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上》 第1章 今宜 《今宜》 1 。 李今宜明日大婚。 她此刻坐在屋檐下,看向院里,正在发呆。管事婆子正在安排几个丫鬟做事。陈妈从外面走进来,摇着帕子笑。 今宜望了过去。 陈妈走近,笑意慢慢褪去,眉眼之间有些担心之意:“姑娘,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现在府里上下都为这事开心着呢,要是让夫人看见你现在这样子,会不高兴的。” 今宜问:“我什么样子?” 陈妈没说话。 今宜轻道:“我都没见过他。” 只知道一个名字。 王言叙。字右临。 陈妈听到这话,随即微微笑了,话里带着安抚:“新姑爷这次可是下了一副重聘,又请了四司六局,可见是上了心的。老爷的眼光自是不会差的,姑娘多虑了。” 今宜不再多言,回了屋。 她记得那人是嘉佑五年的进士,当年父亲榜下捉婿,第一眼便相中了他,只是那时的婚配说得是姐姐。后又恰逢他母亲去世,守孝三年,姐姐已然嫁了文大人之子。一直到去年中秋,英宗皇帝问及婚事,做了此媒。 昨夜立于廊下,听见父亲与继母道:“这婚事总算是要办了,现在圣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再拖下去,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只是有些难为今宜了,上面已经发了调令,王言叙下个月就被调往台州任提点刑狱,不免会聚少离多。” 2 。 今宜睡了一觉,又醒。 听见陈妈小声唤她:“姑娘,该起了。” 此时才不过丑时。 今宜已经清醒,从床上坐起,看向周围挂着的红色帷帐,不免有些恍惚。房里已经设好了红漆浴桶,水中撒满了花瓣。等到陈妈催促,她才不情不愿下床沐浴,换上了崭新的青色绢制小衣。 到了寅时,便要梳妆。 陈妈一边轻轻捋顺发丝,一边轻声笑念:“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我们姑娘生得好,眉眼温顺,一定有享不尽的好福气。” 少女时梳的垂挂髻盘了起来,镜子里的自己俨然一副新妇模样,再戴上珠冠,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妩媚。上襦是碧色广绣衫,下裙绣了鸳鸯,又加了一件青色大袖长褙子,肩上搭着绣金帔子。 再一抬眼,陈妈眼睛湿了。 今宜强颜欢笑:“陈妈,披盖头吧。” 屋子里似乎过于清净,今宜连叹息都没有。过了半刻,父亲派人过来告知,该去祭祖了。今宜被陈妈扶着,走得很慢。等到拜别父母,已是午时。 只听到外面热闹起来。 有人喊:“姑爷来了。” 今宜心下一颤,手攥紧了。 因着婚事是天子做媒,大家都不敢过分阻拦,那人很快就进来了。今宜从盖头下,见他穿着绿色圆领襕袍,腰束阁带,右侧悬挂着一块玉。 只听他作揖低声道:“请受小婿一拜。” 今宜呼吸都凝重了,她听着耳边那人的声音,低沉清淡,并不多言,与父亲交接两句,便与她一同走出院门。 到了门口,今宜上轿。 仆人撒谷,乐队奏乐。 轿帘落下来的时候,有风吹过盖头,今宜抬了一眼,正好瞧见他骑马引轿,只留下一个挺拔端正的背影。 王家与大相国寺隔了一条街,地处偏僻,越往北走越是清净,只有迎亲队伍的管乐声。王父与父亲同朝为官,都在翰林院入职,听闻为人宽厚,妻子去世之后,并未续弦,也无妾。 王言叙是家中独子。 今宜坐在轿里,想着今夜该如何度过,又紧张起来。不过须臾,轿子停了,哪里还有时间多想。她缓缓下轿,盖头已经拿掉了,换了团扇遮面。 入了府,礼节确实简单。 今宜一直低眉,团扇距离脸颊很近,她有意遮挡,即使王言叙都看不太清。行了对拜礼,今宜在四周的欢呼声里进了婚房,已是黄昏。 3 。 婚房设在后院东厢房,门楣悬双喜红绸,门槛铺青布地衣。婚床像是换了新的,床架雕着缠枝莲纹,底层铺粟谷,上面覆着青红双色棉褥,悬红罗帐。屋子虽然布置过于隆重,但还是可以看出一些清雅别致。譬如,案几后面放着几本书,倒是与这屋子有些不搭。 细细一闻,还有燃过艾草的味道。 外面这时候传过来脚步声,慢步平稳,很快有人推开了门。先是礼婆的声音,笑着说:“请新贵人,先喝合卺酒吧。” 今宜举着扇子的手都抖了。 陈妈在一旁站着,小声道:“姑娘。” 她慢慢移下扇子,依然垂着眸子,不敢抬眼。礼婆走过来,拿走扇子,放在合卺酒旁,随后倒酒入匏瓜,给他们各自递上一杯。今宜都不知道这些后来怎么做完的,只是一直低着头。只等礼婆剪下他们各自一缕头发,装进锦囊,礼数已完,才听到王言叙淡淡的声音:“你们都下去吧。” 四下现都已安静了。 今宜坐在床上,不敢动。 过了半晌。 王言叙低声问:“你不敢抬头看我?” 今宜闻言,缓缓抬眸。 正好对上王言叙的目光,清淡从容。他坐在镜台椅上,静静凝视着她,眸子漆黑沉静。 今宜望着他。 从前去富相国府上办的赏花会,听那些小姐说过,王言叙才华甚高,相貌俊朗。如今匆匆几年过去,他的眼神里多了稳重和岁月的磨砺,举手投足之间,淡漠又克制。 今宜掂量着想了许久的话,站了起来,双手交叠于腹前,膝微屈,又起,低头轻道:“当年姐姐嫁人,我们李家终究有错在先,如今官家说媒,又将此事掀起,想必给夫君带来了很多烦扰,是妾身一错。自小又体弱多病,常年食药,怕不能为夫君绵延子嗣,此为二错。因是天子赐婚,不敢有违,如若夫君有相好女子,不必在意妾身,尽可娶进家来,妾不会多言,有一隅遮雨便是了。” 王言叙就这么看着她。 话说的这么漂亮得体,想来思虑了很久。他撩起眼皮,轻笑了一声:“我居然不知,夫人可以如此大方,这才刚嫁进来,就张罗要为我纳妾。” 今宜拿捏不准他的性子,微微抬眼。 王言叙眼神暗了下来。 他望着她的目光微微移开,落在窗台上,恍然觉得上面那个贴着喜字的雕花瓶有些碍眼,便转过头去,神色掩在昏暗的烛光里,似是在思考什么。 半晌,他声音低了:“你心里有别人了?” 今宜一愣,嘴角微微一颤。 王言叙:“回话。” 今宜摇头:“妾身没有。” 王言叙旋即笑了:“据我所知,夫人一向端庄有礼,又对长辈孝敬。虽说体质差了些,倒也不至于如此,让太医调个方子,还是可以将养好的。你看你刚来,就让我纳妾,说明并无妒意。至于绵延子嗣,我们都没试过,你从何得知?” 最后一句,听得今宜红了脸。 4 。 王言叙点到为止,勾起嘴角。 今宜不知道,王言叙见过她,有两次。嘉佑八年,仁宗去世,司马光提出新政。他那日心情不好,与韩忠彦去相国寺逛庙会。 韩忠彦说:“好不容易守丧期满,结果李翰林把女儿许给了文家,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王右临,你这婚事怎么这么难办?” 王言叙没有答话,视线落在别处。 那个时候的今宜刚及笄,来这给母亲求福保平安。她素钗布衣,薄纱褶裙,与四周太过格格不入,转身的时候身形轻柔,面容干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是安静往前走,差点撞到了他,却并未抬头,只是低头道歉。随后走了两步,撩起纱裙,径直上了马车。 韩忠彦倒是认了出来:“那不是李翰林的小女儿吗?听说李夫人病重,传言李翰林打算将二房扶正,这小姑娘可怜了。” 没过多久,李家门前挂上素幡。 王言叙有一日读书,忽然想起那天遇见她,不免有些失了神,大概她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第二次见便是去年,濮议风波大起。 英宗生父濮王尊号引发朝臣激烈辩论,一方称为皇考,一方称为皇伯。王言叙父亲虽站在欧阳修一派,却也对反对者被贬出京表示同情,特此进言,英宗被噎住了。 那日,王言叙与韩忠彦一同下朝。 他原本坐在马车里闭着眼,正在想事情。风吹起帘子,他随意往外看了一眼。今宜穿着很素,更消瘦了,抱着字画,穿梭在人群里。与上次见不一样,她笑意明媚,眼睛里含着光。纱裙随风飘摆,倒与那笑意相得益彰。他心下一动,倏然做了决定。 王言叙放下帘子。 韩忠彦问:“看到什么了?” 他淡淡笑了。 “王右临你说不说?” 王言叙气定神闲:“准备好贺礼吧。” “什么贺礼?” 王言叙不慌不忙:“过几天就知道了。” 于是后日上朝,王翰林放下成见,谨记儿子的叮嘱,知道英宗心里不满自己求情之事,特意提了一句王言叙如今一直未婚配,当年李翰林家做事不妥,到底同朝为官。看似抱怨,实则递话。 英宗大喜,问了一句:“李卿是否还有一个女儿?” 当年婚事未成,逢人都不太舒服。现在又要结亲,不免心里有些疙瘩。英宗却心里一乐,既是出了一口被老臣顶撞的气,又促成了一段姻缘。 后来韩忠彦好奇:“算这么准?” 王言叙只笑,不语。 他当然做了两手准备,前一日已经给宫里送了消息。曹太后的侄女是他的表姑妈,只是往来甚少,但凡有家族重要之事,还是会走动。 王言叙便走了这一步棋。 那天下朝的路上,他是走回去的。只要想起,再过不久,便会将那个明媚的女孩子娶回家,心情便不由大好。 5 。 只是这姑娘真是有意思。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婚房内,烛火渐渐暗了下去。王言叙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弧度渐深,终是先开了口,不紧不慢道:“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你不饿吗?” 今宜抿了抿嘴,低下头去。 王言叙笑问:“真不饿?” 今宜又抬头。 就这么撞进他的眼里。 那双眼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淡淡地,却又克制,耐心等她回话,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见过她不施粉黛的样子,今天妆容浓淡恰到好处,倒是让他眼前一亮。 今宜摇头:“妾身不饿。” 王言叙低头笑了。 大概是屋子里太过安静,他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很轻,身上还有淡淡香味,让他一时有些心猿意马,随即出声:“李今宜。” 直呼名姓,她愣了一下。 却听王言叙道:“你可有话问我?” 今宜抬起眼睛,慢慢正视他,像是想了许久,谨慎开口:“刚才妾说那些话,夫君不生气吗?” “为何生气?” 今宜被问住了。 王言叙淡淡道:“你一开口便维护了王家,又坦诚相告,为我操心子嗣,这么好的夫人我去哪找,还是说你并不想嫁我?” 今宜沉默不答。 王言叙却不再问了,另辟蹊径,说起调任一事:“等你回门,我就去台州了。圣上调我做了那边的提点刑狱主事,大概很长一段日子不会回来。” 今宜知道。 对她来说,这是好事吧? 王言叙似乎看清楚了她眼里的狡黠,她今天实在装得太乖,他话音一拐,接着又道:“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就派人接你过去。” 今宜嘴角一僵。 王言叙:“你可愿意?” 今宜揪着衣裙一角,沉吟片刻,声音轻柔:“夫君被圣上派往台州,自是有要事,妾不好打扰,还是不去了吧。” 王言叙收了笑意,探问:“你这么想吗?” 今宜不答。 她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却也是答得小心翼翼,想来生母去世之后,在李家的处境并不算好。 王言叙轻轻叹息一声,嗓音微沉:“过来。” 今宜手脚发麻,未动。 王言叙看了她一眼,眼底情绪渐渐变浓,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胳膊碰到茶盏,霎时碎落一地,他脚下刚抬起,下意识落了下去,踩在碎掉的陶瓷上。 只听他闷哼一声。 今宜咯噔了一下,忙撩起褶裙,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隔着一米的距离,关心道:“你没事吧?” 她并未称夫君。 这是脱口而出的本意。 王言叙心里起了波澜:“到底是新婚做的鞋子,底厚,不碍事。既然已经成亲,大可不必拘束,你我相称便是,听着舒服。” 今宜小声道:“这怎么行?” 他笑问:“怎么不行。” 今宜不说话了。 王言叙却又笑了,声音低沉平静,说得却又是另一番话:“台州到底不是东京,那边偏僻阴寒,过两日我请奏圣上,让太医给你开些药带着。” 今宜一听,急了:“妾身还没说要去呢。” 王言叙淡定道:“为何不去?” 今宜又失语了。 她紧张地看着他,这人看起来稳重平和,说话做事却不是,步步紧逼,却又可以全身而退,以至于今宜思考的对策都没有,只能实言相告。 她声音很轻:“我们从前没有见过,并无感情。” 王言叙扶住桌角,忽低了头。 她以为他不再开口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却慢慢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问道:“你怎知没有见过?” 今宜皱眉,实在想不起来。 她问:“你见过我?” 王言叙静静地看着她,轻轻抬脚,朝她走了过去。今宜却因为他主动上前,一直往后退,退到床边,后背抵到床架上,他的身影已然趋近。她的眼睛明亮干净,此时轻咬下唇,却又不甘示弱,固执地抬头看他。 今宜身体往后,没站稳。 王言叙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她的呼吸温热,香甜的体香若有若无。他看着她的脸颊,低下头,目光温和。 他声音低而沉:“何止见过。” 我们好久不见了。 这本《今年春上》有点特别,一章一个故事,几百字到几千字。因为太忙了,长篇无法兼顾。这本是忽然而来的灵感,想写一些不同朝代的故事,有古有今,但背景和配角人物都是真实存在,或多或少多了些编撰,大家看个乐子就行,别太当真。如有错误,还请指摘。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很喜欢看李敬泽的书, 他有一本《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因此我想到了这本的立意:“我在往来古今遇见的那些人。”希望可以带给大家好看的故事。不定期发。感恩相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今宜 第2章 沈凝(1) 《沈凝》 正值深夜,隆冬。 屋外落满大雪,寂静无声。 院落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男人呼吸平和,步子平稳,走到正房檐下,随手拍了拍身上的雪,问及身后的陈玉,声音略微沙哑:“夫人睡了吗?” 陈玉顿了片刻:“听秋红说,夫人这几个晚上都没睡好,一直等您回来,现在次间还亮着灯呢。” 孟汝清沉默不言,进了屋。 从前天夜里,临时被刑部叫走,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合眼了。他撩开衣袍,坐在椅上,近乎疲惫地闭了闭眼。陈玉见状,知道孟汝清的习惯,悄声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 等到来人慢慢走近,孟汝清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目光微微一侧,沈凝穿着淡青色右衽上衣,即使冬季,她也喜欢棉布褶裙,很少穿缎子。头发没有簪起来,柔顺地垂落在背后,还沾着一两片雪。这是她少有的温顺。 孟汝清静静看着她。 沈凝低着头,倒好了茶,才转过头去,将茶递给他,柔声道:“外面天冷,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孟汝清顿了一秒,接过茶,抿了一口,放在桌上,似是在思考什么,手指轻叩着桌面,脸色稍微温和:“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沈凝与他对视:“妾身不困。” 孟汝清还穿着朝服,腰间的玉带在烛火间稍微晃眼。沈凝说完,移开眼,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朝服湿了,我去拿件干净的。” 他没有说话,由着她去了。 沈凝很快拿着一件灰色直身进来,像平时一样,伺候孟汝清宽衣。她其实很少这样做,一般孟汝清都自己来,此时倒有些生疏了。孟汝清低着头,看她眉头都蹙紧了。等到脱下官袍,换上直身,不经意间,手指触到他的脖颈,孟汝清喉结一动,沈凝手指微颤,正要收回去,腕子被他握住。 沈凝抬眼。 孟汝清淡淡一笑,眼睛里没有笑意,声音都冷了几分:“夫人如此讨好,可是有话要说?” 沈凝眼角轻颤。 他们僵持了有一分钟。 孟汝清觉得没意思,松开了手,勾了勾嘴角,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随手拿了本书,翻看起来,冷淡道:“陈季安只是例行询问,至于他是否参与其中,刑部还没有定论,你要是现在想动什么心思,我劝你最好收回去,别弄得他万劫不复。” 沈凝后退了几步:“我来不是说这个的。” 孟汝清目光一顿,并未抬起。 但他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自壬寅宫变始,嘉靖搬至西苑,不再上朝。当时牵连的所有人,大都被斩首。但曹端妃却因与方皇后争斗,似是被其诬陷,牵涉其中,有在朝为官近亲者,发至南京邢狱。前天夜里,孟汝清就是被这事儿叫走的。 沈凝将脸转向窗户一侧,又看向他,忍不住回嘴道:“嘉靖爷遇刺,朝堂之事恐怕瞬息万变,现在严阁老掌权,南京天高地远,虽然安全,却也是很多双眼睛盯着。曹端妃一案,牵连太多,如果他真是清清白白,刑部自有公道。” 孟汝清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很轻地笑了一声,眼底波澜不惊,看她的时候,嘴角的笑意已经收了,一张脸深沉平静,沉默看她。 沈凝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慌:“难道不是吗?” 孟汝清没说话。 他记得刚娶她进门那一年,她很少说话,少女时的活泼一瞬间消失了,总是一大早就去侍奉婆母。那时候母亲偶尔刁难,她也不说,便去跪祠堂了。他们之间,一般都是他挑起话头,她只是顺从听话。哪怕是夫妻之事,都是忍着不出声,有时候孟汝清故意弄疼她,她也是闭着眼睛咬紧牙关,像是经历一场刑罚。 婚后一年无所出,母亲提议给他纳妾。他当时刚对朝廷上疏,调来南京,没什么心情,也并无此意,便对母亲说:“先搁着吧,不必着急。” “还不着急,与你同朝为官的那几个,年纪跟你一般大,哪不是三妻四妾,孩子都一串了。每次提及此事,你都护着她。” 孟汝清温和笑笑:“既然母亲知道儿子心意,往后就别让她跪祠堂了,那地方阴凉湿冷,对她体质不好,您不是想早点抱孙子吗。” 母亲瞪他一眼,再无话。 那日天气不错,他买了南京铺子的糕点,给她带回去。只是屋里不见她人,倒是瞧见一封信,一半漏在外面,信尾的墨水太重,他清晰地扫到了那个署名。 陈季安。 这个人他知道。前不久刚调至京城。后来让人去查,才知两人青梅竹马。只是一个瞬间,孟汝清就明白了。他一直觉得只要对她好,便能把她捂热,只是现在看来,似乎不太可能。她心里有了别人,哪里会在乎他的喜好冷暖。 外面雪花簌簌,屋里一片寂静。 沈凝忽然待不下去,她别开脸,拎起襦裙,一句话也不想再说,转身就要走,孟汝清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才是你的本意对吗。” 她步子一顿,抬眼看他。 孟汝清撩起衣衫,一脸闲适,往后一靠,端了杯茶,右手拿着杯盖,有一下没一下拂着水,微低下头,嗓音低沉:“我的夫人很聪慧,没有一句是求情的话,却怎么让人觉得,每一个字都是让我高抬贵手。” 沈凝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的目光里,孟汝清从来都是温和平静,自从知道陈季安的事,便与她多了一分疏离。她无从解释。圣上十月遇刺以来,曹端妃被牵连,陈季安作为表亲,上疏请奏,当即被政敌弹劾,很快入狱,不久便会发配南京。京城的信送过来,说孟汝清是主审,让她帮忙。沈凝知道轻重,不敢多言。 只是此刻,孟汝清的话太过压迫。 他抿了口茶,淡淡道:“夫人以为如何?” 沈凝一时无话可说,扯了扯嘴角,近乎苦笑:“既然你早就下了定论,又何必问我呢。” 孟汝清放下茶,慢慢抬眼。 他动作很慢,很轻,眼皮只是轻轻一抬,眼底像是有无数暗流,深不可测。只是那张脸孔清俊淡漠,像在审犯人,声音都没了温度。 孟汝清看她,目光沉静如水:“据我所知,夫人很少出门,怎么对朝堂之事了解这么清楚,哪里像是闺阁妇人,倒是比那些为官做宰的人还看得长远,都是那位陈翰林教的吗。” 沈凝倏然一愣。 她不知道孟汝清居然会这么认为,脸上表情也淡了:“我同你说过,今日再说最后一次,我与他光明坦荡,并无苟且。如果说嫁与你之前的事情都要追究,恐怕三天都说不完,孟大人要听吗?” 孟汝清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真是好胆量。怎么从前没有发现过这般口齿伶俐,他忽然不耐烦起来,呼吸都粗重了,不如刚才绵长平和。 他冷笑一声:“你说说看。” 沈凝手脚一麻,眼角随即湿了,又很快掩了下去。她把心一横,干脆大大方方说起少年之事。只说了两句与陈季安因母家相识,原来有意婚配,却不想父亲已将她许给孟汝清。她说到这,去看孟汝清的眼睛。他垂下眼,似乎觉察她的视线,问她说完了吗。 沈凝故意不回答。 孟汝清低着头,看不清神态,只是嗓子里溢出一丝笑,语气淡泊:“夫人的意思,是我碍你们事了。” 沈凝闭了闭眼:“听说秦淮江上夜夜笙歌,夫君这两天忙于邢狱之事,怎么会有时间过去呢,您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孟汝清神态平静,薄唇紧抿。 这种事情瞒不住,她平日出门甚少,但也有别的府里夫人过来作客,说了两句也是正常。只是她平日里很少提及,大概今夜被他逼狠了。其实不过是刑部去那里办个案子,但他忽然不想解释。 只是见她这样,有些不忍。 沈凝点到为止,偏过头去,呼吸已经不稳,还是撑着身子,把话绕了回来:“他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当年高中便立了誓,这一生要为国为民,所以宫里的事情他不会掺和,孟大人秉公办理便是,何来我求情之说。” 听到这话,孟汝清刚才的不忍也消失了,面色铁青,眼神里一层寒意。他短促笑了一声,语气凉薄,一字一句:“你就这么相信他?听说他至今并未娶妻,夫人知道为什么吗。” 沈凝垂眸,不语。 但她身体已经麻了。 沈凝低着头,声音小了:“我无意提及此事,只是你今日问起罢了。要是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如果孟大人执意如此,可以休了我。” 话音刚落,孟汝清抬手一挥,只听“砰”的一声,茶杯摔落在地。沈凝被吓到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抬眼瞧孟汝清,他此刻脸色阴沉,眼神里含了怒意。 大概是很少见到他发这么大的火,沈凝有些不知所措。身后的门不知不觉被风吹得晃动,听得人心里越发孤寂。她一刻都在这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脚底却像被灌了铅,待她撩起裙子,却听见他低沉冰冷的声音。 “我允许你走了吗?” 沈凝浑身一颤,她问孟大人在审犯人吗。 她说话很轻,像是没什么力气,软绵绵的,每个字都砸到孟汝清的心上,只是依然一副清冷的样子。孟汝清似乎并不像罢休,他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沈凝侧面站立,看向对面烛光。 听见孟汝清冷淡问:“这就无话可说了吗。” 沈凝只是看烛光。 那光影扑朔迷离,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心里堵得慌,喘不过气来,想起年前好友琼芳来家里做客,问她孟汝清对你好吗。她还没有开口,琼芳就笑了,说:“我想自然是好,看你气色就知道了。” 孟汝清对她确实很好。 他忙完公事回来,经常会给她带一份南京街的糕点,那是她少女时便喜欢吃的甜食。有时候婆母责罚,他也会护着她,对婆母说要不先记着,改日我来替她去跪祠堂。他话并不多,只有这时候会多说几句。哪怕床笫之事,他也是沉默冷静,但动作温柔至极,轻拢慢捻,情到浓处,会问她疼吗。 琼芳上月来了,说起京城的事情。 其实自从去年春天出嫁,沈凝已经很少想起陈季安,他们之间没到那个份上,更多是朋友之情,她又少不更事,情意还未开始,孟汝清已经来提亲了。现如今陈季安涉事,他们光明坦荡,没什么不能提。 琼芳却说:“人言可畏。” 要是怕这个,就不是沈凝了。 只是此时此景,沈凝开始心慌意乱。她印象里的孟汝清温和平静,总是淡淡一笑,见她无聊,会说明日朝堂无事,带你出门去吗。他说这话时,眼底有笑意,抬手为她拂开发丝,正值下人挑灯回话说有客到。他垂眸看她,柔声说我去去就来。 外面的雪似乎大了,厚重无声。 沈凝从烛火看向孟汝清,他一手撑在桌上,低着头,没有任何表情,俨然一副疏离的样子,像是在等她回话。 她攥紧手掌,忽然心悸,险些站不稳,忙扶住身旁放花瓶的花几,手下却一滑,花几摇晃,花瓶落了下来,很重的一声脆响。那声音太过刺耳,沈凝身子一软,滑落在地,手掌最先触碰到碎片,鲜血很快流了出来。孟汝清听到声响,很快反应过来,起身弯腰,在她落地之时,伸手扶住她的腰,接住了。 沈凝就这么倒在他怀里。 孟汝清看向她腕子,依旧沉起脸,转而皱起眉头,抬手覆在她额头,滚烫的厉害。怀里的女人眼眸缭乱,一脸沉寂。他很快撕下来身上的一片布料,轻轻缠绕住她的腕子。 这才沉声喊道:“来人。” 陈玉听见吩咐,忙推开门。 地上一片血迹。 可见刚才的争吵并不温和。 孟汝清已经将沈凝抱了起来,扶过她的脸朝向自己,动作很轻,生怕碰疼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陈玉道:“去请大夫。” 陈玉压着受惊的心,应了一声退去。 沈凝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被他按住,她声音清淡又固执,哪里有半分服软的的样子:“放我下来。” 孟汝清并不听她的,将她抱向次间。风雪吹过来,沈凝身子一冷,往他怀里钻去。手指触摸到他身上的直缀,柔软单薄,却不见他有一丝冷意,只有眉头皱起,眸子深沉漆黑,一句话都不说。 他将沈凝放在床上,却不看她。 只是对进来伺候的秋红道:“打盆水来,伺候夫人梳洗,告诉陈玉去门口守着,让大夫从后门进来,别扰了老夫人清净。” 要是婆母知道,又添一些麻烦。 沈凝近乎感激看他,又因为刚才他的冷淡和怒气,把那份感激压了下去,也转过脸,沉默不说话。只是余光里,他说完话,就撩起袍子,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大夫来了。 沈凝的伤口不深,上了药,用白色棉布包了起来,看着没有那么惊心动魄了。秋红心疼看着,小心翼翼将沈凝的腕子放好。刚才听见他们在屋子里吵起来,只是与陈玉一通着急,却不敢进去。现在见沈凝一手血,吓坏了,姑爷又沉着脸,秋红一个字都不敢说。 等大夫走了,秋红蹲在床边,眼睛都湿了:“小姐。” 沈凝微微笑了,像是抚慰。 外面有低声说话的声音,陈玉说老爷请去正房说话,很快声音消失了。沈凝觉得又冷又累,一点劲儿都没有了,听见外面的风雪声,渐渐睡了过去。睡梦中只觉浑身难受,却怎么都醒不来。 这一觉睡得很久。 她清晨醒来,外面的雪还下着。 沈凝正要起身,秋红推开门进来,雪花被风吹起灌了进来,呼呼作响,秋红转身把门关上,见她挺起身子,忙走过去,松了一口气:“小姐,您总算醒了。” 沈凝有气无力:“怎么了。” 秋红将她慢慢扶起来,靠在床架上,又往后面塞了长枕:“后半夜您发烧了,怎么都退不去,姑爷在这坐了好久呢,一晚上都没睡,天快亮才去了刑部。” 沈凝垂眸,静了好久。 她问:“现在什么时辰?” 秋红说已经辰时,见她要起身,又把她按住:“姑爷说老夫人那边他来解释,您这几天不用去请安了,好好休养。” 沈凝缓缓叹息一声。 他们昨晚吵成那样,多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他昨夜坐在身边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沈凝一时之间落寞无助,只觉心里郁结难消,吩咐秋红道:“打开窗户,我想看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沈凝(1) 第3章 沈凝(2) 沈凝最近,总是昏昏欲睡。 大概因为惦记着陈季安的事情,总是没有睡好,天冷着了凉,后来又与他起了冲突,闹到现在这般。他倒是回来过,只是每次都是深夜到家,去睡书房。彼时她已经睡了,想来已经好几日不曾见面。 有一次问起。 只是听秋红说:“小姐睡着了,姑爷来坐一会儿就走了。” 昨日琼芳送来书信,说起陈季安的案子,南京刑部已经定论,但是至今没有消息放出来,让她问问孟汝清。 沈凝握着书信,陷入沉思。 她此刻闲来无事,去庭院散步。听到秋红和厨娘的笑声,雪花还在落着,却又觉得这雪像落在心里去,轻飘飘的。大概是今日精神尚好,她有了做些糕点的念头。 厨房里有灶火,很是暖和。 秋红给她打下手,嘴里还在念叨着:“小姐身体还没好利落呢,要是落下病根子,可怎么和姑爷交代。” 沈凝一笑:“烧你的柴火吧。” “小姐,这糕点是做给姑爷吃的吗?” 沈凝脸颊一热:“谁说的,我吃。” “我才不信。” “你怎么向着他说话?” 秋红仰着脖子,眼神里几分犹豫:“小姐,您要听实话吗?” 沈凝目光一抬。 “姑爷对小姐好,我向着姑爷,就是向着小姐,再说您的性子实在不该这么倔,姑爷都让步了,您还不行。琼芳小姐每次来信,虽然总是说人言可畏,但哪一句不是向着陈大人的,您可有想过。” 沈凝心里顿时一沉。 还是嘴硬道:“但他也在生我的气。” “您总是向着一个外人,姑爷还不能生气吗?” 沈凝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只是心里却有些凌乱了。 那日后来雪下得很大。 沈凝做好糕点,已经是酉时,天快黑。她却并无睡意,也不想躺,拿着糕点去了他书房,找几本书看,想等他回来。 这一看,便看了很久。 正读到司马迁讲李陵之祸,只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在雪里,厚重宁和。沈凝以为他回来了,按捺住心里的紧张,打开门,却只看到陈玉。 “夫人,老爷到门口,又被大理寺丞叫去了,今晚不回来了,您别等了,让秋红伺候您休息吧。” 沈凝摇头:“我还不困。” 陈玉没再说了。 沈凝回到书房,心里暗衬,不知道今晚又会是何事。她看向屋外的雪,白茫茫一片,心下又沉了几分。手里的书半天没有看进去,身子却摇摇欲坠,深夜更重,静悄悄地,就那么撑着头,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有声音。 很轻的脚步声。 沈凝一个激灵,睁开眼。 她已经躺在书房的内室床上,桌上的烛光被一道身影挡住。孟汝清站在那儿,正在翻着她读过的书,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她慢慢从床上坐起。 孟汝清做事的时候,一般都很专注。他似乎并没有发现她醒来,只是拨了两页书。眼角有些倦怠,沉沉叹息一声。 沈凝轻声开口:“陈玉说你今晚不回来。” 孟汝清动作一顿。 他合上书,偏头看她。 刚才回来的时候,就见书房亮着灯,进了门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这几天他们都没说过话,每逢深夜回来,也只是去她床前坐坐,便去了书房。现在烛火之下,细细一瞧,她的眉眼温柔宁静,往日睡着的时候比醒着乖巧多了,只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 孟汝清声音平淡:“身体好些了?” 沈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似乎想要看出一些什么情绪,却什么都抓不住。她艰难应了一声:“嗯。” “既然醒了,叫秋红扶你回房吧。” 沈凝眉头一皱:“那你呢?” “我今晚睡在书房。” 沈凝目光未动:“睡到何时?” 孟汝清不言。 沈凝垂眸,轻笑:“如果婆母问起,我要如何说。还是夫君另有新欢,得等那位姑娘入府才行?” 孟汝清脸色一沉,声音也重了:“你多虑了。” 沈凝却不以为意,扭过脸去。 他们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都堵着一口气。孟汝清到底大她五岁,在他眼里,沈凝不过是小姐脾气,耍耍性子。最终还是他先开口,抬眸看她。 “沈凝,我不喜欢玩那些虚与委蛇的手段。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今夜你一直等在这,为的是什么吗?” 这话是还在为那件事了。 沈凝忽然有口难辩,却又说不出来。她看他的眼神,有一些无助,还有半分楚楚可怜。这种眼神一出来,孟汝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冷笑一声:“听说夫人今日收到了一封书信,可是提及你那位青梅竹马?怎么,要打探消息还是说情。明天官府便会贴出告示,今晚要是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但是沈凝,我要说出来,你受得了吗?” 沈凝原来并不想问,但他此刻这番话,说明案子不轻。她一时没有顾虑太多,被他的话带跑了,顺着话茬脱口而出:“他被判得很重吗?” 孟汝清撩开眼皮,神色冷下来。 圣上遇刺,此事非同小可,说重了,可震撼国之根本。这个时候陈季安上疏求情,无异于惹祸上身,井蛙之见。上面将其发配至此,一方面是想看南京这边的态度,是否归于朝廷,一方面也是不想担事。要是有一天嘉靖爷又念及曹端妃,他们该如何处之。现在陈季安的案子,已经成了烫手山芋。 见她神情迫切,孟汝清抿紧薄唇。 他一字一句:“与你何干?” 沈凝心里一震,很快清醒过来。她可以问怎么判,却不能问判得多重。现在多说一句都是错,还要说什么呢,想了想,便从床上下来,似乎脚下不稳,她连忙扶着床架,低下头。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他的难处。 现在朝廷严嵩专权,稍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这也是孟汝清请旨调来南京的缘故。民间流传那句谚语如何说的?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南京居朝堂之远,更不用说了。 沈凝慢慢走下来,经过他身侧,只觉他冷冽至极,整个人冷冰冰,只怕是这个案子也左右两难。 她端过糕点,转身走至门口。 只是背对着他,声音轻柔:“我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对他不过朋友之义。现在得知琼芳有意于他,要是袖手旁观,岂非无情。当日你来提亲,父亲问我嫁否,我问他孟汝清这个人如何,父亲说有情有义,我说那女儿嫁。所以夫君又在担心什么呢。京城之中,严嵩专权,徐阁老都退避三舍,南京方寸之地,又能奈何。陈季安的案子,你办也不是,不办也不是。现在非常时期,他确实不该以卵击石。但数朝廷上下,还有几个敢冒生命之险,直言纳谏的陈季安呢?” 孟汝清从未听过她如此大胆之言。 他身形微动,抬手撑在桌上。 沈凝声音更轻了,像是羽毛,划过他的心上,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他动容:“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哪怕有一日,你辞官归田,妾做饭煮茶,又有何难。”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孟汝清平静地看她,虽然只是背影,却仿佛可以把她看透,但又像从来没有看懂她一样。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半晌都没有说话。目光变得黑沉,暗流涌动。 沈凝低了低头,依然柔和缓声道:“天气太冷,又迟迟不见你回来,糕点已经放凉了,我去温一温,你吃了再睡吧。” 说罢抬手便要开门。 只觉身后一阵风扫过,眼角看到他的灰色直身,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他翻过来,压在墙上,手里的盘子差点掉在地上,孟汝清一把接住,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花几上。 沈凝被他的动作吓住。 孟汝清垂眼,低低叹息道:“你亲手做的?” 沈凝惊醒之余,别过脸赌气。 又被他转回来,他压低了声音:“沈凝。” 她没见过他这样。 孟汝清眼底幽深:“这些话谁教你的?” 他说话低沉得很,语气却平缓。 沈凝仰头看他,目光并不落人下风:“难道只许你们男子有远观见识吗?如果女子可以科考,不见得会有男子什么事。” 这话说得比刚才还大胆。 孟汝清低低笑出来。 沈凝蹙眉:“这些话有什么好笑,不能说吗?” 孟汝清:“你说。” 可是他们现在这样的姿势,实在不雅。 沈凝脸即刻红了,还是咬着牙道:“这世上做官为民的还有几个?大都是明哲保身之流。但夫君不是,所以你会救他。” 孟汝清的眸子深邃起来。 他静静瞧她,嘴角勾起,眼尾笑意很淡,眼神慢慢平和,轻声对她说:“流放三千里,削官为民,永不录用,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如果何琼芳想去送他,最好明天酉时之前。” 沈凝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孟汝清知道她要说什么,目光变得危险,将她的话堵了回去,嗓音低沉严肃:“你不能去。” 沈凝撇撇嘴:“我知道。” 这个时候更要避嫌。 她与陈季安的这层关系,如果被有心人知晓,很难不会大做文章,到时候上表说孟汝清徇私舞弊,便为时已晚。 只是可惜了。 陈季安一心为官的志愿,再也不会实现了,这大概是最大的痛苦。好在命保住了,来日方长。 沈凝的手动了动,却被他握住。 她随即抬眼,脸上染起怒意,看在他眼里,却是难得少见地娇嗔,一时之间,窗外雪声落地,屋里暖意曾生,倒是让人动情。 孟汝清低声道:“还有什么要问吗?” 沈凝:“你先放开。” 他说:“不放。” “天亮了还要上值,要早些睡。” “忙了几个晚上,明日休沐。” 沈凝忽然很浅地笑了一下。 孟汝清挑眉:“为何发笑?” 大概是此刻气氛轻松了一些,沈凝忘了还被他拘在怀里的窘迫,随口而出道:“只是想起民间的一句谚语,北京官跑断腿,南京官翘脚睡。照现在的情势,往后只怕更清闲了。” “你不是盼着我辞官归田吗?” 她抬眼看他。 这种眼神太熟悉了。 每次与他同房,他总是温柔克制,但眼底的**,却很相似,都是那种深沉又闷声不响的样子。 沈凝募得害怕:“孟汝清。” 他轻笑:“嗯。” “我们……你先放开……” 话音未落,孟汝清已经压过来。 他的唇落在她的嘴角,缓慢辗转。一只手扶上她的腰,轻轻一带,就掉进自己怀里。沈凝只觉得他掌心的温度太烫,想用手扯开,却被他堵住嘴,呼吸都浓重了。 她费劲喘息道:“今天太晚了……” 孟汝清并不理会。 他眼底已经凌乱,压在她的脖颈上,呼吸不稳。半晌,将她拦腰抱起,走了几步,放在内室床上,趁着沈凝昏昏沉沉,身子已经凑过来,腾出手去解开她的衣带。 “太晚了……” 孟汝清俯身,哑声道:“认真一点。” 此时风雪大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沈凝(2) 第4章 郑姜(1) 此时烈日当空,热浪拂面而来。 纪有筠站在一大片庄稼地里,弯下腰去,撩起一抔黄土,指腹捻了两下,散尽,在长袍上拍了拍。 身后忘春走近,俯首:“爷,于大人被皇上急诏进宫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李大人也进宫去了。” 纪有筠动作一顿,眼角低垂。 他慢慢站起来,沉默不言,只是转身,走出田里,吩咐道:“去查查这片地为什么荒废至此。” 忘春低头:“是。” 纪有筠又道:“郑姜呢?” 忘春露出一抹牵强的笑:“您忘了,李光地大人的千金好不容易回京一趟,自然是哪儿好玩去哪儿,郑姑娘被叫去作陪了。” “谁叫她去的?” 忘春“啊”了一声,这下结巴起来,梗着脖子道:“这李三小姐吩咐的事儿,您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拦着吗?” 纪有筠皱眉:“叫她回来。” 忘春嘴角一乐:“得嘞。” 纪有筠在田里待得时间不长,便回府了。等到随从牵了马离开,他刚抬脚进门,眼尾一扫,郑姜拎着裙摆,从台阶走上来。 她微微低眉:“爷。” 纪有筠停了下来,只是偏头看她一眼。妆容简单干净,衣服颜色偏深,料子又普通了些,有时候乍一眼看上去,并不引人注目。他随即别过脸,往府里走。郑姜也不再多言,只是沉默地跟了上去。 他走得不快,有意慢下来。 郑姜抬眼,看着他的背影。外面传言纪有筠城府很深,手段果决,可她看到的,却是他顶着日晒,挽起裤腿,与农户一起下地,长袍随意塞进腰带里,只是这人,冷淡沉默了些。 回到书房,纪有筠坐在椅上。 郑姜倒了杯凉茶,递上去。纪有筠接过,喝了几口,放在桌上,语气很低:“今天陪着李三小姐都做什么了?” “去了几家首饰店,买了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儿,后来又扯了几匹布,说是要给您做几件衣裳。三小姐天真烂漫,是爷的福气。” 纪有筠笑了一声。 这笑里多了些自嘲,郑姜忽然不敢说下去了。李光地是他恩师,当朝三品,正得康熙器重,女儿的婚事自然牵涉更深,多少人求之不得。纪有筠十七岁中进士,康熙当朝点将,去了翰林院。按理来说早已娶亲生子,只是双亲相继亡故,守孝多年,如今而立,已是工部侍郎,却后院凋零。 但他似乎并不着急。 外面传言更是难听。 只见纪有筠一只手搭在椅上,神色不明,过了会儿,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淡淡道:“你跟着我几年了?” “康熙二十八年到现在,五年了。” 纪有筠轻声:“这么久了。” 郑姜低头斟茶。 纪有筠并未抬眼,像是在思考什么,很久都没有说话。郑姜就在一旁站着,也不出声。门外此刻传来脚步声,忘春回来了。 “爷,李大人请您去府里一趟。” 算算时间,这次他们进宫已经有两个时辰,可以说这么久的话,自然不是小事,纪有筠早已心里有数。 忘春接着又道:“那片地查清楚了,是一个乡绅的田,只是这家人有点来头,好像和慕大人家扯了些关系。” 纪有筠喝了口茶,慢慢站起来。 忘春朝郑姜挤了个眼神,机灵地准备跟上。却见纪有筠抬了抬手,缓缓开口:“你们不用跟着,我自己去。”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郑姜,云淡风轻道:“这身衣服太素雅了,淡青色比较适合你。忘春,告诉李裁缝一声,重新做几身。” 等到纪有筠离开,郑姜松了一口气。 忘春挑着个笑,打量了一眼郑姜:“还真别说,爷的眼光就是好,今天跟着李三小姐累坏了吧?要不是爷发话,我哪敢找人叫你去。” 郑姜笑笑:“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惠风楼的水晶糕?” 嗬,远近驰名。 “那要不然京香馆的咸口桃子酥?” 这个更是千金难买,只有达官显贵吃得上。 郑姜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你还真敢说。” 忘春的眼睛轱辘转,撇撇嘴道:“这不是你让说的吗,再说了凭你的手艺,都可以做御厨了,这点自信没有?” 郑姜被逗笑了:“算你识货。” 忘春一脸那当然了的表情,转身就往外走,郑姜问去干吗,忘春边笑边逗趣着回:“听爷的吩咐,找李裁缝去。” 郑姜笑意慢慢变淡,愣了。 她记得两年前,李裁缝过来了一趟,给纪有筠量衣服,她在旁伺候。他当时随意说了一句,给她做几身。李裁缝说那等会儿给姑娘量一下身,他却笑笑说,先给她做吧。 那天郑姜在厨房待了好半天,做了一道酸甜味道的桃子酥,做完天黑透了。她把桃酥放在食盒里,给忘春拎了过去。 忘春扒拉着门槛,在等纪有筠回来。 郑姜还未走近,门口一道人影,纪有筠撩起长袍,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忘春立刻上前问候:“爷。” 纪有筠低声吩咐了两句,忘春应声出去了。 郑姜这才向前走了两步:“您回来了。” 他看到她站在那儿,居然凝视了很久,缓缓走近,看了一眼食盒:“这是要送去哪儿?” 郑姜如实相告。 纪有筠疲倦的脸上,难得一抹笑意:“这小子口福不浅,今天就算了,拎进来吧,我倒是饿了。” 今夜一片寂静,书房的烛火灭了一盏。郑姜想要去点,被他拦了,说这样挺好,然后打开食盒,拿了一个桃子酥,随意放在嘴里,清爽酸甜,入口即化。 他有些吃惊道:“你做的?” 郑姜点头。 纪有筠静静看着她,径自倒了杯茶水,喝了几口,才出声道:“怎么从前没见你做过?” “您也没问。” 纪有筠忽然笑了:“倒是我的错了。” 郑姜有些恍惚,她很少见到他这样笑,只是轻声一笑,来不及想,没有其他的东西。 “您要是想吃,我改天再做。” 纪有筠抬眼看她。 他确实有些饿了,老师有意留他用膳,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早些回来。尽管老师言语之间,提及他与李三小姐的婚事,他也无意周旋。这会儿心里想着事情,吃得很快,几口就吃了一半的桃子酥。 郑姜:“要不您给忘春留一块?” 纪有筠此时正低着头,轻轻抬起,眼里有一丝促狭之意,失笑道:“你也不关心我有没有吃饱?” 郑姜愣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您在李大人的府里没有吃吗?李三小姐知道您去了,自然是想着法的给您上最好的菜。” 纪有筠目光一顿,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问:“你真这么想吗?” 郑姜被问住了。 这话一语双关,她答的也一语双关,于是犹豫片刻:“李大人是通政使,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李三小姐又一片痴心,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不好。” 纪有筠轻笑:“你看,你都无话可说。” “这应该没什么好顾虑的。” 纪有筠看她,目光沉静:“要是有呢?” 郑姜心里一动。 纪有筠低声:“你不问问吗?” 郑姜往后退了一步。 她转身从桌上拿出火折子,走到那盏灭了的火烛前,打开帽,吹了两下,火着了,凑近火烛,点燃。 她看着烛火,笑笑:“这是爷的家事。” 话里话外,尽显疏离。 纪有筠笑意渐渐变淡,目视前方的黑夜,话题倏然一转,声音郑重了起来:“你知道无定河吗?” 郑姜吹灭火折子:“北京城外的小黄河?” 纪有筠:“正是。” 郑姜想了想道:“小黄河上游流经黄土高原,含沙量极高,等到进入平原,流速骤减,泥沙必定沉积,如果河床抬高,便会泛滥成灾,因此也叫无定河。” 纪有筠又问:“可有治理之法?” 郑姜沉默了很久,似是想起很久远的事情,神色淡了下来:“无定河的问题与黄河相差无几,如果还是按照父亲当年的做法,束水攻沙,必定可行。” 等她说完,才发现纪有筠看着她,目光里充满赞赏,还有一闪而过的欣喜。她匆忙间移开眼神,心里却陡然紧张起来。 纪有筠却大方坦荡一笑,过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声音淡了些:“今天去老师府上,他说于成龙曾经上书,提到了你父亲。” 郑姜皱眉,抬眼。 纪有筠轻声道:“去年于成龙被委任河道总督,开始治理黄河流域之后,才意识到你父亲当年的决定并没有错,因此上书请罪,希望沿用靳辅的治河之法。” 郑姜看向远处:“请罪又有何用,父亲能活过来吗?当年的陈天一已经不在乎了。康熙爷要平衡朝廷,怎么会问罪,又何谈公平。” 朝堂之上,政见不同,自是常事。但是当年于成龙反对陈潢与靳辅的治河之策,弹劾陈潢“攘夺民田,妄称屯垦”,实在是欲加之罪。即使康熙三十一年,陈潢已平反,可是他当年深陷狱中,含冤病逝的苦又有谁知。 郑姜眼角湿了,轻笑:“你们做官的都是这样。” 此刻夜风潇潇。 纪有筠默不作声了很久,缓缓开口:“今天于成龙与老师被皇上急诏入宫,是想要根治无定河,老师举荐了我。” 郑姜望向他。 纪有筠淡淡道:“你可知何意。” 恩师提拔自己的学生,又是未来的女婿,这是人之常情。只是纪有筠一向处事低调,这次受命会把他推上风口浪尖,往后政敌只多不少,困难重重。 郑姜不言。 纪有筠问:“真不知?” 话又绕回来了。 李光地这么多年深得皇上信任,又与于成龙多次政见不和,治理永定河这样利国利民的事,自然交给身边亲近之人最好。这次举荐,一是提拔,二却为压制。但这样还不够,他要纪有筠做他的女婿。 纪有筠微微侧头,声音压低了:“这些年你留在这,到底是委屈了。你想要的我给不了,因为我也没有,你明白吗?” 她又何尝不知。 纪有筠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一向寡言少语的人,此刻话却多了两句:“这不是我的本意。” 郑姜垂眸:“当年父亲下狱,为免牵连,承蒙靳老大人垂帘,赐名改姓,将郑姜托付给爷,已是万生有幸。如今却让爷受累了,要不,您把郑姜嫁了吧。” 纪有筠立时未动,脸色顿时冷了。 郑姜看不到他的表情,往门口走了两步,却还是自顾自道:“听说张老尚书的二公子张廷玉,俊朗清秀,年轻有为,虽说正妻不行,但嫁给他做妾……还能为爷铺一道路。” 话还没说完,郑姜眼前一乱。 纪有筠拉过她的手腕,将人拉近,直接低头下来,脸上怒意难掩,哑着嗓子:“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郑姜却平静下来,只是看他。 纪有筠轻轻叹息一声,像是要把她看透,声音克制低沉:“就算娶你做正妻,他也不配。” 最近有新书活动。 此章留言抽书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郑姜(1) 第5章 郑姜(2)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纪有筠放开她。 郑姜皮肤细腻,手腕瞬间红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往旁边退了一步。纪有筠余光扫了一眼,想要抬手,还是忍住了,最后只是说:“今晚是我失态,没弄疼你吧?” 她轻轻摇头。 纪有筠收回目光,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淡然:“无定河问题复杂,即使束水攻沙,也不见得能根治,还是要现场勘查。最近府里事情会多起来,你多留意。” 话音刚落,纪有筠又道:“要是有人再叫你做事,你就说我吩咐过,随便找个借口,回绝便是。” 郑姜问:“您是说李三小姐吗?” 纪有筠抬眼。 郑姜说:“爷这是和我说笑呢吧,人家是堂堂吏部尚书的千金,说什么话你都得听着,哪有回绝的道理。 纪有筠皱眉。 他说一句,她总有话堵。 郑姜拂了拂衣袖,将脸扭向一边:“再说李三小姐以后也会是这纪府的女主人,又怎么敢怠慢呢。” 纪有筠的眼神很快又冷下来,刚才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怒气,此刻又慢慢聚起。他隐忍着心底的怒意,一时之间又无可奈何,只是整个人低沉了很多。 他转过身,平静地注视她。 只见她似乎若无其事,坦然站在那儿,固执又别扭。纪有筠的怒气莫名消散,心里忽然无比安宁。 他没有说话。 如果再说下去,他很难保证不会发火。 外面候着的忘春,这会儿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身出现在门口,眨巴着眼睛,笑眯眯道:“爷,不是故意要听,就是赶上了。不过您和郑姑娘说什么呢?什么李三小姐,什么纪夫人?” 纪有筠一脸冷意:“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忘春很快正色道:“今晚跟着您的人,是慕大人府里的。好像是听说爷上午去视察农户,有人给传了消息。” 纪有筠没有笑意地笑了一声:“他们手脚倒是挺快。” 郑姜看向忘春:“没有发现你吧?” 忘春摇头:“一直跟到慕府,再没见人出来。” 郑姜似乎松了一口气,用近乎平和的声音,一点一点从嗓子里溢出来:“天色不早了,爷早些睡吧。对了忘春,还给你留了几块桃子酥,记得吃。” 她说完便走出去了。 纪有筠看着她的身影,轻咬着牙,一股子无名火慢慢往上。忘春抿着嘴,忍着笑意,指了指桌上的食盒:“爷,那我不客气了。” 忘春往跟前挪了两步,瞥了一眼,赶紧捏了一块桃子酥放嘴里,含糊道:“这口味真是……郑姑娘手艺怎么这么好,以后要是谁娶了她,享不尽的口福。” 纪有筠沉着脸,抬眼扫过来。 忘春看着纪有筠的眼神,脖子往后一缩,又拿了一块,屁股已经朝外,准备溜了:“我先下去了啊爷,有事您再吩咐。” 等书房彻底安静下来,已近亥时。 后来纪有筠在窗前站了很久,大概一夜未睡,天边刚亮起来,便换了朝服出去了。那一夜没有睡的人,还有郑姜。只是天亮时,眼皮子开始打盹,这一睡就睡过了头。 待她起身,只见忘春坐在大门口发呆。 郑姜走近。 忘春打着哈欠:“姑奶奶你总算睡醒了。” 郑姜看向外面街上,三两行人,小跑着赶路,再一看天,似是有暴雨要来。只听忘春问:“这都中午了,爷都没捎个话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想必今日上朝,康熙爷会提出无定河治理之事,李于二人向来政见不和,此事恐怕会纠缠一番。如果今日便确定此事,这两天肯定有大动静。纪有筠会先回一趟工部,安排事情,如此一来,估计等这场雨落下,他才会回来。 于是郑姜对忘春道:“我去买点菜,你困了就去睡吧,爷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就算有什么事,那也是好事。” 忘春听得云里雾里,但信了。 只是那天等得实在太久,一直到戌时,还不见纪有筠回来。忘春已经急了,郑姜也有些坐不住,担心会出什么变故。两个人分头去寻,一个往东去了李光地府上,郑姜打算往北,去往工部那条路。 她刚出府,还没走几步,就撞到了人。 纪有筠温热的手掌,轻轻扶过她的手腕,看见了昨晚被他捏过的那片红印,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低声轻责:“这么大雨跑出来做什么?” 郑姜恍然间抬头。 纪有筠接着道:“只是在工部待久了一些,有些事情今天必须处理好,忘了给你捎个口信。” 郑姜很快冷静下来:“没事就好。”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府。 郑姜的襦裙有些湿了,此刻紧贴着身体,或许是淋着雨的缘故,脸颊也有湿意,大雨滂沱的檐下,水汽朦胧,倒是衬得人素服花下,柔心弱骨。 纪有筠有些心猿意马。 只是一瞬功夫,便移开了。 他别开脸去,声音很轻:“去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郑姜也有些不自在,拂了拂身子便走了。他们之间这样自然,好像昨夜的争吵不曾有过。这个人从来就有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她换了衣服,把姜汤又热了一遍,给纪有筠端了过去。纪有筠随意换了件石青色的直身,便去了书房。 郑姜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他的声音:“进来。” 郑姜推门而入。 纪有筠轻咳了两声,看向她。她穿了一件看起来就很柔软的淡黄色衣衫,烛火下显得那张小脸干净单薄,他几乎克制住想要去触碰的心情,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移开了眼。 他定了一下心神,淡淡道:“今日上朝,于成龙与老师一同启奏,皇上已经下令,重修无定河,沿用你父亲的治水之法,筑堤束水,以水攻沙。” 郑姜猜到了。 “爷何时走马上任?” 纪有筠沉吟道:“明日。” 郑姜却是对这两个字,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几乎脱口而出:“这么快?难怪回来这么晚。” 她这一句,有些娇嗔的意味。 纪有筠笑了笑,又咳了两声,声音略微沙哑:“现在治理言之尚早,无定河情况复杂,还要进一步勘测,才能最后确定。” 当年父亲与靳辅勘测黄河,便用了数年。这一去风吹日晒,条件艰苦。虽说远离朝堂,却时时在朝堂之上。康熙爷如此看中此事,想来京南的农田这两年收成已是大不如前。 纪有筠似乎看出来她在想什么,轻道:“京中距离无定河,不到百里,一天路程往返,适逢要事,还要当朝启奏,总是会经常回来。外面风霜雨露,你一个女儿家不方便,我带着忘春去就行了,你留在家里。” 他考虑如此周到,郑姜居然无话可说。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纪有筠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他想要的东西,却怎么都看不出来。今日回工部上值,交代事情,又遇上大雨,湿着朝服忙了一天,此刻倒有些发热头晕。 郑姜低头:“我去给爷收拾细软。” 她说罢走了出去,去了他的卧房。无定河那边虽说距离京中不远,但黄河入关自此,气候多变也不好说。郑姜打开柜子,把平日里收拾好的秋装都拿了出来。这个人忙起来,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子,恐怕这一去,几个月回来一趟都算好了。 郑姜顿时有些泄气。 身后有人走了进来,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郑姜顿了一下,回头。纪有筠平静地看过来,那种眼神沉静地毫无波澜。 对视良久。 纪有筠低声问:“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郑姜这才认真看过去,他的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她略微思量,走近了些,抬手去摸他的额头。 很烫。烫的她手瞬间弹开。 郑姜:“怎么发烧了。” 纪有筠看她,不语。 郑姜顿时情急道:“姜汤喝了吗?我再去厨房熬一些。不知道忘春回来没有,得让他去请林大夫过来。” 她面上淡定,心里却乱了。 纪有筠还是没有说话。 郑姜这时候急了:“明日还要走马上任,这么烧怎么去?要不您和李大人说一声,往后推一日?” 她这边啰嗦念叨着,难得露出了几分真性情,没有了平日里装着稳重的样子,眼里含情,水波流转,倒有些小女儿家的可爱。 见他不语,郑姜皱眉:“不会烧糊涂了吧?要不让忘春去和李三小姐说一声,她对您情深意重,肯定会和李大人…………” 纪有筠忽然低头。 他的唇落了下来。 郑姜一刹那电光火石,愣在那儿,只觉得人都麻了,想要推开他都忘了,只是感觉到他的唇,冰凉柔软。 纪有筠闭着眼,认真专注。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腰上,用了力气,生怕她跑掉,压下来的嘴角往里探入,浅尝辄止,又重复着,哑声道:“这么多年,还没有人能拿我的事。如果我不愿意,谁也不能按着我的头去拜天地,你明白吗?” 【此章继续留言送书。】 这个故事发生背景是康熙三十二年,康熙决定治理无定河,今年开始勘察测量,地形绘图,规划筑堤束水路线,一直到康熙三十七年才施工建成。康熙三十三年,李光地的母亲去世,按理来说要回家守孝,但康熙需要他,特许他不离职守丧。因此一切婚事延后。这也给了当时进退两难的纪有筠喘息和准备时间。康熙三十五年,纪有筠治理河道有功,向康熙讨了个恩典,风光迎娶郑姜。康熙三十七年,无定河治理完成,康熙赐名“永定河”。同年三月,纪有筠与郑姜的长女出生,取名,令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郑姜(2) 第6章 陈泱(1) 陈泱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她的身子光滑细腻,有些许淡淡的红痕,可见昨夜纵情欢爱,男人的力度并不轻,此刻屋子里还有温存过的味道。房间里的小火炉滋滋作响,平添了一些暖意。她静静看着炉子里的火,慢慢落到手腕上,有些淤青,那是徐静留下的痕迹。 方才刑部的人来府里,他起身出去了。 等他离开,陈泱睁开眼睛,只听见门外,他对小莲低声吩咐:“不要去打扰夫人。” 陈泱坐了半晌,才下床穿好衣服。 小莲听到动静,端着热水,敲门进来,想要伺候陈泱梳洗,被她抬手拦了:“我自己来吧。” 热水里泡着香料,让人凝神静气。 小莲转身去收拾好床铺,随后走近,接着又道:“二爷还在正堂会客呢,奴婢先给夫人梳头吧,等会儿一起再用早膳。” 陈泱擦了脸,放下棉布。声音轻柔,但不容置疑:“你下去忙吧,有需要我会叫你。” 小莲犹豫道:“……是。” 陈泱随意拢了两下头发,坐在窗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推开门进来。等到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徐静已经坐在房间的椅子上,若有所思看着她。 陈泱轻道:“您什么时候进来的?” 徐静只是笑了笑:“我居然不知道,你大清早便有这么好的兴致,在这赏花看景,早膳都不愿意吃。” 陈泱躲开他的视线,有些不敢看他,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每逢床事,帷帐之内,他总是很沉默,要的却又急又狠,会低声笑笑:“再忍一忍。” 这人话里的笑意,让她拿捏不住。 陈泱揪着帕子,声音轻柔:“只是有些不舒服,没有什么胃口,不太想吃,坐一会儿就好了。” 徐静却皱起眉头:“昨夜弄疼你了?” 陈泱顷刻红了脸。 这几日他有些食髓知味,要的比较频繁,倒是忘了她经历□□不久,身体又年轻,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 徐静温声:“一会儿请个大夫瞧瞧。” “不要。”她立刻回绝,“休息半天就好了。”又很快转移话题,“都这会儿了,您不用去刑部吗?” 徐静淡淡道:“今日休沐。” 陈泱没话说了。 作为妻子,就连丈夫旬休都不记得,可见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做的并不称值。但是徐静似乎并不在意,总是一再纵容,哪怕她做错了事情,也不忍责备。 徐静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得幽深:“百花巷有家清粥做的不错,我带你过去尝尝。” 陈泱转过脸去:“我说了不饿。” “但是不吃饭,总不是个办法。你的胃口向来都不是很好,要是再吃的少一些,迟早会拖出病来。” 他平静地说着话,眼睛一直凝视着她。这样的好脾气不是谁都有,但是徐静却一直不温不火,对她已经是百般纵容。陈泱是了解他的,那是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她依旧固执道:“可是我不想吃。” 这话似乎有意激怒他。 徐静忽然笑了:“那就不吃了。” 陈泱一愣。 听见徐静轻声又道:“这段日子太忙,陪你的时间不多,泱泱,你这是对我有怨言了吗?听说城郊最近的庙会很热闹,今日难得休息,陪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他把她的“不用早膳”当作耍小性子,这在陈泱看来,非常不舒服,语气也冷了下来:“徐大人日理万机,妾身怎么敢叨扰。” 徐静没有理会她话里的嘲弄,笑了笑:“朝事再忙,家事也不能不放在心上,至少陪夫人的时间总还是要有的。刑部历来赏罚分明,严谨宽厚,这点情面还是要给。” 陈泱轻蔑道:“宽厚?刑部衙门也会谈宽厚吗?” 徐静脸色未有变化,声音如常,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淡淡笑了:“昨日上朝,陆尚书提起他女儿,说与你幼时相识,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其实陈泱的事情,徐静几乎都知道。 他少时得中三甲,意气风发,是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后拜陈遇为师。陈遇当时是礼部尚书,膝下只有一女。徐静每次去陈府,经常会遇见她偷着跑出去玩,十一二岁的年纪,调皮捣蛋,有时候还拉着他做掩护。陈遇又气又急,偏偏徐静又是个温和平静的性子,会帮着她说两句话:“老师,泱泱不过是贪玩罢了,气大伤身。” 只是昨日之日,今非昔比。 陈泱不想与他对视,移开目光:“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我事无巨细都说出来吗?大概你也不想听。” 徐静轻声一笑:“看来你真的在家闷坏了。听说陆家七小姐过两日便到南京府。你要是想见她,我提前派人去下帖子。” 听见陆缨要来,陈泱眼睛都亮了:“你确定吗?陆家好多女儿呢,真的是陆缨吗,不会弄错吧?” 徐静被她这一副着急的样子弄得无奈,失笑道:“我很确定。” 陈泱顿时欣喜。 徐静趁机笑道:“现在可以出去了吧?我记得上次去逛庙会,你很喜欢吃临街的那家软香糕,我们去看看。” 徐静这样投其所好,陈泱乖乖应声。 他见她卸下了防备,又变得像晚上一样,任他予取予求的样子,眼神不由得柔和很多,便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想抱她回内室。陈泱下意识躲开,徐静笑笑:“我们已经肌肤相亲这么久了,还没有习惯吗?” 陈泱低了低头:“青天白日,被人看见不好。” “被谁看见?府里的下人都被你打发的差不多了,再说他们有事会通报,没有吩咐不会进来。这两天我确实有些累,昨夜又折腾你一宿,现在没有什么心思,你想哪去了?” 陈泱红了红脸,身体扭向一边。 徐静轻声叹息:“罢了。” 陈泱还没说话,徐静已经喊了小莲进来。 “伺候夫人换身衣服。”他站直了身子,撩开袍子往外走了两步,对陈泱笑道,“我去外面等你。” 那天徐静难得清闲,陪着她逛了很久的庙会。这是洪武三十年的深秋,陈泱嫁给徐静已半年有余。她坐在马车上,看着街上门庭若市,这一片户盈罗绮的景象没有丝毫改变,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陈泱了。只不过半年,却物是人非。 徐静握住她的手:“看什么呢?” 陈泱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放在衣衫里面,这才回道:“只是觉得这世上多一人与少一人没有什么分别,要什么功名利禄,都不外乎是过眼云烟。” 她话有所指,徐静也不拆穿。 他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还记得解缙吗?” 怎么会不记得。 解缙与徐静是同一年的进士,皇上对其非常赏识。只是这个人太过锋芒毕露,耿直敢言,得罪了不少朝臣。洪武二十四年,被罢黜回乡。她还记得当时父亲说了一句:“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也是那一年起,父亲连任三届科举的副考官,一直到今年洪武三十年,“南北榜案”震惊朝野,父亲被贬黜岭南,她与徐静匆匆完婚。 徐静见她似乎陷入思绪,轻咳了两声,待陈泱转过脸来,他才低声道:“如果有一天,我与解缙同样的命运,又该如何?” 陈泱平静地看着他。 徐静性格温和,低调隐忍,为人处事又很有分寸,看着很好说话,但真正决定的事情,却不容置疑。只是他被任命刑部侍郎之后,就算再好的性子,也会有树敌的的时候。现下朝廷人心惶惶,难免会出岔子。 陈泱偏过头去,掀开帘子一角:“这官也不是非做不可。” 徐静轻轻笑了。 陈泱神情里带着落寞:“我父亲做例子还不够吗?刘三吾刘老大人八十五岁高龄,两袖清风按才取士,却落得个充军流放的下场。自古以来,官字两个口,我们不过任人宰割罢了。” 她这话说得严重了,徐静抬手握住她的腕子,轻声安抚:“你今天也累了,我们回府去吧。让小莲做些桂花羹,给你暖暖身子,你看你手都冰凉了。” 陈泱不再说话。 回到徐府,徐静陪她用了晚膳。去书房处理了一些事情。等再回到上房,陈泱已经躺在暖塌上睡了过去,旁边的小火炉燃得正旺,她手里还拿着书。徐静把书慢慢抽出来,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在床上,正要给她掖被子,一抬眼,陈泱正看着他。 她神色恍惚,仿佛看的不是他。 徐静轻轻抚摸过她的脸,却见她伸手环抱上来。他一时动情,俯身吻上她。这几日每晚都碰她,今天原来打算让她好好睡一觉,只是陈泱不知道,她只要在这,他就很难坐怀不乱。 待她眼神迷离,徐静进去了。 只是这双眼睛,好像看向更远的地方。她一点一点承受着快乐的痛苦,轻抚徐静的眉眼,温和冷峻,缓缓笑了。 徐静沉吟半晌,低声问她:“陈泱,你方才把我当作谁了?” 【此章继续留言抽书】 这个故事发生在洪武三十年,“南北榜案”八个月之后。当年二月,春榜进士全部是南方人。落第的北方举人指责主考官徇私舞弊。后来严查,发现并无此事,选拔干净清明。但是朱元璋为了平衡南北势力,认定有人与主考官结党欺君,将一干人等处死。陈泱的父亲也是主考之一,当时临危不惧,将陈泱托付给了学生徐静。(但各种细节陈泱并不知,对徐静一直有所偏见)。此为事件背景。 又言:前两章参加抽书活动的两位读者“宁-”和“你什么他.”获得《渡海》两册一套,请在微博@我,并且私信我联系方式哦。感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陈泱(1) 第7章 陈泱(2) 他的话里多了冷漠。 陈泱蓦然清醒过来,她浑浑噩噩地看着徐静。他的额上冒了汗,目光深沉。徐静就算再大度,也不喜欢她还想着别人。 陈泱别过脸去,想让他快点结束。 徐静似乎看出来她在想什么,这次并没有听她的,他看了她很久,微微低下头去,按着她的脸看向自己,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泱泱,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对吗?不要激怒我。” 这个夜晚真是漫长。 陈泱只记得她筋疲力尽,沉沉睡了过去。待她醒来,徐静早就去了刑部。小莲放好了水,伺候她沐浴。 后来的两天,徐静一直很忙。有时候她已经睡下了,徐静才回来,却也是歇在书房。有一天太阳很好,她去院子里坐着看书,才恍觉好几天没见徐静了。以往他再忙的时候,晚上总还是会回房。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晚生了气,不想见她。陈泱还没来得及深想,便收到了陆缨到了京师的消息。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找陆缨了。 陈泱的婚事简单匆忙,当时也只是宴请了徐静的一些亲朋好友,婚后便一直待在南京城,与陆缨有大半年未见了。因为徐静的关系,陆家很是客气,轿子直接进了府,停在内院。 她们年纪相仿,又一起长大,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两人一见面便都湿了眼睛。还是陆缨更稳重些,拉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声音里还带着啜泣:“让我好好看看你。” 陈泱哭笑。 “你成婚的时候我都去不了,在家天天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见面。你告诉我,徐大人对你好吗?我这问的什么话,应该是好的,他到底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年纪稍长你七八岁,但是男人年纪大点会疼人。” 陈泱想起这两天,徐静对自己的冷淡,心里不是滋味,擦了一下眼角:“别说我了。你过得好吗?” 陆缨半晌才点了点头,说:“我来的时候祖母哭了很久,就是舍不得她,担心她把眼睛哭坏了。” 陈泱拉住陆缨的手:“又不是不回去了,过一阵子再回江宁,马程快一些,小半天就到了。对了,还没问你呢,怎么忽然就来南京城了?” “可能父亲思念我了吧。” 陈泱半信半疑,也没有多问。 陆缨坐在一旁的小榻上,慢慢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今天刚到,便听说皇上身体不适,急诏太医去了乾清宫。” 自从“南北榜案”发生之后,陈泱对皇权深恶痛绝,提到有关之事,都充满抵触,饶是此刻,也不太理解,陆缨说这些做什么,多问了一句:“有什么事情吗?” 陆缨摇头,不知道当问不当问,最后还是道:“对了,你和陈桉之间的事情,徐大人不介意吗?听说他对你很好。泱泱,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陈泱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她的声音轻而寂寥,带着遥远的思绪:“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陈桉祖父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梧桐树。他那时候总说凤凰非梧桐不栖,大丈夫理当修身齐家平天下。”她说着眼眶模糊了,“可是这世道配不上他的志向,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几日前,徐静带我去逛庙会,我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当时就在想,如果陈桉还在,他已经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了,但是没有人记得他。” 陆缨沉默地低下头。 陈桉的事情,现在还是禁忌,只能怪他命运多舛。谁又能料到,洪武三十年的春榜进士都录取了南方人,而使皇帝大怒呢。不仅牵连了主考官,当时的考试也全部作废,于今年夏天,重开科考,这一次全部录取的是北方人,这场南北榜案才自此平息。 陈泱还记得今年二月中旬,当时朝野还未有大动静,皇上派人严查此次春榜,只知道陈桉的状元身份被废,父亲被停职。她知道徐静在刑部任职,便去求他救陈桉。只是徐静像是知道她的来意,刻意避开,不打算见她。 她当时心急如焚,每天去他府邸门口等。 有一次直到深夜,徐静才回来。但是他坐在轿子里,一直没有出来。只看见轿外的下人,掀开轿窗上的帘子,很小声道:“二爷,是陈姑娘。” 陈泱固执地站在那儿,盯着轿帘。 他们之间的情分其实并不深厚,自从做了刑部侍郎,徐静去陈府拜访也少了很多。恰逢节日,去拜访恩师,总会听见陈遇说:“ 她现在与陈桉走得太亲近,终归是不好,要是看对眼了,她嫁那么远,我得操多少心。”陈桉是江宁府陈老太爷的外孙,祖籍福建,要去南京赴考,这几年便一直住在江宁。刚好这几年,是徐静升任刑部侍郎的几年。陈泱已经不是小时候跟在他身后跑的小姑娘,而是见到他,会客气疏离,有了心上人的女子了。 轿子里,徐静轻声叹息,简单对下人吩咐了一句,便进府了,自始至终没有下轿。陈泱失望极了,想要转身离开,便看见刚才的下人过来拦住她,恭敬道:”二爷请您进府再说。” 她在书房等了很久,才见到徐静。 他一身黑色长袍,眉眼之间,多了一些温和,话却是严厉的:“这么晚了,一个姑娘家在街上闲晃,成何体统?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让我怎么和恩师交代,简直是胡闹。” 陈泱仰着小脸,执拗道:“我没有闲晃,要是徐大人早一些见我,哪里还有这些事情。” 徐静哼了一声:“徐大人?” 陈泱不甘示弱:“你现在是手握实权的刑部侍郎,我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哪里有资格冒犯,难道要叫你徐静吗?” 他有些被她气到了,沉声道:“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深夜去男人府上,谁给你的胆子,名声不想要了?现在居然直呼其名,这样就不是冒犯了吗?” 陈泱咬着牙,小声怯懦:“我有什么办法,你又不见我。陈桉现在被囚,生死未卜,你让我怎么办。你是刑部侍郎,肯定有法子救陈桉的对不对?” 徐静这次没有回答。 陈泱着急上前:“你快说话呀。” 她身着浅绯色的襦裙,上衣是轻薄的白纱短衫,一举一动皆是少女姿态,忽然凑近,徐静皱了皱眉头,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你就这么在乎他?名声都不要了。” 陈泱哪里听得出来他的话外之意,言语之间只有急切:“他如今什么情况,有没有受伤,你告诉我好不好?” 徐静冷声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陈泱顿时有些泄气,手扶着身边的桌台才能站稳。她的一举一动,徐静都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陈桉的案子是皇上钦点,这次春榜闹出来的事情不容小觑,可能恩师都要受牵连,更何况一个初出茅庐的普通人。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见你了吗?因为我也无能为力。” 陈泱双腿一软,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 徐静极其复杂地看着她,到底于心不忍,轻声说道:“你还有什么事要做,我可以帮你。” 陈泱无声半晌,慢声细语:“我可以见见他吗?” 徐静无奈开口:“没有旨意,不能探视。要是你问我的意见,我只有一句话,以退为守。你现在必须尽快赶回江宁,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 陈泱知道此次事情的严重性,但并不想听他的话,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我的事情不用大人操心,今日叨扰了。” 其实她知道徐静说的是对的。 就在第二天清晨,她便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让她立刻回去。这一回去,命运的齿轮便开始了。过了几日,徐静便上门提亲。一个月后,刑部判决下来了,陈安被处决,父亲贬黜岭南。 从那天到现在,才短短大半年的日子,却什么都变了。如今与陆缨说起,好像过去了很久一样。陈泱也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等到梧桐树掉了几片叶子,才慢慢回过神来,对陆缨道:“所以阿缨你看,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陆缨在她身后摇头:“至少你还有人护着,有陈伯父,有徐静。南北榜案牵连甚广,如果有人知道你与陈桉有情,趁机诬陷陈伯父徇私舞弊,那就不止发配岭南这么简单了。就算春榜再干净磊落,可是皇上不信,为了南北平衡,必须有人承担。我想这也是陈伯父匆忙之间把你托付给徐静的道理。泱泱,你跟徐静相处这么久了,还没有看明白吗?” 陈泱眸子轻闪,闭上眼睛。 陆缨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遇见一个对你好的男人很难得,大概我是不会遇见了。” 陈泱转头:“不要这么说。” 陆缨自嘲一笑,又好奇问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往前看的日子才值得珍惜。倒是你们都成婚这么久了,他碰你了吗?” 陈泱抿嘴,不说话了。 婚后三个月,徐静对她很尊重,一直睡在书房,家里的大小事都随她折腾。待到入了秋,那一晚她闷得发慌,去院子里溜达。徐静刚从外面回来,像是喝了酒,径直回了书房。她一时好心,从厨房端了醒酒汤过去,徐静一看来人是她,愣了,甚至还轻声责备:“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行了,现在天气凉了,还穿的这么单薄晃来晃去,像什么话?” 陈泱当时就生气了:“爱喝不喝。” 她转身就要走,却被徐静反手握住手腕,他微微低头,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弥散,声音也变得低沉粘稠:“我有说过不喝吗?怎么脾气这么大。” 陈泱咬紧下唇,想把手抽出来,却见他已经低下头,凑过来,她还没来得及闪躲,腰上多了一双手,徐静就这么亲了下来。他们的第一次是在书房做的,后来第二日徐静便搬回了上房。 女儿家说起这些,总是红着脸的。 陈泱那日与陆缨待了很久,直到夕阳落山,原来还想再说多一些,前厅派人传了话,说徐大人到了。这个时间过来,大抵是来接陈泱的。 等她们去到前厅,看见徐静正与陆尚书说话。徐静似乎有所觉察,微微侧头,目光在陈泱身上停留片刻,这才对陆缨轻轻颔首,与陆尚书又寒暄了两句,起身告辞。 徐静走到陈泱身侧,见她与陆缨依依不舍,低声道:“要是家里闷得慌,改日我再送你过来。” 陈泱没有应声,转身走进提前备好的轿子。刚转身坐好,徐静掀开帘子坐了进来。轿夫慢慢抬起轿子,往徐府走去。 陈泱却愣了一下:“你的轿子呢?” 徐静笑笑:“你是在紧张与我共处一室不舒服,还是担心这顶轿子受不住你和我两个人?” 陈泱偏过脸,有些孩子气道:“是你先不理我的。” 徐静看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我没有不理你,这几日刑部的事情确实多了一些,晚上回来见你睡了也不好打扰,我以为那晚弄疼你了,你还在生我的气。” 陈泱被他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转过脸去。过了会儿,徐静覆手过来,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无声笑了笑:“都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你了,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可能还有(3)。 此章留言继续送书。(样书比较多,送完为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陈泱(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