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后她把权臣逼疯了》 1、染指 朱红大门前,两座瑞兽凛凛生威,睁着铜铃大的怒目,冰冷无情地看尽这世态炎凉。 陶枝压下内心的怯意,拉起兽面铜环,纤纤素手冻得通红,却仍是锲而不舍地敲打门板,唯恐里头的人听不到。 怀里的幼童嘤咛一声,想要扭身,陶枝此时已然有些乏力,实在抱不住,只能屈起膝盖轻轻抬起,借着腿上的力量拖住孩子,不让他滑落下去。 门那边依然没有人回应,陶枝指端发僵,好似随时都要断掉,身后更有虎狼环伺,内心慌张无措,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让自己振作。 她和孩子已无路可退,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她也要将这门磕开。 刺骨的寒风直往面上扑,陶枝打了个哆嗦,却觉得比这寒风更凉的,是她直往下坠的心。 就在心力交瘁之际,忽而一声谁啊从门那头传来,也让陶枝快要寂灭的心神又重新活了过来。 “是我,陶娘子,劳烦婶儿开个门。”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面善的圆脸婆子走出来,再瞧见陶枝,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本不想理会这死缠烂打的小妇人,可婆子目光一转,落到小妇怀里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边小脸的稚子身上,又心生几许怜悯。 这年头,这世道,女子活着不易啊。 陶枝勉强撑住身子,唇角虚弱地扯起一抹笑,小心翼翼却又异常坚持地将稚子送到婆子怀中:“婶儿,这孩子真是大人的,您行行好,通融通融,待我见到大人,定会记您一份好。” 说罢,陶枝又将身上仅剩的一点碎银塞到婆子手里,哀声拜托。 “哎呀,使不得,我们这不能收的。”婆子抱着孩子,推搡不开,手忙脚乱的。 陶枝早已疲惫不堪,再也难以支撑,身子虚软地滑了下去。 “陶娘子,陶娘子!” 伴着凛冽寒风的,只剩婆子惊慌的呼唤。 陶枝眼皮浮动,再睁开,身上暖和了不少,又厚又软的锦被紧紧盖在身上,周身久违的热意,仿若重获新生。 门开了,周婶端着热水盆走进来,见陶枝醒了,把水盆搁到桌上,快步走到床边,摆起了笑脸。 “娘子可算是醒了,这气色看着好了不少。” 如此标致的小娘子,身子软软,声音也是娇娇,气色好了,欺霜赛雪的肌肤泛着淡淡粉晕,眸中更是水盈盈一片,柔到了极致。 莫说男人瞧了把持不住,她一个妇人看着,也忍不住心动。 这样的容色,莫说这种小县城,即便到了盛京,也是少见的美人。 不过,让周婶最惦记的不是小娘子惊人的美貌,而是小娘子带来的那个小童。 “娘子可不能说诳语糊弄人,那小儿,真是大人的子嗣?” 若是,就有点麻烦了。 大人有了香火传承,是大喜事,可尚未娶妻便有了庶子,在重规矩的世家大族里可以说极为不体面,甚至对今后大人娶妻都有影响。 出于私心,周婶并不希望这孩子是大人的种。 可这稚子眉眼之间,隐约又有些大人幼时的影子,叫人实在头疼。 陶枝从妇人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态度,面上挂着柔婉的笑,却未达眼底:“这事儿唯有大人最清楚,大人在何处,婶子能否通传一声,让我与大人当面说。” 陶枝撑着身子坐起,环顾一圈却未见到钰儿,心下着急,催问周婶孩子呢。 “娘子莫急,既然这孩子有可能是大人的骨肉,我自然不能怠慢,孩子就在隔间睡着呢,若是醒了,我再给你抱过来。” 陶枝仍是不放心,穿上鞋子就要去看孩子,周婶拦不住,只能由她。 见孩子确实是在隔间睡得香甜,小脸被温暖的被子捂得暖烘烘,红扑扑的,陶枝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了回去,转身朝周婶歉然一笑。 周婶也是当娘的人,能够理解陶枝的心情,虽然心中仍有些气,但也大气地摆摆手,没有与小娘子计较方才的无礼。 如今横亘在周婶心头更重要的,便是这孩子的来历。 “小娘子瞧着柔柔弱弱,不像是信口开河,打诳语的人,你且想好了,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大人的血脉?朝廷官员的血脉,可容不得娘子随意混淆。” 陶枝薄如蝉翼的眼睫轻轻眨了下,面对婶子的步步追问,似有为难,更有点想打退堂鼓,可思及故人的恩情和殷殷嘱托,陶枝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周婶的审视。 “这孩子必然与大人有关,劳烦婶子行行好,带我见大人一面,实情如何,我自然会亲自向大人禀明。” 周婶神情复杂地看着陶枝:“以小娘子新寡的身份,莫说出门见人不合适,私下与男子面会更不该。” 若想凭着几分姿色攀附大人,就更不智了。 小娘子容色确实少有,放在京中也是足够拔尖的,可大人何等人物,见过的美色何其多,又岂是那种能被美色蛊惑的庸碌之辈。 这陶娘子的来路,周婶已经叫衙役打听过,此女并非穗县本地人,五年前嫁到本城大户陈家,到如今也不过双十年华,模样尚且嫩得出水,便成了新寡,倒也着实有些可怜。 周婶看陶枝是既可怜又疑虑重重。 陶枝支撑起瘦弱的身躯,满眼哀色:“我也是逼不得已,还望婶子体谅。” 小娘子昏睡之时,大人确实来过了,可只看了女子一会便走了,一个字也没留下,她也不知大人是何想法。 周婶动了动唇,尚未开口,只听到丫鬟在外头敲门高喊道:“婶子,陈家来人了,在前头衙堂里候着,要状告携子私逃的二夫人。” 闻言,好不容易恢复些许血气的陶枝俏脸又是一白,颤着唇,半晌无语。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也不能偏听偏信,你既然要见大人,若有冤屈,那就在堂上诉个明白。” 最终,陶枝悄声看了一眼尚在熟睡的稚儿,便被周婶带到了前院的衙堂。 跪在堂前干嚎的吴氏乍见到从偏门过来的妯娌,先是惊了下,随即以袖掩面,又是一阵痛嚎。 “青天大老爷可得为我们陈家做主啊。” 此刻的青天大老爷眼眸一转,落在缓缓跪地,眉眼低垂的小妇身上,打量须臾便移开目光,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内心却是颇为玩味。 这种乌七八糟的内宅官司,搁往常,他决计不愿管。 可这妇人又有点能耐,居然单枪匹马地找了过来,还想将小娃娃赖到他头上,要说背后没人指使,他是不信的。 毕竟,他和这女子遇见,不过数月前,即便共处一室,难免有所触碰,可离房中事还是差远了,难不成她得了什么仙药,只要吃了就能独自孕育出子嗣来。 想想,都觉荒诞可笑。 堂上高坐的官老爷,说老可不老,反倒年轻得很,样貌生得极为出众,面白唇红,高鼻薄唇,从上额到下颚每一处都似鬼斧神工的精雕之作,一身黛青色绣鹭鸶圆领袍衫,衬得人愈发仙姿俊逸,乌黑幽邃的眼眸更是犀利异常,不经意地一个睨视,清清淡淡如飘渺的山风,但也给人十足的压迫感,惶惶然不敢与之对视。 吴氏哪里见过这般俊美仿若天人的官老爷,一时间又心慌又敬畏,勉强稳住心神,一只手伸进袖子里狠掐自己胳膊,假惺惺落下几滴泪:“大人不知,这妇人到我家来就是个丧门星,先是克死了公婆,后又把自己男人也克没了,这样的女子放在谁家都是被夫家休弃的命,又岂能容她占着我家小叔的财产不放,这也太没道理了。” “是的呢,这样不吉利的妇人,即便被发卖了,也是她活该。”陈家的人沆瀣一气,以吴氏为首,非要把这个理占住了,让小寡妇再难翻身。 立在官老爷侧首的刘师爷看着这些人一唱一和,好像很有道理,然而以他的立场又不能偏听偏信,且陈家人口口声声罪大恶极的丧门星,跟他想象中的样子相去甚远。 女要俏,一身孝。 这位名唤陶枝的小寡妇,年岁不大,可看她窈窕的身段,盈盈一握的腰肢,一身素净白袄,稍显单薄,更显出小妇人的羸弱之态,一动不动跪在那里,就似任人折弄的娇花儿,便是说她十五也无人怀疑,更何况,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着实可怜。 刘师爷突然很想看看女子的脸,是否配得上这具惹人遐思的娇躯,可惜小寡妇始终低着头,无论夫家的人如何诋毁她,她好似失聪了般充耳不闻。 吴氏见座上的俊美官老爷垂眸不语,手里捏了个圆不圆瘦不瘦的大核桃在转,任她说得口干舌燥,一点反应都没有,愈发觉得自己委屈:“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妇,为陈家做主啊!这女人心术不正,害我小叔子早丧,就该浸猪笼点天灯!” “我并未对不起陈家,仗势欺人的是他们陈家,我夫君尸骨未寒,他们便谋我夫的财,毁我名誉,还想将我软禁另有图谋,他们颠倒黑白,造谣生事,请大人明察。”陶枝笔挺挺地跪着,终是抬起了头,眼眶微润,却又倔强地望向堂上的男子。 可这一眼看过去,陶枝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眸,似要将上头俊美的男人看个清楚明白。 是他吗?或她眼花?可怎么会?数月前堂堂县令大人浑身是血地倒在郊外,奄奄一息,还得她一个落魄妇人来救。 就在这时,堂外冲进来一个小娃娃,牛犊似的奔到大伯娘面前,跳起来就去咬吴氏胳膊。 “坏人,你们坏,欺负娘。” 四岁的幼子已经懂些事,爹没了以后,对着他笑的这些人也变了,很多话,他其实不是很懂,但也知道他们不喜欢娘,尤其是大伯娘,对娘最凶。 对娘不好的人,都是坏人。 吴氏没料到小兔崽子居然敢咬她,痛倒不是很痛,更多的是恼,抬手就要给小兔崽子一巴掌,教他懂点规矩。 然而巴掌尚未落下去,小崽子就被缓过神的陶枝抱走,避到了一边。 吴氏气急,指着陶枝正要骂,面沉如水的县令大人终于开了口,却是冷声道:“公堂之上,不可喧哗。” 被男人气势骇住,吴氏讪讪闭了嘴。 陶枝轻拍孩子背部,安抚道:“别人不好,是别人的事,我们不能跟着学,答应娘,以后再不能咬人了。” 声音低低的,绵绵的,带着点让人耳根子发软的甜糯,丝丝缕缕飘到官老爷耳中,面无表情的俊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起伏,幽沉沉的眸微微一转,落到了堂下抱着孩子的小妇人身上。 皇城根下,西街开了二十多年的老字号酒酿圆子,他有多久没吃到了,这种贫瘠小城本就物资匮乏,煮出来的食物味道也差了些。 唯独在眷村养伤的那段日子,他在她身上,闻到了久违的桂花酿。 那可真是香极了。 2、戏弄 见官老爷看向了小寡妇,目不转睛地盯了好一会,吴氏不由得慌了神。 不管多么清高的男人,骨子里都爱色,她那短命小叔子人前装得一本正经,对女子不假辞色,可遇到陶氏后还不是栽了下去,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就连多走几步路都怕把人累着了。 陶氏这一身细皮嫩肉,白晃晃的肤,粉嫩嫩的颊,还有让男人移不开眼的婀娜身段,不都是小叔子花费真金白银养出来的。 若不是小叔子走得急,再过个几年,指不定要把整个陈家都给了小寡妇。 吴氏越想越急,竟是口不择言:“这妇人想必有魅术在身,惯会勾人,大人英明,可不能被这妇人蛊惑了去。” 吴氏身旁的婆子实在听不下去了,轻扯主子衣袖,劝道:“夫人,你就少说两句吧,是非对错,大人会有公断的。” 说得过多,不依不饶地没个分寸,有理也变没理了。 已经有点黑脸的刘师爷小心翼翼觑着身旁主子,这位大人最不耐烦审这些家长理短,鸡毛蒜皮的私宅内事,今日能忍着不耐坐这么久,已经算难得了。 刘师爷按着以往处理这类官司的经验,正要说几句圆润的话打发他们回家去自行解决,却不料吴氏又是一个站起,摇摇晃晃,语出惊人:“大人,民妇还有一事要禀,本来想着小叔子尸骨未寒,这事说出来,于他名声有损,可若不说,任由妖妇在家中横行,妾更愧对陈家列祖列宗。” 上升到列祖列宗的高度了,这事怕不简单。 衙堂内的众人心思各异,却都个个竖起了耳朵,洗耳恭听。 一个看着娇娇弱弱,楚楚可怜的小女子,究竟还有什么惊天大秘闻呢。 婆子暗道不好,正要去拦,吴氏猛地推开她,往前快走几步,瑟瑟跪下:“大人有所不知,陶氏怀里的小儿,并非我陈家骨肉,而是她不守妇道,在外跟人偷生的孽种,偏偏我那小叔子纯良,对她千般纵容,硬生生扛下了这等奇耻大辱,还把这孽种立为继承人,要将陈家的基业全部拱手送给外人。” 坐于官老爷右侧下首,独自占着一张桌奋笔疾书的主薄赵科陡然听闻,倏地抬起了头,眼里的惊讶掩饰不住。 我的个乖乖,这倒霉短命的陈家二爷难不成是圣人下凡。 吴氏这料爆得太猛,话放出来好半晌,衙堂内无人出声,抽气倒是一声又一声。 就连打算总结陈词把人打发了的刘师爷,这时也是张着嘴儿,不知说什么好。 他还算较有度量的人,可遇到这种头顶飘绿的事儿,亦是不能忍,更不提还帮奸夫养儿子了。 是以,刘师爷不太相信。 哪怕宫中不能传承香火的阉人,挑选嗣子为自己养老,也得自己看中了才成,又如何能够不声不响地吃这闷亏。 “说来说去都是你一面之词,你有何证据,证明这孩子并非陈家血脉。” “当然有。”已经到了这一步,吴氏豁出去了,从袖口里掏出几张药方,两手捧着呈上去。 “大人请过目,这是我小叔子近几年治疗顽疾的方子,他身子骨尚未好全,连人道都不能,又如何与女子圆房,甚至开枝散叶。” 又是一个惊雷在屋子里炸开,轰地一声,回响不断。 刘师爷扶着额头轻出了一口气,他在任上十余载,见过不少离奇案子,但这般一波三折,扯不清白的,也算少见了。 下意识瞅向年轻的大人,刘师爷愈发头疼。 这位爷面上表情越是高深莫测,说明这事儿越发难办。 赵科这时出声了,却是转向陶枝问道:“陶娘子,方才吴氏的话,你可认?” 陶枝紧抿着唇,唇色泛起惨淡的白,但仍强打起精神,两手捂住儿子耳朵,不让孩子听到这些不堪的话。 辩,又能如何辩。 她和相公确实尚未圆房,钰儿也确实不是陈家的孩子,但钰儿并非孽种,她也从未偷过人。 可这其中又牵扯复杂,根本就没办法当着这么多人说清楚。 吴氏见小寡妇抿唇不语的样子就是心虚,急急道:“大人,她这就是默认了,不守妇道,与人通奸,这等恶妇,请大人严加惩治。 陶枝心神恍惚,没能看住怀里的小儿,小儿挣了开,再次冲向吴氏,不准她再说娘坏话。 吴氏以为小儿又要咬自己,这回反应极快,在小儿冲上来时摆手一推。 四岁的幼童能有多大气力,吴氏又用足了劲,一下就将小儿打趴在地,小儿怀里别着的香囊也落了下来。 吴氏离得近,正好看个正着,眼睛一亮,快速把香囊捡起,高举在手里晃了又晃:“大人,这个香囊就是证据,这种布料价格昂贵,且有配额,唯有官家大户才买得起,我们这种商户人家是没有门路购置的。” “我娘的,还我。” 小儿再次被陶枝抱住,圈在怀里不让他再动。 “告诉娘,有没有哪里磕到?疼不疼?”陶枝捧着孩子查看他身上是否有伤,旁的那些也顾不上了。 夫婿离世才半年多,这些人便容不得她和钰儿了,她已经明说,只想带走钰儿,要的两间铺子也只是为了生计,可他们不仅不愿意出一个子,甚至还要毁掉他们母子。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这大半年来,陶枝尽数尝了个遍。 吴氏还要再说,势必将陶枝一次打落,再也不能翻身,可刚张了个嘴,便听得堂上一道清清冷冷,却威仪十足的声音道:“你闭嘴。” 陆盛昀目光凛凛,轻点了下巴,示意刘师爷把香囊拿上来。 吴氏求之不得,赶紧起身把香囊送了过去。 东西到了陆盛昀手上,他半拢长指,漫不经心地翻看。 赵科直起了身往主位凑,瞧着那香囊的颜色,样式,以及面上绣着的几根青竹,那竹上的几片叶也绣得极为考究。 赵科越看越眼熟,咦,这不是...... 难不成这野汉子竟是...... 被主子一记警告意味浓浓的眼神扫过来,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然而赵科心中早已掀起了一股狂风骇浪。 赵科从小跟在陆盛昀身边,比刘师爷更懂主子,到了此刻,他强烈意识到这官司不能再审下去,疑点太多,处处透着蹊跷,审到最后居然牵扯到了主子身上,实在是不妙。 为了主子名誉,不能再继续审了。 “这些证物是否可靠,你的证词是否可信,我们尚要仔细查证,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你们暂且归家去,等着吧。” 赵科从从容容说着,只盼这些人识趣,莫再胡搅蛮缠,浪费他宝贵的口舌。 吴氏傻了眼,仍不甘心,赵科横眉瞪向她:“藐视公堂,是为不敬,重则杖责,你可还要再扯?” 听要打板子,吴氏怕得直抖:“不扯了,不扯了,只求大人明察秋毫,还我们陈家一个公道。” 在吴氏的带领下,陈家众人迅速撤离公堂,唯恐脚步慢了,惹得官爷不高兴,几顿板子下来,教他们重新做人。 散到最后,只剩孤苦无依的母子俩仍留在屋内,瞧着甚是可怜。 这女子生得实在是好,雪肤粉面,高高挽起的发髻,露出细白修长的天鹅颈,鬓间簪一朵白茶,眉间拢一抹轻愁,无声无息的哀,含而不露,更能激发男人与生俱来的保护欲。 屋内一众汉子无不感慨,那陈二爷当真是个倒霉蛋,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儿,竟然无福消受,短寿也是他该。 刘师爷虽有家室,但怜香惜玉的心不减,见女子迟迟不走,孱弱的小身板摇摇欲坠,不禁压着声道:“陶娘子可是害怕?不如我派个衙差送你回去。” 陶枝感激地看向刘师爷,婉拒道:“跪久了,腿有点麻,缓一缓就可以了。” 真正的原因却是,陶枝不想和陈家人遇到,她想等他们走远了以后,自己再做打算。 陈家如今已是虎穴狼窟,她又无人可依,回去了就只能任人宰割。 还有,她仍想试一试,尽管此时的大人威严冷峻,可那日男人伏在她身上,极力隐忍的那股子劲头是做不得假的。 一寸的光景变得尤为漫长,陶枝抬眸,鼓足勇气,与冷漠得旁人勿近的官老爷对上:“大人可否将香囊还给民妇,这是一位故人遗落的,待日后遇见,我还得还给那人。” 见这人一副高高在上,好似与自己从未识得的模样,陶枝心中也是郁闷,不敢肯定她救的男人就是眼前这位威风凛凛的官老爷,可又不想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不然,离开了府衙,没了庇护所,陈家那些人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为了救男人,本就拮据的她把手头那点银钱散了大半,生活更为困窘,可他更是身无分文,在她外出采买之际,留了字条和香囊,说是改日会遣家人将谢礼送上,然而这一去,便再无消息传回。 不过,为了躲避陈家人,他走后不到一个月,她就把那房子退了,换了地方躲避,他若要寻,也未必能找到。 赵科瞅瞅小妇人,再看看主子,脑袋都要转麻了。 奇了怪,他随主子来这破地也有六年了,小妇如此容色,哪怕只见过一面,他也能过目不忘。 想不起来,就是没见过。 可除了夜间就寝,他始终紧随主子,鞍前马后地跟着,几乎是形影不离,没道理主子同女子有了首尾,他却瞒在鼓里,丝毫不知情。 但这香囊,又确确实实存在着,做工和绣法一看就出自陆家绣坊,且只为主子一人定制,想仿都未必能仿出来。 等等,赵科脑子一转,忽而想到半年前,他随主子去到乡下巡查,可在半道上遭遇了劫匪,打斗中,他和主子被迫走散,再寻到主子,已是数月后的事了。 可数个月的时间,又能做些什么呢,即便主人和这小妇有了露水姻缘,可也造不出一个好几岁的娃娃啊。 赵科忽然生出一种隐秘的兴奋,向来视女子如无物的主子,从不让女子沾染自己周身,更莫说将自己的贴身物件送出去,给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那么,这一回,主子又该作何反应呢。 不止是赵科,屋内所有人都在等陆盛昀的反应,他们不明就里,不知香囊的来历,只觉得小妇孱弱可怜,大人拿了人家宝贵的东西,还端架子,板着一张面孔,实在有点欺负人。 唯有陆晟昀不为所动,稳坐如山,将香囊放置了袖中,便给下方的赵科使了个眼色。 要知道,欲与他攀交情的人有不少,可要他命的也有不少,即便这女子对他确实有救命之恩,他也不得不防。 毕竟,背后是否有人设局,尚无定论。 这女子,他不想留,也得暂时留下了。 从小跟着主子,主子一个手势,赵科便懂了,立马端了笑脸,对小妇人道:“大人既然接了这案子,定会秉公办理,你身为被告,按理也需拘在衙内接受审讯,但看你们母子求生不易,就暂时不收监了,先在后院住下,随时听候召唤。” 闻言,陶枝暗暗松了口气,满目感激:“谢大人收容之恩。” 周婶这时也寻了过来,将母子俩带回后院。 孩子身世存疑,为了大人为了长公主为了陆家,她也不能轻易把人放出去。 待人走后,赵科也已按捺不住,起身唤世子爷。 陆盛昀一记薄如利刃的目光射过去,闭嘴。 3、伤身 夜里,陶枝并未带着孩子一起歇下,待小娃熟睡后,依旧抱到了隔间。 她有预感,男人会来。 关于这位刚来穗县就不止烧了三把火的年轻县太爷,城内百姓褒贬不一,尤其税改这一块,更是两极分化,穷人家有税费减免政策,自然欢欣鼓舞,而那些为富不仁的乡绅土豪则被严查,过往逃的那些也要补缴到位,再不能钻空子了。 指不定,这位大人遇袭,就与他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处事有关。 这人官做得实在,在底层老百姓心中算是个好官,可陶枝仍不能确定,倘若她救的男人真是这位大人,他认,或不认。 他要是不认,她怕也得赖上一赖,直到熬过这个寒冬,再寻出路。 就这么思绪反复地想了许久,陶枝毫无睡意,手撑着桌子,伴着一点微弱的烛光,枯坐到了黎明。 翌日,天光亮了起来,困意也朝她袭来,等不到男人,孩子又尚未醒,陶枝正要补个眠,谁知周婶早早地来了,语气微促地对她道:“你准备准备,大人要见你。” 尚在为夫戴孝,陶枝也没甚准备的,只打了盆热水把脸洗洗,缓解越来越重的困意,又把身上衣裳捋了捋,就请周婶带路。 周婶上下打量女子,着实素了些,虽有灼灼美貌,但看着还算安分。 一时心软,周婶拿了自己的刻丝灰鼠裘披风给陶枝穿上:“大人赏了我好几件,我也穿不过来,你先穿着,不是送你的,等哪天你走了,可得记着还。” 陶枝抚着细密暖和的毛绒大衣,感激地向周婶连说了好几声谢。 这大衣搁在寻常百姓家也是足够奢侈的物件,怪不得世人道,宁入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也不愿在外面讨生活。 陶枝对陆盛昀的身份更为好奇,坊间传言,这位年轻的大人来自京师,出身名门,可有多显贵,无人知晓。 那么,京中的贵人,为何要来偏远县城当个七品芝麻官,且一待就是六年多,却未被召回京。 去往前院书房的一路上,陶枝依旧惴惴,只觉这路短了些,为何还没走几步就到了。 到了书房门口,周婶唤了声大人,得到里头回应后,她才轻轻推开了门,让陶枝进去。 可在陶枝跨过门槛时,周婶仍不忘细声叮嘱,大人有大人的威仪,说什么,她听着就是,不可冒犯。 周婶内心其实比谁都急,孩子到底是不是大人的种,没个确切的说法,她又如何跟远在京中的长公主交代。 但大人只让小娘子一人进,她也没辙。 孩子一个人在屋里,周婶也不放心,不必陶枝相托,她也急着回去看看。 进了屋,陶枝脚步放慢,轻挪着到了桌前。 屋内暖炉燃着,里头也不知道用得什么炭火,并无那种令人喉头难受的呛烟味,反倒还有点香,才站了一会,陶枝便觉得有些热,想把大衣解了,可孤男寡女,并不合适,只能作罢。 男人好似未察觉到她的到来,一手持毫,微垂了眸,在素白细腻的纸面上,洋洋洒洒地挥写。 陶枝无意窥探,眼角余光扫了那么一下,心叹,这纸必不便宜,怕能抵她和孩子一两个月的伙食了。 男人却并不在意,一张又一张地写完后,便随手掀起,揉成了团,扔到桌边的竹篓里。 “说吧,不到五个月,又未行过房事,你是如何给我诞下一个四岁的稚子的?” 这位大人要么不出声,一旦开口,话里的戏谑嘲讽,足够让人臊红了脸,俨然不似他在人前那般淡欲寡言。 也正是这话,陶枝心里有了底,她在眷村救助的男子,就是这位官老爷。 陶枝已经做了无数遍的心理准备,缓和着气息,背过身,将在衣内藏了许久的物件拿了出来,搁到了桌上,轻声道:“那位故人说,大人见了此物就明白了。” 陆盛昀目光下移,落到质地极佳的玉佩上,瞥见上面刻的字,眸光一变:“给你玉佩的人呢?” 陶枝眼底一暗:“姐姐生了一场重病,把孩子托付给我和夫君后就撒手人寰。” 姐姐?陆盛昀蓦地站起,目光沉冷地盯住陶枝:“你哪里来的姐姐?这玉佩当真是她的?” 见男人反应有点大,陶枝反倒不慌了,娓娓道来:“我那时被无良亲人卖到窑子里,是姐姐出钱将我救下,还给我说亲,助我逃离恶人的魔爪。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比亲姐还要亲。” “我没叫你说这些,”陆盛昀不耐烦打断,“只需回答我,这玉佩是不是她的?又或者另有来历。” 不愧是京里来的官老爷,脾气真大,陶枝纵有不满,也只能耐着性子道:“这玉佩是姐姐的夫君送她的,当然就是她的。” 闻言,陆盛昀目光骤然一亮:“那她夫君如今在何处?” “早就没了,姐姐亲手埋的,姐姐的遗言,便是同她的夫君合葬。”如此坚贞美好的女子,陶枝钦佩不已,自然要全力护着她的遗孤。 没了?没了! 陆盛昀低声喃喃,修长笔挺的身躯透着几许颓意,仿佛一瞬之间,被卸去了所有力气。 陶枝也有些懵,语调温软地唤着大人。 男人却只瞥了她一眼,便抬了手,示意她出去。 “那我和孩子---”陶枝仍旧踟蹰。 陆盛昀再没心情与她周旋,只淡声道:“先把孩子顾好,不会亏了你的。” 末了,男人凝着女子又道:“你救过我,我记着在,但你若有半句谎言,我也不会轻饶。” 陶枝心头微颤,与男人相处的那段日子,仿佛过眼烟云,转瞬无痕。 仍觉不甘,陶枝抬眸看向陆盛昀:“大人这一生,难道就没扯过谎,哪怕是善意的?” 语毕,不等男人反应,陶枝福身告退,轻手轻脚地出屋,不忘把门带上,关得严实。 她不傻,男人反应那般,想必和孩子的父母渊源颇深,且看姐姐谈吐不凡,她那夫君必然也是大家出身,京中的贵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陶枝不敢随意揣测,只把姐姐的话带到,任务完成,便心安了。 屋内,门一阖上,光线暗淡了不少,只剩桌上灯盏泛着盈盈的亮光,陆盛昀整个人往后仰倒,紧贴着椅背,一只手捂住了脸,掩住不能示人的情绪。 谎?呵,他承受的还少了。 六年了,寻来寻去,竟是这么个结果,既如此,他又何必费尽周折,只为外放,以便寻人。 七年前的那个仲夏,比他还小两岁的表弟大婚,本该欢喜的日子里,初长成的少年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毫无一国储君的风仪。 又过了半年,少年终于娶到了心上人,再次抱着他,笑得像个孩子,情难自已地说些稀里糊涂的话。 若早知这个孩子气的储君会为了一名女子放弃所有,甚至借着南巡之便,和女子遁死外逃,他还不如亲手打残混小子,不让这个糊涂蛋有任何出京的可能。 男女之情,怎会有这大的魔力,爱来爱去又能如何,到最后,双双赴黄泉,做了甩手掌柜,留下幼子,也把麻烦留给了他。 他们这一对痴男怨女,可真是...... 陆盛昀握紧了拳头,忽而直起了身,重重砸在案桌上,震得玉佩一个猛起,又猝然落下。 候在外头等待主子传唤的赵科听到屋内一声响动,心头蓦地一跳,唯恐又有贼人闯入,顾不了太多,推开了门冲进去。 “滚出去。” 才跨了个门槛,就被男人厉声吼住,赵科身形一僵,顿住了脚,迅速把屋内扫了一圈,便不敢乱看,后退着出了屋。 出来了,赵科也不敢走远,就在院子里守着,心头纳闷。 方才,如果他没看错,主子眼睛好红,像是哭过了。 陶枝回去后,周婶便把刚睡醒就吵着要娘的孩子交给她,自己再过来,见儿子呆愣愣地在院子里挨冻,既心疼又斥责:“你怎么不进屋,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冻不死是吧。” 南边的雪不厚,但尤其湿冷,更为伤身。 赵科依旧一副呆模样,转过头,愣愣望着周婶:“这孩子就是大人的,错不了了。” 周婶也是一愣:“为何?大人明说了?” 还用明说,眼睛都红成那样了,不是自己的儿子,男人能失态成那样。 显国公世子,长公主独子,天子亲外甥,多么矜贵的人物,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被和悦公主用剑指着逼婚,男人也未曾眨过一下眼,可如今,却为个稚子哭了。 不是自己的儿子,能感动成那般。 必不能。 然而,还没能和周婶细说,赵科就被主子叫了进去,有新的任务安排他去做:“你去一趟浦县,把陶氏的身世仔细地查,她的祖辈父辈何许人也,做何营生,家中如今还有几口人,各自是何生活,事无巨细,一一查清楚了。” 乖乖,查得这么详细,这是想把母子俩都认了,难不成,他还得替主子到人家家里下个聘? 那也不成啊,聘了小娘子,认了小娃娃,主子不就真成野汉子,勾搭有夫之妇,还暗结珠胎。 传了出去,叫国公府,长公主还有龙座上的那位,面子往哪搁。 换个乡野村夫,敢如此行事,早就被人打断腿了。 孩子都四岁了,这得多久之前就搭上了,他竟然毫不知情,这要是被国公爷和公主知道了,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皇帝将这个外甥贬到穷山僻壤六年了,都未有召回的意思,再出个这么有碍名誉的风月事儿,那主子不得在任上苦熬到老了。 为了小命,和主子本就岌岌可危的前程,赵科力劝:“爷,其实也不必这么急,先寻个宅子把母子俩安顿了,待风波过去,再选个合适的时机把陶氏纳进府里,那她儿子不就是您的儿子了,又有谁能说一个不字呢。” 陈家正闹着,陶氏又还在孝中,男人若足够明智就该避避嫌,而不是往枪口上撞,让人逮住了把柄,再传到京中,那就后患无穷。 陆盛昀睥睨赵科的一眼透着嫌弃:“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要娶她?” 赵科登时傻住,那查她祖宗三代又是为何。 该不会,主子是要去母留子,斩草除根? 4、不祥 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周婶和赵科这对母子,一个比一个急。 赵科愁的是,自家这位世子爷对陶氏的态度好似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陶氏那般鲜活的美人儿,要是真被主子暗中处理了,倒也着实可惜。 可这不是他能做主的。 未婚先有子,无论在哪个大户人家,都是说不过去的。 主子这身份,搁在穷乡僻壤已是屈就,再和小门小户的女儿家生出瓜葛,有了子嗣,就更麻烦了。 愁归愁,但主子交代的事儿,他还得去办。 莫说陶家三代,即便八代十代,主子要查,他就是掘了人家祖坟也要挖出来。 赵科带着满腔的愁,隔日就动身了,临行前不忘对自家娘亲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娘您费心些,多看顾,尽量将陶氏和大人避开,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 周婶亦是忧心忡忡,频频点头:“是的呢,再弄出一个孩子,这天可真要塌了。” 前些日子,周婶才收到长公主的密信,问世子在这边可好,这一下,可真好了,叫她如何回,总不可能道世子万事皆安,就是得恭喜您和国公爷,终于得偿所愿,当上祖父祖母了。 周婶的愁,不比儿子少。 即便小娃儿虎头虎脑的,看着机灵,嘴还甜,一见她就唤婆婆,周婶心头还是有些膈应。 赵科真正担忧的,并非周婶所想,但又说不得,最后也只能道:“您多留意,盯着些就是了。” 儿子一走,周婶又把陶枝母子挪了又挪,安排的屋子离前院更远,怕小娘子多想,不忘解释道:“小儿起夜多,这里离茅房更近,你们更方便,茅房那都有下人每日清理洗刷,还点了熏香,不会有味道传出,你莫担心。” 陶枝很想说,孩子习惯很好,很少起夜,但也察觉到周婶的担忧,她自己更不想和那位大人有过多接触,这样的安排,于她于孩子,其实也好。 如此寻思,陶枝更为诚心地谢过周婶。 她带着孩子赖在这里,只为躲避陈家,和背后更为难惹的势力。 哪怕住在茅房隔壁,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毕竟,最难的时候,她带着孩子,连山洞都住过。 见陶枝真的不在意,周婶放下了心,再看陶枝,布衣粗服,发髻高挽,只一根成色不佳的旧银簪子定住,脸上也是清清爽爽,未施脂粉,看着似真心为亡夫守孝,可正是这般,周婶才更不解。 这样的女子,为何要红杏出墙,还和别的男人偷生了一个孩子,难不成,因着太过年轻,一时冲动,没能把持住。 毕竟,世子那般隽秀无双的人物,就连眼高于顶的公主见了都再难忘怀,痴迷到非君不嫁的地步,寻常女子又哪里遭得住,换个泼辣的,有幸和世子有了露水姻缘,怕就早在府衙门口闹着要世子负责了。 不过,泼辣的蛮妇,世子根本不可能看得上。反倒陶枝这样的,看着柔弱,实则为母则刚,出身低微,却又不卑不亢,对男人而言,有着致命吸引力。 思及此,周婶更为忧心,若有可能,还是另寻宅子,把这对母子安置出去。 至于长公主那边,她又该如何回,瞒是不可能的,孩子也有这大了,活生生地杵这里,又能瞒到何时呢。 周婶只能殷殷叮嘱陶枝:“娘子带着孩子,就不要四处走动了,这院子不大,可也算宽敞,够你们母子住了,需要什么就和明鸢讲,甭客气。” 经历过人性的恶,陶枝此时看周婶,已是活菩萨般的存在,唯有满腔的感激,伸手握住了周婶,郑重地道谢。 纵使周婶管着县衙后院,她也只是个颇为体面的下人,而陶枝身份再低,只要世子认下孩子,做个姨娘是不难的,到时也算个主子了。 当主子的,又怎么可能这般握住下人的手呢,怕是不小心碰到了,都会嫌弃。 国公爷的那几个妾不就是,长公主在府里住着的时候,一个个畏头畏尾,老实巴交,等长公主回了公主府,过不了几日就现原形,要这要那的把下人指使得团团转。 国公爷后院去得少,也不爱插手女人间的事,只要不闹出人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国公府的下人并不好当,周婶母子算幸运了,跟着世子外放,避开了不少烦心事。 是以,周婶以为陶枝没必要这般礼待自己,孩子就是她最大依仗,多带着孩子到世子跟前露脸,才更紧要,可陶枝并没有那么做,反而极有耐心地同她闲谈,叫周婶内心如何不感动。 明鸢身为周婶的干女儿,眼瞧着二人亲昵的样子,自己却插不上半句话,不觉心头一酸,看比自己貌美许多,又比自己显小的女人更不顺眼了。 这女人说有二十了,可又哪里看得出来,脸皮儿跟嫩豆腐似的,掐上一掐,兴许还能溢出汁来。 再看如今处境,一个被婆家告上公堂的小寡妇,还带了个拖油瓶,本该灰头土脸地吃牢饭,却阴差阳错地入了县衙大院,过上了如客人般舒舒服服的日子。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明鸢心里不舒坦,私下找周婶抱怨:“孤儿寡母的,又有官司缠身,就这么让他们住在官衙里,外头那些人该如何想,大人这几年辛苦树立的威信,又该如何维系。再说了,大人对她分明无意,她还想把孩子赖到大人头上,大人都没说什么,娘你怎么还信上了,对她那般照顾。要是大人哪天不耐烦了,把人撵了,您这不是就白费工夫了。” 孩子是不是大人的种,尚且存疑,即便大人认下了,也不能外传,为免人多嘴杂,偌大衙门,唯有周婶母子和明鸢知晓,至于那日的婆子,周婶也有反复敲打过,把嘴巴闭紧了,若有大人的不实谣言传出,当心她翻脸无情。 明鸢样样都好,唯有一点,对陆盛昀身边出现的女人敌意太大,说来也并非女人之间的捻酸呷醋,只因陆盛昀在她心目中宛如神祇,莫说寻常女子,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公主,也配主子不起。 陶枝一个被婆家厌弃的小寡妇,莫说给主子做妾,即便当个丫鬟,给主子提靴,那都不配。 明鸢对陆盛昀忠心是真,所以,哪怕她说话不中听,周婶也忍了,好脾气道:“这些话,你同我说说也就算了,再不能跟人讲半句,特别大人那里,大人有自己的考量,不是我们能琢磨的,我们把自己的分内事做好,别的莫操心。对陶娘子和那孩子,你也客气点,哪怕再不喜欢,你也要装个样子出来。” 最终,周婶仍是将不情不愿的明鸢打发到了小院照看陶枝母子。 院里有小厨房,锅碗瓢盆,还有柴火炉灶一应俱全,无需劳烦明鸢,陶枝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好。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陶枝从小就尝遍了人情冷暖,过往的那些人里,真心对她好不求回报的,也只有姐姐和夫君了。 正是这两个极好的人,却没得好命,可见这世道有多不公。 又或者,便如吴氏所言,她确实八字不祥,对她好的人都会被她所克。 陶枝蹲坐在灶前,往里头添柴火,直到烟气往外冒,火苗子滋滋地烧得正旺,她后退两步,把紧跟着自己的小娃也往一边推:“钰儿,你离远些,别熏到了。” “我要和娘一起。”小孩才不管日子苦不苦,累不累,只要和娘在一起,他就开心。 小娃更加贴紧了陶枝,抱着她的胳膊:“娘,你别不要我,我会听话的。” 吃过苦的娃娃早慧,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娘说他是什么大人的孩子,还把他塞给别人,他心里怕极了,以为娘不要自己了。 他才不要当什么大人的孩子,娘亲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只想和娘亲在一起。 陶枝又哪里舍得将孩子给别人,那时的她迫于无奈,饥寒交迫,又有恶人穷追不舍,她再入不得县衙,她和孩子未必能活到今日。 陶枝将孩子抱起,坐远一些,又能感受到柴火燃烧带来的暖意,低着脑袋,同孩子脸贴脸:“娘怎么可能不要钰儿,我们钰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以后也会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孩子的真实身世,只高不会低,跟着她东躲西藏,忍饥挨冻才是受苦了。 母子温馨相拥的一幕,刚巧被推门而入的明鸢瞧见,她愣了下,眸光微闪,却再未往里走,捧着怀里的大包袱,扬声对陶枝道:“这里没小童的衣物,自己做也需要一些时日,且你晓得的,你有官司在身,我们收留你都得悄悄的,出去采买小娃衣物太过招摇,恐惹人非议。这是我哥没穿过的袄子,干净得很,你看着改改,凑合也能穿。” 周婶的原意,是叫明鸢拿些主子的袄子找人改了给小娃穿,明鸢不乐意,见赵科出门办差,就往赵科的屋里搜罗了几件衣物,也没找人改,而是直接送了过来。 陶枝将孩子放下,起身迎上去,接过沉甸甸的包袱,对明鸢说了声谢。 女人实在是美,双瞳剪水迎人滟,千种风情,全在眉梢。 明鸢便是对她不屑,可看着这双动人的眼眸,却又说不出半句重话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明鸢又把目光一转,看向跟屁虫似的紧跟女人的小童,凑近了仔细地瞧,确有几分神似大人,但又不多。 更何况,这世间无血缘关系,又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光凭一点神似,就想赖上大人,实在荒唐。 明鸢满腹的话到了嘴边,一对上柔美动人的女子,脑子又卡了壳,说出来的却是:“你别谢我,我娘要我带的,要谢,谢她去。” 陶枝眼波如水:“谢婶子,也谢谢你。” 小娃跟着陶枝:“谢婆婆,也谢姨姨。” 一时间,明鸢竟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摆起了手,有些慌:“别谢,小事儿,再有需要,找我便是了。” 一个转身,明鸢奔出了屋,待冷风扑簌簌地往面上吹,人也清醒了不少,纳闷不已。 她这是怎么了,托主子的福,她在京中见的美人不算少,但陶枝这样的,却是头一遭。 那头,周婶安顿了陶枝母子,便去到前院,同主子汇报。 陆盛昀听后,不甚在意道:“你安排就是了。” 见男人反应平平,周婶更纳闷,一度怀疑儿子在诓自己,大人这样,怎么看也不像有了儿子后该有的反应。 周婶不禁试探地问:“那个孩子---” 陆盛昀将卷宗放下,抬眸看着忧心忡忡的周婶:“你觉得那孩子有几分像我?” 周婶顿了顿,谨慎道:“说不上来,但瞧着孩子,再看看大人,总会有所联想。” 陆盛昀垂了眸,脑海里浮现出少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模样,不觉烦闷。 目前看来,小妇的说辞极为严谨,又有玉佩为证,且孩子那相貌也确有相似之处,暂时还找不出破绽。 但妇人的身世本身就疑点重重,倘若她是对头安插过来的细作...... 她对自己虽有救命之恩,可若这恩情,也是精心策划出来的,那么,该斩断的时候,他也绝不会手软。 赵科那厮,最好动作利索些,尽快地查。 浦县内,赵科歇了一晚上,便精神抖擞地外出打听。 原以为,在偌大的县城里,打听一名女子是极其困难的事儿,谁料,赵科到路边吃了碗卤水豆腐,并试着问了大娘一嘴,大娘便瞪大了眼睛,将赵科上下打量,摇头直叹。 “你们这些男人啊!” 赵科不明所以:“这陶娘子有何不对?大娘不妨直言,我也是出于好奇,并无别的意思。” 说罢,赵科多给了大娘几文钱。 大娘脸色好转,却仍是摇头:“哪里都不对,这女人啊,长得美有什么用,她不祥啊,跟她沾边的人,没一个好下场。” 县老爷的儿子,和王员外的孙子,为这女子大打出手,结果呢,一死一残,两败俱伤。 最可气的是,残的那个,痴心不改,仍坚持要把人娶进门。 县老爷能同意?当然不可能。 亏得陶娘子早早外嫁了,不然啊,她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5、避嫌 别了大娘,赵科心事重重地往左拐,进到人烟稀少的巷子里,忽而,有物件掉落,赵科弯腰去捡。 就在这时,一把砍刀从赵科头顶挥过去,却是扑了个空,伴着男人粗俗的叫骂:“兔崽子,躲什么。” 不躲等着被猪砍啊。 赵科稳住下盘,伏低了腰背,一个迅速扭身,伸出了腿,对着大汉膝盖就是一记猛踹。 大汉猝不及防,猛地吃痛,踉跄着身躯,站立不稳。赵科抓住机会,一记手刀打向男人胳膊,待他手一松,快速接过落下来的砍刀,一个反手架在了男人脖颈上。 刀刃紧贴皮肤的冰凉,且隐隐将要划破,使得男人面色一白,抖着唇:“大侠饶命,小的蠢笨,有眼不识泰山,大侠有大量,还请饶了小的这一回。” “饶过了你,你再去行恶,想得倒挺美。”赵科冷飕飕地嘲讽。 这浦县安防也太差了,这些个鼠辈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到底谁给的狗胆子。 赵科将男人提溜住,五花大绑,又顾了两个车夫,赶着牛车将人扔到了县衙门口。 赵科提了个铁榔头对着大门猛敲,响声实在骇人,里头的衙役不得不过来查看情况,却是不耐烦地扯嗓子骂:“敲什么敲,敲魂啊,日子太好过,想吃牢饭是不是。” 然而,一开门,瞧见男人,衙役面色一变:“赵赵赵主簿,您贵人事忙,怎就来了,也不传个信,小弟我也好出城迎接。” 赵科从从容容,两手叉在背后,一副悠哉笑模样:“我要是不来这一趟,又如何能知你们这里乱成什么样子了,在街上走个路,都不得安生。” “哪个不长眼的兔崽子敢惹我们赵爷,活得不耐烦了,爷您消消气,我这替您收拾去。” 衙役脑袋嗡嗡地疼。 要问周遭几个县衙,他最不想碰到的就是穗县的官差。这穗县的陆大人也不晓得什么来头,成天喊自己衙门穷,收的税银全都上交,剩的一点钱连给衙差发月俸都不够,周边几个县衙,被这位大人借了个遍,而他们浦县和穗县离得近,临到年关,陆大人总要派人过来,哭一哭穷。 哭穷也就算了,关键是,他们大人还不能不借,但凡提个不字,陆大人便扬言要上折子,送到京中,请朝廷解惑,为何浦县上交的税银不如穗县,浦县的府衙却比穗县大了一遍不止,所以,到底穷的是哪个。 这位年轻的陆大人不知是何来历,自家大人怕他怕得要命,名义上借钱,说白了就是送。 年年都要找你借钱的无赖,你能指望他哪天发良心还上了。 怎么可能。 不过,这会儿,年关还没到,赵科来得也忒早了。 赵科把人丢到了衙役面前:“这人意欲行凶伤人,你看着办。” 说罢,赵科哥俩好似的把衙役肩膀一搂,笑嘻嘻问:“你家大人呢?我这会来得早,他该在家的。” 大人在家,也未必想见您呢。 正在衙役犯难之际,赵科又把人一拉,到墙角处聊聊:“我来这几回了,怎就没听说过你们大人那大儿子的腿是被谁打断的。” 衙役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您就顾着要钱,每回过来,直奔衙门,嚷嚷着要见大人,又哪里想得到别的事儿。 再说了,他家公子腿断不断,又与你何干。 不过,大公子断腿的原因太过丢人,大人三令五申,不准对外透出消息,即便赵科问起,他也不能说,只能唉声讨饶。 见男人这副怂样儿,赵科也不必细问,大力拍了拍男人:“都是年轻人,有什么不懂的,无非年轻气盛,争风吃醋,爷听过的,可比你家公子经历的精彩多了。” 是是是,您说什么都对,只求您放过小的,小的人微言轻,担待不起。 然而,赵科抓了个壮丁,岂肯撒手,又把人重重一拍,拍得衙役虎躯一颤。 “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寻几个人,不如老弟你费点心,帮哥一个忙。” 手里的细针滑落,针尖擦过指头,渗了一点鲜血出来,陶枝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舔了舔指头,捡起掉在地上的细针,继续缝制围脖,打算多做几条送给周婶一家子。 她和孩子入到府里,多亏了周婶看顾,可如今手头拮据,只能就着明鸢送来的袄子,将毛料裁裁补补,做出还算像样的礼物。 陈钰端坐在桌前,拿着陶枝为他做的小毛笔,一笔一划地练字,小儿一本正经,神情严肃,极为专注。 过来送炭火的明鸢瞧见小童那模样,不由纳闷,这么小的孩子,能坐得住,也是不易了。 回头见了周婶,明鸢闲聊般提了一嘴,周婶倒是上了心,问孩子真就自己在那写字,也不用长辈带着。 明鸢猛点头:“陶氏自己都忙不过来,哪有空顾孩子,她倒是知些礼数,穷成那样,还想着送我们东西。” 周婶笑笑:“懂得感恩,总是好的。” 忽而,明鸢凑近周婶,小声道:“听说那陈家又来人了,问审得如何了,如此咄咄逼人,还给不给人留活路了。” 再闹下去,哪怕陶氏没有问题,风言风语传开了,她在城里也很难立足。 若避到乡下,尽是些粗鄙不堪的野汉子,不小心被哪个盯上,陶氏日子也难捱。 明鸢絮絮叨叨,周婶没好气道:“先前你怎么说的,才不要多管闲事,这会儿又替人担心上了。” 明鸢振振有词:“我就不能心善一回,这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我又不是刻薄的人,关心关心不成吗?” “好好好,你关心。”周婶不欲争,颇为高深道,“话不要说太早,我看陶氏不似福薄之人,车到山前,总会有路。” 闻言,明鸢又有话说,但终是忍住,只暗自咕哝,那可不,父母没了,男人也没了,唯独她好好的,不就是折身边人的气数,将福气拢于一身了。 思及此,明鸢又颇为担忧:“娘,大人对陶氏到底是何态度,万一真看上了,陶氏命那般硬,会不会---” “你可闭上乌鸦嘴吧,年纪轻轻的,为何如此嘴碎,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去和陶氏学学女红,翻了年,你也要及笄了,再不收收心,多学些技艺,往后哪家瞧得上你。”周婶难得呵斥明鸢,措词之严厉,叫明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才不要嫁人,外头那些莽汉子,莫说给大人提靴都不配,就连哥哥,他们也比不上。 这边,陶枝赶了两个大夜,终于把几条围脖赶出来了,将边角线收齐整,又在末段的缎面绣上花样,送的人不同,绣的花样也不一样。 陶枝给陆盛昀绣的青竹,便如其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但也凛凛飒飒,令人怯步。 又过了数日,周婶来看母子俩,问询他们近况,可有不便之处,但讲无妨,不必客气。 陶枝道这里一切都好,趁机将围脖拿了出来。 明鸢那条她已经自己拿走了,陶枝花样绣得好看,明鸢嘴上不说,戴在脖子上的那股子热乎劲,足以说明她的喜欢。 剩周婶和赵科的两条,陶枝一并交给周婶,赵科乃外男,能避,还是避着吧。 周婶对陶枝的绣活很是满意,这个年纪,有这样的绣艺,已经算得上出类拔萃了。 小娘子若非麻烦缠身,不得空,不然把心思全副用在绣工上,假以时日,想必也能做出一些成就来。 不过,这就两条,再没了? 大人的呢,是没做?还是已经给出去了? 其实,要不要给陆盛昀送,陶枝也犹疑不决,毕竟,她如今名声不佳,身份有碍,和男人之前也曾有过一段瓜葛,更应避嫌。 再者,陆盛昀对她是何态度,她至今摸不清,没得人家仍把她当做蓄意接近他的奸细看待,纵有救命之恩,在那人心里,怕也更似一场阴谋,不值一提。 他既然不念恩情,她又何必自讨没趣。 在眷村那两个月,为了顺利租到房子,将男人安置,又不被村民说闲话,她只能以一家三口的名义,好在眷村位于深山之中,消息闭塞,不然被陈家的人发现了,她这红杏出墙的罪名就真的跑不了了。 那时,陶枝带着孩子东躲西藏,自顾不暇,又哪有余力救一个不知是何来历的陌生男人。 钰儿太过心善,非把她拉着,说这人好可怜,娘亲,救救。 陶枝拿孩子没辙,只能咬牙把人救下。 却没想,男人竟是如此身份,歪打正着地,正是姐姐要她寻的人。 太过巧合,别说男人不信,陶枝自己想想,都觉匪夷所思。 思来想去,为免男人认为她别有用心,这东西,不送也罢。 见陶枝不愿多说,周婶也不多问,只把东西收了,道了声谢,稍顷,又道:“我会帮你留意着,若哪家有绣活要人做,我就给你接过来,无非跑个腿的事儿,你要觉着不好意思,付我点跑腿费就成。” 陶枝不甚感激,寻思着,下回再做几双棉鞋垫子。 隔日,周婶带着后院账本去见陆盛昀,就把围脖戴上了,陶枝手巧,做得暖和,针线细密,又不露缝,花样也好看。 逢人就被夸,周婶心里也乐呵。 陆盛昀将账本翻了几页,一眼扫过,心中默算过后,便把本子合上,示意周婶可以带走了。 男人无妻无妾,连个通房也没,后院干净得很,用不了几个钱,即便陶枝母子住进去了,也没见多花几个银子。 母子俩费的银钱,还不如国公府二等丫鬟多。 是以,在周婶快要拉开门,出屋之际,陆盛昀忽而道:“孩子正在长身体,莫太省了。” 乖乖,亏得她不是个刻薄人,不是她不应,而是陶氏求得少,不然还真有理说不清了。 周婶忙又回转身,同男人解释:“陶氏是个节俭的人,东西旧了些,只要能用,她就不会再添置新的,冬日里最费钱的便是炭火,可她也不是一直都烧着,白日里,到了午时,日头暖和些,她决计不会用的。” 闻言,陆盛昀不禁蹙了眉头。 大人冻一冻,倒是无妨,可孩子那般小,着了凉,受了寒,如何是好。 6、二狗 腊月才起了个头,赵科尚未归,屋顶的积雪也未化尽,县衙门口又传来了击鼓声。 陆盛昀眉头一皱,手中的核桃还未握热乎,便又放了回去,才走到门口,刘师爷已然喘着气奔了过来:“大人,来了个案子,您要不去瞅一瞅。” 若是平民纠纷,刘师爷早就自己看情况处理了,哪敢劳烦大人,可这桩官司,对薄公堂的两边人家都是县内的缴税大户,规规矩矩地未作假账,也不拖延,于情于理,大人都该露个脸,以示重视。 陆盛昀绷着脸问哪个陈家。 刘师爷忙道:“西街那个陈家,开布庄的。” 刚开始他也以为是陶氏的婆家,烦得不行,正要叫衙差打发了,后来一细问,此陈非彼陈,方才让衙差放了进来。 须臾,陆盛昀才不紧不慢道:“传令升堂。” 这一升,又是没完没了,争论不休。 两家互不相让,据理力争。陈家人认为郑家公婆苛待他家女儿,逼走甚至逼死了女儿,要郑家人偿命。郑家人则怀疑陈家私藏了儿媳,然后诓骗他们,想把脏水泼到他们身上。 总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这么听着,两边好似都有道理。 可是,这位陈家女儿,郑家儿媳,到底去了哪里。 陆盛昀神色平静地看向挎着大刀迈步而入的邢捕头,问查得如何。 邢昭两手握拳,微低头道:“禀大人,属下已带人彻查了两家,均未发现陈香莲的身影,她可能会去的地方,也没见其人。” 闻言,陈家大哥激动起来:“大人,请您为我小妹做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让我小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郑融更是红了眼:“我待我妻不薄,我爹娘对她虽然严苛,可也是有事说事,不会无故苛责,更不可能打骂,儿媳不见了,我娘担忧得彻夜未眠,望大人明察。” “横竖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们若善待小妹,她为何会失踪,人在闺中好好的,嫁到你们郑家才两个月,人就不见了,你要我们如何相信你。”陈家大哥愤慨不已,气势上显然压了妹婿一头。 郑家小姑看不过眼,帮着侄子道:“你的妹妹,在家中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吗?才嫁到我们家两个月,我们能了解她多少,她不是前些日子回了趟娘家,兴许在你们那边受了委屈,你们怎么不自己反省反省呢。” 陈家大哥似是后悔不已,痛心道:“我妹妹受的最大委屈,就是嫁到你们郑家。” 刘师爷捂着额头,只觉脑瓜子嗡嗡嗡地疼。 赵科那厮怎么还不回,大人消极怠工,面无表情坐那,一言不发,显然就不想管这种扯不明白的儿女官司。 毕竟,后院里那个陈家遗孀还没整明白呢。 再掰扯下去,天黑了,都扯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回想前头那桩穷书生杀结发妻,只为迎娶富家小姐的案件,刘师爷心里有了偏向,惊堂木一拍,喝令堂下保持肃静,再有喧哗,各打三十大板,决不轻饶。 “这案子疑点颇多,陈香莲是死是活尚不可知,你们暂且归家,不可乱走,我会再派人去你们家中盘查,你们务必配合。” 陆盛昀目光一转,看向侧首翘胡子大发官威的师爷,这人能力平平,架势倒是摆得比谁都足。 可惜,是个蠢的。 还得打磨。 刘师爷大手一挥,把人全都打发了,一个转身,神情丕变,小心翼翼地陪笑脸:“大人,您看这案子如此处理,可还妥当?” 陆盛昀长眉一挑,似笑非笑:“若你将两家翻了个底朝天,也寻不到陈氏,又该如何。” 他们要的是人,阵仗弄得大,却寻不着人,那就是无能。 刘师爷捋了一把山羊胡:“若真找不到,那估摸陈氏凶多吉少,她的夫婿,与她相处的时日最多,嫌疑也最大。” 陆盛昀反问:“若真正按时日论,与陈氏处得最久的,难道不该是陈家人?” 刘师爷愣住了,可那也是陈氏嫁人前的事了,嫁人后,婆家才是重点。 小地方人才少,有才又憨实,没什么歪心思的人更少,刘师爷还算靠得住,陆盛昀也懒得再换人,拂了袖,摆手道:“你且再去想想。” 语毕,男人起身,步下台阶,转向一侧的内门,往书房而去,继续翻阅他认为很有意义的疑难卷宗。 刘师爷仍立在原处,努力去想,把正要悄声撤退的邢昭喊住,招招手:“来,邢捕头,你再跟我仔细说说,你去到两家府上,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有没有你觉得很是可疑的地方。” 邢昭垮了脸:“师爷啊,你要我抓人打人板子,我行,要我判案子,那我觉得啊,这两家人都可疑。” 刘师爷也变了脸:“你走走走,盯人去。” 一听前头来了新案子,又是最有意思的儿女官司,后院的丫鬟们来了兴致,闲暇之余,凑到廊下议论,陈氏去了哪里,人还在不在世上,若不在了,是自缢,或他杀,若是他杀,谁又最有嫌疑。 明鸢路过,听几句后就迈不动步了,把炖的鸡汤往旁边一搁,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 待到聊尽兴了,天色渐沉,明鸢才惊觉自己事还没做完,周婶叫她给母子俩送的汤,已经彻底凉透。 明鸢没辙,只能厚着脸皮先把汤送到再说,相处了也有半个月,明鸢看陶枝是个和气人,必不会讲究这些。 陶枝也确实不在意,接过了汤盅,道明鸢辛苦了,请她到屋里坐坐,烤烤火,把身上暖和暖和:“你先进去坐会儿,我把鸡汤端到小灶上热热,你也喝点。” 明鸢当然不会跟她客气,笑着应好,掀了厚帘子进到屋内,就见小娃坐在炭盆旁的小凳上,脚边还盘着一大坨玩意,这玩意蠕动了一下,好似猫儿,但又比外头那些猫更为大只,黄色毛发似金子的颜色,身上布满了梅花状的斑点,看起来尤为威风,也更有种贵气的美态。 但明鸢不敢再靠近了,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因为她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然而她稍微一动,那玩意也动了,转过了脑袋,与她对上,金黄色的瞳,尖利的獠牙,无疑宣告着,我很危险,不好惹,别靠近。 明鸢心头大骇,浑身一僵,脚下好似灌了铅沉重得迈不开一步。 这绝对不是养得很肥的猫儿,更像是山林里的兽。 见明鸢吓得不敢动了,陈钰好声好气道:“明姨你别怕,小豹子不伤人的,冬日食物不好找,它又没了娘亲,很可怜的。” 豹?居然是豹子? 这母子什么路数?落魄成什么样了,还能到林子里猎一头豹子回来养着? 陶枝端着热好了的鸡汤进屋,小豹子闻到香味,一改懒洋洋的模样,因着年幼,尚短粗的四肢登时直立了起来。 明鸢顿时一声变了调的惊叫:“别让它过来,别啊!” 陶枝忙把一大块的鸡肉往内屋丢去,唤着孩子把小豹子领进去。 小豹显然饿了许久,正是饥肠辘辘,闻到了肉香味,不必引导,自己已经迈开四肢,优雅又急促地奔进了屋。 “二狗子,等等我。”小娃紧跟着。 二狗子?明鸢嘴角抽了又抽,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产生错觉了? 陶枝给明鸢盛了满满一碗汤,里头不少鸡肉,请她先吃,暖暖身,顺便压压惊,再听她一一道来。 “这豹子不大,约莫还不到半岁,遇到它的时候,瘦弱的一团,还未断奶。母豹中了猎人设的陷阱,失血过多,已经断气,我不救这小家伙,它也活不下去。当时那个情景,我又实在不忍心,只能咬咬牙把它也带着,寻了个荫庇的山洞,又找山里人家买了些羊奶,喂到它断奶,也算行善积德了。” 先是捡了个男人,男人不告而别,没几日,又捡了只小豹子,陶枝只觉她可能真没发财的命,干的都是些散财的事儿。 明鸢张着嘴,惊奇不已,朝陶枝竖起了大拇指:“你可真厉害,自己都过不下去了,还敢去救这么个玩意。” 陶枝笑笑:“好歹是条命,遇到了,又哪能不管,我也只打算把它喂结实了,能自己觅食,可没想到,它居然寻到了城里,也不知道这一路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听闻这些山兽们鼻子特别灵,估摸嗅着你们的气味找过来的,不过还能记着来找你们,也算这家伙有灵性了。” 明鸢平日在城里,只见过狗儿猫儿兔儿什么的,哪敢往山林里钻,听过这小豹子可怜的遭遇后,少了几分惧怕,更多几分新奇:“那你把它养大后,是不是就可以带着它去山里打猎了,猎兔子猎黄鼠狼猎獾,多威风啊。” 陶枝摇头:“我有我的营生,它要猎也是为了自己而猎,图个饱腹,不为取乐。” “你还真是个奇人。”明鸢由衷道。 忽而,内室传来小童一声呼喊:“娘,你快来看看,二狗子吐了。” 明鸢对唤一头威风凛凛的山兽为二狗子,仍不能适应,却也情不自禁地跟在陶枝后头,又隔着几步,探脑袋去瞧个究竟。 陶枝弯腰查看地上一滩呕吐物,混着食物残渣,已经辨认不清。唯有一小截污秽布料,引起了陶枝的注意,她将帕子缠在手指上,将闻着就酸臭无比的布料捡起,拿到盆子里清洗。 明鸢成了陶枝的跟班,围着她团团转,见洗过后的布料现出一些原本的颜色,且这质地,似是缝制女子荷包所用,神情又变得惊慌起来。 “我的天爷啊,它该不会吃人了吧。” 陈钰听到后急了:“明姨你别乱说,二狗子不吃人。” 明鸢指着陶枝手里的那点布料:“这分明就是人用的东西,它若不吃人,怎会误咽下这。” 小娃到底还小,一时解释不清,只能跑到陶枝身边摇晃她的衣袖:“娘,二狗子不坏的。” 小孩的意识里,害人的都是坏蛋,要被绑起来挨棍子,二狗子那么可怜,不能挨棍子。 明鸢对豹子本就没甚感情,一想到这家伙很有可能吃过人,不能就这么放任,一边往外走,嘴里犹念着:“不行,我要告诉大人,人杀人都要偿命,更别说这畜生了。” 陈钰拦不住明鸢,更急了,转身往屋里跑,将仍旧恹恹,伏在地上不动的小豹子猛推:“二狗子你快走,他们要打你。” 陶枝把洗干净的布料收起,稳住儿子的情绪,叫他不慌,再把儿子抱到身边,低声告诉他。 倘若他们真的来抓小豹子,他该如何应对。 她也不信小豹子会吃人,真有这个本事,也不会饿得小腹瘪瘪地来寻他们了。 陈钰怯怯道:“那娘亲,我们可以留下小豹子吗?它还小,找不到吃的,会饿死的。” 陶枝轻叹一声,抚了抚儿子脑袋。 这就要看那位大人对你有多看重了。 7、攻他 陶枝问儿子可还记得他们在山里救的那位叔叔。 陈钰歪着小脑袋,仔细地想:“那个爹啊!” 那人又不是他真的爹,娘却说,村里有人问起,他就唤爹,不要问为什么,听娘的话就对了。 那人好脏的,脸上还有泥印子,娘除了喂药,很少靠近那人,也不让自己和那人太近。 小儿连那人的脸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过,就只记得喊过人爹。 陶枝继续问孩子,还想不想看到这个爹。 陈钰一脸迷茫,那人又不是他真的爹,为何要看到。 明鸢跑来寻陆盛昀,磕磕巴巴地说陶枝母子养了一头吃人的豹子。 陆盛昀尚未表露出任何情绪,周婶倒是先紧张起来,竖起眉头,板着脸,一声斥责:“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糊涂了,什么话都往外说,他们孤儿寡母的,自己都顾不上,哪能去养那样凶猛的山兽。” 周婶只觉天方夜谭,自打陶枝母子来了以后,自己这个养女越发不着调。 然而明鸢克服了面对陆盛昀时的紧张情绪,鼓着勇气请大人挪步到后院,手举过头顶再三发誓,她若有半句虚言,那就天打雷劈,让雷轰死她吧。 话音刚落,天幕上一道赤练划过,紧接着轰地惊雷声响起。 明鸢虽未被雷劈到,却也僵在了原地,不敢动弹,可仍哭着嗓子道:“大人,奴真的没说谎。” “你可消停点吧,还不干活去。”周婶满脸怒气,大力打下女儿的手臂,就要将她推走。 “等等,带路。”不疾不徐地清雅冷调自背后响起。 母女俩同时僵住。 男人身形颀长,闲庭信步般走到了她们身前,回头淡淡一瞥:“还不跟上。” 明鸢登时回神,麻溜地起脚,领着陆盛昀直奔偏角小院,内心亦是暗暗着急,但愿他们没把那小豹子撵走或者藏起来,不然她这么大张旗鼓地过去,寻不到东西,那就麻烦了。 周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徘徊一会,叹了一口长气,快步跟了上去。 进了小院,还没到正屋门口,一抹瘦小的身影便闪了出来,一把将迎面而来的男人大腿抱住,稚嫩却也清脆地大喊:“爹,那日在堂上,您为什么不认我。” 这个大人长得干净又好看,还很厉害的样子,坏人见了他都不敢哼声,和那个脏兮兮的可怜叔叔不像是一个人,可娘要他叫爹,他就叫。 一声童言无忌的唤,使得在场的人又是一愣。 后头匆匆赶到的周婶才跨过院门,听到这么一声唤,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明鸢急了,跺脚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大人又没认,你乱叫什么,莫坏了我们大人的清誉。” 然而小儿才不理会明鸢,只把男人大腿紧紧抱住,仰着小脑袋,一脸恋慕,又似献宝道:“爹,我交了一个新朋友,你要不要见见。” 听到这话,明鸢立马反驳:“你那可不是朋友,是吃人的怪物。” 小儿亦是板起稚嫩的面孔:“明姨莫乱说,二狗子又没咬你。” 二狗子?陆盛昀眉头微挑,这都哪里学来的糙话。 就在这时,一道软侬悠悦的女声自屋门口传来:“大人不如先进屋喝口热茶,再听妾细细地说。” 陆盛昀抬眼望去。 女子着素绫小袄,纤腰款款地倚在门边,神情柔和,却也镇定。 “爹,进屋。”陈钰紧紧抱住男人大腿,试图往屋那边拖,怎奈两人力量悬殊,哼哧哼哧地小脸通红,也未撼动男人分毫。 陆盛昀低头,忽而伸手,在小娃脑袋上揉了揉:“带路。” 他的孩子,还是像他,抱大腿这种有损男人尊严的行为,也能传承到。 见陆盛昀跟着孩子往屋里去,明鸢下意识跟上去,却被周婶一把拽住,压着怒火道:“行了,你还要闹到何时,平时的聪明劲去哪了,尽干蠢事。” 儿子离家前千叮万嘱,看住这对母子,尽量别让他们和大人碰上,这下好了,儿子还没回,她就守不住了。 大人这会儿起了兴致,她们再去阻拦,就是蠢了。 “可是---”明鸢委屈得要哭了。 “别这么叫我。”周婶这时候看明鸢,怎么看怎么烦。 屋内,陶枝早已备好热茶,立在桌前等着进到内室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看完豹子再出来。 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陶枝纳闷,轻声挪步到内室门口,正要进去看看,男人自己出来了,孩子还在里头。 “过来谈。” 陶枝想看看孩子,却被男子叫住,二人去到桌前坐下。 陶枝将茶水递给男人,陆盛昀两手接过,却又放回了桌上。 这男人必然出身名门,即便没有饮茶的兴致,也将礼节做到位,给足了对方面子。 该怎么开头,陶枝酝酿过后,轻声道:“救这小豹,其实也跟遇见大人一般,纯属机缘巧合。” 她不提救他,却换了个说辞,陆盛昀也确实听着更为顺耳,毕竟,出于男人的自尊,谁又想自己最狼狈不堪的过往被人知晓。 更何况,那一回遇险,本就疑点重重,十几个山贼身手不凡,一招一式极有章法,似经专人培训过,还会使用暗器,他和赵科却无任何准备,徒手肉搏,一个大意就被人钻了空子,即便拼尽全力把人打跑,自己也难以避免地一身伤。 他滚落山坡后,不省人事,再醒来,人就睡在了铺满稻草的木板床上。 小儿睁着大眼睛,目光澄澈地望着他,似是高兴极了。 陆盛昀当时看小儿,有几分异样的感觉,却未多想,那种境遇下,也没空多想。 不过,这二人到底是无知亦或无畏,自己尚漂泊不定,被人追着撵,倒还有同情心救人又救兽。 “这野物---” “也甚可怜,不救,可能就要命丧荒郊野岭了。”陶枝硬着头发抢话。 弦外之音,陆盛昀听出来了。 然而,不等陆盛昀开口,陶枝瞧着他难辨的神色,又道:“不管救什么,当下那种情况,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或许我有先见之明,想着多行善多积福,待我和孩子身处绝境之时,或许就能逢春。所以,如今的我,能够坐在这里和大人开诚布公地谈,也是一种福报。” 这女子,倒是敢说。 更荒谬的是,他居然觉得这女子说得有些许道理,一时寻不出破绽。 陆盛昀凝着面容姣好,比起盛京贵女都不逊色的女子,暂不作声,就想听听她还能说出怎样让人诧异的话来。 男人本就容貌出众,气质更是卓绝,世间少有,又这般专注地看着自己,陶枝顿觉不自在,拂了一缕鬓间散落的发到耳后,端着热茶喝一口缓缓,便撂了茶盏,润润嗓子,接着道:“大人若觉得我有疑点,大可以去浦县查,我在那边也算人尽皆知,我的两个哥哥是怎样的人,大人查了就知道了。” 赵科离府多日不归,陶枝又如何猜不到,但猜到了,也不能点破,管他在那边能查到多少,自己主动坦诚,总不会错。 再者,陶家在浦县早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兄不义,嫂不仁,又何必藏着掖着,名声若要臭掉,那就一起吧。 “我来寻大人,也只为姐姐的临终托付,她于我有恩,且恩比天高,我必须还。” 这话,似开了闸,陆盛昀清冷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她为何自己不来,非要熬到油尽灯枯,将孩子托付给外人,她也不怕所托非人。” 皇室的血脉,未免太过草率。 陶枝反问:“姐姐若亲自寻来,大人将如何?把她撵走,只留孩子?若非突生恶疾,姐姐又怎会将孩子托付给外人,想必这也是姐姐出手救我的一大原因,她想托孤,而我愿领这个情。” 这么说,倒也合理。 这女子,总有道理。 良久,陆盛昀才道:“待你出了孝,随我去一趟浦县,我要看看他们葬在了哪里。” 堂堂储君,皇家血脉,不该葬在那般偏僻的荒郊野岭。 陶枝掀了掀帘子:“大人若要迁坟,可否带着姐姐一起?”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过后,陆盛昀深深凝着女子:“如你所愿。” 陶枝微松了一口气,转而,才提到另一桩:“那小豹---” “你若能证明这物并未伤人,留下也不无不可。” 一听有戏,陶枝便将洗净又擦干的小块碎布拿出,搁在了桌上,对男人道:“仅凭这一点布料,又如何证明小豹子伤过人。” 毕竟,小豹子的呕吐物里,可没寻到骨头类的可疑物。 陶枝还未收拾地上的污秽,就想等着男人来,让他自己看看,自行做判断。 陆盛昀并未拿起碎布,只用好似能洞察一切的犀利目光盯了许久,才问:“你说这是女子之物,可哪个女子会独自外出,身上的衣物用品还被兽误食。” 陶枝不以为然:“世间的女子,总有一些活得不够顺遂,不得不外出避难,条件尚可的,带些盘缠和吃食,只要不遇到匪贼,其实也无碍。” 譬如她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陆盛昀望着女子的目光里更多了几许异样的情绪。 陶枝不自在地避开,却听得男人道:“你婆婆在世时,可有为难过你?” 闻言,陶枝很是不解,但也实实在在地回:“我在娘家过得都不如意,婆家那点为难,又算得了什么。” 陆盛昀眉目稍稍舒展,指了指内室:“这豹子,你且借我一用,我要寻个人。” 陶枝怔了下:“它若有这本事,做点事也不是不成,可它未必会听大人的话。” 陆盛昀更为干脆:“好办,你同我一道。” 陈钰在内室很乖,陶枝不让他出来,他就陪在小豹子身边,摸摸它脑袋,给它暖肚子,忙得不亦乐乎。 小豹子懒洋洋趴地毯上,猫儿似的任由小孩摸来摸去,一点也不恼。 陶枝在门口看了一会,才手一招,把孩子叫到身边,弯下腰同他说事儿:“娘过两日要带小豹子出去办点事,快的话,半日就回了,事办得顺利,小豹子就能留下来。你就在家里,周婶会来陪你,有事就找她,能不能做到?” 陈钰瘪着嘴,很想哭,但忍住了,仍带了点哭腔:“娘早点回,我等娘回,还有二狗子。” 陶枝抱抱孩子,她也不想离开孩子,但为了将来打算,她必须取得陆盛昀的信任,为他做事,是最有用的法子。 回到前院的陆盛昀也没闲着,当即就把刘师爷叫来,命他派人去郑家取几样陈香莲常用的贴身物件。 刘师爷正是一筹莫展之际,见主子有插手的意思,喜出望外,为免主子改了主意,他亲自前往郑家,寻了陈氏的绣帕和香囊等物件,装在陈氏常用的匣子里,一并带了回来。 天色已暗,陆盛昀不便再独自去往后院,就叫周婶把匣子带过去交给陶枝,不必多说,她见了,自然就懂。 周婶一头雾水,恪守道德,主子不让打开,她就不动,可见这匣子乃女子所用之物,里头兴许装了珠宝首饰,不禁内心发愁。 儿子怎地还不回,大人才和那陶枝聊了一回,就连礼物都送上了,这要是再见个几面,那还得了。 长公主的信,她该如何回。 世子这情形,到底算好,还是不好呢。 8、夜深 陶枝拿到匣子,并未将里头的物件取出,而是直接捧着匣子,打开后,叫小豹凑近嗅闻,以肉干为奖励,闻得越久,形成牢固的嗅觉记忆,奖励的肉干也就越多。 到了敲定的时日,二更天过后,街巷上只剩更夫走动的身影,以及走街串巷来回巡逻的衙差。 陆盛昀上任之前,穗县风气并不好,入了夜后,偷鸡摸狗,寻衅滋事的人就没少过。是以陆盛昀来了穗县头一桩便是整顿民风民纪,并仿照盛京制定了宵禁制度,二更一过,不管做何营生,都得关门打烊,速速回屋歇着,管你在屋中如何闹腾,却再不能出街溜达。否则,被巡街的衙差发现,第一回警告,第二回罚钱,第三回就得去大牢里坐坐了。 就这么施行了半年多,效果显著,闹事的人明显少了,不听话的刁民,陆盛昀也不会留,直接销掉户籍赶出穗县,绝不容情。 罚得够狠,才有人听话,听话了,管理起来,也更轻松。 夜深人静,陶枝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尚未成年的豹子体型类似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伴在女子身边,不仔细看,谁又想得到这是一头山里来的小兽呢。 穗县并不大,一条主街,沿路岔开成了几条巷子,陶枝甚至不必多费脚程,只需在每条巷口等着,将小豹爱吃的肉干准备好,不管它穿过巷子深处,有没有寻到人,只要它返回,就喂它肉干,让它开开心心地换个巷子,继续去找人。 这个法子,有点费钱,但确实便利。陆盛昀长手长腿,个头比女子高出不少,却收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女子身侧,未置一词,只看着她如何使唤野性十足的小兽,来来回回地在一条条巷子里穿梭。 经过了四条巷子,却仍没寻到任何线索,陆盛昀倒也不急,他本来就是临时起意,能寻到人,算意外之喜,寻不到,也无可厚非。 反倒陶枝心里打了起鼓,但依然保持镇定,俯身摸摸小豹子的脑袋,安抚道:“没事儿,尽力就好,兴许她本就不在城里了。” 兀自想着心事的陆大人闻言,侧目看去,巷口挂着的路灯浅淡昏黄,并不亮堂,但照在女人柔和的侧脸,又显得特别贞静美好。 一个市井出身的女子,受尽欺凌,吃尽苦头,情绪却依然如此稳定,仿佛风吹不折,雪压不垮,这就有点意思了。 到了第五条巷子,二人仍立在巷口处等着,小豹子吃了不少肉干,依旧精神抖擞地奔向昏暗的甬道,这一去,又是好一会。 陶枝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垂着眸子,看似沉静,实则脑子转得飞快,琢磨着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把小豹子留下来。 她答应了孩子,就要尽可能地做到。 陆盛昀也不是多话的人,更不可能主动找话,于是二人各自沉默,直到一声尤为急促的低鸣传到耳边,似乎在呼唤他们快来。 陶枝怔了下,抬脚往里走,陆盛昀一个大步,走在了她前头,手里举着点燃的火折子,照亮前方并不宽敞的路。 还未走到一半,陶枝看到了小豹子,伏在一户人家门口,金色的瞳在暗夜里放着炯亮的光。 陆盛昀到了门前,将火折子举得更高,试图看清这家门牌。 他上任后,命衙差挨家挨户地查人口,一个个登记在册,每家每户都得设立门牌,搬家后也得到县衙报备,及时更换。 陆盛昀隔一段时日就会翻看户籍本,即便他很少亲自到访,但对每家每户的人员都有了解。 晁这个姓,并不多见,在穗县也只几家,而陆盛昀印象最深刻的也是这家,只因前些日子州府公布中举的名单里,就有这家。 在整个穗县,也是一件值得称道的大喜事,毕竟,这一年秋闱,县内中举的还不到五人。 陆盛昀打了个响指,暗夜中有个长长的身影悄然而至。 小豹子竖起背上的毛做出进攻的姿势,却被陶枝抱住,轻声安抚:“我们只找人,别的事不管,安静点,回去再给你做好吃的。” 陆盛昀瞥了女子背影,对着另一边墙下的暗影道:“查查这家人,和陈家郑家有何关系。” “诺。” 陶枝只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小豹身上,背对着男人,离得远远,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直到男人走近,陶枝只觉背后凉飕飕地,她也不敢乱动。 “回去。”陈述似的两字,陆盛昀越过女子,率先往巷口走去。 陶枝直起了身,招呼小豹子跟上。 这一夜,再无别话,到了县衙,更是分了两路,各自回到自己的院子。 孩子已经睡下,周婶一旁陪着,大人更机警些,到了周婶这个年纪,也浅眠,听到开门声,她睁开了眼睛,见进来的人是陶枝,虽不意外,但也着实松了口气。 大半夜,孤男寡女,出去办什么事呢,有一头豹子跟着,她也不放心。 但见陶枝满脸疲惫,周婶也不好多问,起身便道:“灶上还热着水,我给你打一盆。” “劳烦婶子了。”陶枝这时也确实累了,客气不来,简单清洗过后,便上了床,阖了眸,一夜好眠。 就这么又过了好几日,前院未再传消息过来,陶枝不便打听,也只能安安静静地等。 到了这时,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院子里,积雪已经化尽,大好的晴天,孩子已经和小豹子玩开了。这豹子虽未长成,可天生粗壮的骨骼,比小孩大了不少,随时一个猛扑,能叫小孩瞬间断气,明鸢远远瞧着,不愿靠近,一个劲地摇头。 原以为大人那般谪仙似的男子,不会被美色所惑,看来是她肤浅了。 一个貌美小寡妇,无根无萍的,却能带着一个孩子,在县衙里过着无比滋润的日子,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对。 不过,纵有不对,又有谁人敢说出来。 这里所有的人,不都得听大人的,大人愿意,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见明鸢那神色,又是一副愤愤的样子,周婶端着一盆衣物往她怀里塞:“自己不干活,手底下的人也懒,以后再拖延,你和她们一样,都得扣掉月俸。” 明鸢的月钱是按国公府二等丫鬟的标准发的,比县衙其他丫鬟多出了不少,一听要扣钱,更不乐意,接过了木盆就往洗衣房那边去。 有个丫鬟和前院的门房关系不错,到前头转了一趟,容光焕发地归来,见明鸢冷着脸就要训她,她先发制人:“我给姐姐打听到了,那陈小姐找到了。” 闻言,明鸢脸色陡然一变,双目放起了光:“快说,怎么回事,陈香莲到底去了哪里。” “不急,姐姐听我慢慢地讲。” 原来啊,这陈香莲和婆婆因着琐事发生口角,一气之下偷跑出去,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回自己娘家,非要去寻出了五服的表亲,结果那日晁姓表哥不在家,晁家人将她奚落一番,她深觉受辱,一时想不开,竟然跳了河。 听到这,明鸢直呼乖乖,这陈小姐要不是有什么大病,就是真的胆大啊。 “快说,你别停啊,急死我了。” “也不知道该说陈小姐命大,或者不幸,人是被救了,但脑子也伤了,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可偏偏救她的还是怡红院的妈妈,人家做皮肉生意的,怎么可能白救。” 明鸢圆睁着双眸,简直不可置信,她的天爷啊,这也太刺激了,话本都不带这么写的。 “陈小姐后来如何了,你说啊,喝什么水,讲完再喝。” 丫鬟只能舔舔唇,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怡红院的妈妈,多狠的人,把陈小姐养了数日,就给她换了个艺名,挂牌接客,说不巧,那也巧,她这头一夜就被某位员外买了下来,可这员外也不是为自己,而是想讨好某位举人。” 而那个举人,丫鬟神秘兮兮地凑近明鸢低语,恰巧就是陈小姐要去找的出了五服的表兄。 兜兜转转地,鬼使神差地,这二人还是好上了。 这是怎样的,可歌可泣的孽缘啊。 明鸢内心的震动已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收了一盆干净衣物回院子,依然神情恍惚。 亏得陶枝高声提醒,不然她就得被门槛绊到,摔个狗吃屎了。 想起那个不安分的陈小姐,明鸢再看陶枝,都觉顺眼了不少。 又实在忍不住,明鸢把盆子一搁,关起了门,兴致勃勃地同她讲痴男怨女的风月事儿。 陶枝原本不感兴趣,可意识到明鸢讲的这位陈小姐,便是陆盛昀要自己去寻的人,于是打起了精神,耐着性子听明鸢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一出香艳故事,却始终保持沉默,未发表任何意见。 明鸢尤为上头,意犹未尽地啧啧:“换成我,敢这么干,早被娘一棍子打死了。” 说来,也怪这陈家人,太心急了,明知陈香莲和表兄青梅竹马,郎有情妾有意,却不能再等等,等到秋闱放榜,晁表兄高中,大小登科一道,不就双喜临门了。 陶枝并不想讨论别家的事,但明鸢拉着她,执意问她如何想,她也只能较为客观道:“那晁表兄考了六年都不中,陈家人又没预知他人前程的能力,加上陈小姐也有十八了,另许他人也不奇怪,只能说这二人有缘无分。” 然而到了后面,陈香莲都嫁人了,这两人又搅合在一起,那就不是缘,是孽债了。 能进窑子喝花酒的男人,也绝非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更何况,男人认出了表妹,却未送回,而是私藏在家中,于德行有亏,郑家真要追究出来,男人千辛万苦考来的功名怕要毁之一旦了。 明鸢陆陆续续地又打听到不少这案子的后续,执意同陶枝分享,陶枝听多了,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陈香莲脑子不清醒,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只当自己是晁举人买回去的妾,便是被用了棍刑,打得半死不活,也绝不认错。 陈家丢了面子,有意说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晁家表兄中了举,算半个官老爷了,妹妹跟了他,着实不亏,大不了等风波平息后再办个酒席,把人扶正了,真正做对儿女亲家。 郑家自然不干了,明媒正娶的妻,就这么成了别人的妾,自己还没理说去,实在是憋屈。 于是,公堂之上,再次吵开,这回更为复杂,对薄公堂的两家人,变成了三家人,人证物证俱在,却难以结案。 陶枝不禁好奇地问:“大人又是何态度呢?” “大人最烦这些男男女女的乌糟事了,当年在京中---”明鸢倏地打住,转开话题,“唉,不说了,管他们如何判,我们就听个乐子,可不能学陈小姐,女儿家最紧要的是名声,她这么一折腾,往后不管谁得了她,家宅都难安了,晁家表兄的举人名头,能不能保住,还难说呢。” 陶枝顺着明鸢的话:“你说得极有道理。” 明鸢就喜欢被人捧着,陶枝这么配合,她心里熨帖,又变得热络起来:“你那围脖做得极好,我前日戴出去,西巷酒楼的掌柜瞧见了,眼热得很,想跟我买,出的价也不错,我就替你应下了,他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共七口人,你看你何时能做好,我好回他。” 这回,陶枝真心实意地感谢明鸢,她抽一半的成,自己也没意见,只要能帮自己把路子打开,以后不缺活计,总能赚回来的。 明鸢撇嘴:“我倒是想抽一半,我娘不答应啊,总说你们母子不易,可不能趁火打劫。” 攀上了大人,以前如何不易,不也过去了,往后更多的是如意。 许是话匣子开了,明鸢绷不住,终于问了出来:“咱俩也处了这么些日子,你能不能给我个准话,小钰儿,到底是不是大人的孩子啊!” 明鸢始终不能接受,如雪如松般高洁隽秀的大人会撬了别人的墙角,给自己留下一个随时会遭人攻讦的把柄。 对此,陶枝也是无奈。 出于对孩子的保护,她不能说出孩子的父母另有其人,只能自己默默扛下,哪怕一直被陈家误解,哪怕有损自己的名声。 至于陆盛昀是何想法,陶枝又如何揣测得到,只能这般对明鸢道:“看大人如何想,他说是,便是,反之亦然。” 9、不屈 就在陶枝以为,这位日理万机的陆大人已经将自己抛在了脑后,记不得有自己这么个人物了。 谁料又过了几日,陆盛昀命周婶来传话,叫她到书房一见。 儿子拖拖拉拉地在异地仍未归,周婶这人唤得着实心不甘情不愿,可又别无他法,一路上,只能再三叮嘱陶枝,又不能把话说重了:“孩子是孩子,你是你,有时候大人的想法也未必就可行,大人上头啊,尚有父母以及家中长辈,很多事儿,说来也是身不由己。” 周婶的意思,陶枝懂,她亦笑笑:“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孩子过得好,我对钰儿也是,他过得好就行,我的想法也不重要,周婶莫担忧。” 这话一说,周婶内心又有几分愧疚,但这女子出身实在是低,又嫁过人,哪怕真如吴氏所言,她和她那早丧的夫君未曾圆房,她只和大人好过,但人言可畏,风评坏掉了,给大人做个妾,都难了。 周婶转而宽慰道:“你如此通透,往后也不会差,总有个着落的。” 着落会有,但不在这里,陶枝听出了周婶的画外音。 陆盛昀在穗县有多受追捧,陶枝自然有所耳闻,城里待嫁的姑娘家,一个个都盯着在,做不了正房,做个妾也是使得的,家境殷实的富户们没少使银子买通县衙内的官差,只为求得几句美言,给自家姑娘更多的机会。 然而这些钱最终也没起到多少作用,反倒被烦不胜烦的陆大人查出后,全部充了公。 明鸢不时往外跑,出门时两手空空,回来后收获颇丰,陶枝看在眼里,也没多问,尽量不给自己找麻烦。 倒是周婶撞见了几次,操着笤帚就往女儿身上挥,明鸢似早就习惯了,躲得也快,脑子也贼灵光,还知道唤钰儿给自己解围。 小儿又懂什么呢,见周婶气势汹汹地样子有些吓人,明鸢倒是可怜,小小年纪就懂得路见不平,挺着自己不比板凳高多少的小身板就要英雄救美。 这孩子都能当着大人的面叫爹,大人也没否认,周婶哪敢造次,只能恨恨瞪着明鸢,放下狠话,叫她等着,有她好果子吃。 明鸢这丫头,也是记吃不记打,记打不记疼,再有下回,她还敢。 用这姑娘的话说:“我来年就要及笄了,不为自己想,以后如何寻得良人,这女儿家,自己手头有钱,才最重要。” 对此,陶枝极为认同,对明鸢也有些刮目相看,这位妹妹看着泼辣,混不吝,实在脑子也清醒,极有主见和想法。 更何况,明鸢后面又给她拉了两笔生意,数额不高,但于如今的陶枝而言,有一点是一点,攥够了银钱,开春就有活路了。 吴氏是不可能放过她的,有钱了,才有更多可能。 所以,这回,再去见陆盛昀,无论男人说什么,陶枝只管应着,便是拖,也要拖到来年。 然而,出乎陶枝意料的是,陆盛昀告知她,吴氏撤销了诉状,化干戈为玉帛,只想接她和孩子回家,一家子好好过日子,让小叔子在天有灵,能够好好安息。 陶枝只觉莫名的讽刺:“大人信吗?” 无所不用其极地抹黑她,污蔑她,只想把她毁掉的人,怎会轻易地改变心意,除非中邪了。 世家大户,也难免有几门穷亲戚,陆盛昀就曾见识过似吴氏这般刁钻耍泼的远亲,自然不觉得这样的人会反省己过,转性子变好人。 不过,吴氏能主动撤销诉状,当然最好,他也最烦这种扯皮拉筋的琐碎家事。 陆盛昀手边抚着纯玉做的惊堂木,心道这华而不实的物件,敲个几下估摸着就碎了,还不如给他送些银钱更为实在。 陶枝也被那一方宛如精美艺术品的玉石吸引,但见男人目光扫过来,顿时挪开了目光。 陆盛昀凝着她:“按理说,诉状撤销,案子已结,你就该离开县衙了。” 毕竟,对外,陶枝一直处于被收押的状态,结案了,他们也该放人了。 吴氏这一出,怕有高人指点,只要陶枝一日不出现,县衙也脱不了干系。 陆盛昀一句话提点,陶枝也顷刻间明白了,吴氏这哪是要放过她,而是以退为进,想要逼她现身。 吴氏不告她,她就再无理由待在县衙里头,而到了外面,吴氏想对付她,办法多得是。 陶枝面露戚色:“那么大人以为,妾该如何。” “那就要问你自己,想要如何。”陆盛昀见过太多向他求助的女子,京中那些贵女,总有理由拦住他同他哭诉,似陶枝这种,隐忍着不哭的,表面平静,却又总是语出惊人,倒也少见。 陶枝凄然一笑:“妾想要的,也不过一席安身立命之地。” 陆盛昀不言,只挑起了眉,静听后话。 陶枝亦是鼓起了勇气,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我并非挟恩图报,但知恩不报,也非君子做派。” 紧接着,难捱的静寂,针落可闻。 陆盛昀依旧一语不发,凝视陶枝的目光深邃且难懂,陶枝却未退缩,神色寂寂地直视男人,一汪清泓,有无奈,也有坚持。 她看似柔弱,却在这一股弱不经风的柔中,透着几分不易摧折的韧劲,否则,她也不可能在风雪日里,壮着胆子找上了门,一开口便将孩子归在了他的名下。 据周婶所言,这女子不止找来了一回两回,都被守门的婆子挡了回去,可她没有放弃,继续找来,女人到底心软,婆子见这孤儿寡母着实可怜,大雪天,天将黑,也无处可去,最终没能抵住内心的怜悯之情,将人放了进来。 又听闻,这女子私下有在找活做,想必内心并不安定,也并非依附他人的菟丝花,肯为自己找出路的人,心志就不会弱。 陆盛昀最不屑的便是心志不坚,举棋不定,畏首畏尾的无能之辈。 这女子身上,有他欣赏的地方,所以,他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吴氏就在前头衙堂,不肯离开,你去见她,若能说动她平平和和地离开,不在外头闲话,十日内不再找来,我多收留你一些时日又何妨。” 陆盛昀松了口,陶枝也松了一口气,微低头,福了福身子,谢过大人。 衙堂上,吴氏仍在扯着衙差问询陶枝在何处,能否带她一见,女子皮薄肉嫩,若动了刑,伤了身,可就不好了。 衙差被烦得不行,粗声道:“你这妇人怎么回事,总往坏处想,我们衙门是惩恶扬善的地方,又不会滥用私刑,你又无确凿的证据证明陶娘子品行不端,有辱家门,我们用个什么刑。” 见衙差不像作假,吴氏稍稍放松了,没用刑就成,真把人打坏了,她到哪里再去寻一个如陶氏这般的美人赔给那位。 陶枝听到吴氏和衙差的对话,神情黯下,又寻了另一个,请他将吴氏带到侧室这边,她有些体己话,要和吴氏单独聊聊。 吴氏惴惴不安地被衙差带进了屋,唯恐有诈,却不料门一关,里面出来的人正是陶枝。 女子仍是一副戴孝的模样,可看那气色,却比上回公堂上的柔弱女子,好了不少。 哪里像是坐牢的样子。 吴氏不得不生出一些不太妙的想法:“你是不是和大---” “只要见过我的男人,大嫂总能捕风捉影,不生出点事就不罢休,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认为,和大嫂接触过的男人,也有不对劲的地方。” 陶枝先发制人,吴氏怒目而视:“陶氏,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惯会勾搭男人,没男人就活不下去了。” “别人我不清楚,但缘和记的王掌柜,那日握住大嫂的手又是何故,你们一个已婚一个已娶,叫外人看到了,又该如何猜想。” 吴氏面色微微一变,却强行维持镇定,然话语略急:“什么王掌柜张掌柜的,你莫含血喷人,自己一身腥,以为别人也一样。” 陶枝眉眼一冷:“我说的对不对,大嫂心知肚明,王掌柜想必送了不少好东西给大嫂,但有些未必到了大嫂手里。” “你什么意思?”吴氏有点慌了。 “字面上的意思,都是女子,我本不想为难大嫂,可大嫂为何总是盯着我不放,非要置我于死地,我若活不下去,那么,总得拉个人陪葬,才不亏。”不放狠话,套不着狼,陶枝也只能这样用话唬人了。 吴氏紧张了:“你莫乱说,我还不是为你好,你男人没了,你一个小寡妇,又生得如此貌美,外头那些男人哪可能不馋。再说了,你和那张家公子本就颇有渊源,他虽不能把你纳进府,但收在外面,给你置办宅子,还雇佣人照顾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照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比起守寡强多了。” 张公子,便是浦县县令的儿子,当初兄嫂欠下高额印子钱,欲将她卖到窑子里抵债,少不了就有这人从中作梗,目的是想她服软,求助于他,心甘情愿地做他外室。好在那时候姐姐出手相帮,不然如今的她怕早就沦落风尘了。 陶枝只恨人微力薄,不然,这等阴险无耻之人,光是断了一条腿都还不够。 10、盘他 吴氏黑着脸步出了县衙大门,一声不吭地没再闹事。 门房挥手相送,可算是走了,往后也莫再来了,这鼓皮子再结实,也经不住这么没完没了地敲啊。 陶枝不想借别人的嘴,亲自去和陆盛昀讲:“妾不敢说大了,但十日内,她必不会再来了,所以,大人也请信守承诺,允我住到年后再做打算。” 陆盛昀一个字可,但见女子神情恬淡,沉稳得很,眉眼却又透着几许寂落,向来凉薄的男人头一回生出些许不该有的好奇心:“你那个大嫂不是省油的灯,你又是如何劝退她的。” 陶枝不打算瞒着男人,直言不讳:“她儿子去年才考过童试,在县学里读书,她若德行有亏,传扬出去,有损的也是她儿子的名声,往后能不能继续待在县学都难说。” 其实,陶枝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想无中生有,但只是试探了几句,吴氏便有些慌神,可见那事儿并非空穴来风,如今,她别无他法,只能攻心为上,就看吴氏上不上套了。 女子德行有亏,还能因何? 陆盛昀再看女子,平添了一种更为微妙的心情。 这女子说来也不过双十,比自己还小上四五岁,又有如此美貌,正该被夫婿如花般娇养在闺中,烂漫地绽放,而不是这般飘零无依,为了谋生,还得与人周旋,斗智斗勇,甚至耍起心计来。 迎上男人似审视研判的目光,陶枝破罐子破摔:“大人是否觉得我这样的女子不堪教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在有悖于女子的操守,可正是我这样的女子,才有机缘遇见同样落难的大人,才能厚着脸皮同村民谎称我和大人是夫妻,以此顺利租到了住所,供大人好好养伤。” 说罢,陶枝又从随身带着的荷包掏出一小截泛黄的草纸,上头一笔一划地写着,她身上共有多少银钱,而为陆盛昀治病养伤又花去了多少。 陶枝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同男人摊牌。 她不是活菩萨,她救的人也非善类,那么,这账还是掰扯清楚了,彼此心里也有个数。 住在县衙的这些日子里,陶枝看得出,这位大人既不吃软,也不吃硬,那么,有些话说开了,可能更好。 这种心思捉摸不透,城府极为深沉的人,很难和别人建立起信任感,陶枝也不需要他多么信任自己,只要别疑心病太重,总当她是奸细看待就成。 女子手上潦草的账目,在陆盛昀看来,不是多大的事,他每回打赏赵科的赏钱都比这多,当然,赵科一旦出错,罚得也更多。 也正因着女子的这些话,一些男人并不愿回想的记忆重新闪现进了脑海里。 那些日子,于要强的男人而言并不算美好,甚至可以说是羞耻的,他浑身无力,手脚一度使不上劲,只能躺在床上任人宰割。 而她大多时候是蒙着脸的,少有的几回,许是忘了,又或者面纱滑落,他才得以看清她的脸。 她停下了给他喂药的动作,低了头,将面纱重新戴上,却不曾留意汤药从他嘴角溢出来,顺着脖子,打湿了衣襟。 他像个不能自理的痴儿,狼狈不堪。 这还不算最难堪窘迫的时候,最难过的,人有三急,却连翻个身都困难。 好在她反应力不错,他隐晦地提起,她很快就懂了,拿了盆到床边,也是难为情地说:“你我毕竟不是真夫妻,你也不是完全不能动,自己努努力,翻一翻,总能成的,你好了后,就叫我。” 说完,女子捂着口鼻,匆匆出屋,却又忍不住地补了句,“床头有草纸,记得盖盖。” 陆盛昀那一刻的心情,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是以,女子找上门后,他认出了这对母子,却不想再有任何牵扯,可到底还是失算了,孩子的身世,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孩子又极其依赖陶氏,在他还没决定要如何安置这个孩子,并让他以何种身份示人时,他也只能默许女子住在这里。 年前,江州总兵胡晟要来一趟穗县巡视位于这里的兵囤,于公,陆盛昀推拒不得,且作为下级部门,陆盛昀还得敞开大门款待上峰,到时候,这个孩子的存在,必然瞒不住。 都知道他陆盛昀后院干净,这几年,不少人想塞女人进他的后院,他都拒了。 正因如此,这对母子的出现,才更引人探究。胡晟和京中一些官员本就来往密切,难保他不会传消息过去,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母亲耳中,更难收场。 那人仅存的血脉,他必然要养着,可陶氏--- 平生头一遭,陆盛昀对一名女子如此上心,琢磨来琢磨去,仍难做决断,他该如何安排这女子。 如果他足够理智,此女是万不能留的,只因她知道的太多了。 就这么又过了数日,赵科披着一身寒霜,风尘仆仆地赶回。 夜已深沉,赵科稍作歇息,就往主子那里汇报他这大半个月在浦县的所见所闻:“到了岁末,捞偏门的也多了,这张大人也不厚道,官商勾结,趁机敛财,依小的看啊,这浦县,迟早要乱的。” 感慨地一声叹,赵科喝了口热茶,在男人的紧迫注视下,话题一转,到了陶枝身上:“大人不知,这陶娘子在浦县也算不得了的人物了,几乎无人不知,这女子啊,命着实苦,生在寻常人家,却有着不寻常的美貌,男人又怎么可能不觊觎。张县令家的大公子,和别家儿子,为她争得死去活来,最后一死一残。只为个女人,您说值不值,依我看啊,那简直就是傻透了。” 见男子面色越来越沉,似有风雨欲来的态势,赵科心神一敛,端正了态度,轻咳了一声:“陶娘子的娘确是生她时难产没的,她爹也确是为护着她而被疯马踩踏而亡,她克父母克至亲的传言也由此而来,这也是她的兄嫂后来不待见她的一个重要原因。” 巧合也罢,不幸也罢,该说不说,陶氏确实命大,也确实命硬。 先克娘家,后克婆家,纵有罕见的美色,可又有哪个男人敢明着纳进门,各自揣着暗搓搓的小心思,只想弄到小院子私藏着,无名无分的,也不怕被她克到了。 赵科也爱美色,一度看陶氏看得挪不开眼,可这女子命格实在是怪,莫说讲究的人家,就连寻常老百姓也怕沾上,主子和这样的女子有了牵扯,他是真的怕啊。 传到国公爷和长公主那里,他有九条命都不够挥霍的。 再者,赵科壮着胆子靠近明显情绪不佳的主子,低声道:“张家公子对陶娘子记挂得很,听闻陶娘子被关押在咱县衙里,愿以重金赎之。” 重金? 陆盛昀眼波平静地看着略显兴奋的男人拿手指比了个数。 三百两? 一个小小县令的儿子,出手可真阔绰。 看来这个年,得找张县令多讨些银钱了。 浦县县衙内,也不太平。张勐将轮椅上的儿子一把打倒在地上,怒不可遏道:“好啊你个兔崽子,为了个女人,连老子也要卖,你可知那陆盛昀什么来历,心机有多深,你倒厉害上了,与虎谋皮,一开口就几百两,你是嫌我把柄不够多是吧,你要是真能耐了怎么自己不去挣......” 张恪匍匐着身子,手肘子撑在地面上,试图爬起来,无能为力的感觉,使得他悲愤莫名,对着父亲亦是怒目而视:“我为何会这样,还不是父亲害的,父亲当年若同意了让陶氏做我的妾,给她一个正经的名分,她又怎会拒我于千里之外,宁可跳楼也要离开我。” 张勐冷笑:“你个痴儿,到如今怎么还看不透,你以为一个妾室的身份就能让她满足,自负貌美的女子,没哪个心气不高的。反倒是你,坏了我的事,这女人躲到了陆盛昀那里,我再去哪里找一个这般绝色的女子送进宫给四皇子庆生。” 太子失踪多年,到如今依然下落不明,朝廷早有微词,众大臣决意联合请旨,另立储君,以巩固国之根本,而愉贵妃所出的四皇子,呼声最高。 张勐在任上干了十年,却未升得一官半职,上头州府的官员对他的考核一直不算好,压了又压,眼看着要在这破地方干到老,张勐岂能甘心,听闻四皇子爱好美人,他不得不另辟蹊径,为自己谋得一丝出路。 原打算,小寡妇无依无靠的,待落了单,悄悄把人绑了,换个身份送到京中。 可谁料,儿子横插一杠,坏了他好事。 他手再长,也伸不进穗县府衙里。 煮熟的鸭子就此飞了,张勐岂能甘愿,他连夜起草密信,欲送往京中某位贵人手中。 陆盛昀是他惹不起的人物,可事已至此,为了前程,他也只能搏一搏了。 夜里,陶枝哄睡了小儿,将被子边角掖得严实,又见小豹趴在床边毛毯上,像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小主人,内心颇为感怀。 可笑的是,这世间很多人,却比不上他们认为冷血凶残的兽类。 11、意思 北方的雪洋洋洒洒,一茬又一茬,才开了窗没多久,窗棂上已然覆了一层厚厚的白。 长公主立在窗边,任由寒凉入骨的风扑打自己面颊,却无回屋的意思,只要一想到她那尚在远方受苦的孩子,她便寝食难安。 乔嬷嬷递上重新灌了热水热乎乎的汤婆子,力劝:“殿下还是回屋吧,这么吹可不行,世子还没回,您可得保重身体,等着以后和世子团聚呢。” 以后,又是何时? 一年复一年,皇帝至今未曾松口,只道让孩子想明白,他到底错在哪里,又该如何悔改。 错?她的孩子何错之有?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他自己捕风捉影,疑神疑鬼,仅凭一首打油诗就怀疑自己的亲外甥有不臣之心,如此心胸狭隘,又哪有明君的样子。 长公主身子未动,只问皇后现下如何,可有出外走动。 乔嬷嬷摇头轻叹:“许是天气冷了,大雪冻人,皇后仍旧在殿内歇着,如无必要,谁也不见,皇上过去了,也是草草小坐一会儿就走了。” 自从太子在南边出事后,皇后受到的打击过大,变得异常消沉,往常还算勤快的人,渐渐地不爱管事了,手头的宫务一件件地分给下面的妃嫔,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只要下面的人没出大乱子,她是绝不插手的。 要说皇帝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可太子也是皇帝的孩子,太子没了,皇帝心里也不好受,将心比心,这几年,皇帝还算迁就皇后,她想如何就如何,只要别闹出大乱子就成。 可这迁就又能迁就多久呢,再过个几年,有了新的太子,皇帝又还能不能记得依旧寻不到尸骨的前太子。 天家的人,说有情,也薄情。 是以,大家都觉皇后这么做不行,得振作,趁着还能生,赶紧再生一个,巩固自己的地位最是要紧。 毕竟愉贵妇可是虎视眈眈着呢,本就有一儿一女,肚子里这个,若又是个男娃娃,皇帝的心不偏都不可能了。 然而皇后最不想听的也是这话,国公爷这个亲哥哥劝了都没用,旁人也再说不得什么。 长公主是皇后的嫂子,亦是她的大姑姐,分量够重,但身为女人,长公主也懂皇后的苦,自己的儿子在外面活得好好的,长公主都觉心神难宁,时刻记挂,更不说太子殒在了外头,至今尸骨难寻。 周婶这一回,信回得太慢,长公主忍不住多想,是不是孩子在那边遇到事了。 可她已经知会过江州那边的官员,他们理当心中有数,谁又敢造次呢。 长公主把亲信唤来,吩咐道:“给胡晟去个信,叫他多去看看孩子,孩子有个什么事,也能及时帮着解决。” 殊不知,陆世子这边遇到的事,却是胡晟解决不了的,胡晟来了,他只会更烦。 胡晟好酒,仗着自己辈分大,不把自己当外人,一到了衙内,就亲切地唤陆盛昀贤侄,然后充满慈爱地把孩子仔仔细细地打量,还好,没胖没瘦,又高又白,依旧是那个足以迷倒万千少女的俊美世子。 胡晟少时倾慕长公主,不必长公主嘱托,他也分外留意陆盛昀的衣食寝居,待把下人遣退了,只留二人,胡晟边饮酒边问:“近来穗县如何,可有不长眼的惹事,不管有什么问题,贤侄但说,手头人手不够,也只管开口,你胡叔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兵。” 江州十县的兵力都在胡晟掌控内,他确实有这个能力,放这个话。 然而陆盛昀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打发走眼前这个爱把酒当水喝的大叔。 最终陆盛昀短短两个字否了男人的好意:“尚无。” 胡晟盯着年轻郎君瞧了许久,再问:“当真无事?” 陆盛昀耐着性子:“无。” 这脾气,也随了长公主,可真是够大。 胡晟暗道自己也是贱,就爱上赶着看人冷脸。 几杯酒下肚,胡晟心又热了起来,拉着陆盛昀,也不管他爱不爱听,笑呵呵道:“贤侄若没事,我这倒有一桩,想让贤侄参谋参谋。说来也怪难为情的,你婶子离世也有好几年了,孩子都大了,娶的娶,嫁的嫁,剩我一个老头,孤苦伶仃,其实说老,也不算太大,刚过四十,也才不惑,这不寻思着,想找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子做个伴,后半生也有个寄托,你说是不是。贤侄这里若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以帮叔叔我保个媒,贤侄的眼光,我是相信的。” 陆盛昀小口饮着酒,胡晟几杯入腹,他一杯尚未饮尽,待胡晟厚着脸皮把话说完,他才转头对男人道:“胡叔这回来穗县,难道不是视察兵防的?” 胡晟一愣,随即哈哈道:“你胡叔心大,一心几用,够的。” 陆盛昀唔了声,将杯中残余的酒饮尽。 做什么美梦,他这里可没合适的人选。 前院迎客,后院也没闲着,周婶一大早就赶到陶枝小院里,郑重其事地同她交代:“这几日莫往前头走,把孩子看好,还有那头豹子,最好关一关,莫让它跑到前头,惊到了贵客。” 可不能让胡大人瞧见这对母子。 江州总兵,管辖着一州所有的兵马,数一数二的大官,确是难得的贵客。 陶枝对陆盛昀的身份愈加好奇。 要知道,这样的大官下来视察,各县哪个县令不得带着所有官差出城迎接,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可唯独这位陆大人不急不慢不卑不亢地,连城门口也不去,只在县衙门口接了下,也没准备隆重的歌舞盛宴,就只备了一桌几个菜。 几个菜来着,反正不多。 周婶走了没多久,明鸢又过来了,才把前头酒席收拾了,又把客房收拾了一通,止不住的埋怨:“这位大人真是越发能喝了,也不怕喝多了,把身子喝坏了。” 陶枝终是没能忍住好奇,不经意道:“想必总兵大人和大人私交不错,这才毫无顾忌地畅饮。” “何止是私交不错,”明鸢才起了个头,赶紧打住,再把陶枝上下打量一番,想起胡大人醉意熏熏嘀咕的那些话,不由得道,“我认真问,你认真回,你对我们陆大人,到底有没有意?” 若无意,还不如趁早去寻别的出路。 12、说亲 对于明鸢三天两头的探问,陶枝也是乏了,好在她还算有耐性,不急不躁地发问明鸢:“我是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让你们总有这样的错觉?” 明鸢仔细回想陶枝进府后的点点滴滴,确实规规矩矩地,大人不传召,她从不往前院凑。 可陶枝生了这么一张脸,叫人看着就觉不安心。 明鸢回答不上陶枝的问话,暗自咕哝:“我们大人可是人中龙凤,哪个女子不爱慕。” 瞧不上大人的,才叫奇了怪。 思及此,明鸢又有说头了:“不对,你怎会不动心,我家大人那般芝兰玉树的人物,不夸张地说,哪怕公主见了,估摸着也得心心念念,非君不嫁呢。” 明鸢模棱两可地说着大实话。 她甚至一度认为,大人宁可到这乡野到个小小芝麻官,就是不愿同和悦公主有碰面的可能。 毕竟,和悦公主脸皮可厚了,即便长公主发了话,叫她少出宫,于礼不合,可和悦公主就是不听,一寻到机会就往国公府跑,唯恐大人被别家摘了去,护犊子似的护得可凶残了。 到后面,皇帝也烦了,不再顾念女儿的哭诉,将她禁了足。 这期间,皇帝宣大人进宫好几回,似有将女儿嫁给外甥的意思,不过这对尊贵的甥舅应该没谈拢,不然世子也不会被皇帝一贬再贬,最后贬成个不入流的小县令了。 公主这般的金枝玉叶,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尚且为大人入了魔,陶枝一介乡野村妇,入眼的都是粗鄙村夫,大人如此仙姿玉质,没见过世面的村姑怎么可能不动心。 明鸢自相矛盾,分外纠结。陶枝看她自寻烦恼,也是无奈:“那你的意思,我该对大人有意,还是无意呢。我一个成过亲的人,就算对大人有意,又能如何?” 该,也不该。如何,又不如何。 明鸢脑子转不过来,抬起一只手:“你等等,让我先静静,捋一捋。” 就在这时,周婶一记响破天际的大嗓门传来:“你个死丫头,又偷懒,叫你去地窖取胡大人爱吃的酱白菜,你人呢,摸哪去了。” 明鸢捂着耳朵更烦了。 这位总兵大人也是奇奇怪怪的,不爱珍馐佳肴,大鱼大肉,就稀罕什么萝卜白菜,还只吃周婶做的,每回来访,光吃不说,还得顺几坛子走。 明鸢也好这口下饭菜,都给这位大人带走,她就剩不了多少,为此,明鸢对这位爱吃素的大人怨念颇深。 见明鸢万般不愿,陶枝心想贵客怠慢不得,自己这会儿也没事,便提出自己下地窖去取菜,再让明鸢带过去。 地窖的位置不前不后,位于中院的小花园里,寒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明鸢冷得不愿动弹,有个爱干活的人,当然求之不得。 谁料,有时就是这么不凑巧,二人裹紧身上的大衣,顶着寒风穿过后院的垂花门往花园走去,前院那头也来人了,却是赵科和胡晟的副将余勉勾肩搭背地相谈甚欢。 明鸢暗道不好,正要拉了陶枝往回撤,不想余勉眼尖,一个转头瞧见陶枝那模样,双眼都直了。 没想到啊,这么个穷乡僻壤,竟有这等的大美人。 赵科见余勉这神色,暗道不妙,不禁在心里把明鸢臭骂了一顿,急匆匆地勾着余勉转身回前院。 他也是脑子抽了,大冬天的,逛什么园子,要逛,也是逛怡红院啊。 然而,回了屋的余勉对陶枝仍念念不忘,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同赵科打听陶枝的身份。 赵科装聋作哑,哦了声:“你要是看上了明鸢,那也成,反正她这年纪,也能嫁人了,回头我跟我娘说说。” 余勉要笑不笑:“赵兄,咱俩什么关系,你就别卖关子了。” 赵科叹了口气,心想瞒不住,只能粗略地把陶枝的身世一讲:“这女子也没甚特别的,一没了男人的小寡妇,又被婆家欺凌,可怜得很,大人好心,将她收留,待风头过去了,人就会离开的。” 关于那个孩子,赵科闭口不提。 要提,也不是他,孩子的身份如何,得大人说了算。 没了男人,温温柔柔,楚楚动人。余勉一条条地对,忽而双目一亮,这不就是大人想找的女人。 余勉激动起来,却强行稳住情绪,叹道:“这样的女子,确实可怜,你家大人也不能一直收留,待这女子离开了,保不齐又要被外面的恶人盯上,到时就未必还能化险为夷了。” 赵科何曾想不到,但陶枝一直留在这里更不合适,这回来的是胡晟,还算好应付,下回再来个别的人,或者直接从京中来人,那他真要完。 赵科摆摆手,狠下心:“那也没得办法,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再就看小娘子的造化了。” 余勉拿胳膊肘推推一脸为难的男人:“我这倒是有个造化,可保小娘子将来无忧,就是不知赵兄愿不愿意说合了。” 赵科不解,拿男人的话回敬男人:“什么意思?你有话就说,别卖关子了。” 这一宿,赵科翻来翻去,没怎么入睡。 翌日一早,两位大人便去了靶场比试,赵科和余勉并肩跟在后头,余勉朝赵科使眼色,低声问他考虑得如何。 赵科烦不过:“一个晚上,哪够。” 余勉瞪着他:“怎么不够,我昨夜跟大人提了一嘴,大人显然有些兴趣,只待你寻个空把陶娘子叫来,大人和她过过眼,若看上了,陶娘子当了官夫人,后半辈子吃香喝辣,对你只有感激的份。” 赵科仍含含糊糊:“总要寻个时机,急什么。” 虽然他和陶枝接触不多,但他总觉得陶枝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俗女,别的女子眼里的大好前程,陶枝未必愿意。 几轮比试过后,陆盛昀赢得彻底,但面上神色依然淡淡,未见一丝悦色,将弓递给下人,又洗过了手,这才看向明显心不在焉的男人。 “胡叔今日,不在状态。” 胡晟笑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技不如人,我认。” 可陆盛昀多敏感的人,仍觉这老男人今日不太对劲。 这人到底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往后缺了钱,还得找他,索性无事,也就关心一下吧。 陆盛昀天生性冷,连皇帝的意都敢拂,如今少有地关心起来,胡晟大受感动,干脆心一横,把话说开,直接就问起了陶枝。 “胡叔问她作何,她比胡叔的长女还要小一岁。”陆盛昀眸子里透出的冷,比这寒冬还甚。 治军严格的总兵大人难得腼腆起来,摸摸络腮胡缓解尴尬:“你胡叔我说老也不老,又是习武之人,身子骨硬朗得很,加上父母也已不在,她若进了家门,那就是真正管事的人儿,于她而言,已经是上上选了。” 陆盛昀承认胡晟话说得实在,但看胡晟这张周正有余却着实不够俊的脸庞,脑海里浮现陶枝那比春光还要明媚的芙蓉面,内心唯有一个感受,鲜花插牛粪上,糟践了。 “再说了,贤侄和陶氏也没何干系,只要我愿意,陶氏愿意,不就成了,贤侄无需烦恼。”胡晟似胸有成竹,毕竟他身份地位摆在这里。 胡晟这么一说,不知为何,陆盛昀内心更为烦躁,冷冷道:“那就看她愿不愿意了。” 陆盛昀以处理公务为由请胡晟自便,进了书房,却把赵科和明鸢这对难兄难妹唤进来,问怎么回事,胡晟为何会知晓陶枝。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俩同时伸出手,指向对方。 都怪她。 都怨他。 陆盛昀骨节分明的长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不说,那就都去扫大街。” “大大大人,”明鸢哭丧着脸,磕磕巴巴地将花园那一桩偶遇说出,“也不晓得怎就那巧,都是那个点出门,结果就碰上了。” 陆盛昀目光一转,瞥向赵科。 赵科浑身一颤,忙道:“真的就是巧合,大人您看这围脖,都是我娘带给我的,我一个外男,没事哪敢往后院跑。” 不提这玩意还好,一提,陆盛昀胸口似堵了一口浊气,更闷了。 他们都有,独他没有,没他首肯,谁又敢收留她,谁又能护她周全。 他们倒是暖和了,可他脖子上,依然凉飕飕。 陆盛昀指着明鸢:“你去,就说有一桩好姻缘等着她,她再也不必过提心吊胆看人脸色的日子了。” 明鸢一脸懵。 然而,陆盛昀此刻看到这两人就烦,大手一挥,将人打发出去。 伪兄妹出了屋,立在冷风中,你看我,我瞅你。 明鸢身为女子更为敏感:“我怎么觉着大人这话里,总有一股酸味儿。” 赵科摸摸脖颈上暖融融的毛,可不是,吃不到糖的小孩,就这德性了。 明鸢可不敢耽搁,把主子的话一字不漏地告知陶枝,陶枝听后,微露笑意:“请你转告大人,大人心意,我领了,可我如今并不想再嫁,就不劳烦大人操心了。” 明鸢猜到如此,仍不放弃:“你想清楚了,那可是总兵大人啊,你嫁给他做续弦,整个江州,你就是螃蟹,横着走了。” 陶枝更为坚决:“不嫁。” 明鸢竖起拇指,你厉害。 不过,明鸢可不想再看大人那张硬板板的棺材脸了,还有胡总兵,她也得罪不起。 “要不你自己去说,省得他们不信,回头还得找来。” 13、认子 陶枝想得明白。 自己的生意能否做起来,还得明鸢在外帮着牵线,且明鸢做事颇为随性,时而靠谱,时而不着调,为免明鸢把自己的意思传达得不清不楚,让那位总兵大人会错意,纵使陶枝并不乐意,她也得去到前院走上一趟了。 听闻陶枝要见大人,周婶打起十二分精神,陪着她一同前往。 到了前院,赵科候在正房门口,见二人过来,面上没得丝毫喜色,尤其对陶枝,那是避着目光不好意思看。 不是他带着余勉去逛花园,余勉也不会遇见陶枝,更不会引来胡总兵求娶了。 可话说回来,一个小寡妇而已,哪怕嫁了堂堂总兵那也是高攀,他为何会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心情呢。 邪了门了。 陶枝仍旧面团般软和的样子,问总兵大人可在,她想求见大人。 赵科面露难色:“娘子真要见?你就不怕,胡大人见了你,更想娶了。” 陶枝目力极佳,余光瞥见走廊那头过来的男子,微笑着道:“十年前,江州不少县乡闹匪患,胡大人上任以后,治军从严,肃整军纪,训兵如神,短短五年的时间,就将匪患消灭得所剩无几,老百姓不再提心吊胆,过上了安宁的日子。如此廉洁清正的好官,自然不会与我这种丧夫的平庸妇人为难,自然也有更为出众的女子才能与之相配。” 好一个陶娘子,这流利的口舌,这一点都不浮夸的吹捧,任谁听了心里都熨帖。 胡晟未再走近,只远远瞧着小娘子无比瑰丽的侧脸,洁白无瑕,欺霜赛雪,倒是他配不上了。 胡晟轻叹一声:“我若再年轻个十岁,倒还使得,如今,罢了。” 说罢,男人转过身,又往场子去,准备再练几套拳,再多剿几个匪,也不枉小娘子一番夸了。 一旁的陆盛昀却立在原地,默了一会,直到赵科发现了主子,提嗓门唤起来,赵盛昀这才起脚,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来。 陶枝见来人是陆盛昀,而非胡总兵,想着自己那些话,估摸已经被人听了去,不便久留,微微屈膝就要告辞。 陆盛昀将人喊住:“随我进屋。” 说罢,自己一个转身,先回了屋。 陶枝脚步顿住,看着赵科微微疑惑:“大人唤的可是我?” 赵科硬着头皮:“是呢,娘子快进去,莫让大人等久了。” 纵使不愿,陶枝也知这时候任性不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母子俩目送女子的背影消失在他们面前,颇为默契地一声长叹,赵科捏捏下颚短短的胡茬,咕哝着如何是好。 周婶内心更急,长公主那边,再不回信,她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赵科知自家娘亲不易,本就是长公主特意派来看顾世子的,如今遇到这么大的事,报也不是,不报也不是,这几日上火长得嘴角都起泡了。 赵科脑子一转,出起了馊主意:“不如就说大人和陶氏早就好上了,因着大人未婚就有了外室,于名声不佳,而陶氏又颇有几分骨气,怕自己影响到大人的官途,于是快刀斩乱麻,忍痛斩断情丝,带着大人的骨肉嫁给了别的男人。却没想那男人是个福薄的,自己早早就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受人欺凌,妇人走投无路,这才找上大人,也实在情有可原。” 周婶听后,却更不吱声了。 有些话,她实在不方便同儿子讲。跟陶氏相处也有好些时日了,周婶越观察这女子越觉得,小娘子就不像是生过孩子的样子,有没有和男人行过房事,也不好说呢。 屋内,氛围也未见得有多好。陆盛昀把人叫进来,却未理会,只拿了本闲书在翻,内心越烦,面上越是沉冷。 陶枝也是沉得住气,只不过这双腿站久了,难免酸麻,又见男人对她视而不见,忍不住道:“大人若无事---” “你说开春就走,是自己走,还是带着孩子?”陆盛昀忽而开口。 陶枝一怔,稳住心神道:“那就看大人愿不愿意收留这孩子了,钰儿跟着大人,自然比跟着我更有奔头。” 不然,姐姐也不会托她来寻陆盛昀了。 陆盛昀终于从书本中抬眼,目不转睛地凝着陶枝:“他未必愿意跟着我。” 她把孩子养到这么大,孩子当然依赖她,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分开的时间长了,总能习惯的。 陶枝强压下心头浓浓的不舍,试图理智地回:“男孩子伤伤心也无妨。” 伤伤心也无妨? 不知为何,陆盛昀听不得这话,愈发冷了眉眼:“这孩子可以养在我名下,但你再不能是他的母亲了,充其量,也只能做个姨母。” 男人话里的意思,陶枝怎能不懂。 男人若认了钰儿,她再做孩子的娘,不就变相承认了,她红杏出墙,和本县的父母官有染,到时,两个人的名声都得臭大街了。 陆盛昀身份又不简单,若被他家人知晓,那她的小命也到头了。 陶枝想得更为周到:“这孩子跟了大人,那就不再是陈家人了,少不了,我们还得带着孩子回一趟陈家,与陈家人说个清楚明白,再将孩子的名儿从族谱里迁出来,也算彻底做个了结。” 陶枝一口我们,使得陆盛昀拧起的眉头微微舒展开,面色稍霁:“近日不便,过几日再说。” 先得把碍眼的胡老头打发走了。 “那就过几日再说,大人得闲了,再来唤我。”陶枝说完,行了礼便打算离开。 看着女子毫不留恋的身影,男人微微舒展的眉头又皱了回去。 曾几何时,他竟如此不受待见了。 然而,陶枝才步出屋子,便听得场子那边有人高声呼唤:“大人,使不得啊。” 赵科亦是面色匆匆地奔过来,对板着脸出屋的主子道:“大人,不好了,那头豹子愣是不懂事,闯进了练武场,冲撞了胡大人,胡大人要射杀豹子,小公子拦着不让......” 气喘吁吁地,赵科话还没说完,陆盛昀便越过他,步履如风,快步赶过去。 陶枝也提着裙摆,加快了步子,神色焦急地往那边奔。 才到了场边,陶枝便见小儿死死抱住小豹,明明也就那么点个头,那么点身板,却又分外勇敢地挡在小豹子身前为它挡箭。 胡晟将弓拉满,上了箭羽,却迟迟未发。 陆盛昀沉着脸走到了胡晟身旁,一只手搭在箭上,制住他射出去。 小儿见到陆盛昀,激动坏了,一个劲地喊爹:“爹,这老伯可凶了,二狗子抓了他一下,他要它的命。” 陶枝也奔到了孩子身边,仔细打量孩子,见他完完好好,松了一口气,转而轻斥:“好了,你也消停点,莫再吵嚷了。” 小儿一声声唤,使得胡晟放下了弓,丢到一边,要笑不笑地看着陆盛昀:“贤侄啊,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儿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你这也太伤胡叔的心了。” 又一个伤心的男人。 你们的心都是琉璃做的么,如此易碎。 陆盛昀朝陶枝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带着孩子赶紧走。 这一瞬间的默契,难以言喻,陶枝紧紧搂住孩子,又把小豹子叫住,用肉干诱着它,随他们回后院。 胡晟盯了一大一小好一会,才把目光收回,拍拍陆盛昀:“娇儿美妾,怨不得呢,可我怎么听说这妇人早早就嫁过人,且这孩子年龄不对啊。” 话落,胡晟忽而变了脸:“长公主可知道这个孩子?” 陆盛昀面不改色,从容镇定道:“只看这孩子容貌,不必我多解释,胡叔心中自有判断。至于陶氏,她只是孩子的姨母,受病故的孩子生母所托,把孩子交还给我,仅此而已,胡叔也别妄自揣测。” 人不风流枉少年,胡晟年轻时也风流过,可如陆盛昀这般还未成婚就闹出一个孩子,实在是不智。 可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胡晟又能说什么,愁着脸道:“你啊向来稳重,为何在子嗣上,闹出这么大的纰漏,传到京中,与你不对付的人又找到由头攻讦你了,你这归京之日,怕是遥遥无期了。” “无妨。”陆盛昀不在意地回。 胡晟听了更为郁结:“不成,这事儿瞒不住,我得同长公主去个信,让她给你兜一兜。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公主那般高贵的女子,你不愿意娶,来了这破地,却和乡下妇人好上了,你说你到底图个什么啊。” 陆盛昀回得更是气人:“不图什么,省心罢了。” 胡晟不由怒起,若非顾念陆盛昀的身份,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担当有作为的孩子,和京中那些纨绔不一样,多年来修身养性,不贪美色,从未闹过幺蛾子,可怎么换了个地方你就变了......” 少有地,胡晟以长辈的身份,将陆盛昀劈头盖脸的一通训。 也是罕见地,陆晟昀木着脸,任由胡晟发泄怒火,一句嘴都不曾回。 周婶回到后院,看着又和小豹子玩闹起来仿若没事人的孩子,不免对着陶枝埋怨道:“往后啊,为这孩子,大人还有得磨。” 陶枝听着,不吭声。 他既然认下了这个孩子,那么磨一磨,也是他该的。 14、严父 江州临时有事,胡晟不得不赶回去,但离开前,仍想找陶枝单独聊聊,套一套有关孩子的话。 但屡次三番,陶枝自己都没意见,却被陆盛昀截了胡,性情冷的后生讲话也忒不中听:“她是我孩子的姨母,也是胡叔的晚辈,瓜田李下的,还当避嫌。” 避个鬼头哦,你做出这等羞人的事,你还有脸说。 胡晟气得吹胡子瞪眼,走之前都不忘撂下狠话:“你母亲什么脾气,你晓得的,我是不可能替你瞒下来的,纸也包不住火,但她不问,我也不会主动说这事,你自己掂量,尽早同你母亲摊牌,别拖。” 都想做好人,不做恶人。胡晟也一样。陆盛昀未婚有子,不算什么喜事,长公主不见得有多开心,说不定还得发火,他是不可能主动去讨这个嫌的,谁做的,谁自己扛。 胡晟走了,带走了几大坛子酱白菜,县衙内外也终于消停下来了。 陆盛昀把几个亲信叫到跟前:“我知你们难处,也不会与你们为难,我母亲那边,自有我去说,你们不必管。” 有了小主子这句保证,周婶几欲落泪,可算能睡个好觉了。 陆盛昀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认下了这个孩子,那么管教方面,自然也要严格起来。 稚子不可长于妇人之手,尽管陶枝这个妇人,与外头那些不太一样,还算有见地有胆识,但想把孩子养育成才,不是妇人自己就能做得到的。 譬如孩子过度依恋陶枝,陆盛昀便觉得不可取,把孩子叫到跟前,颇为严厉道:“你以前那个爹,怎么教你的,我管不了,但如今,你是我的孩子,是陆家的孩子,得按我们陆家的规矩来。” 名儿也改成陆钰的小儿目光清澈却也懵懂道:“陆家的规矩是什么。” 陆盛昀顺理成章地拿出一本册子让小儿读并记忆背诵:“这是陆家家训,给你十日的时间,你得记住,再告诉我这里头讲的是什么。” 一旁忍着不吭声的陶枝终于按捺不住:“大人,孩子不到五岁,字都不认识几个。” 陆盛昀清清淡淡的一眼撇向女子:“我三岁便熟读诗经,他已经不小了。” 是,你能耐。 “大人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又身处怎样的环境,我以为,两者不能相提并论。”陶枝还算克制,依旧温温软软好脾气道。 小儿也是撇着嘴,一下扑到陶枝怀里,委屈喊娘。 陆盛昀听到后皱眉点出:“他以后不可再唤你娘,你自己也要注意,多多提醒。” 陆盛昀认下这个孩子,只为他身上的血脉,与自己斩不断的羁绊,而并没有丝毫兴致当人奸夫,被老百姓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陶枝自然也清楚这点,但孩子还没那么懂事,有些话说出来,孩子也未必能明白,只能反复告诫了。 陆钰私底下也被周婶明鸢几人轮流洗脑:“陶娘子不是你娘啊,为了顺利收养你,她才认你做儿子的,你娘另有其人,命不好,早早就没了,陶娘子是你娘的妹妹,也是你的姨母,你今后啊得唤她姨母。” 再懵懂的孩子,被大人们不停地灌输这种意识,内心也摇摆不定了,生怕陶枝不要自己了,反倒更加依赖陶枝了。 四五岁的孩子,还被女人抱在怀里哄,陆盛昀是看不得的,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陆家没有抱孩子的溺爱之风,以后,让他自己坐。” 只是抱抱而已,怎么就溺爱了,寻常人家不都是这么抱孩子的。 你们家到底多么了不得呢。 陶枝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江州,对更遥远的盛京毫无概念,周婶几人嘴巴又严,关于陆盛昀的身份,能打听到的很少,也就难以理解,陆盛昀这么个油盐不进,凉薄又自持的性子,到底是在怎样的家庭下养成的。 但孩子跟了陆盛昀,只好不坏,将来读书考学都有依仗。为了孩子的前程,陶枝也只能硬下心,把孩子放下,让他自己爬上椅子坐好,规规矩矩地听他这新上任就要点三把火的父亲讲规矩。 陆盛昀在京中看遍了慈母多败儿的例子,但见陶枝还算配合,是个能说得通的人,也就收起了心头那点不快,同孩子讲了一些有关衣食住行的基本礼节。 他迟早要回盛京,这孩子也迟早要同母亲见面,该教的先教了,把孩子养得大方得体,母亲见了,心里也好受些。 陆盛昀教孩子,不避着陶枝,教的也是世家大族该知道的东西,并未泄露自己的身世。 然而四五岁的小孩又有多少耐心呢,勉强听上半个时辰,已是极限,瞌睡虫袭来,却又不敢闭眼,只能求助陶枝。 陶枝爱莫能助,她已经答应男人,不插手他对孩子的管教。 因此,陶枝只能低下头,摸摸趴在自己脚边打瞌睡的黄毛黑斑大猫猫,看见了,也无能为力。 陆盛昀也知孩子心性,商贾之家,自身条件在那,想把孩子养得多出息也不易,是以,男人到底折了半,讲不到一半就放孩子休息去了。 底子薄,只能循序渐进。 陶枝感念地看了看男人,正要带着孩子离开,却被陆盛昀唤住:“陆家的孩子,到了三岁就得离开母亲搬到前院,他已经超龄了,你把他交给赵科,让赵科带他。” 陆家陆家,到底是哪个陆家啊。 但有言在先,陶枝也只能放开孩子的手,柔声安慰:“不怕啊,小豹子跟你一起,要有事,想姨母了,你就给姨母写信好不好,姨母收到信就过来看你。” “那娘,姨母,你一定要来看我。”小儿委委屈屈。 “会的,姨母还等着钰儿背诗经呢,整个县城,能背出诗经的孩子可没几个呢。” 前院后院,也就一句话通传的事,陶枝这么说,也是鼓励孩子读书认字,提高孩子的积极性。 陆盛昀在屋内听着陶枝和孩子在门口的对话,目光放空,似在遥想,他小时读书识字,身边却没有这样的人宽慰自己。 不管他能写多少字,背多少诗词,读懂了多少文章,所有人都只会觉得这是他陆世子该做到的,而从不去想,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又失去了多少快乐。 值不值得,陆盛昀已经不想再去计较,可如今再忆起,若他幼时碰到陶枝这样的女子,想必就不会那么难捱了。 陶枝送别孩子,正打算回后院,却被身后的男人叫住。 “陈家那边的人和事,你再同我说说。” 准备充足,才无患。 15、妄念 陈家的人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陶枝亡夫排行老二,前头有个哥哥,后面还有三个妹妹,因着女多男少,身为长子的陈锋尤具话语权,一家子,包括陈家二老都得听他的。而身为长嫂的吴氏,腰杆子也更硬,家中大事小事都要插一手,就连陶枝夫婿陈晋在外面的生意,她也要过问。 陈晋不愿搭理,吴氏便到男人那里哭一哭,说些挑拨离间的话。 陈锋好面子,极其在意长幼尊卑,容不得下头弟妹有任何的微词。陈晋不愿把账本给吴氏查看,无疑在挑战陈锋作为长子的威严,不时地去到二房,将陈晋骂得狗血淋头,甚至逼他给吴氏道歉,将他一个男人的颜面彻底踩在地上。 陈晋看着温和,沉稳话不多,但陶枝仍感觉得到,他内心并不平静,加上身体那不为人道的隐疾,人也变得愈发敏感焦虑,到后头,为了解压,竟然迷上了大烟,把自己关在屋内,一抽就是一个大夜。 陶枝有心劝说,男人却听不下去,待她也逐渐冷淡。 感念男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求娶,助她逃离了魔窟,陶枝是真心想和陈晋做夫妻,也暗中寻访了不少医者,可始终无所获。 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在一日日地冷待中,消磨无几。 但这些夫妻之间的秘事,陶枝寥寥数语便掠过,并不愿多提,谈的更详尽的是陈家兄妹之间存在的问题。 可陆盛昀何其敏锐,并不想放过任何疑点,直截了当地问:“所以,如那日吴氏在公堂上所言,他不能人道是真?你和他确实未曾圆房?” 这话问得,叫陶枝如何回。 陶枝神情微窘,又颇为无奈:“大人心中已有定论,又何苦再揭人短。” 陆盛昀顿了下,又问:“你随夫在外奔走,不在陈家的时日更多,冷不丁抱回一个将满周岁的婴孩,陈家那些人又如何能接受。” 提到这,陶枝更为无奈:“他们当然有怀疑,但我夫君一力扛下,且给了他们不少好处,他们才勉强接受的。” 这个孩子的存在,其实也帮了陈晋,毕竟他的病治不好就难以有子嗣,日子久了,陈家也会起疑。 所以,无论如何,陈晋也会认下孩子。 也正因如此,吴氏讨要陈晋的那几个商铺,陶枝处处被动,她内心始终缺了点底气,她和陈晋并未圆房,孩子也不是陈晋的,陈晋一走,她和陈家就再无瓜葛了。 不是自己的,陶枝要不起。 默默听完,陆盛昀却又有疑虑为了:“为何那时,不来找我?” 硬生生地拖了三年,才来。 陶枝被问得神情一滞,颇为不自在道:“那时,我不确定,大人会不会收留这个孩子,更何况,那时候,我们也需要这个孩子,不出意外,这将是我和夫君唯一的孩子,我们自会好好将他抚养成人。” 往后还得仰仗这个男人,陶枝只能尽量坦诚,诉说一些自己的心里话,毕竟,人对弱者的防备心也会变弱。 陆盛昀似有所动,想到父亲那几个庶弟,为个小宅子都能撕破脸,争得你死我活,公府尚且如此不堪,一个小地方的贫家女子,却这般豁达这般通透,倒让陆盛昀对人性有了更深层次的体悟。 此时,陆盛昀再看陶枝又不一样了。 眉如远山,眼含秋水。 京中贵女,貌美的不在少数,但他能记住的没几个,因着和悦的穷追不舍,对女子,他甚至有种本能的抗拒。 对女子成见太深,他才能忽略掉陶枝的美貌,进而更为公正地去审视她这个人,是真诚,亦或虚伪,是口蜜腹剑,亦或实心实意。 而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当真拥有令大部分男人心折的美貌,也无怪,将将二十,却已经历了不少坎坷。 但难得的是,这女子身上有股不易被摧折的韧劲,保住了自己,也护住了孩子。 待问得差不多了,陶枝离开后,陆盛昀把刘师爷叫进来,让他去查陈家,尤其陈锋在外头的营生,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不能有丝毫遗漏。 刘师爷讶异,这怎么还要查呢。大人已经认下了孩子,孩子的生母也不是陶枝,那这孩子跟陈家也无关联,这时候,更该撇清才是。 见刘师爷定住不动,望着他的小眯眼里仿佛有千言万语,陆盛昀也微微眯起了眼:“我说得不够明白?” “明白,明白,小的这就去办。”刘师爷弯着腰出了屋,带上两个得力的手下,一道去了茶楼。 陶枝再回到后院,周婶已经在忙忙碌碌地收拾孩子衣物准备送往前院,一件件地,全都不留。 陶枝心有不舍:“要不留个一两件,孩子偶尔过来玩玩,也能用上。” 周婶笑了笑:“这前院和后院离得又不远,孩子歇息空当,过来玩玩,当然可以,玩得差不多,再回前院休息,又不妨碍。” 毕竟身份变了,陆钰成了世子的孩子,而陶枝这个姨母,多少也得避避嫌。 大人对陶枝是何态度,他们做下人的无从得知,也不便去探,但当陶枝是客,客气点,敬着点,这是能够做到的。 陶枝不再是孩子的母亲,明鸢看她也更顺眼,不自觉地夸上了:“不是你的孩子,你还能养这么久,也算重情重义了,不过你这样的,去到京中,可得多长几个心眼,不然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箱笼空了不少,陶枝又把屋里摆件挪了挪,边做事边不经意地回:“我也未必会去京中,就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事了。” 明鸢摇摇手指,宛如神棍:“那可真的未必,大人的家在京中,总有一天,他要回去的,孩子自然也要跟着,你舍得离开孩子。” 闻言,陶枝弯下的腰身一僵,却仍保持着轻快的口吻:“那也没办法,孩子得跟着父亲才有出息,我只是姨母,做不了什么。” 是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明鸢看陶枝,也一样。 见女子这么识趣,把自己的地位摆得很正,明鸢又为她感到惋惜:“你要是没嫁过人该多好。” 这般模样,大人收做妾也是好的,起码日日瞧着,开心啊。 “我倒觉得,挺好的,在那个时候。”陶枝直起了身子,拉开窗,闭着眸,感受凉风拂过面颊,让她的脑子更为清醒。 她遭遇过什么样的困境,明鸢又怎么可能体会到。 说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 那一晚,张恪软硬兼施,逼着她答应做他的妾,她不愿意,转身跳了窗,好在楼下尚未收摊,她掉落在顶棚上,险险避过一劫。 也是那一回,她遇到了姐姐,姐姐收留了她,无疑就是救了她的命。 为了这份恩情,后面姐姐病重托孤,她义不容辞地应下。 她已是孑然一身,必要的时候,连命都豁得出去,所以,哪怕再难,她也得把孩子养好。 见这人话说一半,又不搭理自己,走神得厉害,明鸢撇撇嘴,小腰一扭,去前头找找八卦,打发无趣的时光。 才跨过门槛,就见赵科垮着脸从她面前经过,完全视她于无物,明鸢挥挥手,喊了两嗓子,男人才一脸迷茫地回过头,开口就没好话:“怎么又是你,好好姑娘家,不在后面待着,总往前面跑做么子。” 明鸢双手叉腰:“我要不来,还不晓得你眼瞎成这样,我一个大活人杵这都看不到。” 赵科脑袋转过去,继续往前走,嘴里嘀咕:“看到了,我也当自己瞎了。” 明鸢气得直跺脚,忙跟上去,诶诶地唤:“走那快做么子,我问你呢,小家伙还好吧,有没有闹情绪哭鼻子?” 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就是明鸢,嘴上念着莫担心,可仍忍不住想问一问孩子的情况,好告诉陶枝。 赵科一个转身,明鸢跑得快,没煞住,直直撞人胸口上,本就不够挺直的鼻梁更扁了。 明鸢捂着鼻子,疼得直冒眼花:“你这个登徒子,臭不要脸的,都不知道让让女孩子。” 赵科毫无愧疚:“你是我妹,算什么女孩。” 明鸢怒了:“又不是亲妹妹,懂不懂礼貌啊。” “不懂,”赵科抱着双手,“一日为妹,终身为妹。前院的事儿,少打听,回去做做女红养养性子,免得你以后嫁了人,没规没矩地,你婆家反而怪我们没教好。” 话音才落,一道稚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小儿迈着短腿,气喘吁吁地跑来,后头跟着长大了不少更显威风的豹子。 这豹子为了配合小儿的脚步也是不易,不能放开了跑,养得更为结实修长的四肢一点点地往前挪步,唯恐挪快了,一脚下去,把前头的小孩踩扁了。 一儿一豹,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逗趣。 “明鸢姐姐,别走,我要找娘,找姨母。” 小乖乖哦,这口都没改好,我怎么敢。 明鸢也就探探孩子消息,哪敢真的带他回去。 毕竟,他们的大人就在台阶上,一脸漠然地看着他们。 “赵科,带孩子回屋。” 16、危机 陆盛昀这脸这腰腹这通身的气度,任谁看了都要惊为天人,然而偏偏这人性情又冷得很,终日里不苟言笑,没甚表情,便似崖边高悬的雪松,清绝孤傲,不易攀折。 他只要发了话,身边人只有听命的份,生不出丁点的忤逆之意。 但小儿哪懂这些,男人不让他见娘,就是坏人,内心委屈至极,赖着不肯走,见赵科要来抱他,干脆一屁股坐下,一把抱住身旁的豹子,紧紧不撒手。 赵科登时黑了脸,这孩子哪学的招,还知道借助外力。 这豹子一看就没少偷吃肉,肥成什么样了,金色的瞳孔凶异得很,龇着獠牙,喉头还发出一阵极为厚实的低鸣,似在警告赵科,不要再靠近了,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他赵科可不是吓大的,怕你哦。 不过他还真没徒手和豹子对打过,这招该怎么出,让他先琢磨琢磨。 手比脑子更快,赵科丢了块肉干,想把豹子引开。 谁料这野物闪电般冲过去叼起肉干,又一阵疾风似的闪了回来。 赵科人尚未反应过来,直接懵了。 大人可真是懂得为难他,专找这些苦差事给他。 带个小孩,还得和这种山林野物斗志斗勇。 明鸢反倒更为勇敢,不管不顾地,一下奔到陆钰身边,弯下腰拍拍他衣服上蹭到的灰:“我的小祖宗哟,大冷天的,就这么坐着,你也不怕冻到啊,你娘看到了,会怎么说,你看你娘愿意理你不?” 陶枝平时对孩子的教导颇为用心,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这般无赖似的举动,必然是不可以的。 陆钰一脸稚气:“姐姐带我去见姨母,我就起来。” 这孩子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澈无辜,因着面容有几分和大人相似,明鸢此时看着孩子,就似看到了四五岁的大人,心头怜意顿生,正要开口,一道凉透人心的声音将她顷刻间冻醒。 “要见你姨母,可以,把家规背熟了,来找我。” 陆氏家规可不好背,拗口得很,且背了也没多大用,得记在心里,身体力行地遵从。 庶出那几房,闹成什么样了。 妯娌之间,为了几匹布,可没少闹笑话,有好几回,还得长公主出面,才能镇住这些不省心的妇人。 但主子都这么说了,明鸢也不敢道半个字的不是,只把孩子搂了搂:“你乖啊,又聪明,勤快些,早点背下来,就可以去见姨母了。” 陆钰这大半年随陶枝东躲西藏,吃了不少苦,也养出了几分伶俐劲儿,见耍赖无用,男人依旧不为所动,二狗子也不理他,专心啃着肉干,小儿耷拉着脑袋,悻悻站起,还不忘拍掉屁股上的灰。 脏了,就不好看了。 明鸢没忍住,笑出了声,分明爱洁的小娃娃,为了达到目的,可真是豁出去了。 陆钰打起精神,仰头望着陆盛昀:“爹你说话算话?” 这一声爹唤得毫无感情,陆盛昀听着,内心也毫无波澜。 他的孩子,果然跟他一个德行,别的不行,就会卖惨装可怜。 可惜的是,有了前车之鉴,陆盛昀如今郎心似铁,在管教孩子上,再不可能心软了。 “三日内,到我这里,一字不落地把家训背下,并解释给我听,我就让你去后院见你姨母,住上一日。” 三日?不是十日吗? 小儿傻了眼,急得脸颊泛红:“你欺负人。” “没大没小,不尊长辈,减一日,后日午时,到我书房来。” 小儿双眼红红,瘪起了嘴,陆盛昀冷眼一瞥,哭一个试试。 “背就背,怕你啊。”奶气十足地吼完,小娃唤一声二狗子我们走,扭身就跑,唯恐男人怒了,真的来抓他。 陆盛昀一眼扫向正捂着嘴偷笑的赵科,男人立马站直了,咳嗽两声,起脚就去追:“诶,小公子,你倒是慢些,别摔了啊。” 主子小时也不是这个样儿,稳重得很。 明鸢已然悄悄退下,小跑着回到后院,迫不及待地同陶枝分享前头趣事,老神在在道:“你别不爱听啊,小公子如今这样,是得打磨打磨,不然动不动往地上一坐,叫大人的父母看到了,该如何作想,本来这正妻未娶就先有了庶子,已经是大忌,孩子若不乖些,以后回了京,日子也未必好过。” 陶枝轻叹:“孩子从未离开过我身边,到底还是小了,难免会怕。” 明鸢忙道:“可不能这么说,大人的儿子就不该怕。” 明鸢对陆盛昀既敬又畏,但维护起来,也是毫无原则。 陶枝不由好奇:“你们大人难道生下来就这般严肃,磕了疼了饿了委屈了,不曾哭过一声。” 明鸢陷入沉思,着实思索了半晌,才摇头道:“大人大了我十岁呢,我三四岁时,大人才名早已响彻盛京,言行仪止,皆为同辈表率,又怎会失态于人前。” 一个名动盛京的大家公子,又为何远赴这种偏远小城,当个芝麻官儿,且一当就是好几年。陶枝更费解了。 明鸢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嘴瓢了,忙拿手拍了拍嘴,一脸紧张地盯着陶枝:“我方才说了什么,你没听见吧。” 陶枝颇无语:“我还年轻,耳聪目明。” 明鸢不依了:“不管,我可没说,你也赶紧忘掉,以后大人愿意,自会告诉你,我们做下人的,本分得很,嘴巴可严了。” 陶枝对着大孩子,也只能哄:“是,我什么都不知道,问你,你也不可能说。” 明鸢满意地点头,这就对了,做人啊,就得识趣。 到了夜间,陶枝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亦难入眠。 这院儿本就偏,明鸢夜里都不爱在这边歇,仅白天过来帮她干活,如今孩子也不在了,只剩陶枝一人,放眼望去,哪哪都空荡荡的,心也难安。 屋内的炭火烧得足,烟味儿却不重。数日前,赵科带人过来装了烟道直通屋顶,关着窗烧一晚上也无碍,可大抵心境使然,陶枝仍觉窒闷难耐,干脆起了身,摸黑披上大衣,小步慢走到窗边。 正要把窗棂支开,却听得外头窸窸窣窣的响动,陶枝顿时僵住了身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连呼吸都刻意压得很轻,唯恐被外头探知到了。 “你去看看,屋里有没有人。” “为何我去,不是你去。” “方才翻墙过来,你松了绳,害我差点摔下去,就该你去。” “稀烂玩意,去就去。” 月色疏淡,勉强照着脚边的路,高个男人在同伴催促下,鬼鬼祟祟地往屋那边挪动,到了屋门口,轻轻推了那么一下,门居然开了。 咦,没人啊。 屋里头更暗,月光只照到门槛那点地,再往前几步,伸手都难见着五指,高个子男人小心翼翼地弓腰猫步,忽而眼前一抹灰影晃过,他眨眨眼,愈发看不清,正要扭头唤同伴,碰的一下,颈后一阵剧痛,男人摇晃着身子,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地倒了下去。 外头稍矮的男人久等不到同伴,慌了神,踮着脚尖往门口小步地挪,试探着轻唤同伴,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于是越发心急,加快了脚步跑向屋门口。 说时迟那时快,屋内闪现出一团灰蒙蒙的影子,就在矮个子尚在晃神之际,眼前一阵粉光浮动,细腻腻地渗进鼻间,贴到唇上,甚至落入了眼睛里,火辣辣的疼。 “啊,这是什么,好疼。” 陶枝自头顶扯下显得累赘的灰鼠裘,不顾一切地往院外跑,拉高了嗓音喊:“快来人,府里进贼了。” 一声又一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极具穿透力。 周婶和明鸢住的院子就在隔壁不远,迷迷糊糊地惊醒,听出陶枝的声音,慌忙批了外衣出去查看,院门一开,就见陶枝衣衫单薄地立在门口,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们直往前院奔。 后院都是女子,未必敌得过,去前院搬救兵最稳妥。 陶枝气息已乱,拽着二人边跑,边解释。 三言两语地,话不多,但另外二人也听懂了。周婶又惊又愤:“哪里来的贼人如此大胆,连县衙大院都敢闯。” 而此时,赵科已闻声赶至,问询怎么回事。 明鸢跑得都出汗了,捂着胸口顺气:“你快去小院抓贼。” 赵科叫三人先去前院客堂等着,又将身后跟着的数十名衙差分为两队,一队随他抓人,一队守好前院。 吩咐完毕,赵科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稍稍拔出,快跑而去。 明鸢在后头大喊:“哥哥,你当心,别被贼伤到了。” 赵科身子一晃。 别了,少咒他。 两个贼而已,不至于。 然而明鸢依旧忧心忡忡:“我哥前几个月还受过伤呢,养了好些时日,这身子还中用不。” 话音未落,又是哇地一声,娘你打我做么子。 周婶骂女儿和骂儿子一个样,半点不留情:“死丫头乱说什么,不中用是这么用的,我看你才不中用。” 明鸢不服,声也扬起:“我哪乱说,你就偏心。” “我偏心,我偏心就把你随便找个人家送了,何必抱回来,日日给自己气受。”周婶气坏了,也是口不择言。 明鸢更有理由了,愤愤不平道:“你看,我就说了,你嫌弃我,总算,这么多年,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自己痛诉尚不过瘾,明鸢还得拉上陶枝,拽她胳膊:“我说我娘更疼我哥,你还不信,这会儿,你都看明白了。” 这妹妹是真的能造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为兄妹俩谁更得娘的宠而争风吃醋。 陶枝松弛下来,更觉气力不济,屋外的寒风又刮过来,她只着薄袄子,身子骨不觉打了个颤。 “再吵,回后院抓贼去。” 饱含威慑力的低醇男声自背后响起,明鸢一个哆嗦,手一松,放开了陶枝。 陶枝得以喘口气。 却又听得男人道:“你随我进屋。” 陶枝一怔。她吗? 周婶和明鸢同时变了脸色,异口同声道:“大人,孤男寡女,使不得啊。” 进去的,可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大人歇息的内室。 寻常不让人进的。 17、欲(补充版) 陆盛昀只把二人一眼掠过,再次看向陶枝,这回更为言简意赅。 “进来。” 说罢,男人转身,先回了内室。 周婶拉着陶枝快声叮嘱:“你自己稳重些,女孩子家家,要自持要知分寸,莫什么都随大人的意,有什么,就喊一声。” 陶枝反问:“我喊,你们就能进来?” 周婶被问得一噎,含混道:“尽量,尽量呢。” 得了,别为难自己了。陶枝也不觉得男人会对自己怎样,毕竟,他对自己,始终带点成见,有成见,又何来的兴趣呢。 一步变作两步,陶枝慢腾腾地往内室走,外堂与内室之间的走道不算短,两边墙上还挂了不少兵器,更有一些稍凸出于墙面的铜制图案,透着一股诡异的神秘,引人探究。 陶枝慢下了脚步,侧着身子,手伸向了某个莲花形状的图案。 “墙后面布满了暗器,不怕被扎成蜂窝,你可以试试。” 冷峭的声音自走道尽头传来,陶枝瑟缩了下,收回了手,闻声望向男人。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安全感的男人,在自己歇息的地方,弄出这样大的阵仗,他就不怕他自己哪天睡迷糊了,不知不觉地就开启了墙上的机关,把自己小命弄没。 男人凝着陶枝,却未再言,转了身,先进屋。 陶枝平复心绪,不再分神,快步往里走去。 这里头做得深,风进不来,倒也暖和了不少。 进到内室,陶枝只觉暖意拂面,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极为淡雅的香味,似松似竹,与男人倒是极搭。 屋内陈设摆件,也以简素为主,未见多么奢华的古玩宝器,只一棵造型奇特的歪脖子松树引人入胜。 陶枝盯着墙角的松树瞧了好一会,才被男人一声坐召唤回神。 男人已然坐到了桌前,桌上摆了清茶,袅袅冒着热气,显然刚煮不久。 陶枝规规矩矩地坐到了男人对面,捧起了身前的茶盏,礼节到位地谢过大人款待。 陆盛昀却道不必,该他请的。 陶枝低头,小抿了一口,由衷地叹,好茶。 入口生香,味醇甘润,滋味悠长。 陆盛昀垂眸,握着巴掌大的玉盏,新绿的嫩茶在莹莹碧水中以极其舒缓的姿态旋转,散开,沉落。 这茶,非凡品,乃西南御贡,数量不多,就连长公主每年也只能分到一份茶饼,然后分成两半,一半自用,一半给他寄来。 世间的女子,除了母亲,能得他邀请品茶,也唯有她了。 陶枝不知这茶来历,但凭这茶独道的口感,也能猜到必不便宜,一辈子或许就只有资格品这一回了,为此陶枝尤为珍惜,也更为专注。 男人在看她,她也似毫无察觉,双手捧着茶盏,不紧不慢地小口抿。 樱桃小口一点点,不是樱桃更胜之。 陆盛昀只觉喉头一紧,口舌也颇干涩,单手一托,仰头饮了一大口。 大冬日地,他却愈发燥得慌。 将心头那点异动压下去,陆盛昀主动找话,问今晚怎么回事,他想听她讲讲。 陶枝心知必有这一遭,早有准备,理了理思绪,将她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仔仔细细讲给陆盛昀听。 陆盛昀听这女子打晕了一个贼,又用辣椒粉干倒了另一个贼,看她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陶枝神色如常地解释道:“我带着小儿在外,总会遇到一些无良的人,不学点防身的招数,我又如何护住自己,护住孩子。” 深谙世间险恶,权利倾轧的陆世子自然不会觉得女子下手太狠,换他只可能更狠,让他意外的是这女子面对危险展现出来的魄力,临危不乱,颇有急智,实在不像寻常的乡下女子。 更难得的是,她并非只顾自己逃命,那般危急之下,仍记得去唤周婶母女,这份义气,就连很多男子也未必比得上。 陶枝已然习惯男人看自己复杂难测的眼神,也不欲再为难自己,反正她只需熬到开春,在那之前,她和他之间,相安无事便可。 他如何看她这个人,不重要了。 毕竟,她有自知之明,不必周婶他们刻意提醒,她比谁都清楚,门第之间的差距,便如天堑鸿沟,强行跨越,只会摔得粉身碎骨。 少有这样的情况,面对这样的女子,陆盛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个你字在嘴边打转,才发出来,却听得外头赵科火烧屁股似的在那鬼叫:“大人大人,贼抓到了,一个还昏着,一个那眼睛嘴巴肿得不能看了。” 陆盛昀面色一沉:“好好地审。” 外头赵科受他那着急上火的娘所托,哪敢走,硬着头皮道:“审好了。” 闻言,陶枝亦是诧异,赵科这办事效率倒是高。 陆盛昀面色更沉,字更少:“进来。” 赵科干笑地踱进来,一眼望去,见二人发乎情止于礼地对桌而坐,暗松了一口气,又不得不佩服自家主子的定力。这么一个如珠似玉的美人就在面前,是如何做到心如止水,不动如山的。 换他,可就未必了。 那怡红院的梦娘若有陶枝一半的美貌,那他夜夜都想做新郎。 “还不快说。” 男人冷冷一声,赵科立马回神,忙道:“主子,问清楚了,这二人乃张勐大儿子张恪的爪牙,潜进来就是为了寻陶娘子,没成想,歪打正着地,竟被他们找到了,就是这代价有点大。” 自己为个女人争风吃醋地争成了瘸子,手底下的人也没脑子,狗胆包天地敢闯县衙大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这么一比较,还好梦娘性子柔和,对他千依百顺,若都是陶枝这样,看着柔,实则刚,不是抡棍子就给人喂辣椒粉,再美,他都无福消受。 陶枝听后面色一白。 她都避到县衙里了,这个张恪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平生头一回,陶枝如此恼恨一个男人,她已经避无可避,也拒绝得十分彻底,为何他仍是这般执迷不悟。 难不成,她真的要背井离乡,去到更远的地方,甚至离开整个江州。 可离开了江州,她又能去哪里。 别的地方,就不会有张恪这样的人了吗。 这一刻的悄然无声,多少有些不自在。 陆盛昀瞥着陶枝:“这二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给她泄愤的机会。 陶枝却冷静下来:“请大人按律法民纪,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女子如此冷静,明事理,反倒让陆盛昀寻不着话,只嗯了声,须臾,又道:“为免有别的意外发生,这几日,你就在前院陪钰儿。” 闻言,陶枝蓦地抬眼,微微诧异地看着男人。 不是说,孩子要背会了家训,才能和她见上一面。 但男人好意,陶枝心领,感激谢过大人,接着又分外善解人意地道:“大人公务繁忙,就不打扰了。” 他还没说什么,她倒是极为自觉地告退了。 见女子离去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不少,陆盛昀锁紧了眉头,却再无话。 赵科一旁瞧着,莫名觉得,大人这样子,怎么有点像那传说中的望妻石呢。 啊呸,晦气。 真成了望妻石,望的也不该是陶氏。 赵科身为陆盛昀的随扈,打小跟在男人身边,比别人更能察觉到男人的异样。 他家世子何曾如此心平气和地同女子对坐品茶,就连多说几句话都觉得烦。 当年和悦女扮男装,偷溜出宫,想要世子陪她去逛庙会,结果世子直接就将四皇子请来,叫他陪这对姐弟出去玩。 和悦公主脸色有多难看,一晚上没少使唤他,但因着世子的关系,也没太难为他,可旁人就不一样了,哪怕四皇子这个亲弟弟,也吃了公主不少排头,成了公主的出气筒。 如今再想来,和悦公主拖到二十,实在拖不下去了,前两年才嫁了人,可新婚当晚,尚未洞房,驸马就暴毙了,说是心疾骤发,可真相究竟如何,谁又说得清。 公主不必为夫守孝,随时可以再嫁,皇帝也有为女儿物色新夫婿的意思,公主却哭着到了御前:“驸马走得那么突然,外头还不知道如何非议儿臣,匆忙再找,别家又怎会愿意,终归强扭的瓜不甜。” 和悦这么一哭,被皇帝物色的几个新驸马人选,仿佛逃过一劫暗自庆幸,更有明白人揣测,这公主难不成还在等着陆世子。 毕竟,嫁过一回,对上有个交代,至于婚姻长不长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谁让驸马倒霉,消受不了美人恩呢。 是以,哪怕远隔千里,赵科也不曾真正放下心。更何况,皇帝为了安抚婚姻不顺的长女,赐了不少封邑,也不知巧合还是刻意为之,有两处就在江州,保不齐哪天,人就亲自过来了。 天家这桩孽缘尚未完全摆脱,赵科以为,再来个女子,就更不妥了。 然而他的主子,不能以常理论之,就在赵科琢磨着该如何委婉提醒主子时,对方冷不丁的一句。 “我若纳陶氏为妾,你以为她愿意否。” 赵柯脑子一蒙:“大人,陶氏还未出孝呢。” “不就到开春,我等得了。”陆盛昀不以为意,他要考虑的更多。 纳陶氏为妾,虽然骤然听起来颇为荒谬,但于他,也是一种权宜之计,可以为他挡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赵科脑子凌乱。不是,这哪是等不等得了的问题,您和一个小寡妇,不合适啊。 “我夜里梦到陶氏了。”陆盛昀却不管身边人乱不乱,他总有自己的话要说。 在此之前,他从未梦到过任何女子。 陆盛昀并不觉得这种话难以启齿,是个男人都有体会,他也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非要吃素,可因着和悦,他对女子总少了些憧憬,身体上的冲动也被强行按捺下去。 但如今,有个女人破天荒地让他有了那种最原始的憧憬,他也没必要再委屈自己。毕竟,他身为公府继承人,总要成婚总要生子,与其随长辈的意,娶个自己无感的,还不如自己先挑好了,找个自己看得顺眼的,将来这日子也不至于过于难捱。 只不过这陶氏,按世俗的看法,身份确实太低。 该不该将她提上去,他也尚在观望。 18、梦回 腊月已至,穗县的雪也由起初的零星散漫,至后头的纷纷扬扬,颇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一来就是好几场。 这一场,路面上积雪尚未消融,下一场就又来了,积雪下头还有层冰,稍不留神就得摔个大跟头。一大早,周婶便把下人们动员起来,到边到角地铲雪。 陶枝陪孩子用了早饭,看着赵科把孩子接走,毛色已经养得水滑光亮的豹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小主子身旁,白雪皑皑之下,一身的金毛似泛着圣光,尤为震慑人心。 待看不到人了,陶枝回身换上粗布袄子,拿起了笤帚也跟着周婶一道清扫。 周婶见状,忙道:“使不得,外头冷,莫冻着了,赶紧回屋歇着。” 大人明着表态,对陶氏有意,他们做下人的,不赞同,暗自着急,可拿自家这位特立独行,说一不二的主子没得办法,最后还得依着大人的意思来。 毕竟,大人不如意了,他们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男女有别,儿子跟陶枝亲近不来,便把试探陶枝的任务交给她这个老娘,周婶只觉命苦,两个孩子,没一个孝顺的,做不来的事儿就只知道喊娘。 她这个当娘的又能找谁。 这差事,不算苦,但难办。 相处了好一段时日,周婶对小娘子也算有个七八分的了解,这姑娘被外头那些无良的人逼得太狠,戒备心不小,怕是不可能轻易对哪个男人动心了。 强扭的瓜不甜。 想想和悦,世子该更懂这个道理才是。 或者说,面对自己在意的人或事,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豁达。 陆盛昀是周婶从小看到大的。对这个小主子的脾性,周婶甚至比国公爷和公主知道得更多,世子看着好似对世间万物都没得多大的兴趣,可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那是牟起了劲非要得到不可,否则也不会不到十四岁就一举中第,成为我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从此名动盛京,风光无二。 这样世间难得的奇才,陶枝除了外貌,别的方面,无一能配。 但人无完人,世子样样出挑,少有人能及,唯独姻缘,颇为不顺,有个受宠的公主在前头横着,别家女子再有想法,也不敢表露出来,不然被公主知道了,日子就不好过了。 再加上世子入仕没几年就因惹怒皇帝被外放,亲事尚未来得及说,如今前程不明,再想寻一门如意的亲事,怕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盛京那些贵女一个个都是蜜罐里长大的,早已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衣食住行无不精致,这也嫌弃那也挑剔,又怎会愿意来这偏远小城吃苦呢。 其实,苦也不算。只是比起盛京的繁华奢靡,穗县无疑就是不开化的乡下,一条主街,几个巷子,逛个几日就到头了,毫无乐趣可言。 就连周婶自己也会时而怀念京中的生活,譬如打铁花那样的美景,这里就寻不到,还有一年到头逛不完的夜市,和各式的庙会,从东边一直延伸到西边,人潮涌动,花灯绚目,一眼望不到头。 何时,才能归啊。 周婶一声长叹。 大人如今年方二十有四,再耽搁下去,莫说前程,连个子嗣都难。 这么一想,周婶又觉得,世子身边有个知情识趣又能照顾他寝居的女子,不再寒衾孤枕,倒也不错。 更难得这人是世子自己看上的。 毕竟,世子眼高于顶,寻常女子入不了他的眼,更不可能像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为了消遣不时地往风水场所跑,不过这男人啊,到了年岁,还得有个纾解的途径,不然憋久了,憋出毛病可不得了了。 国公府可得指着世子传宗接代,万万不能便宜那几个妾室的孩子。 陆钰乃非婚生,生母又不祥,就算国公爷和公主认下这个孙子,也只给口饭吃,将来分些家财自谋生路的命。 世子得有更多的孩子,那就得把身子养好了,不能憋。 周婶思来想去,态度也是变了又变,最后把心一定,寻了个空闲同陶枝说道,先是长吁短叹,道大人不易,因一时不走运,也是年轻气盛,导致官途黯淡,倘若尚在京中,这个年岁怕早就娶妻生子,一家几口,和和美美了。 陶枝不明就里,只能顺着周婶的话,好声好气道:“大人看着就气度不凡,非寻常人能比,就算一时不顺,耽误了几年,但往后未必不能起复。” 周婶听了高兴:“你也这么觉得,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眼光的,会识人。” 有好感,就有戏。 周婶又是一声叹气,甩着帕子道:“可惜了我家大人,正当盛年,身边却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都没,你看胡大人那般年纪都耐不住,夫人走了没几年就要找续弦了,我家大人却洁身自好,不是自己中意的就不要,这前前后后地多少人想送,我家大人可是连门都没让人进就打发回去了。” 之前明鸢无意透露陆盛昀从未有过女人这一讯息,陶枝是不信的,不说高门大户,寻常人家的男子到了年纪,手头有了点钱,迫不及待地去到窑子里开荤,童子身守得久了还会被身边人笑话。陆盛昀这样的大家公子,家里早早就会安排通房丫鬟,哪能让他如此年岁还旷着。 可周婶也这么说,陶枝就不得不信了。 但周婶为何要同她说这些男人的私事,她一个嫁过人的女子,还在孝中,聊别的男人也不合适。 两手被周婶握着,陶枝不便挣开,只能插科打诨:“胡大人在江州想必认识不少大户人家,何不请胡大人帮着相看,兴许就能为大人觅得良缘。” 闻言,周婶却是摇头,江州的女子,身份也低了。 见陶枝不上道,周婶只能直白道:“大人再不能孤身了,我欲给大人寻一门良妾,你觉得如何。” 陶枝笑笑:“只要两边都愿意,是个好事儿。” 周婶急了:“你就不想知道,我找的哪个?” 陶枝似玩笑般道:“不管哪个,总归要家世清白的女儿家。” 毕竟大人可是童子身呢。 周婶唇角一扯,笑得牵强:“其实,成过亲的女子也可,只要人品过关,不讲究那多。” 陶枝点头:“也在理。” 话落,陶枝便要起身:“我去看看钰儿回了没,这个时辰,该在路上了。” “你先等等,”周婶拉住陶枝,干脆把话挑明了,“过去是我的不对,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可这段时日,我看你为人行事,稳重得很,是个能处的人,即便嫁过人,也不打紧,更何况你也没真的圆房,和我们大人配得很。” “不配的,周婶高估我了,我一乡下女子,不够格的。”有一瞬间,陶枝内心是惊恐的。周婶怎么回事,前几日还在提醒她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为何这么快就改口风了。 天可怜见,她那日也就和大人同桌品茶,没有过半分出格的行为。 周婶心里也苦,大人就好你这口,我又能如何。 “你想想那两个贼,也不是你头一遭遇到了吧,待开了春,你离开了县衙,外面那些人再找来,你一个人如何应付。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再谨慎再小心,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到那时,你再后悔,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周婶说得诚心,陶枝听得也认真。 她经历过什么,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 一回两回地都有贵人相助,她才得以逃出生天。先是姐姐,后是夫君,如今,护着她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再遇到危机,她怕是再没那样的好运了。 除非,她遇到第三个贵人。 思及此,陆盛昀的身影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随即,陶枝下意识地摇头,甩掉恼人的杂念,在周婶殷殷注视下,委婉道:“周婶您的好意,我心领,但大人那般家世那般人品,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寡妇何德何能。婶子你要是信得过我,待天气好些,我得空出趟门,去外面打听打听,看能不能给大人寻个可靠又讨喜的女子回来。”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拒绝了。 然而周婶也是个能磨的脾气,大手一拍,直道不必:“妙人就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 陶枝无奈苦笑:“婶子你又不是不知,大人对我成见颇深,你满意也不作数啊。” “谁说的,你可别冤枉大人,大人内敛,从不轻易表露情绪,旁的女子近不得他身,你看明鸢,每回隔了老远,都不敢太靠近了,唯有你,”周婶拉长了语调,意味深长道,“你要不信就试试。” 如何试? 一刻钟后,陶枝双手捧着盒子,里头装着她早就做好却未送出的围脖,一动不动地立在书房门口。 赵科传话过来,孩子课业完成得不好,陆盛昀留了堂,补半个时辰的课。 男人对孩子严厉,也是为孩子将来着想,陶枝无可指摘,她此时也没心情想这些,只觉尴尬得很。她也是鬼迷心窍,信了周婶的话,把收进了箱底的东西又取出来,只因为周婶一句除了母亲送的,大人从不收女子的东西。 收了,证明在大人心里,她是特殊的,所以,她就该做这人的妾。 未免荒谬。 可人不收,难堪的也是她。 收,与不收,都为难。 算了,就当没来这一趟,是她脑子进水。 陶枝转过身正准备离开,哐地一下门开了,背后传来的男人声音使她的身形蓦地一颤。 “既来了,为何不作声,杵在这里就很好看?” 真想让周婶也来听听,就这话,她是傻了才觉这人对自己有意思。 陶枝回过身,扬了唇尚能笑出来:“久等不到孩子,我就过来看看,既然你们在忙,我就不打扰了。” 陆盛昀凝着女子,稍顷,目光一转,落到女子手上的盒子,问里头何物。 陶枝下意识把盒子往怀里揽:“没什么,给孩子带的,不过他这会儿也用不上,我就先带回去了。” “姨母,你给我带了什么?”小儿早就坐不住了,听到外头有陶枝的声音,立马从位子上蹦下来,快跑到门口,踮起脚尖就要去拿陶枝手里的盒子。 陶枝抱着盒子避开,哄小孩道:“你乖,先好好把课业完成了,回去了,我就给你看。” “不必,你进来,顺道我也想问问你,他这家训何时能读懂。”陆盛昀是有几分后悔的,陶枝一来,这孩子便有些心不在焉,三日期限已到,背是能背下来,但读了个死书,一问什么意思,就不会了。 孩子紧紧揪着陶枝衣袖,陶枝想走也走不了,只能随一大一小进屋,跟着他们到书案前,看到小儿本子上一条条醒目的大红批注,确实是惨不忍睹。 平头百姓家,生活已是不易,把孩子教导得懂礼貌知进退就已不错,又哪来的能力教孩子这些大家规范。 教了,也用不上。 陆钰自己也委屈,对着陆盛昀不敢说,可有陶枝在场,小儿胆子大了不少,音量也提高了:“书上说得不对,谁打我,我就打谁,谁欺负娘,姨母,我就揍谁。” 陆盛昀面无表情地望着小儿:“匹夫之勇,焉能成大事。” 孩子是她教出来的,男人这一句,把她也否定了。 陶枝一眼扫过本子,仍尽可能地心平气和:“敢问大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们不与他人计较,他们就不会为难我们了?大人熟读家训,难道就真的按这上面的一条条规矩做到了?大人若做到了,又何至于在此停滞多年,连讨个媳妇都难。” 女子神色平静,不愠不火地,但说出来的话,句句戳人肺管子。 陆盛昀长眸微眯:“所以,你在质疑我?” “不敢,”陶枝避开男人异常犀利的目光,拍拍孩子的脑袋,柔声道,“这孩子跟着我,吃过不少苦,我自顾不暇,也没余力再去管他求学的事,他如今才启蒙,还请大人多些耐心。这孩子不笨,就是有点认死理,在外讨生活的人大多如此。” 三言两语,挑动他的情绪,又能三言两语,让他平复下来。 唯有这妇人了。 陆盛昀看向孩子,面色稍霁:“我要你熟知家训,并非全然以它为行事准则,而是为着将来你去到陆家,见到你的祖父祖母,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你该知道如何应对。你祖父那一辈,极为注重家风,不管你内心是否认同,但在你祖父面前,你必须做出让他喜欢的样子。” 头一回做父亲,陆盛昀也在摸索当中,他对小孩本就无感,能耐着性子讲这些,已是难得。 男人的用心,透过字里行间表达出来,陶枝内心有所触动,神情更为柔婉,低头看着孩子,示意他给父亲行个礼,以表示谢意。 陆钰似懂非懂,但他听娘的话,娘要他做什么,他就做。 陆盛昀别过眼:“若非真心,无需这般。” 陶枝眼角弯弯:“要的,大人一片慈父之心,孩子当懂得感恩。” 女子生得实在是美,嫣然一笑,眉目含情,于这凛凛寒冬之中,淬然添了一抹春色,使得他向来寡淡的人生也鲜活了不少。 他今晚怕是又要梦到这个恼人的女子了。 她多么从容,多么闲适,却不知他几回梦中,与她做尽了羞于启齿的事儿。 可惜梦,终归是虚的。 他想与她肌肤相贴,实实在在地感受她身上的馥郁芬芳,和她唇齿之间的香甜。 陆盛昀胸口窒闷,愈发心浮气躁。 这女子莫不是天生带蛊,引得他中邪,近几日,他始终难以安眠,内心浮躁却也困惑。 梦里的她,和眼前的她,容貌虽然相同,气质上又不太一样。 许是承多了雨露,梦里的她更为柔顺,更为婉媚,时而搂着他诉说情意,好似他就是她的天,她的一切。 梦里的他信以为真。 19、护她 腊月一到,衙门里的案子也变多了,只因人人都想赶在年关把官司了结,不然再拖下去,衙门贴告放休,再有纠纷,就只能等到年后了。 因着年关将至,陈家人也有了说辞,陈锋夫妇携陈家二老,一家子齐齐上阵,铁了心要将陶枝母子领回家,美其名曰一家团圆,冰释前嫌,以告慰陈晋在天之灵。 老人年纪大了,经不住冻,陈锋和吴氏却不管,不给他们开门,他们就守在门口,一天不够,那就守个两天三天,他们就不信了,陶枝真能顶住骂名,对他们不闻不问。 她要是真的如此绝情,那么他们就让她在整个江州都没办法抬头做人。 衙内,刘师爷搓了搓手,也是为难。 这陈家简直就是牛皮糖,一旦黏上,就扯不掉了。 他也同情陶氏,可这事儿,着实难办。 陶氏乃陈晋遗孀,也是陈家一份子,陈家话说得漂亮,又把二老都弄来,搞得人尽皆知,陶氏回不回陈家,往后都难做了。 毕竟,寡妇和婆家闹翻,还在衙门住了这久,陶氏本身又是个极有争议的美人,处理得不好,她自己名声扫地,他们县衙也会被带累。 于公于私,刘师爷都觉这陶氏不宜在县衙住下去了。 可他人在局外,另有住处,每日来衙门只为办差,到点就下工,并不知自家大人和陶氏情感纠葛。见大人久不吭声,赵科也挤眉弄眼地怪得很,刘师爷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这陶娘子是可怜,可来衙门喊冤的哪个不可怜,我们想帮也帮不过来,倒不如把他们叫进来,要他们当面写个保证书,以后必须善待陶氏母子,再有恶行传出,那就是皮痒,想来衙门吃吃排头了。” 刘师爷言之凿凿,赵科听得眼角直抽:“你可快别说了,这小儿就是大人的孩子了,跟陈家再无牵扯,哪里用得着他们陈家人操心,还有陶氏,生成那副模样,你以为他们陈家就没别的想法?” 刘师爷更不解了:“大人好心,收这孩子做义子,可陈家真要孩子,我们也不能不给啊。” “哪是陈家的,你也见过孩子,和陈家人哪里像了,这孩子生母早早没了,陶氏帮着照看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要懂得感恩,不能过河拆桥。”赵科义正言辞地说教,听得刘师爷更糊涂了。 大人在任上好几年了,没见他和哪个女子有过不清不楚的牵扯,怎么就突然冒出个这么大的孩子。 孩子,那个孩子长什么样,刘师爷还真没多少记忆了。其实,他见小儿的次数真就不多,小儿多在书房和寝居室那边,离衙堂这里隔了一道门,大人不曾召唤,他们也不会轻易跨过去,毕竟公私有别,大人本身又不是个呼朋唤友爱热闹的性子。 好家伙。 他就说了,和尚都有按捺不住沾点荤腥的时候,大人正值壮年,怎么可能不躁动。 刘师爷尽力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往大人身上瞟,稳住情绪,有一说一道:“既是大人的孩子,那就没得话说了,可陶氏不是孩子生母,她在衙门住下去,就更不合适了。” 赵科闻言,冷不丁地一句:“做不了生母,继母不也可以。” 刘师爷顿了顿,脑子慢了半拍,什么意思。继母?一父一母?大人和陶氏凑作对?外貌上,这二人是配的,可身份上,陶氏一个小寡妇,就实在不够看了。 陆盛昀垂眸沉思,神情渺渺,似远山出岫,又时而笼罩于云雾之间,直到赵科最后那句,才将他的思绪从那些匪夷所思的梦里拉扯回来。 那些梦,更像是将来,极有可能发生在他和陶氏身上的事。 孩子,也会回京,但造化又不一样了。 无论出于对当前处境的考量,亦或梦里的将来,陆盛昀只有一个念头,把陶氏留住。 毕竟,她是头一个让他生出探究欲望的女子,再者,他也想印证那些梦里发生的事会不会变成现实。 她对他的迎合,又有几分真心。 瞧见大人眉头深锁,始终有些不快,赵科也跟着悬了心,冲刘师爷使了个眼神:“不过商户人家,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算,你越给他们脸,他们越蹬鼻子上脸。” 刘师爷当然不可能真的将商户人家当回事,他在意的是大人在穗县多年累积的好声望,为个名声不佳的女子有所折损,实在不值得。 “慢,”陆盛昀叫住正要往外走的刘师爷,冷声道,“把他们带进来,不必升堂,叫邢昭他们在堂外守着,听候差遣。” 刘师爷稍愣,不升堂?那是要私了?陈家他们肯? 听闻陈家人又来闹了,陶枝算了算日子,早就过了十日,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也没有退怯的意思,一身素淡,从从容容地往前头衙堂去。 周婶陪着陶枝,给她作伴,也想看看陈家到底要怎么样,这场闹剧何时才能消停下来。 明鸢最爱看热闹,哪能错过,兴匆匆地跟上,却被周婶斥退:“你把小主子看好了,伤了一点皮,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天天地,除了收拾就没别的话了。”垮下脸色的明鸢跺着脚愤愤回屋。 才上台阶,陶枝便听到里头吴氏的干嚎,拉得高高的调子快要破音:“青天大老爷啊,您行行好,放我们陶枝回家吧,我们不告了,真的不告了,往后我待她便如自家亲姐妹,把她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 “打住,吴氏,你听好了,孩子不是你家的,也不是陶娘子的,孩子生母和陶娘子有旧,病逝前将孩子托付给了陶娘子,而我们几经查证,这孩子就是当年大人老家妾室所出。孩子和陶娘子感情深,离不得人,我们这才再三挽留娘子,只要她愿意,在这里住多久都成,也是我们大人感念娘子照顾孩子的恩情。”赵科一本正经讲话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唬住人的架势。 周婶用只有她俩能听到的声音在陶枝耳边嘀咕:“瞧瞧这口舌,可真是随了我,说得我这当娘的都要信了。” 陈锋眼尖,最先瞧见陶枝,他这个弟妹,一身布衣素服也是美的,他碍着身份不敢乱来,可总有人寻到他,直言如此美人守着活寡,实在是暴殄天物,若他能够相助,哪怕只能偷着和美人往来,这辈子也值了。 说白了,就是求着他拉皮条,且出价还不低。 一个两个的都来找,一个比一个报价更高,是人哪能不为金钱所诱,陈锋舍了脸皮,带着双亲来县衙,只为尽早把陶枝这个摇钱树带回家,至于孩子是不是陈家的,不是陈家又是谁的,谁又在乎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我们错怪弟妹了,弟妹菩萨心肠,以前我们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大哥在这里陪个不是,往后啊,我们一家人就好好地过日子,二弟若在,想必也会欣慰的。”陈锋好言好语,放低了态度,给足了面子。 说罢,陈锋又转向吴氏,劈头盖脸地训:“我就说了,弟妹就不是那样的人,偏你疑神疑鬼地,听到点什么就当真,还不赶紧好好地给弟妹道个歉。” 吴氏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可男人凶神恶煞地,暗自里警告她多次,她不低这个头,男人私底下饶不了她。 “弟妹,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吴氏嘴上说着,心里却更委屈了。 陶枝吃过太多的亏,更清楚这对夫妇什么德行,哪能轻易就被说动,反而更为警觉地往周婶身边靠,只想离陈家人越远越好。 陈家二老也被儿子儿媳强行搀扶着到陶枝跟前,要她跟他们回家。 陶枝抵触情绪更为明显,但对着二老,她不能表现出来,毕竟,世人重孝,一个不孝的骂名,能把人脊梁骨戳穿。 亏得周婶仗义,走前一步,挡在了陶枝前头:“你们要是仗着情分,非要勉强人,那我也不妨把话说开了,你们自己儿子什么情况,你们应该清楚,死者为大,我也不便再说。可陶枝还年轻,尚未生育过,当初为何要抱个孩子来养,还不是以为自己再无可能,你们也是爹生父母养的,也有子有女,倘若你们的女儿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孤寡无依,你们又该如何。要我说,不如就做个好事,放了陶娘子自由,管她过得好与否,再莫来找,也算你们自己积福了。” 周婶是陆盛昀的奶妈,在整个穗县也算横着走的人物,尽管极不认同,陈家人也得忍着听完,可到越到后面,越难忍,陈锋强撑着一点笑容:“您说得也有道理,可弟妹一个人在外,我们怎么可能放心,还得在自己家里,不然一有个什么事,我们来迟了,后悔都无用。” 陶枝压下内心的反感,尽量平缓道:“夫君人已不在,孩子也寻到了生父,我了无牵挂,到哪里不是过,陈家并非我心安之处,也请二老看在我在陈家几年还算孝顺的份上,放我一条出路吧。” 不提陈锋夫妇,只对着陈家二老,陶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们说再多,她也不可能改变主意。 按当朝律例,待到出孝,寡妇可以自请离开婆家单独过活,但前提是,婆家得同意才成,厉害点的婆家非要留人为自己儿子守一辈子,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偏偏,陶枝幸也,不幸,摊上的就是这么厉害的婆家。 但陶枝更明白,她不能再回陈家,否则,等待她的将是暗无天日的牢笼。 到了这一刻,她只能将心墙高高竖起,半步都退不得。 一如陈家状告陶枝的头一回,陆盛昀高坐在堂上,俯瞰堂下的一幕幕悲欢离合,嬉笑怒骂,不一样的是,他未着官服,一身宝蓝圆领袄袍,不显臃肿,依然清峻绝伦,浑身透着的贵气,依然叫人不敢直视。 便是这样的男子,不再如上回那般作壁上观,冷漠以对,就在女子出言表态后,陆盛昀唇角微微上翘,少有地起身,走到了堂下,在所以人讶异又不解的神情下,他到了陶枝跟前,与她一同面对陈家众人,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众人震惊非常,好半天闭不拢嘴。 “陶娘子品德高尚,我亦慕之,这般女子,你们陈家着实不配。” 如今的陆盛昀,已经算克制了,放在以往,皇帝的赐婚他都敢驳,又何需在意这等小民。 但梦里的陈家,便如跳梁小丑,即便他们归了京,陈家人也阴魂不散,后面更是被有心人利用,将陶枝的旧事在京中宣扬开去,以致他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去游说父母接受陶枝。 不管梦境是否成真,他既对陶氏有了意,那么,定当护她周全。 能稳,就稳着来。 哪怕这些臭虫丑陋到他一脚踩死都嫌脏了自己的脚。 20、交心 陶枝住进县衙,也有两个月了。她自认言行举止还算妥贴,同陆盛昀的几回周旋,不曾有过越轨的行为。 哪怕之前在眷村,同一屋檐下,她也守着分寸,能避则避,男人能自己做的事,她从不插手半分。 正因如此,陆盛昀当着陈家人的这番表态,陶枝只觉惶恐,并不能生出丝毫的惊喜之感。 她也有虚荣心,但在生活的打压下所剩无几。 更多的是,纳闷,疑惑,以及揣测,男人这话里有几分真,用意又是如何。 他这么帮她,是良心发现,想报答她之前的救命之恩,又或另有所图。 莫说陆盛昀疑心病重,此时的陶枝也好不到哪里去。 陶枝不着痕迹地轻挪步子,直往周婶身边靠,只想离男人远点。周婶也跟着不得不往旁边再挪挪。 这一举动,又哪里逃得过陆大人一双犀利异常的眸。 他倒要看看,她能装到何时。 又或者,如今的她,才是她原本的模样,梦里那个会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探着脑袋柔柔唤他郎君的女子,只是一场虚幻罢了。 可既然他不止一次地梦到,并有了眷念,那就容不得她再退缩。 毕竟,那一声郎君,又酥又软,柔情百转,直把人唤得耳边发烫,浑身发麻,再难自持。 堂内众人表情各异。 而此时陈家人更多的是惊恐,齐刷刷地望着陶枝,愤而不敢言。 那回在堂上,吴氏就有预感,看着有如高山雪松不可攀折的大人,和陶氏这般的祸水处久了,也未必不会动情。 果然,女人的直觉该死的灵。 吴氏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正欲发作,却因男人周身慑人的气场,以及冰刃般寒而利的眼神杀,硬生生地把到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瑟缩了身子,直把目光一转,瞅着自家男人,看他如何应对。 毕竟,男人信誓旦旦,以为搬出二老就能带回陶枝,已经提前收了那几家人的好处,且那些钱,又被他迫不及待地用在了见不得人的开销上,一时半会可收不回来。 那几家要不到人,闹起来,又该如何收场。 县令大人亲自下场,陈锋显然有些慌了,脑子一时转不动了,磕巴起来:“大,大人言重了,陶枝一介妇人可当不起,再说她本就是我二弟的遗孀,哪有配不配的,妇人的本分,不就是守着男人守着夫家,她挂念我二弟,我们也会善待她的。” 这一家人,真是让人厌恶到作呕。 陆盛昀多看一眼都觉脏了自己的眼,转了头,目光一低,看向默不作声的女子:“你收养我的孩子,于我有恩,如今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愿去陈家守着牌位过一辈子。” 陶枝一愣,随即坚定摇头:“不愿。” 她可以守着陈晋的牌位过日子,但绝不可能再回陈家了。 陈锋更急了:“我二弟待你如何,弟妹你想想,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陶枝不为所动:“待我好的,我自然感恩,铭记一辈子,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用心险恶的人,我也不会忘。” 几句话说得陈家人面色各异,心情复杂。 陈家二老最怕和官老爷打交道,年纪大了,久耗在这里也吃不消,意志力动摇,对着儿子道:“不如就算了吧。” 陈锋急得双目泛红,哪里能算,他的那些钱投进去,每个月也就拿些息钱,至于本钱,不到期限是要不回来的。 那几个人又非善类,见不到陶氏,只会把气撒到他身上。 “我们陈家可没放妻的先例,使不得。” “是的呢,妇人要坚贞,从一而终,男人一走,就生出别的心思,要不得。” 陈锋和吴氏一条线上的蚂蚱,夫唱妇随,大有陶枝不随他们回家就赖着不走的意思。 陆盛昀冷冷望着,已懒得再多说一个字,扬手一挥,示意邢昭把轿子抬到门口,将二老护送回家。 二老受宠若惊,人也确实撑不住了,连着对官老爷道了三声谢。 眼见父母被衙差搀着入了轿中,陈锋慌了神,忙上前阻拦,被酒肉掏空的身子经不住推,衙差还没使力,人就自己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吴氏见状,一声唤起,我的心肝啊,奔过去将男人扶起。 刘师爷在大人的默许下,走到夫妇跟前,蹲下了身子,一派和气道:“这做人啊,可不能太过了,你们一大家子人,总盯着一个妇人不放,未免小家子气了,有这空闲,不如琢磨点别的,对了,你们今年的税银缴足了没。前头有个不知死活的,做假账不说,还偷放印子钱,视我朝法纪于无物,为了以儆效尤,大人决定公开判刑,就两日后,狗头铡也重新打磨了,一刀下去,宛如切瓜,快得很,一点都不痛。” “说来,我家大人这脾气,随了国公爷,当年国公爷出征西域,屠了多少人,就连皇帝都劝不动呢,”刘师爷依旧笑嘻嘻,慢慢地起身,捋了把须,似感叹地一声长叹,“就怕没得眼力见,还无脑的,自己送上门等着给这狗头铡磨光呢。” 夫妇俩面色惨白,手脚发软,浑身不自主地轻颤,莫说出声,就连哼个气都觉艰难。 这陆大人看着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邢昭盯着几名衙差把陈家二老送出去,回过身,气势汹汹地挎着大刀而来,又问这二人如何处理,直接丢出去,或者让他们吃几日牢饭长长性子。 陈锋和吴氏失魂落魄地缩着身子,更不敢动了。 刘师爷摇了摇手指:“不可,你这就鲁莽了,我们大人啊,向来以理服人,以德育人,他们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想通了就好了,哪天要是又拧巴了,想不通了,我们再请过来,给他们通一通脑子,不就好了嘛。” 再不行,那就是他们不想要脑袋了,那就更好办了。 邢昭见老男人神棍似的,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他还得巡街,你自己接着玩。 着陈家下人把他们主子抬出去,全都打发后,刘师爷任务完成,喜滋滋地回到堂内,向主子邀功。 结果进屋一看,刘师爷傻了眼,人呢,散得也太快了。 赵科匆忙忙地从内门那边过来,扔给刘师爷几件文书,催促道:“趁热打铁,你也随他们去趟陈家,把小主子的名儿消了,办仔细点,还有给陶氏办的放妻书,我看陈家老爷子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你亲自盯着他,写好了就赶紧带回来。” 刘师爷听着就头大:“这是大人的意思?” 当真是上了心,管闲事都管到人家里去了。 赵科摆了摆手:“快去,莫问太多,办好了,给你转个正,报到江州府,提个一官半职,也是使得的。” 世子不可能在穗县久待,这里需要一个能用又忠心的人替世子守着。 一提这话,刘师爷虎躯一震,顿时有了动力,人也变得更有干劲了。 天晓得,他来县衙都四五年了,事没少做,却还是个私聘的身份,不比赵科,一来就有个正式的名头,哪怕不入流,好歹拿的也是正经俸禄,在外头挺得胸抬得起头。 这么想来,陶氏也算他的贵人,要敬着。 日落时分,陆盛昀独自待在书房,就着烛光,打开了女子好似遗忘,又仿佛故意落下的盒子。 里头躺着一条看起来就很暖和的围脖,与赵科那条有几分相似,却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男人看了许久,终是伸手抚了上去,缎面上的青竹图案,和梦里的那条一模一样。 还说不是给他的。 骗子,骗了孩子,也骗了他。 梦里梦外,都在骗。 可梦里的她实在是美。 一笑起来,红唇微翘,散在枕上的一头乌亮浓密的青丝,雪白粉腻的脸蛋,丰腴光滑的肌肤,仿佛一手就能掐断的小腰,无一不弱,无一不娇。 她的眼睛闭着,身儿仰着,紧紧贴向他...... 这澡,又白洗了。 陆盛昀关了盒子,起身,正要唤外头下人备汤。 但外头的声音更快地传了过来:“大人可歇下了?” 陆盛昀心头一颤,好几个夜晚,扰他睡眠的,不就是这样的声音。 日落后,她很少出屋走动,更别说来找他,今日倒是破天荒地头一遭,若是为了答谢他在堂上的维护之恩,倒也不必。 他终归也是有私心的。 他一日没有女人,母亲就多挂心一日,甚至旁敲侧击地探问过,他不愿意被长辈安排婚事,娶个不能让自己顺心的女子敷衍度日,干脆闭口不谈,或者一两句搪塞过去。 有时候,沉默,便是回应。 毕竟,达官贵人里,好男风的也不在少数,只是藏着深,不轻易被人发现罢了。 他这个年岁,还在让父母担忧,是为不孝。 陆盛昀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管别人如何想,可对自己的父母,总有内疚。 可别的女子,他又无亲近的冲动,唯独陶氏,梦里他和她酣畅淋漓的云雨之欢,激发了他的欲。这份欲念,来势汹汹,使得他再看陶氏,多了一份遐思,也少了一份理性。 他想了,就要得到。 陆盛昀不为人知的阴暗面,被原始的欲念驱使了出来。 现下,他得先换条裤子,再去见她。 屋外,陶枝下意识地拿手拢了拢大氅,另一只手还得稳住盘子,又唤了两声,里头分明有昏黄的灯光,却无人应。 等了有一会,想着男人或许也在避嫌,陶枝退了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门开了。 “你连多唤几声的耐心都无?” 伴着开门声,是男人带着自嘲的不满。 是的,不满,如怨妇般,这是陶枝脑子里的第一反应。 她也是疯了,被周婶和明鸢几句话蛊惑,竟还真就端了鸡汤过来,给这位出人又出力帮她打发了陈家的恩人补补身。 进了屋,把汤盅放在了桌上,陶枝随意一瞥,瞧见了盒子,倒是镇定,当没看见,只把碗盖揭了,请大人趁热食用。 陆盛昀却把仍在冒着热气的白瓷碗推向女子,任由香味扑鼻,言简意赅:“你先。” 陶枝一时懵了,弄不清男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并非自恋,男人这样子,是要同她共用一碗鸡汤? 不必了吧,锅里还有不少,不够再添就是了。 但男人今日帮了她大忙,陶枝不好说出拒绝的话,又多少了解这男人说一不二的脾性,便拿起了汤羹,做做样子,喝了两口。 确实香。 周婶一早就开始熬汤,小火温着,柴火也挑得好,寻常人家哪能喝到这么浓郁纯正的山鸡汤。 “还有肉,吃光。” 男人惜字如金的毛病怕是从娘胎里就带着了,陶枝喝了两口浓汤,腹中馋虫被勾了出来,再不客气,舀到了鸡肉,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见女子真吃,不像是装的样子,陆盛昀倒觉新奇。 从小到大,家里家外,他看到过太多女子为了维持身形忍饥挨饿,只吃上几口就撂了筷,大半食物就此浪费。 而贫民窟里,又有多少人饥肠辘辘,瘦骨伶仃,想吃口热饭却不能。 所谓投胎,莫过于此,于他这种,有幸生在高门,锦衾灿兮,富贵天成,无需苟且,也不必看人脸色,但凡所求皆能得。拒娶公主,放着大好日子不过,就是不识好歹,顽劣不受教,之前所有的努力,也被否定,好似他这个人除了轻狂不懂事,就再无是处。 可其实,他也有心软的时候,只是他们不值得罢了。 男人不是多话的人,而陶枝送个汤送到了自己嘴里,尴尬是有,但不算多。 陆盛昀和陈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男人,但此时此刻,在陶枝心中,二人又有一种极其微妙的相似之处。 新婚那阵,陈晋待她极为细致周到,嘘寒问暖不说,衣食寝居,样样关怀到位,陶枝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这也是后来陈晋染上大烟后脾气变差,陶枝依然忍让迁就他的重要原因。 她对男人戒备心重,是因总有男人不怀好意地接近她,等她有所动容,却又急不可耐地卸去了伪装,露出狰狞丑陋的一面。 就连等她把碗里的饭菜吃完都做不到。 能做到的,除了陈晋,便是眼前这位了。 一碗浓郁香醇的鸡汤,在男人的目视下,被陶枝吃得汤汁都不剩,还小小地打了一个饱嗝。 无意识的行为,落在陆盛昀眼里,娇憨异常,又透着少女似的俏皮,男人不觉挑起了长眉,眼里浮现一抹戏谑的笑意。 陶枝破罐子破摔,见男人是真的没有食欲,便开始收拾桌面,反正这汤有人喝了,她对周婶也有个交代了。 到了这时,陆盛昀才真正开了口:“我对你,并无恶感。” 陶枝边忙边点头,她懂,无恶感,自然也无好感。 周婶他们怕不是听错了,或者会错了男人的意,说不准男人看上的是别的女子。 没有得到女子的回应,陆盛昀也不在意,顿了片刻,问:“这段时日,你可有梦到过我?” 若如他这般,她也梦到过他,他们这样算不算心灵相通,或者用更玄乎的说法,前世今生,有缘再会。 曾几何时,陆盛昀对红尘情事嗤之以鼻。只有痴男怨女才会愚蠢到信以为真,比如他那个为了女人早早把自己作死的傻表弟,身为储君,为爱舍弃家国重任,弃臣民于不顾,实在荒谬。 可遇到陶枝以后,陆盛昀对女子偏见也在逐渐改变。 于他而言,陶枝这样的女子是个难以形容的存在,有别于京中贵女的娇气,又无乡下女子的俗气,特殊的经历使得她身上杂揉出极其特别的气质,而这种气质,陆盛昀很难用一个词去具化,也是他对她愈发好奇,甚至产生了浓厚兴趣的一大原因。 陆盛昀见女子微张着唇,久久不语,便当她默认,自顾自道:“我尚未娶妻,大不了你几岁,家中资财还算丰厚,目前尚处困顿之中,但并无大碍,总不会让身边人吃亏。” 话说到这份上,陶枝想装聋作哑都不成了,可她仍是忍不住想泼男人一盆冷水:“大人,且不说我尚在为夫守孝,即便出了孝,我如今的身份,就是做妾,与大人也是不配的。” 陶枝很有自知之明,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尊卑有别,他和她首尾相望,一如海天之隔,永不可能相交。 陆盛昀极有耐心地听着女子把话说完,沉默片刻,才道:“我此时承诺护你周全,你必然不信,可别的女子,我也瞧不上,家中父母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前些日,我已书信一封发往京中,告知母亲,我欲在这里安个小家,再过几日就该有回信了。” 所以呢?陶枝强行镇定,静听后话。 “你并非寻常女人,颇有胆识,为何不能放手一搏,与我赌上一赌。” 梦里的她,百变多娇,骗起人来,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 他十分愿意,从头开始,再与她过过招。 陶枝眨了一下眼睛,仍觉不敢置信,这男人,怕不是鬼迷心窍,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吧。 此时的京中,长公主府,听闻姑母感染风寒,寡居以后鲜少出门的和悦前来探望,接过婢女手上的汤碗,一点点地喂给长公主。 长公主颇为欣慰,到底嫁过人了,懂事了不少。 但丑话还得说到前头:“你的心思,我明白,可彦辰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要真能将就,又何必在那乡野之地苦熬至今。” 和悦听出了长公主话里丝丝缕缕的怨,怨她过于执拗,逼走了自己唯一的孩子,此后几年,再不得见,只能通过书信往来。 “怪我年少不知事,连累了表哥。”和悦低眉垂眸,态度诚恳地认错。 长公主倒是怔了下,仔细望着侄女:“你当真知道错了?” 和悦点头:“错了,是真错了。” 错不该爱上那般冷心冷肺的男人,把自己身为公主的尊严由着人践踏。一意孤行的结果,就是母女离心,姐弟反目。他为了那个女人大闹东宫,病死在了流放路上,却不知,她为了他,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到最后,夺权失败,她流落街头,衣不蔽体。 将她捡回家,救她一命的,也正是那个他们都以为早已身死的女人。 想来也是可笑,正是这么个出身寒微,上不得台面的小寡妇,骗过所有人,保全了自己,全身而退,成了最后的赢家。 命运,何其荒谬。 重活一世,情爱之于和悦已无意义,唯有权力,才最重要。 平复了情绪,和悦十分体贴地给姑母擦嘴,温声道:“姑母也无需太过忧心,表哥惯会看人,他若有了中意的女子欲纳之,必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姑母不妨随了表哥的意,也让表哥在外头能够安安心心地做事。” 闻言,长公主轻声一叹,忽而看向了和悦:“你在江州也有封邑,不如你去帮我打听打听,那名陶姓女子到底人品如何。” 江州穗县,陶枝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也不觉得堵塞,怕不是又有谁在惦记她了。 更有明鸢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叨叨:“你考虑得如何?这府里太过冷清,待到来年,也该添添喜了。” 大户人家是不是都这德性,一时有一时的想法,且说变就变,由不得人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