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存档里死了八百次》 第1章 存档 九月最后一个周五,甩开夏天的尾巴,江临大学阴晴不定的天空起了阵簌簌的风。 上完数据结构实验课,应栖觉得自己额头发烫,面对熟悉的代码却没法集中精力。 她从教学楼拐个弯去小诊所。 医生忙前忙后拿出输液瓶,应栖窝在不锈钢躺椅上打盹,脑子还算清醒。 不自觉复盘起今天的实验报告是否出了纰漏。 小诊所冷冷清清,就一个体态敦实的中年女人。 发旧的名牌标上面写着:孙琇云。 “39.5℃?看不出来你挺能忍啊。”孙琇云扫了眼温度枪,“这几天温差大,昨晚打雷听到没?那阵仗,吓得我家狗子可劲儿叫。” 她这人雷厉风行,擦完碘伏顺便把收据单打印出来,“得流感了,油炸海鲜辣的冷的都别碰。单子拿好,开药打针一样不能少,明天还得来。” 应栖舔了舔枯涩的唇,关注点偏了。 “请问能走医保吗?” 她心里的算盘敲得乒乓响,这套流程下来能花不少钱,奖学金还没到账,能省多少是多少。 “能。”孙琇云很少见到烧成这样还在关心费用的学生,下意识以为她家境贫困,忍不住善意提醒道,“我们算校区医院,按学生医保流程来。” “谢谢。”应栖礼貌点头。 手背传来丝丝麻麻的痛觉,针孔被缓缓推进去。孙琇云嘴碎自言自语道,“你血管太细了。” 今天人少,稍微有什么动静都能被无限放大。 应栖刚扎完针,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仿佛白晃晃的天花板也在抖动。 孙琇云屁股还没坐热,起身去外面看情况,来人像是老顾客,她熟稔咧嘴笑。 “又是你们几个,一天到晚瞎折腾什么呢。想开什么药我拿给你们,里面还有病人,别砸坏我的招牌。” 倏然,天边乌云翻滚几圈,留下轰隆隆响起闷雷。 应栖隐约听到外面死皮赖脸地笑骂。 “要怪就怪林扶骁,这b绝世作精,前两天玩儿车又擦到脸了,一堆小粉丝心疼得要死,嚷嚷着让我们今天别演出了。” “您赶紧的,给他整点什么玩意挡挡。” 林扶骁。 听到这三个字,应栖没再犯困,却也很难退烧了。 闷雷下小雨,玻璃窗上雨滴密密麻麻,外头那群人还在七嘴八舌地插科打诨。 “那可不,咱都快毕业了,演一场少一场,小乐队纯靠他养活。” 话题中心的林扶骁倒是漫不经心,没跟他们一块闹,但也没出声打断。 “大惊小怪的,我看看。”孙琇云凑近端详,“脸摔刀片上了?伤口有点深啊,小心留疤,跟我进来消个毒。” 窗外灰蒙蒙的色调混着阴天特有的沉闷,勾勒出一道清隽剪影。 林扶骁站最前面,没躲雨,穿着干净利落,难挡恣肆帅气,垂眼往下三寸的地方果真有绮靡红痕。 他随意瞥两眼室内,笑得不走心,“没那矫情,抹点遮瑕液照样上台。” 孙琇云最烦有人唱反调,“别乱来啊,化妆品有化学成分,这么搞容易感染,滋生细菌化脓,到时候脸还要不要了?” 最先说话的男生连连附和,说话欠嗖嗖的,“好好治呗,就靠这吃饭。” 应栖总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看过去才发现他是荒陨乐队的架子鼓手兼和声,邱何。 外貌五大三粗,声音尖细温柔的反差鼓手。 林扶骁眼皮都懒得抬,接话顺理成章,“行,还是开点儿药吧。” 孙琇云刮目相看,“改变主意了?” “嗯。”林扶骁面不改色,“有治脑子的药么,他用。” “……” 是胜过美术教科书上温柔五官的黄金比例模特。 张嘴却毒死人不偿命。 ——割裂,但如果是林扶骁,倒也奇怪的有些合理。 一行人乱哄哄地来,又急匆匆要走,孙琇云只当他们是故意找茬的,除了消毒上药外,其他什么都没给。 这个点诊所冷冷清清,表面泛黄的空调被应栖独享,她孤零零坐在角落。 安静降低存在感,仿佛和林扶骁那群人身处两个世界。 有没带伞的狼狈大学生借诊所的雨棚躲雨,埋怨声此起彼伏。 其中,穿插着几个不合时宜的惊呼。 “那不是林扶骁吗?我去,什么狗屎运啊,来江临大学整整两年,就在学校里见过他三次,算上今天第四次。” “见不到正常,荒陨乐队好像签了经纪公司吧,带薪翘课爽死了。” “最近酒吧演出挺勤的,应该还没签。” “说啥呢你们,光顾着看脸去了。” 众说纷纭。 听到他们的讨论,应栖忍不住揉搓打针僵硬的关节,努力给自己找点事做。 装作很忙的样子。 其实她在江临大学也算小有名气。 “蝉联三年计算机系绩点第一的卷王。” “IT行业深藏功与名的大佬。” “理工科为数不多的美女,可惜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 对此,本人尴尬得攥紧拳头。 应栖用把这些莫须有的头衔翻译为大白话:社交恐惧障碍。 至于卷王,她心虚认了。 在体制内当干部的妈妈——倪小蕊同志,常常拿这事打趣亲生闺女。 “栖栖哪儿都随我,除了吃哑巴亏的性格,简直跟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倪女士深谙各类电视剧,越说越起劲,“不用想,让我家乖囡囡谈恋爱肯定特艰难。” 事实证明真被她说中了。 哪怕喜欢的人坐在旁边,应栖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仅仅用余光轻瞥,胸口生理性酸胀发烫。 “林哥,你左边那个女生怎么老偷看你啊。” 吊儿郎当的嗤笑拉回了应栖短暂游离的思绪。 她大脑掀起一阵激荡。 林扶骁敛着眼皮看过去。 女生手背插着根管,皮肤白白净净的,眼尾细长微翘,下睫毛很浓密,眼神光澄澈涔涔。 长的挺乖,就是这小表情像被吓破胆儿了。 但对于林扶骁而言。 是行色匆匆路人里不太起眼的那类。 过目就忘。 “没吧,瞎猜什么。”林扶骁淡淡开口。 应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只是哪怕她手心出汗,也没有松开皱巴巴的水蓝色玉桂狗创可贴。 ——刚从随身帆布包夹层里找到的。 犹豫一秒、一分钟、半个小时。 她期望向前跨越。 刚要一鼓作气张嘴,被处世游刃有余的林扶骁敏锐捕捉到。 少年起了点顽劣的逗弄心思,声音泛哑,夹着不易察觉的笑,慢悠悠补充道: “她在正大光明地看。” 应栖:“……” 没人知道,她紧张时左眼皮会突突跳两次,下半张脸紧绷着。 看似云淡风轻,心尖噼里啪啦,像热锅上的蚂蚁。 可在别人眼中不过是冰山融化了一个角。 高冷不好惹。 邱何是队内的情商担当,每回热场都由他负责,见应栖不为所动,下意识以为她生气了,忙打圆场。 “差不多得了,林大少爷少自恋了,纠结有的没的干嘛,晚上演出看你的人更多。” 提到夜场live,应栖不愿让来之不易的演出泡汤,她一鼓作气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板着脸…… 把创可贴放在林扶骁的手边,冷冰冰甩下五个字:“看了不白嫖。” 林扶骁挑眉。 嫖?他? 其他人幸灾乐祸:“牛逼。” 邱何看热闹不嫌事大:“挺不值钱啊林哥。” 看就看了,给小费倒是不多见。 **裸的调戏。 * 傍晚,应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211号宿舍的。 她万念俱灰地想,从今天起,暗恋宣告结束。 同寝室友兼好友的田雨安,正在粉色电竞椅上打游戏。 “CC回来啦?烧退了吗?下次提前跟我讲,我陪你去。” “没事,你上分更重要。”应栖嘴角扯出一抹浅笑。 “没事就行,你状态好差,像熬大夜的秃头程序员,今晚必须早点休息。”说完,田雨安气势汹汹摘下耳麦。 她顶着乱糟糟的中性鲻鱼头,夹出标准萝莉音开骂,“呵呵,上路的野王哥哥来峡谷屈才了,你应该当演员,专门演抗日剧里被千刀万剐的鬼子。” 应栖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她尽量调整表情,收衣服打算进卫生间洗澡,“嗯,你也是。” 放热水的间隙,应栖胡思乱想着。 江临大学去年翻修过,新宿舍楼用品设备崭新、内置电梯和洗衣机,原先住六人混寝的应栖摇身一变成为高贵两人寝。 某大四学姐气得牙痒痒,“避雷江临大学,毕业就装修!” 玩笑归玩笑,可江临大学依旧是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 田雨安时不时拿寝室门牌号调侃,“考不上985,211也不错。” 事实上江临大学是名副其实的双一流。 思及此,应栖洗完澡,带着水蒸气走出卫生间。 田雨安拍拍脑袋,“对了CC!辅导员找你有事,他们在统计职业规划和实习意向。放心,以你的实力,这个好糊弄。” 她神秘兮兮地补充道,“听说我们班梁丘白和吕鸿早托关系找好公司了,毕业直接转正,大企业铁饭碗。” “行,老唐还在办公室吗?”应栖小幅度点头。 “应该还在,班长刚去交过报告。” 十分钟后,办公室内。 辅导员唐运正好挂断电话,他鼻梁上的镜片很厚,摘下来眼睛大了一圈。 看清来人,唐运惯例询问,“毕业后打算主攻哪个方向,游戏、软件开发还是近些年比较流行的人工智能?” “还没确定,跟随趋势走吧。”应栖支支吾吾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不怪应栖犹豫,而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游戏小白。 玩消消乐都能卡关的那种。 “趁早决定吧,年纪轻轻的别埋没天赋。”唐运器重她,所以多说了两句,“实在拿不定主意可以找老师商量。” 应栖微微颔首,“好,谢谢老师。” 话音刚落,唐运神出鬼没地掏出手机,把图片亮给应栖看,“来,你看看这道JVM调优题。” 应栖扫了眼图上所示已知环境“使用CMS ParNew回收器”等等,于是简单回答道,“调大Survivor区……” 她成绩优异,老师们喜欢和她交流更便捷的讲题思路。 应栖对人脾气好,事事有求必应。 出来后地面湿答答,潮湿青荇混着人工湖的鱼腥味唤醒夏夜。 应栖时刻惦记荒陨乐队的live,卡着点走进“三点半酒吧”。 霓虹灯声色犬马,酒精和冰块滚入红唇、划过喉结,透明的水刃悄无声息麻痹神经。 应栖如常坐在角落。 吧台服务生问,“老样子?一杯Ramos。” Ramos是这家酒吧畅销的酸奶酒,喝酒小白都能接受的口感。 “今天不了。”应栖谨遵医嘱,“来杯Tender Margaret。” “无酒精喝的没意思。”服务生自认为熟悉她,“龙舌兰有更多适合你的。” 应栖笑而不语,旖旎悱恻的光落在她病恹恹的左脸。 眸底仿佛是绵密的起泡酒,温柔但薄情。 “不用。” 如果不是荒陨乐队。 她其实不爱喝酒。 服务生没再追问,转身挖冰块。 舞台渐渐暗淡,只留一束光聚在林扶骁的身上,他穿得干净利落,白衬衫挽在手臂中段,摸贝斯的手青筋凸起。 颓落的清隽侧脸被灯光勾勒,耳后纹身刻着倾斜的“Ember”字样。 译为余烬。 就像他在肆意挥霍燃烧的贝斯旋律。 台下尖叫不断,“林扶骁帅疯了!” “强烈要求安可清唱《至少还有你》!” “好听到耳朵怀孕,什么时候写新歌?” “诶,他脸怎么了?” 应栖从来都是清清静静的,听完陪伴自己度过几百个日夜的成名曲《夏沉》。 她才恍惚发现林扶骁脸颊上贴了什么东西。 边缘轻轻翘起,蓝色的塑料纸略微褪色。 ——是自己送的创可贴。 须臾,藏了三年的秘密,伴随突如其来的雷雨倾盆而下。 返潮季节在镁光灯里翻涌。 第2章 存档 大一刚入学那会儿,林扶骁的名字仅仅出现在他人口中。 彼时应栖初出茅庐,被高中应试教育成功洗脑,别人社团活动忙到飞起,只有她一门心思泡在图书馆里。 哪怕不问世事到了这种地步,应栖依旧能在给电脑连接WIFI的时候,看见几个十分突出的名字。 -睡不到林扶骁不改名。 -林扶骁正牌女友专用。 -偷网默认我&林扶骁99。 应栖网速很慢,用所剩无几的词汇量做出反应。 “渣男?啧,这种程度应该算海王。” 那天,秉持光明磊落的应小栖,道德观崩塌了。 她破天荒做了点“龌龊事”,通过WiFi地址找到设置该名字的电脑,想给这些“受害者”发送提醒邮件。 犹豫半分钟,应栖做贼心虚般把编辑栏敲的“姐妹,你男朋友好像出轨了”一股脑全部删掉。 “算了,没必要多管闲事。” WIFI名谁都看得到,说不定人家一早就知道,免得多管闲事吃力不讨好。 最终,应栖什么都没做。 话虽如此,林扶骁的名字仍旧在心头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坏印象。 实打实见到本人,是在深秋的校庆活动上,荒陨乐队作为压轴表演。 那时应栖并不了解乐队文化,努力忽视盖过头顶的尖叫声……全神贯注帮同班女同学闵悦检查刚入手的处理器。 “找人退钱。”应栖淡淡开口,语气不容置喙。 她抬眸缓慢,澄澈肃穆的眼底忽而闪过什么,仿若冰川松动了一个角,与外界的喧嚣浑然不同。 “那我真被骗了?”闵悦哭丧着脸,“买之前说好不退不换的,这可怎么办啊,存了小半年的钱统统打水漂。” 她本就有点紧张,说话还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可当证实自己被骗的消息后悬着的心彻底崩塌,忍不住发出牢骚。 应栖平时独来独往,很少主动加入班里的讨论,所以不太熟的关系面对她会保持着尴尬礼貌。 比如眼前哭都不敢哭的闵悦。 可熟悉应栖的人,却明白她外冷心热的性子。 是班长听说自家同学可能在二手跳蚤市场买到假货了,马不停蹄联系应栖帮忙验验。 因此便发生了如此不合时宜的一幕。 应栖不怎么会说漂亮话,她只好清清嗓子,音量试图盖过规律的鼓点前奏。 “AMD 锐龙7 5800X3D今年四月份首发,有三种可能。”她将手拢在唇周,“第一,对方每天把CPU拆下来重装两次以上,不然不可能达到金属刻字掉漆的磨损程度;第二,他拿几年前的锐7 3700x糊弄你。” 闵悦听得发懵,“第一种不可能吧,哪有人这么无聊啊,除非他有病。” “这就是我说的第三种可能。”应栖慵懒耸肩,“而且概率很大。” 五秒后,闵悦噗嗤一声:“……” 变相骂人骂得这么高级。 “对面都是大四学长,一开始没敢多问,明天就找他们评理去,这事儿没完。”闵悦认命般叹气道,“总之谢谢你啊,应栖。” 她没想到看似高不可攀的学霸私底下这么有意思,说话也多了些放松。 “小事。”应栖平静摆手。 话音刚落,台下忽而响起错落有序的尖叫,声音层层递进,这架势,就差在耳边支起喇叭扩音播放。 应栖微不可闻皱眉,刚想循声望去,却被后面的人流踉跄着推搡到了前排。 炽光灯时而明灭可怜,乌泱泱的人头逼仄挤压,应栖胡乱抓住手边的隔断栏杆,身体不受控制前倾。 抬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张朦胧但惹人注目的侧脸。 下颚棱角清晰,视线微微挪动,张扬不羁的纹身蜿蜒向上,逆光笼罩住凸起的喉结和翕张的血管。 身后有人送捧花,“林扶骁,恭喜你们演出顺利。” “live稳的一批,下次多来几首清唱呗!” “……” 七嘴八舌的喊话令应栖太阳穴发疼,后知后觉默念这个名字,她隐隐发觉不对。 脚踏多只船还能当乐队主唱? 应栖老气横秋地摇头,“长得帅了不起么,三观跟着五官走。” 周遭闹哄哄的,她压根没想到随口嘀咕两声能让林扶骁悠悠看过来。 林扶骁还捧着垂涎欲滴的白玫瑰,衬得他手背肤色又白一个度,高大的影子落在应栖头顶,他百无聊赖地笑了笑,扔下轻飘飘一句: “拐着弯儿夸我呢,谢谢啊,是挺了不起。” 应栖:“……” 从小到大名列前茅的应栖听到的吹捧数不胜数,心头那点骄傲和倔强逐渐演变成不自省的小个性。 导致偶遇家庭纠纷时,倪小蕊女士常常因为无人应答恼羞成怒,多半用“犟种闷葫芦一个,多说几句都浪费口舌”草草结束。 但跟眼前这位比起来,她的“厚脸皮”压根不值一提。 * 尽管初遇如此啼笑皆非。 却仍旧避免不了陷入暗恋后渐渐滋生冗长心事。 应栖真正喜欢上林扶骁,是江临市步入漫长寒冬前的最后一个秋日。 那天微风不燥,天空刚下了场太阳雨,阳光刺啦捧起剔透的雨丝,粼粼浮现转瞬即逝的彩虹。 那天,陪伴自己十个年头的小黑蛋去世了。 小黑蛋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拉布拉多,被系着红领巾和带着三道杠的应栖捡回家时浑身黑得像煤球,洗干净才发现是白毛犬,被弃养大概率因为它后腿先天残疾。 家里本来不太愿意养狗,可实在拗不过应栖。 好在人心肉长,父母看着日复一日拖起一瘸一拐后腿练习跑步的小黑蛋,也把它当做了家庭的成员。 万物皆会生老病死,应栖知道这天迟早回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突然到——她请假回家注视后院四方土坑里悄无声息的躯体,竟然落不下一滴泪。 直到返校傍晚,应栖瞥到不远处有只在草坪上拱来拱去的阿拉斯加,神经轰然刺痛,眼泪不要钱似的一颗接着一颗。 她很少狼狈至此,很少情难自控。 唯独这次,就这一次。 应栖皮肤组织很薄,哭得额头鼻子沸起蜜桃般粉嫩,偏偏眉头还要故作逞强,上齿咬住下唇拼了命遏制濒临崩溃边缘的痛苦模样,瞪得眼眶绯红滴血。 显得模样更可怜了。 连正在撒泼打滚的阿拉斯加都忍不住眨起大豆眼看她。 “汪汪汪!” 人,你怎么了! 发现圆头圆脑的大狗狗在打量自己,应栖哭得更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 “……汪?” 人,汪布吉岛花生什么树了? 好在那天江大多媒体楼下停了辆骚包的法拉利Roma,除了狗以外,路人视线都集中在那边。 有三个背着乐器的男生正要踩上台阶进楼里,看清车牌突然开始怪叫,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哟呵,林大主唱还没走啊,车都飙学校来了。” 多媒体楼自动玻璃门从里开了,他们碰巧与拎着钥匙往外走的荒陨乐队架子鼓手邱何,撞个歪打正着。 “单纯代步呗,他都不稀罕这车能飙爽。”邱何没抬头,手速飞快敲屏幕,“人还在里头,尤克没栓绳,叫我出来看看。” 听到这个名字,三人差点摔个跟头,撂下乐器跟着找。 “神他爹人活的不如狗,这小少爷有够矜贵的……” 话才说半截,他们齐齐锁定一个目标。 香樟树下熟透了的果子藏在雨后初晴的泥土里,肥嘟嘟的阿拉斯加乖乖趴在少女的腿上任人宰摸,在白色的裙角落下两三个黑爪印。 一向圆滑处事的邱何忍无可忍,“尤克里里!” 怀里的阿拉斯加顿时虎躯一震,应栖错愕到忘了哭。 “你叫尤克里里?”她哑声问。 “汪!”阿拉斯加屁颠屁颠跑回去了。 原来是林扶骁养的狗。 这名字简直和它主人一样名震四方。 据荒陨乐队校内粉丝统计,林扶骁的爱好都很烧钱:写歌、玩乐器、玩儿车、藏酒、养狗。 第一次听到田雨安提起时,应栖颇为不解,“养狗烧钱?” 她家小黑蛋都能顿顿有肉。 “这你就不懂了,林扶骁家的狗都非富即贵。”田雨安啧啧称道。 后来,田雨安拉着应栖看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将林扶骁的微博翻完。 他的微博只晒狗,堪称“尤克里里编年史”。 今天把江诗丹顿表戴它手上,明天把爱马仕经典款给它踩着玩,上午卡保时捷驾驶座里装逼,下午就蹦哒在私人飞机里,顺便挠破了真皮沙发。 谁都看出林扶骁有多宠着。 应栖眼巴巴目送尤克里里回到邱何身边,回味空落落的掌心悲从中来。 这位是真祖宗。 摸一下身价上万,不像自家土生土长的小黑蛋,同根不同命啊。 邱何也没好到哪去,逮着狗后颈碎碎念个没完没了。 “昨天刚洗完澡今天就踩泥巴,弄得脏不拉几你主人又得生气。天天找小姑娘玩什么呢你,怎么,大老爷们伺候不了你?尤克你就是一活爹……” 身后自动门再次开合,出来的人身形修长,黑色帽衫松松垮垮拢在头顶,阴翳覆盖俊逸眉眼。 唇畔笑意倒是勾得毫不走心。 “少给我儿子脸上贴金,我没那么老,升辈太早了。” 邱何:“……” 那人手里还拎着一罐可乐,弓起食指轻轻一挑,“嘣”,开了。 “它洁癖比我还厉害,找你们玩儿脏的更快。” 邱何:“…………” 这浪到极致的揶揄,除了林扶骁还能有谁? 应栖耷拉着眼皮默念:有些人比狗还狗。 这么一个人怎么能养出尤克里里这样的小天使? 初冬天黑早了许多,各大音乐社和学校留给荒陨乐队的工作室陆续到了锁门的时候,多媒体楼越来越多人向外涌动。 因此,这群人堵门口挺显眼的。 有校舞蹈队的女生穿着窈窕婀娜的舞裙经过林扶骁旁边,红着脸询问,“是林学长本人吗?能不能加个微信?我特别喜欢你们乐队的歌。” 认识的人打趣道,“你哪里是喜欢他的歌啊。” 应栖对“渣男的戏码”没有兴趣,起身想离开—— 却没曾想林扶骁淡淡退后了一步。 “抱歉,工作微信满了,有合作请联系邮箱。” 应栖怔住。 被拒绝的女生显然意料之中,笑呵呵地体面回应,“那行,我努努力,以后争取合作一次。” 等人走后,左右受气的邱何干笑两声,“你也就对外人有点好脾气,我们早就被你虐成抖M了。” 林扶骁皮笑肉不笑,“别,我没想奖励你。” 邱何接着怼:“……拒绝这招都用多少次了,也就女生吃你这套。” 他眼珠子乱转,非要找个证明似的,病急乱投医指着应栖孤零零的背影说: “她也是你拒绝过的人吧,欠下的情债根本还不完,都哭成啥样了,可怜见的抱着尤克睹物思人,养狗一世用狗一时啊。” 应栖眯眼:“?” 倒不怪邱何乱说,要过林扶骁微信的人的确能排个大长龙,只是没有一个人成功了。 应栖沉浸在误会人的凌乱中,刚想出声解释…… 林扶骁抬起下巴点点头。 “行,都怪我呗。”他拍拍尤克里里的脑袋,语气温柔得溺人,“就这点情商随我,罐头没白吃。” 说这话时,林扶骁动作挺随性的,帽檐滑到脊梁后,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远远盯着眼睛红肿的应栖。 “可惜还是只小笨狗,不会哄人也被你学去了。” 大概就是那个时刻,应栖的心脏触及遥遥月亮。 或许林扶骁真的很好。 她忌惮温柔,却也向往温柔。 从那以后,邱何胡诌的气话一语成谶。 * 视线回到现在。 23:47分,三点半酒吧演出散场,酒精随蝉鸣阵阵的风悄然挥发,音乐吧台开始播放不知名的北欧萨克斯曲。 陆续离开的粉丝抱着横幅微醺结伴,嘴上意犹未尽地回味着什么。 “没想到林扶骁这么有少女心,幸好我一直是坚定的玉桂狗教。” “不管了,下次送礼物就送库洛米创可贴,黑色更衬他。” “这有什么好吵的。”跟在后面的短发女生默默插话。 “你们不觉得奇怪么?荒陨乐队就宋姐一个女生,多半是其他女生给的。” 她口中的宋姐,是乐队里低调寡言的键盘手宋俞炜,狭长柳叶眼配上精致小翘鼻,天生侵略性美貌,目前就读江临大学研二数学系。 只不过,宋俞炜曾在公共场合反复提及自己是无性恋,决定永久实行母胎单身计划,并且乐在其中。 “……你别吓我,突然冒出个地下女友我的小心脏可受不了啊。” “你们想多了吧,学长整整四年没谈恋爱。他以前高中同学还爆料过,情书满天飞也没见他早恋,我甚至以为他会跟写歌过一辈子!” 年轻透亮的声音渐行渐远,哪怕拉开了距离,应栖依旧难以忽视她们夸张的肢体幅度。 应栖将鸡尾酒一饮而尽,青柠橙子的回甘在舌根化开,后调竟甜的发涩。 她喃喃发笑,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比自嘲多了几分决绝。 “还地下女友呢,他都不记得我。” 每次蓄谋已久的见面和不期而遇的偶然,都被记忆力极好的应栖铭记于心。 算了算,不多不少刚好二十九次。差一天攒够日历上的一个月。 可他偏偏是林扶骁,奔向他的,永远不止自己一个。 兴许是发烧还没退,应栖担心今天莫名有点感时伤怀。 回到211宿舍,简单冲个澡,她平躺在床上,敷着面膜听语法复杂的英语晚报。 ——应栖自己研究出来的心理放松法。 “我去,这人段位怎么上来的?操作还不如我上幼儿园大班的小侄女。”田雨安怒气冲冲摔下耳机。 下一秒,背后传来滋滋诡异的外文电子音,她不禁汗毛竖起,“谁啊……CC?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应栖眼睛都懒得睁,说话比英语新闻还没有感情,“47分钟前。” “今天回来这么早啊,晚上没吃饭,我还准备让你随便带点夜宵回来解解馋呢。”田雨安后怕地拍拍胸脯,“游戏打累了,你好好休息,我去阳台整桶泡面吃。” 听到这里,应栖睫毛轻颤,掀起眼皮撕掉面膜,皮肤如同泡在水里的剥壳鸡蛋柔嫩光滑。 “安安,有没有适合我的游戏推荐一下?” 今天傍晚唐运问到点子上了,即将面临毕业,作为计算机系的学生对游戏一窍不通总不是个办法。 更何况她也想让自己变得充实起来,小情小爱不足停留。 常年不碰游戏的朋友突然开窍了? 田雨安彻底来劲,泡面盖撕开没一半就放在旁边不管了,嘴巴滔滔不绝。 “早就给你推荐过了!先从《TA和你的365天》入门吧,这个简单的要死,无聊大学生手机里人手一个,随便上线做点任务就行,关键是陪伴体系做得很好!” “等你这个玩腻了,姐带你闯荡江湖啊,队里正好缺个奶妈……” 应栖无奈蹙眉,“停,一个一个来。” “哈哈,行呗。”田雨安打算温水煮青蛙,已经开始幻想和乖乖室友驰骋江湖的美好画面了,“那你先下吧,进去就有新手教程,不会再问我啊。” “好。”应栖点头,额角碎发自然垂落。 她以前就听田雨安提起过,这款游戏主打轻养成,很受当今年轻人欢迎,捏造自己喜欢的纸片人,沉浸式体验TA的陪伴。 思索间,手机“叮咚”响起提示音。 安装包很小,这会儿已经下好了,App图标是一个蜡笔涂鸦风的小手账本。 点进去后,会动的Q版双马尾小人现在屏幕右下角蹦蹦跳跳的,脑袋上出现对话框:“欢迎回家!我是代号00786的智能小机器人艾奇,检测到有客人来访,想必您的朋友早已等候多时,请为我介绍TA的名字吧——” 中间弹出取名框。 应栖删删改改多次,最后有点心虚地输入了“林扶骁”的名字。 反正他又不会知道。 录入姓名后,机器人再度弹出一则输入框,“哇,好好听的名字哦。00786想知道他与您的关系是——” A.好朋友、B.情侣、C.夫妻、D.父女/父子、E.首次见面的陌生人 应栖盯着D的选项看了半晌,“好不合理的设计。” 谁家好人来游戏刷亲情? 她飞快点击C的按钮,看都不敢多看两眼。 事已至此,一条路走到黑吧。 “天呐,简直羡煞旁人,00786祝您新婚快乐!”Q版小人突然换了件红色衣服,表情心花怒放,“那么,您对他的爱称是——” 这是一条输入框。 应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唾沫,既有隐秘的兴奋,又有无处安放的尴尬。 拇指敲下两个字: 老公。 现实不让叫,游戏玩玩怎么了。 * 城郊半山环型跑道赛场被人包下场子。 凌晨时分的白炽灯比布加迪的远光灯还亮,破天引擎声振得轮胎路障都在抖动。 迈速表直逼320公里/小时,各类曲折拐弯漂移捕风。 各转折点负责维护安全的工作人员看得直冒汗,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这位少爷出了什么差错。 林扶骁本人倒是还嫌不够,野风掠过漫不经心的眼,深邃眉弓落下阴郁的影,五官标志的没话说,就是颧骨还贴着欲掉不掉的创可贴。 也没拽下来,随他去。 有人在时林扶骁还能装装样子,等人走了,他玩儿的比谁都疯。 释放瓶颈压力就喜欢踩踩油门。 怎么刺激怎么来。 老毛病了。 这圈又快跑完了。 “没劲。”林扶骁嚼着口香糖嗤笑。 下一个漂移过去,他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的,刹车都来不及就撞跑道缓冲气囊上了。 周围人吓得惊慌失措,“快叫救护车!担架抗过来!” 布加迪挡风玻璃中央蹦出一行格格不入的大字: “您的亲亲老婆上线啦!” “?” 有病。 第3章 存档 救护车鸣笛惊动了躲在灌木枝头休憩的倦鸟,它们煽动翅膀,予以凌晨寂寥的风声。 211宿舍里却风平浪静。 游戏还卡在初始设置,原本身体乏力的应栖却困意全无。 过了取名界面,进入捏脸和换装环节,各项需求自由选择。 从游玩体验上来说,应栖觉得这段代码写得有些简陋,换作是她,也许会更重细节。 但在捏脸过程中,应栖不自觉将这些问题抛之脑后,聚精会神调整参数。 眼头往下收,眼尾微微上扬,长睫散下阴翳。 应栖淡淡摇头,“眼睛不够好看。” 本人更有神。 鼻头钝翘,鼻梁高挺,在特定的照明角度下可以形成自然的伦布朗光。 应栖无奈退而求其次,“尽力了。” 骨相很难还原。 可捏到其他部位时,应栖眼神开始乱飘。 上唇相较之下比较浅淡,自带微笑的弧度偏偏带了点拒人之外的薄情。 ……目测很好亲。 锁骨沟壑清晰明朗,银色链条垂在中间轻轻晃动。 弹贝斯的指尖温润透亮,手背骨节分明,用力时会暴动青筋,纹有纹身的那片皮肤翕张有度。 再往下拉,赫然出现白花花的薄肌和人鱼线向下的部位…… 应栖轻轻咬唇,“策划怎么想的,做这么具体干嘛。” 直逼小黄油的尺度。 话是这么说,她却默默将腹肌参数拉到满格。 忍不住放大再缩小看,难免失望地小声嘀咕,“怎么才六块。” 都玩游戏了,八块腹肌很难么。 “六块什么?巧克力吗?上周买的早就吃完了。”田雨安擦完嘴巴撇了一眼桌上的德芙空盒说道。 应栖不擅长说谎,迅速将手机拍在胸口,故作冷静,“……差不多。” 白巧克力也是巧克力。 “明天再买呗。”田雨安不疑有他,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还不睡啊,都快凌晨两点半了。你平时都不熬夜的,这游戏没有防沉迷吗?” “防沉迷是未成年专属。”应栖轻声说道,她顺手关掉了床头的台灯,在黑暗中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 说着说着,她默默有了底气。 怂什么,偶尔切换点成年频道调剂一下怎么了。 “和十八岁的小姑娘差不了太多。”田雨安没太深究,三两下爬上床铺躺好,“我是熬不住了,早点睡啊,晚安CC。” “好,晚安。” 听到室友均匀的呼吸声,应栖才蹑手蹑脚戴上耳机,把手机屏幕亮度拉到最低。 刚要继续,没想到00786倏然举起一个弹窗。 “以下环节需要实名认证,请再三确认您已成年。” 应栖虽然觉得奇怪,不过依旧根据指示乖乖地输入了身份证号。 遽然间,UI框边缘出现了一条特别诡异的数值条。 【尺寸调整。】 字体加粗标红,右上角带着星号。 应栖怀揣着好奇心点了进去,无人在意的角落,00786脸上泛起莫名其妙的红晕。 可选择区间:【10~30cm。】 友情提示:【请根据身体状况量力而行哦。】 应栖彻底懵了,从脸红到耳朵只需要一秒钟,真丝枕头险些被持续升温的温度点燃。 恐怖如斯的尺度,小白误入午夜场。 她脑子里闪过无数函数公式,试图算出一个较为合理的区间。 最后,应栖试探性地拉到了18cm。 如果从游戏的虚构性讨论,她觉得自己下手很保守了。 没想到原本表情猥琐的00786瞳孔具震,胖乎乎的爪子横在胸口,交叉成大大的“X”型,冰冷系统音提示道: 【“林扶骁”拒绝了您的申请!】 应栖:“还能拒绝?” 这段指令倒是挺智能的。 她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已经在心里盘算如何优化Vue3 TypeScript代码了。 三秒后,应栖默默将数值回退3cm。 【“林扶骁”拒绝了您的申请!】 回退5cm。 【“林扶骁”拒绝了您的申请!】 回退10cm。 【“林扶骁”拒绝了您的申请!】 回退……再回退就没了。 应栖眉头轻蹙,眼底掠过微弱的屏幕蓝光,倒映在澄净黑亮的瞳仁上,叹出的那口气清冷婉转,说的话却语不惊人死不休。 “怎么了老公,那方面不行?” 哪来的扫兴Bug。 00786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大惊失色后谄媚赔笑道,“抱歉,检测到您的‘老公’现在心情不佳,预计改日再来拜访,请主人耐心等待。” 应栖被强制下线了。 她越想越郁闷。 游戏黑洞体质诚不欺我。 * 凌晨四点,江临首席私家医院。 这家医院的名头在全国都能排得上号,肿瘤科、神经外科等等都出过手术典型案例,供医学参考。 可惜费用门槛极高。 能来这里住院、做手术的只有两种人:要么非富即贵,大病小病都当回事儿;要么走投无路也要倾家荡产搏一搏。 前台上夜班的护士没敢打瞌睡,她总觉得今天与平时不太一样。 连“一号难求”的刘院长都被请来急诊科了。 里面的人到底什么来路? 此时,急诊科会诊室电脑前。 刘英卓反复比对CT和MRI头颅片,对自己40余年的学术研究产生了新的疑问。 “没有脑出血、没有颅骨骨折,更没有急性脑肿瘤病变,林崽子从小到大连呕吐眩晕等症状都没出现过。”刘英卓推了推眼镜框。 林扶骁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排场,全凭刘英卓和他爷爷林敬昔日战友的过命交情。 当年退伍回来,一个回校读书死磕医学,一个继承家业下海经商,各自混出了名堂。 二老都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林敬重病过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自家混世的小孙子,刘英卓不可能坐视不管。 他向身侧头顶地中海的助手抛出反问,“你也跟我学了十多年,说说,还有几种可能性?” 助手一板一眼回答道,“BPPV(良性阵发性位置眩晕)和TIA(短暂性脑缺血发作)?不排除内耳疾病和血管神经等问题。” “都检查过。”刘英卓抿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茶,“这小子身体素质堪比运动员。” “那就奇怪了。”助手冷不丁开起玩笑,“患者该不会穿越了吧,盗梦空间之类的。” “净扯,自觉写几篇论文申论去。”刘英卓眉峰一拧,“出去别说我是你老师,不尊重科学趁早改行。” “……是,老师。” 可惜没人料到,事实真被助手猜中了。 九楼VIP病房外,进进出出的身影让白茫茫的白炽灯忽明忽暗。 病床边却没几个人敢打扰,一墙之隔的茶水间角落,加湿器正在吞吐氤氲的湿气,26℃恒温中央空调不急不躁,摇曳了挂在飘窗边的粉白满天星。 灰蒙蒙的薄雾遮住拂晓天色,透进来的光靛青暗淡,林扶骁陷在席梦思病床里呼吸均匀,光轻轻勾勒其深邃俊朗的轮廓。 静不过三秒,他忽然惊起而坐。 林扶骁眸中闪过一丝锋芒锐利,神情怒不可遏,饱满紧实的胸脯随滚动的喉结急促翕动。 好像还没能从某种恐慌中缓过来。 艹。 “什么傻逼梦。” 自打决定组乐队起,林扶骁难以驯服的本性早就被正儿八经取代。 俗称,装。 装也要装得像正人君子。 因此很少有人能让他骂出脏话。 今天是个例外。 水都没喝上一口,VIP病房客厅外陡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光听脚步声挺乱的,估摸着有三四个人,他们动静窸窸窣窣,靠近床边时默不作声瞅了好几眼,可惜没开灯什么都看不清。 顶着一头鸡窝红毛的男生撇撇嘴,“嘁,吓唬鬼呢,刚谁说林哥说梦话骂我来着?自觉滚过来给你谢爹倒杯水,人睡得可死了,短暂性休克不是闹着玩儿的。” 林扶骁懒声嗤笑,“少往你脸上贴金,找骂一句一百。” 完全没想过得到回应的红毛男生虎躯一震,其余人在墙上一顿乱摸把灯打开。 荒陨乐队除宋俞炜以外全员到齐,逮着林扶骁嘘寒问暖,病房顿时拥挤不少。 “吓死我了你。谢迎两点才落地江临,大伙儿好不容易聚一块,回工作室商量着再改改和声,刚凑齐人就听说你出车祸了。”邱何喋喋不休道,“开车跟玩儿命似的,没磕着头吧。” 说着说着,他抽出几张床头纸,大大咧咧擦嘴巴,孜然粉抖得到处都是。 八成通宵到一半撸串去了。 邱何话里提到的谢迎,正是那位鸡窝红发男。 他是乐里的节奏吉他手老幺,当前还在念大二。长相典型小白脸,高中那会儿就小有名气,后来凭艺术分擦线考上江大小众乐器专业。 但谢迎对本专业完全不感兴趣,私底下当小主播,有固定粉丝送礼物,加入荒陨乐队也不服管,三天两头自己接商演飞去其他城市。 昨晚live又缺席了,这会儿怂着肩膀不敢看人。 谢迎见林扶骁不动声色,趁机讨好道,少年声线清澈微扬,说话时眉飞色舞的。 “林哥,还是你稳重,不像某些人就知道挑拨离间,他们说你骂我傻逼,简直放狗屁!你可比他们有素质多了。” 其余人恨不得白眼翻上天,“收着点儿啊,再乱说给你狗腿子打断。” 林扶骁颓然敛睫,眼睑下混了片缱绻的影,左手懒懒散散托着腮,注意力没那么集中。 “我要想骂你,下嘴没那么轻。” 谢迎:“……” 挺欺负人的。 一窝人笑哄哄的,就邱何细心发现了什么,没跟着笑。 他挑眉说道:“起床气这么大不像没事儿人的样子啊,是身上难受还是谁惹你了?” 替补贝斯手不怀好意坏笑,“问那清楚干啥,咱林哥年轻气盛的,刚睡醒都难受,懂得都懂。” 邱何连忙捂住谢迎的耳朵,“滚一边去啊,小屁孩还在呢。” 谢迎气得张牙舞爪,“叫谁小屁孩!” 林扶骁恹丝丝挪开视线,耐心逐渐消磨殆尽,掀开被子想下床。 “再吵都滚。” 瞬间噤声。 他有晨跑的习惯,穿着病号服在楼下兜了几圈再上来冲澡,给医院一众医生护士吓得不轻。 刘英卓给林扶骁简单做了个检查,若有所思发问,“昏迷之前有意识不?有没有做梦?” 林扶骁漫不经心点头,“都有。” “什么梦?”刘英卓眯眼。 从科学依据上来说休克的人不会做梦。大脑缺血缺氧会引发意识障碍或丧失,所以不会进入REM眼动睡眠阶段。 林扶骁本就心不在焉,目光随意扫到楼下男科的广告牌:专注男性健康,技术才是“硬”道理! 啧。 烦不烦。 他在梦里特憋屈。 被嫌弃腹肌少,被质疑不行,甚至被女生耍流氓探究尺寸…… 关键是耍流氓的女生他还有点印象,就小诊所给创可贴那位呗,外表看着乖乖巧巧的,谁知道梦里大变样了? 被众星捧月惯了的林扶骁什么时候受过这待遇。 当即顽劣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蹦出荒唐不已的两个字: “春/梦。” 刘英卓老脸挂不住:“……” 老林,你这孙子我管不了了。 到底是运动员体力,出车祸了也不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