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黑月光[快穿]》 1、夺与舍01 林梧逸病逝后,流浪在各个小说里,有时候他是炮灰谋士,有时候是反派王爷,有时候只是个路人甲。 他记得少年将军出征前天不亮就摘来滴着露水的晨花,将军说,等凯旋了,告诉梧逸一件小事。 将军把花递到他手里,灿烂一笑,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大军出征。 和捷报一起传来的,还有将军的死讯。 林梧逸永远不知道,将军到底要告诉他怎样一件小事。 花早已经枯萎,林梧逸埋在桂花树下。 桂花树下还有一坛酒,林梧逸本想着等将军归来,把酒言欢。 现今这酒只能洒在将军的坟头。 衣冠冢,尸骨无存。 林梧逸记得当王爷那一世,他有一位男妻。 王爷妃妾众多,王爷却是个天阉。 他的妻名门出身,卷入谋反疑案,一族人头掉得此起彼伏。 王爷趁虚而入,找皇兄讨要了这个人。 皇兄是个昏君,林梧逸是个反派,昏君荒唐,对林梧逸却甚好。 当晚人就洗干净送到了王府。 虚张声势,从未颠鸾倒凤的林梧逸遵循着反派行事,见妻不从,用鞭子打得妻血肉淋漓。 在烛光和血光里,妻抬起头,惨然一笑,咬舌自尽。 没死成,从此成了个哑巴。 林梧逸再未见他,直到染上疫病濒死,妻蓦然出现,手上拿着那鞭子,还了林梧逸一场。 林梧逸死得心安,只不知为何,妻最后潸然泪下,伏跪吻他。 疫病不可亲近,妻如此行事,也没命活了。 林梧逸想要推开他。 可他没力气了。 魂归大地,林梧逸再次流浪,这次只是个路人甲。 在侠客行走的江湖里,开了一间茶馆。 有许多人死在这茶馆。杀人的是一名剑客。 林梧逸对剑客说,茶馆不收尸。 剑客老老实实把尸体一具具搬出去埋了。 林梧逸对剑客说,茶馆死的人太多,生意不好。 剑客老老实实拿剑逼追杀他的人先付钱品茶。 林梧逸收了铜板,递上茶。追杀的人不怕下毒,一饮而尽。 两人在茶馆打得天翻地覆,林梧逸拨算盘,看剑客又要赔多少套桌椅板凳。 剑客死了。 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死在了初出茅庐的新人手里。 那人留下金银,说赔林梧逸的桌子钱。 林梧逸把钱收了,替剑客收了尸,他买了最好的棺材,立最贵的碑。 要刻字时,林梧逸想起来,他还不知道剑客的名字。 几年后,新人也快死了,千里奔袭回到这茶馆,留下金银。 “扬名在此,死也在此。”新人笑,“想再喝先生一杯茶。” 林梧逸泡上茶水,递到新人手边。 茶水犹温,新人已断了气息。 林梧逸上前,替他瞑目,收敛尸骨,葬在剑客不远处。 被剑客杀的,剑客和剑,以及杀了剑客的,都葬在这山头了。 林梧逸搬一坛酒水上山,遍洒,群祭。 忙到累时,他靠着剑客的墓碑坐下,看了一场平常的夕阳。 将军、妻、剑客远去。 林梧逸再次睁开眼时,换了人间。 · 修真界里,当年曾有一位惊世的天才,不到两百年便修炼得道将要飞升。 可这天才命不好,遇上了魔族举族进犯人间,天才一马当先与魔尊奋战,那一战杀得日月无光,一座最高的山因此劈裂成两半,笔直细腻的切割面现在还能在止妄剑宗里瞧见。 魔尊在那一战后陨落,天才也失去了所有灵力,根骨毁了,自此成了个普通人。 天才再也无法修炼,成了个最最普通的庸才。 医宗大拿说,还能再活二十年。 那一战过去了二十年,庸才隐居在剑宗一隅,没多少人记得他了。 庸才林梧逸自耕自织,天亮了就去地里头翻翻土,种种苗,到傍晚则回来织布,织会儿饿了,做点简单的吃食,夜色黑了,他点灯看几页话本,看到精彩处不免多看了几十页,揉揉眼睛,身体到底比不得曾经的身体,只好放下话本,洗漱睡去。 这些话本是他的师弟送来的,每隔一段时间师弟就送些人间新鲜玩意儿过来。 师弟是如今剑宗掌门,名穆乞儿。 这个名确实奇怪了些,一位剑宗掌门,为何名乞儿。 这个故事要比那一战更久远。 当年林梧逸去人间除魔,清除那些闯入人间肆虐百姓的魔头。杀完了魔,洗干净一身血腥,去人间的街头买吃的,东边街上有位大娘,做的包子贼好吃。 包子都是包子,可大娘做的就是美味些。 林梧逸买了包子在街上啃着,蓦然被一乞儿扒住了腿脚。 乞儿一句话不说,只眼巴巴盯着油纸包着的热乎乎的包子。 乞儿看着也就两三岁,昨夜瞎子爷爷死了,没人投喂他了。 乞儿以为瞎子爷爷是饿坏了,想着如果有个包子给瞎子爷爷吃下,爷爷一定能醒来。 林梧逸可不想把包子给他,这可是他排队买的,大娘一天的包子有数,没了就不卖了。 乞儿眨巴眨巴眼睛,没哭,也不说话,就用那亮晶晶的眼睛默默祈祷。 林梧逸老老实实把包子给他了。 乞儿抱着包子,给林梧逸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爬起来,两只小腿颠颠地跑了。 林梧逸没事做,慢悠悠跟上去。 来到一破庙,瞧见乞儿把包子掰碎了,把肉馅喂到一老年人口中。 乞儿给老人喂一口肉馅,就给自己喂一口包子皮。 他吃得香喷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不吞。 这么香的包子,爷爷为什么不吞了。 林梧逸一眼瞧见,这老爷爷已经死去。 林梧逸拎开乞儿,说:“他死了。” 乞儿努力半晌,憋出呃呃呃的音,好像在说饿饿饿。没死,只是饿了,饿坏了,多吃点包子就好起来。 林梧逸把乞儿拎到一边,把老人抱起来,抱到庙外老树旁。 老人靠着老树,垂着头沉思模样。小乞儿赶紧跑过去,挨着老人低着头。 他不知道爷爷在看什么,闭着眼睛看,小乞儿跟着低头,跟着闭上眼睛,可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黑黑的空无。 林梧逸用杀魔的剑挖坑,挖得深了,走过去抱起老人,放进坑里。 小乞儿跟着跑进坑里,林梧逸把他捞出来放一边,小乞儿又爬进去,再捞再爬,又捞又爬。 林梧逸只好用绳索把小乞儿拴在背上。 小乞儿下不来了,头趴林梧逸肩头。 林梧逸开始埋土,小乞儿呃呃呃饿饿饿地叫唤,林梧逸想了会儿,把腰间的酒囊解下,放到老人左手边,又去集市上买了些各式吃的,用布包好,放到老人右手边。 林梧逸说:“不饿了。” 他拿起剑埋土。 小乞儿没再叫唤,林梧逸的肩头渐渐湿了。 小乞儿是流口水,还是流眼泪呢。 埋好老人,一个土包包。林梧逸放下乞儿,说磕几个头吧。 小乞儿歪歪扭扭走上前抱住土包。 抱了好久,爷爷也没起床。 小乞儿擦擦眼睛,跪下磕了九个头。 林梧逸把小崽子拎起来,背到背上,他一路把乞儿背上剑宗。 胡乱养了几年,乞儿也没个名字。 林梧逸问他想叫啥名,乞儿说穆乞儿。 穆是俗家的姓,乞儿记得爷爷姓穆。 林梧逸摸摸乞儿的头,说乞儿不是名,先前这么叫他,是不知道他的姓名。 现在他长大了,会说话了,给自己取一个名字,以后行走江湖,威震天下。 乞儿固执地要叫乞儿,林梧逸随了他,这一叫就是百来年。 穆乞儿拜了师,成了林梧逸的师弟,修行笃行,到如今成为剑宗掌门,仍然名唤穆乞儿。 第二天,林梧逸睡到自然醒,洗漱罢炒了点菜,王傲安狗鼻子闻着味就来了。 王傲安原在人间是个逃婚的姑娘,好吃懒做不想嫁人,因着花容月貌,到了年龄家里要把她打包嫁给权贵为妾。 王傲安能忍?忍不了,跑了。 差点被拐到青楼去。 她被人抓住时大喊大叫,说杀人了杀人了,抓她的说是楼里姑娘跑出来了,再叫就打死她。 她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大喊自己姓甚名谁,是谁家好闺女,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王家是有个姑娘,前一阵死了,人都埋了,一看就在说谎。 王傲安逃走后,王家丢不起人,就说人死了,挂了几个白灯笼,草草抓了几件衣服葬了。 路人说王家姑娘早死了,埋都埋了,他还去葬礼吃席咧。 他是远亲,没见过王姑娘其人,哪怕眼前这女娃真是王家姑娘,那也得死。人死不能复生,哪能突然冒出来,这不成笑话了? 王家不要脸他还要脸。 王傲安从头冷到脚,大冬天浇了盆冰水似的,都忘了挣扎。 林梧逸在人群里凑热闹,他不想凑的,这些人挡着他买馒头的路了。有一家馒头做得特别软,入口即化,热乎乎的馒头一入口,天灵盖都舒坦了。 龟公好死不死,踩了林梧逸一脚。 龟公骂:“你凑上来干啥!” 林梧逸有仇必报,一手拎起龟公,龟公脚不沾地,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王傲安蓦然一笑,乐了。 林梧逸将几个龟公砸到一边,人群散得比狗群快。 林梧逸拍拍袖子,继续往前走,今天一定要买到馒头。 王傲安跟上了他,要拜师学艺。 行走江湖,不能没有点好手段。 林梧逸:“不收徒。” 王傲安眨巴眨巴眼睛,半跪下了:“义父在上。” 她抱拳道:“您教我学武,我给您养老。” 林梧逸:“我吃得多。” 王傲安:“我吃得也不少。” 林梧逸:“你养不起我的老。” 王傲安站了起来:“当不成您闺女,当您娘也成,我照顾你。” 林梧逸乐了,散散慢慢往前走。 王傲安没招了,垂头丧气。 林梧逸走远了,回头:“跟上。” 王傲安喜出望外,一溜烟就跑了过来:“欸!” 只是她疑惑:“我到底是当您的娘,还是当您闺女?” 林梧逸把王傲安提溜回剑宗,扔给师父:“给您找了位闺女。” 师父摇摇头,无奈看着徒弟。 林梧逸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将人间买回来的好吃的奉上,他用了灵力保鲜,很香的。 师父收下了拜师礼,林梧逸从此多了位师妹。 师妹王傲安闻着味来吃,林梧逸吃饭跟她抢,两人胡乱吃完了,王傲安道:“师兄,你厨艺越发好了,不得了不得了。” 林梧逸道:“你下次吃慢些。” 都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了,王傲安眼眶一红,忍住了,笑道:“就要抢,抢着吃香。” 她说完扭过头去,傲娇的模样,其实一转头眼泪刷刷掉,她抹了抹,消灭痕迹,又把头转了回来。 王傲安学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讲究一个混吃等死,奈何天赋高,混着混着也混出了点名堂。 二十年前,王傲安转医道,一改往日作风,恨不得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钻进医书里,她不睡觉,一个月睡上那么一天,也就是修为到了这么个境界,否则早猝死了。 王傲安吃完饭,也不洗碗,留下一瓶丹药,要师兄一日一粒按时服用。 林梧逸把碗筷洗干净,王傲安刷地跑走了。 林梧逸看着她背影,师妹还是好吃懒做的师妹,又早就不是好吃懒做的师妹了。 林梧逸倒了粒丹药,嚼吧嚼吧,竟是甜的。 一股柔和的灵力舒展身心,奈何他寿命已定,回天乏力。【`xs.c`o`m 网】 2、夺与舍02 洗完碗筷,林梧逸扫了眼屋子,开始打扫起来。 以前一道灵诀一点灵力便能解决的事,如今需要慢工细活,林梧逸反倒觉察出生活的静来。 抹布抹过去,桌子干净;扫帚扫过来,地面清净。 这二十年的隐居生涯,与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作伴,比不得从前仗剑走天涯,可也自有一番隐居的乐趣。 心静不在境遇,只在心中。 他快走了,大限将至,或许会去到新的世界,或许就此尘归尘土归土。 万事万物,缘起缘灭。花开花落,生老病死自然之理,他不难过,只是师弟师妹难免伤心。 他该走了,打扫完屋子,把地里的作物收了,收拾收拾来过的痕迹,就往山下走。 听说狗临死前会离开家,寻一处埋骨地,不叫主人伤心。 收尸这种事,不留给师弟师妹了,走到深山老林里,归于自然罢。 下起雨来,林梧逸往窗外看去。远远瞧见,师弟穆乞儿来了。 穆乞儿灵力内敛,任由雨水将自己整个浇湿。 他双手捧着一枝白花,在雨水中这白更盛,仿佛要跟雨融化了去。 这白花名久生花,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妄致崖上,此崖高不见天,低不见地,走到妄致崖地界,便无法御剑运灵,只能用双手双脚用绳索铁钩一步步爬上去。 摘取此花,危险万分,一个不慎便跌下深渊,百余年苦修毁于一旦。 久生花摘下了,修士运用灵力时的灵力波动会加速其枯萎,只能带着花御马如常人,走一遍常人的路,风雨雷电,风尘仆仆,师弟这些时日未见,竟是为他摘取此花。 “师兄,”穆乞儿走进屋来,拿花瓶到檐下接雨水,“前些日子的话本是不是看完了。” 穆乞儿坐在檐下,一手捧花,一手捧瓶,雨水淅淅沥沥。 “还没有,”林梧逸慢慢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看得比以前慢了。” 雨水溅落在两人身上,穆乞儿侧头看师兄:“我总想着,该有用的。” 穆乞儿对于久生花抱的希望并不大,这些年以来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无用。 医宗掌门道,那一战,毁了梧逸身体的根基,能再活二十年都乃幸事。 修炼之人本不该执迷,穆乞儿却看不开。 二十年? 太短了。 修真人士,在个山洞里闭个关,就过去了。 哪怕久生花希望不大,能让师兄多活一个月,一旬,一天,哪怕一个时辰,都好。 “师弟,”林梧逸换了个称呼,“乞儿,常人寿命不过七八十载,我活了两百余年,足够了。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乞儿,往前走,别回头。” “师兄,我想要这样做。师兄,你不在我的过去,你就在我面前。我回不了头,我只是看着你。”雨水接足了,穆乞儿将久生花插入瓶中,捧给师兄。 “你在我眼前,活生生的,”穆乞儿道,“我想要这样。” 雨水把两人都打湿了,林梧逸接过花与瓶,抱在怀里:“可师弟,人力有时尽,强求不得。” 久生花一旦摘下,无法再入土生长,花期一旬左右。 久生花,是只开在妄致崖的花,一个人一生只能摘取一朵,这一朵只开十天左右。 有人说,久生花十天的异香足以延寿十年,有人说十个月,也有人说十个时辰。 说十年的那位是凡人。走入妄致崖地界,以凡人之身拼死寻得此花,送给亦属凡人的妻子,为重病的妻子延寿十年。 林梧逸原是修真界的天之骄子,将要飞升之人,根基尽毁,久生花于他而言,大抵能多活十天。 “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为我延寿十日,乞儿,这就是你想要的。” 林梧逸低头轻嗅花香,到生命的尽头,他没有说软话,只告诉师弟事实。 他得走了。 留在这里,师弟师妹只会心生妄念,诸多念头痴缠,心魔易生。 时间会带走一切,修真界的时间尤其漫长。 一年,十年,百年,他或许会成为他们心里的一道伤疤,但时间过去,不痛不痒了。 林梧逸将花与花瓶好好地放在屋中,他拿来帕子,给师弟擦头发。 “多少年了,已是剑宗掌门的你,竟如当初般狼狈。”林梧逸不轻不重擦拭着,“我只希望你越活越自在,越活越快乐。我已经成了半座坟,别背着墓上路,太重了,我,我也舍不得。” 穆乞儿抓住了师兄的手腕:“我能找到法子。师兄,我要你等我。” 说话跟孩子似的,要,想要,嗷嗷待哺,可师兄老了,枯萎了,走到了生命的尾声,回应不了乞儿。 乞儿,乞儿,他只是如同乞儿的爷爷,走到黄泉的路上,这一条路,没办法回应生者了。 “师兄。”穆乞儿牵着师兄站到雨中,他不需要师兄为他擦干风雨,他唯一所求,只是师兄活着,无论付出什么,穆乞儿不喜欢这个世界没有师兄。 天下之大,宇宙奥妙,总有一处天地能容下他的师兄好好活着。如果不在此处,他就带师兄去别处。 “我听闻天地间有一秘境,时间的流速在那里格外不同。神魂入境,一日十年,师兄现实能多活十日,在秘境里能活百年。”雨水淋湿穆乞儿,也将师兄湿透,穆乞儿道,“师兄,我们去秘境。” 南柯一梦,百年之后,他与师兄同赴黄泉,生死有伴不孤独,他总是要陪着师兄的。 “乞儿,”林梧逸一点点松开穆乞儿的手,“你看这天地落下雨,雨落入土,落入湖,落入海,我只是如这一场雨,该落下的,让他落。” 林梧逸道:“雨成露、成雾,又成雨,循环往复,日日年年代代。沧海桑田,只争朝夕,我能多活十日,就多十日的快活。十日过后,我离开了,成了这天地的雨,成了风,归于尘土,安息瞑目。” 穆乞儿不肯松开手。 “我踏入修炼一途,为的不是逆天改命,只是跟着你来了。你带我步入仙途,引我长生,才至中途,你却要走了。师兄,”穆乞儿眼中隐隐有泪,“林梧逸,这个世界没了你,就与我再无干系。” 林梧逸不能就这样走了。 他感知到师弟言语之下的殉葬之意。 风雨大了,雷声遥遥在耳,林叶拂乱,雨水湿透了林梧逸长睫,他看着穆乞儿,他带回来的这个孩子,百余年过去,长身玉立,已然是个大人了。 穆乞儿不听他话,又为何得听他话。 他决定得了自己的情感,还能约束他人的么。 林梧逸带着穆乞儿走到亭子里,大人牵小孩的手是关爱,大人牵大人的手总是缠绵了些。 他说,我们饮一杯酒吧。 林梧逸在一棵老树下埋了几坛酒,穆乞儿成年时挖出一坛,王傲安筑基时又饮一坛,师父去时洒一坛,而今还剩一坛,正好作离别践行之欢酒。 林梧逸拿来小锄头慢慢挖,穆乞儿蹲在旁边,低头看看土,仰头看看师兄,他现在的姿态可不像一个掌门,仿佛还是乞儿,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牵绊住一个人的腿脚。 眼巴巴的。 林梧逸挖出酒来,用雨水洗了洗酒坛和手,穆乞儿拿来杯盏碗,还去端了几盘糕点吃食。 “我们在这里吃喝,没有叫上傲安,她知道了,一定生闷气。”林梧逸想到傲安的馋嘴,“她以前最爱吃了,自我根基尽毁后,她已经多久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吃饭抢着,睡觉吝惜。乞儿——” 林梧逸唤了他的名,却说不出下文。 他只是望着他,后垂眸,倒酒。 “让她去做,”穆乞儿道,“师兄,她必得做些什么才能问心无愧,于心无愧才能攀登高峰。师妹天资聪颖,性格顽皮,静一静心,沉一沉性子,对她是好事。” “而我,”穆乞儿说出违心的话宽慰师兄,“我也一样。” 什么问心无愧,他和师妹,从来就不是怕心里有愧。他们从不是为了报答恩情。 师兄于师妹,是兄长是护着她的哥哥。 于穆乞儿——穆乞儿不再想下去。 穆乞儿端起酒盏,敬师兄。 林梧逸与他对饮。雨落下檐,溅在青石板上,院中池塘的荷莲颤动,金鱼躲池里游,乌龟吐泡泡,有树叶被打落,有花瓣坠落,风中湿漉漉的清香,在空气中涟漪般散,酒香佳酿,入口入喉,心间思绪缠绵,酒意浮面浅淡薄红,林梧逸道:“好酒。” 穆乞儿凝望师兄,师兄望着酒盏,酒好,若师兄能看着他,这世上最好的酒在师兄的目光里才能成就。 师兄以前游走江湖,天下之大,师兄去了七七八八,打过盗贼救过行人,跟和尚念经跟道士下棋,潇潇洒洒自由自在,师兄所修之道在天地众生,在自我超我。穆乞儿心心念念师兄来信,每次师兄的信回到剑宗,师父第一个看了,其余的人抢着看。 大家都想知道师兄又去哪了,又尝到哪里的美食美酒,打跑了多少作恶的妖魔,看过几座高山的日出日落。 剑宗上下争相传阅,那时候的剑宗不像现在这般弟子众多,只是个清修避世的宗门。 剑宗弟子苦修、静修,只有师兄到处游走。穆乞儿是想跟着师兄去的,但心知功力不济会成师兄的累赘,哪怕嘴馋好玩的师妹,也没有缠着师兄说要跟着他去。 师兄向来报喜不报忧,作乱妖魔岂是轻易能杀之,一次师兄重伤险些身死,若非偶得奇遇已然丧命凡尘,事后师兄潇潇洒洒带着美酒美食好玩物件回到山上,全然未提重伤之事,只说起哪里的云雾美极,哪里的泉水清极。 那魔头恶名远扬,若不是师兄除魔的故事传了开来,他们根本不知晓师兄曾经历的危难。 弟子们修炼更加刻苦,想要早日修得本领,助师兄一臂之力。 可师兄是天才中的天才,他们怎么赶啊,也赶不上师兄要面对的劫难。 师兄从来一力承担。 后来,魔族入侵,弟子们终于能帮上忙了。 那一战,死了太多人。 傲安师妹重伤,穆乞儿濒死涅槃,师兄……师兄快两百年的修炼,即将飞升的修为,毁于一旦,长生路绝。 剑宗许多弟子命丧黄泉。这二十年,剑宗有了更多的弟子,可再也不是穆乞儿记忆里的剑宗。 师兄不再下山,隐居一隅,穆乞儿不必再等待远方来信。 可他宁愿苦苦等待,也不要师兄被困角落,再不复从前自在。 大战时,魔尊劝师兄放下尘世,飞升而去,何必与他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如今穆乞儿想来,倒希望师兄真的飞升而去。 可若师兄飞升去了,有谁能抵挡那魔尊。穆乞儿能吗? 他问自己,涅槃之前的穆乞儿,做不到。 亿万生灵,凡尘百姓,师兄喜欢大娘做的包子馒头,喜欢一个店家酿的酒,喜欢偶然遇到的野猫,喜欢路过的快快乐乐嬉戏的孩童,风筝飘,拨浪鼓叮咚叮咚,再来多少次,师兄也只会走上这一条路。【`xs.c`o`m 网】 3、夺与舍03 雨渐渐停了。 两人一盏接一盏,林梧逸有了醉意:“有时候,真不能回头看。师父在时,看我们这么喝酒,一定要劝,劝两句劝不动,就一起喝。喝到最后,师父是最后醉的那一个。” “现如今,只剩我们了。我们醉得快,醒得慢,大梦一场,醒来时也喝不到师父的醒酒汤。”过去的人一个个过去,将来的人还未来到,林梧逸也要走了,留师弟师妹两个在这世上,继续走下去。 “师兄,”穆乞儿道,“我会熬。我偷师学会了。” “师父是故意的,”没有人能从师父手里偷师,林梧逸想来,“故意教给你。” 他笑:“你不知道,当初师父不收徒,从雪地捡到我,却什么都不教我。我十岁还不识字。” “我说我是个文盲,不晓得天地的道理,要浑浑噩噩一生了。师父说,教我识字的另有他人,不能是他。后来,我机缘巧合陷入一秘境,恰恰因我不懂得,得到大机缘,那逝去前辈的一缕魂,教我踏上修仙的路。外界几日光阴,秘境里我与前辈却是朝夕相处数十年,前辈魂散,我出秘境时已然金丹。” 林梧逸道:“那时候见到师父,师父并未惊讶,我才明白,师父为何不教我。” “他什么都算到了。”林梧逸笑,“或许也知道今日我俩,想念他的醒酒汤。” 师父修行之道是命。天地万物,生老病死,命运轮回。 师父说,这一世,师父飞升的机缘未到,陷入轮回乃天命,顺其自然,归于大道。 林梧逸不知道师父是否已经投胎转世,是为人,为狗,为风,为山间的一株小草,还是做了天边飞过的一只白鸟。 林梧逸从未去找过师父。 每个人都走上自己的路,师父去了,林梧逸也该走了。 师父离世之前,留给林梧逸一封信。 那时师父望着夕阳,林梧逸捏着手里的信望着师父。 过了许久,师父说,若将来梧逸弥留之际,有一个少年夜行来找他,姓王名行。 “如果那人来了,你就打开师父的信。梧逸,自主地选择你的路。” 林梧逸听了,垂眼望着信,渐又望向夕阳,千里的云霞红了,头顶的天深蓝,林梧逸抬头看着天问师父:“您不该留这封信的。” 师父修的是顺应天命,而非逆天而行,偏偏要留信警戒他。 师父这时不看夕阳了,他侧头看自己的徒弟,而徒弟始终望着天。 师父望着徒弟的侧脸,望着夕阳的光在徒弟的脸上,他蓦然笑:“兜兜转转皆是命数,顺与逆都好。” 一万条路在眼前,无论走上哪一条道,终归要走到尽头。 他只希望徒儿能选择自己更喜欢的那一条道。 而非不知情地被卷入执念的洪流。 庭院里。林梧逸如今快走了,不知是否会有少年来访。 师父的信啊。 师兄是笑着的,笑得温柔,穆乞儿在师兄的笑里看不见泪意,却忍不住代师兄流下泪水。 这世上师父最疼师兄,师父在时,师兄格外爱惜自己,不愿师父心疼。 师兄写信,也是给师父看的。 天大地大,无论走多远,师父在哪里,师兄就总归会回到哪里。 可如今师父已入了黄泉,穆乞儿不可能不乐意不愿意让师兄去那里。 林梧逸抬手,想要为师弟拭泪,隔着一寸距离,手慢慢垂下。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师弟。 穆乞儿却未用手接,他探出背垂首咬住。 不饿了,总是饥饿的乞儿,自遇到师兄,就再也没饿过肚子。 天地悠悠,林梧逸望着师弟在他的指尖乞食。 桂花糕吃完了,穆乞儿没有抬头,唇轻轻碰着师兄的指腹。 他不敢亲吻师兄,也不能如此做。 他只是留恋一块桂花糕的甜,忘了抬头。 梅峰洞。 王傲安看着盘腿打坐的小孩,道:“说好了,我救你爹娘,你献出身躯。如今你爹娘寿禄齐全,享余生之福,你心愿已了,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 小孩也没个大名,爹娘唤他三娃,上头的哥姐早饿死了,下头的四妹没养活,就剩个他长到十余岁。 小孩没正经读过书,站草屋外偷学过,教书先生没赶他,识得些字听了些道理。 他道:“我不反悔。只是好奇,谁要用我的身体。” 王傲安找来的夺舍法子若要成功,需得小孩心甘情愿。 这小孩天资好,根骨与师兄契合,是王傲安寻到的最可能成功的一具身体。 王傲安道:“这天底下天赋好的人何其多,但大部分没有机缘,还是草草一生。这件事对你是残忍了些,我做下的恶事,我认。只是,需要你身体的人还不知晓这桩事,若他知道了,不会同意的。” 小孩道:“他以后用我的身体,会做怎样的事,会是一个好人吗。” 三娃的命不值钱,不卖给这修仙人也快饿死了,与其全家一起死,不如叫爹娘过过好日子,也算没白生他一场。 只是怎么会不遗憾呢。 求生是本能,求不得,是命。 王傲安道:“别问了。好奇心太多余。” 小孩点点头,沉默下来。 王傲安走出洞府,看着梅花飘落,她此番做法,和妖魔有何异。 她不知道这样做到底会招来怎样的恶果,只是师兄,师兄得活着。 一切恶果她都吞下。师兄给她新生,她重铸师兄长生路,谁也不欠谁的。 王傲安笑起来,笑而泪流。 魔族入侵前,王傲安没心没肺混日子,浑浑噩噩的快乐,师父笑眯眯包容,师兄老给她带好吃的,师弟们说着师姐又偷懒了,却从没真瞧不起她。 师父去后,魔族举族入侵,王傲安上了战场,惊觉自己是个废物,帮不上师兄,救不了师弟,她能做什么呢,继续混吃等死吗—— 王傲安笑着,梅花落,当初梅树的种子是师兄带回来的,这些年过去,漫山遍野了。 小孩不该有太多好奇心,但他还是望向了洞外。 是谁呢,谁要拥有他的这一具身体,代替他活下去。 梅花纷纷落,风来风去,爹娘恩已报,他只是想知道,想偷偷看一看能活下去的那一个。 王傲安又闭关炼药去了。 小孩跟送饭的小弟子闲聊,小弟子是王傲安机缘巧合收的一个徒弟,他说起往事一不小心多说了些,看小孩没太大反应才笑着:“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说那些,你快吃。师父吩咐过了,一定好好照顾你。” 小孩道谢,吃起餐食细嚼慢咽。 等弟子走了,小孩想,王长老的师兄,会是他吗。 王长老的亲近之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小孩心中冒出奇怪的念头,是那位剑尊啊。是的吧。 是剑尊的话,小孩心里好受点。 在民间,有过剑尊的传说,是大人物,即使这传说有点过时了,说书先生不爱讲了,但小孩听到过。 仗剑走天涯,豪情万丈自由潇洒,二十年前那一战后再无消息。 会是他吗。 大人物要用自己的身体,该荣幸,小孩这么劝自己,可是劝不动,他不觉得荣幸。 只是好受一点,好受一点点。 小孩站起来,王长老没绑着他,没设限制,许是量定他不敢跑,许是良心难安。他不跑,他只想见一见那个人,死也死得明白。 小孩看向洞外,风依旧吹动,看不见风,只见花拂落。 晚饭的时候,小孩又跟小弟子闲聊,聊着聊着得知了想要的消息,他在心里跟弟子说对不起。半夜的时候,小孩偷偷下了梅峰。 小弟子藏在山石后,看着小孩下山。 剑尊重要,可师父对他而言更重要。助人夺舍,易心魔缠身,或将不得善终……这不该是师父的结局。 他一直望着山下,直到小孩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小弟子怔怔的,无论如何,他还是违逆了师父。 沿着打听到的消息,小孩越走越僻静。 孤零零的一隅,孤零零的月,剑尊隐居的地方好平凡。 小孩穿过野草丛藤蔓枝,土地草腥雨后湿漉漉,他穿着布鞋一直往前踏足,有布鞋穿是奢侈的,小弟子给他准备的,现在布鞋沾了泥泞小孩有点心疼,但想到能见到剑尊,更繁杂的他不能说清的情绪将这一点心疼冲淡了。 剑尊应该很老了,老得快要离世,胡子白了,头发白了,仙风道骨,善意慈祥。 也或许沽名钓誉,贪心嗔痴,面目模糊,一双眼浑浊贪婪,老而不死是为贼。 小孩感受着心中激荡的情感,敬意与怨冲刷而过,他放慢脚步,慢慢平静下来。 只看一眼,了了好奇心,他就安然替死。 答应人的事,不反悔。 他突然不敢前进了。 他抬头看月,不后悔,他不悔,如他这样的平常人,死得一把一把,如同路边蚂蚁,不值得在意。 可—— 天地万物,贵贱尊卑,金钱名利,哭生悲死……身为蝼蚁若不在意自己,不是太可悲了么。 小孩想,他还没有一个大名呢,三娃三娃地叫,一个村子里好多三娃。 他想有一个名字。 他该给自己一个名字。 死之前,他得有一个名字。 叫什么好呢,月太遥远,土是终局,他一直走着,叫王行好了。 王行。 他在心里念了一遍。 王行。 这名字大了点,王、行,也好,反正将死,不怕压不住。 这么晚了,王行想,剑尊一定睡了。 明月高悬,王行在朦胧的光下看见朦胧的木屋,他步伐依旧,没有特意放轻,若剑尊醒来,就说走错了路。 来看剑尊,王行是偷偷来的,临到木屋,却又不想偷偷摸摸。 隔着窗看一眼,窗未合,王行这般想着,忽听得不远处声音。 “是哪家的孩子,走到这里来了。” 林梧逸连夜收割地里的作物,背上背着,手里抱着。 声音清泠泠。王行蓦然回过头去,仙一般的人物抱着农家的作物,在迷离的月色下朝他走来。 如梦如露,王行怔怔的,直到人走近才慌乱地退了一步。 林梧逸卸下手上的篓、背上的篓,垂眼看这孩子:“走错了路?” 王行抿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点头道:“您是。” 林梧逸道:“我是谁不重要,倒是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王行不敢看林梧逸,垂着目:“我,我是来找剑尊的,您是剑尊吗。” 林梧逸笑:“吃饭没,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紧张作甚。剑尊啊,以前是,现在隐居了,只是林梧逸。” 竟然真的是剑尊,剑尊竟是这样,没有白头发,没有苍老的面容,没有威压。 王行心中忽升起失落来。 这样的人,用他的身体,他该庆幸的。 “我,我饿。”王行喃喃。 忽落了两行泪,他自己都没发觉。 这孩子身形瘦弱,林梧逸虽感知他落泪另有缘由,却也不问。 只道:“我也饿了。天晚了,留下来吃顿饭,明天再回家去。” 林梧逸生火做饭,王行想帮忙却愣愣的,不知所措。 饭菜好了,林梧逸道:“快吃吧。” 王行囫囵吃起来,林梧逸心道,怎么跟师妹一样:“慢慢吃。” 林梧逸不饿,陪着吃了些。 王行害怕剑尊问他,来找剑尊做什么,他说不出缘由,编造一个,又不想骗剑尊。 好在剑尊没问他,好像他不说,剑尊就不在意。 吃完这顿饭,天一亮,王行就得走了。 剑尊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剑尊不问。 他能不能自己说。 他不说,这世上也没人能告诉剑尊他的名字了。 说了,这世上就不止他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 “我,我叫王行,王家村的王,行走的行。”王行道,“借宿一晚,明早就走,打扰剑尊了。” 王行。林梧逸心下惆怅。王行。 师父算无遗策,少年终究是来了。 王行望着面前剑尊,不知他为何是怀念的神情,他怔怔道:“是不是,名字不好听?” “好,”林梧逸回过神来,道,“王行,好名字。” “真的?”王行抬眼,想确定。 林梧逸道:“真的。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王行羞赧垂下眼。 不问了。剑尊不骗他。 只是,剑尊和他只能活一个,没有偕行的机会。 王行忽然想起王傲安长老那一句——需要你身体的人还不知晓这桩事,若他知道了,不会同意的。【`xs.c`o`m 网】 4、夺与舍04 王行骤然一惊。 他记得王傲安的这句话,在他自己没察觉前就牢牢记住了。 记住干什么。 害怕自己后悔而无办法吗。 一切是他自愿,王傲安提出交易,他答应了,他吃上热饭,爹娘吃上热馒头。 爹娘蓬头垢面,看着他走,说他是过好日子去了。 当富人家的奴,也比穷人家过得好。 他对爹说,照顾好娘,长老说了,后续会有更多给爹娘。 他对娘说,拿好钱,谁都不给,偷偷地和爹换个地方过好日子。 他对爹说,有钱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若是有了钱就抛下娘,我就让长老收走。 他对娘说,你得照顾好自己,我走了,娘,你得顾自个儿。 爹讷讷不知道说什么,娘眼泪流了又流。 三娃走的那刻,娘伸出手,拉住三娃,想说别走了,留下吧。 爹拉住娘:“你干啥,别挡三娃的富贵,以后吃香喝辣,跟着我们,能吃啥,吃土啊。” 王长老笑着,那笑容带点悲怆:“这是卖身钱。”不是吃土,是魂埋土里,身归他人。 爹娘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娘越发不肯松手,爹狠狠心,将娘的手拍掉。 娃能再生,富贵不能。 他跟娃他娘再生几个好了。 娃留下,三个都死。娃走了,成全爹娘。 三娃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我走了,娘你别担心,我去过好日子了。” 娘的身体亏空,在路上,三娃求长老赐丹药,长老让人去办了,福禄寿,都给。 最终,王行什么都没说。 他吃饭的速度更快了,活像饿死鬼投胎。 林梧逸道:“我这里别的不多,粮食不少。慢慢吃,不够我再做些。” 王行摇头,他不敢看剑尊。 林梧逸道:“今天我把地里的谷子收了,只是我一人用不完。明天你走时背个背篓,带上一些回家去。” 王行愣愣的,他突然抬头问:“剑尊,除了我,您还会给很多很多人谷子的,是不是。” 林梧逸笑:“这天下的田,我一人种不完。” “可您田地的收成,您愿意分给别人。这就够了。”王行找到了坚定的理由,剑尊活下去,比他活下去好。 林梧逸道:“群策群力。我分不分不重要,大家有田可耕,有粮可收,才不会饿。” 王行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什么。 桌上只有凉茶,林梧逸站起身,去给王行倒了杯煮过放凉的清泉水。 晚上喝茶不好,喝茶睡不着。 吃完饭,洗漱罢,林梧逸让王行睡到了客床。 木屋简陋,床倒三张。师弟师妹来聚,也有睡处。 拆师父的信前,林梧逸倒清泉水洗手,用干净帕子擦干。 从抽屉里取出信来,抚摸着信封的触感,这制成信封的纸是他从尘世带回来的。 是鼎鼎有名的地方做出来的鼎鼎有名的纸。 他买了不少给师父一大半。 林梧逸轻轻抚过,拆开信封,师父特意留信应是大事。 谁知信里师父给他讲了个故事。 说是有一兄长将死,其妹为给兄长续命,竟寻来一鲜活年轻肉.体,泯灭主人的魂魄,让兄长的魂魄取代了主人,在这具新身体里存活下去。 可这事伤天害理,后来这妹妹疯了,哥哥为让妹妹恢复神智,欲入九死一生的险境寻取神仙的遗留。 在哥哥将要出发的清晨,妹妹清醒了。 站在梅花开遍的山巅,绞杀了自己的魂灵。一报还一报,了却因果。 林梧逸紧皱着眉头看到这里,他闭上眼,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叫王行的少年,是师妹为他找来的新身体。 王傲安。 王傲安。 这个傻子。 林梧逸睁开眼来,傻子,说要当他闺女,做他娘也成,最后成了师妹,还是傻子。 大恩如大仇,他救了师妹,却无异于师妹的仇人,害她落得如此境地。 林梧逸继续往下看。 ——徒儿,你的路不在这里,走吧。 林梧逸湿了眼眶。 师父特意留信,道破命运,一定付出了代价。 或许轮回的下一世,师父真的要做牛做马了。 林梧逸收好信,挪步到床边躺下。他几乎看见了傲安生出心魔,日渐疯癫,却于那日醒来,身后开遍了梅花,红得大片大片,霎是好看。 傲安师妹嘴馋偷懒好玩,该一直吃好吃的懒懒闲闲有好玩的玩,而不是背负他人的命运,断送自己的一生。 昔日带她走不过举手之劳,师妹,傻。 林梧逸必须找王傲安吵一架,把她的傻劲吵出来,吵到虚空里去,一把火烧光。 翌日清晨,二十年不曾踏出隐居地的剑尊踏了出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身体不比以往,走久了,呼吸沉重急促。 他缓了几息才继续往前。 日头正好,光明照耀天地。他到了梅峰,师妹为了梅花开放,让梅峰终年维持适宜的温度。 当初,师妹只是随口说想种花,想看花开遍,他随意带回来梅的种子,这花一种,就开了许多年。 师妹偷懒贪嘴又倔强,犟得稀奇。有些话从不开口,装得并不在意,她说她自己就是贪玩爱闹,才不在意。可师妹最是重情,他说的话师妹老是记到心里,他带回来的东西,师妹从不肯随意抛掉。 以前一个烂了的木玩具,他说帮她丢了,师妹不准。 师妹倔强地不准,林梧逸迟缓地想起来,那木玩具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带回来的。 一百年过去了,都成破烂了,师妹留着。 师妹说:“讨嫌,谁要你帮我收拾,我自己不会收拾啊。” 林梧逸说:“那你自己丢咯,师兄可懒得代劳。” 林梧逸不戳破师妹,下次送来新玩具,烂的还在那里。 林梧逸心脏隐隐绞疼,他步步爬上梅峰,梅花簌簌落,他现在也破破烂烂的了,师妹仍不肯丢。 小弟子见剑尊竟来了,心下惊骇之余,明白必然是事情暴露。 他浑身轻飘飘的,心却沉了又沉。 是他放人下山,是他促成一切,到此刻,小弟子垂下头来,惶惶然。 林梧逸在山洞等了几炷香,师妹来了。 她穿着一身素衣,快步跑上前,讨笑着:“师兄,你怎么来了?来看我啊。” 林梧逸说,送一封信。 王傲安不解:“信?” 林梧逸抬眸看她,王傲安在林梧逸的目光里,渐渐失去了讨笑撒娇的喜,神情苍白而固执起来。 林梧逸将师父的信给了她。 王傲安看完,“噢”了一声。 林梧逸道:“我都知道了。” 王傲安点头:“你都知道了。” 林梧逸道:“此事罢了。” 王傲安摇头:“我不肯。” 林梧逸道:“王傲安,你是要我做你的仇人。” 王傲安落泪:“胡说。” 林梧逸道:“害你做下如此事来,害得你魂飞魄散,傲安,我不是你的仇人,还能是什么。” 王傲安站不稳,踉跄着退了一步:“我心甘情愿。” 她抬眸,一双眼盛满了泪,又燃起不甘的火:“我心甘情愿!” 林梧逸直视她,冷冰冰的:“可我不愿。” 王傲安想把信撕了,又垂手把信还了。 她背过身去,抑制哽咽:“师兄,你做了那么多好事,我就想做一件坏事,成全你的好。” 王傲安在师兄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颗颗落:“我、我就是,我知道伤天害理,我愿意一命换一命。那孩子有所求,我满足他所求,最后把命也赔给他。师兄,我只是,只是希望你活着。” 王傲安来不及擦眼泪,也擦不干,总是流,像委屈,像不服:“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死,唯独你,你应当活着。” 林梧逸听了,仿佛不受触动,他道:“傲安,可你坏了我的道。师父曾告诉我,我需得轮回证道,最终飞升。你将我强留在他人的身体里,看似救我,实则害我。夺舍他人,苟活几百年,最终我也逃不过挫骨扬灰、灰飞烟灭的结局。” 师父没告诉他,但林梧逸得这么说。 这孩子,犟,犟得要命。 “我这一世功德圆满,善终之后,下一世便是机缘。”林梧逸叹气,“何苦断我长生路。” 林梧逸的话冷漠得仿佛一切跟他不沾边,王傲安的一厢情愿是滑稽是麻烦。 王傲安惶惶无措,转过身来,看着师兄冷冰冰的神情反倒噗嗤一笑。 “装,你装。”王傲安双眼含泪而笑,“你装得不像。” 林梧逸仍然冰冷得百年不化。 师兄这张脸没有神情时,冷得人直哆嗦,是怎么都暖不化的冰菩萨。 离王傲安太远了,远隔云端。 多美丽的一张脸,冻到了冰层里,王傲安都快看不清了。 原是泪水泉涌,模糊了眼。 她想说自己错了,但不肯这么说。 她笑:“谁稀罕啊,你以为我真稀罕你的命。我烦死了。都怪你当初救我,我不报恩,我的修为寸步难进。” “烦死了,谁当你妹妹一定烦死了。”王傲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 “师兄,不准这么冷脸对我。”王傲安哭得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脸,不肯让人瞧见。 太丢脸了。为什么要哭。 不准哭。 王傲安忍不住,她摆烂了,嚎啕大哭。真的好累。 二十年如一日的看医书炼丹药找法门,累。 她就爱吃点东西,就爱偷懒躲闲。师兄,不准嫌弃她,不准说她蠢,她不学无术,根本不知道还有下辈子机缘。 她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没办法了。 夺舍伤天害理,她也厌恶自己,她没办法了。 林梧逸跪坐下来,静静地陪着傲安。 是他疏忽了,是他沉浸在归隐和逃避里,长兄为父,是他没照顾好她。 别哭。 林梧逸慢慢拥抱王傲安。 师妹,别害怕。 林梧逸道:“冥冥之中,我感知到,我的路还很长很长。” “我给你讲故事,傲安,睡前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少年病逝,当他醒来,拥有新的一生……”林梧逸将前几世的故事慢慢说给傲安听。 “再睁开眼,那人在街道上遇到一个姑娘,说要当他闺女,或是当他娘……” 王傲安渐渐沉静下来:“真的?” 林梧逸道:“不骗师妹。” 王傲安唇角有了点点笑意,泪眼惺忪:“那我睡了。” 林梧逸轻轻拍着王傲安的背:“睡吧。” 王傲安不安地在林梧逸怀里睡着,林梧逸轻轻哼起哄孩童的歌谣。 二十年了,王傲安该好好睡一觉,睡得香香的,醒来烦恼都忘掉。【`xs.c`o`m 网】 5、夺与舍05 在林梧逸抱着师妹哼童谣的时候,那封师父的信掉到了师妹身上。 他没发觉,信渐渐如萤火散了。 王傲安做了一个梦。 梦里梅花开得比现实里更红,红得漫天遍野,红得天空都装不下来了,一瓣瓣一缕缕,她伸出手来,却不在梅峰。 花楼里的客人骂骂咧咧,龟公拿着鞭子跑上来,老鸨劝着客人去别的姑娘处,这个不听话,换一个。 王傲安只是伸手接梅花,怎么会有这么高一棵梅树开到了她的面前。 她往上望,是无数的血滴啊。 她看见仙人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和妖魔争斗,这血不知是哪一个的血。 太高了,她看不清。 龟公的鞭绳要触上她身体,王傲安不喜欢。她一栽头就掉了下去。 这下子,又多了她的血了。 梦境总是混乱,她又来到一片真的梅花林,她看见一个女子长着她的模样自尽。 看到那看不清的仙人背着女子的尸体去秘境。 他俩跟郊游一样,一路上仙人讲了好多故事,可尸体日渐腐烂,魂飞魄散的尸体留不住。 仙人抵达秘境的那一年,他背上的女子早就成了白骨。 后来,她看见好多人追杀那仙人,说是仙人邪魔歪道夺舍偷生。 修仙界人人喊打,昔日英雄如今比过街老鼠都不如了。 追杀的人说,只要他交出神的遗留,就饶他一命。 再后来,仙人还是死了。 魔族再次入侵,难以抵挡,仙人如同当初一般站出来,死得干干净净。 王傲安梦醒之际,恍惚间明白,命运有无数条线,每一个选择每一个可能通往每一条不同的道。 若当初师兄没从那条路经过,没碰到王傲安,碰到一个邪魔,打得昏天黑地。 而王傲安被抓进青楼,跳楼而亡。 可现实她碰上了师兄,来到剑宗。 梦里她为给师兄续命,逆天而行夺舍,后自断魂魄自尽梅林。 而师兄成了邪魔外道,人人追杀,后背着骂名上了战场,还是死了。 王傲安感觉自己成了冤大头,赔上那孩子,赔上她,只是给师兄找了些罪受,该死还是死。 死前还多遭了这些罪。 王傲安眨巴眨巴眼睛,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信如萤火散。师父,你都走了,还操心我和师兄。 我不做傻事了。 真的,你相信我,我不做傻事了。 王傲安抬眸,看着师兄闭着双眼,仍然哼着童谣哄她睡觉,都不知道唱了多久了,渴不渴。 大概不渴。 王傲安看到师兄有泪流下,啪嗒落到王傲安额头。 师兄真傻,刚刚装出冷漠样子吓她,还真把她吓到了。 师兄真傻。 王傲安不要再傻了。 她把那孩子放回去,她陪师兄走最后一程。 她好好修炼,她去找师兄的转世,她不打扰师兄,她只远远看着,看师兄一世机缘飞升成仙。 也不知道投胎转世要多少年。 如果是一百年,王傲安等得到。一千年,一点点难。 那时候她恐怕垂垂老矣,头发全白了。 哪怕跟师兄擦肩而过,师兄眼里,她也是老婆婆了。 当不成师兄的娘,只能当师兄娘的娘。 王傲安笑出声来,林梧逸睁开双眼。 萤火的光渐渐熄了。 师父的一封信燃到了尽头。 “师兄,我们送那孩子下山,送他回家去。” “师兄,梦都是假的。我终究遇到了你。” “师兄,你永远是修真界的大英雄,才不是邪魔歪道,没有人能顶着大义的名头杀你。” “师兄,我不干傻事了。傻事你一个人干完了,人家说你是魔,你还要替人家杀魔,傻不傻。” “师兄……”王傲安泪眼问,“我永远是你的师妹,哪怕我做恶事,也永远是你的师妹,是不是。” 林梧逸道:“你做我师妹,我照顾你;做我闺女,我护着你;做我阿娘,我就孝顺你。” 王傲安破涕为笑,什么跟什么啊:“这么讲义气?!” 林梧逸认真点头:“没法子,谁叫我把你捡回来了,捡回来,就是一辈子。” 王傲安笑出声来,又觉悲哀。阿爹阿娘生了她,也不肯管她一辈子。 林梧逸傻子,还要顾她一辈子。 好在师兄的一辈子就要完了,操心不了她多久了。 王傲安笑啊笑,她只能笑,不再哭了。哭着师兄难过。 她不要师兄走都走得不安生。 王行的命运打了个弯,从埋骨的坑里被冲进了另一条崭新的河道。 他睡得很香,做了几个醒来时记不得的美梦。 梦醒时,林梧逸已经回来了。 他说,收拾收拾,送王行回家去。 回家? 王行愣了下,慌张起来,为什么要回家。 他看向剑尊,回家是死去的委婉说法吗。 回家是回黄泉去地府的新说法? 林梧逸走过来,生疏地摸了摸他的头,安抚这个小孩。 “我都知道了,我教训了我师妹,我和师妹送你回家去。” 王行发起寒颤来:“我……我……” 不是他说的,他没说。他没反悔。 林梧逸道:“我师妹险些犯下错事,你不需要原谅我的师妹。她会给予相应的赔偿。” “您、您怎么知道的。”王行凝望着他。 是不是他说了梦话,被剑尊听到了。 他有一瞬间的侥幸,能活谁愿意死;又涌上恐慌。事情就这么了了?轻飘飘的。 林梧逸笑:“好啦,我师父告诉我的。没关系,走吧。” 不走。 王行抓住被褥,哪有这样好的事,给金给银还不要他的命。 王行垂下眸来:“剑尊,我不能走。我答应了,我自愿的,您就受用吧。” 林梧逸不爱劝人,直接把王行提溜起来,放到地上。 王行却一下子跪了下来:“我不走。” 他抬头:“剑尊,这是我与王长老达成的交易。” 林梧逸垂眸看他,冷冰冰的:“你不要你的命,我要我师妹的命。夺舍生心魔,怎么,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你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放弃这笔交易?” “不过是为了给师妹积德。”林梧逸微微勾勒起一点笑来,讥讽的,“站起来。见好就收。” 见这傻小子怔愣得不说话了,林梧逸在心里轻轻叹气,温和的语气都不信,装装恶人反倒唬人。 还是反派做事干脆利落。 王行仰望着剑尊。 师妹,师妹,一句话里好多师妹。 王长老有人护着,多幸福。 王行心里突然冒出个怪异的念头。如果他自愿呢,自愿让剑尊用他的身体,剑尊的话里是不是就要多出好些个王行了。 王行,王行,王行。 剑尊念叨着他。 只是想着,王行就感觉自己占了上风。 没有王长老了,只有自愿献身的王行。 梅峰山上,剑宗掌门穆乞儿得知了此事。 师妹王傲安无精打采的:“喏,你的法子能续命十天,我的法子彻底失败。” 穆乞儿的心沉了下去,像被石头堵死了,硬邦邦的,说不出话来。 师妹王傲安问他,怎么不训斥她做出这样的事。 穆乞儿张张口,还是没能吐出什么字来。 他只觉得整个人被什么压住了,压得血肉模糊却察觉不出疼痛,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呼吸间,只有他自己的回响。 林梧逸的,早就消散了,散得一干二净,他屏住呼吸,就什么都听不到。 彻底的空了。 穆乞儿没有问师妹,他只是跑出洞外,都是剑宗掌门了,还跑得踉踉跄跄不成体统,他连灵力都忘了用了,仿佛还是当初的乞儿,只能跑,跑,直到撞到一个人,抱住他腿脚。 “师兄,”穆乞儿一路跑到了隐居的一隅,停在师兄面前,他挤出一个笑,“我陪你下山,我陪你送人回去。” 穆乞儿的心绞痛,像是心上经脉绞缠住了,谁也不退后,绞得越来越死,他面色越来越白,脸上却仍然笑着。 林梧逸道:“你都知道了。” 穆乞儿点头。 林梧逸极轻微地叹了一声,他走进屋子,抱住久生花的花瓶。 他说,还剩九天,就当一场春游,你、我、师妹:“我们踏一场青,再告别。” 穆乞儿望着师兄的背影,师兄说这话时没有面对他,是害怕看到他的神情,还是不想他难过? 难过。 这个词轻飘飘的。 轻得像一手就能拂去。 穆乞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喉咙被堵住了,或许一出声会是哽咽。 他只能忙乱地点头。 师兄看不见。他绕到师兄面前,点头,像只小狗。 狼狈的,堆笑的,把湿漉漉藏在心头的将要失去主人的流浪小狗。【`xs.c`o`m 网】 6、夺与舍06 很多事木已成舟会更好接受。 事情将至未至最是折磨人。 林梧逸寻不到好的法子安慰师弟。 师弟没等他安慰,擦擦脸三两下,神情如常。 “师兄,我们送那孩子回家。” “穆乞儿,”林梧逸道,“师妹有时候老容易钻牛角尖,倔得很,你帮我看着她。” 穆乞儿道:“好。” 林梧逸把久生花瓶递给他:“久生花谢了,你就放其他花,又谢了,又放。一年四季,帮我放不同的花朵,帮我瞧着。” 穆乞儿唇瓣微颤:“好。” 林梧逸思索着还能有什么事拴住师弟。穆乞儿忽然道:“师兄,你走了,我守着你的墓,不做傻事了。” 傻事师妹已经做了,结局师妹也告诉他了。 穆乞儿哪怕殉了师兄,也只是让师兄走都走得不安宁。 所谓情,不过恩将仇报。穆乞儿不让师兄为难。 林梧逸听了,怔了会儿,慢慢抬手,摸摸他的头:“我来这里一趟,遇到师父,遇到你,遇到傲安,我很快乐。”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在散之前,我足够快乐。乞儿,为我高兴吧。” 林梧逸笑起来。穆乞儿望着师兄干净的、快乐的、发自内心的笑,鼻尖一酸。 他垂手抱住师兄,不让师兄瞧见。 林梧逸慢慢回抱住他,两人都没有开口了,静悄悄的一个拥抱。 只有人的心跳声,太安静了,仿佛连心跳也相拥。 相逢相依,相聚相散。相知相离,天遥遥路远,到了擦肩而过的时候。 穆乞儿带走了王行,给林梧逸留出与隐居木屋告别的空间。 林梧逸收拾包袱收拾得很慢,二十年光阴,他只捡几件替换衣服,按理来说三下五除二就好,可每一样东西都勾起林梧逸的回忆…… 这木梳子是师父亲手给他做的,师父不让他胡乱用手指梳,林梧逸一头乌黑美丽浓密的头发,也要归功于这木梳几分。 这黑得发蓝的碗是师妹炼丹炸出来的金刚无敌不破碗,师妹自己不用,笑嘻嘻孝敬他了。 (师妹嫌弃用这碗没食欲,拿给师兄用,吃饭师兄就抢不赢她) (小心思林梧逸早就猜到,林梧逸也不用,吃饭师妹抢不赢他) 还有这摇摇椅,是师弟搬回来的,师弟找了人间专精的师傅,专人订制。 (师弟知道他身形,小菜一碟) (林梧逸不去想师弟为啥牢记他身形) …… 林林总总,林梧逸坐在床边,懒懒散散,这些他都不带走了。 到这时,林梧逸心头才觉察出生离的哀愁。 他抓住被褥的一角,有点不想走了。 手指却没力,怎么抓也抓不牢。 这一条被子,没法留住一整个他。 这一段过往,也阻挡不了死别的到来。 林梧逸望向窗外,心里窸窸窣窣像被虫子咬了,他终于有了点恐慌,却不是对于死亡。 死别之后,师弟师妹就彻底离开他的世界了。 · 休整过后,一行人下了山,久生花受不得修士运用灵力时的灵力波动,便弃御剑改驭马前行。 天蓝云白,浮在眼前,阳光正好,清透万里。林梧逸舒了口气,好久没下山,以为自己会不适应,骑起马来倒仍然潇潇洒洒快活自在。 天还是那个天,云还是那个云,风一如既往,山上山下没多大区别,二十年前二十年后的自然天地变化不大。 海水没倒灌,天地没动摇,林梧逸仿佛只是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天地云都还等着他跟上来呢。 古有夸父逐日,今天林梧逸追风,直到师妹在后头喊:“师兄走错啦走错啦!” 林梧逸才赶紧停下,掏出地图。 师妹笑着追了上来:“嘿,中计啦。” 师妹后来者居上,驾驾驾地跑远了。 “淘气鬼。”林梧逸把地图塞回怀里,等了等师弟。 师弟背上背着九生花瓶,前头提溜着小孩王行,快是快不起来了,只能求稳。 来不及让王行学骑马,穆乞儿任劳任怨地送人。 王行面上带着点小孩的兴奋,他还是头一回骑马,虽然握缰绳的不是他,但这可是骑马。 贫苦人家,别说马,驴子都难见到。 一路上风光秀丽,王行却没多大感触。山是山,水是水,生存都艰难的人,再美好的风景也没心力欣赏。 如果山上有香甜的野果,水里有好吃的游鱼,那就不一样。 但王行所在的王家村,山头都是地主的,他去摘,是偷盗,被抓住了一顿好打都是轻的。 山是野山,水是野水,但在人间界归属地主,山是有主的山,水是有主的水。王行曾经偷盗过,偷了山上的野果,拿给阿姐尝。 阿姐得了病,村里的草医说是饿坏了,吃点好的补补身体。家里哪有好的可吃,爹偷偷翻了几个山头挖到人参,带回来给阿姐吃。 阿姐当夜就去了。 草医来的时候发现哪是人参,是有毒的商陆,本就奄奄一息的女娃彻底去了。 草医唉声叹气,爹说女娃没福气,受不得补,早去早好。 草医怕这家人真把带毒的当进补,好言好语说了一番,被爹拿扫把赶走了。 “胡说,乱说,嘴里没好话,娃走了都是你乱讲。”又看着娃尸体,“下辈子投个好胎,只怪你这辈子投胎不好,是命。” 扫把一扔,爹席地痛哭。 而阿娘已流不出泪了,抓住一旁没吃完的商陆就往嘴里塞,还小的三娃哭着抢过来。 阿娘发怔许久,终于抱着三娃泪流满面。 客栈里,林梧逸把一盘卤牛肉递到三娃王行面前。 牛比人贵,看着眼前的牛肉,王行环顾客栈,这招待修士的客栈自是不同凡响。修士比牛贵。 王行看完了客栈,忍不住看林梧逸。 吃了牛肉,他是不是就离剑尊近一点。 不再是咫尺天涯,不是贫民与剑尊,不是夺舍的躯体与入住的灵魂,就只是王行与林梧逸。 王行在心里轻轻念剑尊的名。 如果剑尊成为他,是不是一切都不同了。这个世界,这个天下,都会因剑尊而更公平。 但王行清楚明白,如果剑尊成为他,这就是无法否认的不公平。 穆乞儿去买桂花糕了。他记得师兄喜欢,这家客栈没有,就上集市去买。王傲安不甘落后,去给师兄买这镇上最有名的酒。 林梧逸看眼前小孩瘦弱,先叫了一盘牛肉让他吃。 小孩不吃,林梧逸不劝,只拿起筷子夹牛肉入口。 小孩看林梧逸吃得香,咽了咽口水,不一会儿也试探着拿筷子夹。 吃着吃着,小孩流眼泪。 林梧逸如同未见。 王行突然说:“如果我自愿的,自愿让您用这具身体。” 林梧逸咽下口中的肉。伴随着生命力的流逝,林梧逸其实食欲不振。师弟师妹应是发现了,才抢着给他买过去他喜欢吃的。 林梧逸看向眼前十余岁的小孩,认真道:“我不喜欢。” 不喜欢吗。王行难堪而难过。 他这具身体糟糕到剑尊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了吗。 王行逼迫自己直视剑尊,这修真界曾经的天之骄子。剑尊,如果直呼剑尊的名字,如果再亲密一点,梧逸—— 他不能这么称呼剑尊。 剑尊是王行见过的这世上最令人难忘的人。 剑尊的一双眼睛,是王行短短活过的十四年里,见过的最好看最风流的一双眼睛。 明明该多情的,偏偏显得冷清。 清清冷冷一双眼,好像很在乎身边的人似的,但从不肯为了身边的人妥协。 剑尊不为别人活。王傲安长老费心费力找来的身体,剑尊不屑一顾。 林梧逸。林梧逸。王行在心里念剑尊的名。如果你成为我,或是我成为你,是不是我和你就能一起活了。 还有几天你就要死了,你为什么不害怕。 为什么流泪的是你身边的其他人。 王行听见王长老和穆掌门的对话,看见悄悄抹眼泪的王长老,看见夜里睡不着跪在月下乞求的穆掌门。 你并不爱他们。 对吗。 你谁都不爱,是不是也不可能多看我一眼。 瘦弱、不起眼、送给你都不要的一具身体。 林梧逸道:“命是不能送人的。” 送人? 所以,所以,你不喜欢的,只是我把命送你。而不是我这个人,剑尊,我理解得对不对。 您能告诉我吗。 我不能问。 王行不想吃牛肉了,他只想投入剑尊的怀抱。想要剑尊摸摸他的头。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他不要长生,他没那么贪心。 王行望着剑尊的神情。 清清冷冷,与热烈远了十万八千里,与冷漠也远隔重洋。 只是不在意,不太在意,说了一句话就说了一句话,吃了一口饭就吃了一口饭,心里面,没装人呢。 穆乞儿买来桂花糕,高兴地送到师兄面前。只要师兄在他眼前,穆乞儿就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鲜活的生命力涌动在他的心田,看到师兄心满意足,不见师兄心中萧索,这世上万万人,唯独师兄举世无双。 林梧逸尝了桂花糕,说甜,说香。 桂花香里,窗外落了一场雨,王傲安顶着突如其来的大雨奔来。 她笑着:“师兄,酒。” 她身上滴着雨水,头发上满是雨水,脸上分不清雨水泪水,她只笑着将酒递给师兄。 她叫店家温了酒,不冷。【`xs.c`o`m 网】 7、夺与舍07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月亮的光里,天地不是黑色的,雾一样的灰蓝。 林梧逸在屋顶喝酒,对着月亮独饮。他知道月球是什么样的,他在很久远的时候知道宇宙的故事,课本里科普文章带图带数字,他见过火星的图,见过水星见过银河系…… 来到这修仙的世界他好奇过,这里的月亮和那时候的月亮有何不同。在能御剑之后他就往上飞,一直飞,却怎么也飞不出这星球,月亮永远高悬,林梧逸穿梭在云层里,依旧够不着。 如同一个幻境,入了一场阵中,往哪里飞都是原地打转,唯一破境的方法或是飞升。 林梧逸对飞升却不热衷。 他流连在各个世界里,一世亡一世复来,不知缘由,既来之则安之。 在这个世界睁开眼,是一场大雪。雪花落,眼前唯有白。婴儿的身躯在襁褓里冻得发青。 婴孩连翻身都做不到,想必很快就去了。林梧逸眨眨眼,没呼救,没嚎啕,小婴孩眼睫长,勾住一片雪花不落瞳中。 他忽地听见脚步声,紧接着被人抱起。 他在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笑眯眯的。 那人说,算了一卦,我的徒儿将出现在这雪山。 赶上了。他说着,用大氅裹住婴儿,灵力划破指尖,几滴血滴在婴儿唇上。 林梧逸舔了舔,整个身躯热乎起来。 那人笑眼温柔:“林梧逸,你叫这个名字,对不对。” 婴儿都不会说话,自不会回应他。 他说:“我与你有一段师徒缘分。梧逸,这辈子,好好过。” 屋顶上,林梧逸喝着酒,自然而然想到师父。 “师父,”林梧逸说,“这辈子,我好好过了。” 这一段师徒缘分到这一世为止,天高路远,生离死别,此后再也不见了。 “师兄。”穆乞儿上屋檐,问师兄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昨夜是中元,忘了跟师父说说话。今夜中元过了,月圆着,我在这里讲,没准师父能听到。” 穆乞儿望着师兄,师兄望着月亮。夜风拂来,抚过师兄几缕长发。有一丝在师兄唇角,穆乞儿想替师兄把那丝发拂开,抬起手,又把手放下了。 若是师父,对师兄亲昵些也无妨。可穆乞儿,心不定,他怀揣着的并不是一个师弟该有的情意。 情重了,杂了,动作亲昵就近乎亵渎。 他只得把手放下,只能从怀里掏出一把笛子,吹笛陪着师兄。 笛声悠扬,月色幽凉。师兄,穆乞儿在心里唤他,师兄,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留在这尘世,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辞去掌门之位,在师兄的木屋旁搭一间小屋,与师兄一起耕耘织布。师兄挖土他插秧,师兄织布他染色,师兄摘大白菜他摘胡萝卜,师兄编篓子他做椅子…… 每一天的清晨,他在露水里看见师兄。每一天的夜里,他在烛火里看见师兄。 他只愿目光里,永远师兄在。 王行坐在窗后,透过窗斜斜看到对面屋檐上的人。 一行人送他回家,他就得与这行人,与剑尊分离。 太正义了。 穆掌门挡住了视线,王行只见得剑尊风拂过的长发。他重新找了一个角度,能多看到剑尊一点。 月色都成了剑尊的陪衬,一点都不显眼。王行不知道该不该恨月的黯淡无光,让剑尊在他眼里太过耀眼。 这个世界的大英雄,挽狂澜于既倒,传说中的大人物,万众瞩目。在他比现在更小更小的时候,路过的说书的在村子里讲过这故事。 二十年前,王行都没能出生,见不着剑尊的光辉伟绩。 二十年后,剑尊快死了,而他正在长大。 王行蓦然很想依偎在剑尊身旁,好似剑尊已成了一座墓碑。他靠在墓碑上,是缅怀是尊敬是可以被接受的哀伤。 他肆无忌惮地祭奠,哪怕被人瞧见,也不值得多看几眼。 或是他再小一些,还只是一个走路都不稳的孩童,跌跌撞撞走向剑尊,抱住剑尊。 剑尊没准会把他抱起来,抱到怀里。 他成了剑尊怀里的人,心上的人。 这样一种亲密,恰恰是现在的王行所不能的。 现在的王行,只能躲在窗子背后,偷偷地看。 偷听穆掌门吹笛给剑尊听。 他们都是那样的大人物。在今夜的月光下,像是一个传唱已久的故事。 故事里,没有王行的名字。 更深一些的夜,他闻到极浅淡的幽香,让王行想起梦,是梦里的飘渺。剑尊来了,来看他,王行闭上眼,装睡着。 王行感到有人给他盖了被子,便要走了。幽香将远去。 王行睁开眼,叫住他。 “剑尊。” 林梧逸回过头来。 “这么晚了,怎么没睡着。就快回家了,别担心。” 王行说不出话来,只直愣愣看着林梧逸。 林梧逸慢慢道:“我、师弟师妹,我们不会伤害你了。” 王行摇头,不,不是,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看着剑尊,想剑尊摸摸他头,抱抱他:“我回家了,是不是永远都看不到您了。” 林梧逸没有回答。 王行又问:“我回家了,是不是你就要死了。” 林梧逸走到床榻边坐下,掖了掖被子。 他说这是大人要走的路,小孩子会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王行坐起来,没敢抱剑尊。 剑尊冷冰冰的,在穆掌门面前,绝不会这般。 “我已经长大了。”王行抬眸与林梧逸对视,“我只是想,想——” 林梧逸饮了酒,面上一点点薄红,那一点红像是花揉在冰上,那么一点点娇意都叫人觉得冷。 剑尊明明说着关心他的话,那些关心的话稀松平常,是寻常人会说的话。可偏偏剑尊的神态跟庙里的神像没区别。 顶着冷淡的面孔,说起关怀的话,王行感受到的,唯有不满足。 为什么不对他笑一笑。 “剑尊,”王行看着剑尊,“我以后也会是个大人物吗?” “大人物,”林梧逸怔了会儿,“小人物。把自己当人看,也把他人当人看,就是大人物了。” “可我活得不像一个人,我身边的也没活出个人样,这样的,就是小人物吗?”王行望着剑尊喃喃。 林梧逸道:“不,是这个世界对你们不够好。” 王行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林梧逸抬手,摸摸王行的头,小孩头发乱糟糟的,林梧逸用手指给他梳了梳。 王行抑制哽咽,剑尊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没有轻柔到成为一阵风,却带给王行无与伦比的温柔。 王行说不清,只是心一阵一阵地颤。 他咬牙,好半晌才说出话来:“我把自己当人看,我也要周围的人做人。剑尊,我会成为一个大人物。” 王行直视剑尊:“我将来成为一个大人物,我也把自己当人看。非神非仙。” “就像剑尊做的一样。” 剑尊走了。临别前是一个笑。 一个相信他,愿意相信他的浅浅的一个笑。 那笑容在烛火里如梦似幻,王行都以为自己在梦中没醒。一切是梦吗,还能梦见吗。 您愿意相信我,我也相信自己。 王行的名字会刻在历史刻在碑文上,和剑尊一样,是英雄,是大人物,是把自己当人,也令别人当人的人。 · 越往王行的家乡走,天气越寒。渐渐没有官道,只有些翻山越岭的小路。马匹穆乞儿留在中途客栈,添钱让掌柜的帮忙照看。 上山的路很长,山石溅下的泉水声作伴,林梧逸靠近流溅的山泉,手抚触,泉水冰凉干净,流过他指尖,又淙淙地流远。 “好凉。”近乎0度,若是夏天,将瓜果置于其中,也是天然的冰冰凉了。 林梧逸倏然想起,现在正是夏天。只是这一片气温偏低,给了人秋的体感。 穆乞儿上前灌了两水囊,生火烧开了就能喝。穆乞儿与王傲安早已辟谷无需饮食,林梧逸和王行该吃得吃该喝得喝。 山林间还开出了不少的蘑菇,有的能吃,有的带毒,他们带了干粮,也就没霍霍蘑菇。 穆乞儿找了掉下的树枝,寻了根模样好的擦干净给师兄,也算是简易但有用的登山杖了。 王傲安更简单,直接在师兄跟前蹲下:“上来。” 走路多累,她直接背师兄。 林梧逸拍拍她肩膀,笑:“还没到养老的程度。” 王傲安笑恼:“哎,都多少年的冷笑话了,师兄还记得。” 王傲安当初义父在上给人养老,已是久远的往事了。 两人回忆起来都笑得不行。 人踩出的小路边有些坟和墓碑,许是这里人家的坟地。 平原的坟在平原,山地的坟在山地。 王傲安看见坟墓,心情跌落下来。要不了两天,师兄也要成一座坟了。 山路难走。林梧逸瞧见松鼠一闪而过,注意到的时候只剩一点尾巴在眼前,一细看,松鼠早跑远。 王傲安从怀里取出瓶丹药,递给王行。 “快到你家了,我欠你一句对不起。”王傲安道,“金银丹药,不能弥补我的过错。你无需原谅。” 王行没拿:“这件事是交易,交易未成,王长老本该收回给我爹娘的,没有收,是大恩。我不能——” 王傲安直接塞他怀里。她没心情跟他拉拉扯扯。 道歉是真道歉,但也有几分做给师兄看。 要师兄看她改了,她不再做傻事。 “你不要就扔了,这丹药不过延年益寿,于我无用。”这丹药对凡人药效颇好,对师兄却没什么用。 她炼了这么久的丹,说白费功夫算不上,但也只是鸡肋罢了。 林梧逸道:“王行,收下吧。了断因果。” 王行望着剑尊。因果。即使只为断因果,于他而言却是占便宜。他没资格推辞。 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时,林梧逸走路都有点不稳,今天已走了几个时辰的路,天色将黑。 得在太阳彻底落下前,赶到王家村。 下山不必登山杖,林梧逸将杖放到小路边,这树枝将慢慢枯腐。 穆乞儿执拗地挡住了林梧逸的路:“师兄。” 九生花瓶的包袱改吊于胸前,他蹲下:“我背师兄。” 林梧逸趴了上去。若将就他的脚程,天黑前出不去这山。 太阳渐渐落了,天地是一片深蓝。 穆乞儿背着师兄走得不快不慢。 他宁愿永远走不出这山,宁愿永远见不着师兄的面,也想要这样背着师兄,一直走下去。 哪怕无法相对,可他能听到师兄的呼吸。 山林中有风,风声大,可穆乞儿耳畔,只容得下师兄的呼吸。 师兄累了,走了好长的路,趴在他背上歇息。 师兄是不是快睡着了。 别睡,师兄,天还没黑,我们不睡好不好。 “别害怕。”林梧逸趴在穆乞儿肩头,“有萤火虫。” 天黑了。可山林里有萤火虫。 他不会无光地走不出去。 只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再难走出的大山,终将走到柳暗花明。【`xs.c`o`m 网】 8、夺与舍08 “师兄,”穆乞儿闲话家常,“我还是乞儿的时候,你把我背上剑宗。现在我背你,背你下山。” 师兄一路走到高峰,高到世人不能及,遥遥在望,世人本该传颂师兄的飞升。而今师兄往山下走,要走到坟墓里去,穆乞儿不能阻拦,只能送师兄一程。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停下脚步,抓来王行,哪怕逆了师兄的意,也要留住师兄的命。真下了山,到了王家村,就没有回头路了。 王傲安给穆乞儿讲了师兄几辈子的故事,说师兄还有下一世,下一世就是长生。 可谁知道师兄是不是哄人的,他给师兄带了那么多话本看,师兄喜欢看话本里的故事,那些真真假假虚幻难求,师兄没准就拿话本故事哄师妹和他。 穆乞儿心如刀割,步履依旧稳健,始终不急不缓。 “师兄,”穆乞儿道,“少时我不会御剑,是你教我御剑,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同一剑上你逗我,说要摔下去了。” 林梧逸记得:“那时候乞儿说不怕。说摔了,摔我下头,给我垫背。孩子气。” 穆乞儿道:“不是孩子气。” 林梧逸知道穆乞儿没有孩子气,只是真心话,来不及承认了。 “师兄,”王傲安凑过来,“我也能背你。我也要背你。” “我很厉害的。”她说着有些哽咽。 林梧逸发自内心道:“王傲安很厉害,傲安是我最厉害的师妹,乞儿是我最厉害的师弟,有你们,我也成最厉害的师兄。” 王傲安抬起手,林梧逸牵住她手:“傲安以后会更厉害。” “我不会了。”王傲安心道,没了师兄,她再也不要变厉害。她只会混吃等死,等成一个老婆婆。 “傲安。”林梧逸说,“如果累了,我们歇息。想走的时候,再往前走。” 他松开她的手,摸摸她的头:“没关系。都没关系的。” 有关系。怎么会没关系。王傲安不走了,按住穆乞儿也不准走。 不下山。 就呆在这里。 她不管。 她不让他们下山。 林梧逸看着黑下去的天色:“没关系,我们看一场日出再走。等天亮了,我们再走。” “有关系。”王傲安重复道,“有关系!天亮也不准走。” 林梧逸拍拍穆乞儿肩膀,穆乞儿放下师兄。 黑暗里,林梧逸看不见师妹有没有落泪,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已经远去。 再多言语的安慰都是无用的,林梧逸抱住师妹,想哭,咱就哭,利利落落地哭。难过就是难过,咱不否认,难过,那就让ta难过。 江浪涌上来,波涛汹涌,潮退了,也有平静时刻。 狂风暴雨落在世上,雨后天晴出的太阳也一样真。 “师兄,师兄——”王傲安说不出其他话,只哽咽着一声声唤师兄。 她回抱师兄,把眼泪都流在师兄肩上,师兄浸润了她的泪水,哪怕去到黄泉也不会忘了她的。 等师兄转世,会记得前辈子有一个师妹,不成器的师妹,一直等他。 等他回来。 “师兄不准你喝孟婆汤,不准你忘了我们。”王傲安哭着道,“反正我不要忘了你,这辈子下辈子都把你记得。” “只要我记得你,你就会好好活着。”王傲安固执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好好活着。哪怕我见不着你了,师兄,师兄,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最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遇到你。” “你高兴吗,遇到我是不是开心的。”王傲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有在师兄身边,她还能做个不成器的小孩,想哭就哭,想闹就闹。 “我很快乐。”林梧逸轻轻拍着王傲安的背,哄他捡回来的又倔又爱的小师妹,“遇到你,遇到师父师弟,我很快乐。” 他没有说谎。 他足够快乐。 他在这里拥有了一个家的雏形。那些年无论他走多远,他知道,有人等他回家。无论他漂泊到哪里,他知道,回头看,他在师父身旁永远有容身之地。 哪怕那年被大妖重伤,灵力受禁,断了双腿,他也不曾怕。大妖要看他乞讨,他也真的乞讨,用双手爬到屋檐下,大雨倾盆,路过的人打着油纸伞,有姑娘瞧他可怜,把买的饼放到他身旁。 混着雨水他吃下。 大妖抢过来,尝了一口,真难吃。 大妖扔到脚下,踩烂给林梧逸看。 林梧逸把烂泥一样的溶饼抓手里,没往嘴里塞,大妖就把他手踩住了。 大妖要他做妖,做妖就放他一马。 大妖找来成妖的方法。 林梧逸不愿意,大妖熬鹰一样熬他。林梧逸的双腿开始腐烂生蛆,头上多了虱子爬。大妖说如今的林梧逸比这世上最低贱的人都狼狈了,还坚持做人是糊涂。 林梧逸爬到破庙里,想要生火,用火把伤口烙烫。 大妖踩断他的一只手:“为什么。到底是宁死不为妖,还是宁死不与我同流合污。” 大妖有为恶的自知之明。 剧痛之下,林梧逸浑身冷汗。他道:“在我将你的头颅砍下那一刻,你再不会好奇原因。” 大妖垂眸看他:“我等着。” 遭此磨难,林梧逸反倒涅磐重生。血肉重造,境界飞速拔升。他也真的砍下了大妖的头。 回到剑宗那日,林梧逸看到师父在流泪。 或许这世上没有师父不知道的事。可师父知道,却只能旁观。 这是林梧逸的机缘,哪怕要受尽折磨,师父也不能插手。 林梧逸想抬手给师父擦擦眼泪。 多大的人了,别哭。他好好地回来了。 干干净净地回来了。 林梧逸最终没做出亲昵的举动。他找了半天帕子,师父手一抹,泪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父笑眯眯:“回来啦。” 林梧逸点头:“回来了。” 他找到了帕子,又把帕子塞到怀里。 师父。 在这山头,林梧逸哄着师妹,却分了一瞬的心想师父。 师父离去前,没忍住插了一回手,救了他与师妹,却违逆了自己的道。 师父投胎,别真当牛做马了。 林梧逸想着这玩笑,本该笑的,眼眶却湿红。 他慢慢笑起来:“傲安——”我爱你们。 亲如手足的爱。 王行旁观着这一切,生离死别没有他插足的位置。 他只是有一些嫉妒。剑尊竟然在意他的师弟师妹。在这场告别里,他明明身处其中,却根本没入剑尊的眼。 他当然知道剑尊与他无亲无故,甚至对他有恩。 剑尊越是光明磊落,越衬得他面目可憎。 下了这山,放他回去,剑尊从此便要成个死人。 王行在夜里看不清剑尊面容,一个在夜里模糊的人影,很快,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王行心里蓦然发痛,他抓住自己的手,不准自己抓剑尊,哪怕是一片衣角。 其实,他早就心甘情愿了。他有用,就拿他去用。心甘哪来因果,他不会成为怨魂。 可他能做什么,跪下来乞求剑尊用他的身体活下去吗? 他跪不下来,不愿自甘下贱。 在剑尊面前,他做不成一个乞丐。 为什么要哄王长老,王长老老得不知多少岁了,还要剑尊哄吗。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他呢。 王行脑子里充斥着混乱的想法,他自觉卑劣,却无法控制。 他上前一步,想扯住剑尊衣角,想说些什么。 别难过了。 你的师妹不会有事。别难过。你的师弟是一宗掌门。 他们都会好好的。 别难过。 指尖隔着剑尊衣角一寸距离,王行忽地一惊,手指蜷了起来。 他在做什么啊。 山里冷,穆乞儿清出一片空地,燃起篝火。 在火光里,林梧逸招呼站得不远不近的王行坐过来一起烤烤火。 隐隐约约,林梧逸听见溪水淙淙,看不见溪在哪,溪声已相伴。 王傲安不再哭了,唯余泪痕干涸。火光中,她侧头看师兄,想记得这一刻的温暖。火是红灿灿的,师兄唱起民间的歌来,王傲安拉起师兄,让师兄拉起穆乞儿,甚至让王行加入进来,绕着篝火,她教他们牵着手跳最简单的舞步,围着篝火,这一刻,不离不散。 师兄的手好冰。冷冷的,温度在消散。 王傲安握得紧了,她笑着唱着,泪水落下又在火光里散去。 穆乞儿侧头看师兄,师兄苍白的面容在篝火的热闹中也多了几分光色。 师兄在唱歌,唱乡间的歌谣,哼不知名但听着熟悉的曲调,师兄不自觉笑着,师兄是快乐的。 穆乞儿凝望着师兄,没跟上王傲安带起来的步调,差点一脚踩上师兄。 林梧逸把他的手抓得紧了些,师兄扶着,不摔倒。 四个人绕不满篝火一圈,他们像一条小鱼,围着篝火游啊游,唱歌是吐泡泡。 王行都忘了嫉妒与难过,在剑尊和王长老的歌声里,被牵着游动,温暖也一样照到了他的身上。 好热乎啊。 天渐亮时篝火已熄,日出东方,从山的背后爬了上来。光陷入这山坡,披在几人身上,一行人渐渐醒了,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挨着看朝阳。 东升西落,无论人间世事如何更迭,阳光依旧普照。 布帛撕裂声响起,王傲安撕碎一段红衣角,从容系在林梧逸手上。 她抬眸笑:“师兄,其他人祈愿是系在树上。我不行,我得系在你腕上。” 林梧逸垂眸看这红缎带,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只是低眉浅笑,答了好。 师兄就是这个样子,太多话不肯说。好像说多了就走不了了。 王傲安才不留他。 师兄就闷着吧。以后想跟傲安说话,都没地说了。 林梧逸指尖抚过缎带,万事万物缘起缘灭,花开花落自有时,脑海里一幕幕,他好像在这山中,又好似回到初见的街道,抢着用饭的餐桌,开满梅花的又一座山头…… 恍惚间,他还在从前,很久很久以前。一眨眼,已经走到今天。 他只是浅笑着,面对这一生。 穆乞儿背师兄继续下山。 久生花开始枯萎了。 抵达王家村,东边不起眼的两间草屋就是王行的家。 “去吧。”林梧逸轻声道。 王行往前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 林梧逸站在师弟师妹间,分明注目着他,可眼里没有他。 此一别,余生再不相见。 林梧逸,对我当真无话? 王行有太多言语想说给剑尊,有太多情感无法倾诉,心中惊涛骇浪,面上装作平常。 他甚至不允许自己落泪。 他深深地凝望剑尊。这一辈子,下一辈子,永生永世,他要记住。 林梧逸,不是剑尊,只是林梧逸。 王行回过头来,朝家走去。 他又是一个人往前走了。 林梧逸站在寻常的王家村里,久生花渐渐败了,有一瓣垂落到地上,归了生长的土壤。 他没有低下去捡拾,甚至没有看一眼,他望着远远朝他走来的鹿。 在清晨的雾中,鹿走在寻常的村落,长着树枝一样的角。 他想起很久以前读到的一首诗歌—— 假如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为了好玩,长在树的高枝上,笑嘻嘻地在空中摇摆,又在新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吗? 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里呀?”我暗暗地在那里匿笑,却一声儿不响。 我要悄悄地开放花瓣儿,看着你工作。 当你沐浴后,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色花的林荫,走到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会嗅到这花香,却不知道这香气是从我身上来的。 当你吃过午饭,坐在窗前读《罗摩衍那》,那棵树的阴影落在你的头发与膝上时,我便要将我小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正投在你所读的地方。 但是你会猜得出这就是你孩子的小小影子吗? 当你黄昏时拿了灯到牛棚里去,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来,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讲故事给我听。 “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 “我不告诉你,妈妈。”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说的话了。* 师父。 师父没有当牛做马,成了一头鹿的师父来接他了。 雾起,渐渐淹没了王家村。 穆乞儿和王傲安望着师兄一步步朝白雾中的鹿走去。 他们想要捉住师兄,或跟随师兄而去,却在雾中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师兄走到鹿的跟前。 鹿驮走了师兄。 雾散时,好像这世上从没来过这样一个人。 久生花彻底枯萎了。 穆乞儿王傲安追寻而去,只见鹿与人消散在幽绿森林。 翌日,雪满大地。而昨日的森林已不见了踪影。【`xs.c`o`m 网】 9、夺与舍09 【番外】 许多年后,王行已不再是少年。老了。 青年时征战四方留下的旧伤折磨着他,每到阴雨天气,骨头缝里像爬进了蚂蚁,阴冷得他止不住咳嗽几声。 内侍着急得要去叫太医,他挥挥手,罢了。 老毛病了,缠了大半生,不差这点时候。 义女紧了紧王行身上的大氅:“父亲,用点药好些。” 王行拍拍她手:“佑仪。” 他望着这捡来的孩子,如今成长得足以担当一国,佑仪眼下一道长疤,在那战中险些盲了眼睛,铁血中长大的孩子,他望着她:“你可知,我为什么给你取名佑仪。” 王佑仪有所猜测,但从不多想。 王行露出个久违的,少年郎一般的,带点羞涩的笑,又慢慢是老人缅怀的神态了。 “有一位剑尊,叫林梧逸,我总觉得是无意,对尘世无意,对尘世里的人无意。捡到你那天,我正想着他,正因为想着他,才驰马走了那条路,这才看见襁褓里的你。他叫无意,你偏有意。他无心尘世,而你生长在战火、民间、俗世里。” “他与我无干系,而佑仪,你是我的女儿,是王朝的继承者,在史书上,我们都留下名字。” “我以为这样做,就能不想他。”老人的声音也老了,“可临到尽头,我还是想他。” 老人神色恍惚,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候,那时候他可真小,而剑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如今他老了,也快走了,这一生里说没遗憾是假的,可唯一想挽回的遗憾只有少年时遇到的那一个人。 “我想把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牵绊到一块儿,佑仪你记,我讲我跟他的故事。记下来,为我们立一块碑,千百年后,我还是和他牵绊到一块儿。” 王佑仪拿来纸笔,在父亲的讲述里,记下这一段相遇。 如今国泰民安,盛世景象,父亲临终前惦记的却不是一生的功业,而是一位早已消逝的故人。 林梧逸。她知道他。 说书人有时会讲到他的故事。 她知道父亲喜欢,花些钱找些人让更多民众知道剑尊的故事。 甚至建庙,让人供奉。 可她没见过他,故事都掺了虚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才能让父亲魂牵梦萦呢。 王佑仪收了心思,她能做的,只是满足父亲的遗愿。 父亲老了,曾经高大的父亲也渐渐蜷了身体,曾经日行千里的父亲如今需要坐轿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父亲,曾经不动声色的父亲,现在老得小孩一样,情绪外露,情感绵缠。 回忆绞缠着父亲。过去、现在、未来。等待父亲的只有过去了。 父亲教她拿大弓提重刀的手,已皱巴巴的,是枯朽的木。老年的斑和旧年的疤同样缠绕着凸起的脉络。逐鹿天下的一双手,可还能提起弓。 父亲。 王佑仪心中沉甸甸的,父亲将成的碑落到了她心头。 父亲没有等到碑成那日就去了。 一代帝王驾崩,全城缟素。 王佑仪披麻戴孝走在都城里,漫无目的,走着走着,竟迷迷糊糊到了为剑尊建的庙中。 或许不是迷糊。 王佑仪望着庙中塑像,这塑像应当不像真人。 父亲说过,不像。 但到底长什么样,父亲不给人说。 偷偷的,是他一个人的。 父亲年少时的迷恋与欢喜,偷偷摸摸到离世,仍要偷摸下去。 相遇是相遇,但到底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 未建成的碑文也只是如实记录罢了。 庙里有其他人参拜,神情庄重,跪得肃穆。 王佑仪不拜佛,亦不拜仙,她又看一眼,庙堂上的神像依旧孤远。 王佑仪转身离去。 王佑仪登基那日,碑终于建成。 她没有去看,那是父亲要的。 她要的,在她脚下。【`xs.c`o`m 网】 10、覆面01 尧鸢决定毁掉林梧逸那张脸的那一天,窗外下的雨很小。 毛毛雨,跟林梧逸流的泪一样少。 他知道那是生理性疼的。林梧逸的神情如此坦然,流泪也如此自然,不觉窘迫,不觉哀伤,不生怖,不生忧。林梧逸只是用那双仍旧安静的眼安静地望着他。 痛哭流涕的是尧鸢。 神情恐怖的是尧鸢。 受罪的人从容,施予的人苦痛。 尧鸢的手却是稳的。手不稳,林梧逸受的罪就多了;手不稳,伤口太深容易死。 他只是要林梧逸长大后不出阁,不做劳什子的小倌花魁,不要林梧逸的命。 看着那张惊世绝俗的脸渐渐毁在他的手下,尧鸢唇喉止不住颤动,嘶哑难听地低啊长鸣。 林梧逸轻声道:“别怕。” 尧鸢不怕。 他脱了力,刀垂落,只毁掉半张脸。 “我,我也没法子。”尧鸢泪流满面而笑,“你命贱,但不能继续贱下去了。” 为奴为仆,比被命贵的人玩死好。 “你信我。”尧鸢大笑,“我会往上爬,爬很高。” 他本就长在泥里,不怕继续贱下去。他本就没命活,不嫌弃死得早。 “总有一天,我们都能出去。离开这里。”尧鸢捧着林梧逸满是血的脸,“逍遥自在。” 不过十岁的尧鸢面上的神情如此真挚,如此渴望,仿佛那一天已经降临,好事落到他们的头上,不会砸死他们,来的只是幸福,只是无边的自由。 管事的发现好苗子被毁,本准备打死尧鸢,但已经毁了一个,不能连另一个也毁了,只好把林梧逸打个半死,以儆效尤。 尧鸢冲上来,覆上去,要替林梧逸承担,却被远远地拖开,他声嘶力竭地求饶,没能救下林梧逸,是他没价值,没地位,没本事。 不对,是他还有价值,有被这些人利用的价值,作为工具的价值。 但不够。 林梧逸想出声安慰尧鸢,但吐出的只是血。 这具身体过去多病,他以为是富闲一生的命,懈怠了,没学武。 来到这世上,在大伯家活到十岁,为官的大伯被斩,他入了教坊司,连他八岁时捡来的小孩尧鸢,因为他闹着要尧鸢当弟弟,也被大伯笑呵呵地接受了,甚至上了家谱,遭难时一并牵连。 这个时代男风盛行,犯官子弟入教坊司的不多,但也有些。入了乐籍,成了乐伎,终身为贱,便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了。 前些天有个达官贵人看上了林梧逸,管事的说太小了再养养,尧鸢却吓破了胆,这才有今日所为。 管事的打完,让人请那位贵人来。 贵人来了,本气着,管事的解释了缘由,又把林梧逸头抬起来。 贵人瞧了,大倒胃口,扔下几两金子走了。 管事的捡起金子,也不嫌沾了血脏,赶紧用牙咬了个印。 他乐呵呵道:“让人来瞧瞧这小子,用点药,别真死了。” 说完,叹一声:“这都是你的命,咱怜惜你几分,以后就做个乖顺的洒扫奴仆,也是你的造化。” 毁容用的是尧鸢偷的菜刀,现在这刀可没人愿意用来切菜了。管事的损了一把菜刀,记在尧鸢头上,以后定要尧鸢千万倍赚回来。 来的大夫瞧这孩子可怜,帮忙上了药,想了想,还叫跟在身边的小孙女去买个馒头。 阿融接过铜板,高高兴兴地走了,爷爷给了四文钱,可以买两个馒头,有一个是给她的跑腿费。 阿融买来馒头,递到林梧逸跟前,馒头香香软软,可林梧逸已经晕过去了。 等林梧逸醒来的时候,馒头已经冷了。阿融吃完了自己的那个馒头,眼巴巴盯着冷馒头。 他晕过去的时间不算长,大夫回去拿了对症下药的药材还没走,留下药嘱咐着。阿融仍然盯着冷馒头,冷掉了,眼巴巴瞧着,心里想一定不好吃了,还是眼巴巴瞧着。 林梧逸微微抬头,阿融有一头干枯的杂草般旺盛的头发,哪怕用一根小红绳系好了,仍然炸毛得厉害。阿融是毛茸茸的。 林梧逸把馒头推了推,馒头离阿融近了些。阿融猛地摇摇头,蹲着的阿融往后退。 盯着馒头的阿融小心翼翼抬眼看林梧逸,有点可怕,阿融又往后退。 大夫叫了阿融的名字,阿融歘地站起来,应了声,跟着爷爷走了。 冷馒头还冷着,屋子里的热乎气随着大夫跟阿融的离开,也跟着冷了。 阿融爷爷虽然是个看病的大夫,但阿融爹病得厉害,靠一些不便宜的药材吊命,阿融多数时候能吃饱肚子,少数时候没吃饱也说吃饱了。 杂间里的林梧逸又昏了过去。屋子冷冷清清,没什么声息,直到管事的过来看他死没死,花了他的银子要还死了,真是浪费他钱。 哪怕那贵人才扔下几两金子,那也不行。管事的叫璩[qu]乌,当年也是伺候过一些贵人的,他不像有的认不清自己身份,以为在这教坊司里还能碰到真爱,一头栽进去把自己摔死了。 他可是个聪明人,能捡着好处顺杆往上爬,这才活了下来,活了这么久,还成了这地教坊司里的管事。 盘州有大河,来往船只多,是个还算富裕的地。虽说这隶属盘州的教坊司一般接待的都是盘州的官员权贵子弟,但富商来了,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他捞吧捞吧也捞到好些,吃喝不愁顿顿有肉,谁能说他不幸福。 璩乌道:“死的活的?” 林梧逸被惊醒,低低回了声:“活着。” 璩乌笑:“命还挺大。” 璩乌找个地自在地坐了下来,想着怎么挽回损失,本指望着把这姓林的好好培养培养,捞笔大的,现在是泡汤了,好在尧鸢资质也不错,养上几年他瞧着也能从中捞不少。 看那尧鸢对这林梧逸看重得紧,还真不能叫姓林的轻易死了。没了软肋,那尧鸢不好拿捏。 说来也是这姓林的命不好,其大伯在盘州是个不小的官,被上头的牵连了,还不是说砍头就砍头。 林梧逸大伯要还在,没准林梧逸以后是教坊司的常客呢,现在,成了教坊司的奴仆,怎能说不是缘分。 这就叫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璩乌道:“你既活了下来,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在教坊司干活。我看你命大,谁说这遭不是福气,省得千人骑万人压染上一身病早早死了。我看呐,你能活得比尧鸢久。老老实实的,以后我老了,我也没个子女,看你不错,也不是不能提拔你。” 林梧逸老实地“嗯”了声,像是接受了璩乌给他的安排。 璩乌懒得废话,跟这姓林的小子说话,不但得不到钱,还得花出去。璩乌想着喊大夫和拿药花的钱,心疼得紧,赶紧走了,他不做赔本买卖。 药物并未能缓解多少疼痛,林梧逸几乎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他想着,把身体养养,炼心诀重拾剑术,而后寻机会带尧鸢离开这个地方。【`xs.c`o`m 网】 11、覆面02 林梧逸发起了高热,杂物间里无人照看。林梧逸把手边的冷馒头塞嘴里,咀嚼牵动脸上的伤疼得不行,林梧逸只好撕成小块,装作没牙一样抿。 抿了半个馒头有了点力气,林梧逸慢慢爬出草席,来到门边好歹门没锁,他扒拉着开了门,趴在地上看,院子里只有个傻大个。 林梧逸招招手,用剩下的半个馒头诱惑大傻个。 大傻个捏着扫帚蹦跶着走过来,然后也跟着趴下。 大傻个趴在地上问,这是什么游戏。 林梧逸把馒头递给他,说是照看病人的游戏。让大傻个帮忙把大夫留下的药煎一煎。 林梧逸来教坊司的时间不长,对于大傻个的底细不清楚,只听说是小时候烧坏了脑子,之后徒长一身力气,留在教坊司当个看门的洒扫的奴仆。 大傻个接过馒头,两口就吃完了,然后又看着林梧逸。 大傻个经常因为偷吃被打,有时候还混迹在前面宴客厅,偷偷摸摸薅吃剩的。 有次被发现了,璩乌气死了,让人把大傻个吊起来打,客人却不让,只笑着让璩乌上好酒好肉。 璩乌赔笑着让厨房做来了,客人笑着把酒肉都掀翻到地上,大傻个浑然不觉是羞辱,趴在地上就吃起来,混着灰尘他吃得挺香。 客人被这番作态逗得哈哈大笑,赏了大傻个一两金子。 当然这两金子落到了璩乌手里。 大傻个闹着要吃顿饱的,璩乌甩了他两鞭子,让厨房的给他做大饼,噎死他。 两鞭子对于大傻个不痛不痒,吃到的一叠大饼才是真香。 林梧逸现在手头没有可喂饱大傻个的东西,只好画画大饼:“跟着我,我教你习武,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大傻个资质相当好,比林梧逸现在这具身体好多了,若是没成傻子,硬闯也能闯出这教坊司,蛮牛一样力气大得很。 大傻个瞅瞅林梧逸,又瞅瞅自己,好像有了点自己很大一块林梧逸很小一个的自觉,站起来真拿药去煎了。 昏沉之中,林梧逸心中默念上一辈子的心决,不管有用没用,死马当活马医。在这个权势当道的世界,没有权势,有武力也是好的。 在伤口带来的苦痛和高烧带来的迷乱中,随着心决游走心间,林梧逸仿佛抽离了出来,脱落了苦痛之身,唯有永恒的宁静。 凡尘琐事一切都远了。林梧逸安宁地睡了过去。 药好了,大傻个看林梧逸还躺地上,把药搁一边,摇醒林梧逸。 林梧逸睁开眼来,精神头好了些,伸手摸摸药碗,还有些烫,大傻个这就要灌了。 大傻个皮糙肉厚不觉烫,林梧逸不容他胡来,说要跟大傻个玩个新游戏,谁先动谁就输了。 林梧逸说完便一动不动。还没人愿意跟大傻个玩游戏,大傻个心中怪怪的,乖巧地一动不动了。 风吹来了几回,又吹走几回。林梧逸估摸着差不多了,才从大傻个手里接药碗。 谁知大傻个还是一动不动,他手掌大劲也大,他不松手林梧逸喝不成药。 林梧逸想笑来着,笑扯动脸皮疼得紧,只好肃穆道:“你赢了。” 大傻个开心起来,把药碗递给林梧逸,开心了会儿,嗫嚅道:“你也没输。” 大傻个知道自己是大傻个,但不觉得自己真有厨娘她们说的那样傻。 帮忙拿去厨房煎药就得了馒头,还有游戏玩,是他赢了。面前小小的这人,丢了半个馒头但喝了碗热乎乎的药,也没输。 之后还要玩习武的游戏,大傻个喜欢。小小的这人承诺了的,大傻个记得,不准人反悔。 禁闭室里,小厮端来了热乎的饭菜,又把上一顿尧鸢没吃的端了出去。 直到冒着热气的饭菜冷淡得冒不出波澜,蜷在角落的尧鸢仍然僵冷着抱着自己。 林梧逸是尧鸢精心挑选的对象。官员子弟,心善,时常在外溜达,容易接近;长辈少,上头无太多人管教,其大伯妻亡无子,对林梧逸甚是疼宠。 想要结束流浪乞讨偷东西的生涯,林梧逸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他如愿地扒拉着林梧逸进了林府,过上了截然不同的日子。但下人面上捧着他,实则还是瞧不起他,尧鸢故意病了一场,再次如愿让林梧逸闹着,要他当亲弟弟,上了家谱的亲弟弟。 林大人或许看出尧鸢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但到底疼林梧逸得紧,也就随了林梧逸的心意。 尧鸢成了林尧鸢,是正儿八经的林府二少爷了。府里的下人一个个都讨好他,敢背地里嘴他的,早被嬷嬷打了巴掌。 林府被抄家那天,林梧逸找来家谱把他的名字划去,对官差们说尧鸢不是他家人。 林尧鸢又成了尧鸢。 但官差可不认账,烦得很,让赶紧的都带走。 尧鸢愣愣地看着冷掉的饭菜,对于目前的处境感到荒谬与可笑。 尧鸢麻木而僵硬地抱着自己,靠蜷缩着带来的温暖少得可怜。他不能继续想下去,不能去回忆刀划破皮肤的声音。他会疯的。 也或许早就疯了。 但他终究活在这个世上。 尧鸢眨了眨眼,将过多的情绪压制下去,他爬起来,冲到桌边,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他会活下去,而林梧逸也必得和他一起活。 小厮来报,说关在禁闭室的尧鸢悔改了,只是向管事求一样东西。 璩乌用花泥染着指甲,指甲还没染好呢,他吹了吹,不耐烦道:“什么东西。” 小厮答:“那把菜刀。” 菜刀?璩乌念头一转,难不成想自戕? 嘴一撇,顾不得指甲了,璩乌让小厮把菜刀捡回来,他给扔到厨房角落那个篓子里了。 小厮送回菜刀,璩乌不知道尧鸢卖哪门子官司,看在那张脸的份上,他亲自跑一趟。 一进门,璩乌把菜刀扔在地上,人倚靠着门框,站得颇有几分妖娆:“要死赶紧死,别耽误咱时间。” 尧鸢小心翼翼把菜刀捡了起来,用衣服擦干净,甚至撕破了衣服小心包好。 做完这一切,尧鸢抬眸而笑:“您说笑了,人都奔着活路走,谁会自寻死路。我要这把刀,只是叫我自个儿记住。” 尧鸢没说要记住什么,璩乌也懒得猜他心思。 “你既要活,就跟着人好好学几年本事,待大了,也能博个好前程。”璩乌抬手,瞧了瞧指甲,拿东西还是蹭花了点,他不满地蹙眉,得回去重涂了裹一裹,懒得多话,转身走了。 门打开着,这禁闭到此为止。 尧鸢握着刀把。若不能与林梧逸同享富贵,他就用这刀结果了自己,也算同受此苦。【`xs.c`o`m 网】 12、覆面03 林梧逸让大傻个帮他换药,大傻个不知道怎么换药,林梧逸一句句引导,大傻个乐哉哉完成。 “我做得好不好。”大傻个问。 林梧逸说:“你能把我抱到草席上就更好了。”趴地上真凉。 大傻个双手一抓就要抱,林梧逸赶紧提示:“手放轻,像在抱一捧花,越轻越好。” 大傻个说:“你是花?” 林梧逸想说不是,又担心大傻个毛毛躁躁,无奈道:“你就当我是吧。” 大傻个左看右看,指指林梧逸毁掉的左脸,说:“这是草根根。” 上面伤痕交错,跟草根确实相似。 大傻个又指指完好的右脸:“这是花。” 原来大傻个也有自己的审美,林梧逸可不敢小瞧他。 大傻个又指指自己:“那我,我是什么。” 林梧逸想了想:“你是树,很大很高一棵树。” 大傻个笑了会儿,摇摇头:“错啦,我是大傻个。大家都知道我是大傻个,都叫我大傻个,你不要记错啦。” 林梧逸道:“那是外人的称呼,现在我们相熟了,我对你的称呼不一样。” 大傻个愣愣的。 林梧逸想了会儿:“榕木成林映碧空*,你叫映空如何?” 大傻个心里怪怪的,他知道新郎新娘结婚了会有不一样的称呼,夫君和娘子;知道读书的会有新的称呼,夫子和学生;难道他与面前这小小的人关系也不一般啦?那以后偷东西吃,是不是得分这小人一半。想想他可亏了,但又觉得小人好小,他养养也不亏。 大傻个点点头,傲娇地答应了,只是他没记住,叫啥来着。 林梧逸只好又叫几声:“映空、映空。” 大傻个“欸”“欸”直应,他后知后觉,映空可比大傻个好听多了,他也是有自己的审美的,可不是真的大傻个。 林梧逸趁势把心决念给他听,念了几遍,见映空呆愣愣的,便叫他自己琢磨几遍,不懂再来询问。 尧鸢过了好些日子才敢来看林梧逸。 他害怕见到血淋淋的样子,害怕看见林梧逸纵容过后仇恨的目光。 他说不清自己是抱着怎样一种冲动与激情偷来菜刀,他只是受不了艳俗糟蹋的剧本落到林梧逸的身上。 他又惧怕林梧逸死了,这世界当真只剩他了。 好些日子不见,尧鸢身上的气质发生了改变。 尧鸢解释说:“璩乌让我跟着人学东西,弹琴跳舞唱戏什么的。” 尧鸢说话的时候是低着头的,他不敢看他。 林梧逸却问尧鸢学不学武,武术的武。 尧鸢慢慢抬起了眸,因动作慢显出一种柔情,又在快看清那张脸时倏地垂下了眸去。 大少爷不会武,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难道是遭受打击找样寄托。 尧鸢没有时间扮家家了。他摇头:“不了。” 林梧逸道:“强身健体,等有机会,我们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尧鸢偏过头去,谁不想逍遥自在,但活在人世里,可没有所谓的桃花源。 他是一路流浪到盘州的,路上的尸骨堆得够多了,山林里的老虎吃人,王朝里的大人也吃。 离开这,能去哪?继续流浪,继续乞讨,成路边一具新添的尸骨? 林梧逸说做个侠客,总有作恶多端的可以用来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尧鸢道:“话本子上的当不得真。” 尧鸢心里有打算,等他大些了,谋划一个良善多情的人,帮他和林梧逸把乐籍销了。 尧鸢这才敢抬眸看林梧逸,见到他斑驳的左脸,呆愣了半晌,眼泪刷得落了两行。 “总之,有任何的好前程,我都不会抛下你。林梧逸,你相信我,我会是那个带给你好日子的人。” 官员之上还有官,既然林梧逸大伯当的官护不住他们,那尧鸢就往上找,一直找,直到谁也不能欺负他们。 林梧逸现在还没有练出两把刷子,说什么都像说大话,还是有些本事傍身了再讲。 又过了些日子,林梧逸成功吓退了不少来教坊司的客人。 每到夜晚,林梧逸故意地顶着那张可怖的脸,披着件白衣裳,偷溜到前堂。 他也不做什么,只抢了人端茶倒水的营生。 那些客人受不住这样的敬茶,好些个差点摔下了椅。 璩乌赶上来赶跑林梧逸后,客人也没了多余的心思,骂骂咧咧地离开。 璩乌给气死了。 他叫人打了个面具,扔到林梧逸跟前,不准他以后乱晃,否则打死了事。 林梧逸练了这些时日的武,身体好了些,但还不能硬闯出去,老实地捡起面具道:“我只是想做些什么,帮忙。” 璩乌气了个仰倒,当谁看不出这小子存心作乱,他骂道:“尧鸢奇货可居,我给他藏起来了,没长成前,还舍不得糟蹋。至于你,别瞎担心他,担心担心你自己罢。” 林梧逸被瞧见是个意外,一般客人不会来后院,没长成前,璩乌不叫人揽客。 出事后,璩乌加强了前后院的阻隔,他赚黑心钱,但有时候也嫌太黑心。 这边吵吵嚷嚷着,大傻个映空歘地破门而入,最近这大傻个气势越发凶猛,不知道偷吃了些什么。璩乌想一起骂,但看着那一拳就能打死他的臂膀,他有些腿软,不承认自己被盯得哆嗦了。 他用布娟给自己扇了扇风,哈哈干笑两声:“不说了不说了,我走了啊。” 映空堵住了门,低头道:“我们吃不饱。” 这一天天的,璩乌骂道:“给你俩一顿加两个馒头,成了吧。下次,有人在教坊司闹事,大傻个,用你吃馒头的劲把闹事的给我解决。” 养个看门狗好办事,璩乌想了一遭,用几个馒头换值。 等没人了,大傻个嫌自己太高,蹲在了林梧逸面前。 林梧逸夸他干得好。 大傻个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聪明些了。” 心决澄澈心智,没想到还有奇效。林梧逸拍拍映空肩膀:“我瞧你以后,能当大将军。” 映空分得清好赖,但他摇摇头,低声道:“跟在你身边就好了。”【`xs.c`o`m 网】 13、覆面04 林梧逸见学武用在映空身上不错,决定拓展成果,在教坊司里四处推销自己的学武大计,还真叫他忽悠了几个人跟他一起学。 柳栾说:“你别忽悠咱,跟你学了这个,真能延年益寿,减少疾病?” 林梧逸道:“我自己就是例子,映空你们也看到了,最近精气神是不是越发好?” 庄贰噗嗤一笑:“你还真给他取了名了,是养狗还是养孩子。” 伏越道:“本来都以为你死了,谁知道还生龙活虎的。你教我们,我也不亏待你,给先生的银子我给得起。” 林梧逸将上辈子所学改造了一下,更适合这一世灵力淡薄的环境。这一世制度使然,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许多的不合理与不公正。林梧逸最近打听了下,王朝上下眼看着是乱起来了,起义的多,流民也多,听说陀平郡还出了大疫,死了不知多少人。 让教坊司的人习武,不单是为自保,没准真有能在接下来的慌乱局面里出头的。 至于以后还会不会有教坊司这种制度,就看新一代的人了。 映空蹲在一旁看林梧逸教新的人,心里失落落的,但想到以后大家都跟他一样强壮,又开心起来。 那个客人前天又来了,呼朋唤友指名点姓要大傻个重现野狗舔食。好酒好菜端上来了,他一把掀翻,用鞋履点点,叫人快叫那傻子来。 映空一脸凶相地去了。到了地方,那客人见他如此模样有些怂了,强自撑着,先掏出二两金子。 映空把金子捏成了金粉,金粉洋洋洒洒在汤汤水水上,真是一场好看的浪费。 客人脸胀得通红,想开口怒斥,旁边的酒肉朋友你推我我推你打了圆场。 其中一位还说:“这位壮士,可愿换个地方高就?”如今天下不太平,谁都想要个厉害的护卫。 映空没说话,转身走了。连喝醉酒的客人都识趣地没挡他道。 这些都是林梧逸带来的,映空变得聪明了,厉害了,现在能吃饱了。他蹲在角落里,两眼冒星星地望着林梧逸。 转眼几年过去,林梧逸最开始靠忽悠着让人学武,后来随着最初的几人练了武竟显得年轻了,容貌也盛了许多,跟着练的倒多了起来。 有了力量,人的性格也随着发生了改变。最开始是抱着在教坊司多活几年的想法,后来就想着为什么非得困在教坊司。 随着一件大事的发生,教坊司的人心也跟着浮荡了起来。 伏越失手打死了客人,一不做二不休,逃窜前把先前欺负教坊司里的以至于伤人性命的,都杀了。 十三个有头有脸的人就这么没了,凶手还逃之夭夭。 哪怕现在叛军都快打到盘州了,这也是一件不能不过问的事。 林梧逸看着镜子里淡化了的疤痕,一如既往将面具戴在了脸上。 此界灵气淡薄,但不至于断绝,林梧逸也未料到习武加心决的威力这般大。微薄的灵力缓慢改造了教坊司人的身体,心力随着力量的上涌增强了许多,从前害怕的事,现在干也就干了。 在这乱世的景象中,倒更适合生存。 身处困境,遍寻不到出路,前景黯淡无光,唯有忍辱苟活时,大多数人的心就此软了下去,越发怯懦、麻木,好似行将就木,无力做其他的事。但有一线希望袭来,感受到真实的力量,发现从前遏制住他们的,也不过如此时,改变自然而然发生了。 映空敲了敲门,林梧逸道:“进。” 映空禀告道:“官兵把这里包围了。” 想了想又说:“璩乌吓死了,正收拾金银想带着尧鸢逃。” 前一阵子王爷路过此地,璩乌想了法子牵线搭桥,引王爷与尧鸢见了面。 王爷承诺等送完粮草就回来接尧鸢。 璩乌这几年下了血本培养尧鸢,眼见着快要收获了,闹得这一出,他气也气死。 包袱打了结,璩乌睨一眼尧鸢:“我们去找王爷,你不会不跟我走吧。” 尧鸢出落得光艳动人,举手投足间皆带有一种从容的魅力。 他道:“林梧逸得跟着我。” 璩乌笑:“你跟他走的是不同的路子,谁知道他学了什么妖法,蛊惑得教坊司的一个个都敢不听我话了,我是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只好随他们去,各奔东西。他那么厉害,你还怕他活不下来?” 尧鸢坚持道:“我不会抛下他的。” 璩乌包袱一甩:“你问问他,他跟不跟你走。你到王爷身边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 尧鸢踯躅了会儿,去见了林梧逸。 这些年林梧逸的武是真的,可他到底没学他的武。如果他学跳舞不能学出一条生路,他不能容忍自己当初毁了林梧逸的脸。 他必得走出一条通天路来,才能告诉林梧逸,他所说的都是真的,一切出自真心。 他是真的能带林梧逸过上好日子。 尧鸢一路走出闺阁,教坊司里的人群情激奋,拿刀的拿刀,拿剑的拿剑,也不知是何时偷偷做的。这几年璩乌管不动,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省得一朝身死换了个听话的管事。 庄贰怒道:“与其被捉去严刑拷打,签字画押,当替死鬼,平息这十三家的怒火,不如闯出去!” 柳栾也道:“今非昔比,连伏越都敢杀了人博一条生路,难道我们还乖乖等死吗?” 人群中,有人知晓并非伏越一个人杀了十三人,而是有人借着伏越逃亡杀人,趁势杀了欺辱自己的人,给教坊司浇最后一把火油。 怀斯就是鼓动几人这样做的幕后人。他沦落教坊司本来草草了此一生,天意让林梧逸到来,叫他们习得了无上武功,拥有了反抗的力量。正值乱世起,不闯出去闯一条人活的路,还留在这里当床上被践踏的玩物吗。 连刀剑都是先前他联系众人,又偷出去找了人做的。 林梧逸既点了火,他便不能看着这火熄,必得烧起来,越旺越好,烧穿这教坊司,烧穿遍地的烟花柳巷,烧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空地来,重新建造。 造学堂,造书屋,造广厦,再不分贵贱,人人皆能用。 尧鸢穿行过情绪激荡的人群,背着他们走远。 见到林梧逸,他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来见他之前,尧鸢心里隐隐已有了答案了。【`xs.c`o`m 网】 14、覆面05 “你来了。”林梧逸顺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冷不冷。” 尧鸢摇摇头,坐了下来,半晌没说话。 林梧逸陪他饮茶,一时之间两人无话,却不是尴尬,只是让时间流淌,淌过这些年,淌回从前。 尧鸢道:“时间过得可真快。” 林梧逸笑道:“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 尧鸢低头:“你知道的,王爷的事。” 林梧逸问:“你相信他吗?” 尧鸢道:“天下如王爷般有权势的不多,我相信他的权势会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林梧逸道:“只怕人心易变。” 尧鸢抬头,看对面戴着面具的人,多年过去,早不知林梧逸是什么模样,只见得那双眼一如从前,包容和缓。 尧鸢忽然说:“你知不知道,当初我是故意找上你的。” 现在细想,小时候的他伎俩并不高明。他以为是用计得来,焉知不是林梧逸心甘情愿。 林梧逸道:“你只是想填饱肚子,而我有这个余力。” 一句话,把什么都说了。尧鸢有些失神。 良久,尧鸢道:“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并非王爷。我有这个本事,得到我想要的。梧逸,你跟不跟我走。” 直到尧鸢把一盏茶饮尽,才听得林梧逸道:“我送送你吧。” 这就是不跟他一起走的回答了。 尧鸢早就明白,仍有不甘。他抬眸,泪水落得恰如其分,他如今的样貌身段,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心生怜悯,但林梧逸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一如那日,他拿起菜刀要毁了那张惹事的脸,林梧逸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尧鸢把泪水胡乱擦了,擦得甚至有些慌乱。 他道:“我要看看你的脸。” 林梧逸不答,他便自走上去取。揭开面具,疤痕斑驳,浅淡了许多,依旧可怖。 尧鸢却着迷地抚上这些疤痕,这些他带来的,给予林梧逸的痕迹。 尧鸢不觉恐怖,反倒轻轻印下一个吻,落在那斑驳的左脸上。 林梧逸脸有些红了。他退后一步,这可不是后世,而是告别不用吻面庞的时代。 尧鸢心道,我真欢喜他啊。 却也真是不能跟他走。 小时候那高高在上的大少爷,穿着光鲜亮丽,他使了计谋成了他的弟弟,跟大少爷一样穿着靓丽了,可跟大少爷就是不一样。 不是外物,尧鸢知道,在林梧逸的骨子里,有着什么,跟这世上的人太不一样了。 他成为他记在家谱上的弟弟,却还是不能跟他彻底的相亲。 如果有来生,尧鸢来做林梧逸的哥哥吧。血脉相连,相亲相爱。 教坊司内外闹了起来,喊打厮杀声,尧鸢不必细听也能听到。 林梧逸送他到安全的地方,令映空照看教坊司的人,两人相约屏山再相遇。 几匹快马,林梧逸带着尧鸢璩乌出了盘城,回头见教坊司的位置燃起了大火,红得映透了天光。 尧鸢放走了自己的马,与林梧逸同乘一匹。 这时候,他的心揪了起来,当真不跟林梧逸一起走了?天大地大,何处不能为家。 可他实在是受够了饿肚子的日子,他不是不相信林梧逸能让他填饱肚子,只是怕了。 “阿弟。”林梧逸久违地这般亲昵地唤他。 尧鸢含泪应:“兄长。” 在抄家划去他姓名之前,他总是这么唤林梧逸。 他突然就不舍得了。 “如果你想回来,无论多远,我都去接你。”林梧逸道。 长大的鸟儿会离家,哪怕外面再好,总有想家的时候。 几日送到军营附近,林梧逸停下了。 他扶尧鸢下马,看尧鸢与璩乌走去。天际几点白,飞鸿渐远。 一别数年。 尧鸢在王朝之中常听到叛军里鬼面将军的传闻。 有的说其是天生恶鬼,有的说是样貌丑恶不可见人,有的说是女子故意遮面,什么戏谑的传闻都有了,还是挡不住叛军步步紧逼。 尧鸢虽如愿到了皇帝身边,享了几年富贵,但眼看着王朝要完了,也不知兄长在哪里。 或许早已经死了,比他死得早。若是如此,城破那日,他便用菜刀殉了兄长。 若……那鬼面将军当真是他,尧鸢也不求活,只愿再见他一面。 离皇城不远的安城,起义军大胜后篝火庆祝。当初教坊司的人也都有了各自的出路,有的在战火里赴了黄泉路,有的立功封将新活路,有的当后勤为大家烹煮,还有的跟着军医打打下手。 柳栾死了。死前林梧逸把他背回来,柳栾心知自己没救了,笑说不后悔。 “我六岁就到教坊司了,还没怎么看过外面的世界。”他嘴边都是血,腿也断了,却笑着,“兄弟姐妹在新朝,不会入烟花柳巷了,林先生,对吗。” 林梧逸抱他到怀里,说是,不会了,大家都会有活路,无贵贱之分,无男女之别。 柳栾轻声道:“如果真是那样,我这一辈子,也算和大家一起做了一件好事。” “我喜欢这样,”柳栾笑,“喜欢……” 柳栾咽气了。 林梧逸泪水落在柳栾面上,混着血水往下滴落。 他伸手抚上其眼,竭尽轻柔地为柳栾瞑目。 林梧逸最初未曾参军,只是见当初教坊司的人一个个死去,他忍不得了。他加入,或许活下来的会多些。 那些年里,他们有的戏谑地唤他小先生,有的带着敬意真叫他先生,有的给他缝补一日四季的衣衫,有的买了肉饼总想着叫他吃,多补补身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他参了这军,和大家一起上战场,还是没能多留住人。 战火无情,死去的尸骨堆积,乱葬岗一处处。 映空守在他身边,怀斯站在不远处。 他抬眸,望这苍茫的天,道:“埋了吧。”他给柳栾立碑。 他记得他的姓名。 入了坟,立了碑。 夜里,怀斯跪在柳栾墓前,良久叹道:“如果当初我,没添那把火,是不是你们不会死。” “可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怀斯道,“我仍然不后悔。” 出来才知天高,行远活得坦荡,死也从容。 伏越带着酒来祭拜,他是最先加入起义军的,后来又迎接了其他的人。 他舍不得把酒全洒土里,喝了大半罐,又让怀斯喝点,怀斯没喝,伏越将剩下的酒洒在坟前:“别嫌我小气啊,主要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喝到,若只是灌了土,粮食来之不易。” “若我提前下去了,”他对怀斯道,“那我就入梦告诉你。我如果说能喝到,你一定多洒点;如果喝不到,那你就烧点纸钱算了,别浪费。” 怀斯道:“你倒是会咒自己。” 伏越叹:“谁知道谁能活到最后,但回头看,我们走了好远了,是幸事。” 与其受困一生,不如拼个快活,谁能说不是幸。【`xs.c`o`m 网】 15、覆面06 “要死了要死了。”璩乌一边恐慌一边疯狂地往嘴里塞葡萄,这等金贵之物他哪来的份,无外乎是尧鸢不吃,其他内侍也不敢吃,就璩乌胆大,想着事态都这般紧急了,能多吃一点是一点。 呆在宫里容易被杀,他还是吃完了收拾包袱把金银揣好,赶紧想个法子逃了。 尧鸢冷眼看着璩乌,心里猜出了璩乌的想法,侧头低声对身旁内侍吩咐了几句。 璩乌还没收拾完包袱,就被内侍拿下了,捉到尧鸢面前。 尧鸢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我都要死了,你哪来活路可走。” 璩乌脸白了白,刚才吃撑了,还打了个饱嗝。尧鸢这才笑了。 “你当初把我兄长打得半死,”尧鸢吐字轻缓,“你当真以为,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璩乌道:“可我培养了你,那小子也逃过一劫。当初发生的一切非我所愿。” 璩乌把难处掰开给尧鸢讲,尧鸢听了没什么表示。 璩乌道:“你杀我有什么用,事情已经这样了。” 尧鸢笑:“不杀你又有何用。” 璩乌一时之间还真说不出来。 尧鸢道:“你想走可以,金银器件,你一件拿不走。” 没了金银,那不是要璩乌的命。 见璩乌捧着没裹好的包袱不吭声,尧鸢叹:“留下来罢。留下来看看,最后的结局到底是怎样的。” 尧鸢望向殿外,今日的夕阳一如既往地好看,而这摇摇欲坠的王朝也要跟着夕阳摔下去了。 又一场战后。 林梧逸扔下鬼面,擦拭身上的血。血擦不干净,倒不是因为这血是他的。 都是敌军将士的血。太浓了,杀的人太多,也就难以除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 林梧逸闭上眼,寻不出兵不血刃步入新王朝的法子。 映空抱着浴桶进了林梧逸的军帐。 桶里还冒着热气,连桶带水他就这么抱进来了,连眉都没皱。 映空捡起地上的鬼面,挂在一旁等会儿拿出去洗。架子上的面具不少,各有各的可怖。 映空拿起帕子,说:“能洗干净。” 林梧逸仍然闭着眼,映空望见那紧闭的眼下依旧流下了泪水。 战场上,敌军死,自己的士兵也死,残肢断臂,血水四涌。 映空看他人或许看不分明,却看得懂林梧逸的心。 杀戮非他所愿。 映空走上前,把林梧逸抱进了浴桶里。 温度刚刚好,林梧逸睁开眼:“映空,你来了。” 映空拿湿润的帕子尽力轻柔地擦林梧逸的面庞,上面的血渍擦干了,泪痕也擦净。 这些年过去,林梧逸左脸上的疤痕淡得快要看不清了。 映空心道,戴面具也好。 这些年过去,映空也不再是大傻个了。 不是那个每天想方设法偷吃填饱肚子的傻子。 他不带丝毫情绪地为鬼面将军沐浴。 爱慕或崇敬将军不需要,他只要将军干干净净的,开开心心。 映空亦是主公手下一员猛将,所杀之人不少,他敬重以身殉国的敌将,会令人好好收敛尸骨,但更多的,没了。 他只要眼前梧逸,领着他走到这里的人,快活自在。 如果不够快活,他陪着。 清晨。 军营四周树不少,在士兵演练中的兵戈士气里,也有鸟鸣不止。 林梧逸细细倾听着鸟鸣,直到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梧逸,今天也不多睡一会儿?” 林梧逸侧头看向来人,点头行了个简单的礼:“主公,破城在即,暂不能歇。” 刘凤原道:“眼里满是血丝……待天下太平……” 刘凤原没多说,只把手里新做的面具递给林梧逸。 林梧逸架子上那一排排的鬼面,全是刘凤原亲手打的。 他曾说过不必,但刘凤原笑道,也是为了士气,林梧逸只好收下。 今天也一样,林梧逸将面具收下,低眸目光描摹鬼面狰狞:“待天下太平,主公操劳之事愈发多,不必费心于我。天下太平,我不再上战场,只愿解甲归田,这些面具,也用不上了。” 刘凤原意气风发,一双凤眸移开视线,望向操练的士兵:“梧逸,只待封王拜相,你不能走。” 天下未定,林梧逸不再多言,只道:“多谢主公。” 林梧逸抬眸,视线越过士兵,望向远处的树,更远处的山云,在那里,朝霞已万里。 傍晚。不多的休息时间里,映空在缝里衣。 苗涟在的时候,老给林梧逸做衣裳。映空嫉妒得很,可他不会做衣裳,私下里偷偷地缝了,针线歪歪扭扭,很难看,送不出手。 苗涟知道后,愿意教映空。 映空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教会映空了,苗涟就不特殊了。 苗涟头皮有点痒,用针轻轻刮了刮。过了好半晌,映空才听到苗涟极低的回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我没了,谁给小先生做衣裳。他爱干净,一身的血衣哪怕洗干净了,沾血的次数太多,还是残留着血气。得多换换。多换换舒服点。” 映空的嫉妒在这回答里相形见绌,一下子抖落了。苗涟耐心地教,映空的针脚越来越好,做出的里衣中衣外裳都能送出手。 苗涟看见成果老笑。 不出声地直乐。 映空可不管他在乐什么。 没多久,苗涟走了,肠子破了一地。战后,映空找到尸体,把苗涟的肠子塞了回去,用苗涟教会的针脚把苗涟破了的肚皮缝合。 要入土,破破烂烂的漏风,会不舒服。 映空缝好里衣,把衣衫放进鬼面将军的军帐。 他看着行军床,慢慢躺在了林梧逸的床上。 他从前懂得不多,整日最大的快乐是填饱了自己的肚子,最大的难熬是没能填饱肚子。 现在懂得多了,很多事变得复杂。仍然简单的是,林梧逸到哪,他就跟到哪。 想跟一个人呆一块儿的心,很直白,很明白。 粗大的手在林梧逸的床上摩挲而过。映空闭上眼,苗涟没能给他的小先生做一辈子衣裳。 映空幸运得多。映空仍有机会。 林梧逸进帐,掀开的帐帘透出夕阳的斜光。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他见映空睡在床上,走到近前,脱了鞋履,也躺了上去。 映空睁开眼,侧头望他。林梧逸疲惫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缓。 映空伸出手,把将军的鬼面揭下。戴着面具是上战场,在帐里也戴着,不舒服。 映空用目光静悄悄地描摹,眉眼如山月,唇似血红。他把眼前的人记得牢牢的。 战场上。 鬼面将军驭马冲锋,刀剑过处敌军跌下马来,厮杀声不绝,血腥气不断。 伏越差点被砍中,鬼面将军一剑挑飞敌军武器,转瞬将敌人杀下马背。一句当心落在伏越耳中,眼前已是将军的背影,一马当先,血色浸染。 伏越冲杀跟上去。 战鼓声落入人耳膜,刀砍入敌军的身躯,伏越拔刀出来,血液飞溅。 眼里进了血,眼前模糊的红,他强睁眼,刀砍断一人的手腕,往后斜劈拦断又一人的长枪。 破城在即,伏越咬牙冲去。 宫殿里。 尧鸢自己为自己梳妆。 他要见一个人,好些年没见了。尧鸢凝望镜中自己,一再确认,没老。 他穿上他最喜欢的衣裳,最华贵的那一件,这些年过去,他的爱好仍是没改,权势富贵,华美篇章,那些他曾幻想的人上人的一切,拥有过了,还是喜欢。 这时候,他分不清自己要见的是兄长,还是将来的帝王。 不知道新朝的皇帝喜不喜欢男人。 他忽然露出个笑来。 他把偷偷藏着的菜刀翻找出来,轻轻碰上刀刃,可别划伤自己。 嗳。他长长叹一声。 想要兄长抱他,抱得越紧越好,抱得能听到他心跳,抱着对他说,别怕。 到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想见的,还是林梧逸。 吃饱穿暖,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能同时满足这两样,他想自己会知足的。 可他大概没机会了。 宫里乱作一团,因着尧鸢不准璩乌逃,内侍逃走之前,还不忘把璩乌绑在殿外的柱上。 璩乌面上哭爹喊娘,心里直骂尧鸢爹娘。都到这关头了,何苦为难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好在他早有准备,将袖子里藏着的小刀抖落手心,拔了刀鞘,璩乌慢吞吞磨绳。 绳一断,璩乌赶紧跑。至于尧鸢,分道扬镳,各寻各的生路去。 宫里彻底乱了。【`xs.c`o`m 网】 16、覆面07 破城的剑刃滴下血来。 宫里的人都在往外跑。 尧鸢摸了摸自己完好的颈项,这样好的头颅,给其他人可惜了。 他在等。 要么等到他想见的人,要么等到这一生的终结。 他突然好不甘。他望着这把寻常的菜刀,他不后悔当初没跟林梧逸走,做下的决定走过的路他不允许自己悔。 他只是好不甘心。他想要兄长的这一刻,兄长不在他身边。 儿时在街上乞讨,讨不到也偷人东西,流浪的日子记忆密密麻麻,全是为了求生。遇到林梧逸,突然就想要爱了,不满足,不甘心,不足够。 林梧逸,大少爷,哥哥……能不能再见我一面,送送我。 月余后。 新朝初立,论功行赏。鬼面将军不受赏赐,摔了面具,不再为将,请辞归乡。 鬼面下竟是一张无暇的脸,风华绝代,震惊朝野。 有大臣抓耳挠腮,这传言不对啊,不是说面如恶鬼,狰狞恐怖?他之前想嫁女,都担心吓到女儿作了罢…… 也有人心情复杂,将军上交兵权也好,新朝已立,拥兵自重是隐患。交了兵权荣华一生,也算好结局。 座上的帝王望着台下人面容,神色不清。 半晌后帝王挽留数次,鬼面将军去意已决。 帝王叹息,赐下不平则鸣的金牌,封万户侯,行使暗查巡抚的职权,游走天下。 “助朕一起让这天下海晏河清。” 走出大殿,映空等在那里。 林梧逸声音平缓:“当真与我走?” 映空点头:“怀斯他们留在朝堂上足够了。” 映空笑:“那一排排的面具我让人还给陛下。”卸下面具,林梧逸从此只是林梧逸,不再是战场上的鬼面将军。 终于不戴面具,轻松许多,林梧逸还有些微的不适应。天边的光很亮,林梧逸轻声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宫里的人大多都被关押。他向陛下求了恩典。 尧鸢被关在宫殿里。他试探着用菜刀划自己脖子。 好疼。 哪怕一道小小的伤口都这么疼,当初林梧逸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啊。 尧鸢咬牙,等了这么久,也等不到人来。许是他想错了,林梧逸早就死了。 那尧鸢呢? 尧鸢怎么能够在经历这一切后继续抱着毫无期望的期望,惶惶不可终日。 尧鸢握紧刀柄。 门开了。 尧鸢望见来人,刀落在了地上。 是梦吗? 黄粱一梦,南柯一梦,还是死前的幻梦。 林梧逸慢步走到他身边:“我回来了。” 尧鸢摸他的脸,疤没了,尧鸢在林梧逸身上留下的痕迹,彻底消散了。 但就是他,尧鸢知道,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但就是他。 “你死了,还是活着。我呢,我活着,还是死了。” 尧鸢落着泪,也笑着:“但总算见到你了。” 林梧逸安静地抱住尧鸢,过了好一会儿,他撕下衣袖,抚尧鸢颈上血痕。 “我们回家去。”天下、皇权,时光如水,都不顾了。 林梧逸牵着尧鸢离去,映空备了三匹马,他们打进城,呆了月旬,又渐渐远去。 上朝之前,林梧逸与陛下私下相见。 刘凤原问:“你当真不肯留下,我封你为异姓王,仅在我之下,我有的,能给你的,我都给你。” 林梧逸退后一步:“陛下,走到这里,我的心愿已了。以后的路,怀斯他们会陪你。” 刘凤原道:“这天下不会再有烟花柳巷教坊司,这是我的承诺。梧逸,我需要你留下,看着我。” 林梧逸面上仍是鬼面,刘凤原执着地望着。 林梧逸道:“陛下,这天下不需要我了。我只愿泛舟湖上,春夏秋冬,过寻常日子。” 刘凤原静了半晌,退回座上。他抬眸:“民间有的,宫里也能修。市井良田,宫里都能有。” 林梧逸半跪下来,只道一声:“陛下。” 刘凤原冷着眼,半晌笑起来:“你当真是分毫不让。” 尘世的一切落在马蹄声声里。 林梧逸抬头望,青山依旧在,前路不远。 【番外】 没几年阿爹死了,天下乱了。爷爷带着阿融躲到山上去,教阿融识别草药,读书习字。 爷爷去世,阿融下山的时候,已是个大人。十年过去,人间竟已换了模样。 阿融慢吞吞融入这个不一样的王朝,最初靠卖草药为生。后来开始有女子学堂,女娃娃也能念书,学堂招聘先生,阿融壮着胆子去了,应聘上后,换了个营生。 有次到街上买包子馒头,三人与她擦肩而过。 阿融回过头去,刚刚中间的那一个,她小时候好像见到过。 见到……半张脸。 阿融不太确定,她回过头来,摇摇头,店家给她拿了馒头,阿融咬上一口,没有小时候的好吃。 皇宫里。 刘凤原有时候会梦到林梧逸。 梦到一张鬼面具,梦到他的剑,梦到他面具下的眼。 最后梦到朝堂上,林梧逸摔下面具。 他不愿意做他刘凤原的将军。 醒来时,刘凤原问手下,林梧逸去到哪了。 暗卫千里传来的一封封信,手下念给刘凤原听。 林梧逸登上了睢山,下了场大雪,几人差点被困山里头。大晚上的才爬下山来。 林梧逸去了洛河,那天月亮很圆,暗卫没敢靠太近,但听到林先生在湖中吹箫,箫声传得远,他有幸听到了。 林梧逸跟江南的诗人们饮酒,酒酣时舞剑助兴。暗卫们蹲在树上,为了多看两眼差点摔下树来。 …… 他过得倒是快活。刘凤原叫停了手下。 信不够多,刘凤原只在想起他的时候,让手下念。 若平常也听,再想起的时候,只能干想着。 刘凤原轻笑,林梧逸啊,走远点也好。 哪怕刘凤原后悔了,也捉不回来。 当初那许多的面具,刘凤原叫人熔了。 那人既不想做厮杀的将军,何必还留下桎梏他的证据。 鬼面,鬼面,倒真不如做寻常人。 刘凤原心道,让寻常人也能安乐一世,当皇帝的,才够快活。 他抬笔,打开奏折,今日的政务,拖不得。 寻个好日子再去想那走远的人。 麟化县,被发现的暗卫们不知所措,却见林先生递来暖酒。 “大冬天的,暖暖。以后不必到处躲,若不介意,和我们一起罢。” 这群暗卫傻乎乎的,躲树后,躲草丛,躲山洞,被虫子咬了强忍着,被蜜蜂蛰了还忍着。 他与映空尧鸢饮美酒享美食,暗卫们啃干饼噎得慌水囊还喝光了。 暗卫既任务在身,他大大方方给人瞧,一起罢,走在这天下里,结伴游去。 【后世】 叶高懿又刷到鬼面将军的帖子,不用点进去也知道里面的评论,要么吹美貌,要么吹武力,吹成天上地下第一人。谁见了不说一声脑残粉。 叶高懿心烦意乱点了不喜欢,但下一次刷到,又忍不住停留。 电视上也在播《鬼面将军巡游记》,叶高懿更烦了,怎么哪哪都是他。 他第二天跟朋友吐槽。 朋友惊讶:“啥,鬼面将军巡游记?什么扑街剧。我也没刷到那么多帖子啊。” 叶高懿怔了片刻。 晚上回家,他喝了两罐啤酒,点开手机搜索栏,清醒过来。 每次点了不喜欢,过两天还搜,这不贱得慌。 他又喝了一罐酒,突然想起来,小时候他最喜欢鬼面将军了,买了手办,买了好多书,买漫画…… 长大了,觉得难为情,把手办漫画全都装箱子里,放老家吃灰。 叶高懿又刷到帖子,这次点了进去,发现也不都是夸的。 叶高懿见那人阴阳怪气的贬低评论太心烦,没忍住就跟那人吵了起来。 吵到最后,叶高懿睡着了。 第二天,叶高懿回了趟老家,把手办漫画书籍带了回来。 还是喜欢。 做脑残粉,叶高懿躺在床上,叹了一声,也没什么不好。 【帖子】 论映空放弃一切跟随鬼面到底是何种感情。 [爱吃圣女果的西红柿]:我翻阅了正史野史,个人比较确定的是映空少时愚笨,遇到鬼面后才渐渐生出智慧。 在教坊司里,鬼面如同横空出世,那时候映空还只是个傻子。一年年过去,渐渐懂得了人世间的道理,生出了为人的感情。从蒙昧无知到天地初开,林梧逸是第一个站在映空世界里的真实的人。 天下大乱,起义的火点燃旧王朝。教坊司爆改武装势力,加入起义军四处征战。在战场上,鬼面与映空同为将军,敌军的血液同等地流经了鬼面与映空。战鼓声声,谁也不能保证谁能活下来。 我翻到一个有趣的史料,在这个阶段,映空常常烧了热水,连水带浴桶抱到鬼面军帐。距离不算短,桶也并不轻,这本是映空力能扛鼎的一个小佐证,我却觉得这其中生出许多难以言语的暧昧。 洗礼这个词在国外有别样韵味。古时候虽然没有这样的说法,但……从前是鬼面引领映空,征战阶段,却是映空把鬼面打理得干干净净。我不信,鬼面将军心里没有半分触动。 征战结束,新朝初建。鬼面请辞,映空跟随。从始至终,从鬼面出现在教坊司开始,映空就再也没有离开鬼面。天大地大,二人巡游,一生一世。 [不啃橡胶的吗喽]:磕cp脑子都不要啦,从始至终都是一群人的热血,巡游时鬼面身边一堆人,还一生一世一双人,做梦清醒一点 [对面有个傻瓜]:楼上的别装,一眼就知道成分 [不啃橡胶的吗喽]:我再是喜欢谁,我也没睁眼瞎说胡话 [45678909876]:不爱看滚,没看底下标签标了同人 …… 帖子吵热了,叶高懿也刷到这帖子,举报,举报!脑残但唯粉,拒绝cp,鬼面独美! 【尧鸢】 尧鸢常常凝视林梧逸的左脸。 有很多人偷偷看林梧逸,他们看的,和尧鸢看到的不一样。 那些亲手刻下的疤,在岁月里消散得干干净净,尧鸢有时候庆幸,有时候却怀念。 怀念林梧逸身边,没有那么多人的时候。 怀念林梧逸的丑陋,诞生在他的手下。 怀念面具牢牢地钉死兄长。再喜欢兄长的人,也瞧不见兄长的神情。 那些人,只能透过一双平静的眼睛,猜测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 有波澜吗,还是毫不在意。成群结队的人,总是得不到一个真实的答案。 而尧鸢早就有了答案,不需要去猜,不需要用什么来证明。 他是独一份的。 如今林梧逸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快活地笑,肆意地挥洒情感。谁都能瞧见他了。 谁都知道他到底是高兴,还是悲戚,够不够快乐,或只是很安静。 那么多人拥挤在林梧逸身边,一个又一个,尧鸢仍然拥有容身之地,可他觉得自己面目模糊了。 看向一个人,兄长会专注。可看向一群人,就只是匆匆掠过。 尧鸢抚上林梧逸的左脸,夜色里,兄长睡得很安稳,呼吸平和。尧鸢从记忆里翻找,沿着当初疤痕的位置描摹。 在这一刻,尧鸢希望林梧逸是丑陋的。 令人多看一眼都想远远地逃开。 谁都怕兄长,谁都不爱他。 尧鸢来爱他。 只有尧鸢的林梧逸,身边终于清净。尧鸢无声地轻笑,讥嘲自己的幻梦,承认自己的贪婪。【`xs.c`o`m 网】 17、诸子夺嫡01 “如果不是你回来,大哥不会死。”谢裳溟站得远远的,血腥气离他依旧很近。 “我很慈悲的,我不要你的命,只是叫你成了阉人。一个太监,怎么能成太子呢。”谢裳溟觉得自己疯了,可说话依旧这么冷静,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蜷缩在地上的人,不知是昏了还是醒着。 眼前一盆火,烧着那人的一部分。 谢裳溟往里添了几块木柴:“怪就怪你命不好。” 狸猫太子的事,是谢裳溟查出来告知大哥的。 那生性怯弱的大哥,在谢裳溟的引导下,也当真自戕了。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 而眼前这个苦命人,成了个太监,父皇怎么会忍受他的儿子是一个太监。 等父皇回来,这人也该命断了。 给大哥的陪葬品。大哥别生气,到黄泉路上了,记得等一等这苦命人。 林梧逸前些日子还在山上忙活,打猎摘果,养活弟弟妹妹。 被捉到宫里来,什么都没弄明白,这奇怪的人就开始自说自话。 剧烈的疼痛叫林梧逸浑身汗湿,昏昏沉沉噩梦不绝。 他勉力抬起头,眼眸里竟没有恨意,只是看着眼前这人怪言怪语神色难明。 谢裳溟对这样的眼神相当不满,他烧红了烙铁,贴近林梧逸脸庞。 灼热的气息离得近了,林梧逸的身体生理性落下更多的湿汗。 他轻声道:“你这么恨我,恨你大哥,是为了太子的位置?” 他说得很慢,说话身体也疼。 谢裳溟道:“我该抠了你眼睛。” 林梧逸说:“我快死了,我祝你得偿所愿。” 一个人这么强烈的欲望,要么实现,要么扭曲。 谢裳溟突然将手挪开,手一松,烙铁砸落地上,激起几点火星子。 他道:“叫个太医来,吊着这人的命。” 谢裳溟走出偏殿,外面下着雨,不如这人流出的血潮湿。 谢裳溟后知后觉,若当年没有那桩狸猫换太子的事,这人会是他的大哥,血脉相连。 或许这个人会是一个合格的太子,让父皇满意,弟弟们爱戴有加。 但命运不讲理地发生了,谢裳溟只是一个推手,添了些不得不尝的苦头。 “大哥?”谢裳溟讥讽地念出这称呼,无论哪一个,都不配当他的大哥。 都去阴曹地府,在那里,才适合他的大哥停留。 林梧逸面庞失去血色,白得跟雪相亲相爱。他趴在冰冷的地板上,想着阿弟阿妹大了,应当能养活自己。 这个世界没有林梧逸熟悉的灵气,他是一个寻常人,像寻常人一样生活了二十年。 如今也跟寻常人一般,受着寻常的苦。 这里下着雨,但气息跟山林里不一样。 山里潮湿的土腥气,植物的草腥气,甚至带着点辛辣,明目张胆地凑进人的鼻子里。 这里的雨,声势大,气味轻,掩不住濡湿的血。 帝王南巡回来,得知狸猫太子的故事与证据。 按照二皇子的版本,宫里新来的太监被太子发现是真的皇家血脉,太子因畏惧而自戕,而那太监受惊过度,养在偏殿。 谢藏缺[cáng]从留守的侍从那里得到另一个版本。 侍从问怎么处理。 谢藏缺道:“埋了。” 侍从低着头,不清楚埋哪一个。 谢藏缺道:“死掉的,该封棺封棺。” 谢藏缺走进偏殿。 殿里的人正喝着药,倒挺惜命。他慢步走到近前,两个版本里都是他嫡长子的人抬起了眸。 一双眼,无波澜。 谢藏缺想起这人还有两个弟弟妹妹,道:“把这人的弟妹捉来,一起,才不寂寞。” 那双眼有了波动。 这才有意思,活在这世上的人,哪会真成死样子。 太监钧抒轻声提醒林梧逸要行礼,陛下来了。 林梧逸没有折腾自己难以挪动的身体,道:“听那人讲,我是你的孩子。那我该叫你父皇。” “如果这是真的,请饶恕我暂无法挪动。” 谢藏缺坐下来,殿里的茶水冷得失了气息,他倒没喝,他笑:“不男不女,做不成我儿子了,倒可以做个公主。” 谢藏缺仿佛觉得有趣,让人立马传旨,他遗失在民间的公主回来了,让太监钧抒准备准备,给公主办个盛大的认亲宴。 陛下这是又起了玩心。钧抒认命地去办。 每次陛下想玩,死掉的人总是少不了。 林梧逸静静瞧着眼前人。正常的皇帝,得知自己的太子死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心情,总不会如眼前这个,像看一场戏。 亲生的儿子成了太监,痛心或耻辱感,这人皆无。 是个活泼的疯子。 喜欢胡闹和荒诞的故事。 有这样一个父亲,二皇子能做出这样的事,倒也不足为奇。 谢藏缺问林梧逸,失了命根子是什么滋味。 林梧逸没有回答。 谢藏缺说,问你阿弟也是可以的。 林梧逸道:“陛下,如果您好奇,我可以帮您。” 谢藏缺笑:“叫朕父皇。” 林梧逸乖巧地喊了父皇。 “父皇,这是身体的一个部件,失去后,疼。如断手断脚,总归不是好滋味。” 谢藏缺道:“你说的不够准确。断手的滋味,你没尝过。再等等,等你尝过了,告诉父皇。父皇很好奇。” 林梧逸望着他:“父皇,他人的感受不够真实,您亲自体验,才足够痛快。” 谢藏缺道:“真是孝顺孩子。可惜了。” 谢藏缺分了一个宫殿给林梧逸住,公主的衣裳首饰很快送到。伺候的宫女太监齐全。 二皇子谢裳溟得知这样的结果,直接把还没入土的假太子送到了公主殿。 棺材抬到殿内,谢裳溟道:“你不陪大哥,大哥会寂寞。” 林梧逸抬眼:“二弟,长姐如母,当母亲的,虽心痛难忍,却不得不提起心神操持后事。而你闲得紧,不如断了双手,放棺内牵起你大哥的手,一步步带他投胎去。” 谢裳溟歪了歪头:“你入戏这么快,父皇会喜欢你的。我有点明白,为什么你活了下来。” 不哭不闹,洒了把钩子,勾住了看戏的疯子。 谢裳溟慢慢笑起来:“正好拿你和亲,给你找个好去处。” 林梧逸道:“好啊,多谢。” 谢裳溟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走近,顺手拿了桌上的脂粉,手划过,一点点给长姐添金画红。 “我大邕[yong]朝的公主别太素了,又没死亲爹,一副披麻戴孝的脸,难看。” 指尖落在素唇上,金粉灿灿,好看多了。 不男不女的阉人,亏父皇想出这么个主意,这下子,林梧逸一时半会死不了。 父皇还真是心疼他啊。 谢裳溟咬破自己指尖,金粉落在舌尖,他笑着用血,抹匀林梧逸的唇。 “阿姊,喜欢吗?” 林梧逸垂眸,夸赞这白送的弟弟:“乖。”【`xs.c`o`m 网】 18、诸子夺嫡02 死人的气息不好闻,哪怕封在棺材里。按道理是风平浪静的,可殿内无端端一股阴凉,林梧逸瞧见太监们瑟瑟发抖,他们身体的抖动或许带起了一股凉风。 林梧逸捡了一块糖含在口中,这块糖大了,挤得他颊肉微微嘟起,塞得他呼吸微微不畅。 他慢慢含着这块糖,直到可以说话的地步,他才问近处的太监,这棺材要埋在哪。 太监奚步跪了下来,头垂得低低的,声音不敢放轻,贵人若是听不见,他的舌头就别想要了:“等钧抒公公回了,奴才立即去问。” “不着急。”林梧逸道,“我只是在想,如果尸体腐烂生了虫,虫子会不会循着细小的缝隙或是它们啃食出来的,爬到我的床上。” 奚步惊惧地摇晃脑袋。 林梧逸低声道:“我的伤没好全,爬经我伤口,虫子会吃我。” 奚步额头生出许多的汗,他惨白着脸抬头,喃喃一声殿下。 林梧逸轻轻地笑出一个弧度,眉眼弯弯。 奚步大胆地瞧殿下神情。 殿下……是在捉弄他吗。 奚步擦了擦眼,林梧逸的笑眼已离他远去,看向送药的太医了。 奚步那一瞬,竟怅然若失。 太医白则靖把温度刚好入口的药送到林梧逸嘴边。 前几天林梧逸抬手牵动了身体都疼,太医一直这么喂他。 换药、喂药、擦拭身体。 今天林梧逸好些了,抬手托住药碗,太医白则靖一时间没松手。 林梧逸抬眸。 白则靖道:“臣服侍殿下。” “嘴里有糖,”林梧逸说,“等等喝。” 白则靖双手捧着药碗拘束地坐在一边。 他的双手不足够热乎,他担心药凉了。 药凉了,腥气重,味更苦,难以下咽。 林梧逸嘎吱嘎吱嚼糖,白则靖听到声响端着药碗再一次走近。 糖化完了,林梧逸嘴里甜蜜蜜,他轻轻张开唇,任由一腔的苦流入。 他吞咽着,白则靖不能看他,也不能不注意着喂药的节奏。 白则靖睫颤动,凝着殿下的唇。药尽了,有一滴在唇角,白则靖不知该不该擦。 奚步眼疾手快,膝行来用帕子替殿下擦去。 换药时,殿门紧闭,伺候的大多数人都下去了。 白则靖扶着殿下躺下。 奚步垂下帐,守在帐帘外。 因着伤处,殿下未着亵裤,白则靖掀开衣裳。 即使白则靖换药足够小心,林梧逸额角颈间的疼汗依旧润湿了几缕发。 殿下唇瓣轻颤着,这般疼,白则靖也未听到他一声哭喊。 林梧逸望着床帏,他躺在金纱帐里,想着这宫里有多少太监。 多他一个不多。 “很奇怪吧。”林梧逸声音很轻,“人为制造的畸形。” 白则靖心一颤,差点弄疼了殿下。 他擦擦额头冒出的汗,越发小心翼翼。 林梧逸微微笑起来:“在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畸形。畸形的心,畸形的权力,把什么都扭曲了。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死人的棺材躺在林梧逸不远处。 曾经的太子殿下,如今连他的收尸人都不够称职。 太子殿下的血肉正在腐烂的进程里。 林梧逸的伤口渐渐走向愈合。 前者不会疼了,不入土就臭烘烘一场,像个大喇叭在说,人死啦,死啦。 腐烂悄无声息,气味声势浩大,要活着的人将他埋下。 白则靖换完了药,瞧见公主殿下眼角有一滴泪,公主殿下的神情仍然平静,那滴泪像一滴雨落在了瓷瓶上,很快滑落了,没留下太多痕迹。 白则靖收拾药箱,擦洗手,不敢问殿下,要不要擦下身体。 他还是问了。 他察觉到,殿下爱干净。哪怕殿下处在污秽泥潭里,恐怕也是安安静静,冷冷清清。 白则靖想要殿下舒服些,哪怕殿下并不贪得。 殿下准了。 侍者们端来洁净的帕,温热的水,白则靖往里倒了点他自制的药液。 湿润的帕子擦拭过赤裸的身躯,白则靖恍若夜游,循着光白处走。 灯火阑珊,光也微颤。 “痒呢。”公主说。 白则靖步履快了些。 换了帕,换了水,擦过脚腕。 白则靖的夜游结束了。 将衣衫合拢,如大门关闭。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已清明。 白则靖走出公主殿的步伐从容,出了殿却有些跌跌撞撞。 一个侍卫问他,是不是公主殿下出了事,怎这般着急忙慌。 白则靖顿住脚步,道:“见笑了。” 他没回答侍卫,侍卫赶紧拍了下自己嘴,打探殿下的事,他不想活了?多嘴。 棺材还没入土,二皇子谢裳溟送来第二份礼物。 镶嵌了蓝色宝珠的盒子送到,林梧逸拆也不拆。 内侍止绾流着泪跪了下来:“求殿下打开看看。求殿下救我。” “您不看,二皇子殿下要杀了我。”止绾的泪情真意切。 但林梧逸只是瞧着他落泪。 落到最后,止绾流不出更多泪水了。 他高举着宝盒,跪得端正,泪水干了,黏在脸上,僵凝了他神情。 脸白着,人木着。 林梧逸道:“盒子里若不是我喜欢的,就把你装一部分进去。” 止绾垂地,磕头,不敢再言。 本以为宫外来的,沾了宫外不一样的气息,没想到流着这样的血,二十年也没能洗掉。 林梧逸示意下,奚步取来宝盒,打开呈给殿下。 瞥见盒子里的东西,奚步惊惧得差点摔了盒。 十根血淋淋的手指排列。 止绾道:“殿下说,兄弟情深,十指连心。既然公主无法陪葬,就叫公主的阿弟代劳。” 止绾麻木地伸出手来。盒子小,装不下止绾的头颅,公主发发善心,拿了他的手指,宽恕他的性命。 林梧逸安静地观察这十根手指。是阿弟的? 隔得远,看不真切。 “靠近些。”心里的疼痛没来得及上涌。 奚步恨不得以头抢地,冒着冷汗凑近。 林梧逸取出一根手指,放在手心。 不是阿弟的。 阿弟无名指有道长疤,很深,皮肤的纹路都扭曲了。 盒子里剩余的,他挑挑拣拣,没找到符合的。 林梧逸把手指放了回去。 另一个内侍幸鞍机灵地捧起帕子。 林梧逸接过,慢吞吞擦手。 “这礼物我喜欢,你回去吧。告诉二殿下,既然他那么喜欢兄弟,我不介意用他的眼珠子,代替这盒子上的蓝宝石。” 止绾抬头。 放过他了? 他后知后觉,大口喘息。【`xs.c`o`m 网】 19、诸子夺嫡03 干燥的帕子擦不净指间的血。 幸鞍捧来热水。 林梧逸双手浸入水里,直到指尖泡得皱起,他才回过神来,说把盒子里的手指埋了。 林梧逸瞧见自己的指尖尸体一样蜷缩、发白,浮皱的波澜里能容下几只小小的蚂蚁。 他抬眸,忽而望见桌上有一花瓶。 花瓶里有花,还没死透,他说他要花,奚步很快就送到他手边。 林梧逸把花放到盒子里,和手指相拥。 花离开枝头,手指离开主人,林梧逸草率地让它们作了伴。 他看向殿外的天色,想着阿弟什么时候来。 这个王朝的皇帝说了,要把他的阿弟阿妹送来。 如果阿弟聪明些,就该躲得远远的,再不济,把阿妹藏好。 公主殿下面上的神情是平静的,望着殿外也安安静静。 可幸鞍无端端觉得殿下在落泪,他偷看了一眼,殿下素白的脸是瓷白的玉,烂在破庙里了,也还是冷质地。 殿下的眼泪是往心里流的。幸鞍偷偷地想。他不为殿下难过。 殿下的眼泪不流出,他不能奉上新的洁净的帕子,为殿下擦去。 他为自己难过。失去了一个表现的机会。 谢裳溟带着一把精致的匕首来了,没有人邀请他,他总是不请自入。 “阿姊,”谢裳溟亲昵地开口,“您要我的眼睛,我给您送来了。” 匕首出鞘,他塞到林梧逸手里,教他怎么痛快地剜下一个人的眼睛。 不能剜太深,脑浆溢流不好看,太浅了抠不出来,只流些不多不少的血,欠缺了壮观。 林梧逸看着手里做工精美的匕首,细致的花纹,美丽的色泽,匕身映出他的眼睛。 他慢慢对准了谢裳溟。 谢裳溟不躲不避,直到那匕首真的要触及他的瞳孔,长睫才轻轻地颤了颤。 林梧逸问:“你在这世上还留念什么。” 谢裳溟没有回答。 匕首停在那里。 谢裳溟在恐惧中微笑:“你不敢。” 林梧逸轻声道:“我总觉得,弄瞎你的眼,脏了我的手。” 谢裳溟落下泪来,他仍微笑着:“我早就脏了。别怕,杀人并不可怕。” 恶劣的模仿者。林梧逸看着眼前神情真挚的谢裳溟,发觉他并不真的等同于他的父亲。 谢藏缺真心喜欢玩闹。而谢裳溟,拙劣可笑地模仿着。 林梧逸放下匕首,轻声问:“为什么叫裳溟。” 溟,小雨。因为出生那天,下起小雨,沾湿了一点陛下的衣裳。 太监禀报说生了,陛下看着湿了的袖口,随手就定下了名字。 谢裳溟没有回答,因为这样的由来,显得很可笑。 “少年时候,我有一个母亲,”谢裳溟说,“她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她说她不喜欢这里,”谢裳溟慢慢回忆,“其实这些话说说也没什么。可她偏偏要跟侍卫一起。” “父皇发现后,让侍卫做了男宠。” “第二天,男宠把阿娘吊死了。” “男宠叫双巢,父皇很宠爱他,封他为狺yin妃。” “我跟父皇说,我也喜欢。父皇看着我,觉得很有趣,把狺妃给了我。” “就在今天,我厌倦了把他拴在狗笼里,切下他的手指,送给你。” “你讨厌我的眼睛,我想,”谢裳溟留下匕首,慢慢离开了,“你会喜欢他的。” 当第三份礼物送来,林梧逸已经没心思打开。 止绾鼓足勇气,把血淋淋的眼珠子给林梧逸瞧。 “殿下说,”止绾伏跪在地,“镶嵌到盒子上,腐烂了有臭味。他不喜欢你身上有这样的气味,就不替您镶嵌了。” 小时候,谢裳溟是最不像父皇的那一个。 长大后,他是最像父皇的那一个。父皇对他也最是宽容。 在这宫廷里,除了皇帝,越快活死越快。 谢裳溟擦净又一把匕首的血。 下一次,能送给阿姊什么礼物,他得好好想想。 谢藏缺要见长女。 宫女服侍林梧逸,穿上华服,梳起发髻,妆点面容。 林梧逸看着镜子里的脸,一点点陌生。 长眉修得弯了,眼尾一道斜红,唇色里添一抹金粉,林梧逸垂下眸,懒得看。 宫女说,神妃仙子也不过如此,公主殿下。 宫女生疏而僭越地安慰,她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没忍住出了口。 公主殿下轻轻笑,一个极其浅淡的弧度,仿佛接受了她的安慰。 宫女羞赧地望向别处。 轿撵抬着,在晃动里,林梧逸额角疼出的冷汗滑落,像一滴玉观音的泪。 将军宗隨sui等候在陛下殿外,天青色,云漫漫。 一乘轿撵落入他的视线。 那人是在哭么。 宗隨百步穿杨,视力极好。 宫里来了位长公主,哪怕他才从南方剿匪回来,也知道得清楚明白。 是长公主,还是陛下新纳的妃子。 宗隨垂下目。 轿撵停在了殿外。奚步伸手扶公主殿下。 林梧逸蹙眉,额间的冷汗更密。 脸色凄白,他抿唇,还未动作,幸鞍跪下说:“我抱殿下进殿。” 林梧逸望向他,又看向开了一扇的殿门。 公公说:“请公主殿下进。” 话里话外,只准林梧逸一个人进殿。 宗隨听见耳边人的呼吸声,压抑着疼痛而没能抑制完全。 林梧逸下了轿撵,步行几步,闭上了眼,太疼了,他不走了。 “公主殿下,陛下在等您。”公公催促。 林梧逸睁开眼,看向这公公:“告诉父皇,宫里的路不够平,宫里的轿撵不够稳。” “太疼了,我不喜欢。”林梧逸轻声说,“如果父皇爱女之心依旧,请他来此相见,我就不进了。” 宗隨目不斜视,权当自己是柱子。至于公主殿下的声音为何不如寻常女子,不是他该知道的。 林梧逸静静地瞧着公公。 公公无奈,只得进去通禀。 谢藏缺没出来,让宗隨把公主扛进去。 陛下用的扛字。宗隨总是忠君的。 一双粗鲁的大手,毫不怜香惜玉。 林梧逸腰肢被人抱住,天地斗转,上了宗隨的肩。 死板的木头。 林梧逸闭上眼,睁开时,他人被放到榻上,将军已出去了。 谢藏缺笑眼看他:“赐婚你与将军,可喜欢?” 林梧逸抬眸,平淡道:“赐婚给一个多没趣,要嫁,就嫁满朝文武。” 谢藏缺慢慢抬手,抹去一滴他额间冷汗。妆都疼花了。 林梧逸耳畔传来帝王的声息。 “思君念君怨君。他们无异于我的娼.妓,你却要做他们的妓子。”【`xs.c`o`m 网】 20、诸子夺嫡04 思君隐思君兮厞侧。念君,念君兮不忘。亲君疾亲君而无他兮。事君,事君而不贰兮。娱君,设张辟以娱君兮……* 林梧逸脑海里回忆起这一篇文章。谢藏缺并非不知臣子对君王的忠心以及劝诫,但他只是拿此当做一种情趣,激起他生活的乐趣。 林梧逸不把谢藏缺的比喻当比喻,实诚道:“原来父皇后宫佳丽三千,前朝佳人无数,您的权柄贯通东西南北,天下都躺在陛下的床上。” 他这份实打实的恭维充满了讽刺。 谢藏缺应当很久没被人嘲讽过了,以至于这份讥讽像是一份粗暴至极的对待。他睁大了双眼,神情里带有一种孩童的稚气。 林梧逸被迷惑了片刻,却见谢藏缺灿烂地笑起来。 原来还能这么玩啊。“乖孩子,”谢藏缺道,“我会让乖孩子的心愿都得到满足。” 谢藏缺让人把探花郎叫来。 林梧逸道:“父皇,儿臣告退。” 谢藏缺摇摇头:“留下。” 探花郎到了,林梧逸方明白谢藏缺说的心愿是什么。 陛下道:“公主需要你。” 探花郎一张素白的脸红了。 谢藏缺笑着掰开公主的腿,请君入瓮。 探花郎自是不敢,亦不能。他说的长篇大论谢藏缺却没听。 谢藏缺跟林梧逸嘀嘀咕咕:“他做你的客人,也做朕的妓。” 他有点烦恼似的,觉得这样的形状太粗鲁,人与人与人,可他仍然很有兴致。 林梧逸闭上眼,脑海里不可避免冒出这样的画面。 林梧逸捉住谢藏缺的手,道:“父皇,何必中间还隔着人。” 满室静了。 谢藏缺站起身,一巴掌打到探花郎脸上。 他回头,委屈着,又很快满含笑意地看了林梧逸一眼。 “还不是时候。”他说。 谢藏缺不高兴地走了,暗卫拎着探花郎跟在后头。 出门撞见宗隨,想起将军在等,干脆打包了文武二臣射猎去。 林梧逸单手把自己的腿合拢。比变态更变态吓退变态。他不介意折磨一个恶人。 谢藏缺射到一只狐狸。 宫中百兽山上的兽类都是捉来的,射猎也如过家家。虽有猛虎,但都被灌了药,以免当真伤到陛下。 宗隨知情识趣,只打了两只鸟,探花郎有心射出威风,但准头不好。 内侍把狐狸捉来,谢藏缺的箭射中了狐狸的眼,没有损伤美丽的火红的皮毛。 他随口让内侍把狐狸送到公主殿。 “做一件火红的大氅。”他道。 宗隨道:“陛下疼惜公主,公主一定高兴。” 谢藏缺想起那坏孩子的脸,头一回问宗隨:“宗家是怎么养孩子的。” “严父严母,忠君报国。”宗隨认真回答。 谢藏缺甩了下鞭子,甩得鞭子像他的尾巴,鞭子垂下,尾巴尖也垂下。 他又问探花郎:“你家呢?” 探花郎被打了一巴掌又被提溜来打猎,陛下喜怒无常,他小心回答道:“读书习字,知德明礼。” 谢藏缺轻轻困扰着,可他的孩子二十年在外,没学会忠君报国,也不懂知德明礼,好好一个瓷娃娃被养成了背逆人伦的恶崽子,喜欢上无辜的父亲了。 如果林梧逸知道谢藏缺所思所想,一定恶心得昏天黑地,晕厥不休。 谢藏缺对将军道:“朕的孩子缺男人,将军,今晚你去公主殿。” 谢藏缺想,缺什么补什么,满朝文武挑挑拣拣也能捡出些不错的,一晚上一个,希望乖崽子喜欢。 宗隨早知陛下秉性,倒也没天崩地裂。只道:“陛下下嫁公主,臣不胜感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臣回去与长辈商量。八抬大轿恭迎公主殿下。” 谢藏缺目光落在宗隨身上,一个蠢蠢的有用的将军。 “只是让你陪公主玩,教教公主男女之事。”一个通房,内心戏与流程都不用多。 谢藏缺又看向探花郎,这个还不如通房:“公主不喜欢你,以后少在公主面前晃悠。” 探花郎想起惊鸿一瞥的面容,红着脸只能应是。 朕的公主心理变态了,阉割成了太监想男人,当陛下的,不能不宠着他,免得恶劣的公主跑到军营里当军.妓,到时候只能杀了他了。不好玩。 三皇子带着礼物来到公主的宫殿。 三皇子看起来是个正常人,送的礼物也很正常。 名贵的宝玉、大串的珍珠、闪闪的金饰…… 他开口道:“小六的腿断了,说是马发了疯。” 林梧逸点点头:“可怜。” 三皇子谢危启又道:“不是马发疯,是二哥发了疯。父皇宠爱他,小六的腿断了,他的娘亲哭瞎眼也没法子。” 谢危启看着这位“长姐”,被阉割了,当真不恨吗。 “大哥被二哥逼死,小六又残疾,我并不奢望那个位子,但二哥不会放过我们。”谢危启拿出一根发簪,慢慢插在长姐发髻上,很好看。 “阿姐,我想活。”谢危启把来意表露,谁坐上皇位都好,不能是二哥。 林梧逸道:“陛下年壮气盛,说不定活得比谁都久。父皇活个八九十岁,儿子们早都死光了,别担心。”都有这一遭。 谢危启看着这冷冷淡淡的长姐,这不按套路来啊。 他无奈道:“多谢长姐宽慰。” 三皇子离开公主殿,克制着没去看那死去的火红狐狸。他带着寻来的名贵药材又去了六皇子殿。 舒妃娘娘哭得死去活来,抱着孩子要去找陛下讨个说法。 凭什么那贱人的孩子为所欲为,她本本分分,孩子却落得这个下场。 贴身宫女跪下来慌张地劝,上一个闹到陛下那,惹得陛下不开心的妃子,被勒令二嫁了。 连着儿子打包一起嫁给了一座石碑。 钦天监打圆场说是为万民祈福,成了万民的守碑人。 妃子不堪受辱,一头撞死了。 那七皇子守着石碑上的血和阿娘的坟过下半生。 六皇子去了一遭,看看戏,是知道惹怒陛下的惨状的啊,万万不能冲动。 舒妃娘娘想起这事,呜呜咽咽。六皇子捉住母妃的手,眼睛里流露出不甘的恨:“我要叫谢裳溟,死无葬身之地。” 宫人禀告三皇子来了。 舒妃娘娘顾不得擦眼泪,忙叫人请进来。 三皇子母亲死得早,在舒妃娘娘跟下呆过几年,虽比不得亲儿子,也自有一份不同寻常的情谊在。 如今亲儿子这样了,只能指靠三皇子了。 谢危启惨白着一张脸,脸上落满了泪。 舒妃见此,心情舒服了些。 “三哥!”六皇子愤怒道,为什么断腿的不是谢危启,但那匹马是他抢的五哥的,跟谢危启不沾边,事后他也查了,确实是谢裳溟搞的鬼。六皇子压抑住怒火:“你来了就好。” 谢危启出殿时,擦了擦脸上的泪,面上的神情仍然是悲痛的。 嗳,怎么不摔死小六,只摔毁了一双腿,真是好命。 这场布局费了他一点心思,成效不过尔尔。 比起这些一茬茬的儿子,父皇有点在意的,除了二哥,恐怕还多了个长公主。 随手打了狐狸就送到公主殿,火红火红的皮毛,他瞅见了,真是叫人恨啊。 谢危启打小随母亲在冷宫。 母亲死了,他才出了冷宫,养在其他妃子处。 冷宫可真冷啊。父皇从来就不曾给过他温暖的物什。 只有无视。只有轻蔑。 谢危启想起长公主的那张脸,敷粉的美人面。 那道箭射中的若是长姐的眼,血液流淌,是不是也如这狐狸的火红耀眼。 钧抒公公带人抬走公主殿里的棺材,说了一堆的好话致歉。 宗隨来的时候,正撞上棺材出去。 黑木黑棺,装着曾经的太子殿下。如惊弓之鸟的太子殿下,最终惊惧自戕。 宗隨目送棺木远去。 皇家之事,他无力置喙。只是回想起,他曾经见过太子一面。 太子抱着一只兔子,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说二皇子养了条狗,要吃他的兔子。 后来那兔子还是被吃了。 二皇子用兔皮做了条围领,系在太子的脖颈上。 太子说要报仇。 第二天太子又多了狗皮做的护胸。 二皇子亲手剥的,血淋淋的没洗干净,缝得很粗糙,问大哥是否喜欢。 这护胸太子自然没用。谁也不会用狗皮做的护胸。 后来太子自戕,倒把陈年的狗皮护胸穿上了。 一把匕首,穿透狗皮,穿透心脏,也说不清是不是报了兔子的仇,顺便殉了葬。 宗隨是带着陛下的命令来的。 陛下的吩咐很清楚,但宗隨不打算真的这么做。 教导男女之事,用春宫图也算。陪殿下玩,讲故事也算玩。 若真的跟公主殿下有了首尾,反倒不好收场。 殿内奚步幸鞍点起熏香,去去棺材的气息。 一个小太监进来通传,告知了公主陛下的命令。 奚步步子僵硬了会儿,垂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直到公主殿下让其余人都下去。 奚步走了几步,回头看,金纱帐隔着,看不见殿下神情。 宗隨带着春宫图,慢步走到帐旁。 他询问了几句,无人回应,宗隨掀起了纱帐。 公主殿下静静地睁着眼,看向他。 这样一双眼的主人,也会如太子,断送在宫廷吗? 宗隨垂下目,跪了下来。 他已经很久没行这般大礼了。 他展开春宫图,捧给殿下看。 带着这样亵渎的图书,他的姿态放得很低,不像一位将军。 他有意识消减自己的威胁性,以此禀明公主殿下,他并不会真的遵从陛下的玩心。 公主说,扶我起来。 宗隨谨遵命令。 林梧逸靠在床靠上,看着搁在腿上的春宫图,图上颠鸾倒凤,姿态多样,画中人神情含媚,半遮半掩。 他看着欢爱之事,依旧冷冷清清,宗隨不知晓他是寂寞,还是难过。 宗隨听到他说—— “我不是一个女人。我也并不生儿育女。” 林梧逸有些好奇:“上午陛下说扛我进殿,你当真扛。下午陛下说教我欢爱,你来了这,却只带春宫图。” 宗隨慢慢站起来,坐在床榻边:“不敢冒犯公主殿下,请殿下宽恕臣。” “陛下的命令,臣愚钝,只能从臣理解到的方向去施行。” 林梧逸问:“家中可有妻子。” 宗隨道:“未有。” 林梧逸道:“厌恶男子?” 宗隨仍然摇头。 林梧逸:“那你是怕了。” 宗隨道:“公主殿下是君,微臣是臣。” 林梧逸微微笑:“不,你是怕宫廷里的水太深,淹了不该淹的人。” 宗隨望着殿下有了神色的面庞,一尊孤冷的瓷像,忽而有了人气。 他垂下目,盯着春宫图,不再看殿下,完成命令般讲解起来。 他说着生直器官,和介绍刀剑武器军事阵法的口吻没什么不同,说起交.媾姿势,也似在讲解挥刀如何劈砍,战场如何高效杀敌。 他用公事的口吻来掩盖这一场无端端的宫廷私事。 可林梧逸瞧见他脸颊已红透了。 奚步候在殿外,对于宫廷里的一切事,他没有决定的权力。 他只能等候命令。 奚步不知陛下为何如此狠心,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能视为取笑的乐子。 或许帝王当真是天子罢,并非凡俗血肉,也无人间亲情。 奚步心里钻了蚂蚁,蚁群七上八下地乱钻乱啃,冷飕飕的。 他仍然害怕,却开始担心公主殿下的伤口会否撕裂。 每次换药擦洗都遭罪,喝下的药那样苦,特地找回来的公主殿下,在宫廷里仍然没有爱护他的爹娘。 幸鞍看着奚步着急的样,心里骂奚步蠢货。 大将军能得陛下重视,走到如今的位置,可不会像奚步一样蠢。 如今陛下对殿下有几分好奇和优待,将军哪会真的欺辱殿下。 都城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里,本该一直守着石碑过活的七皇子,磕着瓜子,问三哥,六哥的腿能不能治。 谢危启道:“下辈子有站起来的机会。” 七皇子乐得眉眼弯弯,转而又叹了一声:“命真大,还活着。”他瓜子都嗑得不起劲了。 谢危启道:“收拾六弟,有的是机会。留他一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三哥说得也对,这些年都过来了,”七皇子嗑了瓜子一呸,又嗑瓜子又呸,“再忍忍。” 谢危启想到宫中的狸猫太子事件,这二哥做出来的好事情,虽明面上证据摆得足,他也不能不再查一查。 “你说,要是没有狸猫换太子,咱们的大哥就是真大哥,逼死太子殿下的二哥,于情于理,不该那么潇洒恣意了,是吗。” 七皇子看向谢危启,欢快一笑,嗑瓜子又嗑起劲了。【`xs.c`o`m 网】 21、诸子夺嫡05 休养了一些时日,刚能走的地步,奚步说三殿下又来了。 火红的狐裘已制好,盖在林梧逸的身上。他靠在床靠上,饮完药,让三皇子进来。 谢危启坐在床边,跟林梧逸聊了些有的没的,林梧逸瞧见他的手不经意地抚过狐裘。 指骨分明,青筋露。 林梧逸道:“喜欢这裘衣?” 谢危启摇摇头:“是厌恶。” 林梧逸让其他人都下去了。 谢危启弓腰躺下,脸埋在裘衣里,压下去,埋在了林梧逸的腿间。 林梧逸道:“我的存在,对你们应无威胁。” 谢危启在他面前总是要装不装,有时候维持体面,有时候说出几句骇人听闻的话。 “想舔你。”谢危启说,“想尝尝你的眼睛。” 林梧逸说:“不要太恨一个人,恨得深了,满世界都是他,和爱有何区别。” 狐裘里的声音含糊,林梧逸还是听见了。 谢危启说,恨你的人太多,四分五裂也不够分。 林梧逸轻柔地抚过谢危启的头:“你们只是太在意陛下。” 谢危启慢慢起身:“长姐。宫廷里满是血腥,你不能不沾了血,和我们一起才无区别。干干净净的,太显眼了。” 谢危启留下礼物,一枝折下枝头的花。 走出公主殿,谢危启回头,长姐要么装满暴虐,要么承载欲望,总不能做个安静的人,在宫廷里置身事外。 他讨厌隔岸观火的人。 把长姐弄脏,脏透了,看过来的眼神,总该带点爱恨。 如果身体的残缺无法叫他生出浓烈的情感,那丧失为人的尊严,活得如烂泥人人践踏,作为一个器件,作为一个摆设,时时刻刻被使用,那颗宁静的心,也该波动了吧。 死亡太轻巧,谁也不舍得这么对待他,而活着的残忍,落在长姐的身上,才叫人痛快。 林梧逸望着谢危启出去。 一个扭曲的怪圈,把这些人都圈在了里面。 他们是逗乐的蛐蛐,握着罐子的人笑眼看,偶尔爬到那人脸上的,一巴掌拍死了,落下的尸体,掉回罐子里,腐烂的臭气,叫还活着的,不得不嘶吼着斗下去。 有的蛐蛐断了腿,有的蛐蛐失了心,空空荡荡,早已忘记树梢、灌木、草丛的声息。 爱玩闹的那人又把林梧逸叫去。 一只鸟飞到了宫廷里,他没失了玩心。 林梧逸望着眼前一箱子的情趣物件,抬眸:“父皇,这样好的东西,您自己留用。” 谢藏缺随手拿起一个,瞧了会儿:“你不喜欢宗隨,真是坏孩子。” 林梧逸道:“我对做妓子没有兴趣。” 谢藏缺笑:“给你男宠,十个八个,怕你受不了。” 给这些玩意,难道他就喜欢了?林梧逸静静地看着这人,突然说:“我只想要父亲。” “父亲对一个孩子的爱,”林梧逸道,“我都这么惨了,您能不能给我几分。” 谢藏缺上前,摸了摸林梧逸的头,恶崽子没发烧啊,胡话说得这般动人。 林梧逸覆上谢藏缺的手:“陛下,您还从没有玩过父慈子孝的游戏,您不感兴趣吗。” “弟弟们怕你、恨你,陛下,您尝过爱的滋味吗。从我诞生在这个世上,这个世界多了一个爱你的人。我关心你,真挚地想要保护你,哪怕您是大邕朝的帝王,拥有无上的权力。可他们看见的,只是作为帝王的你。” “某天你不是了,你在弟弟们眼里,就什么都不是。”林梧逸的手冷冰冰的,谢藏缺的手倒热乎许多。这个没什么感情的帝王,仍旧血肉之躯,做了人,哪能真成神,想要置身事外,哪能那么容易呢陛下。看戏看了这么多,不心痒,不亲自演一段? “可在我眼里,哪怕你什么都不是,我也带你走。带你回到我的小家,我打猎,做饭,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喂养你,陪你玩,你生病了我焦急如焚,你半夜蹦跶我也不睡陪着你。你到处走,我跟你走。” 谢藏缺碰碰林梧逸额头,额头贴额头,他说:“这是养爹还是养宠物?” 林梧逸垂眸,哎呀,糟糕,说得像养只猫猫了。 他不能让谢藏缺把兴趣落在看长公主跟人欢爱上。这样的旁观对林梧逸有害。 非得把谢藏缺拉下来,一起唱一段不可。 这世上的亲情难道不可贵? 堕落固然欢快,宁静也可安然。 林梧逸让钧抒公公拿来梳子。先从顺毛开始。 谢藏缺头发梳得好好的,林梧逸非得都拆了,冠取下,弄乱了,再梳头。 谢藏缺道:“你这是对朕不敬。” 林梧逸的手穿过谢藏缺的发,头发很顺滑嘛,都没打结,淡淡的香,没有畜生味,真是的。 “我在照顾您。陛下,其他人也照顾您,但不一样。”林梧逸说,“他们是陌生的,生疏的,他们在你身边,但您不看他们。” “没有来回,生不出情感。而你现在看着我,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在让你高兴。我也看着你。”林梧逸给谢藏缺编辫子,编一个小辫,多可爱,“我与你,从此不同了。” 谢藏缺推开了林梧逸。 小辫被扯到了,疼得他眉微扬。 散落的发里,一根没编完的小辫,叛逆乖张。 谢藏缺若真是宠物,该冲着林梧逸哈气。但他可是爹。 别管真爹假爹。 谢藏缺立马让人带一只狸奴来。 他倒要看看,这恶崽方才是不是逗猫。 钧抒带来一只小猫,谢藏缺扔到林梧逸怀里,让林梧逸给猫梳头。 惊怕的小猫一溜烟地躲了,躲到了床底下。 谢藏缺冷眼瞧着。 林梧逸轻轻叹息,趴到床边,喵喵喵地哄猫出来。 谢藏缺把箱子里的情趣物件砸着玩。 每次都没扔准。 朝着头扔,把恶崽子砸死。但就是不准。 钧抒屏息看着,看了会儿也看出门道来了。陛下射艺向来准,这是不想砸到公主殿下,闹着玩呢。 猫慢慢出来了,到了林梧逸怀里。 林梧逸抱着猫,温柔地抚慰着,问钧抒要羊奶和熟肉:“肉切小块,加点蛋黄。” 他跪坐在地,哄着一只奶猫。 谢藏缺这次扔准了,玉石将要落在猫的头上。 林梧逸伸手挡,恰恰击中,他手颤着,落下滴泪来。 他放下猫,拍拍猫的屁股:“走吧,走远点。” 猫咪喵喵几声,害怕地转了几圈,灵活地跳过碎渣,一溜烟地跑出殿,当野猫去了。 林梧逸把手伸给谢藏缺瞧,手背红肿了。 他抬眸:“父亲,疼。” 林梧逸被赶跑了,轿撵走得快,钧抒追在后头,要公主殿下喝羊奶吃熟肉。 都到公主殿了,钧抒上气不接下气:“陛下吩咐了,加蛋黄,管够。” 林梧逸扶了钧抒一把。 他垂眸:“我只是求生,公公,您说,父皇会生气吗。” 钧抒哪敢妄言。而他瞧着,公主殿下根本不怕陛下生气。 钧抒道:“您是陛下好不容易回来的珍宝。陛下爱惜您还来不及。” “那我的阿弟阿妹……”林梧逸抬眸,看着钧抒。 钧抒猛地打了个寒颤,这,这,他可不敢说。 陛下前些日子叫人去捉了,恐怕快到了。这到了是什么待遇,是福是祸,他只是个伺候人的,只管伺候人的事。 钧抒道:“公主殿下,陛下疼惜您,昭告您回来的宴会,也等您好了再办。您别担心,多养养身体,陛下的心意啊,奴才们不敢妄言。” 天气冷了。 林梧逸让人做了个锅子,烫肉吃。 他吃得饱饱的,正准备让人撤了,谢裳溟又一次不请自来。 “我不想看见血腥的礼物,”林梧逸道,“我才吃完饭,如果吐出来,很可惜。” “你不想知道你弟弟妹妹的消息?”谢裳溟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他拿起空碗筷,不嫌弃地吃起来。 “拿他们威胁我?”林梧逸饮下茶,“我都这样了,哪顾得及从前的弟妹。你有这样多的弟弟,你爱他们?” 谢裳溟恶心得吃不下了。 林梧逸慢慢饮着热茶,身体都暖了。 “人各有命,各自走上各自的命运。苦难、悲痛、绝望,砸在人身上,没砸死,那就得往前走。” 谢裳溟放下碗筷,他看着林梧逸的神情。观察、逼视,要找阿姊的弱处。 “男为奴女做娼,这样你也不心痛。”谢裳溟道。 林梧逸放下茶盏,声音平和:“你想要什么呢?太子走了,我的用处不大,小溟,你在我这里,需要什么。” 谢裳溟需要什么,林梧逸能给什么。或许只有林梧逸的死,能满足谢裳溟的空虚。 一个人死了,消散了,谢裳溟清静自在。 “给我生个孩子。”他说。 林梧逸端起茶盏,砸到了谢裳溟脚边,叫谢裳溟痴痴颠颠地笑起来。 “这句话,我阿娘对侍卫说过。”谢裳溟道,“侍卫说,他是男人,生不了孩子。” “阿娘很难过,觉得不公平。她作为妃嫔,不敢怀孕,而这侍卫,给不了她一个孩子。” “好像有了孩子,所有的爱恨都有了终结。”谢裳溟道,“如果你能给我阿娘得不到的,我放过你,不再找你的麻烦。你的阿弟阿妹我想法子保护。林梧逸,你能吗。” 谢裳溟的眼里满是血丝。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吗。他阿娘的祭日? 他在跟谁告白。 又在跟谁求助。 林梧逸笑了起来:“真可爱。” 他没有嘲讽眼前这个人,他只是看着他笑。但相比言语的讥讽,他这样的回答,好像令谢裳溟更疯癫了。 一个人掏心掏肺,另一个人只管吃(都掏出来了),吃得乐哉哉。 对于恶人,享受他的痛苦,林梧逸毫无负担。 谢裳溟又开始吃起来。 林梧逸忧心他掀桌子,谢裳溟不但不掀,还叫人上更多酒菜。 林梧逸等在他的对面,看着谢裳溟吃啊吃,一直吃,好像要把掏出去的吃回来。 吃得并不快乐的模样,真是浪费食粮。 林梧逸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品。 埋下恶,开出苦果。畸形扭曲之人,也配求爱吗。 谢裳溟吃到干呕才停下,用帕子慢条斯理擦嘴,他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世上最恨你的……” 皇后姓柳,柳鸿祯。 谢裳溟擦净嘴:“不是宫里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第一个杀你的,恰恰是你的母亲。”谢裳溟轻描淡写,“柳皇后让人从宫外抱来一个男孩,免得掐死了亲生的儿子没法交代。” “才生产,力气弱,没掐死。让心腹抱走扔了。心腹不忍心,你才活了下来。” “你来到这个世界,没有谁期待。只有你死了,你阿娘才快乐。”谢裳溟说着扎心的话,却见对面的公主殿下,神色如常,自自在在饮着酒。 他笑:“也是,都没见过的人,你怎么会伤心呢。” 林梧逸长睫颤了下。 谢裳溟道:“如果你有心,就该剜了血肉还给你母亲。削成一具骷髅,再也不欠她的。” “可你什么都不做,你只是说,人各有命。命是什么,命又算什么。” 小时候,谢裳溟喜欢每一朵花,花落了他掉眼泪,宫里的人说他是怪胎,母亲也不喜欢他这样。 谢裳溟不改。六弟烧蚂蚁窝;捉小鱼削鱼鳍,刮鱼鳞,刮完了放水缸里养;捉蜻蜓把翅膀掰了,系住尾巴养,好几次直接勒断了。 谢裳溟看到了,捉住六弟打,不准六弟这么做。六弟哭了,他又抓起六弟的手打自己,让六弟别哭。 他喜欢捡石头,捡漂亮的石头,取漂亮的名字,一块一块,一个一个,他说给母亲听。 母亲骂他几句,但还是耐心地听他讲。 这个叫玄青,那个叫书日,红的石叫小霞,黑黑的就叫黑黑。 蚊子在耳边嗡嗡嗡,可能是太孤独了,没人喜欢和他玩,孤独的时候看一只蚊子都觉得可爱。 他打个招呼,蚊子没理他,飞走了。 做原来的谢裳溟,阿娘被吊死,侍卫成宠妃。 做后来的谢裳溟,为所欲为胡作非为的代价,也变得轻微。 命是什么。人能改,命也能改。 谢裳溟说着伤人的话,却仍然希望面前人看着他。 无论爱恨,总该看着他。 盯着一杯酒做什么,酒倒映出来的,不还是这个人间? 林梧逸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来这一趟苦口婆心,我不能不有点表示。” 林梧逸拿剪子剪了一缕头发:“割发代首,慰我母亲在天之灵。” “至于你,”林梧逸道,“吃了我这么多东西,要怎么还。” 公主殿下轻飘飘地展示了孝心,竟没什么心理负担,也没多几分阴影。 看来靠几句话就想让阿姊伤心,是他太蠢了。 是啊,割了命根子,也没见阿姊怎么难过,痛是痛的,泪也流了,怎么就不跟他一样,堕入这宫廷,融得不分彼此呢。 谢裳溟站起来,捉住林梧逸的手腕。 林梧逸冷眼看他。 谢裳溟夺了那缕发:“归我了。” 林梧逸胸膛起伏,好好的一顿饭,屡次倒胃口。 他盯着他:“贼子。” 谢裳溟道:“阿娘,该喂我了。” 是贼子不是儿子。林梧逸蹙眉。 喝酒的是他,醉了的却是二皇子。 谢裳溟呢喃:“逗阿姊乐,阿姊笑。” 林梧逸气乐了。 谢裳溟笑得开怀,笑出了泪水。 他带着那缕发走了。连吃带拿。 真该死啊。【`xs.c`o`m 网】 22、诸子夺嫡06 侍从禀告说,公主殿下的阿弟阿妹都带到都城,询问陛下如何处置。 中途虽有人拦抢,但未成功。活捉到的服了毒。 谢藏缺本是给油锅里添点水,加点乐子,但人送到了,又不想这两人在皇宫里碍眼。 他让人先看着,养着。 林梧逸缝制了一个平安符,轿撵到了皇帝寝宫外,谢藏缺让侍从下去了。 林梧逸把歪歪扭扭的平安符展示出来,他是故意缝得歪扭,以免真保佑了谢藏缺的平安。 谢藏缺冷眼一瞧,恨不得冷哼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林梧逸把平安符递到谢藏缺手心,他柔柔顺顺垂着眸:“平安快乐。” 谢藏缺打量了好几眼平安符,这丑得出奇的绣工,他可不好意思戴。 他不戴,林梧逸非要他戴不可。 三两下,林梧逸绑在他腰间,和玉佩相伴。 “父皇会嫌弃吗?” 谢藏缺道:“丑死了。” 林梧逸笑眼弯弯:“不准嫌弃。” 林梧逸想着打探弟妹的消息,又不好这时候开口,显得目的太不纯粹。 谢藏缺拨弄着平安符,拨来拨去,像在拨一只毛茸茸小鸡崽。 林梧逸问起宴会的事:“我开口是男人,满朝文武都会知道的,回来的长公主不是公主。” 谢藏缺道:“朕说公主回来了,没有人多嘴多舌不要命。” 林梧逸自然能装出女子的声音,但他不乐意,不想,懒,觉得累。 或许是一天天越发冷了,他只想窝在被窝里,连宫廷里发生的事都懒得听。偏偏皇子们不让他躲清闲,老往他宫殿里钻。 他那里又不是老鼠洞,成天的来些灰老鼠,有的知礼知道送点东西孝敬,有的只会大摇大摆地偷吃。 “嗳,”林梧逸叹了一声,尝试用旧有的封建语气问话,“我成了太监,老林家断了根,传宗接代只能依靠弟弟妹妹了。” 小机灵鬼。谢藏缺看这坏崽子,他弟弟妹妹不是姓陈嘛,哪来的老林家。 “他们平平安安的,我也算报答了爹娘的养育之恩。以后可以一心一意守候在父亲身边。” 谢藏缺道:“要是都死了呢。” 林梧逸提袖掩泪:“那我只好陪可怜的阿弟阿妹,在黄泉路上为他们开开道,免得不长眼的小鬼要吃了他们。我是个没用的,吃我好了。” 谢藏缺捉住他袖子,往下一撕,那张脸上干干净净,哪里来的泪。 装腔作势。 林梧逸也不尴尬,挤吧挤吧挤出一滴泪来。 谢藏缺点评:“豆大的泪哭出压倒城墙的气势。” 林梧逸笑:“父皇夸我厉害,我笑纳了。” 谢藏缺觉得怪怪的,这样带点温馨的氛围实在是诡异,他也没老,还不到想儿子孙子围绕在身边的年纪。 说讨厌,倒也不是。 只是奇怪。暖乎乎的。 谢藏缺伸手捏住林梧逸的脸,不暖啊,还是个冰坨子。 谢藏缺不知道林梧逸改变了战术。相比之前养伤期间的冷淡,最近他觉得还是得主动出击,把这扭曲混乱的宫廷,感化为“和谐温暖的大家庭”(起码表面上,起码祸事不沾可怜弟妹的身)。 他在这世界死了也就死了,弟弟妹妹还年轻,他的心还不到死水一潭,两片叶子落到心间,溅起的涟漪一圈圈,他会疼的。 虽然疼就疼了。可疼毕竟还是疼。 他想了想,自己应该没有嗜虐的癖好。 人间温暖的,快乐的,友爱的,感动而落的泪水,应当比苦痛和残忍掉落的血腥好得多。 谢藏缺道:“你那弟弟妹妹养得好好的,你倒不必急着寻死。” 看来阿弟阿妹还是落在了皇帝手里。 林梧逸抬眸,乖巧地点点头。 他可以是孩子,可以是阿娘,可以当爹,哪里缺什么补哪里。 谢藏缺让他滚到一边去,他的政务还没批。 林梧逸趴在长桌上,有点饿了,让钧抒公公来点瓜子花生糕点。 钧抒公公见陛下没反对,只好呈上。 林梧逸看着谢藏缺忙,他在一边磕瓜子,嗑嗑嗑,谢藏缺抬眼盯着他。 林梧逸垂下眸,装作看不见,继续磕。 瓜子皮都在手绢里,他没有乱扔,更没吐到谢藏缺的脸上。 当皇帝的,真是小气。 七皇子不在这,不知道宫里也有一位和他一样喜欢磕瓜子,若七皇子知道,指不定多高兴呢,病友来了谁也不寂寞。 林梧逸倒不是真喜欢,他就是想捣乱。一点点捣乱,增加点互动与生气。 谢藏缺说:“再磕,让你磕金瓜子。” 林梧逸想了想一口可怜的牙崩坏的场景,只好收拾了乖乖坐在一边。 他还让钧抒公公把椅子搬过来。 谢藏缺不准,扔给他一本奏折,只准他垫这个坐。 想必这奏折的主人,皇帝一定很不喜欢,宁愿给他压屁股,存在价值还不如一把椅子。 林梧逸偷偷摸摸把奏折翻开看了,竟是将军宗隨求娶公主殿下。 宗隨知晓公主在宫里,被皇子们欺负,担心二皇子变本加厉。他不能承诺什么,也给不了公主顶尖的权势富贵。 若公主下嫁,在宗家,无论公主做什么,都相对自由。嫁为人妇,离开皇宫。 公主若是有喜欢的女子或男子,宗隨也能打掩护。 公主的弟弟妹妹,他也能借着由头接回宗家。 宗隨劝自己是出自一片好心。可他忘了自己从不是一个纯粹的善人,没有那么多大发的善心。 沾上公主对他并无益处。 可他还是写了这道求娶奏折。为什么呢。 或许只是不想公主安安静静地躺在冷冰冰的皇宫里,明明还活着,却失去了人气。 宗隨想公主生龙活虎起来,生机勃勃的公主,应该会更快活。 谢藏缺看到恶崽子偷看了,冷哼一声。 林梧逸抬眸对父皇微笑,乖乖巧巧的。 谢藏缺道:“你想嫁给他?” 林梧逸摇摇头:“我只想和父亲阖家团圆。您会保护我,比一个丈夫的保护更温暖。” 他说了谎。他只希望宫里的蛐蛐们把拿罐子的人咬死,蛐蛐们耗尽生命落在地上,他可以做个收尸人。【`xs.c`o`m 网】 23、诸子夺嫡07 林梧逸寻了个由头请将军进宫。 今天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和冷绞缠着这世界,落得个清清静静。 院中的小亭里烹着茶,小炉子噼里啪啦,茶香气渐渐散溢,白雾一团团。林梧逸没等将军到,先自饮了一杯,冬天喝点暖的总是舒舒服服。 看将军到了,林梧逸给他倒了杯热茶。 没等将军喝,林梧逸开门见山:“你要求娶我。” 宗隨手里的茶晃荡了两下,他拿稳了。看他闷头就要喝,林梧逸笑:“还烫着,等等。” 茶又不是酒,还能壮人胆啊? 宗隨放下茶盏,他皮糙肉厚,但唇舌不一定耐烫,在公主面前呼哈呼哈的,能不能逗乐公主不一定,不知礼节不敬公主比较有嫌疑。 宗隨道:“是。” 他老实承认了。 林梧逸问:“为什么。” 宗隨想了很久,林梧逸默默等着,林梧逸想出了很多个委婉的答案,无外乎是可怜他的其他说法。 但宗隨道:“臣喜欢公主。” 宗隨说这话时,垂着目。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凝视公主,神情真挚。 林梧逸怔了会儿。 “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宗隨不知。 今天之前,他与公主只见了两面,说一往情深,他自己都不信。 “我找不到缘由。”宗隨说,“臣只是很自私地以为,宫廷里的环境不适宜殿下生长。” “这里密不透风,而臣无能为力。”想要公主殿下拥有平静而开心的日子,宗隨道,“在宗家,臣能竭力。” “夫妻之名是给外人看的,在臣这里,殿下永远是殿下,不逾矩,只相守。” 将军说着很真挚的话,林梧逸却觉得迷迷糊糊的不真实。 他看见将军红了的耳朵,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说了这样一串珍珠一样的话,羞得不行。 他没有回答他。 只说茶已温。将军可以喝了。 昭告公主回归的宴会在即,届时满朝文武携妻带子。公主殿里上上下下忙得不行,林梧逸只管做个傀儡人,任由他人给他试穿衣裳涂抹妆容。 钧抒公公送来许多珠宝首饰,其中不乏稀世珍品,公公说着陛下宠爱,开了私库,殿下还需什么,只管告知。 林梧逸想说几句场面话,但他连唇角也懒得勾一勾,钧抒公公识趣地离开了。 谢裳溟来的时候,宫女正捧着水,预备卸下殿下的妆容。 林梧逸瞧谢裳溟那神色,让无辜的侍从都退了出去。 谢裳溟在林梧逸的床边躺下,躺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三弟着急忙慌地查一件事。” 林梧逸没吭声,他什么都不说,谢裳溟也会展示。 “当年皇后娘娘掐太子,抱走扔掉的孩子颈间毫无伤痕。留下的那一个,看似没痕迹,却有奶娘曾在其颈间摸到一把的粉。”谢裳溟笑,“跟你现在脸上的粉一样,京都不少女子喜欢。” 谢裳溟又叹:“皇后娘娘到最后,竟后悔了,没扔亲儿子,留了下来。那被抱来的,又叫人抱了出去。” 皇后娘娘当年母家被抄斩,许是抱着报复皇帝的想法,意图李代桃僵。 谢裳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相,迎回了长姐,匆匆忙忙搞死太子。谁知皇后做事没做绝,临到了后悔,还给他留下了这些祸患,真是废物。 “三弟找到了证人证据,要在你回归的宴会上昭告天下。”谢裳溟道,“派人去杀了,要是杀不尽,你的命也到了尽头。” 这一出分明是为谢裳溟准备,林梧逸在其中不过一枚棋子。 当初谢裳溟用他逼死太子,现在三皇子用他拉谢裳溟下马。 林梧逸道:“只可怜了太子。” 谢裳溟道:“你可怜他什么?你不可怜你自己,不可怜我,去可怜一个已经死掉的人,阿姊,你不想活,我可舍不得你死。” 林梧逸侧头看他:“你是不是忘了,你对我异常粗鲁、残暴。我可怜三皇子,也不可怜一个仇人。” 谢裳溟静静地望着他,半晌说:“阿姊,你是不是在勾引我。”那张脸美得让人生恨了。恨这世上有这个人。 林梧逸冷淡地回望,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谢裳溟道:“你不是真的阿姊,事情会变得很奇怪。” 很多事都因此变得离奇。 谢裳溟抱住一个枕头,看着他说:“如果你不是一个真的男子,我会饶恕你的。我们生一堆的孩子,人世间的亲情围绕着我们,我会爱你。” 跟一个疯子较什么劲呢。 林梧逸回过头来,沾湿了帕子,慢慢擦去金色的粉,红色的粉,一张脸变得素净,冷冷清清,像早已披麻戴孝。 谢裳溟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榻,从背后把头搁在他肩上。 “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谢裳溟说,“记得把我的头颅做成酒杯。” “你喝下的每一口酒,都沾着我的气息,我和你一样的醉了。”谢裳溟说,这是他爱他的方式。 林梧逸只觉被个水鬼扒上了。 阴湿湿,慢慢笼罩他。 谢裳溟谦卑地吻了他的侧脸,像一条毒蛇开口前的舔舐。【`xs.c`o`m 网】 24、诸子夺嫡08 宴会前一日,三皇子大醉着闯进了公主殿。 “不公平,不公平,”谢危启捉住林梧逸,嘶哑着嗓音,“都是父皇的儿子,难道我就是不如谢裳溟吗?为什么他害死大哥,父皇却还替他遮掩!” 谢危启神情癫狂,攥得林梧逸手腕生疼。 在他痴魔般地絮叨里,林梧逸得知,皇帝派人把证人和证据都带走了。 “我也是他的儿子,我也是啊……”谢危启无力地瘫软下来。 谢危启抬头,仰望着公主:“长姐,我真的糟糕到了,不值一提的地步吗?为什么我所有的谋划,全是一场空。只要父皇在,二哥就永远——” 林梧逸打了他一巴掌。 谢危启偏过头去,清醒了几分。 林梧逸道:“你的谋划里,也包括害死我。伤心了,来到我这里求安慰,求抱,总得付出点代价。” 谢危启嗤嗤地笑了起来。 林梧逸没打算让谢危启的黑化对准自己。 他拿来那火红的大氅,披在谢危启的身上,从身后抱住谢危启。 “冷宫很冷吧,”林梧逸道,“从小时候一直冷到了今天。以后,我给你做冬衣,热乎的,厚实的,三弟。” “在我这里,”林梧逸轻声道,“你不会再冷了。” 谢危启怔怔地落下泪来。 假的。 他告诉自己。假的啊。 一个假公主,害怕死亡,想靠这种方式笼络他求一个活路。 谢危启怎么会信呢。 林梧逸覆上他的手,搓热乎点。 谢危启闭上眼。整个世界不都充斥着谎言吗,他一定要求一个真假,好累啊。 谢危启瘫软在林梧逸怀里。 他闻到长姐身上的香气,淡淡的,勾着人,好温暖啊。 长睫润湿着,他睁开眼看着公主,祈求:“长姐如母,你真的会爱我吗。”像阿娘一样爱我。 阿娘不是病死的,阿娘为了让他出冷宫,自尽了。 阿娘用命铺出来的路,他没资格做一个废物。 林梧逸想让自己入戏点,但看着谢危启,他只有空空荡荡的冷漠,挤不出多少情感。 “睡吧。”林梧逸覆上谢危启双眼,“好好睡一觉。” 至于做冬衣,拿金子让内侍做些衣服,送去即可。 把谢危启哄睡了,林梧逸让人抬走了他。 耍酒疯的疯子。求爱的傻子。 傍晚的时候,钧抒公公来了一趟。 “先前的珠宝殿下不喜欢,陛下又送了份礼物。那些不该存在的人关得严严实实,不该被人知晓的,也全都封存。”钧抒公公赔着笑脸,“公主殿下不必担心,有陛下在,您只有享福的份,断断不会受罪了。” 林梧逸听了,怔了半晌。 皇城里发生的事,皇帝竟都知道么。想看的戏,坐台下隔岸观火;不想看的,插插手,换一场戏给他瞧。 假公主得知真皇帝的偏爱,该怎么表演? 在轿撵上,林梧逸掐自己挤出两点泪,坠着可怜的两滴泪步入了皇帝的寝宫。 谢藏缺看了,点评道:“哭不出来。” 林梧逸跪坐下来,低下头:“我尽力了。” 谢藏缺蹲下看他,林梧逸脸往左边偏,他往左边挪,林梧逸脸往右边转,他往右边移。 林梧逸累了:“父皇,你看着我,我真哭不出来。” 谢藏缺笑:“谁逼你哭了?” 咦,不需要哭吗?这样一桩大事,落在他身上变成小事化无,怎么也得感动得掉点泪珠,说些父皇真好啊,要陪父皇一辈子之类假假的话。 谢藏缺开始拔林梧逸头上的发簪,林梧逸心里微紧,啊,来了,要用发簪捅死他。 一根又一根,谢藏缺还上手把发髻弄开,林梧逸头发散完了。 谢藏缺找啊找,找到那缕短的。 “你把头发给谢裳溟了,不怕他行巫蛊,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怎么皇帝什么都知道,宫里到底有他多少暗卫眼线。 林梧逸轻声道:“我不是您的孩子,您让我求生不得,我也毫无怨言。” “傻子。”谢藏缺说完,又改口,“装傻子。” 嗳,不知道为什么,林梧逸鼻尖一酸,泪也掉了下来。 这个世界都是些疯子,痴痴癫癫的,他只想过些安乐日子,平平静静,吃好吃饱。 谢藏缺伸出手,抹林梧逸的眼泪,不是擦去,只是抹,把一串泪抹得林梧逸满脸都是。 “傻子哭成大花脸。”谢藏缺这么说着,却见眼前人又哭了,泪水滴滴答答。 谢藏缺把傻子抱了起来,让钧抒送点鸡腿来,他喂傻子吃鸡腿,吃饱了就没心情哭。 啃鸡腿的时候,林梧逸在想要不要得寸进尺,问问阿弟阿妹的事。 先得寸进尺的是谢藏缺,他问林梧逸:“你做我好儿子们的阿娘,这辈分是不是乱了。” 鸡腿不香了。笼络皇子杀父亲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被这老父亲摸到线头。 谢藏缺道:“做他们的娘子,别做阿娘。” 林梧逸眼睫颤了颤。 谢藏缺笑得灿烂:“骗傻子的。什么都别管了,做朕的恶崽子吧。” 宫廷里飞来一只鸟,皇帝不想玩蛐蛐了,现在只想养养飞不走的鸟。【`xs.c`o`m 网】 25、诸子夺嫡09 侍女整理好他散乱的头发,林梧逸才从帝王的寝宫出来。回殿的轿撵还在半路上,谢裳溟来了,拦得倒快。 “阿姊,”谢裳溟抬起一双阴丽的眼,看他半晌,“好本事。” 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谢裳溟偏不让林梧逸走。 轿撵停了,谢裳溟拉起林梧逸的手,力气大得要死,直带着他钻到假山后。 林梧逸道:“你发什么疯。” 他被推到假山上,硌得慌。 此情此景,和偷情无异。谢裳溟脸色白得近乎生出了哀意:“我没那个本事让父皇……你做了什么。” 不等林梧逸回答,谢裳溟又道:“你也想当狺妃了。”语气阴冷得能结出冰坨子。 啊,误会了呀,林梧逸偏头:“和你有关吗。” 天色暗了,谢裳溟两颗黑浸浸的眼珠盯死了林梧逸。大晚上的,净出来吓人了。 林梧逸抬手就是一巴掌。 自从一巴掌打了谢危启,林梧逸仿佛开启了什么好玩的开关。 谢裳溟显然没料到这样的结果,这巴掌挨得结结实实。 林梧逸被逗乐了。 看着谢裳溟被打偏的脸,巴掌印慢慢浮现,林梧逸轻声问:“疼吗。” 谢裳溟没有回答,林梧逸自顾自抚上他的脸,力度很轻。 “既然叫我阿姊,怎么能说出些让我伤心的话。” 谢裳溟按住了他的手,直按到假山上,山石粗糙,手背生疼,林梧逸道:“如果你要做出些粗暴的行径,记得自己直面受伤的可能。好阿弟,我这么爱你……” 林梧逸说得轻悄,谢裳溟听得出满是讥讽。 他静静地看着阿姊,很快活吗,只是扇了他一巴掌,就值得这么快乐? 谢裳溟慢慢垂下手。 “你说假话,我当真了,若阿姊做不到,会很惨的。”谢裳溟望着他,心中突生出陌生的悲凉来。 阿娘说过类似的话。 双巢说了爱我,双巢若做不到,会死得很惨的。 谢裳溟满足了阿娘的遗愿。双巢断了十指,剜了眼睛,削去了鼻,卸除了肢,在阿娘的祭日,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本打算继续送给阿姊的。 想想阿娘,就都烧了,祭给阿娘。 林梧逸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从一开始,你我最好就只活一个。” 谢裳溟慢慢伸出手,夜更黑了,他说:“我牵阿姊出去。” 林梧逸把手放上去,谢裳溟牵得死紧他也没管,只一句“好啊”很快散在了假山里。 蛐蛐总会死的,林梧逸希望谢裳溟死得其所。 轿撵停在原地。 谢裳溟蹲了下来,说他背他回去。 姐弟情深,林梧逸怎能拒绝。 他趴上他的背,谢裳溟背着他慢慢走在这深宫里。 侍从们提着灯,走过的朱墙上,一道长长的影,两个人的,融在了一起。 谢危启披着火红的大氅,蹲在小火炉子边等林梧逸回来。 有凳子他不坐,有榻他不躺,蹲得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酒醒后他洗漱一番,怔怔愣愣,饭也不吃又来了。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 他更不知自己能到哪里去。 皇宫比草屋大得多,比天下小得紧,不大不小的一方地,他竟找不到哪一处温暖踏实。 踩在哪里,下一步都似要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丑态百出。 长姐的怀抱是个意外。 意外的踏实,不可思议的温暖。 长姐是冷的,手冷,打在他脸上,热起来的是他的脸庞。 他清楚知道这份温暖恐怕是烧灼了自己带来的幻觉。然而他无法挣脱。 在不够理智的时候,他总是不想挣脱的。 飞蛾扑火,要那一瞬的温暖照耀我。 谢危启听到一串笑声。 是长姐的笑吗? 他悄悄站起来,披着一身火一样的红,静静守在窗边往外看。 美丽的宫装女子在谢裳溟的背上,把谢裳溟当马一样,要他快点跑,慢吞吞是乌龟。 他那好二哥快两步慢两步,跑几步荡几步,月色下有此闲情逸致,逗得背上的人笑得歪倒。 谢危启攥紧了窗棂。 长姐、长姐,你怎能爱我一时,又欢喜他一刻。 他脑海里冒出妓子这个词,谢危启触目惊心,很快把这个词掉转位置,安在了谢裳溟头上。 这世上有一人必得消失,死无葬身之地,谢危启才能有活下去的空隙。 到了院里,林梧逸拍拍谢裳溟的肩,让他放他下来。 谢裳溟不动,林梧逸慢慢抚上他的颈项,掐死了谢裳溟,成全他做鬼。 谢裳溟道:“连理枝,一个人,阿姊。” 难怪要背他,真害怕只活一个啊。 林梧逸靠近他耳畔,呢喃:“胆小鬼。” 这条毒蛇,林梧逸没心情加入进去做双头蛇。 谢裳溟嗤道:“真有那一日,阿姊,我给你一个痛快。尸体完完整整地入坟,下辈子投胎还能做个健全人。” 他突然想到……笑起来:“不对,是做个健全的太监。” 林梧逸扯住谢裳溟的头发,扯得谢裳溟吃疼:“现在就让你做个秃子。” 谢裳溟道:“打是亲骂是爱,看来阿姊是爱我入骨了。” “对呀。”林梧逸也不反驳,“谁叫你没脸没皮。” 谢裳溟又笑,这次笑得开怀,这般正常的打情骂俏,真是正常到诡异了。 林梧逸捂住了他的嘴。 “乌鸦自认为叫声天下独绝,在你跟前,却要败下阵来,自愧不如。” 谢裳溟被迫住嘴,真那么难听? 他没细听过自己的笑声,他只听着刀下人的惨叫,惨叫声太大了,把他一切情态都淹没。 唯一不叫的那一个,咬碎了唇瓣,血流得满地。如今在他的背上,说他笑得难听。 阿娘,我好像喜欢上一个我杀过的人。 那人成了鬼,趴在他身上,讨命来了。 赶走谢裳溟,林梧逸进到殿里,瞥见窗下蜷缩着一个人。 “你来做什么。”林梧逸道。 三皇子抬起头:“我来做什么,我问我自己,可我找不到答案。长姐,你能告诉我吗。” 林梧逸慢步走到床榻,躺了上去,随口道:“来找打。” 过了片刻,林梧逸身边多了一个人。 谢危启呢喃:“不是的。” 他回答得很乖巧。 林梧逸侧头看他,谢危启有用,在谢危启落魄的时候送几块炭火,对林梧逸而言不难。 可林梧逸没有那么做,他抚上谢危启颈项,慢慢用了力。 谢危启微微笑了:“你跟他郎情妾意,跟我生死仇敌。长姐,你弄错了。” “嫉妒啊。”林梧逸松了力,指尖抚过他眉眼,“危启,你不能保护好姐姐,你说,你是不是姐姐的仇人。” 谢危启伸手把林梧逸搂怀里:“不是,不是,我会照顾长姐。” “明天长姐回归宴,要来好多人。太多人看见长姐,他们看你的头发,望你的眼,心里肮脏得咬上了你的唇,还装着一副臣服的样。嫉妒?”谢危启垂眸,“是,我嫉妒。” 谢危启的手探入林梧逸双腿,一场空,饶是林梧逸,脸也有点红了。受不了这怪人。 谢危启难过道:“本来我能让长姐快乐,忘掉不该记住的人。都怪二哥,毁了我能带给长姐的快活。” 林梧逸捂住脸,什么跟什么啊。 谢危启吻上林梧逸的手,献计道:“还有其他的法子。”【`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