《战栗晴空[刑侦]》 第1章 第 1 章 一排油光水滑的乌鸦闪动着翅膀悠悠然落在五线谱似的电线上。兴许是食腐动物的天性,哪怕在钢铁森林铸成的城市它们也能快速找到死去的生物。 菜市、肉铺、批发市场、色彩鲜艳的塑料遮阳棚仿佛一个个破土而出的菌落。 嘈杂的谈话声时不时被远处呼啸而过的火车掐断。 近年城建规划大刀阔斧,这一片也早早盖上了通红的“拆”字戳。曾经住得满满当当的筒子楼不复当年,现在往里搬的都是些拼租的新晋打工族,唯独有一栋似乎隐隐被人忌讳着,少有人入住,留下的基本都是老人。薄脆墙皮脱落尤为严重,像块鲜血淋漓的疤痕,如果凑得足够近,还能看到墙角迸射而出的斑斑血点。 负责冷槐老街的快递员看着满盒花花绿绿的信封,不免咂舌:“又找出来这么多?” 面馆老板在腰上的白围裙上抹了两下油渍,相当肉痛地摆手道:“没下回了,给我寄最慢的那种就行啊,也不差这几天。” “说多少次了,我们都是统一定价,而且也不分快慢,就算送十年才到那也是一个价。”年轻的快递员显然非常铁面无私。 这时,远处闪出一道敏捷的黑色旋风。 面馆老板家里养了条圆头圆脑的土狗,聪明机灵,常从隔壁肉铺叼点碎肉回来吃,扒手天赋异禀。 土狗甩着尾巴从拐角巷口飞奔而来,嘴里隐约还衔着块东西。 傍晚时分,天色愈发暗沉,因此老板只当他这回偷了块大的。正欲继续还价,话还没出口,就登时噤声踉跄几步。 不对,不是猪肉。 他嗷一嗓子差点吓得心脏病发作厥过去,周围人被这动静惊起,纷纷围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 尚能组织语言的年轻快递员手指颤抖着悬到空中:“......人手,死人的手!” 人群在震耳欲聋的惊声尖叫中,将这个惊骇消息爆炸式地传遍了整条冷槐老街,接着是整座城市。 高架堵成了一条胃积食的长蛇。 七寸的位置有两辆车贴在一起,后方负全责的五菱蔫了吧唧,车灯碎了一地玻璃碴子。 前面是辆改装过的黑色揽胜,车主上半身衬衫穿得不算板正,右手缠着一圈绷带,扣子随手解开一两颗,但也万万不到违反着装要求的地步。他生得一副具有攻击性的好相貌,高鼻深目,凤眼看人自带三分凌厉,名字却叫贺衍。下巴边几撮侥幸存活的胡茬能看出,最近没什么择偶意向。 贺警官前段时间光荣负伤,又逢市局刚侦破大案,于是一伙人下班后准备来吃点十全大补为首的烧烤犒劳一下,再包场看个电影。后座载了两个各有千秋的饭桶,新来的刑警孟柏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得像是去上坟,旁边个头跟他差不离的前辈是个羊毛卷,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车载广播电台的主持人今晚在洲际酒店的慈善晚宴,语调浮夸,用词刁钻,可惜这群明星贺衍一个也不认识,跟听天书似的。 贺衍瞥了眼后视镜,浓眉一挑漫不经心道:“咱们这是去吃断头饭?几个鸡腿啊?” 孟柏推了下眼镜,很不赞同,“贺队,烧烤这种垃圾食品亚硝酸盐含量太高了,我们庆祝就不能吃一些健康的东西吗?” 乔茗口水瞬间不分泌了,扭头瞪他,“你能不能不扫兴?” 尽管极力克制,孟柏眼神还是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对未来“短命鬼”的同情。给贺衍看得一乐,“行了,到了给你上烧烤店vip待遇,白粥加枸杞。” 他换了个台,这回说的是高考在即的交通管制和注意事项。 贺衍降下车窗透气,前两天刚下过雨,夏日傍晚的空气中弥漫着还未消散的潮湿水汽。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估计这辈子不会再见面的人。 贺衍打了个哈欠:“待会儿看什么电影?谁挑的来着?” “是我选的,我期待很久了。”孟柏报了一个让人满头雾水的片名。 听他这么说,贺衍心里顿时警觉。 果然一查,这电影拢共三个半小时,简介写得就相当意识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他也没懂在说什么。 贺衍声音一冷,幽幽道:“动手。” 心领会神的乔茗当即掏出手机,拯救支队众人于水火之中。 眼看电影院即将被贺衍打入阿鼻地狱,孟柏惊恐万分地试图阻拦:“这个肯定很好看。” 贺衍食指敲了下方向盘:“团建看电影是为了增进感情,增加凝聚力,你想要一大帮人一起打个盹还用得着去电影院包场?” “那咱们看《通灵鬼探5之血海公寓》吗?”小刑警囫囵念出名字,回忆了下其他排片,觉得也就这部不至于践踏人格。 “忙这么一周,你还有心态看跳大神找外援?”贺衍显然不是一个路数,他阅片量不小,但好赖不拒,什么都能品出非同凡响的趣味来,随口道,“找一个口碑不佳的,评价越低越好,当小品。”他回头睨了眼后方递过来的手机屏幕。 预告片里,瓢泼大雨之中的两人谁也没打伞。 一个长得挺随便的男青年,对另一个长得不随便的女青年撕心裂肺地哀嚎:“你走啊!当初既然走了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原本应当是悲切的情节,可惜男主角明显有面瘫迹象,女主角也是个表演奇才,让人分不清是哭是笑,极其喜庆。 贺衍当即很没品味地朗声大笑:“不错,就这个了。” 剩下那个乔茗狼狈为奸,笑得比他还大声。 孟柏对这种玷污艺术的行为差点过呼吸,颤抖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企图让他们回头是岸;“贺队,一报还一报......” 贺衍充耳未闻:“我这人就低级趣味,我看看什么现世报?” “砰——” 后方传来一声巨响,车内所有人皆是一愣。 身后两位攥着手机在急刹车中差点以头抢地,也就是实在没地方行跪拜大礼,才幸免于难。 贺衍:“......” 操,追尾了。 今天这点也太背了。 贺衍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乌鸦嘴,熄火下车,心想这位素未谋面的马路杀手可真会挑时间。 他走到五菱面前,在玻璃窗上敲了敲。 里面一时间没动静,贺衍略一挑眉,又敲了几下。窗户终于吭哧吭哧降下来,露出一张肤色苍白的青年人面孔。贺衍忍不住对这位犹抱琵琶的肇事司机调侃两句:“醒了吗这位同志?碰碰车再好玩也不能上马路——” 话语在看清驾驶座上的人时戛然而止。 贺衍全身的血液供应仿佛万马奔腾地逆流了。 有什么能比十年没见的前任追你的尾,副驾驶还坐了个新欢更上火的? 半个小时前,崇平大学图书馆。 二楼学习区鸦雀无声,只偶尔能听到间或的小声交谈。 新晋图书管理员正专心致志欣赏一本蓝色硬壳书,时而眉头轻蹙,在一旁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笔迹龙飞凤舞,乍看像在钻研高深莫测的哲学读物,贴着桌面的封皮却赫然写着《常见乔木栽培手册1》。 台灯跟堆叠的文件遮挡了部分视野,只能隐隐看到皮肤没什么血色,显得像死物,譬如展览柜中的象牙雕刻。到了交接班时间,他起身从阴影中露出全貌,是个身形高挑的青年,说话间略微侧着下巴,眼睛末端延伸出一双对称的痣,很微小,细看才能注意到。 还没等走出几步,一块小山似的黑影就凑到了棠徵面前。此人姓周,属于不说话还算可观,张嘴便使人难以忍受。他腆着脸问:“您顺道的话能不能捎我一程?就在冷槐老街。” 黄胧胧的光驱散了那股生人勿近的气质,也让他发现这个距离并列而站,自己顿时被衬得像个跳蚤市场粗制蹩脚的滞销品。 棠徵对他的自来熟深有体会,撩起眼皮,瞥了对方脑门上参差不齐的后现代刘海一瞬,倒确实顺路。 庄小周立刻露出了极其渴望的神情。 “走吧,不过我的车很慢。” 棠徵拉开两步距离,慢悠悠地阖上书示意,言下之意是可以闭嘴了。 “哎呀我哪敢挑!” 二五眼立刻乐颠颠地主动当苦力拿书,殷勤得仿佛大内总管。 车是便宜租的,确实不快,主要司机的车技亟待提高。但免费蹭车,就算再慢上个二十码,庄小周也没有半分意见,只喋喋不休地找话。 棠徵原本就有些偏头痛,耳朵边一片嗡嗡叫,干扰效果超凡。上了高架,他刚想让把家底都抖落出来的庄小周消停会儿,谁知已经迟了,车头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前面那辆揽胜。 贺衍镇定了一下思绪,不露声色地打量起前男友。 这车感觉埋汰得都快散架了,但是衣着又不是大路货,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车厢里散发着好闻的浅淡木香。脸还是那样,感觉照着他审美捏出来的,找不出半分委顿落魄,正以一种很让人冒火的冷澹表情跟贺衍对视。 一时间竟然有些判断不出对方过得怎么样。 再看副驾驶上满脸惊恐的愣头青,贺衍掀了下眼皮,内心冷笑一声,不值一提。 贺衍皮笑肉不笑,“还挺巧啊。” 棠徵正本能地凝视贺衍蓬松的头发,还没开口,就被庄小周一惊一乍地截了胡,“原来哥你们认识啊?早说啊吓我一跳。你朋友吗?” 棠徵眨了几下眼睛,顿了一顿,口吻疏离地回道:“同学。” 旁边那位庄小周心眼比脑袋大,完全没听出来贺衍似有若无的火药味。见棠徵态度依然冷淡,以为是不怎么熟络的老同学,反手就是一桶油浇上,“哦,同学啊。” 棠徵岔开了他的话,偏头对贺衍说:“不好意思,我刚不小心踩错了刹车。” 谁知庄小周不放过任何表忠心的机会,身体立时向前一伸:“真对不住啊,怪我,都是我非拉着他说话。” “跟你没关系,坐回去。”棠徵眼皮一跳,隔空把他指挥回座位。 庄小周福不至心不灵,脖子继续梗着:“就是怪我!” 贺衍这么听两个来回,脸都要绿了,嘴角向下一挂。 跟他演双簧呢? 好在他也不是十几岁到处茬架的高中生,于是勉强扯出一个阴气阵阵的笑容,按照流程公事公办。今天没穿警服,他拿出证件道:“驾照身份证出示一下,以防万一怕您无证驾驶。我赶时间,撞得也不严重就不用叫保险公司来了。留个联系方式我之后找你协商赔偿。没问题吧?” 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但多少干脆利落,棠徵也不磨蹭,爽快地报了一串电话号码,又翻出证件递过去,接着再无多言。 照片拍得还挺周正,贺衍手指夹着身份证翻到反面,腹诽怎么他自己身份证看起来像放到网上一查身上起码十条人命? 贺衍把证件递回去,见对方眼神如止水,看起来丝毫不想对久别重逢发表意见,不阴不阳地说:“这么多年没见,怎么突然回来了?” “回家乡看看有什么不对吗?”棠徵作答得毫无语气破绽。 路过的车辆纷纷侧目打量这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场景。 贺衍肩宽腿长,身高跟手成正比,他胳膊往车上一搭,几条青筋盘亘在紧实白皙的手臂,看着很像是要把这破车连带着前任就地用如来神掌拍进土里,以儆效尤。他冷不丁一笑:“就是没想到还真碰上我了,你说是吧?” 满脸都写着“咱俩的事儿没完”。 棠徵:“......” 幸好今天还有个搭顺风车的,否则估计能直接给他戴上手铐泄愤。 棠徵暗暗深吸一口气,着实没想到贺衍如此耿耿于怀,还以为按照他一贯的脾气,早就把自己忘到了天边。 贺衍也没多少遮掩的意思,咧嘴一笑,拍了拍都快给摸成半秃瓢的方向盘,无中生有出个体面离开的理由,“既然这样就不说了,过两天联系。我这边还有公务,先走了。”说罢也不等人回答,转身径直离开。 棠徵:“我最近工作......” 庄小周突然又悟通了“善解人意”四个字,火速抢答道:“那您赶紧走吧!”一边还问棠徵:“那牌子车是不是要赔很多钱?我感觉那个大哥好生气啊。” 贺衍:“......” 他黑着脸系上安全带,终于在周围司机幽怨的咄咄目光中继续在晚高峰的道路上前进。 两辆车分别驶往不同的方向,高架桥两侧的筒子楼和耸立大厦遥遥相望,仿佛他们曾经分别时隔开的一道难以跨越的巨大天堑。 后座两人还以为贺衍是车让人蹭了一屁股心里不爽快,刚要开口,就见贺衍表情难以言喻道:“......还是看之前那个吧,熏陶一下人文气息。” 孟柏只当他是信守那句“现世报”玩笑的承诺,敢乐不敢言。其实贺衍只是蓦然回首,发现自己跟那个青春片男主角的爱情路程好像不分高下。 他要还去看岂不是脑子进水。 市中心的另一端华灯初上,洲际酒店顶层灯火通明,来往人群络绎不绝。今天这场打着慈善名头的庆生宴排场颇大,老牌名流,业界新贵,沾亲带故的,以及通过各种渠道拿到入场名额的小鱼小虾,纷纷携礼而来。虽鱼龙混杂,但也俨然一派软红十丈的盛景。 庆生宴的主人翁是早年公派留学的第一批海归,两鬓斑白,蓄一簇仙风道骨的山羊胡,鼻梁架副银边眼镜,看起来儒雅随和。这会儿正和老同学在桌边叙旧得眉开眼笑。 “孙子怎么没跟着来啊?就看到老大了。” 贺智昌跟他多年没见,倒也不见外,付之一笑叹道:“市局工作忙,实在是抽不开空,下回一定让他亲自给你赔礼。” 寿星知道爷孙俩舐犊情深,连忙笑呵呵地夸赞这孩子向来正派能干,大度表示这么说可就生分了。不过他真心关怀为辅,商量生意才是重头戏。老头趁着机会,便引荐起预备敬酒的后生:“这是之前聊老城区改造项目的时候,跟你提过的庭卓,一直很仰慕你啊......”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托着酒杯,适时知趣地附和这位未曾会面的贺二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烛火摇曳。 天台中央设着座玻璃台,立了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有钢琴师在弹巴赫。旋律平缓又悠扬,像一艘小船在海上迎着风浪缓缓前行。从天台往两旁俯瞰,能看到万家灯火和市中心的地标性建筑双子塔。 夜色如缎,通天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身上裹着金钱和年轻光环的“精英人士”们在城市上空觥筹交错,几个半瓶子晃荡的青年对股市高谈阔论,每个人仿佛都是一件流光溢彩的展物。 李峻单手拎着西装外套,穿过灯光朦胧的的幽静长廊。皮鞋踏在木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仿佛交响乐中悄然嵌入的鼓点。陪笑了整晚脸色不掩疲态。他们公司老总把大小角儿一股脑全给叫了过来,潜台词是能傍上一个是一个。李峻单纯不想得罪人,这会儿赶紧溜了万事大吉。 助理还没把车安排好,不过李峻也不干着急,正好在花坛边吹吹风醒脑。 想了想他又找了块僻静角落,下沉的土壤上几簇重瓣花潜伏在夜色中。李峻调整好角度,眼神迷离地靠树拍了几张西装革履的自拍发到了微博。他靠着一副好皮囊跟凑合能看的演技,勉强算得上是个三线男演员。 保姆车很快从停车场驶到酒店门口,门童的女朋友看过他演的电视剧,托李峻在酒店意见簿上给签了名,拿人手短,因此动作格外勤快。 明天还有工作,李峻回家后草草洗漱便睡下了,期间也没怎么看过手机。 直到第二天早晨七点,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李峻脸色不善地看着助理惶恐的面孔,搓火地问:“第三次世界大战了?急成这样,一大早就上我家砸门。” 助理面色惨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安然无恙先松了口气,又斟酌了几下用词,小心翼翼道:“峻哥,您昨晚看到什么了吗?” “什么意思?”李峻不明所以。 助理打开手机把屏幕伸到他眼前,只见铺天盖地都是“洲际酒店惊现碎尸”等骇人字样,昨天他发的几张自拍,左下角被人圈出放大调亮进行处理,匍匐在地的幽暗草坪上赫然露出了一截人手。 第2章 第 2 章 警戒线早已拉起,除了扛枪架炮的记者,附近居民和路人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案发现场围了起来。 负责现场的分局支队长陆文涛见到贺衍,几步上前:“贺队。” 贺衍跟他认识,也不多寒暄,“辛苦了老六……老陆,说说情况。” 陆文涛知道他这习惯,哭笑不得道:“你怎么老把心里话说出来。” 贺衍高考的时候成绩真还可以,就是偏科,生平最不擅长记人名,文史等同于两道鬼门关,于是养成了另辟蹊径给人起外号的习惯。 “这不是多音字吗,差不多。”他嘴角提起一点标志性的笑意,声音却四平八稳得沉冷。 陆文涛也不再作无用的挣扎,直入正题。 “冷槐老街这片所有的垃圾都堆在这里,几天一次统一拉到郊区的处理厂。” 陆文涛领着贺衍往巷子里走,他继续说:“尸体被分成十几份装在塑料袋里,有一小部分缺失,经过比对很快就找到了死者的身份。董京华,是个中学的数学老师,3号晚上彻夜未归,妻子联系校方发现也不知去向,第二天就到派出所报了失踪。” “分局法医初步尸检的结果,从尸斑和尸僵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应该在前天晚上。” “那天全市下大雨,痕检现场取证比较困难,目前没有发现可疑的脚印、毛发跟指纹。抛尸用的黑色塑料袋就是市场装海鲜的那种,很常见。”陆文涛紧拧着一双八字眉。 食物刺鼻的腐烂臭味迎面袭来。 贺衍:“这个董京华有仇家吗?” 陆文涛摇摇头,“还在排查,他妻子目前情绪不太稳定,不过她明确表示丈夫性格和善,没有与人结仇。工作方面,死者除了在学校教书,平常还在校外开设辅导班,也没什么跟学生起冲突的记录。” 照片上的男人其貌不扬,圆鼻厚嘴,略有谢顶,看起来透着一股老实拘谨的气质。 “老贺,你觉得呢?” “作案手法不算高明,不像老手。拾荒者跟垃圾处理员大概率会翻开这种鼓鼓囊囊的袋子,查看有没有东西能用。这边巷子虽然没什么监控,但很不好走,晚上抛尸摸到这里来,凶手可能曾经在这里住过。”贺衍边走边说。 尸块数量较少,抛尸地不够隐蔽,且如果分布在不同的地点,就算找到一部分肢体,也可能无法下定论受害者已经死亡。拖延的时间长了,尤其现在是夏天,尸体腐烂越重,对作案手法和死亡时间也越能模糊。 陆文涛点头,“你也知道这片儿前些年抢劫案频发,我们本来已经定了这个方向,谁知道半夜又出了那件事,难道是有人恶作剧?” 分尸这种极端行凶手法,动机通常有几种,深仇大恨,毁尸灭迹,博取关注,或者是凶手本人的特殊癖好。 一个中学老师,有什么值得凶手这么下死手的理由吗? 如果是为了逍遥法外,凶手为什么又独独将受害者的左手丢弃到相隔几公里的洲际酒店? 这就是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是正常逻辑下的毁尸,另一方面又是一种大摇大摆的挑衅。 贺衍蹙眉沉思不语。 他走出巷子。 冷槐老街城中村泥沙俱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民风之狂野从人头攒动的围观者就可见一斑。 忽然,他在人潮和手机镜头的夹缝中看到了一张眼熟的面孔。 贺衍眼睛微眯,走近几步正欲开口,没想到陆文涛顺着他的视线先一步疑惑道:“这不是周老板的儿子吗?” 高大黝黑的庄小周挤在汗流浃背的人群中,他隐约听到自己好像被点了名,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地后退一步,差点撞到身侧站着的精瘦男人。经过一晚上的时间,他的恐惧被稍稍冲淡了些许,所以才敢来凑这个“热闹”。 周记面馆占地虽然不大,内里倒是窗明几净,在这条碗筷与蟑螂共舞,且常常拿甲证滥竽充数乙证的街道,卫生状况好得简直独树一帜。 门上萎靡地挂了歇业的牌子,确切地说,短期内估计是门可罗雀了。 贺衍坐在木头凳子上,目光跟真正的第一目击者——那条名叫麻团的串串对视。 庄小周忍不住为狗正名,“哥,我们家这狗很通人性的,他真没吃那肉,真的,它把那手叼过来之后,就扯着我爸的裤脚去垃圾房那儿让他报警。” 贺衍乜他一眼,“你这是管谁都叫哥啊。”真够不见外的。 这狗似乎是能听懂主人的辩解,连忙发出了一声可怜兮兮的呜咽声,看来也是对“食人恶犬”这等名号感到委屈。 贺衍伸手撸了把它的脑袋,夸奖道:“鼻子挺灵啊,你要是再大点就能当警犬了。” 麻团立刻很受用地晃起耳朵。 庄父把儿子拉到一边,小声斥责道:“都什么时候了,净说这些没用的。”语毕,转头对贺衍说:“警官,昨天该说的我都说了,别的实在是不知道了。” 贺衍颔首,“理解,不过要是想到什么线索,麻烦随时联系我们。” 庄父挺着啤酒肚忙苦笑道:“一定一定。” 贺衍起身准备离开,临到门口,又倏地转身问托着狗的庄小周,“你跟昨天车上那个……” 庄小周一愣,榆木脑袋总算想起来这警官跟棠徵有层同学关系。小白眼狼挠了挠后脑勺,老老实实把知道的一股脑全招了,将这个他经常蹭车的便宜哥哥出卖得一干二净。 留守在警局的乔茗此时来了电话。 “老大,李峻到了。” 贺衍听这名字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凭借和死者意外来了张合照,因而占据了各大新闻头条的那个演员。 市局询问室。 “我当时压根就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尸体。” 说话的年轻人连吐出这两个字都怕被烫着似的。 “因为要等司机把车从停车场开到门口,我就走到小花园喷泉附近,好像是一个什么网红蔷薇园?还挺多人特意去拍照打卡的。当时晚宴设计把原先的路灯都关掉改成了装饰灯,照明效果很低,但是很漂亮,所以我才在那边拍了照片。” 乔茗:“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士?” 李峻绞尽脑汁回忆当时的情况,实话实说,脸色也有些尴尬,“真没有警官,我算是提前离席,当时也就想着赶紧走人,因为那之后的......活动,我是不参加的,万一被谁撞到让我留下来,我实在不好拒绝。” 他说得有些隐晦,乔茗没懂,于是追问:“什么活动?” 李峻支吾了一下,哂笑道:“就是一些男男女女,看对眼的活动。” 乔茗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这回明白了,顿时目光如炬,心想你们玩得挺大啊。 李峻还为同行解释了一番,“其实各行各业都一样,讲的也是你情我愿,但是人情这种东西吧比较复杂,我主要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贺衍听懂了,估计是有人看上他,但他没那个意思。 这演员属实一问三不知,没提供任何额外线索,也没有说谎的迹象,实在是没有什么问下去的必要。贺衍调了下蓝牙耳机,示意乔茗可以放人了。 “谢谢你的配合,如果想起什么的话请联系我们。” 李峻忙不迭应声,表示一定积极配合警方办案。 横遭**的小演员出了警局大门,便被一窝蜂而上的记者们团团围住,委实没想过自己的事业巅峰是这么来的。 室内封闭闷热,贺衍从问询室出来听到外面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凄风苦雨,好不悲凉。他一阵牙酸,边解开颗扣子边问:“什么情况,有人摆灵堂了?” 孟柏正巧艰难地穿越了密不透风的环形人墙。他一脸菜色地掏出眼镜布擦拭镜片,向包括贺衍在内的同事解释道:“来了一群粉丝,有媒体乱编说那个李峻是嫌疑人,他们就信了,现在‘沉冤得雪’一个个全忍不住嚎啕大哭,他自己拦都拦不住。” 贺衍:“......” 乔茗倍感震撼:“真是缺大德了。” 贺衍还没斟酌出个合适点评,就来了人通知紧急会议。 春冰虎尾。 崇平市局的会议室内气氛一触即发,两尊大佛一左一右眼神似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几名下属。 吴副局长全名叫吴昶,分管刑侦支队,面黑心善,年轻时可能进修过美声,气足且沉,更年期又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了,动辄就能听到他雷霆震怒的咆哮。 旁边那位赵局则心宽体胖,长了一张面善的脸,笑起来神似寺庙里宝相庄严的弥勒佛。可但凡只是分区派出所的新人也听过他的威名,知道这是笑里藏刀,万不可掉以轻心。 市局第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宁拂“黑无常”,不惹笑面虎。 这起新鲜出炉的分尸案已经交由市局成立专案组,分局通力协助。 赵局抿了口茶,沉吟道:“下周高考,距离抛尸地不到两百米就有一处考点。”他停顿了一会儿没说话,其他人也噤声不语。 两百米什么概念?半个操场的距离。 “恐慌已经引起了,现在只能尽快侦破,加强安保和巡逻,千万不能影响学生考试。”赵局清了清嗓子,看向贺衍,“这次还是你们一队负责。” 贺衍应了一声,神情倒没其他人那么凝重。 先行离开会议的孟柏十分能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然,小声跟乔茗接茬,“要是我高考的时候隔壁街有人被分尸,我估计就只能去津大读书了。” 所有人都看出吴昶脸色青黑,全都脚步如风地往外疾走。乔茗忍住给这事儿逼一拳的冲动,退而求其次地翻了个大白眼,推着他赶紧出门。 只有贺衍听到面无表情地腹诽,真不愧是一个学校出来的。 吴昶果然脸色阴晴难辨地沉了沉,两颊赘肉一抖,提出异议,“情况特殊,贺衍要不还是暂时避嫌。” 案情一经曝光,洲际酒店的东家股票立刻大跳水。意外导致的明星效应使得案件关注度翻倍激增,更别提猎奇心理作祟,分尸案这类“都市传说”案件本就最吸引公众关注。 “别介啊,那酒店股东多的是,我家的股份就占一点。”贺衍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赵局也不赞同,但他跟老搭档共事多年,知道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是有意敲打贺衍,于是便状似肃穆地颔首不语,才离开会议室。 吴昶一看贺衍还是老样子,更加额冒青筋,瞪了他一眼,“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把你那扣子也给我扣好了!成天那么吊儿郎当。还有你也是,屁股底下有刺?” 旁边被殃及的池鱼正等着报告,闻言缩了缩脑袋,也不敢老挪动尊驾了,只想就地化身土地公也提前遁地。 “成,您别把嗓子给喊劈了。”贺衍笑笑地听令坐直身,但即便狂风暴雨被说了一通也还是那个疏懒做派。 两天前的中午,社会关系似乎很简单的中学教师董京华离开家后,就像是没入海水中的鱼,不见了踪迹。 何处遇害?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这些目前都不得而知。 “跟前两年沿路施工地旁边那个案子有关联吗?”吴昶指的是当时出现在冷槐老街附近的一宗杀人案,同样引起了不小的舆论,后来查明死者身份是个在附近游荡的流浪汉,不是本地人,社会关系毫无头绪。也是暴雨夜抛尸,现场痕迹收集困难,附近居民跟旁边的施工地都问了一通,没有任何目击证人,连凶器最终都没有下定论。他收起了火气,只见贺衍没摇头也没点头,正色起来,“目前不好说,得再调查推进。” 贺衍对那个案子的死者印象挺深,与之有过交谈的都说他品性温和,有人曾目睹他照顾同样流浪生病的动物,大抵是际遇不好,所以沦落到无家可归。他说:“但我觉得这次的凶手很不同,就像是由于什么原因,临到最后关头哑火了,现在留下个奇形怪状的烂摊子。” 吴昶连脸上纵生的沟壑都显出几分凝重,他跟贺衍示意正式散会,“从现在开始,一队全力侦查此案。” ——清峦半岛别墅区的西南角。 棠徵坐在挑高阳台院子里的沙发上听“神棍”胡扯八道,巴掌大的脸被棒球帽挡住了一大半。 “食伤偏旺,日主偏弱,你八字属火宜选坐北朝南,最好是七层。其实除了这里,还有一家风水整体更好的小区,但是反而不配你的八字。所谓聚风藏气......”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听得心无旁骛,时而作恍然大悟状。 这位“风水大师”芳龄十六,名叫窦乐。人如其名,一颗锃光瓦亮的光头像是被强行剃秃了的田园小土狗。行骗的时候穿件网购二十包邮的袍子。天生一副菩萨相,可惜馅儿不太对,是个惯会不务正业耍滑头的小赤佬。履历表上大案没有,斗殴闹事一箩筐。此类堪舆产业招工的重点要求就是长的要像在辟谷,楼盘之间再合作包装一番。打个擦边球信则有不信则无,往往也够不上诈骗。 排在棠徵前面的客人是对夫妻,女人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面露忧色,小心翼翼地凑到大师耳朵边嘴唇蠕动几下。只见后者愣生生作出个高深莫测的便秘神情,二人见状顿时也双双噤口不言,生怕打扰他向天取意。 半晌,窦大师神秘兮兮地摆了摆手。 意思是别没事吓自个儿。 女人闻言顿时捂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头跟丈夫说:“那就好,我上午去拿订的香水,柜台前两天刚卖过东西给那个人,真是吓死人喽。” 棠徵打开手机新闻页面,蹦出的头条就是洲际酒店分尸案。乍看以为第一犯罪现场是酒店,实际上尸体主要部分都被抛尸在冷槐老街,但谁让案件的发酵源于此,案发于高档酒店听上去也更具戏剧性。网上还有些不太道德的群体为了哗众取宠散播着尸体图片,不过很快就会被各平台屏蔽。 从三层的阁楼下来,女人又独自走到半地下室的阳台边细看采光,忽地听到有人问:“刚才说的香水,请问您还记得是在哪个柜台吗?” 女人不禁一愣,见坐在藤制沙发上的年轻人长得清隽典雅,顿时心生好感,语气相当温柔解释道:“就是柏岚广场一楼的香水柜台,那人让几个销售推荐很多,说是送人的,又是付的现金,所以她们印象挺深。” 棠徵若有所思,又问:“她们怎么知道死者是谁?” “你是不知道,那个人是三一中学的老师,现在网上照片满天飞,可不就看到了。”女人看他对状况不甚了解,以为他只是单纯好奇。 “那她们和警察说了吗?” 女人连忙摇头,“当然没有,这种事情她们打工的,谁敢瞎掺和。” 棠徵提了一下嘴角附和道:“您说的也是。” 等到拍板付了定金,中介喜上眉梢地带着夫妇离开,窦大师终于微不可查地塌了下脊背,缓缓吐出口浊气。干完这最后一票就收工。 他转身还未端出神神叨叨的做派,话头就被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的棠徵截断。 “又见面了。” 此时棠徵摘了黑色棒球帽,标致的五官毫无遗漏地显现出来。 窦乐却登时头皮发麻,仿佛面前是条白蛇幽幽吐出了猩红信子。 他第一反应掉头就跑。恨不得四脚并用,脚步趔趄得差点绊倒自己,丝毫没有了大师包袱。 棠徵飞快给了他髌骨一脚,不紧不慢地轻声提醒他:“我只是想找你问几个问题,没必要跑吧?” 窦乐直接小腿发软膝盖发麻跪地,双手被人紧锁在后背完全挣脱不开。棠徵示意他看手上的钥匙串,“我跟中介的负责人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们以为你是我离家出走的亲戚小孩,现在就算我不拦着,你也是出不去的。” 窦乐一听,旋即抻着脖子去看钥匙,发现棠徵好像确实没诓他,嘴里骂骂咧咧:“日他大爷的这帮怂货。“ 棠徵压在他后背上,饶有兴味地观赏大师急得抓耳挠腮破口大骂。果然,过了一会儿,这小光头见确实是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他,只好悻悻地说:“你要问什么,至少让我起来啊?” 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跑,毕竟最近确实没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光天化日,谁还能在这杀他灭口,但是混子怕条子,天经地义。 刚松开手,窦乐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戒备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棠徵状似奇怪:“我只是听说大师今天多出了一个名额,赶巧捡个漏罢了。” “你他妈少来这套。”窦乐语气很冲。 棠徵好似一惊,遗憾道:“大师怎么如此口不择言。” “妈的你们市局没一个好东西......”窦乐刚脱口而出,瞥见棠徵冷淡却凛冽的眼神,心里立刻涌起后怕,止住了口。他从小摸爬滚打各式各样的猪都见过不少,就是没碰到过棠徵这种让他摸不清想法,又鬼气森森的人。没想到他一路跑到了崇平,这人依旧阴魂不散。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明明杀了人,居然毫发无损。 窦乐瘦弱的胸脯上下起伏,莫名忍不住抖了下身体。 他头回见到棠徵,是两三年前,夏天,河道里飘上来几具浮尸。警方勘查时他恰好路过,围观者再大胆的也都是草草打量就匆忙离开,怕做噩梦。窦乐穿着全是汗渍的背心趴在桥上,看见底下有个身形颀长的男人,被众人围在中间,抬头瞥了他一眼。 后来他才想明白这种异样来源于,棠徵看自己和其他人,跟那具死尸,似乎没什么区别。 窦乐虽然没读过几本书,却沾染了不少江湖义气。于是深吸一口气,下巴要锄地似的一昂,“出来混有出来混的规矩,你没进去也算是你的本事,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非要报复的话,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颇有种为正义抛头颅洒热血的满腔激昂,也不记得自己坑蒙拐骗的时候好像并不怎么正派。 棠徵抬眼看他,忽然牵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这笑容来得出其不意,好似栩栩如生的画中人倏地活了过来,窦乐不免一怔,又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豪言壮志。 扪心自问,他确实怵这小白脸。 整个泊川市局刑侦支队的氛围都很阴森古怪,也就那个支队长有一副良善面孔,和和气气得像个好人。 “放心,我不会害你。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棠徵终于不逗弄他了,收起嘴角的笑意正色道。 “不过窦大师,我过会儿确实需要你帮我个小忙。” 窦乐一愣,摸不清是不是还在和他开玩笑,便听棠徵顿了一下说:“帮我打个匿名电话。” 第3章 第 3 章 车上放着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仿佛沉进幽深的湖水中载沉载浮。 窦乐在副驾驶上扭动几下,觉得很不妙。人家电影里变态杀手把人做掉前,基本听的都这式样的古典乐。 “喂。”他硬邦邦地喊了一声,又识相地降下声量,“你换首歌呗?” 趁着红灯的空档,棠徵抽空扫了他一眼,“自己换。” 窦乐哼哼两句,不知道从哪儿扒拉出一首重金属摇滚。棠徵看他这聚光的脑袋顶顺着节奏抖动得有碍观瞻,差点又来个急刹车。 冷槐老街近在眼前。 棠徵操着令人威风丧胆的开车技术,终于七拐八绕地把车开到了目的地。他带着窦乐进了周记面馆,在老板的热情招呼下坐到了最里面的位置。 窦乐不客气地掰开一次性筷子,一口几乎就吞掉了半碗面,“你不吃?” 对面吃得狼吞虎咽,棠徵忌于乱喷的口水,身体不动声色地后倾几厘米问:“你们做大师的也吃不饱饭?” 窦乐没空回他,囫囵吞枣吃完了两碗,才在打嗝的档口说:“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对方慢条斯理地从口袋掏出薄薄一叠纸,推到他面前,窦乐迅速瞄了眼,竟然是证词。 棠徵原本淡然的神情冷下来,“我有三个问题,希望你能够诚实回答我。”怕把人吓跑还得上演追逐战,他又敷衍地莞尔,“当然,如果你说谎的话,我也会知道。” “首先,案发当晚,除了口供里提到的内容之外,你还记得什么凶手的其他特征?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笃定我是凶手。” 棠徵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第二,你离开泊川是有人协助,或者说至少是提议,对吧?” “第三,也是我最想知道的。”棠徵目光直直地和他对视,面色平静,却有如实质的银钩直刮得人仿佛掉下一层皮肉,“你好像在‘一二六’案之前就有点怕我,为什么?” 蒸腾热气弥漫晚风中,此时面馆里仅有的两位客人都陷入了沉默。 窦乐吞咽了下口水,一时也有些慌了神。他再天不怕地不怕,也不过还没成年。平常接触的那些混混瘪三见了片区协警都得放乖些,更何况是棠徵这种级别的。 而最惊惧的,还是内心涌起的一丝惶恐与自我怀疑。 泊川市局的法医棠徵,据说是人才特招,总是一幅病恹恹的模样。窦乐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主要是之前有几个“弟兄”太能惹是生非,把派出所当自己家似的,都快七进七出了。有个缺心眼的还打听人家有没有妹妹。万幸这位棠法医脾气尚可,不爱搭理人倒也不发火。 窦乐夜视能力优于常人,但他又不做飞贼,所以这特长通常也没什么用处。 仅有两次,且都跟棠徵有关。 他对棠徵并不熟,因为还算较为“安分守己”,鲜少闹到局子去。但有件事一直如鲠在喉,像根不经意间扎进手指的木刺,没有大碍却总是隐隐作痛。 当时已经入冬了有段时间,泊川的冬季山寒水冷,车底经常长出流浪猫狗来。窦乐给他专业讨债的“叔叔”望风,独自留守在车里百无聊赖的时候,倏地注意到了一张熟悉的车牌,很快,人就从小道的另一方向走来。黑灯瞎火的,不远处的青年拉开驾驶座车门却没有进去,而是蹲下身从轮胎边捞起一只体型羸弱的小狗崽。 那狗毛发脏兮兮的,看着才一两个月大,青年提溜着它的后颈悬在空中大约有十几秒,手指搓揉几下毛绒绒的耳朵,似乎是觉得可爱。 窦乐不甚在意地正欲收回视线,下一秒—— 青年遽然将狗重重摔到了地上,细弱的示好叫声被硬生生截断。 接着他又猛摔了好几下,鲜血在水泥地上留下几道迸射的墨点。奄奄一息的小狗被伸手一扬扔进了草丛边的垃圾桶,极其轻巧,好似一粒尘埃陷落腐烂的绿色深渊,急促的暴行当晚便被新落的雪堆掩埋,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人发现。 棠徵握着纸杯的手顿住,瞳孔瞬间紧缩。 “然后呢?”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青年转身向那辆树影下的白色面包车投去一眼。面孔在黑暗中被笼上了一层面纱,但是五官、身形和熟门熟路开车门的动作都让窦乐确信,那是棠徵。那一瞬间的暴戾和远远的凝视,让窦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惧。以至于他坐在车里如坠冰窖,发憷得浑身僵硬。 那是享受的杀意,从动物攀升到人类可能只在一念之间。 “然后,好像从驾驶座拿了个东西,又......”窦乐提防的肢体骤然紧绷拉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那个人并没有把车开走,而是再次离开了。 棠徵搭在桌上的虎口蹭得黏腻,他抽出一张消毒纸巾擦手,“我对虐杀小动物这种事情没有兴趣。你打游戏的时候难道会喜欢折磨第一关的新手怪物吗?这很无趣。” 听这不痛不痒的口吻,窦乐一股无名之火蹭蹭往上冒。 棠徵没让他先开腔,继续问:“当时是几点你还记得吗?” 窦乐一怔,只能给个大概时间,“大概,十点左右吧。” 顺着回答,棠徵轻蹙眉宇回忆起了那个夜晚。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当时自己注意到了轮胎下的血迹。 甚至顺着痕迹打开了垃圾桶,那是一只眼圈周围有黑色斑点的串串狗,非常小。 棠徵略带病意的面孔涌起肃杀之气。一旁的窦乐心里更加发虚,脑子完全转不过来。 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 夜色渐浓,面馆好不容易来了几位新客人,珠帘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中年男人们穿着汗津津的背心,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店内顿时热闹了起来。 棠徵食指一挑,示意他看看那几张纸上的文字,“你还能想起别的吗?” 泊川市局问询室和那个雨夜的画面交织重叠,窦乐大脑一片混乱。 那时已经很晚了,行凶者穿着一套黑衣服,作案过程堪称雁过不留痕,不是个练家子,也绝非普通人。推测凶器为手术刀,因此棠徵作为法医的从业经验,也十分契合这一套作案手法。窦乐起初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在杀人,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妙,所以止住了脚步。凶手从车里出来后,将作案工具随意搭在了车顶,似乎还接了个电话,但雨水声隔断了对话,所以他并没有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窦乐歪在座椅上,感觉自己脑浆都快想得爆裂了。 忽然,他猛地弹直腰板,不能确定道:“也许要比你再高一点。”他比划了差距,“他比那辆车大概高这么多。”棠徵在泊川算是相当高挑的个头了。 棠徵在心里做了个比较,他身高一米八七,那就得再加上五公分。 “谢谢你,我想问的都问完了。你住在附近,我就不送你了。”棠徵说罢起身往外走。 “等等,”窦乐焦躁地叫住他,也没心思想棠徵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住处,嘴上没把门地喊道:“人真的不是你杀的?” 隔壁桌几位客人热腾腾的牛肉面刚要塞进嘴里,顿时印堂发黑,面条卡在半道不知道该不该吸溜进去。 棠徵哽了一下,想不通这活宝怎么活蹦乱跳长这么大的。 他想了想还是走回餐桌前,屈起指节点了下桌面,“人的记忆是很不可靠的,暗示、情绪、潜意识,过往经历,你有一个现成的‘先入为主’,很容易被人引导进行记忆加深篡改,最后做出一份有谬误的证词,这是很常见的一种现象。” “你要是遇到什么问题孤立无援,可以联系我。不然我可又要被人怀疑了,你应该也不希望再给人添麻烦吧?”临走前,棠徵再次觑了一眼窦乐外观堪忧的脑袋顶,转身离开。 面碗上的筷子打滑“啪嗒”一声落到桌面。 人已经走远了,窦乐直挺挺地立在原地,暗暗攥紧了拳头, “......我饿死也用不着你帮忙。” 他嘟囔着坐回椅子,终于迟钝地感受到四周强烈的探寻目光,恼羞成怒地扭头冲那几个中年人凶狠地喊了一嗓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和尚啊!” 天边晨光熹微,贺衍去市局浴室随便冲了个凉。加班警员回家的回家,就地补觉的补觉,贺衍也囫囵睡了一会儿。不过他天生觉少,很快就精神抖擞地起来了。 他胡乱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昨天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空去找棠徵。 贺衍不是没幻想过重逢的画面,但确实没料到多年后狭路相逢,是因为棠徵把他的车给追尾了。 昨天那小孩不打自招。得知他只是个打酱油的,贺衍颇有一种这还差不多的复杂心理。 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在图书馆工作? 贺衍甩甩脑袋上的水,舌头在口腔内侧打了个转。但他细想又没有那么出乎意料,毕竟棠徵这种人干出什么都不奇怪。长得好像特别端庄矜贵,转身就能抽出铁棍给人开瓢。承诺的时候看着比谁都诚挚,结果第二天就能一声不吭地跑了。 连家都搬空了,走得毫无留恋,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没这个人存在过。 贺衍对着空气低声暗骂一句。 这回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崇平大学离市局也没多少车程。 一早从家赶来市局的乔茗大包小包地分发早点,见贺衍走过来,爽朗地招呼道:“吃什么随便拿啊。” 贺衍顺手拿了俩包子,又叼着豆浆走到打瞌睡的孟柏面前,长腿一伸踹了下凳子,“开饭了。” 孟柏“蹭”地做了个弹跳,眼神四大皆空直勾勾目视前方,又浑浑噩噩地瘫倒下去,“我真的活不到八十了。” 贺衍“啧”了一声,“我看你干脆目标定得远大一点,做梦就做个大的,活到二百五。” 孟柏木然接过包子,手心透过塑料袋印了一层油脂,他立时面部仿若抽筋,嫌弃地用手指摸索着纸巾。 乔茗见状大跨步走过来,一把夺回包子,比了个中指,“滚。” 恰逢吴昶端着茶杯从办公室滑出来,当即横眉冷对地呵斥道:“人来人往的注意影响!少做那种不文明动作,那个......四个字的是吧,乔茗你给我麻溜地消停会儿,别老欺负人家。” 一通折腾后,小会议室里。 “董京华,男,四十二岁,三一中学的数学老师,曾在市四中任教,履历和社会关系都比较简单,目前没有发现近期有跟什么人结怨。” 市局法医主任拿起尸检报告单,“死者的牙齿呈现出玫瑰齿,颅骨完整,分尸手法较为简单,面部破坏不严重,说白了就是下手不够狠。从颈部皮肤锁钩来看,直接死因是外伤性窒息,可能是从后背勒死,凶器还不能确定,推测是类似登山用的尼龙绳。死亡时间在3号晚上的十点左右。” “洲际酒店小花园人流量太大,光酒店客人去过的至少就有好几百人,还有未经登记的游客,酒店那边反应抛尸点是监控盲区,没有摄像头。不合常理,这凶手为什么节外生枝,把尸体的左手抛尸在人多口杂的酒店?他是想故意暴露吗?为的什么呢?”乔茗双手抱臂,眉头紧皱。 贺衍一扬眉,“而且单地点,又是同时抛尸,不像是熟人作案的心理,或者,这个‘熟’是单方面的?” “分尸中途受不了自首的也有,你看这个分尸是沿关节面进行,非常杂乱,可见凶手对人体关节并不熟悉,而且很慌乱。”法医主任补充道。 “缺失的一小部分尸体,有可能是凶手最开始想用其他方法毁尸,比如冲进下水道,但是中途而废了。可能这凶手确实心理素质不行。”贺衍接道。 但那只左手又是怎么回事? 贺衍手指灵活地让圆珠笔在指缝间游走了一个来回,“假设死者的左手被转移到洲际酒店是计划之一,那他就是故意要把‘死了人’这件事闹大。” 乔茗愕然,“故意卡着慈善晚会的时间?” 难道说,这起谋杀的死者身份并不重要?凶手需要的只是一个“死者”本身? 那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是这样,凶手应该还会有行动才对。 贺衍示意技侦宁逸文开口。 他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开始汇报:“好说,案发当天是周末,董京华住的小区比较老,监控就是个摆设,那片儿民警前段时间还反应了,可惜没来得及修。但是旁边杂货店的摄像头拍到了他。” “老板隐约有点印象,说他后来个上了一辆私家车,往太极桥方向去,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市局大厅蜩螗羹沸,各路人马的嘈杂说话声夹杂到一起,警察、涉事人员,诈骗、斗殴、盗窃。在罪与恶交织成的土地上演出一场盛大庞杂的现实舞台剧。 有人敲门进来,“贺队,吴局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几乎是同时,接警员神色疑惑地点了几下脑袋,放下电话一个箭步冲进小会议室。 贺衍跟传话的同事做了个手势,“我等会儿去,你说。” 接警员喘了口大气,凝神道:“匿名电话,说是案发当天死者去过柏岚广场。” 第4章 第 4 章 商场碎刀子飞窜似的空调,有时比室外的强烈日照更提醒人们夏天已经到了。 柏岚广场的香水柜台边冷风阵阵,吹得人腿肚子发酸。孟柏锐利的目光从镜片后透出,“你再仔细想想,他当时买香水,还有没有说别的?” 销售姑娘给他问得都快哭了,“警察同志,我真记不清了,每天客人那么多,我能记住他来买过哪款香水就不错了。” 两人对峙一会儿,忽然姑娘冥思苦想的神色一顿,还真想起来点边角料,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当时本来想写一个祝福卡片,刚写了开头又让我们重新帮他写。” 孟柏连忙追问:“内容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市局一行人紧盯手机屏幕,等着那头传来捷报。 “纪小姐?”贺衍问:“还有呢?” 孟柏从柏岚广场出来,眼镜被晌午的烈日照射得汗津津直往下滑,“柜台的销售说董京华就只让她们写了四个字,赠纪小姐。” 贺衍沉吟不语。 这个“纪小姐”会是杀死董京华的凶手吗? 受害人身形偏高,再加上作案时间和手法,倘若是女性,有同案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孟柏从背包里掏出纸巾擦汗,继续说:“董京华买完香水,就从柏岚广场东门离开了,当时是傍晚七点一刻。” 贺衍脑子里地图电路一接通。 太极桥跟柏岚广场是反方向,这么长时间,他中途肯定还去了别的地方。 “除非他在市区绕着路跑,”孟柏也是这么推测。 “我联系一下交管局,查查附近几条路的监控有没有拍到他之后去了哪儿。可是他自己有车,为什么不开呢?”监控机房的工作人员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口音很重,机房里虽然凉快,空气却不流通,孟柏头疼得拧成了一团浆糊。 “行,你先按照这个方向。”贺衍腾出另一只手朝其他人招手示意。 贺衍挂了电话,简单说了下这位目前身份不明的“纪小姐”,“查查董京华的人际关系里有没有这个人。” “是!”收获新线索,众人精神也为之一振。 贺衍又拦住乔茗说:“你再问一下董京华妻子,看看她有没有什么线索。” 乔茗点头,一双细长的眼睛难得严肃,也知道万一涉及到婚外情,可能要麻烦点。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本来想让成晨去,但你虽然长得比较阴险,一向招男女老少喜欢,切记注意方式方法。” 乔茗据说小时候练过跨栏,市局头号风火轮,脸略圆,但眼鼻嘴长得又英气。 婚姻状况这种大多时候都和社会脸面紧密挂钩的关系,贺衍见过有的人宁愿伴侣是死于无名恶徒手下,也不愿意是跟出轨情杀牵扯上。尤其这种备受瞩目的案件,**戏剧性永远可以冲淡死亡的肃穆,所谓人言可畏,考虑到家属未来的生活,“马上风”可比单纯的“受害者”难听多了。 “怎么我就不像好人了?”乔茗心想自己分明凛然正气,顶多是怒目如关公像,凶狠点罢了,立刻一脸土色地抗议。 贺衍敷衍地安抚她,“像,像得不得了,年底就送你去竞选十大感动人物。” 使唤走为自己鸣不平的乔茗,良晌,贺衍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崇平大学即将迎来百年校庆。 棠徵跟着前辈做了半天整理工作,结束时天色已然黑沉,兴许是临近期末,今天庄小周不在,惯常来找他搭讪的学生也没了影子,难得耳根子清净一天。正准备回教职工宿舍,刚走到图书馆一楼门口,就看见某位身材劲削的警官双手插兜站在前方,见到他推门而出,极其不正经地挑了下眉。 棠徵:“......” 贺衍长腿一跨就跟棠徵几乎只差了一根手指的距离,他头微微一偏,抬脚就往校门的方向去,“走吧,修车去。” 棠徵犹豫片刻,还是跟上,贺衍哪怕没穿警服也实在是太显眼了。他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贺衍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你昨天开车跟赛马似的把我车给尥了没忘吧?” 棠徵确实没忘。 贺衍又说:“修车行就在这附近,你跟我去一趟,公开透明,以防我占你便宜。” 棠徵还真不知道贺衍这种富三代会稀得敲诈他。但这么一解释,确实不好反驳。主要他清楚贺衍什么德行,这是铁了心要让他跟着去。 到了停车的地方,棠徵刚要拉后座把手,就听贺衍幽幽道:“我的规矩是车后座只给老婆坐。” 棠徵:“......” 这是哪门子规矩? 棠徵抽回堪堪碰到车门的手,回头问他:“那你得有多少老婆?”那天车后座可坐了不止一个人。 贺衍理直气壮,“今晚刚实行。” “行。”棠徵不跟他打辩论,转身上了副驾驶。 车一路往南开,修车行没贺衍说得那么近,崇平依山傍海,顺着地势路上的车灯像条攀缘的巨□□。 上了车贺衍反而不说话了。 棠徵余光注意到对方腕骨遗留的伤痕,职业病地大致判断出是怎么造成的。 他猜到会与贺衍再会,但没想到这么快,更没料到贺衍是这个反应。 不管是佯装不认识,还是干脆跟他打一架,棠徵都更能理解。 贺衍手把着方向盘,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瞄到棠徵意味不明地向他扫了一眼,侧面像座放在展馆里的玉雕,下巴看着比以前更瘦了点,半张脸隐没在暗处,有种冷冽的好看。贺衍心里顿时燃起一股三昧真火。 为什么他能表现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但凡棠徵长得随便一点,贺衍早就控制不住怒气一拳招呼上了。 当时正值高考刚结束没多久,贺衍跟棠徵一如往常地约好明天见。 第二天,他却杳无音讯地消失了。 等不到人,贺衍便辗转四处打听,独自跑到那栋他从未踏足过的房子,偌大的别墅内里空无一物,铁门紧闭隔壁鳏夫老头家养的名贵犬吱哇乱叫,更显得面前的景象荒凉。贺衍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凭空挖了出来,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找到了棠徵父亲工作的崇平大学,校方说棠教授去了另一座城市任教,举家搬迁,早几个月前就定下了。 红灯亮起,贺衍停了车。 他瞥到棠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皮糖盒,忍不住开始夹枪带棒,“你还在吃这个?” 包裹在柠檬味外围的跳跳糖发出高压二氧化碳爆裂的噼啪作响,像是有小人在挨个踩破气球。 这款硬糖,曾经在学生中是作为打赌时的“惩罚食物”而短暂流行。因为过于酸涩,有的人甚至能被酸得掉出眼泪。贺衍当年就不明白,棠徵为什么会痴迷这个,甚至基本是随身携带。 “因为有意思。”棠徵合上铁盒,这是实话。 “那还是没你车技有意思。” 这棠徵听着就不太乐意了,“......我那天确实,是注意力分散了。” 贺衍:“拉倒吧,你就是技术不行。”他说完立刻一愣,感觉这话好像有些歧义。 果然,棠徵在黑暗中缓缓乜了他一眼。 贺衍:“......” 他打了下方向盘,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重提了。 “你这么喜欢吃糖,怎么我当时送你的反而不吃?” 棠徵还真知道他说的是哪回,淡淡道:“软糖跟嚼橡皮有区别吗?” 贺衍想当然地冷笑一声,讥嘲道:“知道了,你就喜欢来硬的不喜欢软的呗?” 棠徵:“......” 贺衍:“......” 棠徵沉默须臾,终于面沉如水飞过去几个眼刀子,“你故意的吧。” 好在这个时候目的地到了,贺衍得以装傻充愣假装没听到。 树影婆娑,修车行的灯牌在夜色中直晃人眼睛,接了大活赶工,几个员工正蹲在墙边吃盒饭,这家技术远近闻名得好,门口停了好几辆很高调的车。撞得虽然不严重,但最快也要后天才能拿车。老板跟贺衍是熟人,他便直接借了辆车先开走。 这么一趟跟监工似的,棠徵又坐上了“专车”回津大职工宿舍。 他忽然出声:“我确实没想到当时离开这件事,你还在生气。” 棠徵话一出口,也觉得有点火上浇油。就这么被放了鸽子,换做谁都觉得迎头一棒地丢面。于是他又语气诚挚地虚心请教,“你如果想打我一顿消气的话,请便。” 贺衍一脚油门踩出去,怒火攀升连开了两条街,才嗤笑一声:“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凡事用暴力解决?” 当年贺衍确实是个顶着一头短茬红毛的叛逆少年。但虽然看着凶神恶煞,到底也没做过什么鱼肉同窗的事。 而棠徵还真不是故意阴阳怪气,他的确是诚心想让这段过往了结。只是贺衍方方面面,又着实没什么空缺可让他补偿精神损失的。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终于带上了点服软,“那你想让我怎么弥补?” 贺衍没接话,快语反诘,“听说你转行了?” “辞职换个工作,很正常。”棠徵语气轻描淡写。 贺衍嘴角一扯,声量不禁提高,“是,‘被动’辞职也算是辞职。” 棠徵不置可否,也没呛声贺衍背后调查他,显然是不想多提这个话题。 贺衍就像只伸爪子试探的大狗,九阴白骨爪一招打到棉花上,心里愈发憋屈,几番质问滑到喉咙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 工作、感情,哪怕是客套两句。 刺目的车灯闪烁,此时经过一条正在维修施工的双行道,贺衍余光瞥到交警正在盘查路边一辆灰色suv,似乎刚结束例行问话,司机转身正欲上车。 就这么一眼,他舌尖卡在齿间,猛打方向盘加速堵在了车前,“给我两分钟。” 撂下这句话,贺衍迅速掏出配枪冲到车前,“警察。” “劳驾几位下车一趟。” 灰色suv里坐了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小混混模样,脸色都不太好,像是拉了一车身体不适的病患。贺衍目光透过车窗缝隙发现只有司机是熟脸,看着都不像老手,没持枪问题都不大。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交警立刻反应过来,动作的同时朝对讲机汇报了突发状况。 “都把手举起来,下车!” “后面的人全都出来!” 鸡窝头司机肉眼可见得脸色煞白,以他的角度来说贺衍简直是从天而降。搭在车门上的手哆嗦着没敢动,谄笑了一下,“......警官,恐怕有什么误会吧,我没酒驾。” “我建议你别耽误时间了。”贺衍嘴角还带着点笑意,看起来却令人发怵。 时间还不算晚,所幸路边行人稀少,没引起什么围观。棠徵在转瞬的怔愣后就了然地皱了皱鼻尖,又侧头迎向邻近的施工地,灯光刺眼,几个工人纷纷停下动作投过好奇的视线。棠徵习惯性观察任何能当做趁手凶器的工具,直到所有目标都蹲到地上,才收回紧盯的目光。他环视四周小区居民楼跟商铺方方正正的窗户,以毫无规律性的顺序透出光亮,最终目光落在了沥青路面的井盖。 不多时,警笛声从马路尽头鸣起。 出乎意料的插曲后,贺衍重新坐上驾驶座,吁了一口气解释道:“最近他们缉毒的污水检测查出来这片有窝点,液质联用仪,你肯定知道。那司机去年吸毒拘留过,我见过一面,这回看来不止是复吸了。也是赶巧今天枪没锁局里。”他吸了下鼻子,又道:“哦对,好像不止两分钟,不好意思啊。” 棠徵无声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事,挺快的。” 贺衍:“......” 他五官扭曲了一下,实在无法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在回敬他,只好阴笑道:“不用替我谦虚。” 方才话题被紧急出警打断,等开到了学校门口,贺衍才手指在方向盘上按照顺序点了几下,道:“我考虑考虑,有什么要求,当作你的赔礼道歉。” 林荫小道边树影婆娑,学生三三两两扎堆而过,棠徵眼神微动,心觉不妙。 再看贺衍微微颔首,俨然是拿他那句话作金口玉言的意思。 棠徵不想跟他再来回打太极,收回视线,“那你想着吧,考虑好了知会我一声。”音量不大,几乎要被揉碎在猎猎作响的晚风中。 但开门下车前,他终归还是轻声认真道:“贺衍,离开确实就是离开了,被太阳蒸发干的水池,下一个雨天再聚拢而成的,也不是同一潭了。” 贺衍没说话,半晌,他才扯动嘴角轻笑了一声,“你想的有点多。不然呢?” “那挺好的。”棠徵说。 走出两步,棠徵夷尤片刻又复而折回,终于说了句整晚唯一让贺衍还算舒心的话。 “哎”,棠徵略微低下头,唤了一声,白皙颀长的脖颈从领口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小截,像是夜晚湿漉漉的枝头中探出朵含苞的花,透过半块玻璃窗和他对视,“贺警官,祝你早日破案成功。” 等人走远了,贺衍靠在驾驶座椅上回味刚才那句话。他没说的是,看到那盒糖,他的记忆其实瞬时闪回到了第一次和棠徵见面的场景。 烈日炎炎的羊肠小巷里,棠徵面无表情地把地上那个怂得不行的眼镜仔扶起来,嘴角的血迹像道偏离轨道的流星。后背是咸湿的汗液,眼前的人却让贺衍陡然感受到冷意。他在自己的限量版无袖外套上随意蹭了下,戴了一串鸡零狗碎的手从地上散落的书本中,捡起一张学生证。 他下意识念出来。舌头顶在上腭,再轻轻弹开,这名字像颗跳跳糖。 “棠徵。” 时隔多年,贺衍终于收到了一个正式分手通知。 少顷他挂挡给油门起步,带着点嘲弄地笑了一下,心想算你有点社会公德心。 几个小时后,崇平大学第八教学楼的顶层,一道黑影恰似风中之烛,伴随着钝重的坠落声,在戛然而止的短促尖叫声中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