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春在野》 第1章 金笼子1 秋阳杲杲,天朗气清。 一大早的,胜业坊芳荃居,翠萍池旁的水榭里头,便有几个婢子语笑喧阗地抛撒鱼食,逗得池子里的锦鲤翻滚抢吃。 笑声、水声、说话声,远远听起来很是悠然自得。 作为这些锦鲤的主人,陆菀枝却在池对岸的聆恩斋低头跪着,听钱姑姑的训话。 “太后指了老奴教导乡君,一晃五年,乡君却仍不改昔日粗鄙,可叫老奴如何与太后交差!” 钱姑姑面色冷厉,斥责的话一句接一句。 门窗紧闭,屋中只陆菀枝与钱姑姑二人,陆菀枝闷声听着那些指责,并不辩驳,只乖顺地跪在条案前。 那条案上摆放着个乌木托盘,托盘中盛放着一枚和田玉的凤翅印章——此为太后私印,跪它,便等同跪了太后。 站在条案旁的钱姑姑,原是太后身边得脸的女官,五年前被指来教导她。 钱姑姑手里那把戒尺,则是离宫时太后所赐。太后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陆菀枝是主,钱姑姑是仆,但仆要主跪,主却不得不跪。 眼下陆菀枝头埋得低,只露出乌黑浓密的发顶,很是知错的样子。 其实,她倒也没犯什么大错。 只是因今儿望天时说了一句“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 本只是感叹今日晴好,话传进钱姑姑的耳朵,钱姑姑却当即令她来此罚跪,怒斥她口无遮拦,言语低贱。 只因此话涉及农事,无形之中提醒旁人她乃农女出身,而太后,原也不过是个村妇。 是了,陆菀枝原是个农家女,莫说是豪门贵胄,便是看惯了繁华的市井之人,也多会觉得她出身低贱。 五年前的一天,她突然被圣人接回长安,亲封为“归安乡君”。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生母竟是太后。 四品乡君,食邑千户,何等荣华风光,可说到底却不过是个伪皇亲。 免不得,要遭受些明里暗里的嘲讽。 于是她不仅不能说这样的俗语,素日里还当十足留意自己的言行,不论仪态还是谈吐,都应比世家贵女更佳,否则再被别人嘲讽,丢的可是太后的脸。 太后很介意。 陆菀枝省得,此次挨训,是自己不够小心,钱姑姑严厉一些无可厚非。然则她其实并不明白,同样是人,乡下人到底低贱在了哪里。 “姑姑教训得是,归安以后定会小心言行。”人在屋檐下,又如何能不低头,当下她拽着袖子只管认错。 可听得她悔过,钱姑姑脸上却仍不满意,冷笑:“乡君认错倒是快,只是乡君若当真知错,缘何五年教导之下,还这般口无遮拦。依老奴看,当禁闭三日,好好长长记性才是。” 一直垂首乖顺的陆菀枝,闻言惊得抬了头,脸色微变:“钱姑姑!” 禁闭三日?何至于此啊! 这钱姑姑,只怕是在哪里坏了心情,又在她身上泄私愤吧。 若放到往日,她就捏着鼻子认栽了,只当闭门练字,修身养性,左右她是极喜欢读书写字的。 只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关禁闭,很是不妥。 陆菀枝既不敢违抗,又很不甘心,斟酌再三,喏喏求道:“姑姑忘了不成,明日是西征大军凯旋的日子,长安百姓皆要夹道相迎。我知晓错了,是该关几日禁闭,可姑姑且容我也出门看个热闹,延后一日再罚如何?” 非是她一定要看这个热闹,实是她已三月不曾出府,日日琴棋书画、礼仪烹茶、插花看账……挨个地学,不得喘息之机。 大军凯旋是个出府的好借口,先前钱姑姑可是答应了的,她便早早在杏花楼定了眺望的好位置。 陆菀枝出言提醒,哪知钱姑姑嗤笑了声,并不当回事:“既是惩罚,如何能够通融。乡君敢说此话,可见并未知错——改禁闭五日吧。” 陆菀枝心头猛地一紧,泛起隐痛来。 钱姑姑不仅不同意,竟还加了她两日禁闭,意思传达得分外明确——她若再敢有不服,罚无上限。 陆菀枝惊讶地瞪了眼,张张嘴,却没敢发出声音,心里头渐生出许多不甘,以至心口闷闷,连呼吸也都不畅快了。 正委屈盈怀,外头隐约的笑闹声又传进来—— “哈哈哈,那条鱼好蠢,食子就在嘴边也半晌吃不进去。” “快看,那儿有只乌龟被撞得打圈儿!” “哈哈哈哈……” 水榭旁喂鱼的婢子笑得大声,陆菀枝听进耳朵,心头的委屈愈发浓烈,浑似化成了一只手,用力地撕扯起她的心。 她也好想如她们一般,想笑就笑,自由烂漫。她不贪图什么富贵,如果可以,她宁愿回到乡下,吃糠咽菜,至少每一天都是过给自己的。 陆菀枝跪在蒲团上,浑身僵硬,前头条案上摆放的太后私印好似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头顶。 而钱姑姑手上的戒尺则如一副枷锁,牢牢地套在她的身上。 山,始终都那么的沉重;而枷锁,这五年来在一点点地缩紧。 因为她很乖,从来都不挣扎。 可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迎接大军凯旋是个出门的好借口,若这都不争一争,以后会有更多的委屈与不公等着她。 这一刻,她似乎来到了岔路口。 片刻静默后,陆菀枝把心一横,起身,挺直腰背,虽然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微微地颤动,可她直勾勾地望向了钱姑姑。 钱姑姑见她擅自起身,眼角挑了一挑,露出几分诧异。 “明日,便是圣人都要在承天门亲迎大军凯旋,以示敬重。我身为乡君,虽不够资格登上皇城门,却也可于人群中为大军摇旗呐喊。” 陆菀枝满面严肃,“钱姑姑,你说说看,到底是你的意思大,还是圣人的意思大?” 钱姑姑眼底惊异泛起。 屋中静默了两息。 陆菀枝一向是乖顺的,“沉默”是她最大的优点,今日居然……居然顶嘴了! 短暂的惊讶后,钱姑姑冷冷笑了两声:“看来乡君不服。那,老奴倒要问乡君——是圣人大,还是太后大?” 陆菀枝语塞,答不上来。 太后垂帘听政整整十年,如今天子十七岁,说是已亲政,大权却尚未全部拿回。 也正是因为她这同母异父的皇帝弟弟要与生母太后争权夺势,她才会被从乡下挖出来。 那少年天子要借她的存在提醒世人——太后不过是个嫁入皇家的女人,在此之前便与别人生有儿女,一介外人,凭何把持齐氏江山不放。 如今这母子俩斗得势均力敌,陆菀枝不论说哪个大,都会落人话柄。 钱姑姑见她迟迟不敢言,轻蔑一笑:“太后希望乡君少在外头露面。老奴提醒乡君莫要忤逆太后,是为乡君好啊。” 能混成大宫女的,果然很不一般,仅仅一句反问,就把她自以为扎实的理由压了下去。 头次反抗便撞了墙,陆菀枝心里头慌,抓紧袖子想了又想,不知该如何辩驳。 钱姑姑见她无措,轻蔑之色愈发显然:“好了,乡君且回去闭门吧,此事老奴就不上报太后了,以免乡君觉得老奴过于严厉,心生怨怼。” 这就回去关着么,不,陆菀枝不能甘心。 她慌得脱口便问:“我今日不服,到底是忤逆了太后,还是忤逆了你钱姑姑!” 这话想说很久了,却一直都不敢说,这当口上倒是被逼出了口。 屋外的笑声突然停了,好似感应到了此间气氛的可怕。 钱姑姑脸色骤变:“荒唐,乡君不服管教,还要往老奴身上泼脏水!” 那掺杂着薄怒的一声厉喝,俨然才是主子该有的气场。 陆菀枝被她这一声喝吓得心头狂跳不止,紧紧拽住拳头,挣扎许久才压住退缩之心。 她明白,从质问钱姑姑那句开始,就已经骑虎难下了,若退,下场更惨。 她鼓起勇气,以同样严厉的口吻质问道:“我不过说了句俗语,便要遭禁闭,若传出去,可是有碍太后声誉!” “哦?有碍太后声誉?” “天子尚且要行春耕礼,亲自下田挥锄头,太后亦是年年代行亲蚕礼。自古以来,每朝每代,无不看重农事。今日我一句涉农俗语便被关了禁闭,知道的是怪我露了太后的老底,不知道的,还以为——” “乡君慎言!”钱姑姑扬起戒尺,急忙打断她的话。 戒尺悬在头顶,陆菀枝却还是把话说完了:“还以为太后轻社稷,是贪图享乐之辈呢!” 钱姑姑怒不可遏,但那戒尺却只高高扬着,没敢落在她的身上,悬在半空,尴尬不已。 陆菀枝趁势追道:“不如咱们到太后面前评评理吧。太后固然不许我出去,但这黑锅,可要你钱姑姑背!” 钱姑姑牙关紧咬,说不出话了。 其实,那句俗语本不是大错,让陆菀枝跪下认个罚也就是了,千万不能闹大。 但她这么做,也有原因。 当初,她本可力争尚仪之位,偏偏冒出来个归安乡君,她被太后指过来教导,在这小小的芳荃居一蹉跎就是整整五年。 这口怨气,不冲她陆菀枝发还能冲谁! 钱姑姑心头泛虚,垂下戒尺,仔细地盯着眼前的归安乡君。 这样的顶撞还是头一次。于是她也头一次发现,此女出落得越发与太后相似。 一样的鹅蛋脸丹凤眼,雪腮凝脂,仙姿玉色……更有一样的聪慧,逼急时竟也能舌灿莲花,直掐要害。 钱姑姑看着那张相似的脸,蓦地想起太后阴狠的手段,脊背幽幽发起凉来。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她不可以再逼陆菀枝,若将她逼得肖母,玩儿起计谋,那头一个死的可能就是自己。 这般想着,钱姑姑蓦地勾起一笑,竟露出几分慈祥与欣赏来:“罢,读过书就是不一般,嘴巴伶俐得很,老奴说不过乡君。可见读书明智,乡君可不要懈怠。” 这话锋转得可谓是疾如雷电。 陆菀枝先是一愣,旋即心头暗喜,知道对方这是认怂了,赶紧见好就收:“姑姑放心,读书写字,归安素不偷懒。” “乡君既有进益,也当嘉奖才是,那就不关禁闭了,改抄《女则》一遍吧,三日后交给老奴。” 陆菀枝还没来得及高兴心头便又一凉,没想到竟还是要罚。她有些不服,可抿了抿嘴,终究只是应了句“是”。 就当练字了吧,毕竟若真闹到太后面前,她只会被罚得更惨。 想着终于能出府去,陆菀枝暗暗欢喜,已是迫不及待。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袖子被捏得湿湿的,手心里头全是汗。 勇敢一回才知,其实这钱姑姑也没那么可怕,有了这一桩,以后想来不敢再故意为难她了。 一事毕,陆菀枝便欲离了聆恩斋,正要转身,却听钱姑姑又道:“对了,明日出行乡君可要玩得尽兴。估摸着,这可是乡君出阁前最后一次出府了。” 陆菀枝才刚雀跃起来的心情,又猛沉了下去。 是啊,再过一段时日她就要出嫁了,嫁给一个家世显赫却不学无术的纨绔。 钱姑姑突然提婚事,这是在提醒她——夫家势大,想要将来过得好一些,还得靠她这代表太后的钱姑姑镇场子。 瞬息之间,欢喜全无,那紧闭的门窗像是隔绝了外头的空气,几乎将人窒息。 开新书啦,让我数数收藏涨没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金笼子1 第2章 金笼子2 陆菀枝知道,自己不过是圣人与太后博弈的牺牲品。太后对她,从未有丝毫母女之情,反倒是厌恶透了她。 五年前,太后本欲临朝称女君,陆菀枝偏在这时候被圣人挖出来,引发儒生议论之潮,高涨的舆情彻底打翻了太后的算盘。 这笔账,太后一直等着跟她算。 如何算?倒也简单,只待她长大成人,以她联姻便是,也算物尽其用。 前阵子太后挑中了赵家。 赵氏家主乃英国公,英国公之子为尚书令,尚书令三个儿子,一个在吏部任职,一个在户部任职,皆是一表人才,偏这第三个…… 陆菀枝要嫁的这第三个,却是个风|流纨绔,扶不上墙的烂泥,为人行事素来荒唐至极。 如今六礼已过了三礼,再过几日便是文定宴,届时与赵家交换聘书,这婚事便是彻底定下了。 被这一提醒,陆菀枝悲愤盈怀,回头看了眼钱姑姑,对方正勾笑望着她,笑里头果然有着浓浓的得意味道。 她不得不承认,将来嫁入赵家,若没有钱姑姑秉太后为倚仗,那纨绔不知会如何磋磨折辱于她。 这枷锁,可不是她想解就能解的。 陆菀枝顿觉浑身寒凉,当下装作不懂那话里的意思,只回以一笑:“多谢姑姑提醒,那明日我得多玩些时候再回来。” 她转身推开门,外头清爽的风拂在脸上,吹不去额间的冷汗。 这辈子,大约是一定要被谁捏在掌心,再不得自由的了。反抗一遭,虽争得了出门的机会,她却更加的迷茫了。 长远来看,她的反抗也不过是徒劳罢了,反会惹怒对方,寻机再狠狠拿捏她。 一时之间,她忽然想跳进前头的翠萍池,溺死了算了。 陆菀枝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没去跳,只是提步往自己的锦茵馆回去。 一直候在聆恩斋门口的婢子,默默跟上。陆菀枝听见身后轻响的脚步,感觉像是脚链子拖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她的贴身丫鬟画屏。 今早她说那句俗语的时候,只有画屏在侧,显而易见,这画屏是钱姑姑的人。 陆菀枝早知道,可知道又能如何,她连换个人伺候的权力都没有。 思索着自己的处境,她不知不觉穿过曲桥,走进对岸的水榭中。 先前欢笑着喂鱼的几个婢子见她过来,一时都息了声,退到墙边冲她屈膝行礼。 陆菀枝莞尔,顺手拾起长椅上的鱼食盒,抓起一小搓食子丢进水中。 金红相间的锦鲤翻滚着抢得欢,挤出咕嘟水声,那只路过的乌龟也又被挤得打圈儿。 依然是有趣得很,却并未闻笑声。 陆菀枝回头瞥了眼,见几个婢子还都低着个头,压根儿没有看池子里的鱼。 萧萧黄叶飘落水面,荡起浅浅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 她顿觉无趣,心中生起一丝歉意与尴尬,悻悻放下食盒,出了水榭。 不论在聆恩堂里如何卑微,在人前她还是四品乡君,是太后脸面的一部分。 位高者不屑于她为伍,位低者又不敢同她欢笑,所以那一丝歉意之后,便又跟了一抹孤寂。 罢,还是回去自个儿呆着吧。 早黄的叶子随她的离去翩然落下,待陆菀枝消失在石子路的尽头,方才喂鱼的三个婢女才松了口气,把头抬起来。 “乡君不会生气吧,刚才实在不知她在聆恩斋,不然可不敢笑那么大声。”当中一人捂着胸口担忧起来。 她旁边的圆脸婢女便笑道:“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乡君素来宽厚,怎会生气。” 话落,又闻另一方脸婢女笑道:“是啊,她原比咱们还不如,又不是金尊玉贵过来的,这点小事,生哪门子气。” 虽是一个意思,可这话却不中听。圆脸婢女皱了眉头:“要你这么说,那太后娘娘出身也不高,也不如你咯?” “我可没这么说!”方脸婢女忙狡辩,“太后娘娘生养了圣人,可与那只会沾光的不一样。” 圆脸婢女有些生气:“要说沾光,咱们才是沾光。你说,哪回过节乡君不是大赏银子,给咱们许多好处。” “那又如何,”方脸婢女不屑,严肃起脸,“听好了,咱们几个也算有些交情,我今儿才提醒你们一句——别动不动就夸乡君如何如何好,这话钱姑姑可不爱听。” “钱姑姑钱姑姑!你老说钱姑姑怎样,你既自诩聪明,怎不去巴结她!” 圆脸婢女本就不喜她那自以为是的样子,“我娘可教过我,做人要知恩图报,我管她钱姑姑爱不爱听呢,我就觉得乡君好。你这么埋汰乡君,我看分明就是嫉妒!” “你!”方脸气得脸青。 是啊,她是家道中落了才来伺候人的,时常忍不住骂老天不公,凭什么麻雀变凤凰的那个不是自己。 她就知道,有些人平日和她要好,却背地里笑话她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好啦好啦,怪我多嘴,你们别吵了,快来喂鱼吧!”一开始发话的婢女听不下去,笑盈盈拉着两人劝。 可方脸婢女被戳了痛处,哪里还呆得住,当即甩开对方的手:“好啊,我今儿就巴结一个给你们看看!” 她走出水榭,冷冰冰丢出一句,“咱们以后各走各的吧,也别说什么朋友不朋友的了。” “哼!谁稀罕跟你玩儿!” 三人不欢而散。 却说陆菀枝。 她回了锦茵馆,上午学了棋,午后又学了琴习了字,晚上练了会儿坐卧仪态,亥时准时沐浴就寝。 五年来的每一日,几乎都是这么重复过来的。 睡前,钱姑姑照例要来看一眼,隔着珠帘提醒道:“乡君莫忘了抄写《女则》。记住,但有一个错字都要重抄。” 陆菀枝瞧着镜中自己那张疲惫的脸,懒懒应了句:“知道了。” 听到她乖乖的,钱姑姑满意地勾起一笑,这才离去。 之后一室安静。 画屏为她拆头发,伺候的几个婢女没发出一点声响,与钱姑姑一般的严肃。 钗环的搁放发出轻微的细响,陆菀枝剥下手上的素银护甲,放入紫檀盒内。 护甲脱下来,露出如葱的手指。曾经粗糙的双手,已经养得白嫩细腻,没有一点茧子。只是,那左手断了半寸的小指,却是无论如何也养不回来的了。 她的手指是当年替田主家铡猪料时,不小心铡断的。 与那涉农的俗语一般,这只小指头见不得人。 所以她的护甲是日日都得戴着的,虽都特意做的是小巧素雅的款式,却无论如何都戴得不舒服。 她的起居之物,无不精美奢华,成套的越窑秘色瓷、龙泉青瓷,赤金、银具、玉石、象牙、珊瑚…… 别人当宝,她却觉这些与这护甲一样,不过是昂贵又漂亮的锁链罢了。 拆好头发,陆菀枝便上|床躺着了,许是今日经历了些事的缘故,明明累了,却辗转反侧许久都入不了眠。 她想起婚事,越想越堵得清醒。 太后曾与她说,若非靠着自己这层关系,她连嫁纨绔的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不许挑剔,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其实,陆菀枝并不稀罕什么高门世家,若一定要嫁人,她梦想嫁个读书人,清贫度日,胜在心安。 亥时末,她还是烦得睡不着,终于坐了起来,叹口气,塞上跣子,撩开了珠帘。 珠帘晃动的脆响惊醒了外头守夜的画屏。 “乡君这是要去哪儿?” “睡不着,喂鱼去。” 画屏想拦,陆菀枝却已径直往外去了,看样子是听不进去劝。 画屏也就不劝,忙取了件散点小花锦的薄披风,又从紫檀盒子里翻出护甲来,紧赶慢赶地追上去。 “乡君留步,别忘了护甲!” 陆菀枝不想戴,可扫了眼画屏那张门神一般冷肃的脸,又放弃了任性,接过护甲戴在小指和无名指上。 若是被人看见她缺失了小指,给她起了诨号,如什么“猪料乡君”,太后的脸定要气歪的。 夜沉如水,陆菀枝又来到翠萍池,趴在水榭栏杆上,一点点地撒着鱼食。 画屏被她远远留在长廊尽头,不许跟过来,可这丫鬟却依然像个门神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 四下静谧,唯闻夜虫叫唤。 水榭上方挂着的两个灯笼静悄悄地亮着,倒映在微波荡漾的水面。水面上鱼儿游过灯笼倒影,争抢着食子,与白日里一样的有意思。 只可惜心境使然,她却未能觉出快乐,反倒独坐水榭,令她又添加了一些孤独之感。 转念想到明日可以自由出门,陆菀枝才稍感欣慰。 听说那位打了胜仗的河西道行军副元帅,是从小兵卒做起的,班师凯旋之前已荣封了骠骑大将军,回来之后,还不知会有何等封赏呢。 对这位大英雄,她了解得不多,因是日日关在府中,就连大军凯旋也是从丫鬟嘴里听说的。 便只知他出身乡野,是凭本事统的兵。 同样是起于微末,她也很想打一场那样的翻身仗。 敬佩之外,陆菀枝不禁有些好奇,他如今光耀凯旋,圣人和太后必定都想争取他的站队。 他会选择哪一边呢? 唉,不管这位选哪一边,好像都对她没好处,毕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陆菀枝撒出手里最后一点鱼食,下巴搁在栏杆上,懒懒地叹息。 正是愁苦中,忽闻角落里传来窸窣声响。 她立时抬起头:“谁在那里?” 画屏听到动静,忙从长廊那头赶过来,嘴里厉喝:“乡君在此,是谁鬼鬼祟祟躲在暗处!” 话落,角落里便有一婢女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冲到陆菀枝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乡君!求乡君救命啊!” 画屏跨进水榭,正要训斥,陆菀枝抬了抬手,满面不悦:“我没许你过来,你怎可擅入。” 画屏:“此人或许心怀不轨,奴婢担心乡君安危。” 陆菀枝:“你出去。” 画屏愣了一愣。 往日乡君是极好说话的,今儿怎的有了脾气,口吻竟这般的冷。 她原地立了片刻,到底听从地下去了。 陆菀枝打量了几眼跪在自己面前的婢女,觉得眼熟,依稀记起是今儿在此喂鱼的小丫头之一。 “你求我救谁的命?”她问。 那婢女先是咚咚磕了两个头,才哭道:“求乡君救救曦月!” 曦月是谁? 一番询问,陆菀枝很快弄清楚了。 今儿早上在此喂鱼的三个婢女,一个叫曦月,一个叫金彤,还有一个便是眼前这个,叫晴思。 因是争论她归安乡君好不好,曦月与金彤斗了嘴,哪知金彤转身就告到钱姑姑面前,添油加醋说曦月阿谀谄媚,不安分。 钱姑姑哪有听不明白的,当即让人把曦月关进柴房,说要择个杂役配出去,又将金彤留在了身边做事。 陆菀枝听完,当即心塞得厉害。 她可算是知道自己为何在这府里寸步难行了。 ——但凡谁敢说她好话,就要遭钱姑姑清算,长此以往,谁还敢向着她呢,不论她多宽厚,给出去多少赏钱,也很难笼络到人心。 这叫曦月的婢女是因她才被钱姑姑罚的,陆菀枝若不管,以后可就真的彻底没人敢替她说话了。 可若是管…… 想到还要与钱姑姑那块老姜争锋,陆菀枝便心头发虚。 相比起曦月,她其实更担心眼前这个婢女的处境。 陆菀枝虚抬了抬手,让那婢女起身:“你来找我求救,可知若被钱姑姑知道,下场必定比曦月还惨。” 晴思泪眼婆娑,却是一脸坚定:“可曦月是我好姐妹,几年前奴婢生了场大病,还是曦月掏了积蓄请来大夫救我,如今,换我来救她。” 听得这话,陆菀枝蓦地恍惚。 自打来了长安,已是好久不曾感觉到人与人之间,这样单纯的情谊了。 一时令她想起那些年在乡下,清贫却又幸福的日子。那时候,大家相扶相携,饥荒、洪水都熬过来了。 也就一瞬间,她觉得鼻子酸。 罢,这两个婢女既是因她受难,她纵是泥菩萨过河,也得豁出去救一救。 看来,今儿在聆恩斋与钱姑姑的那场争锋,不过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斗法,第一步,应是先保晴思的命,不能让她落单。 “明儿你就随我出府吧。”陆菀枝抬头,望向大门的方向。 她倒要看看,自己这么明着保晴思,钱姑姑是要跟她对着干,还是老老实实把曦月放了。 陆菀枝:去看热闹 卫骁:你好,我是热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金笼子2 第3章 将军归1 次日清晨,因要出门,陆菀枝略作了一番打扮。 她选了一身嫩绿的素罗襦裙,配月华色披帛,腰间系上一条银红的珍珠绦带,脚踩一双素锦云头锦鞋。 头发梳成百合髻,插一支简单的金钗,再配一朵粉色月季。 平日关在府中,她便能有多素便穿多素,委实不喜那些繁琐的打扮,今儿要出门,才特意打扮得华丽些许。 对镜自照了会儿,她觉得这番打扮已是不错,哪知钱姑姑过来看了眼,却是一句“这样不行”。 “乡君出行,可不能叫人看轻了去。画屏,给乡君换上步摇,多插几个飞天金栉。” 挑剔的眼睛又打量了陆菀枝几眼,补上一句,“再把碧玉金项圈给乡君戴上。” 叮叮当当的东西陆菀枝最是受不了,当即摆了下手:“项圈儿就算了吧,我不喜欢那个。” 钱姑姑脸上立即有些不悦,可皱了皱眉,没说强迫的话。 画屏这就忙活起来。 陆菀枝坐回铜镜前,望着镜子,与背后的钱姑姑说道:“对了,我留了晴思贴身伺候,姑姑不会不允吧。” 钱姑姑眼睛一瞥,瞄了眼低头站在角落的晴思,眼底并无惊讶与不悦,只是道:“这丫头既合乡君眼缘,乡君留下便是。” 陆菀枝笑了笑。她由着画屏给自己换罢了打扮,起身转了一圈:“如此,姑姑可还有挑剔?” 钱姑姑点头,满意:“乡君这样很好。” “姑姑没有别的话想说么?” 钱姑姑笑得慈祥:“若还有什么话,自是预祝乡君今日出行顺利,尽兴方归。” 陆菀枝见她并无多话,自也不跟她掰扯,这就出了门去。 今日外头拥挤,随行便不必太多,只一个带刀护卫,两个伺候的婢女就是。 坐上油壁车,取道杏花楼。 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路,陆菀枝心弦方松,方才与钱姑姑的对话,可谓是暗流涌动,全是刀光剑影。 她不戴项圈,但接受步摇。 钱姑姑接受晴思,但不放曦月。 双方各有退让,又各有底线,最终默契地僵持住了。 然而对于陆菀枝来说,这已是打了一场小胜仗。敢争,她就是赢了,虽仍有些紧张,但相比上次已是好了很多。 此时的车中,晴思坐立不安:“乡君,钱姑姑还是不肯放曦月,咱们该怎么办?” 陆菀枝故作镇定,安慰她道:“你且放心,我既已态度摆明,她虽不放曦月,却也不能真的把她随便配小厮。咱们还有时间,后面再看着办吧。” 晴思神色稍缓,再次谢过乡君救命,略有一顿,又露出一丝沮丧:“奴婢只会做些粗活,不懂近身伺候,唯恐服侍不好乡君。” 陆菀枝摇头,认真道:“你有赤诚之心,我看便比什么都珍贵。我不要人虚情假意地伺候,我只愿身边尽是真诚之人。” 晴思抿了抿唇,听懂了她的意思,于是重重点头,竖起三指毅然发誓:“苍天在上,晴思愿一生奉乡君为主,真心不改!” 晴思这话似一股暖流,冲散了些许的孤寂,陆菀枝笑笑:“你别这么严肃,一会儿啊,咱们在杏花楼外带一些好吃的,给曦月送去,别叫她在柴房里关得可怜。” 说到这里,她撩开车帘朝外打量。 那三层高的杏花楼就在前方,料想不出一盏茶便能到了。 余光瞥见走在车旁的画屏。这丫鬟已跟着走了一路,秋老虎回头的天气里,热得一额头的汗。 陆菀枝故意的。 这油壁车还能坐下两人,她却只许晴思上来,非要画屏下去跟车。 你不仁我不义咯。 这一撩车窗帘,不单看到画屏满头的汗,陆菀枝还望见了街上潮水一般涌动的人群。 乌压压的好不热闹!不远处有个小孩儿骑在阿爹肩头,尿了阿爹整个后背呢。 她看得捂嘴笑。 好想挤进去,跟着人潮一起往前走啊,记得某年庙会,就是那么挤完的,可好玩了。 时间还早,虽骠骑大将军要临近晌午才入城,长安城里却已是沸反盈天,若非有金吾卫满头大汗地维持秩序,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可惜了,陆菀枝不能沿街同乐。 不消片刻,车子便拐入坊门停在杏花楼前。晴思扶着她下车,一道入了楼去。 杏花楼的位置陆菀枝早就订好了,因怕时间上有出入,前后共订了三天,以确保大军入城当日她能有个好位置观望。 杏花楼的二层可以看到朱雀大街,不过视野最清晰的还是三楼。 陆菀枝定的便是三楼。 因晓得今儿必有许多贵人到此,她特地选了三楼一个边角的位置,尽可能地自个儿窝着。 甫一进得杏花楼,杏花酿的香味即刻漫入鼻腔,叫人瞬时身心愉悦。 画屏上前报了名号,未料跑堂的竟脸色微变,并不急着翻册子,倒是忙把掌柜的喊了下来。 掌柜匆匆忙忙到了大堂,一脸为难。 有人占了陆菀枝的座。 掌柜弯着腰,满脸的歉意:“那几位贵人小店实在得罪不起。乡君且勿恼,您看,要不在二楼给您找个好位置,今日餐食酒水您随便点,小店分文不取,当是给你赔罪了。” 陆菀枝尚未发话,画屏先发怒起来:“掌柜的说什么浑话。咱们乡君的东西谁敢抢,活腻了不成!” 归安乡君背后可是太后,里子怎么样暂且不论,在外头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欺负的。 掌柜战战兢兢抬袖擦汗,腰弯得更深了:“是、是!乡君金尊玉贵,谁敢不敬啊,可他们说……” 画屏不待他说完,更是怒了:“谁管他们怎么说,即刻把人轰走!”话落,便示意带刀护卫上去赶人。 陆菀枝却在此时抬了抬手:“不急。” 她不喜欢为难人,看这掌柜急得满头汗,想必是应付不下抢占位置之人。 “他们说什么?” 掌柜的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他们说、说……” 陆菀枝:“你只管传话就是,我不怪你。” “他们说……说反正乡君嫁过去也是做媳妇的,早点找准自己的位置是……是份内之事。” 掌柜越说越小声。 这话,犹如一记闷棍打在陆菀枝的头上,她几乎想要立刻转身离开这里。 那抢了她位置的还能是谁,正是她过不多久就要嫁过去的赵家。 旁人若敢辱她,太后定会为她撑腰,可若是赵家…… 赵家对太后助益颇大,赵家有礼无礼太后根本不在意,她只在意能否顺利联姻。 连太后都要小心捧着的人,一个掌柜的又如何敢得罪。 也许那赵家纨绔此刻就在三楼,陆菀枝心头发怵,下意识的便想逃。她不想留在这里受折辱,可明明想逃,退却的脚步却又迈不出去。 凭什么呢,凭什么受了欺辱,落荒而逃的却是自己。 一退再退的结果,她已经在钱姑姑身上看到了——忍让,只会令处境更艰难,不是么。 陆菀枝抬了抬下巴:“罢了,我要二楼最好的位置。” 她惹不起,但她也不走,走了多亏。 掌柜大松口气,忙堆起笑意亲自引她上二楼:“最好的位置已为乡君备好,绝对可以望见大街。二楼虽无雅间,但您放心,已特地摆了折屏,将您那桌框成一方小天地,也是清幽雅致的!” 上得二楼,见位置确实摆置得不错,陆菀枝点点头,落座了软垫椅,陆续便有跑堂的将送的酒水吃食摆上,满满放了一桌,无一不是珍馐美味。 陆菀枝先饮了一杯杏花佳酿,缓了缓心情,难得出门一趟,她不想因那些腌臜东西坏了兴致。 在此小坐了片刻,便听见朱雀大街上,那杂乱的人潮声中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陆菀枝忙举目望去,遥遥见大道之上,先锋传令兵高举着旌旗飞奔而过,穿过朱雀门,直往承天门去。 “传令兵来了,大将军就快进城了吧!”隔着折屏,外头激动的声音传了起来。 二楼众人一时纷纷挤到栏杆处,眼巴巴地往外看。 可半晌过去,那大街上并无什么变化。 此时又有人笑着说道:“嗐,不急,传令兵本就要早一炷香到。况大军从明德门入,到杏花楼少说也要一炷香……诸位且都坐下,耐心等着吧!” 陆菀枝自折屏缝隙望出去,瞧见说话的是一青年,读书人模样,与他同桌的几人也都是身着襕衫的学子。 陆菀枝素来对读书人颇有好感,不觉竖起耳朵听。 他们吟了会儿英雄诗,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将要入城的那位骠骑大将军。 “听说这位可不得了,一杆精铁马槊将赤羯汗王捅个对穿!再将汗王之子也捅个对穿,把父子两串成一串,就差架个火堆转着烤了,哈哈哈哈……痛快!” “听说那马槊五十斤重,足一丈半之长!” “五十斤又如何,大将军身长九尺,力能扛鼎,就是百斤的也照样抡得动!” 平日儒雅的读书人,说起打仗的事也是亢奋不已。无他,这西北赤羯一族在边城烧杀抢掠,意图东进大黎,如今本朝大胜,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几个学子兴奋地说了一阵,陆菀枝还想多听听沙场故事呢,未料忽有一人叹了声气,道:“唉,这西北断断续续打了八年,可算是打完。连年加税,广征军粮,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但愿朝廷接下来能休养生息,抚慰百姓吧。” 学子间兴奋的气氛瞬时褪去,便有一人接话道:“我看未必,这几年上头斗得你进我退,政令朝出夕改,何曾在乎百姓死活。” “刘兄!慎言!” 那桌学子说着说着声音愈发小,陆菀枝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了。 关于他们说的,她其实也有一些感触。唉,一言难尽。 如此这般闲坐了一阵,忽听得大街上人声喧哗起来,不知谁人一声惊呼:“来了!” 陆菀枝急忙扭头去瞧,果见街道尽头,打明德门方向行来一大队人马,密密旌旗飘扬,几乎晃花了眼睛。 她起身扶着栏杆张望。 晴思也趴在栏杆上看,兴奋地踮脚:“哇——”遥遥指过去,“乡君快看,那个肯定就是骠骑大将军了!” 陆菀枝自是看到了,那人身跨一匹赤红龙驹,着一袭威武的金漆山文甲,腰间斜挎一把横刀,马鞍旁挂着一把万石弓。 不是说,他使的是一把精铁马槊?怎不见他手中提着。 正疑惑,晴思抽了口气:“天啊,那杆马槊两个人扛着呢!” 陆菀枝这才见他身后跟着两个兵卒,歪着脖子扛起一杆一丈半长的马槊,槊缨摇晃着,赤红的颜色,似由敌人的鲜血染就。 可谓杀气凌霄,令人胆寒。 陆菀枝看呆。 晴思:“可惜啊,看不清楚大将军的模样。” 因隔得远,那位将军头上又带着威武的凤翅兜鍪,将侧脸遮了个全,只依稀可见肤色略黑,鼻梁高挺。 欢呼声中,他目不斜视,似乎是个不苟言笑之人。 陆菀枝目睹他越发走进,虽仍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已依稀可见他那鎏金虎首的肩甲何其狰狞凶悍。 渐渐的,他催马经过了杏花楼。 本以为就要目送他的背影离去,高涨的欢呼声中,那原本目不斜视的将军却倏尔拽紧缰绳,将马勒停。 大街突然寂静,数千万民众的目光随他的动作而停。 他蓦地抬起头,朝杏花楼望过来。 这一瞬间,陆菀枝心头生出一股说不清的异样。她依然看不清大将军的脸,却又奇怪地感觉—— 他在看自己。 卫骁:飞行员视力 —— 亲爱的们,请帮我捧个人场,收藏!收藏!我要收藏!收藏不够上榜,就只能压字数更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将军归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