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猎户娇宠俏夫郎》 1、他是外人 天色将亮,章山村各家各户飘起了炊烟,开灶准备今日的饭食。 村子因临章丘山而得名,山上不少山珍野货,有些村民也时常上山砍柴,谢家就是村里的猎户,家里一个汉子一个姑娘,条件还算不错。 然而谢冬鹤十二岁那年山上闹了狼灾,他爹被咬伤没撑多久就死了,妹妹也受惊生病成了药罐子,家里便一贫如洗。章丘山出了人命,也渐渐没什么人敢上去了。 等到谢冬鹤十五岁开始接手爹生前的活,慢慢攒下一笔钱,他娘林莲花就急急忙忙给他张罗了婚事。 何云闲就这么嫁到了谢家,他是红溪村的人,和章山村隔了两个村子,说近不算近,说远也不算远。 他已经进门好几天了,林莲花便带着他去村里中心那口大水井边浣衣。 目的倒不是为了多一个人帮忙,而是让他和村里人熟悉一下。章丘山和红溪村不同,村里没有河流,所以村民都是在村子中心那口大水井里取水的。 妇人们都喜欢上午去水井边取水浣衣,和相熟的人聊天取乐。 何云闲拿着放衣服的木盆,远远就看见五六个村民蹲在水井边,三两成群,都是妇人或哥儿。 只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单独蹲在离井最远的位置。 走近了,就看见她抿着唇闷闷不乐,眼角稍带水光,转瞬就压下去了。 何云闲便看出来了,她这是在被其他辈分老的妇人欺负。村子里这种情况倒不少见,虽说都是邻里,但一个村里的人多少都沾亲带故,辈分高大把辈分小的压一头,要是外村来的媳妇,那就更融不进去了。 何云闲觉得自己大约也是不受待见的那类,正要往后面退。林莲花拉着他直接走到水井边上。 “这是我家夫郎,又乖巧又能干。”林莲花脸上笑开了花。 李婶也跟着笑了,连忙招呼他,抓着何云闲的手,一脸乐呵呵的,“哎呦,莲花你可算把你家夫郎带出来了,我可早就想见他了。” “叫我李婶就好,你别拘谨,大家都热情得很,绝不会把你当外人!” 其余人也都一脸欢喜,连忙应声。 林莲花放下木盆拿着木锤捣衣,和那些妇人谈天。何云闲并不主动说话,一边浣衣一边默默听着他们之间的称呼,暗暗记下来。 他刚刚见到的那个年轻妇人,他们叫她沈妹子,沈妹子是邻村来的,年纪又最小,她家男人也没什么本事,性子又老实。她在这些妇人里大约是地位最低的,谁来了都能踩她一头。 虽说村里离得不远,可一些风俗倒不太相同。 就比如在章山村,年纪比较大的妇人要叫婶子,哥儿要叫阿叔,而他们那边不是这样叫的。这些何云闲也都记下来了,免得往后说错话招人笑话了也不知道。 何云闲不小心把皂角掉在地上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哥儿捡起来递给他。 何云闲看了看他,约摸着三四十的年纪,想起方才婆婆似乎提过一句姓张,便学着村里人的叫法,叫了声“谢谢张阿叔”。 林莲花衣服洗了大半,数了数,才发现少了两件,也不知道是在家里忘了拿,还是掉半路上了。 农村人衣服可金贵,一件粗布衣服缝缝补补能穿七八年。 林莲花怕真是掉路上了,怕被人捡了去,连忙放下木盆,和何云闲说了一声就急急忙忙原路返回,找衣服去了。 李婶见他婆婆走远了,立马就冷下脸不吭声了,往手里的衣服抹了把皂角,仔细搓洗。 水井边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转眼就冷清了,谁也不说话。 村妇们只互相和亲近的人低头接耳,然而这会儿唯一不与他们亲近的只剩何云闲。 沈妹子那边偶尔有人和她说话,不过也没人和她在一块。 这要是换别人来了,多少会有些手足无措,在新环境下不适应,又被这里的人排挤。然而何云闲只是愣了一下,就默默捡起婆婆的木盆,也开始浣衣。 他在家里被后爹排挤的时候多了,还怕这个? 何云闲娘亲是二嫁进的何家,何家自家就有个汉子,当然不会待见他这个拖油瓶,平日里就对他不管不顾。 他亲爹是个文弱书生,也姓何,和何大伟是表亲,连何玉杰的名字都是当时何大伟请他起的。他带着一家子去考乡试,结果路上遇到土匪拦路,为了保护妻儿被一刀砍个半死,只留下一些书和盘缠,死了有七八年了,他爹将死时把妻儿托付给了何大伟,恰好何大伟也刚丧妻一年多,两人就一起搭伙过日子了。 何玉杰是何大伟跟第一个媳妇生的,宠得厉害,也是为了有人能照顾他才给他找了个娘。 打小何玉杰就不待见他那个后娘,尤其是她带来的那个小拖油瓶何云闲。 他小时候没少欺负何云闲,经常给他饭里丢虫子,见他被恶心得吐了哈哈大笑,害得何云闲好几天都不敢吃一口饭。 不小心打碎了家里的碗,就说是何云闲摔的。 何大伟也不管,到底何玉杰才是他儿子,说什么都是对。何云闲又不是亲生的,打骂两句也就了事。 这种事儿张霜花管不了,张霜花一张嘴,只要不顺着何玉杰的心意,他就哭着跑去村里,大声嚎哭,骂他后娘要打死他! 张霜花一个外村人本就不顺村民的眼,又一听何家的小子哭嚎,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她这个后娘实在难当。 何云闲知道了这件事,才八九岁的小毛头,鼓着脸气冲冲地去找何玉杰讨说法,要证明娘亲的清白。 糯的猫儿似的声音,说话却像个老夫子一样一本正经,看得旁边的大人都乐了。 张霜花一听说这事儿,立马跑来训斥何云闲,顺手就在他屁股上打了几下,学着何大伟的话训了他两句,嘴里护着何玉杰。 这一拍就把何云闲拍委屈了,默默哭了好半晌。 农村里谁不打孩子,因此谁也没当回事,看到那么精致的小娃娃哭着倒怪心疼,嘴里劝了两句,回去就和家里的汉子念叨,说何家小子那个后娘人不错,护着何小子,连亲儿子都舍得打。 这之后何云闲就乖了,被何玉杰推了也不哭,饭里放了虫子就挑出来吃,活似个受气包。 * “你俩都是新媳妇,年纪轻,说得上话。沈妹子,去,和闲哥儿一块说说话。”李婶对沈妹子使了个眼色。 沈妹子见李婶和她说话,脸上的悲苦转瞬就消失了,眼中满是欣喜的神情,熬了大半年,她也总算熬出头了! 她上前几步,端着盆走到何云闲身侧。 “闲哥儿,你是红溪村来的吧?”沈妹子险些压抑不住嘴角的笑,连忙抿唇,“真是难为你了,嫁给了我们村最凶的汉子,他人高马大的,脾气又不好,这几天肯定折腾坏你了。” “该不会还打你了吧?他看着就像是会打夫郎的人,闲哥儿要是受了委屈千万别忍着,只管和我说!我定饶不了他!” 何云闲有些惊讶,抬头看了眼沈妹子。 思索了一下便弄清了,沈妹子原先是这些妇人里地位最低的媳妇,可何云闲来了,她就不是人人都能欺负的新妇了。 她如今也能踩别人一头了! 换做别人,大约会选择忍气吞声,等到章山村再来了新媳妇,这些婶子们就不会专盯着他打压了。 正如当时的沈妹子。 可何云闲不愿意这样,在家里忍气吞声那些年的教训他已经吃够了。 何云闲放下捣衣的木锤站起身,稍稍偏过头对着沈妹子,学着她惯用的表情,抿唇轻笑。 “不劳沈姐操心,我家男人不打人。” 沈妹子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被戳中心事也不委屈,也不拉着她抱怨哭诉,脸色顿时就变了。 “我见他那么彪悍,听说他还徒手打死过一头狼!嫁给这种人,闲哥儿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 关于谢冬鹤的传闻,何云闲没嫁过来前也有所耳闻。 谢家那个傻汉子在这方圆百里外可是个名人。 人长得又高又壮,眼神也狠,见了人不爱说话,死死盯着,活似要吃人的恶狼,三四十的壮年汉子见了他都害怕。 何云闲和同村的妇人去溪边浣衣时,就常听她们说,有算命的说谢家那个傻汉子是灾星,克死了他亲爹,还有说谢冬鹤是恶狼转世的,一到冬天就躲到山上吃人。 何云闲自然不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可谢冬鹤是个凶狠的性子却应该不假,他若是嫁过去,被打了骂了都没处说理。 保不齐再过些日子,连命都没有了! 可何大伟却为了给亲儿子凑钱娶媳妇,知道谢家愿意出高价彩礼娶哥儿,竟把他许给了谢家。 何云闲知晓这个后爹不喜欢他,平日里也从不关心他是死是活,却没想到他如此狠心。 本以为嫁过来没几日就要被打死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冬鹤并不是传闻中那等恶人,看来传闻也不可尽信。 对于沈妹子那虚伪的好心,何云闲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懒得和她绕圈子了,直白道:“我日子过得很好,不劳外人费心。” 沈妹子哑口无言,手足无措地僵了好一会儿。 怎么这样子,明明她刚来村子里被婶子们打压时,可不是这个反应! 旁边悄摸盯梢的李婶立马插嘴,“哎呦,这是在干什么,闲哥儿才刚来就气性这样大?沈妹子也是关心你才多问了几句。” “家事不可外扬。” “闲哥儿真不愧是读过书的人,牙尖嘴利,说起话文绉绉的,我们就是不如你,嘴笨话糙。”另一个婶子也忍不住插话。 何云闲不接她的话茬子,那婶子的刁难没人接,只能生生把一口气咽回去。 过了会儿,林莲花拿着脏衣服回来了。 李婶和她打了声招呼,随意攀谈了几句。“眼下是不是到割桃胶的时候了?” “是了,我问过冬鹤了,他说山上的桃胶已经到时候了。” “说起你家冬鹤,你家新娶的夫郎是真不错,沈妹子问了他两句就不高兴了,气性大得很。” 李婶阴阳怪气地说:“你家的夫郎到底是念过书的,主意正得很,我们这些乡下人可不敢招惹。” “你不管管?” 何云闲听到她们的谈话,心底一紧,手指紧紧攥着湿透的衣服。皂角的淡香飘到鼻端,却压抑不住心头的酸涩。 他到底是个外人。 不管是章山村,还是在谢家,何云闲都是外人。 刚得知自己要被后爹嫁时,何云闲就算计着要跑了。可知子莫若母,他亲娘用他亲爹的遗物逼他,他不嫁,就把爹留下的那些书烧了,何云闲再无计可施,只得答应。 上花轿前,何云闲回头看向娘亲,“凭什么要我受这种罪?” 一双清润的黑眸,两道泪珠簌簌而下。 不常哭的孩子,哭了总是让人心软。 张霜花到底还是不忍,别过头不看他,“说什么胡话,你早就到了岁数,该嫁出去了,哪家姑娘哥儿这么大了还不嫁人的?娘也是为你好。” “什么受罪不受罪的,他谢家还能打死你不成?顶多受些委屈,熬一熬日子也就过去了。” “娘,我最后叫你一声娘,从今往后,我只当从来没你这个娘,你就何玉杰一个儿子。你大抵早就这么想了吧。” 他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儿似的,人尚且好好的,心却已经死了,身也恨不得跟着一块死了。 张霜花猛的回头看他,却只看到一道清瘦的背影,再也没有回头。她两条腿一软,眼前也雾蒙蒙一片,眼睛一眨,泪水终究是没能流下来。 接亲的汉子敲锣打鼓上路了,张霜花目送着他们离开,等看不见人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抹了抹眼睛。 回到里屋里,看见父子俩正喜笑颜开地数着钱。 “我儿子终于能娶媳妇了!” 何大伟笑得眼角都是皱纹,他甚少这么笑。 何玉杰也很开心,顾不上平日里对后娘的嫌弃,亲热地对着她叫了一声娘,张霜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了儿子这一声娘,顿时眼睛一酸,一串泪珠就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可她脸上是笑的,连忙擦掉眼泪,喜笑颜开,亲热地应了一声,“唉!娘在这儿。”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宛如一家人那样热热闹闹的。 何云闲七八年前没了爹,七八年后没了娘,自此这世上再无一个归处。 亲娘都不要他了,他一个无家可归之人,这种境地下还有谁能维护他? “管什么?”林莲花的话引回了何云闲飘走的魂儿。 她听不懂李婶那句话似的,呵呵笑着,“这不是挺好的,省得被人欺负了。” 李婶错愕道:“这样凶悍的夫郎,不管教管教,往后造反了你怎么办?” 林莲花脸色忽而一冷,也不笑了,“凶悍就凶悍,我家冬鹤你们说他凶,我家夫郎你们也说凶,那不就正好凑一对!这么般配,我该高兴才是。” 这些长舌妇私底下没少说谢冬鹤闲话,平日里林莲花给她们留些面子,才没有当面戳破,不是说她真对这些闲话不知情。 当她是傻的吗,连她们私下想的什么说的什么都不知道? 几个村妇听罢都是面色惊讶。 何云闲也猛地抬头,看着他这位婆婆。心底的酸涩和忐忑,渐渐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席卷而过。 李婶被噎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那些惯常的尖酸话,竟一时全卡在了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好端着盆凑到沈妹子那边,低声说:“你看,你好心好意,人家根本不领情,还给你没脸。” 沈妹子才被何云闲当众下了脸,再被她这么添火,当即就恼了。 那些婶子平日里压着她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来了个新夫郎,也要欺负她?【`xs.c`o`m 网】 2、洞房花烛夜 何云闲手里的衣服洗得差不多了,就放下木盆,用水桶到井边取水。 也许是靠近井水的缘故,他总觉得这口井连带着这章山村都冷飕飕的,望着深不见底的水井,一股寒气就涌上心头。 沈妹子端着盆大步走过来,一大盆半脏不脏的衣服,盆里全是起沫子的污水,脚下一个踉呛,直挺挺往何云闲脚边洗好的那盆衣服上一泼。 “哎呀,快接住!” 何云闲闪身一躲,顺手把刚洗好的一盆衣服拉到一边。 让沈妹子的衣服全掉在地上,一大盆衣服啪叽一下摔到地上,尘土一和水全变成泥巴,厚厚地裹在上头,这可有的洗了,没个半天功夫弄不干净,也不知道要打几桶水涮洗。 沈妹子气得直咬牙,“闲哥儿,方才我没站稳,你怎么不接下我的衣服!” 何云闲面色不变,神情淡淡,稳稳地把刚提上来的一桶水倒进盆里。“我也没站稳,真对不住了,沈姐,” “什么站不稳,闲哥儿你用盆接一下也就是顺手的事儿。” 一个妇人见状来询问,沈妹子连忙把事情说给他们听,“婶子们说说看,这像什么话?不就是怕我弄脏了他洗的衣服!” “读书人就是金贵,洗个衣服都嫌我们脏了他的。” “人家有婆婆撑腰,可看不上我们哩。” 这些闲话何云闲只当听不见,嘴长在他们身上,何云闲又没法让他们闭嘴,放在心上也只会让自己生闷气,还不如当耳旁风。 再说了,他们的闲话说再多也没用,不影响他过好自己的日子。 快晌午的时候,林莲花先回去烧火做饭了,她儿子谢冬鹤昨天在山上打猎一晚上没回来,说好了中午就下山回来。 何云闲把剩下那些衣服洗了。 村妇们闲谈的声音越来越大,唯恐他听不见似的。有说谢冬鹤是怎么吃人的,有说谢冬鹤克妻克子早晚克死全家的。嘲笑林莲花家里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个病秧子,儿子还是傻的。 谢家是村子里唯一的猎户,本来在村里挺有地位的。顿顿家里吃肉不说,新房都快盖上了,村里最富的除了村长就是他谢家了,不少人眼红,谁想他谢家倒霉,一下子遭了灾。 先是儿子十岁时掉水里发烧,烧了三天三夜给人烧成了傻子,再是家里顶梁柱被狼咬了,撑了一个冬天剩的那口气也没了,女儿也被吓出了病。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家里转眼就一贫如洗。 因此村里就有传言,是谢冬鹤克死了他爹。 何云闲听着,只觉得这些人无非是眼红谢家罢了。 话题兜兜转转,何云闲听到沈妹子说起他的事来了,“我看闲哥儿瘦弱,生得也文静,嫁给那个恶狼似的谢家汉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少不得被欺负呢。” “谢家那个,看着就是会打媳妇的人,他那眼神儿我看了都害怕。” 沈妹子捂着嘴笑道:“闲哥儿还和我犟嘴,吃了苦也不肯和我说,非说自己过得好!” “嫁给那么个傻汉子,日子怎么可能好过,往后有他哭的时候。” “林莲花也就能得意这一会儿了,娶了个好夫郎有什么用,他儿子命里犯冲,迟早把新夫郎也克死。他家再办一场白事,家里怕是又要揭不开锅了。” 他们正说着,忽然看到远处一道高高壮壮的人影走来了。 原来是谢冬鹤提前下山了,他扛着两只血淋淋的山鸡,沉着脸,径直穿过那些妇人们走到何云闲身边。 他身材高大,气场迫人,沉默地往那一站,整个河边的嬉笑声和窃窃私语瞬间消失。 谢冬鹤什么都不说,单手拎起何云闲手上那个沉重的木盆。 “路上遇见娘了,娘说饭快烧好了,让我接你回家。” 所有想看笑话的人全都闭嘴了。 他们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当着何云闲的面也是想给他找不痛快,可人高马大的谢冬鹤往他后面一站,谁也不敢再开口了。 谢冬鹤比一般的汉子要高些壮些,一身凶悍样儿,汉子们平时见了他都心里发怵。加上谢冬鹤还是个傻子,骂他听不懂,打又打不过,以前不是没人招惹过他,两三个汉子打他一个,硬生生被打断了几颗牙。 谢冬鹤发起狠和山上吃人的狼真没什么两样,都不晓得留情面。汉子们都怵他,何况是他们这些妇人夫郎呢? 大伙该洗衣服的洗衣服,该取水的取水,做完自己的事很快就散了。 何云闲愣了一下,才快步跟上已经转身走开的谢冬鹤。他看着前方那人高大沉默的背影,肩上的山鸡还滴着血,一手却稳稳拎着那个对他而言显得过小的木盆。 他心里那点因为被议论而生的郁气,忽然就散了。 方才那些恶意的揣测和诅咒,什么“恶狼”、“克亲”、“傻子”,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成亲那天,他也和那些人一样,以为谢冬鹤是个凶悍会打人的傻汉子。 洞房花烛夜,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他盖着盖头坐在冰凉的土屋里,等着他的相公吃完酒来掀盖头。 外头天已经快黑了,他也饿了一整天。 何家人怕他半路不听话,跑了,特意不给他吃东西,让他生生饿了两天,如今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可听着外面村民喝酒吃席的吵闹声,心里却满是不安。 谢冬鹤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亲眼见过,只在别人嘴中听过,说他长得高大,一脸凶悍,还差点打死过人,是比恶狼还要可怕的人。 咔哒—— 门被打开了,何云闲紧张地抓紧衣摆。 男人的脚步走近了,何云闲透过盖头底下看到了一双黑布鞋,干净、针脚也密,似乎是新做的,这鞋子尺寸极大,料想鞋子的主人身量也小不了。 他心下更是惶惶,止不住地想,谢冬鹤会是什么样子? 真和何玉杰说的一样,獐头鼠目、脑满肠肥,还喜欢动粗,一揭开盖头就要劈头盖脸地揍他? 他险些要被自己想象中的男人吓死了,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他面前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谢冬鹤在桌上放了什么东西。 难道真的要打他吗? 忽然,盖头被揭开了,何云闲面前猛地一亮,他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和他的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谢冬鹤分明是个俊朗的汉子,只是他面无表情,眉头皱着,看着确实有点凶巴巴的。 何云闲浑身僵硬,怯生生地看着他,既害怕又好奇他想做什么。 可谢冬鹤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何云闲试探地叫了一声:“相公?”便见他忽然伸手。 “娘说你还没吃东西,饿了吧?我热了个馒头,还拿了点菜给你吃。” 谢冬鹤把馒头递给他,又指了指桌上的那碗热菜。 何云闲有些无措地接过那个馒头,这还是白面做的馒头,在家里何大伟都不舍得给他吃。 他闻着那股香甜的气味,迟来的饥饿感顿时全都涌了上来,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等谢冬鹤走后,他忍不住咬了一小口,舌头上是甜的,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咸涩的泪水和馒头混在一起,把空空的胃填饱。 * 一路无话。 直到快到家门口,闻到屋里飘出的饭菜香,谢冬鹤才停下脚步,将木盆递还给何云闲 “进去吧。”谢冬鹤说完,便先一步跨进了院子。 何云闲端着盆,站在门外,晌午的阳光晒得人暖融融的。他回头望了一眼来时路,水井边早已空无一人。 那些尖锐的、冰冷的话,仿佛被这阳光和身后的炊烟一同蒸发殆尽了。他忽然觉得,这座章山村,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何云闲把木盆放到院子里,一抬头就看到谢冬鹤正把山鸡卸下来放在门口。 林莲花已经做好饭菜,这会儿正要去厨房里端饭菜。 “温温过来帮忙,今天娘给你们做了烙饼。” 正在后院里摘菜的谢温温一听到开饭了,立马就放下东西,一溜烟跑进厨房里。 才八九岁的小姑娘,也就比何云闲的腰高一点点。 农村的孩子喜欢在地里跑来跑去的,大都长得黑壮黑壮的,谢温温却比一般的孩子要瘦小,皮肤也更白。 按村里人的话说,就是一副讨人厌的病秧子样,干不了多少活还要贴钱的赔钱货。 何云闲正要去厨房里端菜,就被温温拦住了。 “云哥哥只管坐着等,娘说了让我去帮忙,可不能让哥哥去,不然娘会骂我的。” 温温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汤,放到了何云闲面前。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笑道:“云哥哥先吃,哥哥忙了一早上肯定累着了。” 何云闲说了声谢谢,也不强求了。 小孩子的心思比较纯粹,谢温温这样没有坏心眼的乖孩子,何云闲很难不喜欢。 在谢家里,要说能让他比较亲近的人,大约只有谢温温了。 至少他不用去揣摩这样一个孩子对他好有什么用意。 对于农村人来说,中午饭是最重要的。吃完了下午还有大半天的农活、家务要干,要是吃不够,哪有足够的力气干活儿? 桌上林莲花准备了两菜一汤,两荤一素。 那汤是方才谢温温小心端来的,正冒着滚滚热气,显然是刚离火不久。定睛一看,竟是奶白色的山鸡汤,面上飘着几点金黄的油星,几块炖得酥烂的鸡肉沉在碗底,旁边还卧着几颗红艳的枸杞和几片嫩绿的野菜叶,香气扑鼻,光是闻着就觉鲜甜暖胃。 一旁摞着几张刚烙好的饼子,两面烙得焦黄,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外皮定然酥脆,内里软和。 饼面上还沾着不少炒香的黑芝麻,更添一分香气。另一盘是清炒的时蔬,大概是谢温温刚从后院摘来的芝麻菜,碧绿生青,油汪汪的,看着就爽口。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切得细细的,吃起来清脆爽口,十分下饭。 她率先拿起一张烙饼,塞到何云闲手里,“闲哥儿,尝尝娘烙的饼,趁热吃才香!” 这在以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因为他娘亲怕他的继兄继父生气,从不会主动给他盛饭盛菜,而继兄何玉杰只会给他藏了虫子的干饼。 何云闲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接过烙饼,指尖立刻感受到烙饼传来的温热和酥脆感。低头喝了一口山鸡汤,温热的汤汁滚过舌头,一股暖意从喉咙直通到胃里,仿佛将一上午在井边沾染的寒气都驱散殆尽。 小心翼翼咬了口烙饼,外皮果然酥脆得掉渣,内里却十分柔软,面香和芝麻香混合在一起,越嚼越香。 何云闲大口大口吃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落下来。 没有藏虫子的饼,真的很好吃。 娘递给他的饼,更好吃。 一家四口吃完午饭,晌午休息了一会儿日头不那么晒了,林莲花拿着竹篓打算上山看看能割桃胶的好地方。 桃胶可是个好东西,镇上的药铺和富户人家都收。说是富人家的小姐夫人吃了能润肤养颜,穷苦人家里谁要是得了痢疾、淋症,用它入药也能治。这东西长在桃树上,得赶在雨季前采收,晒干了能存住,一斤上好的干桃胶能卖上三四百文钱,抵得上十石米了。 她不早些去,就要被别人抢先了,李婶他们可都也盯得紧呢。 然而还没走多远老天爷就变了脸,方才还日头高照,转眼乌云蔽日。林莲花赶忙把竹篓罩在谢温温头上挡雨,拉着她匆匆忙忙赶回去。 才到院子外,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xs.c`o`m 网】 3、上山 他们家那间茅草屋竟然塌了! 原先他们家只有两间屋子,都是土房子,一间旧一点一间新一点,谢冬鹤住旧的那间,母女俩住新一些的。谢冬鹤结婚前刚盖了一间新房,就搬到了新房里。 旧屋早就有些漏风漏雨,本来以为撑不了多久了,林莲花都打算挑个时间让人拆掉,没想到还没等到旧屋拆了,另一间房先塌了! 何云闲正在厨房里收拾山鸡,忽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都仿佛震了一震。 他吓得手里的刀差点掉了,心口猛地一跳,丢下东西就往外冲。只见漫天尘土飞扬,他们家那间母女俩住的屋子,竟硬生生塌了一个大角,碎砖烂瓦落了一地。 谢冬鹤听这动静,也连忙从里屋出来了。 他们急急忙忙从屋里拿出来一些值钱的玩意,林莲花又是心急又是发愁。 “娘,我们换屋子,你先住我们那屋吧。”何云闲说道。 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自作主张了,谢家又不是他一个外人能做主的,他转头看着身边的大高个。 谢冬鹤听见自己夫郎说的,也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谢冬鹤当然也想让他的娘和妹妹住在新屋里,不过他知道自己有点傻笨,总会做错事,还经常忘记把猎物扛在肩上会弄脏衣服。但他知道自己的夫郎聪明,村里人都说他娶了个最好最聪明的夫郎。 那么只要他一切都听夫郎的,就不会再做错了! 林莲花没有拒绝,就算不为了她自己,就谢温温那个身子,也抗不住夜夜风吹雨淋的。 “真是苦了你了,娘对不住你。” 林莲花把家里还剩下的钱分了一半给何云闲,让他等雨停了就去镇上问问木匠,补房子要多少钱。 章山村离镇上不远,大约两个多时辰他们就回来了。 何云闲问了好几家木匠,给出的价格都不低,最低一贯铜钱,要价高的能有一贯半! 谢家才刚办完几桩大事,盖新房、娶夫郎、办喜宴等等,哪一桩不花钱?林莲花甚至还管娘家借了些钱,因此家里剩余的只有七百多文,林莲花留了一半家用和给谢温温买药,到何云闲手上也就只有三百多文,连打桩都不够的。 没钱补房子,就只能先攒钱了。 晚饭时一家子开始商量起来赚钱的法子,虽说谢冬鹤打猎能赚不少钱,可猎人都是看天吃饭的,也不是天天都能打到猎物。加之林莲花也不想让自家新夫郎吃苦,唯恐他受委屈,因此想早些赚够钱修好屋子。 “闲哥儿,明儿我们上山采点野菜、野蕈,晒干了运到镇上,也能值些钱。” 何云闲放下筷子应了一声。 他一个没看住,坐在他旁边闷头吃饭的谢冬鹤又犯傻了,端着碗猛地站起来,把何云闲吓了一跳。 谢冬鹤眉头紧锁,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他语气硬邦邦地说:“我晚上出去,这几天晚上也不回来了。” 何云闲一怔,心底蓦地一凉。这才几天,就嫌他事多,要躲出去了?连间破屋子都住不得,果然还是给他添麻烦了吗? 他垂下眼,声音也低了几分:“……出去做什么?” 谢冬鹤却没听出他话里的失落,一双眼睛亮得灼人,认真地看着他:“我晚上也去打猎,赚钱,给你修屋子。” 他顿了顿,像是觉得不够,又用力地补充道:“不行,要盖一间新屋。” 何云闲愣愣地捧着碗抬头看他,忽然笑了,“真是个夯货,晚上都不休息,迟早得累死你。” 何云闲想着自己刚刚的心思,颇为无奈。这回得怪他,忘了他的夫君是个傻汉子,脑子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谢温温也吵着要一起去,“我也能干活!我要和哥哥们一起赚钱!” 吃完晚饭,何云闲就把自个儿的被褥搬到了那间旧屋里,东西不重,只是被褥厚实,把他眼前的路挡了个严严实实,一个没注意,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 跟在他身后的谢冬鹤见状,把他连人带拦腰被一把搂起,坚实健硕的臂膀差点把何云闲整个人抬起来。 何云闲被吓了一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这样被他搂在怀里好一会子。 林莲花刚从塌了一角的屋子里出来,就看见夫夫俩搂搂抱抱的亲昵样儿。 她顿时脸上笑开了花。 “都说汉子成婚了就是不一样,我家冬鹤也懂得疼夫郎了。” 何云闲顿时脸上臊得慌,白皙的脸颊上升起一团云霞,他连忙拍了拍谢冬鹤圈住自己的手臂,“快放开,这样像什么样子?娘还看着呢。” 谢冬鹤眉头一皱,听不懂夫郎说的不像样是什么意思。 他只觉得怀里的夫郎太瘦了,还没他上个月打到的那头鹿重,但他的夫郎有一双比小鹿还要湿润水灵的眼睛,也比小鹿纤细的腿更脆弱,他唯恐再用力一些就会把夫郎压坏了,又怕抱得不够紧,让夫郎从怀里跑了。 何云闲挣了挣他的胳膊,想从他怀里出来。 谢冬鹤知道自己手劲太大,怕把他弄疼了,只好乖乖松开手,扭头提起他怀里的一叠被褥,怕夫郎又说什么不像样的话训他,闷头就跑进另一个屋了。 “娘,有什么需要帮忙搬的东西吗?”何云闲故作淡定,只是脸红了个透。 当着林莲花的面又是抱他又是帮他提东西,他的夫君怎么能这么不知羞!一点都不懂害臊 “已经都搬完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早点歇息吧。” 林莲花哪里看不出来他在害臊,故意不去挑明,全当自己没发现,只是心底还是忍不住欣慰。 几个月前她和媒婆去提亲的时候,是真没想到他们谢家能娶到这么个好夫郎! 连他们这个村都听说过何家有个好哥儿,长得漂亮不说,气质也是极为出挑的。听说他亲爹是个秀才,那可是大能人!农村人没几个读得起书,谁家有个识字的已经很了不起了,哪个村里要是能出个秀才,都是全村人祖上积德,要敲锣打鼓摆宴庆祝的。 而何云闲有个秀才爹,幼时也上过几年学堂,逢年过节还白给村里人写些对联,因此村里哪家见了他都亲切得很。 村里好多俊汉子都看中他了,连镇上都有富商慕名而来,谁能料到何家竟忽然匆匆把何云闲嫁出去了,还是嫁给了章山村一傻汉子! 何家的汉子何玉杰找林莲花谈聘礼时,她还以为何家在拿她儿子寻开心,谁成想何家真把人送来了。 林莲花晓得自己儿子在外人嘴里是什么样,也晓得何云闲嫁进来必然是受尽了委屈。 可她儿子不差,他们谢家亦不差,闲哥儿嫁来前受尽了委屈,进了谢家,她便不会让他再受丁点委屈。 * 夜里,新换的屋子有些漏风,冷风从关不紧的窗户缝里吹进来,硬是把何云闲冻醒了。 手脚都冷得发麻,何云闲偏头看了眼躺在身边的高个男人,有些犹豫要不要再拿一床被子,多余的被子放在床里侧,他要去拿必然要趴到男人身上,或许就会把人吵醒了。 他还不熟悉谢冬鹤的脾气,万一他是有起床气的人,被吵醒了会不会对他发火? 可成婚以来,谢冬鹤从未对他凶过半句。 他们成婚这三天,何云闲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第一天洞房时,谢冬鹤没有打他凶他,也没有强行把他抱上床做什么事,人也一点也不像何玉杰说的那样又丑又老,甚至可以称得上俊俏。 眉飞入鬓,眸若点漆,只是喜欢板着脸,面上便蒙上了一层戾气,令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身材也比一般汉子高大,显得骇人。 何云闲当时便想着,果然不能信何玉杰半句话,他这个人嘴上没一句可信的,心也黑透了。 说起来这桩婚事儿还是他撺掇的,何玉杰和邻村一姑娘好了许久了,早就该谈婚论嫁了,结果那姑娘半年前从镇上回来一趟,忽然就反悔了,要何家另修一间新屋子才肯嫁。 何大伟是个抠搜的,不肯答应,何玉杰在姑娘那儿受了冷眼,回来哭一哭闹一闹,何大伟到底还是给修了间新屋。 可那姑娘却又改口要十贯聘礼! 村子里该给多少礼都是有定数的,哥儿二三贯,姑娘就四五贯,她这一开口就要翻倍的聘礼。何家又刚修了新屋,哪里来的那么多余钱? 何玉杰想去和姑娘商量商量,问清这件事,可一到姑娘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声,回去被张霜花问了一句,气得把碗摔碎好几个。 何大伟见不得儿子生闷气,就让张霜花典当了一些嫁妆,可也只勉强凑够了一半。 村里有人说,怕不是那姑娘在镇上有了别的相好,看不上何小子了!何玉杰听到这话,险些把鼻子气歪了。 这事儿还是何云闲熟识的一个哥儿说给他的,何云闲其实也早就看明白了,相好的事儿不论真假,那姑娘根本就看不上何玉杰。 昨儿要新房,今儿要十贯聘礼,明儿指不定就要旁的东西,一直要到何家给不起知难而退。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料一天下午,为儿子的婚事焦头烂额、愁眉苦脸了好几日的何大伟一看到他就笑,娘也高兴地说:“你大哥的婚姻大事总算有着落了!” 原来是何玉杰听说了章山村那家猎户要重金娶妻,他就找张大伟做主,已经做主把他许给谢家了。 其实也有旁人找何家下聘,其中还有镇上的富商,可何玉杰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嫁过去享福?挑来挑去,何玉杰便相中了谢家,他宁愿少要些钱也要把何云闲嫁给一个傻汉子,让他下半辈子生不如死。 何云闲这人惯会装乖,村里头谁见了他都说他样貌好性子好,一身文绉绉的气质,看着像是镇上的官家公子,和他们这些农村人不一样。 真是和他亲爹一样,装模作样,不是什么好货! 可一想到何云闲要嫁给谢家那个傻子,再没几天好日子可过,那口堵在心里的气儿瞬间就散了。 谢冬鹤可是他精挑细选,最差的一个成婚对象。 要嫁给一个恶名远扬的生人,何云闲不是不忐忑不紧张,可直到他看到谢冬鹤那张脸,就知道传言不可信,一颗心也稳稳落了地。 洞房那夜谢冬鹤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脱了衣裳和他一块躺着睡着了。 正如今夜,两人各自生疏地躺着,不像是夫夫,倒像是一对陌生人。 何云闲想着,也许是他这个夫君脑子不好的缘故,不懂得怎么做那种事儿。 他到底还是没有去拿另一床被子,在摸透谢冬鹤的脾性前,何云闲不想做任何冒险。 第二日早晨,林莲花早早起来做了便饭,一家子随意用了些。 今儿谢冬鹤要去后山打猎,家里另外三口要去前山挖野菜野蕈。 林莲花把准备好的干粮交给何云闲保管,是一口不大的布袋,里头塞满了干馍馍和一点咸菜,这是他们三个中午的口粮。谢冬鹤不和他们一路,他有单独的一份。 “中午我们就不回了,上来下去一趟费不少时间。” 何云闲应了一声,把布袋放到一个竹篓里,背在背上,林莲花也背了个竹篓,顺手把两个锄头放进去。 谢冬鹤不爱背竹篓,他还是喜欢把猎物扛在肩上,又顺手又省力,林莲花念叨了两句怪他的衣服沾了血不好洗,抿了抿嘴还是不乐意地背上了。 等要出门了,谢温温不乐意了。 “云哥哥,我怎么没有竹篓?” 这竹篓大约有半人高,何云闲瞧着她没比竹篓高多少,说不好是她背着竹篓还是竹篓背着她,便递给她一个小竹篮。 见小姑娘还是抿着嘴,把手上的镰刀放进她的小竹篮里。 谢温温的眼眸顿时便弯成了月牙,笑得得意。蹦跳着跑到前头,“娘,你看我也有竹篓了!” 林莲花嫌她蹦来蹦去蚂蚱似的,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谢温温便不敢闹腾了。 * 章丘山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一座山,山上有许多野菜、野蕈,前山的山腰上还有一小片桃林,夏季日头大的时候,野兽少,一些胆大的妇人们会去前山上采野菜。后山上野兽更多,除了谢冬鹤以外无人敢去。 在村民眼里,唯一一个敢去后山打猎的谢冬鹤便更是个十足的傻子了。 谢冬鹤半路上走了另一条路去后山打猎,何云闲则跟着婆婆到前山上。【`xs.c`o`m 网】 4、清炒鸡枞 章丘山清晨刚下过毛毛雨,此时山上树木茂盛,空气清新。 放眼望去,低洼处缭绕着薄纱似的水雾,叶尖儿上也氤氲着丝丝雾气。吸进肺里,那股湿漉漉、凉丝丝的感觉瞬间涤荡了胸中的浊气。 林莲花瞥见路边上不少鸡枞菌,“咱们家今儿运气好啊,找到好东西了。” 见林莲花蹲下来在地上翻找起来,何云闲起初还没看到她口中的鸡枞菌,等到她把地上一堆混着枯叶和烂草的烂泥扒开,才看到那一窝窝的棕灰色菌帽,不扒开上面那层,一般人很难找到。 “娘这眼神可比我的好使。” “这有什么的,多找几回有了经验,便不算什么难事了。” 这对林莲花确实算不上多了不得的事,她两个孩子还小的那几年,便是由她日日往山上跑,采些值钱的东西拿去卖钱,才能叫她家娃娃吃得起饭,她家男人也能多吃几贴救命药。 何云闲忍不住感叹,他也蹲下来和林莲花一块摘起鸡枞菌。 这窝鸡枞菌足足有七八朵,菌帽大小不一,小的才拇指大还没花骨朵大,大的足足有半个巴掌! 采鸡枞菌是有门道的,不能生拔,那样容易把菌把儿折了,最好是要把菌连把儿一块扒出来。 谢温温把拿了一路的木棍折断了,依依不舍地分别递给了娘和云哥哥。 这木棍是她精挑细选才选中的天命宝剑,又直又滑,一点儿都不扎手,粗细、重量都刚刚好。 这么趁手的棍子,自然是要派上用场的,谢温温安慰自己这般好的木棍给她娘和云哥哥使唤,一点都不心疼! 她也蹲在两人身边,两大一小一块挖鸡枞菌。 许是昨夜才下过雨的缘故,山上的土都松软得很,木棍顺着鸡枞菌根部的位置不费力地插进去,轻轻一撬,松软湿润的红土连带着白嫩嫩的菌把儿也一块翻出来了。 他们仨在这附近又翻到不少菌窝窝,很快就把竹篓装了个半满。 日头也已经高升了,他们随意找了处阴冷地儿歇息。 何云闲把竹篓里装满干粮的布包拿出来,先是给林莲花了一份,再是给谢温温,最后才轮到自己。 干馍馍是用糙面做的,有些噎嗓子,味道也着实算不上好,配菜也只有一些还算爽口的咸菜。 现在这些饭食和昨日的饭菜相比,落差不可谓不大。奈何在山上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些好吃的美味佳肴只能等回家后享用。 何云闲一边回想起在家里的饭食,一边吃了几口干巴巴的馍馍就咸菜。 实在没什么胃口了,把剩下的干粮收回去时,余光瞥见林莲花母女俩也是一副恹恹的样子。 大约也是馋起家里的饭食了吧。 过了日头最大的那会儿,他们又继续挖起野菜野蕈。 下午只挖到一些杂七杂八的野菜,不算值钱。 倒是谢温温挖到了几朵独鸡枞,和一般的鸡枞菌不同,独鸡枞不是一窝窝出的,大都是一朵朵出的,个头也更大,展开的嫩黄菌帽几乎有巴掌大。 “云哥哥你快看呀,这个肯定值不少钱,我就说我也能帮上忙的。” 何云闲摸了摸她的发顶夸了两句,谢温温兴高采烈地把几朵独鸡枞放到自己的篮子里,兴冲冲地跑到了前头,说要带路。 林莲花抬头望了望天色,又掂量了一下装了七八分满的竹篓,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不早了,你先回去做晚饭,我和温温去山腰上找找桃胶。” “那娘你们小心些,我先下山了。” 临下山,何云闲找到一大片蕨菜,放眼望去几乎长满了一面山坡!这要是全掐了至少能装满三四个竹篓。 只可惜蕨菜还没长好,便记下位置等明日或者后日来掐了。 何云闲背着竹篓下山时,日头已经西斜,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温暖的橘粉色。 山脚下,村子里开始升腾起袅袅的炊烟,空气里飘散着各家各户烧火做饭的柴火气息和隐约的饭菜香。 路旁的田埂上,劳累了一天的老黄牛正慢悠悠地往家走,脖铃叮当作响。 田地里还有几个农人正弯腰做着最后的收拾。 谁家的狗子看到了生人,远远地吠叫起来,很快又被主人的一声吆喝制止。 村里的土路上最是热闹,三五成群的孩童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响亮,从路的这头窜到那头。 一些同样从地里或山上归来的妇人,胳膊上挎着篮子,边走边高声拉着家常,内容无非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鸡毛小事。 几个眼熟的阿嫂阿叔和他打招呼。 不管认不认得,和谢家是否亲近,大多也是面子功夫,何云闲只管挨个点头回应。 沈妹子也在其中,她冷着脸原先不打算作声,看到其他婶子阿叔都一一打招呼了,怕自个儿不合群,让他们不痛快了,才急急忙忙地喊了一声“闲哥儿”。 又是笑又是回话,何云闲好不容易回了家,只觉得脸都快笑僵了,嘴皮子也磨得很。 等进了院门,何云闲从自己那筐鸡枞菌里翻了翻,找出些断根或是菌帽破掉的,这些鸡枞菌卖相不好,卖不上价,挑出来吃倒不算亏。 他估算着一家子的食量,想着自己夫君长得格外高大,便多算了一人份。 从灶台旁边拿出个大木盆装好鸡枞菌,何云闲没有到院子里那口大水缸里打水,而是把木盆摆在地上,又搬了凳子坐下来,拿着把小刀慢慢剃菌脚。他在娘家里做惯了这些活儿,倒不觉得麻烦。 收拾菌子是个细致活儿,不懂行的人才会当旁的野菜一样拿水冲洗。 殊不知那样会把菌脚上的泥全洗进菌子里头,便是再怎么洗,吃起来也有股掩不住的土腥味。 何云闲用刀子一点点把菌脚上的红泥剃下来,白嫩细长的菌脚一点点露出来,若是有黑色的虫蛀,便顺手也一起剃去了。 等剃得差不多了,又细又长的鸡枞菌一排排摆好,这才到了冲洗的地步。 个头小的切成片,大头大点的细心把菌帽撕成小份,自家吃饭不需太讲究,大些小些都无所谓。这样鲜嫩的鸡枞菌,自然是要清炒的。 何云闲到后院的菜地里摘了几颗辣椒,打算做一道辣炒鸡枞。 特意摘的是口感嫩的青辣椒,青辣椒清淡一些,不至于掩住主菜的鲜味,更适宜清炒。 拾掇完这道菜已经黄昏了,一家人都累了一天,桌上怎么能连道硬菜都没有? 何云闲从厨房的梁上取下来一串腊肉,切下来一些做了道冷盘。 农村里腊肉是稀罕物,平日里若不是逢年过节或是有重客来访,是绝不会吃的,何云闲自然是提前和林莲花知会过的,不然他也不敢贸然动挂在梁上的腊肉。 谢温温累了一天,恹恹地磨蹭着走在前头,还没进院门就闻到扑鼻的香味,脸上的愁容顿时就消散了。 “娘,好香啊。” 跟在她后头的林莲花和谢冬鹤也闻到了那股香味。 谢冬鹤只觉得空落落的肚子一瞬间被这香味填满了,可转眼又是一阵更强烈的饥饿,迈向家门的脚步不自觉地就加快了。 桌上摆着一大盆辣炒鸡枞菌,旁边一小盘切好的腊肉。 夹起一筷炒鸡枞送入口中,这鸡枞只简单地快速翻炒过,一点也不老,因此舌头第一感到的是滑嫩,牙齿轻轻一咬,菌子特有的清甜汁水便在口中迸发,紧随其后的便是那浓烈的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辣意,口味层次极为丰富,着实下饭。 旁边那一小盘腊肉冷盘更是馋人。特意挑选了偏肥的部分,肉片切得薄厚均匀。 肥肉部分呈现出半透明的琥珀色,瘦肉则是深沉的玫红,夹起一片,能看到晶莹的油光。虽说肥肉多些,可入口一试,肥肉部分毫不腻口,只有满嘴的咸香和油润,瘦肉则越嚼越香。 热乎乎的美食落到肚子里,何云闲只觉一股暖意从舌头滑到胃里。连带着胸口都是温暖的,一身的疲惫也被洗去了。 明日就是再劳碌一整天,只要回想着这口鲜甜的清炒鸡枞,兴许也不觉得疲惫了。 饭后,林莲花把余下的野蕈、野菜用大布袋装好,先放在厨房阴冷的地方保存。打算明儿早早起来晒干了。 * 月明星稀。 何云闲白天忙了一身汗,着实受不了自己盖着被捂一夜馊味,就从院子里那口水缸里打了一盆水打算简单擦洗。 正要脱衣裳时看到坐在床头的谢冬鹤,何云闲难免有些羞涩。 虽说他们已经成婚了,可说到底两人也才认识没几天,下意识便想避嫌,可这世上哪有夫夫要避嫌的说法? “我要沐浴了。” 何云闲这话是暗示他能不能出去一下,给自己腾个地儿。 谢冬鹤傻傻地盯着他笑,手里不知攥着什么,拳头捏得紧紧地,“那…我也洗?” 这副憨样显然是没听懂。 何云闲想着他一个连洞房要做什么都不懂的傻汉子,大约也是不懂什么叫避嫌的。 却见谢冬鹤忽然伸出手,原本攥紧的拳头展开了,“给你。” 那是一根五彩斑斓的野鸡尾羽,浅蓝的月光打在上头,颇有些流光溢彩的意味,漂亮极了。 他邀功似地抬起头望着何云闲。 “特意留给你的,我打到一只野鸡,一眼就看中这根羽毛了,和你一样漂亮。” 何云闲是个很喜欢月夜的人。 所以在这样温和的月夜,他若是如此刻心跳如鼓,大约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垂下眼仔细打量着这根夫君特意留给自己的羽毛,忽而笑了,毫不逊于月色的冷清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罢了,以谢冬鹤的心智,大约和谢温温也没什么差别了。 何云闲把羽毛小心放在床头,犹豫了一会,咬了咬牙背过身,大大方方地脱净了开始擦洗身子。 反正谢冬鹤也不懂这种事儿,他只当背后是第二个谢温温。 虽然这样想着,可一想到身后坐着的是他那名正言顺的男人,背过去的脸上还是禁不住羞红了。 他急匆匆擦洗完,连谢冬鹤的脸都不敢看,钻进被窝里佯装熟睡。 身上忽然压上了一份重量,压得何云闲胸口发闷,一睁开眼就发现是谢冬鹤把自己的被子盖到他身上了,他则光着膀子。 谢冬鹤似乎被吓到了,“没睡着?昨晚好像冻着你了,我的被子给你盖。” “晚上不盖被子,不冷吗?” “不冷,热得慌。” 何云闲有些疑惑,这几日下着雨,虽说是夏季,可夜里还是有些冷的,怎么会热得慌?何况谢冬鹤昨儿还嫌冷盖被子了,今儿忽然就不冷了?【`xs.c`o`m 网】 5、甜甜的蛋花汤 可看他脸色红润,精壮的膀子也冒着细微的汗,一身的热气,确实是热得很。 “你早些歇息,不用管我,我晾一会儿就不热了。” 谢冬鹤说罢,就这样光着上身躺在他旁边,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这样热,只是满脑子都是方才看到的情形,浑身上下都臊得慌。 旁人都说他娶了个顶漂亮的夫郎,谢冬鹤也是这样觉得的。 可他却发现今夜的夫郎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的夫郎,眼睛是天上落下的星子,只是看着他那么一笑,仿佛冷清又遥不可及的月亮奔着他而来。 谢冬鹤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屋顶上乌漆麻黑的一片,脑子里想的却是他夫郎雪白的背、细长笔直的腿和墨黑湿润的发,越想那股暑气就越难消,胸口里仿佛有一百只小白兔活蹦乱跳,踹得他口干舌燥,手心里都冒热汗。 他正愁身上热得难以入眠,好不容易闭上眼睛,身上忽然一暖。 带着夫郎身上淡淡皂角香的薄被盖了下来,谢冬鹤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 夫郎给他盖被子呢! 一股难以言喻的欢喜像暖流一样冲刷着四肢百骸,比打了头最肥的野猪还让他高兴。他感觉到何云闲轻手轻脚地躺了回去,这才悄悄吸了口气,被子里全是夫郎的味道,好闻得让他头晕。 身上其实燥热难耐,但他舍不得动。万一掀了被子,夫郎又觉得他冷怎么办?万一夫郎发现他醒着,下次不再这样偷偷给他盖被子了怎么办?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忍着,直到身旁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确认何云闲真的睡熟了,才像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把被子蹬下去,舒坦地呼出一口热气。 * 早饭宜清淡,各家都有些不同的习惯。 乡下人不似城里人,早上没多少精致的吃食,无非就是米汤馍馍或是提前备下的饼子贴锅里热热。 谢家就偏爱米汤就些腌菜,今日林莲花才发现家里的腌菜都吃净了。 早饭不吃好,怎么能有力气干活? 林莲花从厨房橱柜里摸出家里最后几枚鸡蛋,统共就剩下三个,她拿个瓷碗把鸡蛋搅散了,拿热水一滚,碗里便滚出漂亮的蛋花,黄白相间,又撒上一小撮糖霜,一股子甜蜜便扑鼻而来。 滚鸡蛋汤分量不多,家里三个孩子都不够分的,林莲花怎么可能舍得吃? 她又拿出两个瓷碗把甜汤分出来两份,给三个娃娃一人一碗,分量相差无几,绝不亏待了哪个。 谢温温到底是小孩子,爱吃甜食,一闻到甜甜的鸡蛋汤便喜笑颜开,立马就捧着碗尝了一口,被烫得吐出舌头,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把汤递给娘亲。 “娘,你先喝。” “娘不爱吃鸡蛋,你们吃吧。” 谢温温这才满足地小口小口抿起汤来。 林莲花递来另一碗时,何云闲自然地端到了他夫君面前,便准备喝自己的米汤了,并没有想到第三碗是预备给他的。 在他眼里,他们一共四个人,林莲花端来三碗滚鸡蛋汤,不给他们一家三口,难不成要给他这个外人吗? 说到底,他是嫁进来的,根本算不得一家人。 何况他就是在何家的时候,这种情况下,有好东西也没有给他分的份儿,更不必说如今嫁到别人家的境地。 “闲哥儿,这碗给你。” 何云闲愣了一下,直到那碗尚且滚烫的甜汤塞到他手里,掌心被碗边沿烫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 何云闲愣了一下,直到那碗尚且滚烫的甜汤塞到他手里,掌心被碗边沿烫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带着蛋香味的甜丝丝的热气,袅袅地飘进他的鼻腔。 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舌尖先是被滚烫的温度刺了一下,随即,那股纯粹的、温暖的甜味便随着热气飘到他鼻端。 太甜了。 甜得他眼眶猛地一酸。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甜的东西了。最后一次,似乎还是…… ……还是爹娘都在的那个元宵节。 镇上的灯会亮如白昼,人声鼎沸,他骑在爹的肩头,能摘下最高处树枝上挂的灯谜。娘就在一旁温柔地笑着,手里端着一碗白白胖胖的元宵。 “闲哥儿,背对了这首诗,爹就给你讨一碗甜酒酿圆子!” “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他记得自己喊得又响又快,生怕爹反悔。 爹哈哈大笑,娘则总会趁爹不注意,偷偷先舀起一个吹凉了,塞进他嘴里。那滚烫的、黑芝麻馅的甜味,瞬间就在嘴里炸开,那股浓郁的芝麻香他都记上好几天。 可是后来,爹没了,娘改嫁。 自此,灯灭了,月落了。 街头熙攘的人群、热闹吆喝的小贩、几欲把夜空照成白昼的烟花和月光下爹娘温和的笑颜,那些美好的画面全都随着爹的逝去而远去了。 何云闲再也没能看到那样美丽动人的月夜,也再没吃到那样甜的元宵。甜味也从他的人生里彻底消失了。 何家的饭桌上,甜味是属于何玉杰的糖糕、蜜饯,他碗里只有能填饱肚子的馍馍剩菜,能尝出的只有苦味和涩味,这么多年过去,他几乎快要忘记儿时的那碗元宵究竟是什么滋味。 到如今这口甜汤入口,他才想起来,原来甜蜜是这种滋味,比他微薄的记忆中那种难以忘怀的甜还要无与伦比。 沸水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红,他赶紧低下头,假装被烫到,轻轻地、珍惜地吹着气。 然后一口一口,将碗里的汤喝得干干净净。 心底那层厚厚的、连他自己都已习惯的酸涩和委屈,仿佛也被这碗甜甜的蛋花汤无声地熨平、抹去了。 “很好喝。” 他放下碗,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沙哑,朝着林莲花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点腼腆的笑容。 “谢谢娘。” “好喝就行,对了,家里咸菜吃完了,我们挑个时间再腌两坛吧。” 何云闲正和林莲花商量着要腌什么吃,忽然发觉身旁的男人面色古怪,喝两口汤就偷看他一眼。 “一直看我做什么,有什么心事吗?” “我在想昨晚上的事。” 谢冬鹤直白道。 接着他便看到自己那貌美夫郎白玉似的面颊上,腾的一下红透了。 谢温温正呼噜噜喝着米汤,看到两个哥哥对视着的样子,相顾无言,便好奇地凑上来。 “昨晚有什么事儿啊?” 旁边装耳聋的林莲花往她那张小嘴里塞了个馍馍。 “小孩子别乱插嘴。” 何云闲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解释道:“昨晚我嫌热,打了盆水在屋里擦洗了一下。” 林莲花一副过来人似的表情,十分体谅他的羞涩,嗯嗯应了一声,摆明了不信他的说法。 何云闲只得苦笑。 今天他们依旧要上章丘山挖野菜。 半道上遇见了李婶一行人,李婶和旁人正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远远看见了他们,亲亲热热地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哟,今儿娘仨一块上山啊?巧了吗这不是,我们也要去前山上!” 李婶旁边还有几个妇人,旁的都面生,唯独站在最后面那个年轻些的媳妇,恰好是个熟人。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林莲花虽说也不喜欢她,但好歹是一个村子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又好声好气来打招呼,犯不上给脸色。 “红云,姐们几个也要上山啊。” “沈妹子,你刚不还和我念叨闲哥儿,这不,说人人就是来了。” 李红云一把将躲在最后头的沈柳拽到前头来,沈柳踉跄了一下,脸上倒扬着笑,显然方才不知和嫂子们聊了什么,高兴得很。 “我们刚还说呢,莲花你家不是有间屋子塌了,怕是日子更难过了。” “沈妹子跟我们说,怎么谢家成亲之前都好好的,才娶了新夫郎进门,屋子先塌了一个,还说恐怕是成亲日子选得不好,引了晦气入门呢。” 沈柳当即面色一变。 背地里说人家的坏话也就罢了,村里面没什么大事,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谁都免不了抱怨几句,可被人家当面知道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李红云虽说大嘴巴,把这事捅出来了,好歹还是有些分寸的,没把沈柳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 沈柳刚才那会儿子和婶子们说的原话,可不是什么成亲日子选得不好,只差直说闲哥儿就是那个晦气的人了,还管婶子们要柚子叶除晦,把婶子们逗得直笑。 一方面是对何云闲确实有些怨言,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找个话题融入这些婶子,这才拿何云闲来打趣。 眼见这会儿谢家一家子都面色不善地盯着她瞧,沈柳脸色又青又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林莲花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了沈柳一眼,“我当是谁在操心我们家揭不揭开锅,原来是你。有这闲工夫嚼舌根,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家的事。” 她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精准地戳中了沈妹子的痛处——她自家男人没本事,在村里也是时常被人说道的。 李婶见势头不对,赶紧打圆场,假惺惺地笑道:“哎呦,你看我这嘴,就是不会说话。莲花你别往心里去,沈妹子也是无心的。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都是盼着对方好不是? “对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挖啊?我们正要上东边呢,顺道的话就一块走。” 她这话明着是好心,实则是想套出林莲花的目的地。 林莲花岂能不知她的心思,淡淡道:“我们一家子随便转转,走到哪算哪。” 说罢便带着何云闲和谢温温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李婶不动声色地记下他们走的方向。 看着谢家三人离开的背影,沈妹子这才松了口气,脸上又羞又恼。 李婶撇撇嘴,嗤笑一声:“神气什么呀,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还摆谱儿。走,咱们快去西边,我上次瞧见那儿有几棵桃树冒胶了,可别让人抢先了!” 另一个婶子也说:“是咧,我听说邻村也有人来割胶,说是镇上有大人物高价收胶。” “我家男人也说最近看到山脚下好多外村人,肯定也是来抢胶的。” “哎呦,那我们可得麻利点了。” 几个婶子一听说有钱可赚,全都心急如焚,生怕桃胶被旁的人抢走了自己赚不到钱。【`xs.c`o`m 网】 6、桃胶vs蕨菜 顺着一条小路往前山西边走,林莲花有意避开李婶他们,何云闲对此也没什么意见,李红云她们可不是什么善茬,没必要和她们掰扯。 倒不是说怕她们,只是不想费力气和人争执罢了,争的这一会儿时间还不如多挖几颗野菜,晚上烧了吃。 按理说,一路上该有不少野蕈野菜。 何云闲也确实捡着不少,但能捡到手里的都是不能要的。常见的那些婆婆丁和苋菜并不少见,可成色好些个头还大的都被人挖走了,差一点的,一般都会留给后来人。但他们前头来的那一批人却连苗子都刨出来了,手法极为粗暴,心也贪得很,自己挖不走也不留根,生怕被人白得了便宜似的。 野蕈也是同样的待遇,个头大的就挖走,瞧不上的丢在地上,还要拿脚碾碎,以确保不会被别人捡走。 何云闲仔细看了眼地上大大小小的土坑,外翻的泥土尚且新鲜,看来上一批挖坑的人尚未走多远,何云闲甚至能听到前头林子里隐隐绰绰的笑声,正是李红云她们。 大约是走了另一条小道,李红云她们正巧赶在前头,先一步来了。 和昨日相比,谢家今天着实没什么收获,一上午竹篓里都是空的,只有些零零碎碎的卖不上价的野菜勉强凑够半筐。 眼看着日头上来,别说谢温温,就是何云闲也有些泄气了。 “这会儿热起来了,先歇一歇。” 前头林子里传来一阵嬉闹声,其中嗓门最大的那个正嚷着她们才收割的桃胶,正是走在他们前头的李婶等人。 她们背着的竹篓都装满了,看来收获颇丰。 李红云最是得意,一边清点竹篓里的货一边大声念着自己割了多少胶,她筐里的胶是最多的,嗓门也大,这要是运下去也不知能卖多少价,着实让听者艳羡。 “李婶还是你有能耐,刚才那会儿好几个外村人跟我们抢呢,我可不敢跟他们争。” “就是,那几个外村人各个凶神恶煞的,我都怕他们动手。” 几个妇人方才割胶时撞上几个外村人也来争抢,要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个出了名的土匪村,那帮子土匪可一点也不懂得情理,贪得很,手段也下作。 索性李婶动作快,比他们先一步到了那儿,外村人看到她们割得差不多了竟然就那么走了。 因此她们这回都得意得很。 沈柳远远看见她们身后的谢家人,离得有些远了,也没有走过去打招呼,而是故意拔高了音量,和李婶一唱一和地清点起今天的收获。 林莲花脸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帮人。 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嘴脸没见过?李红云和沈柳这点子炫耀的心思,在她眼里浅薄得可笑。她只是心里头憋着一股气,不是气别人,是气自己家时运不济,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今连挖点野菜都被人抢先作践。 她低头看了看自家那才装了半筐、品相还不好的野菜,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谢温温额头上的汗。 谢温温人小,但敏感得很,她能感觉到娘亲心里头是不痛快的。 她看着李婶她们满满的背篓,又看看自家的,小嘴抿得紧紧的,脸上那点因为爬山带来的红晕都褪去了,显得有些蔫蔫的。 她扯了扯林莲花的衣角,小声说:“娘,我们不挖了,回家吧。” 她不是不想挖了,是觉得难受,不想待在这里听别人笑话。 何云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下顿时不痛快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努力保持平静,开口道:“娘,温温,我们不在这耗着了。我们去另一处。” 林莲花和谢温温都抬头看他。 何云闲朝她们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眼神清亮。 “我昨儿下山时,在南坡那边找见一大片蕨菜,当时还没长好,我估摸着今天去掐正正好。那地方偏,估计没几个人知道。” 林莲花看着他眼中笃定的光彩,心里那点郁气忽然就散了些。 她立刻点头:“成!听你的,咱们不跟这儿置气,有这工夫不如干正事。” 谢温温一听有好地方,眼睛也瞬间亮了,迫不及待地拉住何云闲的手:“云哥哥,真的吗?那我们快去吧!肯定比她们的桃胶还多!” 看到母女俩重振旗鼓,何云闲也终于松了口气,面上浮现出浅浅的笑。 * 北坡是山阴面儿,常年晒不到日头,阴气重,这会儿大正午的也是雾蒙蒙一片,薄雾挂在草木上湿哒哒的。从中间穿过去,布鞋底儿都被灌木叶片上的水珠打湿了。 水蕨菜喜湿,因此北坡长了一大片蕨菜。 放眼望去,只见一面缓坡之上,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嫩绿色的蕨苗,几乎覆盖了整片土地。刚从湿润的红褐色泥土中钻出不久,顶端蜷曲成紧紧实实的小拳头,下面连着紫褐色、毛茸茸的嫩茎,水灵灵、鲜嫩嫩,肥美极了。 “哇!”谢温温睁大了眼睛,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林莲花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谢温温身子骨不太好,怕冷,山阴的寒气让她当即就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林莲花见她嘴唇冻得有些发白,忙把自个儿穿的一件粗布外衣脱了,仔细裹在谢温温身上。 “捂好了,可别着凉。” 这一家子便冲劲儿十足地忙活起来了,何云闲挑了片长势密集的地儿,把空荡荡的背篓放下开始掐蕨菜。 这掐蕨菜也是有门道的,不能齐根掐,而是要挑顶上最嫩的一小截,而且要挑那些卷头还没打开的,最是鲜嫩好吃。 掐蕨菜尖儿不难,指甲掐住根茎最嫩的上半截,稍一用力,清脆的卡擦一声就掐下来了。 下面的根留着,等明年还能再来掐一次。 何云闲一边掐,一边将掐好的蕨菜在手里拢成一把握紧,蕨菜根茎对齐,然后从手边扯下几根柔软的茅草茎,熟练地打了个捆,放在一边。 这样既方便计数,也能避免野菜在背篓里被压坏蹭伤,品相好了才能卖上好价钱。 “蕨菜不好放,我们回去就摊在簸箕里晾上,晒成蕨菜干。” “正好家里腌菜吃完了,我们再留一些腌了自己家吃!” 林莲花手上动作不停,一边掐蕨菜一边笑着规划起来,胸口那阵憋出来的郁气也彻底散了。 谢温温也学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掐着蕨菜尖儿。 她手慢动作轻,掐一根就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小竹篮里。 很快,轻飘飘的竹篓里就装满了脆嫩的蕨菜,一背上便觉得沉甸甸的。 日头刚过头顶,何云闲见蕨菜也采得差不多了,剩下那些不是太老就是太小了,不稀得采。他们的背篓也都装得满满当当,连谢温温的小篮子也冒了尖,便准备下山回家。 “娘,我们回去吧,今日难得阳光好,早点回去把蕨菜和厨房里囤的鸡枞菌晒了,免得过两天又下雨发霉。” 林莲花应了一声,“那成,我们下山。” 刚到山脚下,还没进村便撞上了另一行人,是几个很眼熟的妇女。各个灰头土脸,浑身狼狈,仿佛才被野猪拱到了泥地里似的。 何云闲险些没认出领头那个人就是李婶。 李红云的发髻歪了,上面还沾着几根草,沈柳更是惨淡,走路一瘸一拐,脸上还带着泪痕,像是狠狠哭过一场。 其余几人也多是唉声叹气,衣衫被刮破了好几处。 她们那原本装满得满满当当的竹篓,此刻却空空如也。沈柳似乎连竹篓也丢了,两手空空,哭哭啼啼地跟在婶子们最后头。 她一抬头,远远地就望见了面露惊讶的何云闲,知道自己被他看了笑话,当即羞恼地脸色涨红地低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等走近了,李婶一眼就看到了谢家三人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背篓,里面全是水灵鲜嫩的蕨菜,绿得扎眼。 “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哟,挖这么多蕨菜啊?” “不过这蕨菜嘛,漫山遍野都是,也不值几个钱,费这老大劲儿,还不如我们……”她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空了的竹篓,顿时噎住了,脸色更加难看。 沈柳更是又妒又恨,阴阳怪气地接话。 “蕨菜不值钱,辛辛苦苦挖一天也卖不了几个子儿,哪比得上桃胶金贵。” 可她说完,自己先红了眼圈,显然是想起了那些金贵的桃胶是如何没的。 何云闲将她们的狼狈尽收眼底,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沈姐说的是,上午那会儿我就听沈姐你们说自个儿割到不少胶,想必收获颇丰吧?桃胶呢?卖相肯定极好,快让我这晚辈开开眼。” 这话简直是在往伤口上撒盐。 李婶几人脸色瞬间青白交加,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难道要说她们贪心不足,又去了更险峻的地方想多割胶,结果不仅撞上那帮子外乡人和他们起了冲突,竹篓被抢了,推搡间还扭了脚、伤了手,好不容易才脱身? “还不是天杀的那个土匪村,好好儿的,非要抢了我们的胶。” “是呀,我都说了割得胶够了,李婶非说要再往上头走走。” “索性我们的桃胶大都掉下山了,那些个土匪也没落着好处,否则我晚上睡觉都得恨死了。” 婶子们忍不住抱怨,边说边抹泪。 李红云平日里那张嘴再利,此时也不敢多言半句,只能听着婶子们当面数落她的不是。 听到她们说那些桃胶掉下山了,正躲在林莲花身后抓着她衣摆的谢温温忍不住探出头。 她好奇道:“婶婶们下山是要去找桃胶吗?” 一个婶子苦笑道:“那么大的山,上哪里找去哟,小孩子净说瞎话。” 谢温温当即不乐意地瘪了嘴,紧紧地抿着唇。 怎么就找不到了?她觉得就是这些婶子们懒,不肯找罢了。她谢温温可是捉迷藏的好手,村子里就没小孩玩得过她,区区桃胶算什么。 还能比村里那些朝她扔泥巴的萝卜头厉害? 何云闲他们和婶子们分别后便回家了,才一踏进院子里,谢温温放下小竹篮就往外跑,说要去村子里找别的小孩子玩捉迷藏,林莲花也没有拦着,由着她去了。 眼下时间不算早了,林莲花怕耽误了晚饭,便和何云闲一块把蕨菜和厨房里的鸡枞菌搬到院子里。 拿了两只大木盆,再到院子里那口大水缸里舀几瓢水。 何云闲负责处理蕨菜。他搬了个小马扎坐下,将蕨菜上的枯叶和毛絮摘干净,然后浸入清水中仔细漂洗,洗去根茎上的尘土。洗净的蕨菜翠绿欲滴,梗部紫红,顶端蜷曲,看着就鲜嫩。 林莲花则在一旁处理鸡枞菌,用小刀细致地剃去根部的泥土。 母子二人一边忙活,一边说着闲话,院子里只剩下清冽的水声和偶尔的低声交谈。 何云闲还记着林莲花的话,他从洗干净的蕨菜里挑出一些分成两份。 一份留着预备晚上炒了吃,一份用粗盐揉搓了,封进坛子里腌制起来,剩下的蕨菜则均匀地摊在几个大簸箕里,放在日头下晾晒,预备晒成蕨菜干储存起来,等过段时间市集开了就拉去镇上卖。【`xs.c`o`m 网】 7、种枇杷 他们这回采的野菜、野蕈着实多,家里的簸箕不够用了,林莲花便叫何云闲到邻居家借两个。 林莲花不说,何云闲也知道该找谁去借,自然是张婶。 何云闲刚嫁进来的时候也见过张婶,是个挺和蔼的婶子,不像李红云那般刻薄,她家里也有一儿一女,儿女都已成婚,连孙子都快抱上了。张婶和林莲花关系好,连谢冬鹤成亲前都是她主动招揽帮手找了几个婶子帮厨。 因此这回何云闲自然要去找张婶家借,也能顺道亲近亲近。 只是去人家家里借,当然不能空着手去。 何云闲到厨房里看了一圈,着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后院菜地里的菜倒长得不错,可村里谁家没种菜的?张婶家里自然也不是不缺这点菜吃。 倒是他们下午带回来的蕨菜还算新鲜稀罕了点,不到山上采不到。 何云闲便从留给自己家吃的那点蕨菜里,匀了两把出来,装到篮子里打算送到张婶家打打牙祭,吃个新鲜。 谢家和张婶家都住在村子东边,谢家在最东边,也离章丘山最近,张婶家要远一些。 何云闲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张婶家,还没进院子,正在菜地里打理的张婶便隔着篱笆望见了他的身影。 她忙扬起笑,热情地把何云闲迎进家门。 “哎呀,这不是谢家的夫郎?快进来。闲哥儿吃了吗?没吃的话到我家吃点。” 何云闲抵抗不住她的热情,被拉进屋子里,又是给他倒水又是被压着坐下休息,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婶子客气了,我娘叫我来借两个簸箕。” 何云闲实在应付不了这样热情的长辈,他已经习惯了家里人都把自个儿当空气,做什么都没人理会他。 在何家,只有他被半哄半骗、威逼利诱上花轿的那一次,他才入了一次何家人的眼。 但他并不讨厌张婶,因为张婶的眼神里并没有何家人那样的恶意。 “这是我们自家到山上采的,张婶不嫌弃的话晚上烧了吃。” 何云闲抿着唇轻笑,白净的脸庞上显得有些腼腆。 “你这孩子,来张婶家还拿东西啊?” 张婶笑呵呵的把蕨菜收下了。 她看见这些蕨菜都水灵灵的,茎上还沾着水珠,显然是今天才掐了洗好才送来的,还都是掐的上半截,一看就嫩得很。 张婶顿时笑得更欢了,叫自家儿媳给他拿簸箕。 “秀秀,你到院子里把我放在梁下的两个簸箕拿过来。” 正在院子里忙活的秀秀忙应声:“哎,来了。”她放下手里的锄头,在围兜上擦了擦手上沾的泥土,把簸箕拿到屋子里。 何云闲接过簸箕时连忙道了一声谢。 “闲哥儿也太客气了,以后常来我们家走动走动。”秀秀和她婆婆是一个脾性,都热情得很。 拿了东西,何云闲也不好意思多留,秀秀便出来送他。 走到院子里时,何云闲看到地上一个大坑,地上还摆着棵蔫蔫的树苗。 “这是要栽树?不知栽的什么苗子。” 秀秀顿时就苦了脸,脸上的笑也不见了。“哪里是要栽树,我这是要拔树!种了两年都不结果还要它做什么?” 这棵枇杷树是前年秀秀嫁进来后,她亲手种下的。 只是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别的原因,秀秀是日日打理夜夜照料,两年过去,这棵枇杷树别说结果,就是个头也没长多大,整日蔫蔫的半死不活。 秀秀今天照常给枇杷树打理,拔了几根野草,看到还没树底下野草长得茂盛的稀疏树冠,便彻底来了火气,把这棵不结果的枇杷树给刨了。 何云闲听罢,觉得好好一棵树就这样晒死,实在有些可惜。 他管秀秀要了这棵苗子,秀秀二话不说给他连根带泥包起来放到簸箕里,叫他一块带走了。 何云闲把家里剩下还没晾的野蕈、野菜,一一摊在簸箕上,薄薄的铺一层,免得日头晒不透叫底下的发霉了。 林莲花在厨房里烧晚饭,谢温温也还没回家,此时家里只有何云闲一个得闲。 他看着摆在院子里的枇杷树苗,顿时犯了难。 这棵树苗快有一人高了,不算轻,再连根带泥的,就更沉了,他一个人种的话恐怕有些吃力。 何云闲在墙角找了一块合适的地方,却发现自己连家里的铁楸都找不到。 用家里打理菜园子的短锄头刨坑,刨了好一会儿才挖出个浅坑,树苗一放进去连根立不住,风一吹就摇摇欲坠,何云闲怕它倒了连忙抱住。 他叹了口气,郁闷地蹲在墙角抱着瘦弱的树苗,实在发愁要怎么把这棵树苗种了。 谢冬鹤扛着家伙式一进门,就瞧见自家夫郎愁眉苦脸地缩在墙角,怀里抱棵蔫头耷脑的小树苗,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他眉头一拧,大步就走过去,猿臂长伸,帮何云闲扶着东倒西歪的树苗。 “在做什么?” 还没等他笨拙的脑子想通他的夫郎意欲为何,被他忽然出声吓了一跳的何云闲下意识往后一倒,便和他撞了个满怀。 淡淡的皂角香掺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草木香气灌进肺腑里,谢冬鹤脑子嗡的一下,那根弦彻底断了,也顾不上想夫郎方才在做什么。 他那个本来就不好使的脑子顿时就更傻了。 何云闲叫他放开手,谢冬鹤听不见似的抱得更紧了。 “我还要栽树呢。” 谢冬鹤闻言,二话不说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拾起何云闲掉在旁边的锄头,三下五除二就刨了个深坑,拎起树苗就放进去、填上土。 “现在栽好了。” 他动作快得很,何云闲还没反应过来,一棵崭新的枇杷树便在他眼前栽好了。 谢冬鹤搂着他站起来就往屋里头走,“娘喊我们吃饭了。” 等到落了座,何云闲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们刚才从院子到进屋,似乎一直都是……抱着的。 谢冬鹤的手臂圈在他的腰侧,存在感强得惊人。 方才只顾着窘迫和惊讶,此刻安静下来,何云闲才清晰地感觉到隔着一层薄薄衣衫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炙热体温,还有那充满力量感的、随着走路微微起伏的胸膛。 他眼前莫名浮现出昨晚睡前看到的情形,他的夫君光着上身躺在自己身边。 因为常年打猎,谢冬鹤的身形比一般汉子要伟岸健硕。宽厚的肩背线条分明,块垒般的胸腹肌肉紧实韧健,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与他自己这副文弱身子骨截然不同。 发觉自己的念头,何云闲脸颊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连忙用手肘轻轻往后顶了一下,声如蚊蚋。 “你快放开,等会娘可就进来了。” 谢冬鹤这才像是恍然回神,有些不舍地松开了胳膊。 那阵好闻的皂角混着草木清冽的气息骤然远离,让他心里空落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自家夫郎通红的耳尖和闪躲的眼神,那双比星子还亮的眼睛此刻漾着水光,像是被欺负狠了。 他不懂这是什么情绪。 只是感觉自己那颗笨拙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想要把他圈起来的冲动涌了上来。 正好林莲花端着最后一道菜进来,看到饭桌前一个面红耳赤、眼神飘忽,一个目光灼灼、盯着人不放,活像是刚干了什么坏事。她心下好笑,却也只当没看见。 “温温呢?这死丫头玩到现在还不回家,看我不收拾她。” 谢温温这会儿才急匆匆回来,满头满脸的泥巴,头发里还不知为何夹了几片叶子,一进门就闻着香味跑到桌子前。 “娘!我要饿死了!” 她伸手就要抓筷子,林莲花一见她那双脏兮兮的爪子顿时沉下脸,“吃什么吃,去把你的手洗干净了再来吃。” 谢温温不乐意了,又不敢不听娘的话,撅着嘴嘟囔了几句又跑到院子里,到水缸里头舀了瓢水冲干净了手上的泥巴。 可一看到桌上香喷喷的饭菜,小脸上的不快立马就消失了。 林莲花晚上烧了两盘菜,一盘炒蕨菜、一盘小葱拌豆腐,又扯了面做了一锅面条,今儿天气热,一家子又忙了一天,她便拌了一锅凉面配上点辣子,好消消暑气。 炒蕨菜用蒜末和干辣椒炝锅,大火快炒而出,保留了山野间的清鲜本味,入口脆嫩爽滑,带着一丝独特的甘涩,后味回甘,极为下饭。小葱拌豆腐则是白莹莹的豆腐块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只淋了几滴香油和少许盐巴,简单却清爽可口,正好中和了炒蕨菜的辣。 面条也是特意过了凉水的,格外筋道爽滑,拌上喷香的辣椒油、醋和捣碎的蒜泥,再铺上切得细细的黄瓜丝,酸辣开胃,吃得人鼻尖冒汗,却又畅快淋漓,一身暑气顿消。 饶是一向胃口小的何云闲,吃着这酸辣开胃的拌凉面也忍不住多要了半碗。 而谢冬鹤身形格外高壮,食量也是比旁人大许多,足足吃了四碗面条才觉得七八分饱了。 一家人边吃饭边谈着这几日的收获。 林莲花心里拨着算盘:“这两日采的鸡枞菌晒干了能有一斤多,蕨菜晒干了估摸着也得有一斤半不到两斤。等过几日市集开了,拉到镇上,怎么也能换回两百五十文,我再找相熟的谈谈价,估计能卖上三百文。” 再加上这两天谢冬鹤也打了几只野鸡野兔,只是都放在山上养着,等要卖的时候才带下来,活鸡活兔拉到市集上也能卖不少钱。 修补房子的钱款眼看着就有了着落,她眉宇间的愁绪都散了不少。 “明儿先歇一歇,就不上山了。” 林莲花盘算着这两天采的野蕈、野菜足够了,先不说人要休息,就是家里落下的家务活儿也得做一做,不能天天上山。 何况家里晒的干货也得有人照看着,夏季天气多变,说不准就忽然变个天,要是没人看着,冷不防来一场雨,那他们晾的干货也就白搭了!【`xs.c`o`m 网】 8、上山送饭 谢温温只吃了半碗面便吃不下了,可娘又叫她吃完,不能浪费一根面。 她只好小口吸着面条一根根吃,磨蹭了许久吃不完剩下半碗。 看见林莲花又要催她吃快些,她连忙开口:“娘,你前两天不是说要割桃胶?我们是不是过几天还要上山割胶呀。” 林莲花眉头一皱,顿时被她的话转移了注意力,顾不上管她还没吃完的面。 “不割了,李婶他们估计都割得一干二净了,就是有些剩的,还有那些外村人眼馋着呢,我们不与他们争。” 那些桃胶就是再金贵,哪怕价比黄金,林莲花也不想撞上那批土匪似的外村人,万一起了争执,被人打了或是伤到了怎么办?她可不想让自家人冒险。 “那娘是不想要那些胶吗?” “你个丫头操什么心,早些吃完饭,等会儿娘给你熬一副药,今儿到你喝药的日子了。” 谢温温一听便觉着舌头发苦,一点饭都吃不下去了。 只是虽然林莲花不说,谢温温也看得出来,她娘亲是想要那些桃胶的。她咬着筷子,眉头也拧得紧紧的,想着昨晚还没来得及去找的那几块地方。 何云闲正收拾着碗筷,听到这事儿便忍不住好奇,“娘,温温是什么病?” 谢家的事,他倒是听说过一些,前些年谢家的顶梁柱被狼咬死了,那之后谢家的状况也一落千丈。似乎当时谢冬鹤的父亲还带了谢温温上山,那狼咬伤了男人,也把谢温温吓病了。 只是一直不曾知道谢温温生的什么病,她个子比一般孩子小许多,身子骨也弱,就是做些轻便的家务,也往往做不了一会活儿便脸色发青。 是寒症?哮病? “不算什么大病,只是体弱,平日里受不得惊,连大夫也诊不出什么,叫吃药养着。” 林莲花说罢,把煎药的陶罐端到院子里,动作小心地拿出一个布包。 几副药贴被严实地裹在里头,可见林莲花有多小心,生怕药材被压碎了。 毕竟村里看病难,无论大病小病都得去附近的镇子上找郎中。 挂诊、看诊、出方、抓药,样样都要钱,谢温温又身患不治之症,这药吃下去没完没了,就是个砸钱都砸不出个响儿的无底洞,一般人哪舍得花这一大笔钱? 不是没人劝过她,告诉她,章丘山那么大,丢个小孩子多半是跑不回来的。 可林莲花怎么可能把亲女儿丢到山上不管不顾? 当年她没能留住她家男人,那是她的错,现如今她就是拼死拼活也要留住她的女儿,否则等她死了,哪还有脸面见她地下的男人? 林莲花仔细地拆开药包,把里面半碎不碎的药材渣子倒进锅里熬煮。 虽说药渣子药效比不得整片的药材,可价格却便宜,这已经是他们家能负担起的了。 这熬药一熬就是半个时辰起步,外头虽说不冷,可蚊虫多,等夜里天气也有些凉了,待久了难免身子不爽,何云闲便主动开口招揽下这桩活儿。 “娘,你去休息吧,我来熬药。” 林莲花摇摇头,“这活儿熬人,你也累了一整日了,早些休息吧。” 看她执意自己亲手熬药,何云闲也不好强求。“那娘你也早点休息,我先回屋里了。” * 夜深人静,清凌凌的月光透进窗子里。 何云闲今夜无眠,翻来覆去好半天也毫无睡意。 他唯恐挨着谢冬鹤叫他折腾醒了,便主动把身子往床边靠,两人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道他刻意拉出的缝隙。 然而床榻就这般大,他稍一翻身,手肘便不经意地碰到了身旁人的臂膀。 那触感坚实、温热,带着独属于年轻汉子蓬勃的生命力。 何云闲这辈子只见过两个汉子的身子,一个是他的继兄何玉杰,瘦猴似的干巴瘦弱,另一个则是早已发福的继父何大伟。 每每到了夏季,天热的时候父子俩总光着膀子在院子里乘凉,那时何云闲看了再多次也不觉着有什么。 可偏偏这一回,心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躺在他身边的年轻汉子是他夫君,与他那瘦猴继兄或何大伟那般中年发福的触感截然不同。 这是一副年轻健壮的、充满野性的躯体。何云闲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胳膊,顿时心跳如擂鼓。 他忙闭上眼努力入睡,可一闭上眼睛,胸口那阵鼓噪更是来势汹汹。 忙时尚不觉得如何,此时闲下来了,夜里也静悄悄的,才察觉白日里被谢冬鹤搂着腰的感觉仿佛烙在了皮肤上,挥之不去。 何云闲慌忙又往床边挪了挪,彻底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却连他自个儿也险些掉下床去。 他干脆侧过身背对着谢冬鹤,再不敢动一下。 他这边心绪翻涌,却不知身旁那人也未入睡。 谢冬鹤原先已经睡了,只因着他在山上打猎久了,五感练得格外敏锐,何云闲的手肘一碰到他,他便彻底醒了。 察觉到夫郎和自己亲近,谢冬鹤心里先是一喜,心头撩过一阵酥麻,像被小鸟的绒毛轻轻蹭过。 可随即,他就感觉到夫郎像是碰到了什么洪水猛兽,飞快地躲开,甚至还逃得更远了。 窸窸窣窣远离的动静很小,何云闲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了,可这点声响,仍旧逃不过谢冬鹤的耳朵。 谢冬鹤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只是觉得……夫郎似乎不喜欢碰他。不仅白天里被他抱着时浑身僵硬,饭桌前还要叫他松手,现在更是连不小心碰到一下都要躲开。 意识到这一点,一种笨拙的、难以言喻的失落缓缓地漫上心头,堵得他胸口发闷。 谢冬鹤抿紧了唇,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却不敢看他,只用余光扫着夫郎清瘦的背影,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再惹得夫郎不快。 明明昨晚还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惹夫郎生气了吗? 娘说过,他要疼自己的夫郎,惹夫郎生气了就该道歉该哄着。等明儿他早早起来,到山上给夫郎找些稀罕玩意,好哄他的夫郎高兴! 两人各怀心思,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里,一同清醒地听着窗外细微的虫鸣,直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何云闲以往都是和谢冬鹤一起起床,偶尔还会比他起得早些。 可今日何云闲起来时,却发现谢冬鹤已经不在身边了,手一摸他那床被子,连被窝里都冷透了,也不知谢冬鹤已经起了有多久了。 何云闲只当他昨夜睡得早,因此今天难得早起。 只是到了饭桌上,一家子都来齐了也没看见谢冬鹤来吃饭,他便压不住耐性了,有些心急。 “我相公呢,他不用饭吗?” 林莲花一早便注意到何云闲心神不安的,米汤没喝几口,一张饼子拿了又放都忘了嘴里塞,起初还以为他是睡迷糊了,却不想听见他问起谢冬鹤的行踪。 她禁不住打趣道:“我说呢,你今儿怎么吃不下饭,原来是想你家相公了。” “你家相公早早就上山去了,他走得匆忙,我已经给他单独备了一份干粮,叫他路上吃。闲哥儿你就安心吧,饿不着你家相公。” 林莲花调笑的话,叫何云闲弑时臊红了脸,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他连忙闷头吃着早饭,挡住自己那通红的脸颊,免得叫林莲花看到他一脸羞。 用罢早饭,谢温温从家里拿了个篮子一溜烟往外跑,林莲花扯着嗓子叮嘱了几句,便拿着短锄头到后院打理菜园子去了。 何云闲自然也不能闲着,到后厨把昨夜收起来的干货搬到院子里,一点点摊在簸箕上,趁着还没下雨再多晒晒。眼下天气还晴朗,可六月的天本就多变,一个不注意便说不准来了一场雨,若是阴云来了,他就得尽快把干货收起来,不能叫雨淋着了。 只是盯着这天气,也不能就瞪着眼干看,何云闲从屋里拿了把凳子出来,坐在门口晒太阳,又找来针线篮,接着林莲花没做完的鞋子纳起来。 这鞋子自然是给谢冬鹤纳的,他成天上山下山,鞋底儿磨得快,没几个月就能磨透一双。 林莲花纳鞋底时特意给他纳得更厚了一些,针脚也格外密实,一看便知是上了心的。这双鞋其实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何云闲估摸着一上午就能把剩下的针线做完。 谢冬鹤块头大,鞋子的尺寸也是比旁人大的。 何云闲把鞋子做好了,见院子里四下无人,就悄悄拿起来和自己的脚比了比,吃惊地发现这鞋底比他自己的脚长了近一半。 这时,林莲花从菜园子里出来了,何云闲匆匆忙忙把鞋子放下,怕被林莲花看见他悄悄比自家夫君的鞋子,免得叫她觉得,自己和温温一般孩子心性。 林莲花并没有注意到他慌乱的动作,嘱咐何云闲等会儿去山上给谢冬鹤送饭后,便马不停蹄进了厨房。 她手脚麻利,很快便备好了一份午饭。 不再是干硬的馍馍就咸菜,而是烙得松软的饼子,再夹上些新鲜炒好的热菜,又特意煮了两个蛋塞进去,用干净的布包好,再放进一个盖着盖子的竹篮里,生怕路上凉了。 “闲哥儿,路上小心些,送到就回来,别在山上多耽搁。” 林莲花将竹篮递给何云闲,细细叮嘱。 她虽乐意让小两口亲近,却也担心何云闲一人在山里久了不安全。何云闲接过还有些温热的竹篮,点了点头。 “娘,我省得的。” 何云闲怕把饭菜放凉,不敢耽搁,接了篮子便急忙上山,顺手也拿上自己刚纳好的新鞋,一并送去。 山路崎岖,但对于已经熟悉路径的何云闲来说并不难行。 章丘山并不算寂静,耳边尽是啾啾喳喳的鸟鸣,偶尔还能听到远处溪流淙淙的声响,更显山幽。何云闲其实很喜欢这种清幽的山间景色,如他父亲常念叨的“空谷有幽兰”。 虽已经日头高照,可山上高树林立,树荫遮蔽下,草叶尖儿上尚挂着晶莹的露珠,打湿了何云闲的裤脚,行动间带来一股沁凉的湿意。 空气也清新得醉人,深深吸上一口,五脏六腑里都满是草木泥土的芬芳,其间还混杂着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淡淡甜香。 何云闲循着记忆里谢冬鹤常去的方向,又仔细辨认着地上新鲜的足迹。 不多时,他便在一处背阴的坡地听到一阵窸窣的动静。【`xs.c`o`m 网】 9、遇蛇受伤 何云闲穿过浓密的灌木,一眼便瞧见了蹲在小溪边的谢冬鹤。 他正处理一只刚猎到的野兔,听到声响,敏锐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显得有些凶悍的眼睛,野兽似的盯紧了猎物。 只是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凶悍的眼神顷刻间消散,眼底迸发出惊喜的光彩。 “夫郎?” 他扔下兔子,嚯地站起身,几个大步就跨到了何云闲面前,似乎很不敢相信。 “你怎么来了?” 何云闲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将手中的竹篮往前递了递,轻声道:“娘让我给你送饭来。” 谢冬鹤有些笨拙地接过夫郎手上的篮子。 他还不习惯家里有人给自己送饭,因为以前谢冬鹤是不叫人给他送饭的。 他一个单身汉子,家里就一个娘亲一个妹妹,妹妹体弱,娘也上了年纪,平日里要一边顾着家里一边照顾妹妹,根本顾不上在山上打猎的谢冬鹤。 谢冬鹤也绝不会叫他的娘整日上山下山,就为了给他送一两顿饭。因此平日里都是带些简单的干粮,或是在山上找些野味对付,饿不死便了事。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谢冬鹤不再是家里没个知心人的单身汉子了,他成了亲,家里有个貌美又聪慧的夫郎,终于晓得了有伴儿的好。 如今他在山上卖力,山下也有人惦记着,下山晚了,屋里头也有夫郎等着他。 晌午饿了,也能吃上夫郎送来的热菜,而不是干巴巴的馍馍咸菜。 谢冬鹤挑了块干净阴凉的地儿,先把外衣脱了铺在地上,拉着何云闲坐到干净的外衣上,才随意坐在他旁边吃起午饭。 一打开竹篮,烙得松软的饼子还透着温热,香气扑鼻,咬一口便是满嘴的麦香,口感略带嚼劲。 饼子掰开了,夹着油汪汪的炒蕨菜,嫩绿的菜叶裹着油脂,一看就入味。旁边还用干净的布包着两个剥了壳的白煮蛋,圆润饱满。虽不是山珍海味,却是充满了烟火气的贴心饭食。 尤其是一想到这热腾腾的饭菜,是他夫郎亲自送来的,舌头上的香也仿佛蔓延到了心尖儿,他一边吃一边忍不住频频看向身边的小夫郎,嘴角咧得老高。 何云闲不知他为何傻兮兮地盯着他笑,忽然想起来怀里还塞着鞋子,便掏出新鞋给他。 “这是娘给你纳的,后头我补了一些。” 谢冬鹤只盯着他瞧个不停,仿佛要拿他下饭。他一时太专注,只注意到夫郎那张漂亮的脸上,红唇张张合合,和他说着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只当是在给他拿吃的,因此拿起他手上的鞋,当饼子一样就要往嘴里塞。 “哎?” 何云闲吃了一惊,连忙拦住他要塞进嘴里的鞋子。 “你这夯货!怎么什么都往嘴里吃?快放下!” 他挥手就把谢冬鹤手上的鞋子打掉,崭新的布鞋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上了一层灰土。 他难得如此激动,自入了谢家,何云闲虽嘴上从未说什么,可谁都能察觉到他的谨慎,仿佛是寄人篱下的客人,是亏欠了他们谢家的人。 从不生气、不动怒,也罕见有如此喜形于色的模样。 甚至嘴上也冒出了骂人的话。 话一出口,何云闲立即后悔了,都说父为子纲、妻为夫纲,谁家汉子被夫郎或是媳妇骂了能不生气? 从前他在何家,便是敢和何大伟顶嘴一两句,何大伟都要拿着棍子抽他。爹打孩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别说村子里其他人,就是他亲娘也从来不会说什么。 何况他本就不是谢家人,谢冬鹤却是谢家的顶梁柱、他的夫君,现下他做了这般骑到谢冬鹤头上的事儿,他会怎么想? 何云闲顿时脸色白了一片,浑身僵硬,手臂上曾被继父抽打留下的疤痕,似乎又隐隐作痛。 山间却又吹起一阵阴风,叫他骨髓里都发寒作痛。 谢冬鹤被他吼了一声才终于找回了神儿,乖乖地把鞋子捡起,拍了拍上头粘上的灰,却一点也不觉得生气的夫郎过分。 他的夫郎生得比一般人白,因此面颊上生出几分红晕时便格外生动,这幅羞恼的模样着实令他稀罕。 “是我错了,夫郎。” 谢冬鹤看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以为自己犯傻,把夫郎给气坏了,立刻就心急了。 他把手里的鞋子小心藏到怀里,生怕弄丢了。 又慌慌张张卸下身上背着的布包,从头里掏出一枚白皙的兽牙,“这是我特意为你找的。” 他把手摊开,布满茧子的粗糙掌心里,摆着枚白到发光的兽牙。 那枚兽牙约有一指长,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象牙般的乳白色,质地坚硬,表面光滑如釉,在林间斑驳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牙尖锋利,牙根处还带着一点天然形成的的深色纹路。这显然是一枚狼牙,属于一头健壮的成狼。 在村民眼里,狼牙通常是力量的象征,亦是能驱邪避凶的吉物。 这倒确实是个罕见的玩意儿,也不知谢冬鹤是从哪里拾来的,也不怕遇到恶狼,叫他有去无回。 谢冬鹤献宝似的把狼牙送给何云闲。 何云闲一时都忘了害怕,“这是做什么,分明是我凶你,你倒反过来哄我了。” 何云闲实在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既不生气,也不心怀芥蒂,倒一副怕自己生他气的模样。 可不得不说,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确实落了地。 何云闲握着那枚犹带谢冬鹤体温的狼牙,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握得久了,那股子温润直直侵入身子深处,仿佛连他骨子里泛起的寒意都被驱散了。 确实是个不错的玩意儿,等他回家就拿根红绳串起来。 他抬起头,正对上谢冬鹤那双带着些忐忑和期待的眼睛,那眼神纯粹得像个讨赏的孩子,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恼怒或计较? 何云闲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些忐忑的心思,在这个傻汉子面前显得那么多余。 他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笼罩了他。 他从未像如今这样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从何家逃出来的惊弓之鸟,而是真真切切地被眼前这个人笨拙地呵护着。 他微微抿唇,将那枚狼牙小心地收进怀里,轻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何云闲大约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眼底深处那抹浅浅的笑意。 * 谢冬鹤风卷残云般吃完了午饭,满足地咂咂嘴。 何云闲见他吃完,便起身准备收拾收拾下山,免得耽误他打猎,也记着林莲花的叮嘱,不能在山上久留。 后山上多是飞禽走兽,林间偶有野狼的行迹,因此旁人从来不敢上来。 林莲花起初也从不许谢冬鹤到后山上,唯恐他走了他爹的后路,可自爹去世,家里的积蓄也渐渐亏空了,眼看着娘和妹妹快要饿死,谢冬鹤怎么能坐视不管? 他便挑了个日头最盛的时候,拿上他娘锁在柴房里爹的遗物——上山打猎的行当。 又拿上口干粮,便头也不回地上山了。 此一去,有八成恐性命不保,可谢冬鹤是个傻子,他不知道自己有几成机会可活,却知道娘和妹妹再等不起一刻。 这一去就是三天三夜,村子里的人都传言谢冬鹤和他爹一样,在山上被狼咬死了! 却在第三天夜里,许多带月荷锄归的村民们,看到一个半大小子灰头土脸地下山,背上背着头半死不活的鹿。分明已经累得半步都走不动了,还要跌跌撞撞地背着鹿一步步走回家,无论见了谁,脸上都傻兮兮地笑。 自那以后,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谢家汉子是个不要命的傻子。而林莲花也不再阻拦他上山了,他也从未受过伤。 “你慢慢忙,我先回去了。”何云闲提起空了的竹篮,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身旁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沙沙”声,声音极快,由远及近。 何云闲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道灰褐色的影子如闪电般从草丛中窜出,直扑他的脚踝。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足有成人手臂粗的蛇,圆滑的蛇头昂起,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露出的毒牙在阳光下闪着渗人的寒光。 何云闲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毒蛇即将咬中何云闲的瞬间,旁边的谢冬鹤猛地扑过来。他甚至来不及完全起身,几乎是凭借本能,粗壮的手臂猛地一探,五指如铁钳般精准无比地攥住了蛇尾七寸之处。 那大蛇被制住要害,发疯般扭动身体,冰冷滑腻的蛇身迅速缠绕上谢冬鹤的右手臂,越收越紧,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骨骼声。 谢冬鹤面沉如水,眼神冰冷。他手臂肌肉被蛇身绞得青筋暴起,眼里却不见半分慌乱,另一只手果断地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 刀光一闪! 没有任何犹豫,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割掉了圆润的蛇头。 蛇头落地,温热的蛇血溅出一串血线,落在草叶上。那残留的蛇身又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软了下来,缠绕着手臂的力道也松开了。 谢冬鹤利落地将死蛇从手臂上扯下来,扔在地上,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 他这才急忙看向何云闲,满脸担忧:“你没事吧,没吓着吧?” 何云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心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他摇摇头,正要捡刚才受惊时掉在地上的竹篮,尚未恢复力气的双腿却是一软,直直往地上栽倒。 谢冬鹤下意识伸出右手揽住他的细腰,怕他摔着了。 “嘶……”他小臂一阵刺痛,几乎要使不出力道,却还是稳稳地抱着夫郎的腰。 “你怎么了?是不是被蛇咬伤了!”何云闲失声惊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都忘了要从他怀里出来。 “那蛇有没有毒?” 他声音都带着颤音,清亮的眸子里似有隐隐的水痕,简直要被吓哭了。 巨大的后怕和愧疚瞬间淹没了他,要知道谢冬鹤可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万一谢冬鹤有个三长两短…… 谢冬鹤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像是才注意到,浑不在意地甩甩手。 “小伤,不碍事。只有肌肉有些乏力,歇两天就好了。”他说着就想用力攥紧拳头,以证明他真的没事。 “别动!”何云闲急忙制止他。 他看着谢冬鹤那只指头细微发抖的右手,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可让他一个人在山上到底多有不便。 “虽说没有什么大碍,可你如今右手有伤,在山上难免行动不便,还是回家养好了再上山打猎吧。” 谢冬鹤立刻摇头。 “不行!要是让娘知道我受伤了,那她绝不会再让我上山。” 林莲花能同意他上山接替他爹的行当,一方面是家里实在缺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谢冬鹤保证过绝不会让自己受伤,而他这些年也确实守约了。因此林莲花才能对他如此放心,答应让他上山打猎。 何云闲何其聪明,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他沉思片刻,做出了决定。 “你这手伤得不轻,绝不能轻忽。这几天你右手行动不便,一个人在山里太危险。我……我留下来照顾你,等你手好了我们再一起下山。” 谢冬鹤愣住了,似乎没明白过来:“你要留下?”【`xs.c`o`m 网】 10、烤蛇肉 何云闲怕自己迟迟不回去,让林莲花担心他,便决定先下山知会她一声。 才到前山上,却遇见了秀秀和另两个哥儿一块挖野菜。 秀秀见他走得急忙,一问才晓得他要下山把篮子送回去。 “瞧你,哪劳累你下山上山这两趟,我回家时顺路替你送回去,也告诉林婶子,你晚上不回去了。” 何云闲怕劳烦她,正欲拒绝,却被她一把抢去了篮子。 “闲哥儿就别和我客气了。” 秀秀脸上笑着,嗓门也大,故意朝旁边那两个哥儿挤挤眼。 “快回去找你相公是正经,这要是耽搁久了,你相公怕是要以为你被狼叼走了,该急得满山寻你了!” 旁边两个哥儿也跟着捂嘴笑。 “就是就是!上次在村里浣衣时,我们可都瞧见了,你家冬鹤看你那眼神哟,恨不能把你拴裤腰带上带走!” “何止呢……那天李婶子刁难你了吧?我们都猜,定是你家相公怕你被人欺负去了,特意赶过来给你撑腰的。我刚嫁过来那两年,没少受那些长舌妇的气,我家那个啊,可是半句话都不敢吭声。” 秀秀把篮子挎好,笑道:“可不嘛!咱们村里谁不羡慕你嫁了个知道疼人的?虽说人愣了点,可这心是真真的!快去吧快去吧,别叫你家相公等急了。” 何云闲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打趣得面颊滚烫,耳根都红透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他和谢冬鹤相处的那点子事儿,竟都被旁人瞧了去,还传得这般快。心里窘得厉害,脚下却不敢再耽搁,生怕谢冬鹤真等急了或是出了什么岔子。 低低道了声谢,也顾不上再多说,何云闲转身便沿着来路匆匆往回走,那背影瞧着,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秀秀和两个哥儿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又忍不住凑在一块儿笑开了。 “瞧把他羞的!” “真是般配得很哩……” * 靠近溪流的一片空地上,谢冬鹤寻了一块合适的位置,打算做个陷阱。 猎人打猎,多是布置几个陷阱,再用诱饵吸引猎物踩进去。 若是运气好,在路上便撞上了山鸡野兔之类的,便拿弓箭射死,或是拿网子捆住。 谢冬鹤习惯于用陷阱或网子活捉,再放在山上养着,等开集市了再拉下去卖。活物更易保存,也更容易卖上价。若是死掉的,存不了几天就要放坏了。 他蹲在地上找了一圈,捡了几根粗细一致、带有分叉的树枝。因为右手行动不便,险些把树枝掉在地上。 何云闲连忙接过他手上的树枝,“我来吧,你这是在做什么?” “抓兔子,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只山鸡。” 看何云闲面上不解,谢冬鹤继续道:“我教你做,你便晓得了。” 谢冬鹤先是掏出匕首,用刀子处理了一下自己捡到的树枝,做了两根地钉,再削了几根笔直的棍子,其中一根选作主桩,在其上削出个浅口子。 他四下望了望,寻到了一棵只有拇指粗细的树苗。便选定了这里,在树苗不远处打下两根地钉和一根主桩,形成一个三角,如此地基就做好了。 两根地钉之间再横架上一根木棍,而后选一根寸长的短棍作为触发机关的触发杆,用细麻绳一头绑住,竖着搭在横架的木棍上,再提着细麻绳在木棍上绕上半圈。 谢冬鹤让何云闲抓住细麻绳的另一头,把绳子绷得紧紧的。 “抓稳了,别松手。”他低声嘱咐。 这时候才用上主桩上的凹槽,谢冬鹤拿一根细棍子,小心地将棍子一头卡进主桩顶端的那个浅凹槽里,另一头则抵在短棍上。 接着,他抓住那根拇指粗细、极具韧性的小树苗,将其上半部分用力拉下来,把麻绳另一头绑上去,形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弓形。再在三角中心做个活绳套,余下的绳子长度全缠到树苗上。 如此,一个简易的陷阱便做成了。 何云闲看着,心里暗暗称奇,这样精妙的机关,竟然只用几根树枝和一条麻绳便做成了。 好了。”谢冬鹤做完这一切,额角微微见汗。 他拉着何云闲退开几步,指着那看似不起眼的装置。 “这是绳套陷阱。”他解释道,又指了指那根维持着微妙平衡的触发杆,“只要猎物一进这个绳套里,一碰,它就弹起来。” “绳套收紧,就能把猎物的腿吊住,它就跑不掉了。” 何云闲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冬鹤的脸,谢冬鹤说出这番话的样子,和以往不太一样。 明明平日里总是透着股傻气,可是他此刻神色专注的侧颜,眼神锐利,微微的汗珠沿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竟有种说不出的气质,叫他格外安心。 何云闲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带着点悸动的情绪悄悄蔓延开来。 “真厉害。”他由衷地轻声赞叹。 谢冬鹤听到夫郎的夸奖,耳朵尖几不可查地动了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亮了几分。 他挠了挠头,麦色的脸上浮现出不太明显的红晕,嘿嘿笑了两声。 “这没什么,山里人都会的。我再教你认几种能做陷阱的藤,比绳子还好用。” 何云闲抿着唇轻笑,没有拒绝。 山间的凉风拂过他微热的面颊,吹动了几缕鬓角的长发。 那双向来冷淡至极,仿佛要把自己脱离凡尘去往天宫的眸子里,此刻映着林间斑驳的光影,也映着谢冬鹤的身影,波光流转间,悄然漾开了一丝极浅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依恋。 猎物并没有那么容易上钩,谢冬鹤在绳套里放了诱饵,便与夫郎一块儿走远了一些,免得猎物察觉蹊跷。 眼下时候也不早了,何云闲发愁起晚饭的事儿。 在家里倒还好说,米面都有,菜也不缺,山上不是没有野菜野果可充饥,只是这一时半会要上哪找? 他正愁着,谢冬鹤把先前杀死的大蛇提溜过来。 “今晚我们烤蛇肉吃。” 血淋淋的蛇忽然出现在眼前,吓了他一跳。 “这倒也不错,我去找些柴火来。” 何云闲没想到,方才还差点把他吓得半死,甚至还弄伤了他相公的大蛇,如今却解了他一时燃眉之急。 他还从未吃过蛇肉,寻常也未见过有人吃蛇,因此他自然是不会处理这东西的。 谢冬鹤也不叫他做这种脏活,自个儿掏出匕首,利落地剖腹,取出里头的肝脏等等,再翻出肚皮在溪水里细细洗干净蛇血和其余脏污。 等何云闲拾完柴回来时,谢冬鹤已经把蛇片成薄薄的肉片,一片片整齐码在一块石头上。 何云闲把柴火堆摆好了,用火折子点着,帮着谢冬鹤在火堆两边儿竖起几块大石头,制成一个简易的石灶,只是上面并没有架锅,而是一片薄而均匀的石片。 不多时,肉片已经熟透了。 薄薄的肉片,被灼热的石片炙烤得微微卷曲,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黄色,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股奇异的肉香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弥漫开来,不同于家畜的油腻,是一种更为清爽纯粹的焦香。 谢冬鹤捻起一片,小心地吹了吹,递到何云闲嘴边。 “尝尝,小心烫。” 何云闲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口接受了这份投喂,舌尖不小心碰到谢冬鹤的指肚,叫他惊得猛的收回舌头。 来不及在意这意外的亲密,他便被另一种感官夺走了注意力。 肉片入口的瞬间,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外层焦香酥脆,内里却异常鲜嫩多汁,带着一丝淡淡的类似于禽肉般的清甜,却又有种独特的口感,咀嚼起来颇有韧劲,越嚼越香。远比想象中要细腻紧实,丝毫没有寻常野物的粗糙柴涩。 只是简单的炙烤,并没有多余的盐或是其他调味,却非但不腥,反而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蛇肉本身的鲜美。 “好吃吗?”谢冬鹤盯着他,眼神里带着期待。 何云闲仔细品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点点头,“和以前吃过的肉都不一样。” 得到肯定,谢冬鹤这才咧嘴一笑,自己也大口吃起来。 夕阳渐渐落下了,两人就围在简陋的石灶边,分食着这份意外得来的蛇肉。 火光跳跃,山林寂静,唯有柴火噼啪作响和溪流淙淙。 咔哒—— 机关触发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很是刺耳。谢冬鹤当即眼睛一亮,动作迅速地冲去了安置陷阱的地方。 果然看见一只肥硕的山鸡被绳子捆住脚,正扑着翅膀奋力挣扎。 才吃了一顿山珍野味,又得了只肥硕的猎物,双喜临门,就是何云闲也觉得欣喜。 “晚上猎物少,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再来抓。” 谢冬鹤常年在山上打猎,为了蹲守猎物,夜里宿在山上也是常有的事。他爹曾在山上盖了间木屋,谢冬鹤继承他的行当后,也把荒废的木屋收拾出来了。 何云闲只当和在家里差不多,他们一人睡一边,各盖各的被子。 只是到了木屋后,才发觉这屋子小得过分,几乎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两个人站在里面都挤得慌。 那床也窄,只能将就着躺下谢冬鹤,他那庞大的身躯一躺下,再没有别的地儿能睡得下何云闲,连被子也只有一床薄的。 他若是要睡下,就只能……只能和谢冬鹤抱在一块,手脚都紧紧缠在一起。 何云闲站在床边,眉头紧皱,心里纠结,甚至有些后悔留下来了。 谢冬鹤一进屋就看到他面色难看,目光紧紧盯着那张显然容不下他们两个人的窄床。 “你睡床吧,我在地上睡。” 说罢,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床头,只是因为这屋子太小,他生得高大腿也长,不得不蜷着腿,着实憋屈。 何云闲咬咬牙,狠下心,“不成,我们一块睡床上。” 反正他们俩是夫夫,本来就该睡一被窝。他刚嫁到谢家时,确实是不想谢冬鹤碰他的,他们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忽然就要一块洞房,这要他怎么接受? 可如今不同,谢冬鹤为了保护他而受伤,难道还能叫谢冬鹤一个病人睡在地上手动,他却悠闲地睡在床上? 何况,何云闲心底深处,早已经不排斥谢冬鹤的触碰了。 谢冬鹤一向听夫郎的话,夫郎要他到床上,他便爬上床,抱住他的腰睡下。 小床太窄了,他们不想摔下床去,就只得侧过身,面对面,紧紧抱着。 何云闲还从未和哪个汉子这样亲近过,沉重的呼吸铺在脸上,一双粗糙的手掌解开他的外衣。 他心头顿时一跳,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席卷了全身。 他想起成亲前娘的叮嘱,说洞房时不管再疼,都得忍着,不能让相公发觉他疼,扰了相公的兴致,否则他就要被厌弃了。 做那种事会很痛吗? 谢冬鹤帮他脱了外衣后,本不想做什么,只是夫郎离他太近,他闻着夫郎身上温软的气息,便忍不住心尖儿发痒,手掌不自觉就往亵衣里头钻。【`xs.c`o`m 网】 11、喂鸡喂鸭 还不等他谢冬鹤有什么想法,便觉掌下柔软的肌肤一阵阵发抖,他猛的收回方才的念头。 “很冷吗?你在发抖。” 何云闲脸色惨白,小幅度地摇摇头,他的动作已经尽量放轻了,可是这床又小又破,稍有动静便吱呀乱叫。 谢冬鹤抽回手,把自己的外衣也解了。 先是把何云闲脖颈边的被子掖紧了,不留一丝缝隙,免得冷风钻进去,叫他受冻。 又把两人的外衣披在被子上头,这样多少能保暖一些,也不会叫外衣上的尘土弄脏了被子里头。 这么一通下来,何云闲也不再发抖了。 何云闲今日又是上山下山,又是被蛇袭击,着实累着了,没过多久便昏昏欲睡。 山间冷得厉害,他半梦半醒间手脚被冻得麻木,察觉到身边有一处热乎乎的,不知不觉得地就抱紧了。 他稍一动作,谢冬鹤立即就醒了。 长久培养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就要翻身起来,锐利的目光,在看清面前的情形后瞬间就软化了。 小夫郎怕他跑了似的,死死抱着他的腰,脸颊也贴在他胸膛上蹭。 柔软的唇轻轻嘟囔,听不清在抱怨什么。 谢冬鹤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这样乖巧的夫郎,让他恨不得立刻亲上去。只是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也只是在他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还是让他的夫郎睡个好觉吧。 翌日。 何云闲难得起晚了,一睁眼就发现谢冬鹤已经不在木屋里,连被窝都凉透了。 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冷馒头,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垫着,旁边还有个火折子。这显然是谢冬鹤留给他的早饭。 他拿起馒头,才发现地板上有人写了一行字。 说是一行字,倒不如说是画,只写了“何云闲”三个字,后面一串的小人和几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何云闲懒得再点火烤热馒头,就啃着冷馒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大约解读出这行字的意思。 这应该是谢冬鹤留给他的话,说他要去昨晚设置的陷阱那里检查猎物,让他在木屋里等他,他很快回来。 只是何云闲有些纳罕,他竟不知谢冬鹤还识字? 就是在镇上,如果不是富商或管家的小姐,多数人也念不起书,自然是不识字的,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的乡下环境里。 可如果谢冬鹤识字,怎么只写他的名字呢? 哪怕是识字少,也总会写自己的名字吧,就如何云闲他启蒙时,爹就是先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就好像谢冬鹤只认得“何云闲”这三个字似的。 何云闲吃不完馒头,剩下一个用布包好塞在随身携带的包里。听到外头有鸡鸭扑腾的声音,吵吵闹闹的。他走到外头,就看到屋后头养着的鸡鸭。 后头圈了一小片地,谢冬鹤砍了些竹子木头围了一圈,虽说简陋了点,凑活凑活也够用,毕竟也只是多养几天。 不大的圈里,足足有三只兔子、三只野鸡和两只鸭子。 谢冬鹤不会养鸡鸭,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照料它们,只管这些牲畜饿不死,能活到开集的日子即可。 因此等何云闲来了,才发现这些牲畜简直都要瘦成杆儿了。 反正他在这里等着也无聊,不如喂喂这些鸡鸭和兔子。在山上还要住上几天,他多喂喂,把鸡、鸭、兔子都养肥了,到时也更能卖上价。 兔子倒好说,圈里头的草都被兔子啃秃了,他就随手在屋子附近抓两把丢到圈里。 鸡鸭要麻烦些,鸭要吃鱼、啃水草,鸡要吃虫子或是谷子、草籽,若是能放养就简单了,任它们自个儿去吃。 可这些牲畜都是抓的,野性大,一放出去就要跑了。 昨儿烤蛇肉的那块地方有条小溪,何云闲就去捞了点浮萍、水藻,丢到圈里喂两只鸭子吃。 山里虫子不难找,但何云闲可懒得去挖给它们挖,等它们吃饱,得挖到什么时候? 何云闲在附近找了些鸡能吃的野菜,马齿苋、车前草和一些苜蓿。 几只瘦巴巴的山鸡疯了一样,他一放下,它们就扑着翅膀抢起野菜,其余的鸭、兔子也吃得开心,何云闲经过时头都不抬一下。 只有一只肥硕得格格不入的山鸡,蹲在角落里,也不去吃。 一双黑豆大的眼睛盯着何云闲看。 何云闲一走远它就咕咕叫,直到引起何云闲的注意,看他走近了,才安静下来。 这只鸡就是昨夜谢冬鹤才抓的那只山鸡,羽毛格外艳丽,五颜六色的,漂亮极了,昂仰着头,鲜艳的鸡冠看着就神采奕奕。 何云闲看着它蓬松的羽毛,着实有些心痒,想要摸一摸又怕被啄了。 咕咕叫的鸡似乎也很亲近他,主动靠近,歪着头盯着他腰上的布包看。 何云闲略略放下心,拿着一根草逗它。 见咕咕鸡好奇地靠近,才彻底放下心,蹲下来想摸它蓬松的翅膀,却不料咕咕鸡忽然变脸,尖锐地咕咕了两声,张着翅膀扑倒他身上,爪子一勾,就把他的布包卸下来了。 早饭剩下的那个馒头骨碌碌滚在地上,咕咕鸡迅速转移目标,叨着馒头就跑。 何云闲被它吓了一跳,看到馒头被叼跑了,心一急,一脚踹去。 咕咕鸡好不容易抢来的吃食又被何云闲抢回去了,气得它咕咕个不停,气急败坏。 何云闲一看到这鸡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想要叨他的腿,连忙跑出鸡圈把篱笆门关好,这才松了口气。 这都什么事儿啊,他只是喂喂鸡鸭,居然被一只鸡抢劫了。 索性他跑得快,没被那只鸡叨到腿,那浑个馒头也抢回来了。这馒头可是白面做的,珍贵得很,怎么能叫一只牲畜白白糟蹋了? 何云闲把馒头上的灰吹了吹,实在弄不掉的,就扣掉外面那层皮,里头总归是好的。 喂完了鸡鸭,他估摸着谢冬鹤也快回来了。 何云闲就先预备着准备晌午的饭食。 圈里的牲畜是不能动的,倒是可以在林子里采一些野果、野蕈,只是这些不顶饿,还得弄些正经的。 何云闲想起他方才挖浮萍时,看到那条小溪里不少鱼,因为山上无人,没人捕鱼,那些鱼都长得又大又肥。 他早起时看到床底下有个网子,他用网子捞上一两条,晌午吃了正好。 何云闲娘家在红溪村,村里头有条红溪贯穿村子,他幼时就常常下水摸鱼摸虾,因此不觉得抓条鱼有什么难。 可他忘了这里是山上,水流湍急不说,河底又湿滑又凹凸不平的,自然比不得村里那条平缓的小溪。 何况他自从亲娘改嫁,也很久没有下水摸鱼了。 何云闲撸起袖子,仔细把裤腿挽到膝盖上,免得溪水把衣服打湿了,只是捞了半天,亲眼看着一条条肥鱼从他手里滑走,却一条也抓不着。 他懊恼极了,不由得有些泄气。 小溪离木屋不远,何云闲又一次抓鱼失败后,听到木屋那边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嘎嘎声。 “嘎嘎嘎——” 那只肥鸡像是笑话他一样,把何云闲惹恼了。 “正愁晌午没肉可吃,再叫我就把你炖了吃了!” 那头的嘎嘎声立刻消失了。 何云闲本来还觉得抓不到鱼就算了,他再另寻些野菜,可如今被一只鸡嘲笑,还非得抓一条不可了! 他把裤腿又往上卷了卷,往溪水深处走去,最深处的水线已经到了他胸口的位置。 这回何云闲总算捞着了一条,个头还不小! 他脸上忍不住露出笑。 抓着网子要上岸,网里的大鱼拼命摆尾挣扎,何云闲被它那股劲儿带着,脚下恰好踩到了一块圆滑的石头。 身体猛然失控,何云闲差点就要栽到水里。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托着他的腰。 谢冬鹤单手抱着他,额上、肌肉隆起的手臂都隐隐冒汗,他喘着粗气,惊惶未定。 “没事吧?” 何云闲摇摇头,“我没事,这水不深,就是真摔了也淹不死我。” 他并非不通水性,倒不觉得有什么怕的。他差点在水里摔倒,反而是谢冬鹤更害怕的样子。 “没事就好。” 搂着他腰的那只手臂,有种古怪的僵硬,健硕的肌肉鼓起,硌得何云闲腰都酸了。 何云闲总觉得他面色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谢冬鹤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兜了条大鱼的网子。 等回了木屋,谢冬鹤把他新捕到的猎物放到圈里养着,又砍了几根木头,要做把新弹弓和弓箭。 这些都是损耗物,用一段时间就得换新的,做起来也不麻烦,不需要何云闲帮忙。 何云闲便拎着亲手捕上来的鱼,琢磨着晌午怎么料理。 烤鱼要简单些,只是他不太擅长烤肉,谢冬鹤倒是会烤,可他正忙着呢,不能打扰。 何云闲把木屋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翻出来个已经落灰的锅,和一包干辣椒。 鸡圈旁边有几颗花椒树,闻着清香,摘几颗咬了咬,吃进嘴里也是清香的,带有一丝青草的芳香,舌头有些微麻。 他又多摘了一些,打算做一道花椒鱼片。 用提前汲来的溪水把鱼洗净了,再去头去骨切片,通常是要用粗盐腌一会,可眼下他手头什么也没有,何云闲就把一些花椒和干辣椒碾碎了抹到上头。 腌鱼要一些时间,何云闲就趁着这会儿出去摘点能吃的果子。 他不想打扰谢冬鹤,内心里也莫名不想和他独处,从前有林莲花和谢温温在还不觉得怎样,可如今和他共处一室,总觉得别扭。 何云闲踮着脚,猫着腰,想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溜过去。 可他忘了,谢冬鹤常年在山上与野兽为伍,耳朵比最机警的狐狸还灵。他刚挪动两步,谢冬鹤手上的动作就停了。 谢冬鹤直接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弓,果断道:“外面不安全,我和你一块儿去。”【`xs.c`o`m 网】 12、花椒鱼片 河谷旁的树木长得最茂盛,郁郁葱葱的,满地都是野果。 何云闲扒开一丛灌木,里头长满了刺炮儿,红的黑的白的都有,他连枝掐断,再用一根长长的草串起来,这样更方便携带,也不怕把果子压坏了。 不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捧,用草串了好几串。 他捻了几颗吃进嘴里,又酸又甜,味道着实不错,叫他心情也愈发好了。 刺泡儿旁还有棵桑葚,密密麻麻长了不少紫黑色的果子,最顶上长得最好的那一片全都被鸟吃得差不多了,底下倒还剩下不少。 这树长得不高,何云闲踮着脚把下面的全摘了。 桑葚长得又大又饱满,他稍一用力,果子就破了流出深紫色的汁水,把他的手都染紫了。 这东西染色极强,弄到手上倒还好说,过个三五天也就洗掉了,可若是弄到衣服上,就是拿皂角搓个四五次也会留下印子。 何云闲小心翼翼地站远了一些,怕掉下来的果子弄脏衣服。 谢冬鹤就蹲在他旁边摘地棯,拇指大小的果子,摘了一会儿就有一大捧。地棯不好串起来,索性皮长得厚实,不怕弄破了,他就把用衣摆把果子兜起来。 顺着小河再往下走一段,何云闲找到了一棵栗子树。 眼下正是毛栗子成熟的时候,何云闲看那颗树下已经落了不少栗子,便有些眼馋。 说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栗子了,这会儿正好解解馋。 只是他蹲在地上翻了好一会儿,树底下的栗子虽说不少,可多是被虫蛀了的,要不就是被鸟雀掏空了只剩个壳子。 何云闲有些失望,随手捡了根木棍,在一堆长了刺儿的空壳里翻找。 终于叫他翻出个完好无损的毛栗子,个头也极大! 毛栗子外壳的刺太扎手,又硬实,何云闲又多找了一根木棍,把栗子踩在脚下用力踩出缝,再用两根棍子用力掰开。 咔擦,壳儿终于开了,可里头却不是白生生的果肉,而是乌黑的烂肉,腐味刺鼻。 看来这树底下是没有一个好果子了,要想吃栗子,就得从树上打新的下来。 可这棵栗子树长得极高,何云闲踮起脚,再拿上一根木棍都够不到长在最底下的栗子。 正当他想要放弃时,谢冬鹤看到了站在栗子树下愁眉苦脸的小夫郎。 谢冬鹤二话不说放下兜在怀里的野果,走到他身后,还不等何云闲反应过来,他两手掐着何云闲的腰,一把将他举了起来。 何云闲被他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那两只手钳子一样紧紧箍着他的腰,叫他想起了昨夜的事儿,一阵难言的惧怕顿时让他浑身僵硬,两人昨晚也是这样抱了一夜。 只是无论昨夜做了什么,现在却是青天白日的! 要是被人看到了他们这样不知羞耻,白天也搂搂抱抱的,还不知要怎么编排呢。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何云闲以为他在这青天白日里还要闹他,不免觉得羞恼。 他挣扎着想要下来,腰也扭得厉害,谢冬鹤怕他摔下来反而掐得更紧了。 “小心摔着,不是要打栗子?多打些吧,等下山了也给娘和温温吃个鲜。” 何云闲听罢,也不再挣扎了。 原来只是想让他打栗子,并不是要做什么,总归这后山上也没有旁人,也不怕被看着。 他紧绷的身子也渐渐软了下来。 被谢冬鹤抱着腰举起来后,视线猛得高了不少,原先可望而不可及的栗子如今近在眼前。 何云闲伸长了手臂,使足了劲儿把高处的栗子打下来。 大大小小的栗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有些个头大的,已然被摔开了壳,倒也省了开壳的功夫。 打下的栗子太多,他们携带的小包装不下,谢冬鹤干脆把外衣脱了,把两个袖子绑起来,做成一个简易的大袋子。 大袋子装得满满当当,何云闲估摸着也该回去了。 他们二人满载而归,何云闲用花椒和干辣椒腌的鱼也可以下锅了。 屋里头太小,施展不开,烧菜时也容易把屋里的被褥都染上味道。谢冬鹤就把屋里的桌子搬到外面,又砍了两个树桩当凳子。 何云闲做饭,谢冬鹤就坐在旁边,继续做他之前做了一半的弓箭。 从前还不觉得,如今何云闲才发现,原来他们二人独处时常常无话可谈。他们这两日说过的话,比在山下那些天加起来的都要多。 他并不晓得谢冬鹤有什么喜好、习惯,而他于谢冬鹤大约也是如此。 连友人都算不上的两人,却成了夫妻。 在乡下,像他们这样的并不算少数,甚至有些夫妻洞房时才见了第一面,只想着横竖都是凑活过日子,一个要娶,一个要嫁,便凑活过了。 何云闲常常听人说,有许多姑娘、哥儿,嫁了人才发现对方性情不好,平日里非打即骂。 如此一想,他倒觉得自己如今的境地已经不错了。 他虽然和谢冬鹤尚不熟悉,却也知道他绝非是会对夫郎打骂的那类人。 何云闲搬了一些木柴,用火折子把木柴点着了架起锅,谢冬鹤时不时就把削下来的木片往火堆里丢,叫何云闲不必再多跑去搬木柴。 两人虽都无话,彼此间的气氛却宁静。 何云闲把花椒一颗颗掐下来洗净,又把干辣椒碾碎了备用。谢冬鹤没有说话,可他却听得见小夫郎忙忙碌碌的声音,叫他心里充实。 谢冬鹤一个人在山上待了好几年,山间除了野兽牲畜,便是满山的虫鸣鸟叫,就是想说个话也没人听。 而如今有夫郎在身边,便是二人不说话,听着耳边那阵热热闹闹的动静,也就不觉得寂寞了。 做花椒鱼片不难,何云闲在娘家时也常常做这道菜,他熟练地洗锅烧水,水烧开后就要烫鱼片了。然而这时还不能下鱼片,要先把之前剔下来的鱼骨和花椒放到锅里熬汤,等水沸了,熬出味儿再下鱼片。 鱼片熟得快,要把握好时机才能出锅,烫得太快肉不熟,太慢了肉又会老。何云闲找准时机,眼疾手快,把鱼片捞出来,不早也不晚。 出锅后再抓一把鲜花椒和干辣椒,这道花椒鱼片便做好了。 鱼片才一出锅,谢冬鹤便说:“好香,闻着就知道一定好吃。” 何云闲不免觉得害臊,可他又是这样一副理直气壮的语气,话也说得直白,何云闲渐渐有些习惯他的直白了。 毕竟再羞也没用,谢冬鹤一个傻汉子也看不懂,又解释不清楚。 何云闲在屋里没找到碗筷,便直接就着锅吃,谢冬鹤用小刀削了两双筷子出来,也勉强能用。 锅中的鱼片是一种诱人的、白玉般的色泽,因着被热汤烫过,微微卷曲,浸润在乳白色却又飘着一层红亮辣油的汤汁里。鲜红的干辣椒碎和翠绿的花椒点缀其间,色彩鲜明,光是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既有鱼肉的鲜,又有青花椒那特有的令人舌尖发麻的清香。 何云闲夹起一筷子的鱼片,因为他把握的出锅时候极佳,鱼肉极嫩,筷子稍一用力仿佛就要夹碎。他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入口的第一感觉是惊人的嫩滑,鱼片几乎不需要咀嚼就在舌尖化开。紧接着,一股鲜明的麻意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舌尖上是一种奇妙的酥麻感。随后便是一股醇厚的辣味,但并不呛喉,只是暖暖地衬出鱼肉的鲜美。 “好吃。”谢冬鹤吃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下筷子的速度快了许多。 何云闲不太能吃辣,一个不慎,被汤汁溅到了喉咙里,立刻咳起来。 谢冬鹤忙把水袋递给他,“快喝点水。” 何云闲接过水袋连灌了好几口,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辣意,眼角都被逼出了几分泪水。 谢冬鹤看着他被辣得通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角,下意识想伸手替他擦掉,手指动了动,却又有些犹豫地缩了回来,只是目光依旧紧紧跟着他。 两人之间的气氛因这个小插曲,从之前的宁静无言,变得有些微妙。 何云闲为了掩饰尴尬,低头默默吃着鱼片,谢冬鹤也不再说话,只是吃的速度慢了下来,时不时看他一眼。 饭吃了一多半,何云闲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那件事已经在他脑海里想了许久,可仍旧想不通。 “上午为什么要下水捞我?我以为你怕水。” 自他上山以来,便注意到谢冬鹤虽然也会去溪边汲水,却从来不会靠近水深些的地方,即便那条溪只有谢冬鹤的腰部那么高。 连昨夜在溪边处理蛇肉、取水净手,他都是站在岸边上,只伸长手去碰水。 当时谢冬鹤把他捞上岸时,也是面色异常。 如此种种,他分明是怕水的。 谢冬鹤并没有反驳,说道:“我娘说我幼时曾落水,只是生了一场大病,那时发生的事我记不清了。” “我确实怕水,只是我一看到你要溺水,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 何云闲愣了一下,因着他的这番话,一种古怪的暖流涌上心头,叫他脸颊有些发烫。 “你幼时也曾落水过?只是我大抵比你运气好一些,叫人及时救了。” 自他爹去世后,张霜花就带着他到红溪村投奔何大伟,那时张霜华还未改嫁,何云闲从前住的地方没有水源,他自然不通水性。 才到红溪村没两天,他就在那条红溪里溺水了,幸亏他运气好,叫一个路过的孩子救了上来。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许多,何云闲已经记不得他恩人的样貌了,加之年岁已久,孩童又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他那位救命恩人就更难寻了。 谢冬鹤着急下水救他的情形,倒与他记忆中的有些相仿,只是那时,他尚不通水性,他的恩人却极通水性,也并不怕水,上午那会儿发生的情况却完全反过来了。 他们二人吃罢午饭,何云闲把剩的骨头、辣椒一类的剩饭倒掉。 路过鸡圈时,那只肥硕的山鸡立刻咕咕叫了起来。绿豆大的黑眼睛,盯着何云闲锅里的剩饭看。 何云闲险些要被它气笑了。 “吃你的野菜去。” 他扭头就走,一点也不管身后声嘶力竭的鸡叫声。 好好儿的一只鸡,不去吃虫、吃草,怎么净盯着人的饭嘴馋? 下半天谢冬鹤要出去狩猎,并不是拿陷阱捕的兔子、野鸡一类,而是要去打野猪、鹿、狍子一类体型较大的野兽。但狩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一般的猎人常常寻上三五日也不一定找到一只,即便找到了也很难捕捉到。 只是大型野兽要比鸡鸭值钱得多,若是运气好能抓上一只,便抵得上八九只鸡鸭或兔子。 谢冬鹤右手有伤,难免行动不便,何云闲就跟他一块出去了。 一整个下午,谢冬鹤都在溪边、林子深处寻找野兽的行踪,一边也教着何云闲认那些野兽的足迹。 路上遇到半夏、黄芩这类值点钱的草药,也就一并挖了,到时也能换些钱。 谢冬鹤想着山间夜里冷,他身强力壮并不怕,可他的夫郎夜里却冻得发抖,就顺手也砍一些木柴,等入夜里让他的夫郎烤烤火,好暖和一些。【`xs.c`o`m 网】 13、杂菜汤 这一行并没有寻到野兽,谢冬鹤辨认着野兽的足迹,约莫是头成年的鹿,个头不小。 猎人为了抓大型猎物,要追上三五天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谢冬鹤此行也没有失望,他记下来野兽行迹的方向,打算等明日再来。 路上挖了点笋子和野菜晚上熬汤吃,倒也不算无功而返。 晚上回到木屋里,何云闲往锅里掰了些干粮进去,加上半锅溪水,切碎的冬笋和野菜,晚饭便吃锅杂菜汤凑活了。 熬汤要些功夫,他趁着这会儿把中午采的野果也洗了,先垫垫肚子。 吃着吃着就忍不住盯上了旁边的栗子,只是这栗子外壳硬,还扎手,着实不好开,他有些为难。 谢冬鹤坐在他身边磨刀,见他看着那堆毛栗子,知晓他是馋栗子了,便顺手拿了些开给他吃。 他手劲大,又皮糙肉厚地不怕刺扎手,拿上一个大的,抓在手心里,用刀子一别就开了。 不一会儿就开了满满一大把,他全递给夫郎吃。 看到夫郎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接过栗子仁,那张漂亮的脸也愈发明艳了,谢冬鹤只看着他吃得欢,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眼下栗子还没有熟透,他们打下的栗子外壳还是青绿的,里头的果肉也没有发黄,而是白生生的,咬下去也格外脆爽,没有熟栗子的绵软甜蜜,却也有股青涩的清甜。 何云闲一边看火,时不时搅动几下免得把汤熬糊了,一边吃着手里满满当当的栗子。 吃了有一半,剩下的丢到锅里一块熬,栗子用来熬些粥或是汤也是极好的。 他们打下来不少栗子,等下山了拿回家,吃不完的还能做点栗子糕。 这顿晚饭虽说简陋,味道却不错。 锅里的杂菜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面食焦香、冬笋清甜和野菜清苦的独特香气。干粮熬煮后变得软糯,吸饱了汤汁,冬笋片清脆爽口,为这锅简单的汤添了几分鲜甜,翠绿的野菜则在滚煮中褪去了涩味,只留下满口清香。 虽无荤腥,可外面又黑又冷,还偶尔有阵阵狼嚎,他们却能在小屋里喝上一锅热腾腾的杂菜汤,已是极大的满足。 睡前何云闲还惦记着鸡圈里那些鸡鸭,把下午挖来的野菜丢给它们吃,生怕它们饿瘦了,瘦鸡瘦鸭可卖不上价,拉到集市上要比普通的便宜上七八文钱。 几只鸡鸭、兔子都吃得欢,只有那只肥肥的山鸡独自蹲在角落里。 何云闲怎么叫它、拿棍子撵它,都不肯和其他的牲畜一块儿啃野菜,整只鸡炸起毛,毛茸茸的一团,倔得很。 单独给它抓了点野菜,就是不肯吃。 谢冬鹤倒不觉得这只鸡饿上几天能如何,总归是饿不死,“兴许是不饿,等它饿了自然就吃了。” 可何云闲却记着这鸡一整日没吃东西了,总觉得它瘦了许多。 “它都饿瘦了。” 他忽然想起来,这只鸡似乎格外钟爱人的吃食,便去屋里把晚上剩的点菜汤端出来,在地上倒了点给它。 那山鸡腾的一下就站起来,目光如炬,快速地啄起地上的菜汤,煮熟的野菜浇在生的上头,它精准地避开底下那些生的,只吃上头的。 何云闲不由得纳闷,这只鸡真是成了精了,生的菜不吃,就爱吃煮熟的。 不管怎样,只要肯吃东西就成,他转身欲走。 那只鸡忽然冲到他脚边,何云闲还以为它要啄自个儿,立刻就要往圈外跑,但它只是一边咕咕叫着一边用小小的脑袋蹭他的小腿。 那种腔调,和白日的相比莫名有些柔软,像撒娇一样。 何云闲试探着伸手摸他蓬松的羽毛,这回咕咕鸡也没有躲开,任他摸着,脑袋蹭了蹭何云闲的手腕。 咕咕鸡的鸡冠一种奇异的触感,柔软冰凉,肉感十足。 何云闲摸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摸满足了。 他在外面磨蹭了许久才肯回木屋里,心里是有些怕的。怕一回屋里又要和谢冬鹤躺在那张窄窄的床上,和他身子贴着身子抱在一块。 何云闲心里清楚,正常情况下,夫妻这样子最后做到那个地步是顺理成章的。 他们二人也迟早要洞房,这是避不开的事儿。 可何云闲怕那种事儿,不同于其他人,何云闲没有爹娘教他要如何洞房,他爹死得早,娘改嫁后又一心讨好后爹,根本顾不上管他。 他这辈子只见过一次洞房,是他娘改嫁给何大伟的那次。 那夜里,新房里乒乒乓乓的响,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吼骂声,叫才九岁的何云闲躲在被子里蒙着脸哭,怕得身子直发抖。 第二日娘就躺在床上起不来,要他端着粥一点点喂她吃。 娘趴在床头,满眼赤红,抓着他的手直喊疼,何云闲这辈子都忘了他娘泪流满面的样子。 谢冬鹤抱着他躺下,解开外衣,长满茧子的掌心蹭过他的脖子。 何云闲便忍不住抖了抖,一阵恐慌席卷心头。 他知晓谢冬鹤不是何大伟那等人,可一想到记忆中娘那张泪流满面的脸、赤红的双眼,便忍不住害怕。 可再害怕又有什么用? 谢冬鹤是他的相公,要他圆房,谁也挑不出错,何况他又生得那般高大,只要他想要,即便是硬来自己也根本拒绝不了抵抗不了。 如此一想,何云闲便忍不住心生绝望。 谢冬鹤要他如何也不抵抗,由着他脱衣、摆弄手脚,只是身子依旧僵硬得很。 而在谢冬鹤眼里,只觉得小夫郎乖巧得很,乖乖地抱着他睡觉,再一想起这两日有夫郎陪伴,打猎回来有热食可吃,晚上睡觉也有夫郎抱着睡觉暖被窝,愈发心软,忍不住低头在夫郎侧脸上亲了亲。 何云闲以为他要和他圆房,闭上眼咬紧牙,只想着等谢冬鹤满足了,兴许就能放过他,叫他好好睡上一觉了。 “冷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 何云闲不语,他分不清自己是否闭紧了眼,毕竟山间阴森夜里也漆黑,屋里看不见半分光,他怎么分得清。 黑沉沉的眼前,只有他娘那张扭曲的脸,一身如同被灌满风雪的冷意。 噼啪—— 一簇亮光忽然映入眼帘,驱散了他眼前的黑暗,眼前娘的脸消失了,只余下那明明灭灭的火光。 谢冬鹤不知何时下了床,把白天做饭的那口锅拿出来放在地上,在锅里放了柴火,用干草引燃火丢到锅里。湿柴容易烧出烟,呛人,因此他特意挑的干柴,还把门开了一道缝透风,免得烟气儿呛。 等柴火烧完了,剩下的灰烬也热腾着,暖上大半夜不成问题。锅子也不用担心,草木灰是干净的东西,等明日起来,拿到溪边洗洗就能继续用了。 升腾的火焰带来了十足的暖意,也照亮了屋里。 何云闲这才发觉,原来他一直是睁着眼的,甚至许久未眨眼,也不知睁着眼多久了,眼睛酸得很。 他翻身起来,披着被子坐在床边烤火,渐渐的,冰凉的手脚也被烤暖了,一身的冷意全被驱散。 如今他面前,没有看不清的漆黑、娘亲扭曲的面庞,只有那温暖的火光和被火光照亮的、男人俊逸的侧颜。 “你先睡,我看着火,等会儿柴烧完了就把火扑了,留着灰取暖。” 何云闲点了点头便又躺下睡了,这回他很轻易地就安下心神,本以为会好半晌睡不着,可听着耳边噼里啪啦的火苗声,竟感觉一阵困倦来袭,很快就熟睡了。 今夜外头风大,寒风嗖嗖地刮过,外面许多只有腕粗的树都齐腰折了。 饶是如此,都没能吵醒熟睡的何云闲。 直到凌晨天光乍亮,外头忽然一阵哗啦哗啦的巨响,硬生生把何云闲吓醒了。【`xs.c`o`m 网】 14、补篱笆建鸡圈 他一睁眼,就看到谢冬鹤往外头跑,说是风把鸡圈刮倒了! 何云闲也慌忙披上外衣往屋外跑,鸡圈倒了,他们养着的鸡鸭也不知跑了多少,得赶紧去抓回来。 一到木屋后面,就看到用竹子和木片做的篱笆倒了一大片,里面的鸡、鸭、兔子全不见了! 他们二人正着急,要到周围找回跑丢的鸡鸭。 这些牲畜都是抓回来的,野得很,全抓回来大约是不可能了,能抓回一只算一只,尽量减少损失。 何云闲正想着他们如何分头找,忽然听到木屋另一边有几声熟悉的鸡叫声。 “咕咕咕……” 他疑惑地寻声走过去,就看到一只肥硕、羽毛靓丽的山鸡窝在房檐下避风,旁边还有几只兔子和鸡鸭,仔细一数,竟一只也不漏! 一见到他来了,咕咕鸡站起来叫了一声,微风吹起它艳丽飘逸的尾羽,威风凛凛。 何云闲立即就想通了,约莫鸡圈被风吹倒后,这鸡就带着其他的牲畜一块跑到屋檐下避风了。他当即松了口气,连谢冬鹤也忍不住夸了一句“好鸡”。 鸡鸭是找回来了,已经倒得七零八落的篱笆却还要好好修补,吃完早饭就得动工。 何云闲看了眼破损的鸡圈,又拉了拉差点被风吹掉的外衣,说道:“这回我们把鸡圈建大一些,原先的太小了,也要更结实点,免得又被风给吹倒了。” 谢冬鹤应了一声,“我上午出去多砍点竹子。” 早上没功夫做新鲜吃食,何云闲就把昨夜剩下的杂菜汤热了热。 房檐下的鸡鸭都乖乖窝在墙角里,只有那只山鸡咕咕叫着走来,用爪子刨了刨地,豆豆眼盯着何云闲锅里的饭。 何云闲给它倒了一些杂菜汤,这回谢冬鹤也没有再多言。 这鸡虽说嘴挑了些,可实在有灵性,早上若不是它,他们的鸡鸭可都得跑空了,实在是个大功臣。 吃完饭,谢冬鹤拿着斧头到林子里砍竹子。 竹子在山上多得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长,他尽量挑了些粗细差不多的竹子。他右手有伤,虽说有些不便发力,幸好砍竹子也不是费劲的活儿,左手也做得来。 何云闲跟在他身后把砍下的竹竿捡起,一捆捆扎好,若是见着地上有些干枯的树枝,也顺手拾了,等中午回去做饭用。 砍够了竹子,谢冬鹤估摸着预留的篱笆高度,把竹子砍成一段段,大多数竹子能锯出四五段,很快便凑够了数。 这回谢冬鹤记着夫郎的叮嘱,把原先的鸡圈扩大了一倍。 先是定几个点,再用石子标记好位置,之后便可以把竹竿插上一排做成篱笆了。山上土质略松软,因此竹竿插进土里并不费多少力,便是何云闲也做得。 谢冬鹤负责把竹竿的尾部削尖了递给他,他就接过来按照规划好的线,一根根插进土里,不到晌午就把篱笆插好了。 之后便要把篱笆固定好,不然一有个风吹草动,篱笆就要倒。 “有麻绳吗?” 谢冬鹤摇了摇头,说道:“我准备的不多,怕是不够用,而且还要留着做陷阱用。” 没有麻绳,谢冬鹤便扯了一些藤当绳用。篱笆上下端各用一根横过来的竹竿固定好,隔一根竹子就用藤缠好。 这才算是彻底做完了。 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格外快,何云闲一抬头,才发觉已经快晌午了。 他累得手脚酸软,额上也冒了一层薄汗。 只是累归累,看到这一圈整整齐齐的篱笆,鸡鸭一进去就撒欢,不停地用爪子刨地翻草、吃虫,便觉得满足,一身的疲倦也不甚明显了。 他们一上午都没出去,家里已经没多余的吃食了。 何云闲打算下山一趟和家里报个信儿,免得林莲花担忧,也能顺道拿些米面上来。 “我脚程快,晌午后就能回来。”何云闲对谢冬鹤说道。 谢冬鹤点点头,嘱咐道:“路上小心,早些回来。”他虽然不舍,但也知道这是必要之事。 何云闲应了一声,便立即出门,沿着下山的小路快步离去。 夏日晌午的日头正毒,村子里静悄悄的,大多人家吃过午饭后都在屋里歇晌,路上偶尔有几个孩子打闹。 何云闲穿过安静的小路,远远地,却看见村子中心那口大水井旁,坐着个瘦小身影。 细眉圆眼,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孩子,正是谢温温。 她独自一人坐在井沿上,附近既没有屋檐也没有树荫,她那小小的身子被毒辣的日头晒着,连个遮阴的地方都不找,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 何云闲心里一紧,快步走了过去。 “温温,怎么不回家?” 谢温温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晒得通红又挂满泪痕的小脸。 她看见何云闲,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嘴一瘪,眼泪掉得更凶了,带着哭腔喊道:“云哥哥!” 何云闲连忙蹲下身,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娘呢?谁欺负你了?” 谢温温抽抽噎噎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他,她方才和村里几个孩子一块玩,起初还好好的,后来不知怎的,那几个孩子就开始学村里长舌妇的样儿,挤兑她。 “他们……他们说我没有爹,不跟没爹的孩子玩!还说……说我家穷,哥哥是傻子,我是病秧子,村里人都觉得我们家晦气。” 谢温温越说越伤心,乌黑的眼睛淌下一串串泪。 她擦了擦眼泪,扑进何云闲怀里,“云哥哥,我们家才不晦气,明明是他们晦气!应该是我嫌弃他们才对!” 孩童语气稚嫩,却是藏不住的难过。 何云闲听得心头火起,又酸又涩。他知道谢温温不是会嫌弃自家贫穷的那类人,却知道,她定然对那句“不和没爹的孩子玩”这话有心结。 他同样幼年丧父,怎么能不懂谢温温的心思? 当年村里的孩子也都排挤他,骂他是“没爹的孩子”,说他“有娘生没娘养”,那时没人可安慰他,叫他时常在夜里蒙着被子哭。 这般苦楚,他吃了,却不想叫谢温温也吃。当年没人安慰他,如今他更要来安慰和他如此相像的谢温温。 何云闲暗自叹了口气,紧紧抱住谢温温小小的身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温温不哭。” 他放柔了声音,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极尽温柔的语气说,“他们胡说八道,是他们不对。云哥哥今天教你一句话,以后再有人那样说你,你便回过去。” “孟子《跬道》有言:理亦无所问,知己者阕砻。良驹识主,长兄若父。你有娘,还有个哥哥,他们都会疼你惜你爱你。” 谢温温从未上过学,既不识字也不懂那等文绉绉的话。 她一时忘了难过,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好奇地问:“长兄……如父?” “对,”何云闲肯定地点头,帮她理了理被汗水粘在额前的碎发,“就是说,兄长就像父亲一样,会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听完何云闲的解释后,她立刻眼睛一亮,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用力一抹眼泪,眼眸一弯便笑了起来。 “那我懂了!云哥哥也是我的哥哥,我有两个哥哥,那就等于有两个爹!” 何云闲被她这孩子气的言语弄得一愣,随即失笑,心里那点郁气也散了不少。 他摸摸她的头,欣慰道:“对,温温真聪明。” “有没有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心是齐的。” 正巧这时,那几个说闲话的孩子又探头探脑地出现,大约是见谢温温久久不归,或是又想来看她笑话。 谢温温一看见他们,便立刻从何云闲怀里站起来。 她一脸得意,挺起胸膛大声宣告,声音响亮:“我才不是没爹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只当她也跟她哥哥一块傻了,因为何云闲还在旁边,不敢过去推搡她,只捂着嘴暗暗嘲笑。 “那你爹呢?让我们见见呗。” “云哥哥和我说了,长兄如父!我有两个哥哥,那就等于两个爹!” “我有两个爹,你们有吗!” 她喊得理直气壮,小脸上满是“我比你们厉害”的骄傲。 那几个孩子全被谢温温这番话震住了,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全都愣在了原地。 “哼……算你厉害。”领头的那个孩子率先服输。 毕竟,他们真的都没有两个爹。 安慰好了妹妹,何云闲带着她一起回了家。 林莲花见他们一同回来,又见温温眼睛红红但神情已缓,心下明了,叹了口气也没多问。 她赶紧张罗着,给何云闲装米面和一些耐放的咸菜。 前几日采的野蕈、野菜也已经晒得差不多了,林莲花抓了一点给他带上,又单独装了些油盐调味。 “娘,我还拿了点栗子,你和温温留着吃吧,多余的可以存着做点栗子糕。” “我晓得,你们小两口在山上注意安全。” 何云闲心中记挂着山上的谢冬鹤,不敢多留,拿了东西,又叮嘱了谢温温几句,便匆匆踏上了返回山上的路。 回到木屋,已是午后。 何云闲顾不上歇息,立刻忙活起午饭。他用林莲花给的米和鸡枞干,做了一锅简单的鸡枞菇粥。 滚水下米,再撒一把鸡枞干,小火慢煮至米粒开花,锅底变得浓稠便可出锅了。好闻的米香,与舌尖上那股菌子特有的浓郁鲜香融合在一起,足以抚慰大半日的劳累。 何云闲吃不了多少,只吃了一碗,余下的都是谢冬鹤就着咸菜吃完的,整整一锅全都吃净了。 歇息片刻后,谢冬鹤便起身拿上猎刀和弓箭。 眼神锐利,平常总板着的脸上竟隐隐有些高兴,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上午砍竹子时,我在北边坡地看到了新的足迹,很深,是大家伙。”他语气里带着压抑的兴奋。 “应该就是昨天我们找的那头鹿,看蹄印和粪便,是头成年的公鹿,个头不小,就在附近活动。” 机会难得,大型猎物踪迹难寻,既然撞上了,绝不能错过。 谢冬鹤仔细检查了手里的弓箭和匕首,确认装备全都无碍,再叫何云闲带上屋子里那条无比坚实的绳索。 他们循着上午发现的踪迹,潜入北坡的密林。 谢冬鹤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尚带湿气的泥土,又仔细观察着被啃食过的灌木断口,笃定道:“错不了,它就在这片林子里,还没走远。” 他凭借着自己狩猎的经验,选中了一处那头鹿必经的狭窄地带布置陷阱。 和抓野鸡野兔的那套法子差不多,只是要更大,最后再掩盖上一层树枝、树叶,免得被猎物发觉,不肯踩进陷阱。 “就在这里。” 谢冬鹤检查了好几遍,确保只要有猎物经过陷阱必然会触发,也确保绳索都绑得足够坚固,不会叫猎物中途挣断了绳子逃跑。 “成了,它这两日多半会经过这里,早则今晚或是明早,晚则后天,再晚便抓不住了。” 山上的野兽都机敏得很,如果两三日都捉不住,必然是察觉到有危险存在,往别处跑了,错过了这关键的两三日,再想抓住也就难了。 何云闲听他说罢,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心下期盼着他们能抓到这头鹿。 他忍不住在心里算起这鹿能卖多少钱,一只兔子能卖五十文左右,野鸡要贵一些,能卖到七八十文,而一头鹿就更值钱了,即便刨去鹿皮、鹿角,光卖肉都能有三贯多了。 卖上一头鹿,他们家里那个破屋子也修得起了,甚至还有不少余钱,可以买些秋天的菜种子,若是能再买些鸡苗鸭苗就更好了。 何云闲其实是喜欢养鸡鸭的,摸起来毛茸茸的,还不像人那样心思复杂,每日只管喂吃喂喝,实在清闲。 只是他想想便歇了心思,谢家的钱又不归他管,哪轮得到他支用。【`xs.c`o`m 网】 15、鱼肉饺子 晚上简单吃了些,他们二人便早早睡下了。 木屋狭小,床也窄,两人不可避免地紧挨着。经过这几天的亲密相处,何云闲已经渐渐习惯了谢冬鹤的触碰。 只是当谢冬鹤结实的手臂习惯性地环过来,将他揽入怀中时,何云闲的身体还是条件反射地僵了一瞬。背后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后颈。 何云闲努力告诉自己该放松,好好睡一觉。 可记忆深处,母亲那张在新婚夜后泪流满面的面庞,眼里恐惧的神情,依旧如同鬼魅般盘桓不散。 身体的本能远胜过他的意志,他只能尽量放缓呼吸,直到夜深了,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弛,抵不住困倦,慢慢睡去了。 夜里,何云闲果然被魇住了,梦中依旧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逼仄的新房,压抑的呜咽,何大伟混着酒气的粗鲁吼骂,还有母亲抓住他手腕时,那夹杂着酒气的冰凉泪水…… “都怪你,克死了你爹,害我落得这种境地!” 那话如跗骨之蛆缠得他喘不过气,一身冷汗涔涔,仿佛坠入冰窟。 “娘!” 他猛地惊醒,心脏狂跳,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隐约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木屋的轮廓和身边人健壮的身形。 何云闲浑浑噩噩的,几乎分不清身边这人是谁,是何玉杰,还是何大伟? 环在他腰间的臂膀收紧了些,叫何云闲浑身一颤,满眼惊惧,下意识就要挣脱。 “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鼻端萦绕着皂角混合着山林间草木气息的味道,而非记忆中令人作呕的酒气与腥臭,令人安心。 何云闲终于发觉,身边这人是他的相公,谢冬鹤。 恐惧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黑暗中,谢冬鹤笨拙地用手掌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童,嘴里含糊地嘟囔:“不怕,我在。” 没有追问,没有不耐,只有最简单直接的陪伴。 何云闲闭了闭眼,缓缓地,将脸轻轻埋进谢冬鹤的胸膛,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 轻轻吸了口气嗅闻着他身上令他安心的气味,像是寻求庇护般,主动地、小心翼翼地往那热源深处偎了偎,手臂也主动回抱住了对方劲瘦的腰身。 谢冬鹤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愣了一下,随即将他搂得更紧,下巴抵在何云闲的发顶。 喉结滚了滚,断断续续地哼着哄孩子的歌谣。 何云闲觉得他这样哄着自己实在奇怪,他又不是谢温温,还要人哄着睡。 男人实在不擅长唱歌,跑调的嗓子难以入耳,何云闲却还是没舍得叫他停下,听着男人因为困倦而沙哑的声音,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这回,他没做噩梦了,便是睡着了,唇角也勾起细微的弧度。 倘若后半夜还要做梦,大抵也是美梦吧。 村里人总说谢冬鹤是个野兽似的傻汉子,又凶又傻,他这次也当真做了回野兽,把夫郎梦里的梦魇吓跑,叫他只能做美梦。 今日何云闲是和谢冬鹤一块醒的,外面天还没亮,谢冬鹤先下了床,门一开,呼呼的冷风灌进来。 外头冷得要命,被窝里却因两人依偎而热乎乎的,叫何云闲实在不想出窝。 何况他昨夜做了半宿的梦,后来虽说在谢冬鹤怀里睡得安稳,但终究没睡踏实,眼皮沉得抬不起来,真想不管不顾地睡到日上三竿。 只是家里还有活儿要忙,他可不能再懒下去了。 这要是在别家,相公都起床准备做工了,家里的懒婆娘还在床上赖着不做饭,脾气差点的,立马就能抄起烧火棍把婆娘撵下床。 何云闲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想要穿上外衣。 谢冬鹤穿好外衣,回头就见夫郎一副困倦不堪,却挣扎着要起床的模样,眼底还有淡淡的青影。 他心头一软,走过去按住何云闲的肩膀,将他轻轻推回暖和的被窝里。 “再睡会吧,今儿我做早饭。” 谢冬鹤不太会做饭,左右家里就他和夫郎两个,简单填填肚子倒不难。 何云闲实在抵不住困意,含糊地“嗯”了一声,便又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唇边传来一股热乎乎的暖意,带着米粥的清香。 他无意识地张嘴,却被那温度烫得轻轻一缩,眉头蹙起。 “烫了?” 谢冬鹤见夫郎眼睛还紧闭着,显然是没醒透,他忙把勺子收回来,仔细地吹了又吹,直到感觉温度适中了,才又小心地递到何云闲嘴边,耐心地喂他喝下。 为了让夫郎能多睡会儿,他这早饭做得简陋,却喂得极其认真,一口接一口,直到碗底见空。 这幅模样可不能叫旁人见着,便是再怎么宠夫郎,也没见这么宠的。 也得亏何云闲还睡得迷糊,否则他也得羞死。 日头升高,暖意透过门缝洒进来。何云闲是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和咕咕声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团蜷成球的艳丽羽毛。 却是那只成了精的山鸡,正窝在床头。 也不知怎么跑出鸡圈的,又何时溜进了屋。正揣着爪子,豆豆眼半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偶尔发出低低的“咕咕”声。 何云闲嫌它爪子脏,怕把床上的被褥弄脏了。 还没等撵它,咕咕鸡见他醒了,站起来就跑到外面去了。 何云闲看到外面的亮光,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睡到日头升起了,屋内静悄悄的,显然谢冬鹤已然不在了。 他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浑身舒泰,还稀奇自己睡了那么久都不觉着饿,一看到床头那个空碗,记忆回笼,才猛然发现原来他早上那会儿不是做梦! 是真的有人在他困得睁不开眼时,将他揽在怀中,一口一口,吹凉了米粥喂他。 那个人,是他的相公,谢冬鹤。 何云闲整个人都怔住了,脸颊唰地一下红透,又羞又窘。 他这么大的人,又是嫁别人家里做夫郎的,还要叫他的相公伺候吃饭。 这若是传出去,怕是整个村子都要笑话死。 幸亏谢冬鹤现在不在家,否则何云闲真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他忍不住将发烫的脸埋进被子里,却又发觉,松软的被子里带着他们两人的气息,顿时耳根也红得滴血。 待他平静下来了,面上的温度也慢慢凉了,何云闲便下床忙碌起来。 谢冬鹤去查看昨晚设下的捕鹿陷阱,他也不能在家里闲着,喂完了鸡鸭,离晌午还有会儿时间,家里现在也没别的活儿可做。 他就打算好好准备下午饭,前几天忙,没功夫仔细做,家里东西也少样样都缺,因此这两日都是凑活着吃的。 昨天回家一趟拿了不少吃的,不如趁现在有空,做点新鲜的花样,好好犒劳一下相公。 何云闲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煮一锅饺子吃,家里还剩些野菜,他再去抓两条鱼剁成肉糜,和野菜混一块儿调成馅。 之前抓鱼有了经验,因此他这回很容易就抓住了两条鲤鱼,个头不大,只有巴掌大一点。 一边揉面,一边惦记着谢冬鹤的口味。 他这种干体力活的,偏爱吃些重油重盐的,否则干活儿都没劲,因此何云闲特意给他那份馅多放了盐和油。 鱼肉分量少了点,不够他们两个吃的,他就干脆分开做了荤馅和素馅,荤馅给谢冬鹤吃。 何云闲这份心思实在自然,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满心想的都是谢冬鹤。 晌午谢冬鹤就回来了,何云闲端给他一大碗鲤鱼饺子,热腾腾的,尚且冒着热气儿。 饺子并不是常吃的吃食,何云闲也爱吃,只是这会儿却不急着吃,而是略有些忐忑地看着谢冬鹤,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期待。 想知道相公爱不爱吃,他做的合不合口味? 那饺子皮薄馅大,捏合处褶皱精巧,像一弯弯小月牙浸在清亮的汤里。 谢冬鹤夹起一个,轻轻一咬,面皮柔韧,内里鱼肉与野菜混合的馅料鲜香顿时在口中散开。 鱼肉剁得细腻,因多放了油盐,滋味醇厚,却又被野菜的清新恰到好处地中和,丝毫不觉油腻。他吃得又快又香,显然对这口味极为受用。 看谢冬鹤吃得满足,几乎是风卷残云,显然是喜欢极了这手艺。 何云闲心尖上不由得泛起一阵阵隐秘的甜蜜,他也低头端起自己那碗素馅饺子,小口吃起来,只觉得今日这寻常的野菜馅,也格外鲜美起来。 谢冬鹤看见何云闲吃的和自己不一样,全是素馅,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问道:“不爱吃荤馅?” 何云闲正沉浸在自家相公喜欢自己手艺的欢喜里,闻言抬头,下意识解释道:“不是不爱吃。这回抓的鱼小,肉不多,怕不够你吃。” 他这话说得自然,全然是出于对谢冬鹤辛苦劳作的体贴,却让谢冬鹤心头一动。 看着夫郎清瘦的面庞,眼下还带着浅浅的乌青,他又怜惜又心疼。 他的夫郎,合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也合该吃最好的。 谢冬鹤也不多言,直接伸手将何云闲面前的碗拿过来,不由分说地拨了一半荤馅饺子进去,又把他碗里的素馅夹出来。 这下,他们二人碗里都是半荤半素,吃得都相同。 夫夫本当如此,同甘苦,共患难,吃什么都得一样。 何云闲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荤馅饺子,脸颊又有些发热。他想说些什么,可对上谢冬鹤那自然无比的目光,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他默默夹起一个饺子送入口中,鱼肉荤香与野菜的鲜甜在舌尖交织,竟比他预想的还要美味。 悄悄抬眼看了看正大口大口吃饺子的谢冬鹤,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饭后,何云闲收拾碗筷时想起正事,问起他那头鹿的事。 谢冬鹤摇了摇头,说道:“陷阱触发了,但没抓到鹿。” “是鹿挣脱了吗?” “不是,陷阱旁边有人的脚印。许是有人上山砍柴,不小心触发了。” 闻言,何云闲擦碗的手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心下不由得升起一丝疑虑。 这后山,除了谢冬鹤,村里还有谁敢上来? 寻常村民砍柴都在前山,哪有人会冒险到这野兽出没的后山深处来。 谢冬鹤以为他担心捉不到那头鹿,便安慰他:““我重新布好了陷阱,又在附近多设了两个。有八/九成的把握能抓到那头鹿,你不必担忧。”【`xs.c`o`m 网】 16、旧友相逢 晌午后,何云闲和他一块去查看陷阱。 还没走到跟前,便听到有人的嚎叫,大声叫着:“救命啊!” 谢冬鹤连忙寻声跑过去,看到陷阱已经被触发,有个青年人被倒吊在树上,正大声呼救。 “别乱动,我放你下来。” 那青年听到有人相助,连忙叫得更大声了。 “多谢这位大哥,我头好晕,估摸着被吊了有半个时辰了,好想吐……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儿的陷害我……呕……” 谢冬鹤割断绳子把人放下来,何云闲看他走路摇摇摆摆,也连忙上去扶住他。 “兄台可还好?” 何云闲问了一嘴,那人立刻又抱怨起来,旁人说一句,他能回十句都算少的。 看样貌,这位似乎是个哥儿,面容清秀、剑眉星目,实在是个俊哥儿。 只是他嘴巴太碎,一开口,全然叫人忘了这哥儿样貌好,直叫人记得他是个嘴碎的。 何云闲看他走路摇摇摆摆,又瘸着腿,怕他伤着了腿脚。 这样一个哥儿独自上山,本就危险,要是再伤了腿脚,就更难保安危了,不由得有些担忧。 而且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哥儿的面貌、谈吐极为相熟,尤其是那张碎嘴。 “可还走得了山路?我们在这附近有间木屋,不方便下山的话,可以暂住一晚,等明日再下山。” 那哥儿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立即答应了。 “我如今确实不便下山,多谢。” 谢冬鹤还要查看另外两个陷阱,便叮嘱他先留下,等他回来。 何云闲就先扶住哥儿,靠在一处树干上休息。 哥儿一张嘴实在闲不下来,他们头上鸟雀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个不停,哥儿在树下也叽叽喳喳个不停。 说的多是些日常闲话,他爱吃的、爱玩的,曾去过哪里,还有些旁人嘴里听来的八卦。 何云闲才和他相处了一刻钟,连他十天前吃的什么午饭都知道了。 直到一声呦呦鹿鸣响起,才打断了他的闲话。 何云闲立即眼前一亮,心里止不住的欣喜,他们总算抓住那头鹿了,等下山了卖出去,能换不少钱! 他忍不住站起来,想立刻就去找谢冬鹤。 只是一抬脚,想起谢冬鹤走前的嘱咐,他只好又止住想去见他相公的兴奋劲儿。 不多时,何云闲两人就看到谢冬鹤回来了,肩上扛着只健壮的雄鹿。 那鹿体型极大,估摸着有百来公斤重,头顶那对壮观的分叉鹿角枯枝般嶙峋盘曲,一身赤褐色的皮毛在林间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背上却有几道已经深深的抓痕,几可见骨。 它的腹部急促起伏,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嗬嗬”声,显然在落入陷阱前就已受过重创,如今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 这鹿极重,即便是谢冬鹤,扛在肩上也不免有些吃力。 他咬紧牙关,两条腿稳稳地撑住,腰腹收紧,两臂肌肉鼓起扶住鹿身。面色不变,只额上隐隐有汗。 重归重,可是一想到能换多少钱,就一点也不觉得重了。 谢冬鹤扛着鹿,何云闲就扶着那个哥儿跟在他后面,三人一块儿回到了木屋里。 他们回去时,时间尚早,连圈里的鸡鸭都还饱着肚子。 因着那头鹿已经半死不活了,谢冬鹤就把鹿搬到屋后头,打算先弄些草喂它,叫它多活两天。 何云闲就和哥儿坐在屋里,帮他看看伤得重不重。 “多半是皮肉伤,不碍事,我自己抹点草药,明儿就能走。” 说罢,哥儿便熟练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翻出来一盒黑糊糊的东西,管何云闲借了点水,指头沾了沾水,挖了点黑泥就贴在他受伤的脚腕上。 “说来,我还不知道恩人姓甚名谁呢。”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显然是不在意自己被陷阱误伤的事。 何云闲看他如此,倒觉得他虽然嘴巴有些烦人,心地却不错。 “我姓何名云闲,旁人都管我叫闲哥儿。” 却不想那哥儿立刻瞪大了眼,满脸惊讶,“何云闲?你是云哥哥!” 他先惊后喜,忍不住拉住何云闲的手。 见何云闲一脸茫然,便笑着提醒道:“云哥哥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莫彦玉啊,就是那个红溪村里人见人怕的莫鸭子。” 这个久违的、带着戏谑的称呼,叫他幼时的回忆翻涌而出。 何云闲的娘张霜花改嫁给何大伟后,他在红溪村里举目无亲,那些孩子们也都排挤他,不与他玩耍。 莫彦玉是他那时仅有的好友,他也不是红溪村的人,幼年因家乡发大水丧父丧母,被一个老郎中收养,当了药童。二人云游四海,老郎中曾在红溪村驻留过几个月,那时他便结识了何云闲。 两个孩子处境相似,年岁又差不多,很快便成了至交好友。 莫彦玉嘴巴伶俐得很,每每何云闲被旁的孩子排挤时,他都靠一张嘴把那些捉弄他的孩子说哭,回家找爹娘哭诉。 只是一帮孩子打闹,大人们也拉不下脸和一个孩子置气,只私下教娃娃管他叫“莫鸭子”。 只可惜莫彦玉没几个月就和师傅走了,临走前,他和何云闲依依惜别,曾约好以后再相见。不曾想,这一别就是数年,当年的两个孩子也都已长大成人。 如今再见到莫彦玉,何云闲也忍不住心生激动,眼眶一酸,声音也有些哽咽。 “多年不见,你过得可还好?” “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如何?”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傻傻地彼此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莫彦玉的样子比他记忆中的变了许多,可那性子却丝毫不变,依旧热情得很,脸上的笑意从不曾落下。 何云闲从未在他眼里,见过一分一毫的阴霾或难过,实在是个乐观到叫他羡慕的人。 本以为多年不见,免不了有几分生疏。 可莫彦玉热情不减当年,拉着他一块躺在床上,伏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着自己这些年的遭遇。 原来当年收养他的那位老郎中年纪大了,就回到了这里,他云游四海多年,最想念的还是红溪村的风光,就在离红溪村最近的镇上盘下了一间医馆。 如今已有大半年了,莫彦玉一直想去找何云闲,却因为医馆生意太好,他忙得脱不开身。 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抽出空,去了何家,却被何玉杰告知何云闲“人丢了”。莫彦玉以为他被拐了,这段时间跑遍了红溪村附近的村子,也找不到何云闲到底丢哪里了。 直到前几天他受师傅嘱托,要上山采几味罕见的草药。 那时还想着他没找过章山村,等下山就到村里四处问问,不成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找到了人。 莫彦玉紧紧攥着何云闲的手,仿佛生怕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似的,声音里也带上了激动的颤音。 “本来还觉着我今儿实在倒霉,草药没挖到,反倒被人当鹿捕了。现在想来,原是老天眷顾,叫我找着了你!” 何云闲张了张嘴,想说一声他也觉得自己幸运得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眶迅速泛红,蒙上了一层温热的水汽。 “你是被外面那个凶汉子给拐了吗?居然还躲到这山上。” 莫彦玉悄悄给他使眼色,声音压得愈发低,似乎是怕被外头那个凶汉子听着了。 四下望了一圈,看到这木屋里除了一张窄床、一套桌椅以外,再无旁的家具,连个柜子都没有,先前进屋前,也看到前院子里空荡荡的。 他愈发愤愤不平道:“这日子还怎么过!” 这一番话把何云闲逗笑了。 “你别听何玉杰胡说八道,我不是被他拐的,那是我夫君。”何云闲把自己嫁到谢家的事,一一说给他听。 莫彦玉听了着实心疼。 一别多年,他的好友却经历这般事情,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婚,成了别家的夫郎,而他竟毫不知情,如今才知道他所受的苦。 “何家那些人真是一窝畜生!云闲,当真委屈你了。” 委屈吗? 最初何云闲自然是委屈的,要被逼嫁给一个傻汉子,何家那对父子怕他跑了还把他关到柴房里,不给吃不给喝,连他爹的遗物都被抢走了。 可真嫁到了谢家,何云闲细细一想,却发觉自己找不到半点受委屈的地方。 “曾经再委屈,如今也不委屈了。” 他偏了偏头,靠在莫彦玉的肩膀上,“你不必为我担忧,我嫁到谢家,日子过得很好。” 莫彦玉也一偏头,把脑袋贴在他发顶上,叹息一声。 “以前我不在便罢了,现在我回来了,你往后若是再受了半点委屈,也一定要来找我,尤其是你相公,我可不能叫他欺负你。” “相公才不会欺负我。” “是是,你家相公对你最好啦。” 莫彦玉嬉笑着在他耳边打趣,“你们有没有那个啊?就那个,晚上和不和谐啊。” 何云闲本来还没听懂,直到他挑明了,才明白是在问他圆房的事儿。 他脸皮薄,好友又故意问他和相公那种事儿,何云闲一下子就红透了脸,声如细蚊:“没,我怕疼。” 莫彦玉一看他那反应,便明白了。 “我晓得,看他那身材就知道他那儿也定然伟岸,你怕吃不消,是不?” “这个你放心,我回头给你点好东西,保准你相公再怎么伟岸,你也能吃得下。” 何云闲想解释他不是那种吃不消,只是有些害怕。 可莫彦玉实在是个坏心眼,不等他解释,一拉被子,把两人全都蒙在被子里,伸手往他腋下抓,像幼时那般玩闹起来。 闹了好一会儿,何云闲笑得几乎要喘不上气,眼角溢出眼泪。 哗啦一下,被子忽然被人揭开。看到谢冬鹤那张面露不快的脸,两人一时都僵住了。 因为屋里有别的哥儿,谢冬鹤为了避嫌,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夫郎出来,倒听见屋里有怪异的动静。 他按捺不住,也不管不顾了。一推门就见夫郎被人蒙在被子里,甚至隐隐听见被窝里夫郎的哭声。 谢冬鹤还以为他被人欺负了,心一急,掀开被子就要把那个哥儿叉下来。【`xs.c`o`m 网】 17、看门鸡 听完何云闲的解释,谢冬鹤这才把人放下来。 “抱歉。” 他有些懊恼,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误会。 也幸亏莫彦玉是个心大的,看他只是担心好友,才一时冲动,便不与他计较了。 他也因此对谢冬鹤多了些好感,彻底相信了好友的话。 就看这汉子的态度,他的好友嫁给他,往后绝不会再受委屈。 下午谢冬鹤出去打草,鸡鸭吃得快,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草喂了。 何云闲要留在屋里照看莫彦玉,就边等他回来边找事儿做,看见鸡圈该扫了,到门前折下一支带叶儿的枝条,充当笤帚。 原来谢冬鹤不怎么喂,鸡鸭都瘦得不像样,哪有东西可拉。 就是拉了粪,自己也会吃了填肚子,如今何云闲一来,总算让它们过了几天好日子。 现在鸡鸭眼见着肥了不少,圈里的鸡粪也堆了许多,他就扫出来,把鸡圈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这样也不容易生瘟病。 咕咕鸡总跑出来,何云闲撵了它好几回,每每才一撵回圈里,转个头就又看到它立在自己身后,和他一块看着圈里的鸡鸭,好像它不是和它们一般的牲畜,而是和何云闲一样,是做主人的。 一来二去,何云闲撵累了就不管它了,由着它去,反正它也不乱跑,丢不了。 晚饭前谢冬鹤就回来了,把草喂了,又单独给那只鹿也喂了些。那只鹿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难保能活到明日,下午还肯吃草,如今把草递到嘴边也不肯吃。 先不说死鹿要折价多少,若是明日不及时把鹿拉下山卖掉,多放上半天一天的,肉就要烂了。 烂肉可一文不值。 因此晚饭后,谢冬鹤就和何云闲说了这事儿,他明天必须下山。 “可是你的伤还没好,吃得消吗?” 何云闲说着,把饭前放进火堆里的红薯刨出来,这是莫彦玉丢进去的,吃完饭火灭了,红薯的火候也正正好,外头裹满了黑炭。 拢共四个,分给他们仨一人一个红薯,还剩一个先留着,谁要愿意吃尽管自己刨了。 莫彦玉急不可耐地就去抓红薯,被烫得嘶嘶叫,却还是舍不得丢了,撩起一块衣摆垫在手里,小心地把外皮剥了。 外层的黑炭剥掉,金黄的肉一点点显露出来,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股浓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烤熟的红薯肉软糯如蜜,几乎要流淌下来,他顾不得烫,吸着气小口咬下,满足地眯起了眼。 他吃得正欢,看到何云闲对着谢冬鹤满脸愁容,便咽下嘴里的红薯,问道:“你家相公哪儿伤着了?我来看看。” 听罢何云闲对谢冬鹤手臂伤势的描述,莫彦玉随手把吃剩的红薯皮一丢,拍了拍手上的灰,自信道:“这算什么事!筋肉扭伤,气血有些瘀滞,疏通开就好。” 说罢,他示意谢冬鹤坐到自己身边的位置,自己则单腿蹦着又挪近了。 只见他挽起袖子,双手搓热,找准了谢冬鹤手臂上几处穴位,手法熟练地或按或揉。 他的指法时而轻柔如羽毛拂过,时而用力沉稳深透,谢冬鹤起初还微微蹙眉,但随着按压,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手臂上那种酸胀乏力的感觉竟真的缓解了不少。 “我这手法是师傅亲传的,活络化瘀最是有效。” 莫彦玉一边忙活,一边又从他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陶罐,挖出些气味清冽的绿色药膏,细细涂抹在伤处,轻轻按摩至吸收大半。 “再配上这药膏,睡上一晚,明早保管好个七八成,扛头鹿下山绝无问题!” 何云闲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直到见谢冬鹤面色舒缓,才长长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彦玉,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解决了这一重担忧,何云闲的思绪立刻转到了下山的事上。 “对了,眼看就是赶大集的日子了。明儿我和你一块下山,等卖了鹿,正好后日赶集可以把家里晒的蕨菜干、鸡枞菌也一并拿去卖了,还能买些家里缺的物什回来。” 何云闲之前就和林莲花商量好了,最晚也要赶集那天下山。 大集一共开三日,热闹得很。他们又要卖货,又要买家里缺的物什,林莲花一个人可忙不过来,须得一家人一块儿出力才行。 等明日下山,他们就先在家里住上三五日,集市散了,再上山打猎。 晚饭后何云闲和谢冬鹤都去忙活了,只有莫彦玉一个坐在门口,他见没人在,又从火堆里刨出来最后一个烤红薯,想着拿到屋里吃。 谁知他刚刨出来红薯,皮都还没剥,一只羽毛艳丽、身材肥硕的山鸡扑扇着翅膀就冲了过去,照着莫彦玉那只没受伤的脚踝就是一口! 咕咕鸡白天一直在后院里专心啄虫子,因此没看到莫彦玉从正门进来,自然不认得他。 它晚上闻到饭菜的香味,非常自觉地跑来要饭吃,却不想看见有个生人鬼鬼祟祟地偷它家的东西吃,还想进屋里偷东西。 它立刻警觉地竖起了鲜艳的鸡冠,咕咕叫着冲过去,冲着瘸子那条好腿就叨了上去。 “哎呦!疼死我了!” 莫彦玉猝不及防,痛得原地蹦了一下,差点摔倒。 何云闲正在溪边洗碗筷,离得并不远,听到他的惨叫立刻就跑回来,便看到他的好友被一只鸡撵得单脚乱蹦,格外狼狈。 “你家的鸡怎么养得跟狗一样,还带看门的!”莫彦玉一看到他便大声呼救。 何云闲见状,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连忙上前把护主心切,甚至还想继续进攻的咕咕鸡赶开。 咕咕鸡不甘心地在他脚边转了两圈,不肯走,何云闲把莫彦玉手里那烤红薯掰了一半分给它,它才昂着头,挺起胸膛,叼着香甜的烤红薯走开了。 莫彦玉揉着被啄痛的脚踝,看到脚踝只是有点红,并无大碍。 “云哥哥,你家这鸡……可真不是凡鸡。” 会看门、还会抢人烤红薯的山鸡,他就是陪师傅云游四海这么些年也没见过,今日属实是大开眼界了。 “我初见时也觉得惊讶,这鸡实在是成精了。” * 今夜屋子里比以往还要拥挤。 木屋本就不大,能挤下他们二人已经很勉强了,何况如今还要再加上个莫彦玉。 无论如何,那张窄窄的木床也容不下他们三个。 更不必说汉子和哥儿有别,谢冬鹤可不能跟旁的哥儿睡一张床上,他便主动让出位置,让夫郎和他的好友睡在床上,他单独打地铺睡。 何云闲睡在床外侧,他一翻身,就能看到躺在地上的谢冬鹤。 这一夜的月光格外亮,把屋里都照得亮堂堂,叫何云闲一眼就看清他夫君那张俊俏的脸。 头一天和谢冬鹤睡一张床上时,何云闲还觉着时间难熬。 如今总算不用和他睡在一起,而他们也终于能下山了,不用在山上过着只有二人相处的日子。 现在即将得偿所愿,何云闲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之前还不觉得,现在身旁躺着的人换了,他才觉着,原来这床如此宽阔,原来夜里可以如此冷清。 他躺在床上许久,始终没有半分睡意,总觉得心下空空。 何云闲忍耐不住心中的寂寞,一翻身,又看向打地铺的男人。谢冬鹤还习惯性地伸展着手臂,那儿正好有个空缺。 虽然知道身边还有好友在,但何云闲还是忍不住心痒。 他实在抵抗不住诱惑,悄悄爬下床,顺着男人的姿势钻到他怀里,又把脑袋也枕在他臂膀间。 谢冬鹤也不知是醒了,还是这几日练的肌肉反射,下意识就把他的腰身抱紧了,把夫郎那柔软的身子严密地嵌在他怀里。 冰凉的手脚,顿时就被男人身上的热度暖活了,何云闲心满意足,心底那说不清的失落也不见踪影了。 何云闲想着,他只抱一会儿,等快天亮了就回床上,不叫莫彦玉发现,免得他又贫嘴笑话自己。 只是再一睁眼时,天色已然大亮。 他慌忙起床,看到谢冬鹤已经不在身边了,连忙又往床上看去,看到莫彦玉还躺在床上,脸朝着床内侧,似乎还未睡醒,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还好,谢冬鹤知道也就罢了。 若是让莫彦玉知道了他半夜里偷偷爬下床,抱着自个儿夫君睡觉,他以后还哪有脸见他。 何云闲穿上外衣,怕把好友吵醒,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等他的脚步走远,莫彦玉才猛地翻身坐起来,眼神清亮、动作利索,面上哪有半分睡意? “哎,早知如此,昨夜里应该让我打地铺睡床底的。” 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只是眼里全是笑意。 莫彦玉跟在师傅身边多年,早已习惯了他的作息,每每天不亮就要起床侍弄药草,因此他是三人中起得最早的。 只是他一睁眼,就看到何云闲不知何时溜下床,正和他家夫君相拥而眠。 便是熟睡了,面上也带着浅笑,也不晓得他做了什么美梦。 大抵是和白日里差不多的事,因为莫彦玉看得出来,他的这位好友,只要与他夫君待在一块儿,眼里都是不自觉的笑意。 只是他自己还不曾察觉到这一点,等到好友有这份自觉的那一日,想必那份笑意,也会满溢到他面上吧。 莫彦玉知道何云闲面皮薄,也不想去打搅他们二人的美梦,便翻身假装睡了。 等到天亮了,何云闲也出门后他才下了床。 今天下山这一趟,除了要把鹿运下去卖钱以外,圈里的鸡鸭也得撵下山。 谢冬鹤负责背着鹿,他试着扛了一下,发现右手的伤果然已经大好。 他虽然扛得住,却也不能当真一路全扛着,得想个法子尽快运下山,免得鹿肉烂了,卖不出去。【`xs.c`o`m 网】 18、栗子炒肉 家里倒是有板车可拉货,但先不说要下山上山这一趟多费时,这山路崎岖难行,用板车拉行不通。 谢冬鹤便把鹿的四肢用麻绳缠紧,再扯几片大芋头叶子,用绳子把叶子绑在鹿身下垫着。 如此,他一路拖着下山,有石头或是树根挡路不好拖行时,他再扛一会儿。 那芋头叶子叶片厚实,叶面儿光滑又格外大,因此并不怕拖到一半就磨烂了,就是真的烂了,何云闲还多扯了几张芋头叶可备用。 至于鸡圈里那几只鸡鸭和兔子,何云闲也计划着挑几只肥的。 莫彦玉撺掇着他把那只肥肥的山鸡抓走,“那只鸡最肥,肯定卖得上好价。” 总共三只兔子、三只山鸡和两只野鸭,何云闲挑了几只,余下的一时带不走,先多打些草放在山上养着。 兔子爱乱打洞,之前谢冬鹤不怎么喂,它们饿得没力气,现在才吃饱了几天就把圈里翻得快要底儿朝天,实在碍眼。 何云闲干脆把三只兔子全提溜出来,鸡鸭也各抓了一只。 那只爱咕咕叫的山鸡是最肥的,只是何云闲看了它一会儿,还是没舍得抓去卖。 罢了,也不差它一只鸡,就先留着吧。 谢冬鹤用藤条把五只牲畜都绑住爪子,免得它们乱跑。 何云闲抱了三只兔子,莫彦玉也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紧紧夹在臂弯间,跟着他们后边下山了。 路上,何云闲问起莫彦玉上山采的什么药。 他叹息一声,哭诉道:“我师傅叫我收点山桃胶,本来都和几个村妇约好了收胶的日子,结果我前几天去找她们,却和我说什么胶被人抢了。” “收不到胶,我师傅可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了!” 莫彦玉嘴上说得夸张,其实他师傅才不会真的把他撵出去,老人家若当真那么狠心,当年根本就不会收养他这个小拖油瓶。 只是看他神态急切,确实是着急的样子,怕是有别的目的,但他不说,何云闲也就不多问。 心下不由感叹,即便如莫彦玉这般开朗的人,也有说不出口的心事。 莫彦玉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何云闲不问,他自己就把底儿透得差不多了。 原来那老郎中收养了他那么些年,甚少和他说起他年轻时的事儿。 莫彦玉也从未听说过他曾娶妻过,便以为他膝下没有子嗣,才养了他继承衣钵,却不想几个月前忽然冒出来个“儿子”。 “那家伙实在讨厌,处处都要和我争抢,上次还和我打赌说定能比我先找到桃胶!” 他们一边下山一边闲谈着,莫彦玉时不时就要扭头往身后走过的路看。 “云闲,你有没有听到鸡叫声?” “兴许是野鸡。” 莫彦玉却总觉得这鸡叫声格外耳熟,似乎不久前才听到过。 这鸡叫听得他后背一凉,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他已经完好的两条腿也隐隐作痛。 他们赶在晌午前下了山,村里的庄稼汉还在地里忙活着,村里只有些老弱妇孺,妇人们多数都在准备晌午饭。 谢家在村子里的位置,是离章丘山最近的那一角。 因此他们并不用穿过村子进去,下了山就回自家了,没有叫多少人看见那一头鹿,免得招人眼红。 这头成鹿已经将死不活,山下又热,怕多放会儿肉就臭了,谢冬鹤都不敢休息,一到院子里就喊他娘把板车拉出来,他要把鹿运去镇上。 离章山村最近的那个镇子名为化雨镇,附近几个村子村民要赶集、做小买卖的都会去那儿。 以谢冬鹤的脚程,去一个来回也就一个多时辰。 他把这鹿卖给了相熟的张屠户,两人都是彼此的老主顾,往常一有猎物,他都是先紧着张屠户这边送。 因着鹿身上有伤,按照惯例是要折价的,只是谢冬鹤把鹿皮和鹿角也一并送给他。 鹿皮和鹿角都是值钱的物件,若是得空,他自个儿把皮剥了鹿角砍了,单独拿去卖给皮货商都能换不少钱,只是这头鹿已经快死了,眼下天气又热,等不到他处理掉,还不如一口气全卖给张屠户。 张屠户便一并给他算了满三贯钱。 见谢冬鹤要走,张屠户忽然叫住他,割下来二斤上好的五花肉,用油纸包好递给谢冬鹤。 “之前你成亲时,我没能去喝杯喜酒,这些猪肉就当是赔礼,拿回家给你夫郎补补身子吧。” 张屠户想着说句恭贺的喜庆话,只是他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百年好合”。 谢冬鹤接过他这份贺礼,不由得想起家里还在等他回家的夫郎。 不知他的夫郎是否等得心急了?山上这几日同吃同住,彼时不觉得如何,如今乍一分开不过一个时辰,眼前却总晃动着夫郎清瘦的身影和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他忽然有些归心似箭,想立刻看到夫郎知道他们赚了整整三贯钱后,脸上会露出怎样欣喜的表情。 “多谢。” * 何云闲问过了林莲花的意思,把好友留下吃顿便饭。 林莲花把他们带回来的鸡、鸭和兔子,全都关到菜园子里,菜园周围有一圈篱笆围着,关在里面不怕它们丢了,再用个竹篓罩着,省得它们乱啃园里的菜。 “一只兔子、两只兔子……” 小孩子偏爱这些活蹦乱跳的玩意儿,谢温温蹲在菜园里,一只只数着里面的鸡鸭数目。 “有三只兔子,一只鸭和两只鸡!” 莫彦玉正在院里吃午饭,闻言,捧着饭碗蹲在她旁边,“不对不对,明明是一只鸡,你数错了。” 两人争执不下,莫彦玉一把将竹篓掀开,想要和她掰扯清到底是谁数错了。 竹篓一揭开,一只格外肥硕的山鸡便猛地冲出来,往他腿上叨了一口。 莫彦玉一看到那只鸡顿时大惊失色,拔腿就跑,被它追着绕着院子跑了一圈,等何云闲出来了,肥鸡才咕咕叫着停下脚步,慢悠悠地走到何云闲脚边。 “云闲,你家那只大肥鸡怎么也跟来了!” 何云闲看到它也挺吃惊,没想到它会跟在自己身后跑下山。 只是既然都跟下山了,也没必要特意撵回去,他就先把山鸡养在家里了。 当然,这事是问过林莲花意见的。 “也不多它一只鸡。” 林莲花并不觉得养两只鸡和一只鸡有什么分别,总归是要拿去卖钱的,谁会嫌钱少呢? 下午莫彦玉就回镇上了,再晚些回去,他怕师傅着急,以为他在山上遇险了,要叫他那个令人讨厌的亲儿子来找自己。 谢冬鹤提着二斤五花肉回家后,就把那头鹿卖了好价钱的消息告诉给家人。 林莲花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卖了三贯钱,他们家那个破屋子总算有钱修了,省得自家这对新婚夫夫成天睡那漏风漏雨的屋子,叫她看了心疼。 “好!真是太好了!” 她脸上是许久未见的轻松和喜意,“这真是解了咱们家的燃眉之急!” 她立刻就开始盘算起来,语速都快了几分。 “明儿我们赶集,得早点起。先把家里晒的蕨菜干、鸡枞菌都收拾好,我瞧着品相都不错,定能卖个好价钱。菜园里的鸡、鸭、兔子也挑两只最肥的一并带去。” 她看向何云闲,眼神温和:“闲哥儿,你心细脑子活,明天卖山货的事儿,你多掌掌眼。冬鹤力气大,让他负责搬搬抬抬。” “卖了钱,咱们下午就去镇子东边找赵木匠那家。他手艺好,价钱也公道,先请他来看看咱们那屋子要怎么修,料要多少,把这事儿定下来,心里就踏实了。” 说完修房子的大事,她的语气又软和下来。 “也该给家里添置些东西了,油盐快见底了,得买。再搂搂有没有便宜的布头,给温温裁件新衣裳,孩子长得快。要是还有余钱,就割点肉,咱们包顿饺子,好好庆贺庆贺!” 而得知谢冬鹤赚了那么多钱,何云闲也禁不住心生欣喜。 不论曾经如何,现在的日子是有盼头的。 夏天夜里热,肉在屋里存不了太久,因此林莲花晚上就把那二斤五花肉炒了吃,正好家里还有好些栗子,都是上回何云闲带回来的没吃完。 她就用那些栗子做了道栗子炒肉,还特意先炼出猪油,从菜园里掰了两把青菜炒着吃。 一大盘栗子炒肉摆在桌中央,棕红油亮的肉片与金黄的栗子相交织,色彩鲜亮,香气扑鼻。另一盘是纯粹的猪油炒青菜,油汪汪、绿莹莹,看着就清爽下饭。 “快吃快吃,趁热!”林莲花招呼着,给每人碗里都夹了一大筷子肉。 谢温温眼睛都直了,顾不得烫,吹了两下就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吐出来,含混不清地喊着:“娘!肉!好香!” 何云闲夹起一片肉送入口中。猪肉煸炒得恰到好处,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外层带着一丝焦香,内里却保留了丰沛的肉汁。栗子粉糯甘甜,完美中和了肉的油腻,更增添了一份独特的香甜。 再用那浓稠的肉汁拌上一大口糙米饭,简直是人间至味。那盘猪油炒青菜更是奇妙,青菜脆嫩,带着猪油特有的醇厚香气,好吃得让人想把舌头也吞下去。 家里许久没吃猪肉了,平日里多是素食,偶尔有谢冬鹤打只山鸡、兔子解解馋,只是都没什么油水。 今日好不容易吃上一回,这顿久违的、实实在在的荤腥,实在叫人满足。 何云闲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连日的疲惫似乎都被这顿美食熨帖平整了。他吃得鼻尖微微冒汗,嘴角也忍不住地上扬。 谢冬鹤更是埋头苦干,吃得又快又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也是吃得畅快淋漓。 林莲花看着家人大快朵颐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自己也一边吃着,一边心里盘算着。 今儿这肉吃下去,明天赶集肯定都有劲儿!等明儿个山货卖了好价钱,说啥也得再割点肉,包顿猪肉饺子好好庆祝庆祝,这日子,眼看着就越过越有奔头了。 碗里肉吃了一半,她就端着碗回自己屋里了,把另一半放在自家男人的牌位前,面上带着笑。 “难得吃一回猪肉,你也吃些。吃饱了,你就在天上好好儿看着我们,好日子就在前头等着我们哩。” 夜里,何云闲先回到屋里,他看着并排铺开的两床被子,动作顿了顿。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其中一床被子叠好,放回了柜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脱了外衣躺进里侧,面朝墙壁,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方才那点小心思。 谢冬鹤收拾完院子,又检查了菜园里的牲畜,这才进屋。 他习惯性地走向床边,却愣了一下。【`xs.c`o`m 网】 19、赶集 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照亮了屋内。 床上只有一床鼓囊囊的被子,夫郎蜷在里侧,似乎已经睡熟了。可往常,他们都是各盖各的被子的。 谢冬鹤有些困惑,怕夫郎是忘了,或者是夫郎嫌被子不够盖。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轻声开口,怕吵醒夫郎,又觉得这事儿得问清楚,免得弄错了夫郎的意思惹他不高兴。 “怎么就一床被子,还有一床呢,是收起来了吗?” 正装睡的何云闲眼皮颤了颤,心里一阵懊恼。这个夯货!怎么就非要问出来? 他抿紧了唇,不吭声,希望谢冬鹤能自己意会。 可谢冬鹤见他不答,以为他睡沉了,便自顾自地转身,打算去柜子里再拿一床。 “夜里凉,还是再盖一床吧。” 听他真要去找被子,何云闲再也装不下去了,猛地翻过身坐起来,脸上又羞又急,在昏暗的光线下都能看出泛起的红晕。 他拔高声调,带着点气急败坏的羞恼:“哪那么多话,叫你睡就睡,两床被子太多了,占地方!我嫌挤得慌!”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家里床铺明明比山上那间木屋里的窄床更宽敞些。 谢冬鹤被他这没来由的火气弄得有些茫然,站在原地,看着夫郎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带着愠怒的眼睛,一时没明白过来。 何云闲见他还傻站着,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更是气结,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把掀开被子一角,声音闷闷的,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 “还愣着做什么?快上来睡觉,明日还要早起赶集呢。” 说完,他立刻又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谢冬鹤,只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背影,仿佛刚才那个主动邀请谢冬鹤同床的人不是他一样。 谢冬鹤看着那空出来的位置,和被夫郎体温焐热的被窝,迟钝的脑子似乎终于转过了一点弯。 他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两床被子太多”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一点,夫郎让他一起睡,就盖这一床被子。 他心头莫名地一热,不再犹豫,动作麻利地脱了外衣,小心地躺了上去。 被子果然比一个人盖时要拥挤些,但也暖和得多。 两人手臂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传来的体温。何云闲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谢冬鹤闻着夫郎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想起张屠户那句“百年好合”,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试探着,像在山上那样,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何云闲的腰。 怀里的人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却没有推开他,只是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 黑暗中,谢冬鹤的嘴角悄悄上扬。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听你的,睡吧。” 何云闲闭着眼,全当没听见他那句话。感受着身后坚实温暖的怀抱,耳边是男人那沉稳的心跳声,胸膛里因为羞窘而狂跳的心渐渐平息下来。 一种说不出的安心感灌满了胸膛,叫他忽然觉得,这样挤在一块睡觉,确实更舒坦。 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林莲花把晒好的蕨菜、鸡枞菌仔细装筐,还有些别的野菜也一并装了。何云闲则挑了两只最肥的兔子和一只野鸭,捆好爪子装进竹筐里,谢冬鹤把几筐沉甸甸的山货搬上板车。 谢温温也醒了,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小脸上满是兴奋,她最喜欢赶集的热闹劲儿了,等赶完集,娘总会给她买包糖吃。 一家人锁好门,踏着晨露赶往化雨镇。 越是靠近镇子,路上的人流越多,挑担的、推车的、挎篮的,都是附近村子赶来买卖的乡民。 还未进镇,喧闹的人声、各种食物和货物的气味便混在一起扑面而来。 等到了镇子上,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卖菜的、卖布的、卖针头线脑的、耍把式卖艺的,应有尽有,竞争激烈得很。同是卖山货野菜的摊位就有好几家,品相价格都差不多,要想卖上好价钱,并不容易。 早市上摊位有限,来早了就能占个好位置,谢家来的有些晚了,因此只抢到个摊位靠里的位子。 村里赶集的人不少,他们旁边就有不少章山村的人。 打眼一望,何云闲就瞧见了好些眼熟的,张婶和她儿媳秀秀也来了,还有李红云也在。 李红云抢了个在集市入口处的摊位,卖有自家种的新鲜菜,因为家家户户都需要买菜,她卖得便宜,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加上那儿人流最大,何云闲进来才一会就看到好几个人上去问价了,想来生意差不了。 他们家的摊位恰好与张婶家的相邻,秀秀看到何云闲也来了,便打了声招呼:“哎呀,这不是闲哥儿?” 两家关系不错,自然少不了要互相照应。何云闲也问了一声,一家人便开始准备摊位了。 谢冬鹤把货从板车上搬下来,再交到何云闲手里,他细心地将蕨菜干、鸡枞菌等分门别类,摆在干净的粗布上,品相极佳的摆在摊子最显眼的位置,保准能一眼看到。 蕨菜干按长短粗细理得整整齐齐,连那几只活物也都拾掇得干干净净,绑住爪子摆在摊位旁,看着就招人喜欢。 摊位备好,林莲花和何云闲照应着,谢冬鹤则去镇东边找赵木匠商量修房的事儿。 他们这摊位位置偏,人流稀少,过了半晌午,竟没几个问价的人。反观李婶那边已卖掉了许多菜,钱匣子都快满了。 李红云忙里偷闲,见没有大生意了就把摊位丢给儿子和儿媳照看,到集市里找同村人的摊位光顾,攀谈几句。 只是逛了一圈,没见买几样东西,倒是满嘴不离自家的“好生意。” 她转着转着就走到了冷清的谢家摊位前,拿起一把品相极佳的鸡枞菌。 “哎呦,莲花,你们家也来卖野菜啊?” “这鸡枞菌晒得是真好,金贵东西!不像我们家卖自家种的菜,不值钱。可这都半晌午了,怎么也没见开张啊?是不是价钱定太高了,没人敢问呐?” 林莲花脸色沉了沉,但想着集市上人来人往,闹起来不好看,只得硬生生压下火气。 “不劳你这大忙人惦记了,我们这东西少,不着急。” 两位长辈闲谈,何云闲不好插嘴,他只当没听见李红云的奚落,目光打量着集市上往来的人群。 就在此时,一位穿着半旧长衫的中年人踱步走来,神色清傲,他在几个货摊前驻足,时不时拿起东西看看,又摇头放下,显得十分挑剔。 何云闲听见秀秀小声对婆婆说起这中年人,“娘,那不是镇上的周秀才吗?又出来寻他的仙草了。” 仙草?他顿时心生好奇,也凑过去询问:“这位周秀才要找仙草?” 张婶怕叫人家听见了,也压低声音悄悄和他说话:“说是秀才,其实就是个老童生,只是偏要别人叫他秀才。” “考了半辈子,家底都快掏空了也没考上秀才,脾气也越发怪了。就喜欢些别人看不上的稀奇玩意儿,非说要找书上有的仙草,觉得吃了仙草就能开悟考中呢。” 何云闲心中一动,留了意。 那周秀才被李婶家热闹的摊位吸引,踱步过去。李红云见着生意来了,也赶忙回去。 他对那些堆成山的普通菜蔬不屑一顾,却被摊子角落里几个长相奇特的野果吸引了目光。 那野果颜色紫黑,外皮麻麻赖赖的长满疙瘩,确实不常见。 这是李婶上山挖野菜时顺手从路边摘来的,因为长得奇丑无比,到如今也无人问津。 周秀才拿起一枚,仔细端详,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李婶见状,心中暗喜,只觉得这老童生真是个冤大头,连这破烂玩意都要。 她立刻扯开嗓门,极力吹嘘:“哎呦!您好眼力!这可是山里难得的稀罕物,别家都没有,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摘来的。” 这当然说的是假话,李红云采这几枚果子半点力没费,和白捡的差不多,只是她好不容易碰到个肯要的,还是个出手阔绰好糊弄的,自然要多吹嘘吹嘘,把价格提上去。 她见周秀才连钱袋都拿出来,问她出价几何,这笔买卖已是铁板上钉钉。 一想到这白得的钱,她实在忍不住欣喜,又说多了几句。 “今天都好多人问呢,我看您是个识货的,便宜点给您,十文钱一个,您要出五十文就全给了,全当是我赔本送的。” 李红云本意是讨好,叫周秀才觉得他占了自个儿便宜,他们做买卖的常遇见要讨价还价的客人,她这话也不知说多少遍了,百试百灵。 谁知周秀才一听,眉头立刻紧紧皱起,脸上露出被冒犯的嫌恶之情,仿佛手里拿的不是野果而是什么脏东西。 他立刻将野果丢回摊上,刚摸出来的钱袋也嗖地收回袖中。 “众人皆趋之若鹜,喧哗争抢之物,不过是俗不可耐的俗物罢了,岂能入我之眼?污了,污了!”说罢,他连连摇头,转身便走。 李婶愣在当场,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完全不明白为何一句话,就把这眼看要成的生意给说黄了。 张了张嘴,看着周秀才决绝的背影,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一想到刚要到嘴的鸭子就这么当场飞了,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何云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对这位周秀才的古怪脾气已然心中有数。 周秀才摇着头,背着手,嘴里念叨着之乎者也的话,慢悠悠地走到了谢家摊位前。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品相上乘的鸡枞菌和蕨菜干上。【`xs.c`o`m 网】 20、赶集 周秀才目光挑剔地扫过摊上的山货。 最终伸出两指,捻起一根褐中透绿的蕨菜干,嘴角撇了撇,似乎不甚满意。 “啧,此等山野凡品,铜臭之气满身,不过俗物耳。”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李红云耳中。李婶正为方才失了大主顾而懊恼,闻言立刻幸灾乐祸地凑过来,等着看谢家吃瘪。 林莲花脸色微变,正要开口,何云闲却上前一步,对着周秀才从容一揖,态度不卑不亢。 “先生此言差矣,晚生认为天地万物,皆有其性灵所在。” 周秀才不过是个老童生,寻常旁人叫他秀才,也多是笑话他,这回却被人尊称一句“先生”,他当即一捋须,眉眼间是压不住的得意。 他看何云闲面容秀美又谈吐得体,气质也不俗,并不像是一般的农家人,倒有股书卷气。 “哦?这区区蕨菜,有何性灵可言?”周秀才对他这位晚生的狂言来了兴致。 “晚生冒昧,敢问先生可是在寻能助益学问的机缘?” 这话正问到周秀才心坎上。 他失意半生,最渴求的便是那一份机缘。当下也顾不得矜持,叹了口气,话匣子便打开了。 “不瞒你说,老夫近日夜读,恍惚间似得仙人梦授,需寻得一种能涤荡俗肠、开悟心智的仙草,方能文思泉涌,一举中第。可惜所见皆凡俗之物,令人失望。” 他边说边摇头,目光又落回那蕨菜上,满是嫌弃。 何云闲心中了然,知道火候到了,他顺势抓起一把蕨菜,声音清朗。 “先生请看此物。其形蜷曲,如拳如心,古人称之为蜷菜。我观先生文采斐然,定然读过《阳明悟道》。” “古之圣人王阳明山中采蕨,却在困顿中开悟。先生虽不能完全效仿圣人上山采蕨,可说不准多买些吃了,也能如圣人般采蕨南山下,忽悟此心闲。” 何云闲回忆着幼时学过的那些诗句,他爹去世后,他自个儿也常常温习那些学识,顺口胡诌了一句。 “采蕨南山下,忽悟此心闲……”周秀才喃喃重复着他最后那句话,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 “妙!妙啊!” 周秀才激动得胡须微颤,只觉得何云闲句句戳中了他的痒处。 “小友真乃知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物却非俗物,实乃灵草也!” 他目光灼灼地又指向旁边的鸡枞菌:“那此物又有何意?” “先生慧眼。这些灵蕈长在仙草附近,自然也不是凡品。”何云闲满口胡诌,毕竟这世上哪有什么仙草灵草?周秀才也不过是想寻个宽慰罢了。 周秀才听罢,连说了几声好。 “老夫全要了,这些仙草和灵蕈一共多少银钱?” “先生是识货之人。此等蕴含天地性灵之物,晚生不敢妄定高价。蕨菜干按市价,一百文一斤,鸡枞菌珍贵些,一百五十文一斤。” 他心算极快,脱口便出:“统共二百五十五文,先生若诚心要,抹去零头给二百五十文即可。” 这个价格比普通卖价略高,周秀才闻言,脸上兴奋的神色淡了些,露出些窘迫。他虽说还有家底儿,可近两年家底被他耗得越来越薄了,妻儿和老母都时常念叨他乱花钱,这二百五十文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家里人知道了免不了唠叨他。 “这个……小友,能否再便宜些?” “此物难得,先生错过了这一回,下次便不知是何时何地才能遇着这份机缘。您若嫌这些分量太多,不如这样,您只拿一半,我只给您算一百二十文。” 周秀才被他一句机缘难得彻底拿住,这一百多文虽说也不少,对比原先的二百五十文,一折中,便觉得便宜不少了。 “妙哉妙哉,小友,给老夫包起来。” 他捧着自己那份仙草灵蕈,如获至宝,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对周遭惊讶的目光恍若未闻。 周秀才这一走,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人群却炸开了锅。 “听见没?周秀才说那是仙草!” “我看那小夫郎说的头头是道,连那老童生都服气了。” 本打算看热闹笑话他的李红云,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瞠目结舌,那周秀才分明古怪又难缠,她好说歹说都没能说动,而何云闲只说了几句莫名其妙叫人听不懂的话,竟让周秀才包下来半个摊子。 人群中有人好奇起何云闲卖的是什么仙草,能让那个脾气一向古怪的周秀才那般满意。 “瞧周秀才那高兴劲儿,莫非这野菜真有什么名堂?” “走走,去看看!” 好奇的人们顿时围了上来。 一个穿着体面的老丈率先上前,拿起一根蕨菜干仔细端详。 “小哥儿,这蕨菜怎么卖?方才周秀才说的仙草就是此物?” 何云闲心中了然,知道是周秀才叫旁人起了好奇心,特意来看看。只是他并不拿唬周秀才的说法唬他,只务实道:“这是我们章丘山上产的蕨菜,品相好。您看这颜色,闻这清香,无论是炖汤还是炒食,都极鲜美。按市价,九十文一斤。” 他这番实在的话,反而更添了几分可信。那老丈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旁边捆着脚、精神抖擞的兔子,问道:“这兔子怎么卖?” “兔子肥,六十文一只。” 老丈显然是个会过日子的,和他讨价还价:“蕨菜给我称二两,这兔子四十文,我就要了。” 何云闲还没答话,林莲花已经笑着接了过去:“老丈,您诚心要,兔子算您五十五文,这蕨菜我再多饶您一把,您看如何?这兔子可是今早才从山上带下来的,最新鲜不过!” 她语气热络,透着庄稼人的爽利,叫人听着舒服。 老丈略一思忖,便爽快答应了:“成,就冲你们这实诚劲儿,给我包起来。” 这第一桩生意做成,仿佛打开了闸门。 围观的人见其品质确实不错,价格也公道,便纷纷上前问价。有买蕨菜干的,有看中鸡枞菌的,不一会儿,剩下的山货便卖得干干净净,连最后一只兔子也被一个妇人买走了。 张婶和秀秀在一旁看着,实在替他们高兴。 秀秀禁不住羡慕,说道:“娘,你看闲哥儿多厉害,几句话就把那难缠的周秀才哄好了,还招来这么多生意。” 张婶也笑着:“是个聪慧的孩子,莲花家算是娶到宝了。” 李红云眼睁睁谢家摊位上的东西被一扫而空,钱匣子叮当作响,而她们堆成山的菜蔬却还有大半,虽然也卖了些,但相比之下,显得进展缓慢,利润微薄。 这会儿快晌午了,天气热,菜放不了多久就不新鲜了,不尽早卖完,等到下半天菜蔫儿了就更没人买,她还得时时掰下些磕烂的叶子。 这可都是损耗,放得越久亏的越多,实在让李红云心疼。 李红云的儿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语气酸溜溜的。“瞎猫碰上死耗子,走了什么运……” 李红云脸色难看,胸口堵着一团火,烧得她难受,她辛苦占了最好的位置,忙活了一早上,竟还不如谢家片刻的进账。她狠狠剜了谢家摊位一眼后,就扭过头,再也不愿朝那边看。 * 晌午时谢冬鹤便回来了,他和木匠谈好了要一贯二百文,先交二百文定金,过几日就能动工了。 一家人便在镇上找了家面馆吃饭,一碗面五文钱,再给两文还能续第二碗。 镇上东西样样都贵,要是平日,林莲花是不舍得花这钱的,顶多给三个娃娃一人一碗,她自个儿是舍不得吃的。 只是这回货卖得多,一口气就卖完了,怀里的两百文都还暖得热乎乎的。 林莲花就豪爽了一回,大大方方地一人买了一碗面。 面是普通的抻面,煮熟后捞进海碗里,浇上一勺清澈见底只飘着零星油花的骨头汤,便是全部。 桌上摆着一小碟咸菜疙瘩,客人可按需自取。 虽说清汤寡水的没什么油水,但面条爽滑筋道,汤头带着一股面香和骨汤的鲜美。 就着脆生生的咸菜,吸溜一大口热乎乎的面条下肚,再一想着今儿的收获,何云闲倒觉得这清汤面也香得很,一上午站摊的疲惫仿佛也随之消散。 吃完饭,谢冬鹤要去张屠户那儿取钱,这是他们昨天就约好了的,何云闲和他一块去,正好顺路采买些家里缺的物件。 “别忘了再割几斤猪肉,晚上包饺子吃。”林莲花嘱咐道。 “晓得了。” 何云闲计划着行程,他们先去张屠户那取钱,再沿路到米铺买些米和油,盐也得买些。 他从前在何家时,何大伟虽说管家严,几乎从不叫他手里拿钱,买东西时也防他和防贼一样,除非必要,都不让他见到一文钱。只有时忙了会叫他买些米油,给多少钱就买多少分量,敢少半个子儿,何大伟都能给他手心打开花。 买米和油的这些开销都是有定数的,因此他不怕多花了钱,叫林莲花不快。 到了屠户店铺里,张屠户把满满三贯钱交给谢冬鹤,为了方便他携带,特意拆出来好几吊。 谢家是由林莲花掌家的,就是林莲花不在,也该由谢冬鹤拿着。 何况还是这么大一笔钱财,何云闲都不敢多看一眼,怕他觉着自己眼馋,他低着头不去看。 谢冬鹤收了钱,想着娘叮嘱过他的话,说他的夫郎脑子聪慧,以后赚了钱要让他管家,只是这三贯钱着实不轻,他夫郎那般清瘦,怕不是能被这些铜钱压垮了。 他便只拿出一吊钱交给夫郎,“你来拿着。” 何云闲没想到他会把钱给自己,又是惊讶又是无措,手忙脚乱地把钱接过来,动作小心翼翼。 这不是他第一次拿到钱,他过去在何家时,何大伟总将刚好够数的的几枚铜板赏赐似的丢给他,叫他买油盐回来。 但这一回的感觉全然不同,并不是轻飘飘被抛过来的几枚铜板,也没人威胁他,要是少了半个子,就叫他两天没饭吃。 这一吊钱打眼望去少说也有四五百文,沉甸甸的坠在他手心里。 他这辈子着实没拿过这么多钱,手掌也被那实实在在的重量压得微微下沉,谢冬鹤的手指碰到他掌心时,一股陌生的暖意,从他粗糙的指腹上传递过来。 何云闲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想要握紧,又怕攥得太紧显小家子气,立即又张开手。 指尖触及铜钱边缘的铸痕,并不平滑,磕磕赖赖的,却有一种踏实感。 忽然有了这么大一笔钱,何云闲不可能不高兴,他忍不住欣喜。 只是他也清楚,这钱并不是真由他管着的,多半是谢冬鹤给他采买用的钱,余下的,他还得还给谢家,一分都不能多花。【`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