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仇人之后》 第1章 无名 四月京城多雨水,春雨绵绵,来了便不肯走,淅淅沥沥,一连下了好几日。 青石板上,涟漪阵阵。 国公府内,江怀述于桌案前,案上单置棋盘与自己对弈。 他着月白衣袍,似孤松,似新月。只单坐在此处,便如谪仙般出尘。 如此面如冠玉,清贵温润的公子,身影却是落寞萧索。他周身萦着淡淡的悲伤,如料峭春景,温润下,是化不开的冷。 自棋局伊始,黑子便开始了对白子的绞杀,它占尽先机,步步相逼,白子无力反抗,只得连连后退,黑子胜面渐大,眼见便要赢下这局。 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指执白子顿在半空,江怀述微微颔首,沉吟片刻,目光凝在了一处。 这处白子被黑子团团围住,若黑子补子,它将毫无生路。 下一枚,白子坚定的落在了黑阵内。 一子落,满盘活。 白子长久的隐忍,终换来了反攻的一刻。 下一手,白子如利剑直插黑子心腹,原本退无可退的死局被逐渐盘活,眼见便骤然翻盘。 执子之人,亦是棋子。 江怀述的婚事,便是盘活棋局的白子。 三年前,当今圣上景昭帝‘一时兴起’,为他定下了与尹家幼女的婚事。 且不说两家身份、门楣,处处不登对,尹家幼女早年丢失,至今毫无音讯,朝野上下,无人看不穿皇帝打压江家的意图。 五年来,时过境迁,这门无一处妥帖的婚事,竟成了江怀述翻盘的关键。 七年前,沈澜犯谋逆之罪,沈家因此满门抄斩,尹家因与其交好牵连被贬,离京镇守西疆边地。其女自幼丢失,多年找寻皆杳无音讯,江怀述的婚事就此搁置。 尹英璋军功卓著,被贬后自镇抚一路升回将军,不日回京复命。闻言,回京途中,尹将军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江怀述的婚事,应就在这月。 棋局骤然停止,江怀述拂袖,扫平了这盘未分输赢的棋局。 胜负未定,要走的路还长,他万不可因一点禁步放松警惕。 窗外雨势渐小,江怀述起身撑伞,朝屋外走去。 天上乌云连片,一眼望不到尽头,似也在垂丧,为世道不公。 七年前那夜的雨,比今日还要大,浇寂了天地生机。 江怀述静立于庭前廊下听雨,思绪不知觉回到了他日思夜想,七年来却未曾踏入过一步的沈府,只片刻,往日依稀被火海吞噬。目之所及,皆是漫天烟尘。 往事伤神,江怀述下意识伸手接住了雨丝,漫天愁云不展,亦如眼前人。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江怀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视野变得朦胧,江怀述倏的低头,望着涟漪。 雨丝入涟漪,只泛起片刻波澜,便再无踪影。 七年了。 七年前,他没能自火海救下自己的老师;七年后,他还未寻得沈思意。 江怀述望着漫天阴云暗自失神,喃道:“姩姩,你究竟在哪?” —— 半月前,栖山踏入石室,寒气逼人,迎面而来。只一刻,他眉上便结了霜。 石室内并无过多摆设,一汪寒池占了大半。寒池两侧雕刻龙,寒雾不断自龙口涌出,两根结着寒霜的铁链,与池中少女一同隐在雾中。 非大过不入寒池,这是无名的规矩。 无名原为太祖皇帝所有,专行刺探之事,后藩王篡位,无名渐分,隐于世市。 多年过去,成了如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模样。来此之人,不明来路,自然也无论归处,只做利刃。 池中手腕粗铁链锁住的,是一身形单薄的少女,她不过十七岁的年纪。 她双手被铁链所缚,垂首跪站在寒池中央,池水及腰,缭绕白雾近乎将身形掩去。 池水刺骨,扎进四肢百骸,她痛的近乎麻木。 “你可知错?”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 沈思意抬头,纤长羽睫上覆满白霜,她面容清丽,一身素色中衣,未施粉脂却凭添几分昳丽。 双膝失去知觉,她踉跄着起身,声调平缓,却不容置疑,“无错可认。” 身形一动,锁在腕间铁链随之发出清脆骇人的声响。 栖山皱紧了眉头。她总是如此。 认定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去做。无论是以前,亦或现在。 无名中人,皆为利刃,唯她还守着善心。 “你何苦……”何苦为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自己受罚。 “我不愿师兄为难。” 栖山一向护着她,只要她认错,栖山必定想尽办法替她减轻刑罚。 可他除了是她的师兄,还是无名的掌舵。这个位置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她不是不知。若今日为她开了先例,来日栖山又该如何自处。 沈思意的受罚,还要从月前的一次任务说起。 那日她与其余无名中人正在执行任务,一人因夜色迷路,误入了现场。沈思意不愿错杀无辜之人,遂避开同伴救下他,以至于后续官府在查案时有了人证,任务因此而失败。 沈思意救下那人回无名时,又碰巧听到了组织布局尹家认女,在江怀述身边放置细作一事。 她于是施计,烫伤原定之人尽欢的脸,使其毁容,又于任务前夕自荐。 真正的尹映心经年辗转,流于边地,早已死于瘟疫。这个计划得栖山精心设计,本不该有误。出了此等差错,明日认亲计划如何,还未可知。 “我接连犯,错坏了规矩,自当认罚。” “你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栖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犀香燃尽,三日已到。 栖山第一时间下寒池替她解开锁链,扶她走出寒潭,将备好解寒毒汤药递给了她。 沈思意说着,思绪却跑到了别处。 这时,尽欢应当与家人团聚了吧? 尽欢找到了家人,自然不愿再过这刀尖舔血的日子。 “姐姐,你救救我,我,我不想再做细作了。你帮帮我,让我走吧。”数日前,尽欢拉着沈思意,哭的撕心裂肺。 “没有人能安然无恙的离开无名,你真的想好了?” “我自小孤苦,活着就是为了找到家人,如今已经找到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走。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爹爹和娘亲都会认出我的。” “姐姐,这是?”尽欢看着手中的钱袋,泪再度湿了眼眶。 “既要走,便走的彻底些,找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再买几亩田,永远都不要回来。” “忍着些,我帮你。” “她的家人,是你找到的吧?伤药也是你给的。你越来越厉害了。”栖山语气逐渐变得肯定。 “我为她,更为我自己。当年一事疑点颇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消失在眼前,只能拼力一试。此事能成,还要多谢师兄成全。”沈思意看他,意味深长。为此,二人心照不宣。 没有栖山的默许,她放不走人。沈思意语气逐渐轻松,二人似回到了多年前。 “此行凶险,你去了便是孤身一人。前路艰险,沈思意,你当真想好了?”栖山认真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问。 栖山知道她要做什么,她要借尹家早年丢失幼女,尹映心的身份嫁给江怀述,再借他妻子的身份接近与当年相关之人,查当年沈家一案的真相。 “师兄,你要相信我。”就如同她信任他,愿意将自己的真实身世告诉他一样。 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与当年相关之人身死的身死,流放的流放,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莫要忘记你的身份。” “我明白。” 她是无名派去江怀述身边的细作,是要去刺探消息的,传不出有用的消息,亦或被发现,她唯有死路一条。 “你打算如何做?”栖山又问。 七年前,沈家因谋反之罪满门抄斩,沈思意有幸逃出,后摔下山崖为栖山所救,带回无名,成了一名杀手。 来到无名后,沈思意改了容貌,换了声音,与从前再无半点瓜葛。她忘了曾经的一切,直至去年,方才想起。 “此案疑点重重,我了解父亲,他最是关心天下万民,绝不会在当今陛下病重时,做出此等挑起战乱祸端的事,再苦再难,我都要求一个真相。” 她不要得过且过,她要沉冤昭雪,要公道大白于天下。 她知何为来处,亦愿全力以赴,去搏一个结果。 想起当年一事,滔天恨意席卷而来,沈思意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极力掩饰着情绪,脑海却又见滔天火海,江怀述将长剑刺入父亲胸膛。 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如此血海深仇,她一刻不敢忘,更不能忘。 那年,当今圣上一病不起,几近殡天。 沈思意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只知几日后景昭帝一醒,便称父亲于迎立藩王入京,意图谋反,以谋逆大罪下令抄斩沈家满门。 此后徐泰、施禄昌、江家皆受重用,青云直上。 栖山见她这副模样,不禁皱眉:“你如今,真的比原先快乐吗?记起一切,真的比不记起,更好吗?” 自她记起往事,整整一年,栖山再也没见她笑过。那双本该灵动,无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笑意不减的杏眼中,如今只剩深沉与哀伤。 “无所谓好与不好,那本就是我。”沈思意看向栖山,神色复杂,“人不会生来便无名无姓,无父无母。你就没想过,去找找你的家人,或许,他们还在世呢?” 栖山背过身,打断她道:“你不必再说了。我是无名从深山里捡回来的孤魂野鬼,今生今世,都只会是无名的人,为无名所用。” 栖山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她,“将这些记牢,其余的,就要靠你自己了。明日人多眼杂,我不送你。” 二人都知自此一别,往后很难再见,栖山不愿伤感,递过竹简,便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沈思意打开竹简,其间有与尹家、江家相关的陈年旧事,有他们所知尹映心的习惯、喜好,有许多关于江怀述的事,更有尹映心这许多年的经历,是栖山的字迹。 自此之后,她只是自幼走失,被外县教书先生抚育长大的尹映心。 明日便是尹家前来认亲的日子,若此事顺利,不日她便要履行婚约,嫁去江家。 “多谢。往后我不在,你多珍重。” “此去,你是何打算?”栖山不住开口问她。“你的仇人不只他一个,搜集消息,得到真相,然后呢?” 沈思意此去,是为帮雇主刺探消息,她或许可以得到真相,但她始终受无名掣肘,没有命令,一人也动不了。按无名的规矩,她甚至不能知道雇主是谁。 “孤木难支,孤掌难鸣。”沈思意立于狭长黑暗的甬道,身形几近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的这些仇人,各怀鬼胎,内讧严重早已不于当年那般同心。无论谁是赢家,走到了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那一日,离覆灭,也就不远了。而她要做的,便是顺水推舟,加快他们自取灭亡的速度。 翌日一早的认亲比预想中顺利许多。栖山预想中的困难一件都没有出现,花费心力制造的人证、物证,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尹夫人风尘仆仆的赶来,见到沈思意便一眼认定她是自己的女儿,顿时泪湿衣襟,抱着怎么也不愿松开。 尹将军和大公子也赶来,四人抱在一处很是温馨。 沈思意上了马车,靠在尹夫人的肩头,听她唤自己‘映心’,听她说这些年错过的事,心却飘到了别处。 她与江怀述七年未见,昔日青梅竹马变仇敌,不知再见,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沈思意掀开车帘抬头看天,黑云自城郊低低的压来,隐有风雨大作之势。 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第2章 大婚 “你说谁要成婚了?” 花轿沿街而过,街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好不喜庆热闹。 朱昱满眼尽是不可置信。他堂堂皇子,受江怀述所托前去江南寻找沈思意的消息,才归京就被人群拥着挤到了此处,听闻江怀述要成亲的消息。 “自然是国公府的江世子,这位兄台,见你衣着不凡,怎的才知道啊。”他示意朱昱朝不远处看迎亲队伍,“你瞧,这就要过来了。” 这人怕是想岔了,将他上下打量他一番,又颇有深意的望了一眼,这才悻悻离去,留朱昱站在原地。 他正欲开口,又被人潮挤到了别处。 国公府因世子娶亲挂满了红绸,洞房内,鎏金烛台上红烛燃的正旺,案头瓷瓶中红梅含苞待放,大红婚床上铺撒桂圆莲子,红烛帐暖,好不喜庆。 “小姐,济安伯送的这幅百子图很是好看。”采荷在一人高的贺礼堆中拿出了这幅画,她看这百子图是越看越开心,“明日就挂起来。” “采荷,不得无礼。”尹映心道。 采荷为人机灵,做事利落,深得尹夫人的喜爱。走失多年才寻回的女儿相聚不过数日,便又要出嫁,尹夫人险些哭晕过去,无法只得叫采荷跟了过来,略慰忧心。 “是,姑娘。”采荷放下手中的百子图,又站回了尹映心的身边。 夜已过了小半,她家姑娘的郎君还未出现。新妇嫁人,自然是抱着,与夫君琴瑟和鸣的愿景去的,新婚之夜,她家姑爷竟是连身都不现。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月色斜映在合卺杯中,凭添了几分凉意。 尹映心知她是不想自己伤心,柔声道:“采荷,无妨的。” 采荷想到自家小姐多年颠沛流离,又在新婚夜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鼻子一酸,险些掉出眼泪来。 左右也没旁的人在屋子里,尹映心轻掀盖头,对采荷道:“我与世子连一面之缘也不曾有,他未有情,我亦无意于他。情意既无,况论伤心。” 尹映心看了眼窗外,心想江怀述这个时候还未出现,想必是今夜都不会来了。 盖头下,尹映心肤若凝脂,唇似点朱,一双杏眼如新月含珠,美的不可方物。 “小姐生的这样美,姑爷真是瞎了眼,去喜欢那林家小姐!”采荷愤懑道。 “什么林家小姐?”尹映心听到林霁清,装作一副分毫不知的模样。 “林小姐名霁清。是先国公夫人胞妹的独女,夫人妹妹走的早,其夫家又早早续弦,夫人担心这外甥女受欺负,就收在了自己膝下照顾,与姑爷一同长大。她听闻小姐被寻回,在府上哭了好几日,还险些上吊。” 采荷心想,她家姑爷这个时辰还不来,八成就是去哄那林霁清了。听采荷一说,尹映心脑海中满是当年林霁清撒泼打滚的模样。 尹映心摇了摇头,紧接着,又是几声唏嘘。 这些年她日日走在悬崖边,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她比谁都明白活下去的重要,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实在是不值当。 尹映心又道:“那你同我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采荷心领神会,她家小姐口中的‘他’是在问姑爷。 “世子三岁时便能熟读诗书,七岁时便写赋作诗,十六岁便高中进士,被圣上委以重任,官至二品左都御史。连圣上都亲口夸赞世子能谋善断,年少有为。” 尹映心听到‘政绩卓著’这几个字时,放在身侧的左手骤然收紧,她心中冷笑一声,踏着骨血拾阶而上的政绩,自然卓著。 上好的大红细绣衣裙倏的添了几道褶皱,又很快归于平整。 采荷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自豪,她对此毫无察觉,“这京城人人都称赞世子霜雪其姿,如清月出岭,容貌便是丹青也难绘。” 采荷依旧滔滔不绝,尹映心闭目养神,脑中一遍遍的闪过曾经,转眼夜已过了大半。 “世子到!” 门外传来声响,尹映心猛地睁开双眼。 夜中寂静,门外候了好几个时辰的侍女昏昏欲睡,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的一个机灵。 尹映心闻声侧看,只见房门大开,江怀述身着喜服,酒气被夜风带入屋内。 大红盖头下,尹映心眉眼低敛,神色不变喜怒。她嗅到酒气,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下一刻,略显陌生的气息倏然而至。 弑父凶手就在眼前,多好的机会,她只恨,不能即刻杀了他。 这是此刻她心中唯一的念头。 视野变得开阔,眼前倏的多了许多种颜色。 江怀述亲手掀开了盖头,时隔七年,她又见到了他。 故人相逢,相顾无言。她心中,唯有滔天恨意。 盖头下,她眸光潋滟,如映秋水。 江怀述望着她,只觉心口微微一滞,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翻涌心绪。只一瞬失神,他便恢复了往日神色。 二人喝过合卺酒,江怀述开口道:“你们都退下吧。” 待众人退下,江怀述自床榻起身,坐在了桌案旁的椅子上。 “今日有事耽搁,来晚了。” 尹映心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世子不必多礼。” “你我二人成婚,只为婚约,感情一事,不可强求,也不必强求。往后你只需记得我今夜说的,其余随心自在便好。” 尹映心颔首:“世子请讲。” “今日起,你便是江府的世子夫人。书房不可入,平日里我公务繁忙,你不必寻我,有什么不会的,尽可去问管事嬷嬷,若实在有急事,又寻不到我,便去找齐扬。”江怀述指了指守在门前的护卫。 江怀述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沾着酒气的婚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是如此格格不入。 即使新婚之夜,他依旧自持,仿佛生来便该做那高悬于空,不入世俗的皎皎孤月。 说是七年未见,其实并不准确。自她记起往事,他便不时出现在她的梦里。只不过,每次都在火光血海。 如今又见他这张脸,尹映心倒有些恍惚了。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江怀述问她。 心中波涛汹涌,沈思意面上依旧平静恭顺,“没有了。” 江怀述点点头,“如此便好。”他刚要再度开口说些什么,齐扬的声音就自门外传来,“世子,大殿下在书房候着……” “天色不早,你累了一天,先早些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晚些再回来。”江怀述说完便起身,头也不回的朝屋外走去。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江怀述边走边急切的问齐扬。 “就是今日,殿下来时很是狼狈,您又才动身去见夫人,所以属下便自作主张让他们先为殿下梳洗换衣,这才来找世子。” “今后莫要自作主张,有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江怀述说着,脚下不自觉加快,往书房赶去。 “我今日回京,正赶上你去接亲,不仅被人认成了钦慕于你的断袖,还被挤的掉进了河里!”朱昱一见江怀述便幽怨道。 江怀述神色担忧,其间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你回来的这样快,可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我拿着你给我的画像逐个盘问,有一老妇说,七年前,在江边悬崖见过沈思意。” 见江怀述眼底的希冀越来越多,朱昱颇为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那老妇说,当天夜里,风雨大作,她也因此迷了路,在江边悬崖见到了一浑身是血的女子。 老妇见那姑娘已有些神志不清,本想带回家中医治,才走了片刻,便听见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后来不久,沈思意醒了,她不愿拖累于婆婆,拼命推开她,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听到此处,江怀述脸色一阵发白,他赶忙撑住桌沿,险些失态。眼中余温,尽数寂灭。 朱昱不忍见他如此,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然希望她还活着,可单那汹涌的江水与崖边暗石常人已无法承受,更况论那日她还负着伤。” “整整七年,你我寻过了多少地方,这是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那日之事,非你之过。无论那一日,亦或这七年,你都已竭尽全力。朝廷之上,徐泰频频发难,你已是自顾不暇。江韫,听我一句劝,放手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过了半晌,江怀述才垂着头低低开口,“吉因,这些年多谢你。” 朱昱知道,他这是要自己查下去的意思。他故作轻松,拍了拍江怀述的肩膀,“罢了罢了,我继续帮你就是,这朝堂党争,本殿下早就厌倦了,游山玩水时,帮你留意留意便可。” 送走朱吉因,江怀述这才又回了婚房内,他在榻上休息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又赶着上朝去了。 采荷来时,只见到了江怀述的背影。见江怀述穿着朝服,采荷满脸诧异。经询问才知,江怀述自请免去休沐,照常上朝去了。 采荷的心又提了起来,姑爷是男子,如今一心扑在新政上,不懂女子在家宅中的艰辛。他对妻子的态度,便是妻子在家中的地位。 听说那婆母不是个好相处的,姑爷这般态度,她家姑娘可要遭难了…… 第3章 刁难 眼见着,就到了请安的时候。 “儿媳给婆母请安。”尹映心恭敬福身。 “是个标志的人儿。”王夫人说着递去眼色,身边服侍她多年的侍婢心下了然,自内屋搬出了个小匣子,将其打开放在尹映心面前。 “夫人体恤小姐在外流落多年,又如今为人新妇甚是不易,这是老夫人的一点心意,小姐务必收下。” “多谢婆母。”尹映心故作恭顺。 “这新妇进门,都是要学规矩的,就从明日开始吧。” “小姐入门前已同宫里的礼仪嬷嬷学过了。”采荷不满道。 “大胆!主子说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奴才插话!” 王夫人身边的侍婢说着就抬手作势,尹映心眼疾手快,在巴掌落下前将采荷拉到了自己身后。 这侍婢一掌出去使了十分的力气,扑个空,身前一个踉跄险些摔隔狗吃屎。她回过身恶狠狠的盯着二人,似要将其拆吃入腹一般。 “婆母说的是,儿媳明日一早便来。” “下人以下犯上,便是主子管教不严。学规矩宜早不宜迟,何须等到明日,依我看,现在就开始吧。” 王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绿珠得了准许,赶忙上前刁难撒气。 她将茶盏置于尹映心头顶,口中念念有词,“站需有站相,双手交叠于腹前、颔首微躬……” 好容易有了得志的机会,绿珠又怎能放过,“不可弯腰驼背!”“双手交叠平放于腹前,不可懈怠!”她说一句,便用戒尺敲在尹映心身上。 本不该晃动的茶盏随之晃动,几次险些掉落都被尹映心用巧劲儿稳了下来。 几番下来,见尹映心不犯错,绿珠只好教下一项,一日下来,竟是把原本要学半月的礼仪都学了去。 王夫人实在没有理由,这才在太阳落山后准了二人回屋用膳。 “她们欺人太甚!”出了院子采荷再也忍不住,“小姐,对不起,都是我一时冲动,要不是我……”要不是她,小姐也不会这样被刁难。采荷越说越伤心,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她家姑娘不受世子重视不说,老夫人还是个难以相处的,如此虎穴狼窝,怎么就被她家姑娘进来了。 “不怪你,她有心刁难,我做什么都是错。” “好了,她不也没能拿我如何吗?” “一进屋就说小姐的伤心事,给几个首饰,就想打发人,小姐嫁妆里比这好的多的是!小姐才刚过门,怎能受这样的气,我这就给夫人写信,小姐有老爷和夫人撑腰,才不怕她!” “远水解不了近渴,爹和娘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护着我,往后多的是这样的时候,我总要自己面对。” “小姐打算怎么做?”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们的机会,近在眼前。”尹映心伸出食指点了下采荷的眉心,她神色斐然,没了半分刚才的恭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归宁之前,我说到做到。” 尹映心行至半路,江怀述派人前来传话,要与她共用晚膳。 尹映心对采荷道:“你去后厨打听打听,世子平时都喜欢吃些什么。” “是,姑娘。”闻言采荷的背影看着都欢快了几分,她在心中想:世子心里还是有几分惦念姑娘的,如此夫人也好放心些,不必整日以泪洗面了。 桌上冷盘、热菜一应俱全,碗碟小而精致,江怀述抬眼扫过,皆依着他的口味。 “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江怀述不禁开口问道。从头至尾,今日被婆母刁难一事,尹映心一个字也没同他提起,这倒让他有些疑惑了。 尹映心自他进门,到如今欲走,只道了一句谢。 尹映心看着他,略显疑惑的摇了摇头。 江怀述临了起身,又补了一句,“分府在即,国公那边若不开心,少走动便是。” “多谢世子。” 江怀述临走又回望几眼,终究是没在说什么,与齐扬一同回了书房。 江怀述前脚才走,后脚传信的嬷嬷就来了。 “奴婢奉国公夫人之命前来传话。” “进来吧。” “国公夫人让奴婢来提醒夫人,不日便是世子的生辰宴,还望少夫人早些准备,莫误了时辰。” “嬷嬷休要胡言!且不说姑娘进门不过一日,国公夫人尚且掌家,宴请在即,如何成了姑娘的事!” 尹映心暗中拉了拉采荷的衣袖,微微颔首示意她安心。采荷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没继续说下去。 尹映心道:“婆母可有的别的吩咐?” 此话一出,那嬷嬷知她是应下了,脸上又添了不少笑容,“国公夫人自然不会不近人情,料到夫人才过门不久,对这些妇道人家行事不甚熟悉,特将身边得力的常嬷嬷派来,供少夫人驱使,为少夫人分忧。” “劳烦嬷嬷转告婆母,儿媳定会妥善准备,还请婆母放心。” 老嬷嬷得了想要的答案,恭敬的退了下去。 “小姐可是想好对策了?”采荷眼中担忧不减。此事做好了或许无功,可若做砸了,必定是罪过。 “这些本就是当家主母应做之事。若分内之事我都躲着不做,今后她不更要为难?世子分府一事,岂不是更加遥遥无期?” “姑娘走散多年,对这世家大族的繁琐规矩有所不知,对国公府也不甚熟悉,更何况时间这样紧,只有三日准备……” “我一人是准备不完”,尹映心说着,意味深长的朝院中的常嬷嬷看去,“这不,还有她呢。” 采荷一听,心中更急,“她是国公夫人身边的人,能安什么好心。” “她既不放心我,便都让她一人做好了。采荷,吩咐下去,让他们应着常嬷嬷的要求准备。” 没过多久,这些话就传到了江怀述的耳朵里。他皱着眉,似是有些意外。 “世子要去帮忙吗?”齐扬实在担心他与尹将军的关系。 “她来找过你?” “并未。” “那便装作不知。我也有些好奇,她究竟要做些什么。”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到了第三日,明日便是宴请的日子了。 “这几日,那新妇都没闹?”王氏听着常嬷嬷的汇报,心里颇为意外。 “是夫人,一切正常。如此看来,还是夫人高看她了,她多年流落在外,什么都不会,连闹都不敢。”常嬷嬷在一旁奉承道。 王氏不屑的“哼”了一声,“她一个乳臭未干的乡野丫头,仗着夫婿宠爱,竟妄想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我给她点苦头吃,她才能拎得清,谁才是这国公府的主人。” “夫人英明。” 王氏听此心情舒畅,顺手给了些金银细软作为赏赐,“那就辛苦嬷嬷了。” 常嬷嬷最是贪财,见钱就眼开,拿了赏赐忙点头哈腰,“多谢夫人,奴才明白。” “都再检查仔细些,明日一丝纰漏也不能有。”沈思意在后厨巡视了一圈,又朝众人吩咐了些事。 “好,我再去盯着他们核对一遍清单,姑娘也早些休息。” “常嬷嬷操劳,到明日宴前,你可要好好帮嬷嬷的忙。”沈思意朝采荷嘱咐道。 平静,持续到了第二日一早。 宾客陆续落座,尹映心注意力,被安定侯府长女的爱猫雪团吸引了去。 雪团如其名,通体雪白,瞧着机警又可爱。 尹映心早就听闻她有一只爱宠,去哪里都要带着。只是没想到,它的体型这样大。她费了好些力气才将它抱起。 “雪团,快下来,别累着夫人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以前我总抱着它,雪团虽长大了,可它不知道,它只是想与人亲昵……” “我看它很是喜欢,无妨,无妨的。” 常嬷嬷为此次宴会操了不少心,尹映心特地让她留在前厅伺候。 各式精美菜品被陆续端上,一切正常进行,觥筹交错,宾客欢颜。 宴至尾声,一声惊叫打破了怡然的氛围。 常嬷嬷给大殿下上菜时,坐在不远处的雪团猛地受惊跳起,踩在常嬷嬷肩上,在她的脖颈处留下三道血痕。 “啊!”常嬷嬷颈间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疼。 雪团多一秒也不愿停留,借力优雅的落在地上,嫌弃的甩了甩前爪。它绕开常嬷嬷,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蹭着卧回了主人身边,小声哼哼着,似在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奴才让小姐受惊了,实在该死,还请小姐息怒。”常嬷嬷不敢放肆,捂着脖子赔罪。 眼见氛围不对,大殿下立马站出来调和氛围,拉着人便开始劝酒。 “宴席自然要尽兴,来,我们不醉不归。” 除此插曲,宴会进展还算顺利。送过宾客,江怀述被大殿下叫去叙旧,尹映心则与国公夫人一起赶去了常嬷嬷所在偏房。 见国公夫人到来,被绑着手脚的常嬷嬷拼力挣着向前,被堵住的嘴直发出呜呜的声音。 常嬷嬷这一挣,镶银的玉坠便从衣内滑了出来。 “手脚不干净的东西,竟敢拿夫人的东西!” 这些日子常嬷嬷在府内忙上忙下,听闻她爱财,沈思意故意不关屋内的门,还将些看起来不甚贵重的首饰敞着,就等常嬷嬷经不住诱惑去拿。 采荷则躲在暗处,在她拿后形影不离的跟着,不给她藏起来的机会,叫她只能带在身上。 “昨日这吊坠还好端端的放在屋子里,我还纳闷,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踪影,原是被你偷了去!真是吃了亏熊心豹子胆,连姑娘的嫁妆也敢偷!” “可有这种事?”王氏怒道。 “求夫人主持公道!。”常嬷嬷蹭着身子爬到王夫人身边,“这哪里是世子夫人的嫁妆,分明是国公夫人给奴婢的赏赐。” 王夫人撇了一眼被采荷拿在手上的吊坠,这镶银吊坠玉质乌黑,很是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下等,就是拿来赏赐下人也很合理。 王夫人顿时增了不少底气,轻蔑的撇了一眼尹映心和采荷,“常嬷嬷办事得力,这是我赏给她的吊坠不错,莫不是你的嫁妆里都是这般成色的东西,这才眼花认错了?” 常嬷嬷见有人给自己撑腰,态度也蛮横起来,“世子夫人随意栽赃,哪有半点正室的样子。”她是贪财,可这些年跟在夫人身边也不是个不识分寸的,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心里有数。 “狗奴才,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墨翠!”天光之下,一切都无所遁形。屋外天光正好,采荷将吊坠拿至屋外,果真如其所说,吊坠在屋外散着幽幽绿光。 “婆母掌管府邸实在辛苦,偶尔记错在所难免。说到底寿宴出错还是儿媳操办的疏漏,恳请婆母将这手脚不干净的嬷嬷交给儿媳处理。望母亲准许儿媳彻查此事,给众位宾客一个交代。” “就按你说的办。” 王氏理亏只得应下。见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半天气的只说出了这一句话,拂袖而去。 尹映心先命人打了常嬷嬷二十大板,以示惩戒,又顺势借肃清人手,将王氏插在院子里与常嬷嬷交好,平日里作威作福,多嘴多舌的人一并清了出去。 处理过这些,天色已暗了下去。 “姑娘,您真是太厉害了!”采荷看着她,满眼钦佩。 “都明白了什么。说来听听。” “宴请在即,姑娘不做分内之事,国公夫人今后就有理由处处压着姑娘,可若姑娘做砸了分内之事,国公夫人便更有借口来敲打姑娘,姑爷分府也就更不可能了。” 尹映心点点头,“很对,继续。” “姑娘先假意奉承,应下此事,又将宴请事务全权交予常嬷嬷打理,国公夫人能派来的必定是心腹,一来,可确保宴席顺利举行,这二来,又可揪出国公夫人的眼线。” 采荷话锋一转,“可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姑娘是如何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尹映心卖了个关子,“你再好好想想?” 采荷沉思半刻,“姑娘知常嬷嬷素来贪财虚荣,所以故意将看似普通实则名贵的首饰露在外面,等她上钩,故意今日留她在前厅,就是为了让她当众出丑。可我不明白,雪球扑人一事如此如此突然,姑娘又是如何料到的呢?” “你想想,她都上了什么菜?” “红油耳丝、松鼠鳜鱼、杏仁酥、蟹酿橙……”,采荷回忆道。 “难不成,雪球讨厌橙子?” 见尹映心笑着望她,采荷的鼻子倏然一酸,“过几日回门我便去告诉夫人,我们姑娘很是厉害,才不会被婆母刁难欺负,夫人再也不必整日忧心了。” “你别总哭,对眼睛不好。好了好了,你想想她,方才一肚子气有苦说不出,还是不得不顺着我说,整张脸都绿了……” 江怀述站在屋外听二人说了许久,终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与大殿下叙旧不过是一个幌子,他来时,正与王氏擦肩而过。 是他多虑了,没有他的照拂,她一样活得很好。 王氏手下的人犯了错,尹映心也具备主母所需要的能力,倒是方便了他分府,不必再去寻什么理由了。 江怀述透过窗棱,见尹映心神采奕奕,一双杏眸中满是光亮,与见他时的恭顺很是不同。他本想查明情况就走,竟是不自觉站了许久。 不知为何,江怀述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拉他上树,颇为得意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