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 第1章 第 1 章 夆城的这场大雨是在半夜停的,多亏了城市糟糕的道路建设,让它留下了不少遗产——一个个水坑。一大清早,碾过的车轮就乐此不疲地将这些遗产分配给路过的行人们,惹得几声咒骂。 此时,在繁忙城市的某个寂静的巷子里,停着辆肉眼可见饱受过摧残的汽车,黑色的车身早就褪成了灰色,因这场大雨产生的泥泞痕迹与划痕、锈迹浑然一体。 怎么看都是一辆该出现在回收站里的车。 但车里的二人并不这样想,驾驶座上的女人穿着套不知从哪个二手店买来的松垮西装,陈旧,而且大了不止一个号。她正没精打采地靠着椅背,一手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拖着下巴。 副驾驶座上是个留着黑色齐肩短发的女孩,身上的运动服洗得发白,她捧着的手机正在发出车内的唯一声响——游戏音效,声音从车窗里逃出去,反而让寂静的巷子显得更寂静了。 二人的年龄差看上去没有母女那么大,但她们的长相也无法让人联想到姐妹。 她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让这辆车的存在有了意义。 穿西装的女人似乎从雨后的怠惰中找回了点力气,她开口了:“人在下雨天都不会想要工作的吧?” 正在玩游戏的女孩一听就知道她又在为翘班找借口,于是在百忙之中勉为其难地回了她一句:“今天雨已经停了。” 女人:“下雨后的第一天才是最可怕的,在这种天气里大家都会犯困,所以下雨后的第一天也不想上班……是人之常情嘛。” “恩。”女孩觉得这次有机会突破记录,手上的动作加快,回话也变得敷衍起来。 女人动了动手指,敲了两下方向盘,似乎又把良心敲了回来,“虽然不想上班是人之常情,但人没有那么简单,人会把所有事情都搞得很复杂哦,所以我们这种跟人打交道的职业还是……” 又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女孩心想,她这次干脆不应声了。 女人:“你看,如果你同时喝草莓牛奶、吃草莓蛋糕、抹草莓果酱,所有人都会说你很喜欢草莓,但如果你同时和不同的人交往,没有人会说你很喜欢人类,大家都会说你很渣啦!” 女孩被她的话绕了进去,就在她分神去想这句逻辑诡异的话到底和上班有什么关系的时候,game over的音效响了起来。 女人还在给她解释:“我的意思是,人是特别的啦!所以……” “浮尾!”女孩埋怨女人阻碍了自己突破最高分的伟大事业,有心要呛一呛她,“人也没有那么特别吧。” 被叫做浮尾的女人认真地说了起来:“是特别的哦,人和其他东西不能一概而论,而且人和人也不能一概而论呢!每个人都是特别的,世界上没有一样的人。” 女孩说得振振有词:“人死了就和其他东西一样了,每个人都会死,就算是朱离那种大明星,死了后也变得跟普通的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朱离?那个大明星死了吗?”浮尾看着一脸得意的女孩,十分惊讶,她回想了下这几天的新闻,没有看到过这个消息,就觉得是小孩子从哪听来的谣言,“你是从哪知道的消息呀?” 但女孩信誓旦旦:“她现在就躺在我们的后备箱里啊,因为你昨天不想干活,她应该都臭了吧。” 车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浮尾终于从磨损严重的座椅上起身,下车打开了后备箱。 眼前的裹尸袋自从进了后备箱就没被她在意过,它是雨夜中让浮尾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罪魁祸首,是一件可以根据心情拖延的工作,但不是什么能让人提起精神的东西。 但现在不一样了。 浮尾戴上手套拉开裹尸袋,慢慢地露出那张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脸。 这是一张已经变得惨白的脸,没有化妆,从精致的眉眼还能看出些在电视上笑着的样子,即使死了也还是个漂亮的人。 朱离的漂亮很恬淡,气质文雅、和煦,是当今两大当红女星中的一位。虽然浮尾不追星,但她喜欢看电影,朱离的演技很好,让浮尾有些天然的好感。 现在看到朱离的遗容,她不免有些唏嘘,然后默哀了几秒钟,不知是为了生命的离去,还是为了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她出演的电影了。 女孩从旁边冒出来,中断了她本就不久的默哀环节:“你干活都不看脸吗?” 浮尾:“反正最后埋的时候都会看到的呀,为什么要提前看嘛。” 女孩凑近了些闻了闻:“原来没臭啊。” 浮尾:“一天是不会臭的啦!所以罢工一天是不要紧的。” 浮尾重新将裹尸袋的拉链拉回去,摘下手套关上后备箱,而女孩已经坐回车里重开了一局游戏。 女孩名叫水骨,当然,这不是真名,这只是个代号,是那个有着独特取名癖好的老板的杰作。 老板取名不用乌鸦、狼之类的动物名字,也不用数字方便地编个号码,取得颇有些文采。文采得水骨看不懂自己代号的意思,也看不懂其他同事代号的意思,这大大增加了她的记忆难度。 浮尾曾评价:老板多看看电影就能懂像豺狼那种动物代号的魅力啦! 不过除了接头人和浮尾这个搭档,水骨没见过其他同事,也许走在街上也不知道擦肩而过的人是同事才是行业的规矩。 这是一家清洁公司,取名癖好独特的老板给公司起了个很有气势的名字,叫“天地人”,意思是无论哪里的垃圾都能帮你清理干净,当然也包括把人从天地间除去。 但水骨知道现实根本没有公司鼓吹得那么完美,她是专门负责处理尸体的一员,偶尔也会有一些清理命案现场的工作。对于尸体而言,沉海和埋林都是一名优秀员工必备且常用的选择,但经此处理的尸体依然属于地,并没有从世间消失。 当然,她也逐渐发现了公司另外一个不靠谱之处。 浮尾上车后重新将自己陷入座椅中,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一副把自己当成车内装饰的样子。 水骨瞥了她一眼,忍不住出声催了催:“要去干活吗?” 浮尾:“哎呀~我可不想虐待未成年人哦。” 水骨一听就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浮尾:“你不是还没吃早饭嘛,我先送你去吃早饭,等我们吃过了饭再去安葬这位大明星吧!” 水骨:“等吃完早饭,你就会说该吃午饭了,等吃完午饭再去干活,吃完午饭你又会想睡个午觉……你应该像个成年人一样好好上班啊!” 浮尾打了个响指,下了结论:“成年人是不会好好上班的!” 水骨:“不要骗我了,只要我在成年之后好好上班就会成为好好上班的成年人。” 浮尾决定恐吓她:“好好上班的成年人是会被不好好上班的成年人排挤的哦。” 虽然水骨嘴上在催她,但水骨手中的游戏并没有停下。 水骨靠催搭档来摆脱偷懒的内疚感,而浮尾这种老员工,内疚感早就和沉入海底的那些尸体一样不知所踪了。 这就是公司另外一个不靠谱的地方——不靠谱的员工。 水骨第一次见浮尾是在一家咖啡店里,和善的接头人向二人互相介绍了对方,然后宣布二人是新的搭档。 水骨看看接头人。 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疏得一丝不乱,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很像水骨理想中的成年人形象。 水骨再看看浮尾。 一身松垮的褐色西装,头发也松垮地随意挽在脑后,不久之后,水骨还会得知她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为人和外表一样松垮。 水骨也曾经对浮尾这位职场的资深前辈抱有一些幻想,毕竟浮尾也曾显得靠谱过,她教过水骨一些实打实的知识,比如如何让尸体沉得更快。 也比如大雨会帮忙掩盖所有的工作痕迹。 但雨天恰好是浮尾不想上班的时候,所以这一条水骨从未亲身体验过。 没过多久水骨对职场以及职场前辈的滤镜就粉碎了,尤其是这位职场前辈经常说一些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冒出让她摸不着头脑的主意的时候。 浮尾:“我说,很多人都分不清水獭和海獭吧?虽然是不一样的物种,但因为名字差不多,长得也差不多,所以大家都以为是同一种生物呢。” 水骨:“所以呢?” 浮尾:“所以啊,有没有可能,现在躺在我们后备箱里的人不是朱离,而是朱离的双胞胎姐妹,叫朱聚之类的?” 水骨:“这个名字好怪。” 浮尾对水骨的评价不以为意:“如果她是朱离,我们就可以把她去世的消息卖给媒体赚一笔了呀!但是如果她是朱聚,我们就失去了这笔钱呢。” 经她这么一说,水骨感觉就像自己丢了钱一样。 浮尾还在继续:“你不是缺钱嘛!如果她是朱离,这么大牌的明星,一定能把消息卖很多钱吧!” 于是水骨十分肯定地说:“她就是朱离。” 浮尾在水骨“被金钱诱惑后自我欺骗”与“有着辨认双胞胎的观察力”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给某个娱乐记者打去了不记名电话。 记者似乎对这种不记名电话习以为常,接了起来:“喂?” 浮尾单刀直入:“我给你爆料一个大明星的话,你会给我多少钱啊。” 记者更直接,语气也有点不耐烦:“你有证据吗?视频啊、照片啊什么的,没有的话就挂了吧。” 虽然现在没有,但马上就可以有。 浮尾斩钉截铁:“我有啊!” 浮尾通过了这个简单的筛选,记者的语气也正经了些:“好,你要爆料什么?” 浮尾:“那个叫朱离的大明星死了。” 对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朱离?”然后又压低,“怎么死的?” 浮尾:“哎呀,这种情报就不是我能知道的啦~” 记者的声音变得正经起来:“你给我的是一手消息吗?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浮尾盘算了下,知道朱离死亡的人,除了凶手和公司的同事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了,甚至动手的也可能是同事,这两方都不会主动将消息透露出去。 当然,浮尾属于主动的一方,她正十分主动地想办法把价码加高:“你得到的当然是一手消息,但是嘛,我们可要好好商量一下价格的事情,不然……” 记者连忙应声:“好说好说,我可以给你5万,有证据的话20万,如果能第一时间知道死亡原因的话,我还能再多加20万,怎么样?” 这桩死人生意很快就谈拢了,而生意的主角正躺在后备箱里对此一无所知。 天地人公司的老板也对此一无所知。 水骨对此隐约有些顾虑,“你要拍照吗?被老板看到就糟糕了吧?” 浮尾把这辆看起来不能再上路的车开出了巷子,语气轻巧:“我们随便找个仓库摆拍一下就好啦,这种假的命案现场,就算老板看到了也会以为是电脑合成的啦!听说最近的电脑能制作假照片哦!” 水骨对贩卖死人情报的担忧很快就消失了,这种担忧转变成了更深的恐慌。 因为二人来到某个废弃的仓库后,发现裹尸袋里的尸体不见了。 浮尾感叹:“所以说人会把所有事情都搞得很复杂嘛!” 说完又补了一句:“即使是人的尸体。” 第2章 第 2 章 黑毛衣、黑牛仔裤、黑皮鞋,要不是把头发染了个黄色,白俞星现在活脱脱地像个黑色的影子。 这个顶着黄脑袋的黑影子在这条街上走了有一会儿了,心事重重、想得出神,然后就猝不及防被疾驶的车辆溅了一身水。被强行拽回现实世界的她,烦躁地啧了一声,看了眼早已远去的车辆,又看了看街边那个小水坑。 小水坑里的波纹逐渐荡开,慢慢恢复平静,映出了夆城灰蒙蒙的天,临近中午了太阳也没舍得赏脸露个头。 白俞星这条牛仔裤宽松、厚实、暖和,但湿了之后就变得潮湿、沉重,像被某种寄居在下水道的生物缠上了一样。 它给了白俞星打道回府的理由。 但有人拦住了她,那人穿着交领长衫,在这个秋天里拿着把折扇故作风雅地扇着,扇面上用朱笔画着些复杂的花纹。 她认得出来,这人是天工派的门徒,而天工派会生产一些五花八门的契纸,就是用朱笔在各种形状的纸上画一些花纹,就跟这人扇子上的差不多。 “这位女士,我见你印堂发黑,这是大凶之兆啊……” 以往白俞星对这些不会理会,但如今的她确实有点心事。 她抬着半阖的眼皮,状似漫不经心地把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那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将折扇扇了扇,重新调整了下架势。 “您近日可遇到过什么小灾?” 这门徒知道她肯定遇到过,因为他就是看到这女人被溅一身水才过来搭话的,运气好点还能遇到个自我代入的主,把最近的倒霉事全都想起来的那种。 白俞星的确想起来了,她盯着这门徒的眼睛点点头。 门徒一脸哀痛:“有此兆者,近日定会小灾不断,而七七四十九日内必有一场大灾啊!” 他做的就是这种生意,制造不安之后再提供解决的法子,眼前的人已经上钩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人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似乎兴致缺缺,也没有追问他该怎么消灾解祸。 但白俞星没有看上去那么漠不关心,她还带上了敬称:“那么,您看到什么了吗?” “我看你这额上的黑气,是阴债在身,恶鬼讨命来了,这是前世的……” 他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打断了,白俞星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这恶鬼长什么样子?” 他反应极快,胡话信手拈来:“这恶鬼狡猾得很,光看是看不出来的,得想点法子才能让这恶鬼现身。” 白俞星一听这话,默不作声地抬腿绕过他走了。 这门徒摸不着头脑,但这女人看上去不是个不信邪的人,他又舍不得这单生意,于是就要去拦她:“请留步!看你面色,这凶期将近……” 白俞星停住脚步回头,带着那张漫不经心的脸,一步一步靠近他。 而他的生物本能让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些什么,下意识退了两步。 “我说,”白俞星的耐心没能撑过两句话,“您这做生意的手段古老得像在侮辱我,搞得我也想用点古老的手段送您去见见恶鬼了。” 本来心情就糟糕的白俞星这下子心情更糟糕了。 遇到这种古老的手段还能被骗住的自己,太不像样了。 幸好大部分骗局都会在真相出现时让人清醒过来,这人说得天花乱坠,但就是看不到白俞星身边那个白色的影子。 安静、恬淡、隐约散发着不详,就像她生前一样——如果朱离真的死了的话。 白俞星第一次见到朱离的真人是在一次聚会上。 那是一次电影节颁奖礼后的聚会,白俞星的父亲不久前作为制片人进军了娱乐产业,他想让儿子搭把手,就逼着儿子一起出席电影节。 但白俞星的哥哥对此毫无兴趣,白俞星在收了他的好处后就代他出席了。 聚会进行到一半了白俞星才慢悠悠地进了会场。 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杜长生,一个长相和性格张扬的大美人。杜长生穿着条露肩的暗红色礼服,正靠在吧台上和几个人谈笑风生,她美得惊人,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美。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干这一行的,她像台风的中心,似乎能够把所有的视线与爱意以狂暴的方式卷入进去。 白俞星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朱离。 朱离和杜长生因为完全相反的个性,经常被放在一起做对比,在媒体的拱火下,大家吵得仿佛影坛只能容得一个当红女明星一样。 提到朱离,就会想到杜长生;提到杜长生,就会想到朱离。 然后媒体所灌输的关于二人的信息就会在人们脑中自动地排列、对比一番。 白俞星下意识地去找朱离的身影,大概是觉得都见过杜长生了,也该看看朱离的样子来凑个当红女明星的合集,就跟游乐园盖章一样。 然后她就看到了正在朝她走来的朱离,朱离身上裹着件特别的白色礼服,右侧肩膀上饰有肩章,垂坠下来的长长的流苏覆盖住了手臂,此时正随着她的走动而飘荡。 像一个白色的影子。 白俞星不是没想过她的目标是别人,但朱离的眼睛牢牢锁在她的身上,还带着点要突破社交距离的气势,有那么一瞬间,白俞星觉得她像个来找自己寻仇的女鬼。 白俞星没有避让,她顺手抄起桌上的酒杯挡在身前:“你干嘛?” 朱离在一臂的距离停下,接过酒杯后向她伸出手:“我是朱离。” 白俞星没伸手:“我看电视。” 朱离笑了笑,收回手,“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白俞星:“什么?” “警惕,”朱离将酒杯放回桌上,“即使你自己才像个外来者。” 朱离说得没错,白俞星穿得像个还处于叛逆期的初中生,用黑色来彰显自己的个性,与这个聚会格格不入。 白俞星:“那你呢?猎奇心理?还是因为你发现你的竞争对手更能吸引外来者的目光?” 朱离又笑了,笑得极为含蓄,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里也没有多少笑意,五官组合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媒体却将此称之为“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与此相对的,媒体也曾形容杜长生的笑容为“烈阳般的笑容”。 现在白俞星意识到媒体为了增加朱、杜二人的对比,强行用了些无视真人特点但对比强烈的形容词,有效、专业,还能让你在近距离接触明星本人时发现自己对此人一无所知。 或者自以为无所不知。 朱离:“就不能是一见钟情吗?” 白俞星:“太老套了。” 朱离赞同:“也是。” 白俞星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朱离倒是坦诚:“我认识你父亲。” 白俞星了然:“那你该去找他,或者年轻一点的,我有个哥哥。” 朱离脸上没有恼意,声音依旧温和:“这就是你对这个行业的看法?” 白俞星:“不然呢?” 朱离似乎觉得她的说话方式很有趣:“你看上去没什么朋友。” 白俞星:“这是偏见。” 朱离:“我说得对吗?” 白俞星翻了个白眼:“对。” 白俞星也问:“那我说得对吗?” 朱离又笑着靠近了她一步,突破了社交距离:“不对。” 这时,白俞星注意到了不远处父亲的眼神,里面透出点欣慰的意思。 于是白俞星后退一步,回归社交距离:“离我远点,防止我那个异想天开的父亲以为我要代替哥哥成为他进军娱乐行业的好帮手了。” 没过多久,二人就在一起了。 这段恋情除了要保密之外还有点别的不同寻常之处——白俞星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自己在一起。 只是在拥抱的时候,似乎除了爱情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可以解释的名词了。 某天晚上,朱离邀请白俞星到自己公寓里共进晚餐。 白俞星问她:“你对我没什么意见吗?” 朱离正在切一块躺在砧板上的牛外脊,那块肉正随着刀刃的滑动而抖动,像一个有着清醒意识的受刑者,而处刑人刀起刀落间没有丝毫犹豫。 处刑人抚摸了下牛肉的断面,跳到结论:“你想跟我吵架。” 白俞星不置可否,继续埋头给土豆去皮,煮熟了的土豆对自己的外壳没有任何留恋,轻而易举地就被刮去了皮,坦荡地露出奶黄色的肚皮。 但朱离不是土豆,白俞星也看不见她的壳。 当朱离点燃那根蜡烛时,白俞星失笑:“烛光晚餐?我们在拍什么老电影吗?” 朱离:“你觉得我在演戏?” 白俞星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用叉子按着块牛排在餐盘上摩擦:“老套几乎可以和作假划等号。” 烛光给朱离的脸蒙上一层暖色,“情侣吵架也很老套。” 白俞星手腕一转,将那块一小块牛排送到她面前:“如果我公开我们的关系,你会生气吗?” 朱离握住她的手腕,微微低头咬上了那块牛排,“不会。” 于是白俞星更不爽了。 朱离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表面平静,内心变幻莫测,唯一确定的是,她对于二人的关系非常肯定、积极,简直像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对爱有着纯粹而又愚蠢的执着。 对于这点,白俞星本能地不信,她试探过很多次,但每次都被朱离迅速捕捉到,然后一一化解。 不止是感情,白俞星觉得自己还在试探些别的什么,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每次见到朱离时都会有什么在心底蠢蠢欲动。甚至,比起感情,白俞星觉得自己更想知道的其实是后者。 其结果就是,她像个没安全感的作精一样地去试探朱离,这段感情理应因为这种试探产生冲突然后分崩离析,但朱离这位“理想主义者”对此毫无怨言。 朱离越是毫无怨言,白俞星就越是不爽。 直到那个雨夜。 白俞星作为一个念了个闲散专业的大学生,虽然整日闲得发慌,但也要为了课业要求去读些令人昏昏欲睡的书籍。 不过,昏昏欲睡的罪魁祸首应该是白俞星那张舒适的床,还有窗外那场颇有催眠功效的雨。白俞星靠坐在床头上,每看完一行字就会短暂地昏迷一会儿,然后又强打起精神重新去读,每次都会发现这行字自己刚刚好像读过了。 这种低效而又自欺欺人的读书方式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白俞星的视网膜上出现了个模糊的白影子。 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去看,眼前的景象却惊得她睡意全无,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是一个白色的鬼魂,还长着一张朱离的脸,鬼魂闭着眼睛像在假寐。 白俞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底那个蠢蠢欲动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可闻,它在兴奋地叫嚣着:终于要知道了。 这时,一道惊雷落下,震得白俞星心脏狂跳,几近透明的鬼魂在一闪而过的亮光里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一如聚会上初次相见时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个鬼魂却没再有其他动作。 白俞星总算意识到自己还憋气,于是张嘴吸了一大口气。 紧张感也随之消散。 她试探性地叫了声:“喂,朱离?” 鬼魂还是没有反应,静静地看着她。 就像往水潭里投了块石头却没有荡开应有的波纹,不对劲。 但对白俞星来说又十分熟悉,太过熟悉以至于她都没有去思考眼前的鬼魂究竟是什么,也没有思考这种东西会不会讲话,甚至没有思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她的直觉越过所有的理性推演,向她诉说着一句话:这就是朱离。 第3章 第 3 章 在郊外的某个废弃仓库里,水骨正盯着大敞的汽车后备箱愣神。 她呆呆地看着裹尸袋说:“为什么尸体不见了?尸体总不会自己长腿跑掉吧?” 浮尾纠正她:“尸体本来长着腿呀!朱离的腿那么长,她的尸体跑起来肯定也很快的啦!” 水骨正遭受着入职以来的首次滑铁卢和20万损失的双重打击,心情十分沉重,她对未来发表了简短的预言: “完了。” 浮尾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拍了拍水骨的肩膀,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松垮的笑容:“哎呀!不要担心啦,我们要往前看嘛!” 水骨想起自己刚入职的时候,那名叫雁齿的接头人曾笑眯眯地说:“违反合约的话老板会很生气,所以还请您务必好好工作。” 当时的水骨还充满着职场热情,完全想不到未来的自己会不好好工作,也就没问老板生气的话会发生什么。 现在的她逐渐被这种未知的恐慌填满。 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就是因为向前看才担心啊!”水骨抓住浮尾松垮的西服外套,急切地问,“如果老板发现我们没处理好尸体会发生什么事情啊?” 她们之前偷过懒,耍过滑,但从结果上来说,工作基本上还是都完成了的,也没有发生过丢失尸体这种事情,所以水骨对违反合约的后果没有任何经验。 不过水骨坚信浮尾在二人搭档前的职业生涯里,一定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而浮尾到现在都好好的,也许正说明了事情没有那么严重。 于是水骨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哈哈,”浮尾以为她在讲笑话,“不要开玩笑啦,我又不是老板,我怎么会知道呀!” 有冷风透过破碎的窗户吹入仓库,呜呜作响。 水骨感觉自己的未来越发悲凉起来:“万一把我们辞退怎么办……雇佣童工又对员工很好的公司很难找……” 浮尾打了个响指:“那……我们去吃饭吧!” 水骨看着这个外表和神经同样松垮的搭档,突然很想对着脸给她来一拳。 “你知道吗?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是想不出来办法的哦!是因为缺少那个什么什么糖之类的……”浮尾已经不记得多年前在某本杂志上看过的内容了,于是她随意地跳过了这部分,回到了结论,“所以呀,我们去吃炒饭吧。” 水骨的肚子应景地“咕”了一声,于是她随之倒戈,松开了浮尾的衣服。 浮尾“砰”地一声关闭了后备箱。 水骨想到什么:“浮尾,你之前关好后备箱了吗?” “我关好了呀,后备箱的盖子和我当时的心情一样沉重!”浮尾敲了敲后备箱,“但要撬开我们的后备箱超级简单的吧,我们的车跟电影里的道具车一样呢!” 水骨不解:“所以是小偷撬开我们的后备箱,把尸体偷走了吗?为什么会有人偷尸体啊?” 浮尾不以为意:“人的喜好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嘛!” 二人从郊外开到市区时已经临近中午。 浮尾看了眼天:“看样子今天太阳是不会出来了呢!” 而水骨正脸色阴沉地盯着车窗外行色匆匆的行人,试图从这些人身上找出点可疑的地方。行人的衣着、神态各异,但在水骨眼里,每个人都有着偷窃尸体的嫌疑。 紧接着,车轮碾过一个小水坑,一个行人被溅了一身水,那是个女人,穿着一身黑,染着黄色的头发,脸上闪过了惊讶之色。 目睹了全程的水骨立马缩回了头,防止女人看到自己。 “啊……”浮尾也注意到了,“做错了事情躲是没有用的!要好好道歉哦!” 水骨:“开车的人明明是你。” 浮尾:“好啦好啦,我和你一起去啦!” 于是浮尾在前面的路口掉头了。 “等……等一下!”水骨急忙阻拦她,“我们不是要去吃饭吗,这点小事无所谓的吧!” 浮尾振振有辞:“我们是刚经历过小偷事件的受害者欸!如果不回去道歉的话,我们就成了那种因为自己受了伤害就去伤害别人的人了,这样不是很差劲吗?” 水骨无言以对,有气无力地说:“你让未成年人挨饿已经很差劲了。” 浮尾:“我听说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要比身体健康重要哦!” 水骨:“可是我现在身心都在遭受折磨。” 车子在二人吵闹间已经回到了刚刚的位置,她们看见那个黑衣女人正从一个天工派门徒的面前离开。 浮尾在路停了车:“这个人是做那种高利贷生意的吧?” 水骨:“天工派跟高利贷没关系吧。” “都是那种职业嘛!”浮尾清了清嗓子,“快点把钱交出来,不然你就要倒大霉了!” 浮尾模仿得拿腔拿调,像动画片里那种愚蠢的反派,水骨先是愣了下,然后笑了起来,“太夸张了,你演得一点都不吓人。” “这叫艺术加工啦!” 浮尾眼看着女人越走越远,却没有要下车追上去的意思。 水骨看她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不解:“你不是要去道歉吗?” 浮尾伸出两根手指:“你觉得将功补过和道歉哪个更好一点?” 水骨:“肯定是将功补过吧。” 浮尾划了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跃跃欲试地打开了车门:“她肯定被骗钱了,我们将功补过,去帮她解决高利贷的问题吧!” 水骨立刻心领神会地跟着下了车——这顿午饭可以加餐了。 二人追上了那个正在街上慢悠悠踱着步子的天工派门徒,浮尾叼着烟,上前一步横在他面前:“喂!就是你把一万块的镯子卖给我女儿的吗?” “女儿”水骨早已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角色分配,上前一步站到浮尾旁边,颇有气势地抱着胸,盯着眼前的人。 这人一听是来找售后服务的,也不慌,扇子一扇,看了看大的,又低头看了看小的,觉得这两个人不像母女,更不像是能掏出来一万块钱的主,但还是对着这个面色不善的女儿仔细辨认了一番,道:“二位找错人了,我从不做小孩的生意,也不卖镯子。” 浮尾十分入戏,低头问水骨:“是这个人嘛?” 水骨乖巧地点点头:“就是他!” 随即浮尾熟练地把台词抛了出来:“快点把钱交出来,不然你就要倒大霉了!” 这门徒马上明白这不是来找售后服务的,这是来找事敲诈的,于是他在迅速评估了眼下的情况后,眉毛一竖,大喝一声:“你们别当我是好惹的!” 然后趁二人愣神之际转身就跑。 还没跑出去几步,他就趴在了地上,手中的扇子也摔了出去。 水骨轻松将他拖进旁边的巷子里,一只手按住他,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找了找,摸到个了钱包抛给浮尾。 这门徒重新理解了眼下的情况:到这不是敲诈,这是抢劫。他抬起自己亲密接触过地面的脸,正看到那个穿着不像样西装的女人拿着他的钱包数钱,于是他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遗憾的是没能跳得动。 他在水骨得桎梏下动弹不得,转而色厉内荏地冲那女人骂了句:“你找死!” 水骨加重了膝上的力道,他嗷了一声就闭嘴了。 浮尾蹲下来问他:“喂,刚刚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你收了她多少钱呀?” “黑衣服的女人?”他摸不着头脑,但迫于二人的淫威,便老实回答,“我没收她钱!” 浮尾和水骨对视了一眼,达成了一致的决定。 浮尾耐心地劝道:“这样可不好,做错了事情要敢于承认哦!”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跟黑衣女人有什么关系?打探自己的收入情况?被别人雇来调查那女人的?总不能是在给黑衣女人寻仇吧? 水骨再次加重了力道:“老实说出来!不然有你受的!” 这门徒又嗷了一声,连声求饶,情急之下,他随便喊了个数:“二百!二百!我收了二百!” 喊完后他心里又咯噔一下,一丝悔意涌了上来,要是说少了她们不信怎么办? 不过浮尾倒是对这个数字很满意,点了两张钞票后示意水骨将他扶起来,然后十分友好地拍了怕他身上的土,被雨水浸过的土已经变成了泥,沾在道袍上根本拍不掉。 但浮尾并不在意,继续敬业地出演这个恩怨两消后的友好角色。 她将钱包还给了他。 本以为这两人会再找个什么借口把钱包整个抢走的门徒,此刻正带着一身泥拿着钱包一脸懵。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二人已经不见了。 女人走前最后一句话好像是:“这样就对了嘛,做了错事就要好好认错呀!” 他十分不解。 水骨也十分不解,她指着桌上那个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变得脏兮兮的扇子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浮尾:“我在向前看呀!” 这是一家名叫老碗食堂的饭馆,店面不算小,生意也不错。尤其是到了这种饭点的时候,里面更是人声嘈杂、热闹非凡,只要不发出太大的动静,没人会注意到你在做什么。 服务员正拿着托盘在饭馆里快步穿梭,托盘上的碗碟数量足以缩短托盘的寿命,也许还有服务员的寿命。 穿梭到浮尾二人桌旁时,他一边往桌上送着饭菜一边报着菜名,语速快得像是生怕二人听清,桌上摆满饭菜后,那把折扇显得格外多余了起来,似乎除了影响食欲外没有其他的用处了。 浮尾跟服务员道了谢,服务员熟练地回了句“不用客气,请慢用”,气字刚说出口,人已经在一米开外了。 水骨抄起筷子一边扒着炒饭一边问浮尾:“向前看?” 浮尾依旧笑得开朗:“你不是说被老板发现了可能会被辞退嘛,那我们失业后就去干这种高利贷工作吧!我数过他的钱包,赚得很多哦!” “只拿了把扇子是做不了这种工作的。” “我知道!所以我还拿了点别的呀!”浮尾将手伸进西服里,掏出来一沓纸,长条形,上面用朱笔画了些奇怪的花纹。 是契纸。 水骨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 浮尾骄傲地晃了晃这沓契纸:“就在你把他扶起来的时候呀,宽松的衣服真的很方便哦!” “等一下……重要的不是这种东西,重要的是大脑才对!我根本不知道天工派的门徒该怎么说话,而浮尾你根本骗不到人吧!” “雁齿每次都会相信我们及时完成工作了哦!每次!” “……” 接头人雁齿确实从未跟二人提过偷懒的事情。 但这位接头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凭着整齐的西装和一丝不苟的发型一举成了水骨理想中的成年人,所以水骨自然不肯相信雁齿会轻而易举地被浮尾骗过去。 她决定将此解释为成年人的包容心。 这个解释让水骨坚定了对浮尾职业规划的看法——毫无希望,不过她在思考后悲哀地发现,如果自己丢了这份工作,好像除了跟着浮尾卖契纸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悲痛欲绝的水骨没有再吭声,将空盘子推到一边,开始扒第二盘炒饭,然后她就尝到了一股奇怪的肉味。 水骨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细细地尝了起来,这不是炒饭里火腿的味道,它的味道更细腻、更柔软,里面还混杂着一丝铁锈味,有些恶心。 浮尾正一边嚼着水饺一边起劲地数着契纸的数量,她的记忆比味蕾更快地让她察觉到了这个事实:水饺里有同类的味道。 而就在这个时候,浮尾手中的一张契纸凭空烧了起来,在细微的嘶嘶声中迅速化成灰尘,一半落在浮尾的虎口上,另一半顺着虎口落到了浮尾身上。 二人口中奇怪的味道随即消失了,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 “啊,”浮尾恍然大悟,“怪不得一张契纸能卖200块,原来是真的有用呢!” 第4章 第 4 章 这条街上有两家饭馆,离得很近,一家叫老碗食堂,一家叫夆城一家人,前者门庭若市,后者无人问津,白俞星毫不犹豫地进了前一家。 门庭若市的店不一定代表味道有保障,但一定意味着没有空位,白俞星在店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个能坐的位置,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去试试那家无人问津的饭馆时,她看到了一把脏兮兮的扇子。 那桌子上坐着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穿着身不像样的西装,手中拿着一沓契纸,看动作似乎是在从契纸中找着什么;而小的穿一身运动服,像是高中生的年纪,胃口很好,看她的架势正准备吃第二盘炒饭。 这个人是个天工派的门徒吗?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像是在验证她的猜测一般,女人手中的一张契纸凭空自燃了起来。 紧接着,饭馆内无序而又吵闹的背景音突然有了主题。 “服务员!你们这菜有问题!” “什么怪味?” “这肉是不是过期了?” “喂!还不快把你们老板叫出来!” 有人把嘴里的饭吐了出来,有人拿着筷子在餐盘里找着什么,还有已经咽下去的人在听了这顿吵闹后钻进了卫生间。 两名服务员早已慌忙跑去了后厨。 但那一大一小两个人没什么动静,依然在埋头吃饭。 吃得很香。 看上去她们就是骚乱的罪魁祸首。 白俞星捡了把因主人匆忙离去而摔倒的椅子走了过去。 “可以拼桌吗?” 二人抬头看着她,表情都有些古怪。 白俞星产生了她们都认识自己的错觉,但她又不是朱离。 小的那个一把接过她的椅子给她摆好,又往她面前推了盘炒饭:“随便吃吧,反正也是你的钱。” 她还没反应过来“你的钱”是怎么一回事,大的那个突然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弯腰越过桌子看着她的眼睛,二人的脸凑得极近,白俞星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毛,但没闪躲。 “你在干什么?” “是我看错了吗?”女人睁大了眼睛,像是在探究什么东西,看上去有些困惑。 小的那个正忙手忙脚地将饭菜从她的西装下摆处拯救出来,“你没看错,就是她。” “我当然知道她就是那个受害者嘛!我问的可是别的事情哦!”女人直起身来重新坐了回去,然后抬头问白俞星,“喂,受害者小姐,我说你是不是能看见鬼魂呀!” 听到这话,白俞星心中涌起十分复杂的情绪。 在朱离鬼魂出现的那晚,白俞星冷静下来之后马上给朱离打去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听。 这看上去更像个电影里的恋爱故事了,一见钟情、没有任何争吵的日常相处、身亡后灵魂回到爱人身边,编剧拼命书写甜蜜,但处处透露着诡异。 她该用什么心情、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些才是合理的? 白俞星在按响朱离公寓门铃时,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异常平静,分析之后是推测,推测之后是排查,没有给慌乱留下任何缝隙。 但紧张渗了进来。 “喂?” 门口的对讲机里传出来朱离的声音。 沙哑、音调缺乏秩序,这是白俞星第一次听到她发出这种声音。 但白俞星松了一口气。 “你生病了?” “恩。” 白俞星放缓了声音:“我能进去吗?” “不能。” 这不对劲,这不是朱离的一贯作风,她的行为像是突然间脱离了诡异的甜蜜恋爱剧本。 是因为生病吗? 因为生病的脆弱展现了真实的自我? 白俞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她只是轻轻用手掌覆上隔在她们中间的铜门,直到掌心下的凉意消失。 她掏了掏口袋,只有一块巧克力,就将它放在门口的架子上,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电梯下行时,她才注意到镜面上映不出身旁鬼魂的影子。 它到底是什么? 是这段时间想朱离的事情想得太多,导致日有所思的同时也日有所梦了? 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正在踹她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门? 这两种推测她都不能接受,她寄希望于睡一觉之后鬼魂自动消失。 当然,这种像处理感冒一样的方式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第二天,白俞星起床时对那个鬼魂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居然不让我进门?” 她打开手机,删删减减,最后给朱离发去了句寡味的话:“你好点了吗?” 没有回复。 她起身拉开窗帘,天还是灰蒙蒙的,但雨已经停了,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夆城景色,餐桌上也一如既往地只有自己一个人。 不过今天还有个鬼魂。 她看着那个鬼魂,那个鬼魂也看着她。 白俞星把煎蛋递到它面前,它还是看着她。 于是白俞星悻悻地把煎蛋收了回来。 去找个随便什么门派的门徒,或者去找个精神科医生,还是说干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这个鬼魂长着一张朱离的脸,还有着跟朱离一样的气质,怎么想都跟朱离脱不开关系,只要有关朱离,那就有能让她解开疑惑的机会。 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白俞星也自认为自己的精神状况暂且良好。 剩下的就是去找个什么门派的门徒看看。 夆城的门派多种多样,而最老的门派是天工派,它的本部修在观石区的观石山上。 白俞星的冲动让她对司机报了地址,但她那说不清是理智还是倔强的东西又让她在附近的一条街上下了车,然后开始在这条街上踱步。 直到那个假门徒出现后,她的脑中还在天人交战。 看吧,门徒都是这种骗子,这个世界哪有什么神神鬼鬼的,你也要把虚弱的自我寄托在这种东西上吗? 那你该怎么解释这个鬼魂?承认吧,你贫瘠的世界观不足以解释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够完全理解这个世界的人,不然就不会有未解之谜了。 所以呢?不能完全理解并不代表其他人的某一部分是正确的。 那你要如何证明这一部分是正确的? 去试试看就知道了。 可是这看上去很蠢。 你想知道关于朱离的事情吗? 白俞星掏出手机看了看,朱离至今都没回消息。 于是在天人交战结束后,她十分愚蠢地回去找那个假门徒了。 找了一圈后没找到假门徒,自己却饿了。 然后她就在老碗食堂里遇见了个真门徒,一个烧了张契纸破坏饭馆生意的真门徒,一个让她意识到门徒也不都是骗子的真门徒,一个让她被迫接受了另外一部分世界观的真门徒。 白俞星坐了下来,碍于对二人人品的怀疑,没回答这门徒的问题,也没说自己的情况,反问道:“你们跟这个饭馆有仇?” “没有呀!” “没有啊。” 二人异口同声,然后用一种十分清澈的眼神看着白俞星。 白俞星一瞬间有些恍惚,她竖起拇指指了指那个正在对着食客道歉的老板:“对食物动手脚这事儿不是你们干的?” “当然不是!我们可是用很厉害的手段拯救了这一桌子菜呢!不然你也没得吃了!” 白俞星一听这话,确认了这饭馆的饭菜确实有常识之外的问题,以及这两个人确实颇有些手段,抱着确认一下的想法,她又问:“你们……是天工派的门徒?” 浮尾回答地飞快:“是!专业的!” 水骨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埋头继续扒饭,大有一副想假装不认识她的架势。 白俞星仔细地观察了下浮尾的眼神,发现这个真门徒似乎也看不见那个鬼魂,她犹疑了下,想再试试她们的能力,“那你们能找出让这饭馆食物变味的元凶吗?” 浮尾:“你有钱吗?” 白俞星:“有。” 浮尾:“那我们能呀!” 水骨头埋得更低了。 不远处的老板还在道歉,说着什么保证食材没问题、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相信的人可以跟老板一起去后厨检查之类的话。 白俞星看了看两个人,都没什么动静,还在专心吃着饭。 “你们不跟着去厨房看看吗?” 浮尾:“不行哦!不能浪费食物,我们得吃完饭才能去哦!” 水骨见白俞星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就向她面前的炒饭伸出了手。 白俞星眼疾手快地按住:“我吃。” 等三人吃完饭时,店里已经没有人了。 这主要怪水骨的饭量,以及她不想面对接下来要装神弄鬼找元凶的行程,她吃得格外慢。她以为只要足够慢就可以让旁边这位失去耐心,但这个人饱腹后只是盯着某处空气发呆,丝毫不介意她的吃饭速度。 而浮尾正用餐巾纸擦着那把折扇,脸上没有丝毫异样,仿佛自己从来没撒过谎。 她真的知道要怎么找元凶吗? 水骨觉得自己要担此重任了,于是做好了硬着头皮上的准备,她擦了擦嘴,看向了老板,试图从他脸上看出来点什么。 老板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在店里和两个服务员一起收拾桌子。 今天的食客里有不少人是常客,接受了老板重做一桌的补偿方法,而重做的菜没有再出现问题,这才没让事情闹大,但老板看上去依旧忧心忡忡。 毕竟他不知道今天的菜究竟为什么会出问题。 水骨也不知道。 同时她也知道自己未来也不会知道。 她看到老板的表情后就怂了,于是心虚地在桌下踹了踹浮尾。 浮尾接收到信号,一脸惊喜:“啊!你吃完了啊!那我们可以开始啦!” 水骨瞬间心如死灰。 浮尾将契纸收回口袋里,学着那门徒的样子扇了扇折扇,然后带头来到饭馆老板身边。 “老板,你倒大霉啦!” 老板强颜欢笑:“是啊……今天真倒霉……” 水骨不抱希望地问他:“老板,你这菜到底怎么了?” 老板摇摇头:“不知道,我们的菜和肉都是今早刚进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才对……重做的时候用的一样的食材,这不也没什么问题……” 浮尾一把搭上水骨的肩,把她往厨房带:“我知道,我可是专业的哦!” 老板一听这话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他用围裙擦了擦手,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像是要阻止她们。 白俞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你想到什么了?” 老板陪笑:“不,没什么。” 而另外一头,浮尾二人进了后厨,水骨见四下无人,赶紧问她:“你真有办法找到元凶?” 浮尾一脸理所应当:“反正元凶是恶鬼什么的吧,那我们找尸体就好啦,埋尸体的人当然也擅长找尸体啦,我们这是在干老本行呢!” 水骨四下看了看,这里还真有两处能藏尸体的地方,一处是冷柜,另外一处是厨房外面那一小块菜园,她心中立马燃起了希望。 就在这时,二人身后传来老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两位道长……发现什么了吗?” “老板,”浮尾信誓旦旦,“你这里有尸体吧!” 水骨刚要去看看冷柜,老板上前一步挡住了她,“您可真会开玩笑,”老板依然在陪着笑,但语气强硬,“我们已经关店了,请几位回去吧。” 浮尾正因为第一份新工作而兴奋,而水骨也为浮尾的找尸体理论而跃跃欲试。 总之,二人现在都不想回去。 但白俞星出声了:“走,回去了。” 既然这份新工作的老板开口了,二人的职业精神马上占了上风。 于是三人离开了老碗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