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代》 第1章 女将军血气方刚,男文官娇俊嗔怒 京郊,晨光熹微。官道上的薄雾尚未消散,便被一声急呵与一阵蹄声冲破。 “驾!” 一骑黑马如离弦之箭,在白雾金光的城野郊景间骤然划出一道疾风。 沈书澜伏在马背上,来不及脱去的胄甲在风中猎猎作响,四散的头发与迎面刺来的寒风一道扑在她的脸上,让她不由得更心生几分焦乱。 前方忽地出现一个悬崖急弯,她猛地收紧缰绳,狠狠一夹马腹。骏马吃痛厉叫,后蹄一登拐出一道险转。 她侧目只见那身侧悬崖深不见底,道路两旁景色顿时模糊成一片影影绰绰的剪影,她也不由得被那干涩如利刃的风刺得蹙眉狭眼。 险。 却怪不得她心急鲁莽。 她戍边守关多年,前些日子敌兵伪装成流民靠近,突袭军营,她当机立断领兵反击将敌人全部击退,却不料被传出沈将军坑杀无辜流民的谣言使真正的边境流民心生恐慌。 她为此事头痛未停,恰巧那时,也就是前天三更,兵营来使传报贺她此番破敌有功,皇帝特派信使快马加鞭急宣她回宫商讨国事,却又没有说明到底所谓何事。 正在她踌躇不知之际,又收到家中二姐暗中传来的一封密信。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 “此番回京有诈,暂无头绪。” 她确认过,确是二姐亲笔无疑。 数年前兄长继承父亲衣钵,数年戍边有功回京即将被升为卫指挥同知,却在庆功宴与二姐即将出嫁之际,被人发现重伤死在府中。 那时二姐只是噙着泪向病榻上的母亲说:“兄长是枉死,有人要害我们沈家,我怎么能先一步出嫁,留您和澜儿在府中?我只是,不甘心让那群小人得逞,就这样害死了兄长……” “哪怕我此生永不再嫁,我也不愿离开沈府半步!”那时沈书澜一向以为姨娘所生的姐姐向来温柔娴雅,却不知她会这样拉着她一同向母亲下跪。 而此事之后,亲王家中责备二姐那时突然悔婚失信,皇帝却看在沈书钧因旧伤复发九死一生免去了二姐的婚事和责罚。 当时跟兄长最相像也是最鲁莽的沈书澜则提出要替代兄长,找出兄长不明不白死在家中的原因。 母亲得知此事后又触怒万分,亲自用藤条将她打成重伤,最后大病一场。不过沈书澜自幼身体强健,性情又执拗固执,一百下藤鞭自是拦不住她,母亲也不愿再拦,就让她这么荒唐地做了回主。 可惜兄长那一病恰错过晋升,她也因为初入朝堂斗不过那帮妖精,不过一年就被又弹劾排挤去戍边。如今女扮男装三年有余,她戍边的这两年家中变故、朝堂党争、天子喜怒她一概不知。如今被皇帝紧急召回京城,来不及与二姐详说此事,深知这底下暗潮涌动,却只能急促赴约。 “爹的,一帮子狗官……”数年征战在背后烙下的一道大疤痕在此刻随着怒气隐隐发痛,她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朝马腹一踢,纵奔向京—— - 辰时刚过一炷香,散朝的官员如潮退去。唯独一人逆流而上,所到之处青紫绯绿的官服无不避让那一身粘腻腥涩的血污。 “沈将军……” “沈将军……” 与沈书澜官阶较低的官员纷纷弯腰垂目示礼,而相比之下,其余那些两鬓斑白、绯紫纹雀的官员则只是微微侧目,注视着她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嘴里轻轻蹦出来一句—— “沈将军匆忙。” “有劳杜大人费心我这一介粗人。”沈书澜也只侧目一瞥,对那帮老头其余的动静充耳不闻,直破人潮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在她离去之后,那位杜大人才露出鄙夷的表情。其余的官员也纷纷一改脸上的平静矜持,向她的背影投去好奇之色。 “不知礼数的莽夫!” “我听说这沈书钧先前生了场大病,病后那鬓发脱得厉害,性子却变得急躁尖锐,这府里也再不纳新。如今见了他这副样子,怕不是得了那不光彩的病。”不知有哪个爱嚼舌根的望着沈书澜的背影指指点点道。 “这你怕是不知,他虽不纳新,那也不妨碍他得空回京就夜夜流连那花柳之地啊……”另有一人冷笑道,“可别忘了两年前,她仗着军功在京城里掳了多少唱戏的、弹曲儿的,大价钱赎下又全都过了一夜给钱送出京去了,这不明摆着了吗?” “哼,仗着先荣盛大将军的英名得了官职,却荒唐无礼不知收敛,今日有他好果子吃的!”杜大人显然不跟他们一样吃这套八卦,扭动那朽木一般的脸骂出这番恶咒。 沈书澜这会无暇顾及那群嘴碎又小心眼的老头子。 她知到此番将她召回京定有兴师问罪之意,眼下却来不及去找姐姐商讨,只能一人鲁莽赴约本就忐忑。在外面跟野男人一样住了两年,哪里有心情回府换衣服…… 不知不觉间,她的脚步更快了些。一路上几乎一路异色,却都在看清她的面孔之后不禁退让,无人敢拦。 离御书房就差几步,几乎已见不到官员。就在这时,前方又陆续出现了几位身着高级官服的官员,她喉咙一紧,想必皇帝已召对结束放那群大臣出来了。 那群官员更是没一个省油的灯,沈书澜此时也不愿跟他们撞个正着。但其中有一位看起来面色阔润的官员几乎已经快要走到她跟前,见她的模样,似乎开口欲语。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沈大人。” 沈书澜顿住脚步,侧头看去。 只见一个身着青色御史官袍的男人立于阶旁,身形颀长挺拔如竹。剑眉星目,清秀俊朗,却像是覆了一层寒霜,薄薄的唇紧闭着,与她冷面相对毫不避讳。 是侍御史裴文兰。朝堂上出了名的硬骨头,弹劾奏疏能当庭把人砸晕过去的主。他早年身出寒门,官至侍御史,靠着股刚正不阿的劲儿颇受皇帝赏识,却也正因如此有些忒耿直了些。 前些年触怒皇帝一时被贬,如今当时受弹劾的大臣因为贪污被罚,又一副冷面升了回来成了皇帝心头又爱又怕的“小媳妇”,可谓多一品烦心害怕,少一品怕被大臣玩死了。 在她顶替兄长的头一年,这家伙弹劾她的次数就数不胜数,她和兄长能各去一次戍边有他一半功劳。现在可算是冤家见面,好不痛快。 “裴御史。”沈书澜压着嗓子,语气不善,“有何指教?” 裴文兰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墨香:“沈将军凯旋,不入府沐浴更衣以官服面圣,便急着以这一身便衣而来,恐有怠慢之嫌。” 沈书澜注意到那群陆续经过的大臣见着他们俩都有意侧目注视,却也都没有久留纷纷退去。 “狗官。”沈书澜在心里暗暗骂道。一个年纪轻轻的六品文官就这样当面拦住四品参将骂,也只有他这样死板冷面的人能做得出来。 “那真是我一介粗人,不知裴大人对这衣着礼仪这般有研究。古有道,女为悦己者容,看来今日更是淑男也窈窕,在下受教了。”沈书澜不急不慢地应对,不过此刻她无心跟这狗官纠缠。 裴文兰听到这番嘲讽面不露愠,垂下眼睛,紧绷住的嘴角略显稚气。这让沈书澜想起来,她这位冤家似小了她兄长整整五岁,比她本人还小一岁。她如今再看他这浓烈的眉眼却已然只见深沉,不知这几年他这嘴皮子又长进了多少。 “我自任职起便听闻沈将军与发妻恩爱有加,然前些年发妻病故,将军久病不起之后就性情大变,喜好女色,出关前频频流连花柳女子,想必是耳濡目染那些女子所言,以男女风流艳色之事类比朝廷礼仪。也请将军,看在亡妻和家中两位未出阁妹妹份上,对此事口下留德。” 沈书澜的脸色有些变化,就算她不是兄长本人,听到别人这样拿死去的嫂嫂来回话她也会觉得过于狠毒,不免怒从心起。 “裴大人,我对女人怎样不需要你一个未曾嫁娶的小童子来指点迷津。” 裴文兰却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未曾颤一下,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冷意更甚。 “是,沈将军。我一人之事属实局促卑微,不烦将军挂念,只愿将军更重国家之事,也算安心。”裴文兰说到这里,却将话峰一转,露出了此次交锋的大招,“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者,非是屠夫之勇。沈将军,你前日坑杀兵流民之事,可有损我天朝仁义。此风一开,日后边关还有谁敢归降?你此举与鲁莽,怎敢在此……” 裴文兰的声音酥薄,一股子书生气,却一字一句不卑不亢,怼得她哑口无言。她自小不喜诗书,多年征战又让她多了几分木讷鲁莽,眼下是真对这个伶牙俐齿的读书人没招。 “你——”沈书澜顿时心头火起,若非在宫禁之内,她几乎要一拳砸在那张秀气的脸上。 “两位爱卿所谓何事?不进书房便在此喧嚣。” 突然传出一声老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陛下。”裴文兰先反应过来,对着皇帝微微欠身行礼。 “臣沈书钧,参见陛下。”沈书镧也学着样向皇上行礼。 皇帝一身显眼的黄袍,肚子处因为富态微微隆起,身随一众仆人从御书房迈着大步缓缓而来:“是朕急召将军一回京便来见朕,沈将军一路上不辞辛苦,不必纠结这等小事。” 皇帝挥手示意裴文兰免礼,一边走到沈书澜跟前故作亲密地拍了拍她肩头沾到的松叶。 裴文兰的目光扫过沈书澜和皇帝,似乎正想要开口,便被皇帝急匆匆地打断:“裴大人,你就先回吧,朕今日有沈将军就足矣。” “你就,改日再来吧,哈哈哈……”接着,这老头也不忘在众人面前耍宝似地笑起来,身边的大小太监也陪着挤出一声尖细的笑声,示意裴文兰改日再来。 “那臣先行告退。”裴文兰一板一眼地,连走人前也要行礼,又向沈书澜看了一眼才挺着身杆,君子一般淡淡地去了。 皇帝目送了他好久,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沈书澜松了一口气,对着她喃喃自语:“终于走了……” 沈书澜见这老头的样子,不禁也露出笑容。看来不止她一人深受其害,皇帝也巴不得这裴文兰闭上嘴走远点。 “皇上,这次急召臣回京所谓何事?”不过沈书澜那根弦一直紧绷着,此刻见到皇帝更是又提了几分不安。她性子急躁,不等皇帝回过神来,就凝重地看着他问,“如果是刚才裴大人说的……” “诶诶……”皇帝急忙挥挥手,看起来也烦她那一副心思凝重的粗人模样,“岁末天寒,回屋再说。” 谁知一移步殿内,那皇帝甩手支开人就管自己坐下,头也不抬不看沈书澜一眼:“沈将军戍边可有……” 沈书澜接过皇帝的迟疑:“已有一年又十个月。”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算来,过了年关沈将军就二十有五了。” “是。”沈书澜心生疑虑,不知这皇帝急匆匆地召她回京,怎么一见面就跟她聊起家常来了? 皇帝抬眼,瞥见了她那副迷茫的神色,随后老脸一翻露出一个笑容:“沈将军多年在外战功赫赫,前些日子大破敌军有功,如今也到了如此盛年,朕想调你回京,升为指挥同知。” “……” 这本就是兄长三年前就该有的职位…… “朕听闻,沈将军自四年前痛失发妻,至今未再娶。如今正是功成名就凯旋而归之际,这朝堂上下,文武百官的千金,可以中意之人?” 什么? “臣……”沈书澜一时被这皇帝的脑回路转懵了。 见她迟疑,皇帝又故作亲和地起身跟她拉近距离:“呵,是这样,我如今有一小女,名号宁安公主,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将军是否记得?” 宁安公主? 沈书澜抬头一愣。她可不是他那长兄,全然不知公主什么时候与兄长有过一面之缘,而至今都惦记着他…… 这宁安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骄纵蛮横,却是当今最具盛宠的贵妃当年难产所生,皇帝最心疼的小公主,如今想来,在这帮子老算盘手里也是幸运的“大龄未嫁”了。 “陛下此番急召我回京,是为了此事?” “非也非也……”皇帝乐呵呵地笑起来,侧过头不露君颜。 她不知道此番回京只是因为那骄纵的小公主的一时兴起,还是这朝堂之上又有用他这枚棋子之意,将她从远边推回这明争暗斗之地——这小公主,怕不是皇帝想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不急,明日晚,我会照公主之意为沈大人在春水围园大办雅会,宴请百官,祛寒迎岁,也为将军接风洗尘。彼时,公主也会赴宴,将军若无意,见完这一面即可。也算了却我小女这一念。”皇帝笑着,“不管结果如何,朕都将那皇家草场春水围园赠于你平日骑射,怎样?” “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怎么听都像是一场鸿门宴。 她此刻,只想见二姐。 第2章 将门立雪 东宫闻风 京城。 不知从何时开始飘雪,簌簌的碎雪迎着风变得细重,落了满京城一片素净。 宁盛将军府,庭院深邃,正有一众仆人迎着风雪点起晚灯、搬运在庭院中的木芙蓉,初雪肃穆寒人,院内枝净花荣,少有人声,因此格外宁静祥和。 “夫人,小——将军回来了!” 报信的小丫鬟生得一副机灵模样,还提着干活的小桶就急匆匆往府邸深处跑去。 另有一簇仆人从演武场归来,路过庭院处就能看见那小丫鬟领了个人往后堂而去。众人见那身后的人,都恭敬地停下俯身礼称“将军”方才继续赶路。 “将军回来了!” 那小丫鬟跨过门槛时不巧被绊倒,一不小心向前跌去,正好被身后一直跟着的身影护住。 “沁涟,这么高兴,也不当心摔着?”那人开口,一副中气十足的嗓音,让那小丫头本就红润的脸更艳了些。 “如今小姐成了大将军,退敌有功,自然是要高兴了!”沁涟站稳了之后,不自觉笑着低垂下了眼跟那人拉开了距离,“夫人自从卧病就好久没见到小姐了,眼下小姐刚刚打了胜仗回来,夫人知道了肯定高兴。” 沈书澜闻言也不自觉跟着丫鬟笑起来,浓烈秀朗的眉眼随着笑意显露出十分的英气。匆匆换上的深色常服略显黯淡,却更衬得她意气风发。 她本就像极了兄长,眉目生厉颇俊俏,此刻征战多年,更是烙了层风霜,看起来正是那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也难怪从小就在身边的丫鬟沁涟看了都不禁脸红,与她讲起了礼仪情分。 也是,在朝堂上,她是那煞星转世,粗鄙愚蠢不知礼的沈参将沈将军。可在这府邸里,她却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夫人刚刚歇下了,晚些时候见吧。你瞧瞧你,回府也不通知一声就这样一个人跑回来,倒显得我们府上跟那匈奴的敌营似的。” 闻声看去,后堂的院落方向又正巧走出一位女子。她的模样和沈书澜有几分相似,衣着素雅干练,高高梳起的发髻也无过多装饰,模样端庄大气,只是眉眼间天生有些许愁容。 “阕姐姐。”沈书澜见到她就更加开心地拥上去,一扫挺立正经,像个闺房女儿那样围在姐姐身侧。 “如今真跟个男人没什么两样了,一身的酸臭味。”沈书阕故作嫌弃地用手点了点沈书澜的面颊。 “上朝打仗都是一群个臭男人,还是姐姐这儿香。”沈书澜比姐姐高了半个头,跟她讨俏皮的时候还要弯着腰故作娇羞。 “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沈书阕听她说完,又捧起沈书澜的脸担忧地左看看右看看,“朝堂上那些臭老头子有没有欺负你?” “都是小伤。”沈书澜低头配合地给她认真地检查,“要是受了重伤就会被发现是女身,所以不敢受伤。” 她露出一个狡黠可爱的笑脸,却惹得沈书阕心疼地皱起眉头。 沈书阕说着,放下手来,转身示意一边的沁涟给老夫人准备汤药:“一见到澜儿就忘了我平时教你的,去,帮着看着点夫人的汤药去。” 等着沁涟笑着一溜烟抛开,沈书阕才拉着沈书澜往自己那边靠了靠:“娘打你的那些伤还疼吗?” 沈书澜只淡淡地收起笑意,见着沈书阕那样却还是不舍得把嘴角拉下去:“不疼。” 话到此处,沈书阕立即止住沈书澜给了附近的下人们一个眼神,随后示意沈书澜跟着自己往院子里走。 “所以姐姐,你的那封信……” 沈书阕轻声道:“回屋再说。” 沈书澜也收着笑意,跟着姐姐往深院走。两年未见,家中虽无变故却也陌生,姐姐也生得几副愁容,想必这些年娘和她也过得不是顺遂。她自小不喜文墨性情粗大,又远边数年与狼烟胡敌为伴,现在更是不知如何作答。 “快进屋吧,外面冷呢。” “姐姐,你说此番回京有诈到底是何事?”一进屋,沈书澜便着急着追问。 “你可知道你在外的这些年,户部侍郎王礼合等人都曾派家中管事以父亲旧友的名义向娘送名贵药材?” “你们都收了?”她知道姐姐的性子,这样的讨好拉拢她定是不会照盘全收的。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挑着些时候,我也偶尔以娘的名义回个礼。可前些日子,我觉得不对劲拦了一队新来的丫鬟,问她们收拾的是什么。”沈书阕说着在沈书澜身边坐下,却满面愁容,不禁回头望着外头仆从进进出出整理的动静,“她们却说这是京中兵宋秋月大人送给老夫人和我们姐妹两人的。” “宋秋月?兵部那个?” “你不是总上书直言军饷不足、器械不良,而王礼合前些日子却以‘国库空需’为由要求只拨八成军饷。眼下这兵部也送来这般,只怕……” 沈书澜乍听之下听不出其中动静,便偏过头趴在桌子上看着姐姐:“他们这般讨好我,是要行腐,怕我告发?” “怕就怕不是这么简单——”沈书阕长睫一动,垂下眼去,“这朝堂上都只王礼合与宋秋月党派不和,常常因为一些小事争执……” 沈书澜也跟着垂目思索:“这两拨人似乎都急需兵权相助,怪不得都如此急躁,看准我回京前就来送礼——不过姐姐你放心好了,我可不会跟这帮人苟合,我现在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找出暗算兄长的人,二是守卫家国。” “我看此事并非这么简单,户部颇有贪腐之嫌,而党羽争斗,说不定也是跟兄长之事有关。”姐姐看着她那天真又气势高昂的样子摇了摇头,“皇帝偏偏眼下着急把你留在京城,怕是在其中抓出些头绪来,或是也想下盘棋……” 沈书阕突然紧闭着双唇,站起来走到窗前,片刻又神色凝重地回到桌对面。 “姐姐。”沈书澜也认真起来,却是起身一把抓住姐姐靠在桌上的手,神色慎重,“我不怕,若是此事跟兄长之死有关,我一定打探出一二,哪怕以此身入局。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澜儿了,我此刻,是沈将军!” 沈书阕的眼中忽地露出些晶莹,她看着妹妹的模样,如今两年前一别,久战沙场,再见面如今却惊叹于她眉眼间俊朗熠熠,明亮如火炬,这等少年气质。她都不禁恍惚。 “只怕姐姐没用,困在这闺阁里,不能助你。”她低下头不去看妹妹的眼睛。 “姐姐有张大人耳听朝廷动向,又通读天下诗书,如这帐中诸葛,两年来助我捷战无数,怎么会没用?”沈书澜看着姐姐动泪,又一腔热血上心口,“姐姐,等我找出真凶,定也——” 沈书阕突然抬手将她打断。 “小姐,小姐!”又有一小厮从大门处前来,见着沈书澜正好也在,又突然露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叫了声“将军”。 不知是不是这小厮平常就总这样冒冒失失的,沈书澜看着面生,沈书阕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夫人这会才睡下,小声些。什么事?” “是一位小郎生,模样生得是俊俏,那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大。”那小厮歇了会才如是说道,“我才说了没几句,他就说要我回来找将军……” 这时沈书澜才有些反应过来,看来此事好像跟她关系更大一点。 “生气?我们家又跟他无冤无仇,何故跑到我们这儿来发怒?”沈书阕有些不解,转头看向沈书澜。 “他说自己是裴姓的御史,一定要亲自见大将军。”此时这小厮朝着沈书澜迟疑地看去,“我说了将军不在府上他偏是不听,要守着大门一直等少爷见了他才罢休,说什么也不走。这天气寒冷,我怕怠慢了给府里惹麻烦。” “御史?”沈书阕微微侧目思索。 “这个姓裴的狗官,还有完没完,追着我骂……”沈书澜气道,“不见!” 那小厮看着为难,又望向了沈书阕:“小姐,这……” 沈书阕看那小厮左右为难的样儿正要望着沈书澜开口,眼神流转间又正好落到院中的雪景上。 碎雪愈发地大了,砸得院中所剩的草木凋落零败,天色渐晚不亮不暗,让人看着就感到一股寒意。 “仇人见面,将门立雪。你就见见吧,总归是你的公务事,说不定见了之后反能生出几分眉目。” “姐姐!”沈书澜这会说话开始变得有些急了,说的话也开始孩子气起来,“这狗官总是故意为难我!我刚回来他就跟我吵!” “好了好了,我不掺和你们官场上的事,只是,你现在不愿见他,明儿上朝也还得见。说不准人家找你有急事呢,你不想知道那狗官想跟你说些什么?” 沈书澜挤出一个不满的表情,却也不知道怎么作答。 “谁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还追到我家门口……” 她也回头望了眼这气势泼张的初雪,常年戍边的体质穿着这身不抗冷的便装也有些发寒,更不用说那娇生惯养的文官了。只是她不明白,那姓裴的为什么偏偏要现在上面来急着见她? “——这狗官。”沈书澜咬牙,冲出屋檐便横跨院落疾步走向大门。 到底所谓何事?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今早他那副身姿傲然的样子。 召对结束,似乎当时正有一官向她迎面走来,见她模样开口欲语,却被他打断。 那人是谁?她却全然没有印象,记忆都停留在裴文兰那副清秀的眉眼上。 “裴文兰!”她急得还没等仆人将大门打开就把大门一掌拍开。 大门外雨雪霏霏。却不见有一小文官在此等她。 沈书澜迈步出门,正往左一看。 却见有一太监领着一队携箱提礼的仆从而来。领头的公公她在皇帝身边见过,这会是皇上在御书房说要给她的赏赐正好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雪如碎玉而下,砸在她的肩头。沈书澜正想回头寻裴文兰的身影,却先见着赏赐的礼队。无奈她只能对诏下跪,将满腹的疑问和怒火都埋进眼前的雪地之中。 - “没见到?” “没见到。”沈书澜看着一箱箱的赏赐被府内上下的丫鬟小厮搬入库房。她心急,几句话将今早的情形跟二姐简单说明。 “真也奇怪。明明急着来见,这般大雪也要等,为何见着御赐礼队便不见了踪影?”沈书阕说着突然给了沈书澜一个眼神。 “我从未听过兄长提到过公主,只怕这公主并非简单……”沈书阕跟她一样,第一时间就察觉出这其中的蹊跷。但是此事她们却不能断定,兄长生前礼爱亡嫂,屡屡拒绝再娶之事是事实,但即便是兄长,她们也不敢断言从未有过另一位痴女子存在。 “姐姐的意思是……” 而在闺房之外,沈书阕不好详细展开,只是借此提醒:“澜儿,你向来性子急躁,遇事易激动多出破绽。春水围园,定要小心。” “姐姐……” - 东宫,深夜。 “殿下,早些休息吧。”雪正缓缓停了,刚刚监督完晚事的詹事肩头还落着些碎雪,轻声来到一道身影身边,低头俯身轻轻提醒,“太傅刚刚来过,我已说殿下已经服药歇下,此时在这大殿前吹风恐染寒疾。” 那人却穿着单薄的衣衫,不戴冠束披头散发地在殿前站着,不语。 “殿下……”詹事对身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她们便纷纷上前欲往那人肩头披衣。 “不必了,是我让她们不要给披这破皮糙布的。” “殿下。”詹事的语气偏重,语气和表情都毫无波澜却带着明显的责备。 “你说我这样还能活多久?”太子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詹事。 詹事却心无涟漪,依旧俯身低头不看一眼太子:“殿下紫气缭缭,定能寿比南山。” “哼。”太子轻声一笑。 许久,又是一片寂寥。詹事在默声中直起腰板,淡淡地看着他照料了多年的太子。 太子乃先后嫡子,生得一副漂亮模样,乌发深眉,肤若凝脂,却偏偏透出一股翩怜,天生一副病怏怏愁容,令他讨厌。 “我听说沈将军回来了。” “是。” 太子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片刻后才妥协回屋,也不看那詹事一眼:“去传报吧。三日后的宴会,我会去的。” 这詹事听后稍显迟疑,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却无法揣度只能应声答应:“是。” 第3章 春水围园 虎女惊鸿 一日后,春水围园。 昨夜初雪恰停,天色暗早,自哺时起便有宫女张灯布置晚宴。到晚宴开始的黄昏时分,春水围园早已一派暖灯映雪的景象。 春水围园的晚宴位于三面镂空,环与庭景与流水的数个亭内,室内辅有暖炭演火,四面微风,群臣照官阶品相坐开,各有一小桌在前,由宫娥整齐地端上菜品。于暖于冷,迎岁祛寒,又颇有觥筹交错、流觞曲水的文人雅趣。 彼时沈书澜坐在一群武将中最靠近皇帝最显眼的位置,略微不合身的绯色官服难掩久居沙场的糙感,她刚刚坐下听皇帝照例开言的时候,就有一旁的武将提醒她将冠帽用正确的方式戴好。 她和二姐少见这般服饰,因此疏忽也是难免的,此刻她穿着这身官服只觉得浑身刺挠臃肿。 她身旁都是一些武将,而对面则是一群文官,在皇帝讲话的时候,坐在前面的几个身着紫色纹雀的文官就用一副鄙夷的神色看她毫无礼节地坐姿。 她挑挑眉,不予理会,只是这老皇帝上了年纪,讲话又臭又长,她眼神流转之间,有意无意瞟到一个熟悉的眉眼。 裴文兰。他坐在文官区的后排,即使透过人群,也能看见他板板正正地端坐着,朝她这边看过来,雪白清秀的面庞似乎只有鼻尖略微泛红—— 她突然忍不住被冷风吹得皱了皱鼻子。 这时,皇帝话毕,群臣起身。她来不及想太多,就起身跟着鞠躬。 不料她刚刚整理的冠冕在这时从她头顶滑落,就正巧在她抬头的时候掉到皇帝的席桌前。 “爱卿,何故如此硬发冲冠啊?哈哈哈……”皇帝没让群臣落座,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这老头故意为难她。 沈书澜神色僵硬地瞟了一眼面前文官的嘴脸,随后向皇帝大鞠了一躬:“臣久居沙场,今日能回京伴圣,陛下为臣接风洗尘,与诸位同僚共度料峭寒岁佳夜,臣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因此冠不及发,激然冲冠……” 皇帝的面色稍有改善,正露出笑容。这时便有一文官开口:“沈将军久居边界,与胡虏流民为伴,粗糙成惯,今日回京重着礼仪服制,怕是喜及忘怀,展露真性了哈哈哈……” 说话的正是昨天的杜大人,跟着他的那一群文官也在他左右纷纷发出嘲讽的笑声。 沈书澜虽不善文墨,但从这群狐精的老头脸上的能看出来,他们这是明着嘲讽她粗鄙。 她此刻没办法当着皇帝的面嘲讽回去,只能暂时忍下。 “沈将军为国操劳,戍边数年,如今凯旋归来不识官服礼制,可见数年辛苦,已经将身投于那边疆,与士兵同吃同住,一心思报国。” 又是一声青薄又铿锵有力的声音,即使从稍远处的人群后传来,也可知是谁。 皇帝这时才知道让人站得太久:“哈哈哈哈……朕的爱卿们都辛苦了,坐,都坐吧。” 皇帝的随身太监示意宫女将官帽取回,在沈书澜落座的时候帮她整理戴好。 她趁着那一幕,抬头往裴文兰那看去,却在触碰到他的目光时匆匆收回。 他前一日登门拜访,却躲着皇帝赏赐的队伍,此刻又在宴会上替她解围,到底所谓何事?今日这鸿门宴,难道也有他的一段戏唱吗? 沈书澜心乱如麻,此刻皇帝那边的席位只有一位她不认识的妃子相伴,来祝贺的也只有数位亲王、世子,剩下文武百官中,她所熟悉的一些人并不在同一亭席中。 可众人酒过三巡,她仍未见到那小公主。而皇帝正饮酒作乐,搂着妃子看席中乐队奏乐。 这酒席她是主角,这期间那些武将和文官说什么的都有。身边那位老指挥使就在喝了几杯酒之后笑嘻嘻地问她青.楼女子之事,而对面的文官则多阴阳怪气,一口一个“沈将军”地借她用兵太盛作文章。更多的,是小官巴结讨好之意。 她不知怎样回答,只以不断饮酒取代回答。 亭间相隔数米,不远不近,或许正是安排给公主暗中观察她的也说不定。 一想到这里,她不禁身上一冷,浑身都不自在,望着桌上被端上的暖酒,一股脑灌了几杯下肚,忽地觉得胸口闷堵。 醉意上头,她不禁挤出一副笑容,对着发难最凶的几人方向拱手,声色沙哑:“诸位大人高见,末将不胜酒力,恐御前失仪,先行告退。” 她说完,不等皇帝和众人反应,起身几步匆匆朝外离去。 似乎正有人要开口劝拦,皇帝只是抽空一挥手,给压下去了。 沈书澜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围园中的几个作宴的大亭,迎着萧瑟的寒风顺着小路一路出逃。 只是不过几步,她便有些反应过来。 这春水围园或许是兄长与公主初见的地方,可她沈书澜从未来过这里啊。现在宫中宴会,此时路上无人,她即不知如何在这些庭院走廊中出去,也恐怕像之前的兄长那样被人暗算…… 她突然有些被冷风吹得酒醒地回头,突然撞见一人向自己前来。 天色昏暗,她来不及想就闪入路边的假山遮挡视线。 幸好二姐早料到这次酒宴有诈,她先一步向张大人找来那日宫女的服装,穿在那宽大的官服之下,连官帽之下的发髻也由二姐亲手盘制,她脱下外层官服取出一支簪子就能把头发拆了盘起来。 只是二姐忘了她在沙场多年,早就忘了怎么用那发簪,情急之下把官服脱掉已是匆忙,此刻假山外的人声近了,她更是手忙脚乱,不知怎么下手。 “沈将军?” 完蛋了。 是裴文兰的声音。 这个人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她此刻双手发抖,胡乱将发簪往盘发间一送—— 嘶…… 发簪划过她的头皮,让她不自觉因为皮肉之痛发出声响 “何人在此?”她能察觉到裴文兰的脚步朝自己这里过来。 沈书澜收着那官服,绕着假山连连后退。此刻身上繁复的宫裙好像比塞外的几十斤的胄甲还要重,她着急地没走几步便踩着裙边向前跌去。 “啊!” 她一个踉跄,本以为会跌向那尖利的假山,却没曾想额头先磕着一股温软。 “啊……”裴文兰也下意识地叫出了声,转身回头,看着身后的身影。 沈书澜心头一惊,手上那件脱下的官服此刻正落在她脚边,若是被这个狗官察觉出来这是欺君大罪,她这几年不仅白白出生入死,连家人也可能被连累…… 无奈正当她反应过来,裴文兰也正巧转身看清她的模样,她头上松松垮垮的簪子也在此刻脱落。 回眸月意渐浓时,发环尽落,滑落到她的肩旁,随着寒风而起,发尾丝丝软软若柳扶卿般拂着他发烫的胸膛。 裴文兰显然也因为饮酒而有些醺醉,透出些酣粉的脸颊此刻在月光下显然失了往日的严肃,青涩的少年颜色略微显露出几分惊讶迟疑,定定地看着她。 沈书澜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忽地觉得他平日虽一副文弱模样,却不知为何觉得他的胸膛伟岸发烫,染得她也一身浅汗。 “你……你……”他开了口,依旧是一副青涩的嗓音,却不再似先前铿锵有力,看着她半天不知如何开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春水围园 虎女惊鸿 第4章 裴郎语塞 公主失仪 庭竹静映花暗香,寒风初拂酒蕴去。裴文兰好像听见远处宫宴隐隐传来箫乐欢笑,礼乐悠远,宫舞迭迭。而眼前月色朦胧,那女子开口对他说: “你什么你!” 不知为何,沈书澜的嗓音也因阵阵燥热而不自觉变得娇憨,不像她平日里略带沙哑的声色。 裴文兰反应过来之后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平日里的种种礼训,忽地往后一退僵硬地挺直腰板,有些慌乱地低头对眼前的女子行礼。 “抱歉……鄙人是御史裴文兰,借宫宴间隙出来醒酒,无意冲撞姑娘,愿、愿姑娘海涵……” 趁他低头语塞的时候,沈书澜也慌乱将手上的官服往身后一扔,随后才跌跌撞撞地对上裴文兰缓缓抬起的脸。 他比往日显露出明显的紧张,一举一动之间都好似稚童般拘谨,却唯独一双眼睛不自觉盯着她的眼睛看,又有些害怕她介意不时躲闪。 在沈书澜还有些不知怎么作答的时候,裴文兰又伸出一只手将一件东西递到她跟前。那支发簪在月下发着莹莹的光,沈书澜看出那是她刚刚掉在地上的发簪,她转身扔东西的时候他正好捡起来了。 裴文兰似乎想要开口,却不知道如何说起,就这样一脸认真又顿涩地看着她。 “多谢裴大人。”莫名地,沈书澜见着他这副模样,不自觉一笑,接过他手中的发簪将盘发簪好。 “小女沈书澜,家兄沈书钧,惊扰大人了。”她盘好头发后,突然灵机一动,心生一计。 裴文兰的语气突然缓和了许多,看着她的脸,恍然大悟:“原来是沈小姐。” “沈小姐为何独自一人在这?” 沈书澜撅撅嘴,撇过眼去:“兄长说这春水围园赏给我们家了,我倒要问,裴大人不在宴会上饮酒赏舞何故在小女子的闺院里逗留?” “沈小姐说笑了。”裴文兰也被她的话逗得脸颊复红,低眉浅笑。 “才不是!”她上前一步,看着他的脸摆出一副嫌恶的表情,“自家父百年,兄长病卧,我们姊妹二人已经三年未走出闺阁半步了,如今兄长凯旋,却是满目愁容,我不甘心偷偷跟来只想见兄长一笑,若是这些个臭老头敢说哥哥一句我便拿起弓箭把他们的帽子都射下来!” 裴文兰被她的话吓得一惊,看着她那娇蛮的模样,想起日间沈书钧为难的神色,心中莫名一软。 “边关之事复杂,沈小姐不必担忧——令兄少年英才,锋芒毕露,诸位大人只是严厉关切,并无欺辱轻蔑之意……” 沈书澜突然抬头侧过脸,借着月色认真看着他:“诶,裴大人长得好像一个人。” 裴文兰愣了愣,因为她靠得太近不敢动弹。 “兄长好像说过一个姓裴的言官,长得面如覆粉,型姿做作,常常说他的坏话,好不可恶。不过我倒觉得裴大人仪表堂堂,如人中竹兰,定不会为难家兄,许是误会。” 裴文兰失笑,神色有些尴尬。那莽夫居然跟家里妹妹这样骂他!简直为兄不义,有失礼仪! 不过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心底对沈书钧的厌恶也淡去了些。 “鄙人,人微言轻,奈何职责所在,望沈姑娘谅解。”末了,他又加上,“令兄回京加爵是喜事,望小姐不必担忧。” 沈书澜见着裴文兰在自己面前这副不自然的样子,莫名止不住地窃喜,想多以现在这身份多逗逗他,以解平时不能以理胜人的气。 “哼……那自然是最好,不然——”她皱起鼻子捏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我的武艺可是毫不逊色于兄长的。” 裴文兰又有些被她这副横冲直撞的样子吓到了,稍稍退后了些。 “沈小姐……会骑射武艺之术?” “哼,我倒是瞧不起你们这群酸溜溜的文人,天天觉着我们女子如何如何,我就是会又如何?” 二人站在月下,竟平和地聊了几句。 直到忽地又有一队端着菜肴的宫女张着灯从远处走来。沈书澜远远地瞥见一有一个身影惊然逃去,才机敏地拍了拍裴文兰,身姿一闪,从假山后面的小路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宫人张灯一看,只见裴御史一脸酣红地逗留在假山后。 “裴御史?”那宫人疑惑。 裴文兰也跟着慢半拍地往四下看去,却全然不见一人影。刚刚片刻的洽谈,好似无处来寒风,又不知何去…… - 好险…… 刚刚她在发现寻来的宫女之前,似乎看见一个身影。不过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一时眼花,此刻只能慌乱提着手上的官服往前方的小路跑去。 她和姐姐先前只考虑到金蝉脱壳之计以免被人觊觎,却匆忙到没有想过怎么处理这显眼的官服。 “呼……”寻着月色,她几步走到一处近水长亭。 此处寂静无灯,唯有月色皎洁。正是她缓神的好地方。 “谁,谁在那?” 有人声。 沈书澜又忽然一激灵,慌忙将官服往身后的灌木一搭。 只见月色中,怯生生地走出一个身影。沈书澜尚未看清她的脸,就先注意到她止不住的啜泣。 “你是……沈郎?” 谁? 沈书澜慌乱中抢先一步自报家门:“小女名叫沈书澜,家兄是当今京卫指挥同知沈书钧。” 那人停住脚步,站在远处。寒风正在那时将层云拨开,月色将青衣女子的样貌尽现于眼前。 黛眉俏眼,泪眼朦胧,染得妆容尽失,却更见露雨花羞,惹人怜爱。女子着着青色的宫裙,一身素雅色,却难掩金线精秀,天生端庄富态。 不知为何,沈书澜几乎第一时间就觉察出了她是谁。 “你是沈郎的妹妹?”她花容偏落,显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急忙转过身掩饰自己久泣的面容。 “姑娘可是,安宁公主?”沈书澜小心翼翼地询问,走上前了些。 安宁公主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号,惊瞥:“令兄跟你说起过我?” “公主可曾看见了什么?”沈书澜也不跟她遮掩,先又抛出自己的疑问。 公主见她机敏,神色迟疑片刻,才低垂下长长的睫毛,目光流转。 “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公主说得很慢,“沈姑娘很幸运。” 这么说她刚刚看见的身影就是安宁公主? “公主误会了……”沈书澜有些无措。 公主笑笑,摇了摇头,似是在自嘲,偏过去的脸颊似乎又有新泪。 “公主?” 公主转过头对她蹙眉露出一个难堪的笑容:“沈姑娘见笑了……” “只是世间女子,谁不信少年爱恋的誓约。可如今回到初见之地,却不似当年春花暗香,却是南墙撞得昏头。他如今受皇帝命不娶不纳,却流连裙钗之中唯独不曾想起那年对我说的话……” 沈书澜心头警铃大作。可想起来她先前在朝堂的那一年里,去花柳地赎下又放出的姑娘数不胜数,被百官弹劾她一概不理,可如今见着公主因为她替兄长的做的这些事而误会,不禁替她心头一紧。 “公主说的可与家兄有关?”沈书澜紧拧着眉,神情慎重地上前。 或许是她的眉眼浓烈,太像沈书钧,公主触着她眼眸不过几秒便慌乱撇开。 “叫我凌儿便好。” “公主,失礼了。”沈书澜走到公主身前,将手一揽,将她瘦削的身影拥入怀中。 公主先是一惊,抬头望见她低下的神色,又忽地止不住地落泪,在无言之中最终将头靠在她的肩头轻泣。 沈书澜只是默默挺立着胸膛,任由公主情到浓处轻捶她的胸口。 公主说着,难过地伸出手环住她的脖颈。将脸轻轻侧靠在沈书澜的胸口,许久,才趁着啜泣未止将先前的事情全都说出来。 那几年边界大乱,公主才十四,匈奴有意要让她去和亲。当时皇帝虽疼爱公主,却无奈国库空虚难任久仗。是当时尚未崭露头角的沈书钧上书自荐抗击匈奴,说服皇帝,才让她得以安稳度日。 那日他们在春水围园惊鸿一瞥,将军温柔令公主少女心动,她与他相誓,若他凯旋与她于春水围园再度相认,便让皇帝指婚。可当年沈将军刚凯旋,还未来得及再见公主,便大病不起。而自他大病初愈,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在朝堂上横冲直撞,顶撞权臣,又日日流连那花柳之地,风月场风流无数,一时间朝堂群臣无不弹劾,不消一年便被又排挤去了边界。 而眼下边界情况越发地乱,公主也到了要嫁娶的年纪,只怕再等不来沈将军。 “我央求父皇,请他为沈将军在春水围园大办宴会。彼时他若来见我,我便不计他数年前风流与他重归于好。可是今日……” 公主说到这里,似乎也累了,便止住了。 而沈书澜从始至终都不敢动弹,她此时心情复杂,从来没有这般希望此刻兄长还活着。 “公主莫慌,我来日一定帮你问清楚,若是兄长有半点负心之意,我便替你——” 是啊,她也希望兄长此刻能活着。告诉她,他对公主到底是什么感情?如果只是随意玩弄,就算是她的兄长她也不会轻易放过! 公主伸手将她止住。 “沈姑娘,你倒像是个真男儿,又是这般体贴。”公主哽咽之处,有几滴泪沁入她的衣裳,“如果……” “如果你就是沈郎就好了。” “公主?”沈书澜突然旁生出一丝不安,偏下头去,却见公主已然在疲倦中睡去。 如果她就是沈书钧就好了。 “凌儿?” “嗯……”公主在睡意中发出一阵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