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茧BL》 第1章 第 1 章 时值深秋,梧桐叶落满了整条静谧的老街。坐落于街角尽头的“天工阁”,是一座不起眼的两层青砖小楼,门脸古朴,连一块招牌都未曾悬挂,只在门旁一株虬曲的迎客松下,立着一块被岁月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石碑。这里是沈清弦的世界,是他从喧嚣浮世中为自己辟出的一方净土。 阁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安神的味道——那是千年古木的沉香、宣纸的陈旧书卷气、还有特制修复胶质的淡淡松脂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楼是会客与陈列区,几件修复完成的古物静静地展示在恒温恒湿的玻璃柜中,无声地诉说着时间的华美。而二楼,则是沈清弦从不轻易示人的工作禁地。 此刻,沈清弦正独自一人在二楼修复室里。他穿着一件靛蓝色的棉麻对襟盘扣上衣,袖口挽起,露出一段线条干净利落的小臂。他面前的工作台上,平铺着一幅损毁严重的宋代佚名画作——《寒江独钓图》。画卷的年代过于久远,绢本已经发黄、脆化,其上满是霉斑与虫蛀的孔洞,画意几乎难以辨认。 沈清弦的神情专注到了极致,仿佛整个人已经与这幅古画融为一体。他戴着一副特制的放大镜,手中握着一根细如毫毛的镊子,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小块已经发生病变的旧补丁从画芯上揭离。他的动作极缓、极稳,呼吸都调整到与手中的力道同步,生怕一丝一毫的颤抖,都会对这脆弱的千年古绢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这是一个需要绝对耐心与孤独的工作。在这间屋子里,时间似乎是静止的。窗外的光线从清晨的第一缕,缓缓挪移到午后的金黄,再到傍晚的橘红,沈清弦的身影几乎没有动过。他像是入定的老僧,将自己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了与这幅古画的对话之中。修复古物,于他而言,不仅仅是一项技艺,更是一场跨越时空的修行。他修复的,是前人留下的艺术,也是自己那颗早已因往事而千疮百孔的心。 八年前的那场变故,让原本是天之骄子的他,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父亲的公司破产,母亲积郁成疾,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亲戚,作鸟兽散。从那时起,沈清弦便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天工阁”与其说是他的工作室,不如说是他的茧。在这里,他不必面对复杂的人心,不必理会外界的纷扰,只需与这些不会说话、却承载了历史重量的器物为伴。 “吱呀——”一声,楼梯处传来轻微的响动,打断了室内的寂静。 沈清弦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手中的动作未停。能不经他允许上二楼的,只有一个人。 “清弦,就算要成仙,也得先填饱肚子吧?”一个爽朗的男声由远及近,来人是季阳,沈清弦为数不多的好友,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艺术品经纪人。 季阳将一个食盒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凑过来看了看工作台上的画,咋舌道:“我的天,这幅画都快烂成一块抹布了,也只有你敢接。委托人是谁啊?出手这么大方,修复费怕是都能买一幅新的了吧?” 沈清澈这才缓缓抬起头,摘下放大镜,露出一张清隽温润的脸。他的五官并不算多么惊艳,但组合在一起却格外耐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长期不见阳光,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刚从极度专注中抽离出来的沙哑:“规矩你是知道的,不问委托人的事。” “行行行,就你规矩多。”季阳早已习惯了他的脾气,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好,“快吃吧,我特地让私房菜馆给你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沈清弦嗯了一声,净了手,默默地坐下吃饭。他的吃相斯文而安静,仿佛连咀嚼都带着一种克制的韵律。 季阳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晚上‘华鼎’的秋季拍卖会,邀请函我给你放在楼下了。这次有不少好东西,压轴的是一件新锐雕塑家的作品,听说非常厉害,圈内都在传。” 沈清弦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没兴趣。” “别啊,我的沈大修复师,”季阳夸张地哀嚎起来,“这幅《寒江独钓图》是你修复的,按照惯例,修复顾问总得露个面吧?而且这次拍卖会来的都是顶级藏家,你多露露脸,对‘天工阁’的名气也有好处。你总不能真打算一辈子就守着这个小破楼吧?” 沈清弦吃饭的动作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只负责修,不负责卖。” “我不管,反正你必须去!”季阳使出了杀手锏,“你要是不去,我就天天来你这儿,在你工作的时候跟你说话,烦死你。” 沈清弦终于无奈地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我怎么会交了你这样的朋友”的认命。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几点?” “晚上七点,我来接你。”季阳立刻眉开眼笑,计划通。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华鼎”拍卖中心的宴会厅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里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顶级富商、收藏家和艺术界名流。璀璨的水晶吊灯下,每一张面孔都带着得体的微笑,空气中流动着金钱、艺术与**混合的气息。 沈清弦显然与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更衬得他身形清瘦,气质疏离。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四处交际,而是找了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手中端着一杯香槟,目光却没有任何焦点地落在虚空。他像一个误入凡尘的谪仙,又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人偶,周围的喧嚣与他无关,他自成一个世界。 季阳正在人群中穿梭,忙着与各路神仙打交道,时不时会担忧地朝沈清弦这边看一眼,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因为受不了这种气氛而直接消失。 拍卖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件件珍品被呈上,又被此起彼伏的叫价声收入囊中。沈清弦百无聊赖,甚至开始在心里默算刚刚看到的《寒江独钓图》还需要几个步骤才能完成第一阶段的清洗。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际,场内的灯光忽然一暗,只留下一束追光,打在了拍卖台的正中央。 主持人用一种极为激昂的声调宣布:“接下来,将是我们今晚的压轴拍品——由青年天才雕塑家陆寻先生创作的青铜雕塑——《新生》!” 伴随着话音,巨大的幕布缓缓拉开,一尊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雕塑作品呈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座真人大小的雕塑,塑造的是一个挣扎着从破碎的茧中爬出的少年形象。少年的身躯线条充满了力量感,肌肉紧绷,每一寸都仿佛在呐喊。他的半边身体已经破茧而出,仰着头,面容上是痛苦与渴望交织的复杂神情,而另外半边身体,则依旧被破碎的、带着尖锐棱角的茧片所束缚。光明与黑暗,挣脱与束缚,希望与绝望,这两种极致的矛盾,被完美地融合在了这件作品之中。 整个会场都安静了下来。 即便是沈清弦,也被这件作品所传递出的强大生命力和原始的、几乎是野蛮的情感张力所震撼。他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波澜。他看得出来,这件作品的技巧已经炉火纯青,但更难得的,是创作者注入其中的灵魂。那是一种怎样挣扎过的灵魂,才能创造出如此惊心动魄的作品? “起拍价,三百万!” 价格开始一路飙升,竞价声此起彼伏。 沈清弦的目光却离开了作品,在会场的宾客席中缓缓扫过,他有些好奇,能创造出这样作品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然后,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第一排的位置,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黑色的休闲裤,在一众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头柔软的黑发微微有些凌乱,侧脸的线条干净而柔和。他似乎感受到了沈清弦的注视,偏过头,朝这边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像小鹿一样,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粹和……紧张?当他的目光与沈清澈接触时,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腼腆地笑了笑,迅速地将头转了回去,耳根处却漫上了一层可疑的薄红。 沈清弦微微一怔。 他有些意外,这样一件充满痛苦与力量的作品,竟然出自这样一个看起来阳光、甚至有些害羞的大男孩之手。 巨大的反差,像一颗小石子,轻轻地投进了他那颗早已沉寂如死水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微乎其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第2章 第 2 章 最终,雕塑《新生》以一千二百万的天价成交,创造了国内青年雕塑家作品的拍卖新纪录,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聚光灯下的年轻人——陆寻,在主持人的邀请下起身,向全场鞠躬致意。他的举止依旧带着学生般的青涩与腼腆,与他作品中那股撼天动地的力量形成了鲜明而又奇妙的对比。 沈清弦的目光追随着他,心中那份违和感愈发强烈。他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他们大多恃才傲物,锋芒毕露。而这个叫陆寻的年轻人,却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璞玉,收敛了所有光芒,只在作品中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这让他不由得多了几分探究的兴趣。 拍卖会结束,宾客们移步至 adjoining 的酒会厅。季阳好不容易摆脱了几位热情的藏家,端着两杯酒找到沈清弦,一脸兴奋:“怎么样?那件《新生》,绝了吧!我跟你说,这个陆寻,绝对是未来十年雕塑界最不可限量的人物!” 沈清弦接过酒杯,抿了一口,没有说话。他的视线在人群中搜寻,却没再看到那个白衬衫的身影。 “可惜了,他本人好像不太喜欢交际,拍完就没影了。”季阳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耸耸肩,“这种天才嘛,都有点怪癖。” 沈清弦不置可否。他本就对这种场合意兴阑珊,如今那件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作品的作者也已离场,他便更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他对季阳说:“我出去透透气。” 季阳知道他的性子,点点头:“行,别走远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沈清弦走出喧闹的宴会厅,来到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廊尽头连接着一个露天阳台,晚风带着凉意吹来,让他因酒精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靠在栏杆上,望着城市璀璨的夜景,心中却想着那尊名为《新生》的雕塑。 那挣扎的姿态,那渴望的眼神……为何会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很久以前,他也曾见过类似的、被困于黑暗中却拼命渴求光明的眼神。 “对、对不起!” 一个略带惊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一股力量撞上了他的后背。沈清弦一时不察,手中的酒杯向前倾去,大半的香槟都洒在了他的西装前襟上。 他回过头,正对上一双写满了歉意与无措的眼睛。 是那个年轻人,陆寻。 此刻,他正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想要为沈清澈擦拭,却又因为男女有别而不敢上前,急得脸都红了:“实在抱歉!我、我没看到您站在这里……您的衣服……”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大型犬,慌张,笨拙,又带着一种让人不忍苛责的无辜。 “没关系。”沈清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他自己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素净的手帕,随意地擦了擦。这点小意外,还不足以让他产生什么情绪波动。 “真的非常抱歉!”陆寻再次鞠躬道歉,态度诚恳得近乎卑微,“您的西装很贵重吧?我赔给您!” 沈清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用了。”说罢,便准备转身离开。他并不想与人有过多纠缠。 “请等一下!”陆寻却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拦住了他,“您……您是沈清弦老师,对吗?” 沈清弦的脚步停住了,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的名字在修复圈内虽然响亮,但在大众视野里,几乎无人知晓。 陆寻见他没有否认,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混杂着崇拜、欣喜和紧张的光芒,纯粹得惊人:“真的是您!我、我……我是中央美院雕塑系大四的学生,我叫陆寻。我……我一直非常崇拜您!我看过您修复的那幅《千里江山图》的纪录片,真的、真的太震撼了!您赋予了国宝第二次生命,您是我的偶像!”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因为激动,语气都有些语无伦次。他看着沈清弦的眼神,就像是粉丝见到了偶像,真挚而热烈。 面对这样毫无保留的赞美和崇拜,即便是心如止水的沈清弦,也不禁感到了一丝不自在。他活了二十九年,听过无数恭维,但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杂质,干净得让他无法怀疑对方的用心。 “谢谢。”他只能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 “沈老师,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陆寻的脸颊因为紧张而泛红,他攥紧了拳头,似乎在给自己鼓劲,“我在毕业创作上遇到了一些关于传统材料与现代雕塑结合的难题,特别是……关于如何让青铜产生一种类似古画中‘岁月感’的肌理,我查了很多资料,都觉得不如您在文物修复中运用的‘做旧’技术来得有神韵。我……我能向您请教一下吗?不会占用您很多时间的,就几个问题!”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充满了对艺术的渴求,让人无法拒绝。 沈清弦沉默了。他本能地想要拒绝。他的时间很宝贵,也从不轻易收徒或指点他人。但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期待又忐忑的眼神,拒绝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或许是出于对《新生》这件作品的欣赏,又或许是,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样充满生命力的、鲜活的眼神了。 “把你的问题发到我邮箱吧。”最终,他还是松了口。 “真的吗?太好了!”陆寻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阳光,轻易就能晃花人的眼。他迅速地拿出手机,点开二维码界面,双手捧着递到沈清弦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沈老师,那……我们能加个微信吗?这样我发了邮件可以提醒您一下,也方便您随时回复。我保证,绝对不会打扰您的!” 他靠得很近,沈清弦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像是青草混合着皂角的清新味道。那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充满了活力的味道。 沈清弦看着那个悬在自己面前的手机,犹豫了片刻。他很少用社交软件,微信里除了季阳和几个必要的委托人,再无他人。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扫了那个二维码。 “滴”的一声,好友申请发送成功。 陆寻几乎是秒速通过,然后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着沈清澈又是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谢谢您,沈老师!真的太感谢您了!” 直到陆寻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沈清弦还站在原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刚刚添加的联系人。头像是一只正在晒太阳的橘猫,看起来懒洋洋的,很可爱。昵称也很简单,就一个字:寻。 他返回宴会厅,季阳立刻迎了上来,敏感地察觉到他前襟的湿渍:“怎么回事?” “不小心洒了酒。”沈清弦淡淡地回答。 “我看你是魂不守舍的,”季阳调侃道,“是不是被哪家名媛给看上了?” 沈清弦没有理会他的玩笑,只是将那只空了的酒杯放回侍者的托盘,说:“我想回去了。” 回去的车上,车内安静,只有轻柔的音乐流淌。沈清弦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那尊名为《新生》的雕塑,和那个名叫陆寻的、眼神清澈的年轻人。 违和感。 强烈的违和感。 一个是充满了挣扎与痛苦的呐喊,一个是阳光开朗、甚至有些害羞的邻家男孩。这两者,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叮咚。” 手机提示音轻响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索。 沈清弦拿起手机,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来自那个叫“寻”的联系人。 【沈老师,我是陆寻。今天真的太冒昧了,希望没有给您造成困扰。再次为弄脏您的衣服道歉!晚安。】 后面还附带了一个小猫乖巧鞠躬的表情包。 沈清弦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许久,才缓缓打出一个字: 【嗯。】 发送。 他将手机锁屏,丢在一旁,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双清澈的、带着太阳温度的眼睛,却仿佛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城市的另一端,一间宽敞明亮的公寓里,陆寻正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冷淡的“嗯”字,脸上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势在必得的狂热。 他点开沈清弦的朋友圈——里面空空如也,一条动态都没有,符合他想象中那人清冷的性子。 陆寻却毫不在意,他将两人的对话框截图,保存下来,然后点开相册里一个被加密的文件夹。文件夹里,密密麻麻,全都是沈清弦的照片。有公开的杂志采访照,有纪录片里的截图,更多的,则是一些角度刁钻的、显然是偷拍的生活照——在“天工阁”门口的、在路边等车的、甚至是在咖啡馆里安静看书的……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屏幕,最后停留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那是沈清弦在修复一幅古画时的侧影,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他的神情专注而宁静,美得像一幅画。 陆寻的指尖轻轻地、迷恋地在那张清隽的脸上摩挲着,嘴角勾起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而又满足的微笑。 “清弦哥……”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缱绻地唤着这个名字,“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逃走了。” “我们很快,很快就会再见的。” 第3章 第 3 章 第二天清晨,沈清弦的生活一如往常。他像是精密运转的时钟,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晨练、用简单的早餐,然后将自己投入到“天工阁”二楼那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 昨天拍卖会上的插曲,对他而言,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虽然荡起了涟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湖面终将恢复平静。他甚至已经快要忘记那个名叫陆寻的年轻人。 然而,有人却不想让他忘记。 上午十点,正当他处理完一道精细的“补缀”工序,稍作休息时,手机又响了一下。依旧是陆寻发来的消息。 【沈老师,早上好!没有打扰到您工作吧?[小猫探头.gif]】 沈清弦看着那个动态表情包,一只小猫从墙角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眨着眼睛。他想象了一下陆寻发这条消息时的样子,大概也是这般,带着几分试探与期待。 他没有回复。他习惯了不回复非必要的信息。 然而,五分钟后,第二条消息紧随而至。 【沈老师,我把之前提到的几个问题整理成邮件发到您邮箱了。邮件标题是“关于传统肌理在现代雕塑中的应用——陆寻”,方便您查阅。期待您的指点!】 这条消息就显得非常“公事公办”了。沈清弦想了想,还是点开了电脑上的邮箱。果然,一封未读邮件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点开,发现附件里的文档做得极为用心,问题罗列清晰,配图详尽,每一个问题都显示出提问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敷衍了事。 这让沈清弦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他欣赏这种严谨认真的态度。 他言简意赅地回复了邮件,针对陆寻的几个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做完这一切,他便将此事抛之脑后,重新沉浸到了工作中。 一下午的时间悄然而过。当沈清弦再次拿起手机时,已经是傍晚六点。他发现陆寻在下午两点的时候就回复了微信。 【收到了!谢谢沈老师!您的建议对我启发太大了!我感觉困扰了我好几个月的瓶颈一下子就通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后面跟着一连串的“感谢”表情包,屏幕几乎都要被那份激动之情溢满了。 沈清弦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那个大男孩欣喜若狂的样子。他那古井般的眸子里,泛起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正当他准备放下手机时,新的消息又跳了出来。 【沈老师,为了表达我的感谢,也为了庆祝我的难题得以解决,今晚我想请您吃顿便饭,可以吗?我知道您很忙,所以特地选了离“天工阁”不远的一家私房菜馆,不会耽误您太久时间的。求您务必给我这个机会![双手合十][可怜]】 沈清弦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他不喜欢应酬,更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吃饭。 他的手指已经打出了“不必了,我很忙”这几个字,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点下发送键。他想起了季阳的话,说他活得太封闭,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他也想起了陆寻那双干净的、充满热忱的眼睛。 或许,和这样简单、纯粹的年轻人吃顿饭,也并非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最终,他删掉了那行拒绝的话,重新输入道:【地址。】 消息发出去不到三秒,陆寻的回复就来了,仿佛他一直守在手机前。 【太好了!地址是xx路xx号的‘静园’,我已经在路上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到。我到了在门口等您!】 沈清弦收拾好工作台,换下工作服,走下楼。季阳今天没来,整个“天工阁”空旷而安静。他站在门口,看着外面街道上昏黄的路灯和偶尔经过的车辆,心中竟产生了一丝久违的……茫然。 似乎从八年前开始,他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孤寂。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生活。今天,却有一个人,如此执着地、带着满腔热情地,想要闯进他的世界。 他步行前往那家名为“静园”的私房菜馆。距离不远,隔了两条街。菜馆的环境如其名,清幽雅致,门口种着几竿翠竹,很有几分大隐于市的意境。 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那个早已等候在此的身影。陆寻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身形挺拔,看起来像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他正低着头看手机,路灯的光柔和地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得安静而美好。 似乎是心有灵犀,在沈清弦看到他的同时,他也抬起了头。 “沈老师!”他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欣喜,“您来了!我还以为您会开车。” “不远。”沈清弦淡淡地应道。 “外面冷,我们快进去吧。”陆寻体贴地为他推开门,并自然地走在前面引路。 餐厅的包间早已订好,是临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庭院里的小桥流水。陆寻没有急着点菜,而是先为沈清澈倒上了一杯温热的麦茶,然后才将菜单递给他:“沈老师,您看看喜欢吃什么。这家店的淮扬菜很正宗,口味清淡,应该比较符合您的胃口。” 沈清弦有些意外。他确实偏爱清淡的口味。但他从未对外人说过。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陆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容显得格外真诚:“我……我之前看过您的一个采访,您提过,修复文物需要心静,所以您平时的饮食也以清淡为主。我就记下了。” 沈清弦心中微动。那是一个很早以前的、几乎没什么人看的学术期刊的采访,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这顿饭,陆寻表现得堪称完美。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一口一个“偶像”地进行吹捧,而是以一个求知者的姿态,聊着艺术,聊着雕塑,聊着他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他的谈吐远比他的年龄要成熟、有深度,但又不失年轻人的朝气与热情。 他很会掌握聊天的节奏,总能恰到好处地抛出沈清弦感兴趣的话题,并且在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微微前倾身体,用那双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认真地倾听。那是一种全然的、发自内?的尊重与投入。 沈清弦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轻松地聊过天了。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说的话竟然比平时一周加起来的都多。 更让沈清弦感到舒适的,是陆寻在细节上的体贴。他会不动声色地将沈清弦多看了两眼的菜转到他面前;会在他茶杯空了的第一时间为他续上;甚至在沈清弦因为说到某个修复难题而下意识地用手指敲击桌面时,他会安静下来,给他思考的空间,而不是冒然打断。 这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那么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谄媚,又不让人感到冒犯,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温度刚刚好,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一阵舒泰。 饭局的最后,陆寻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条形盒子,递到沈清弦面前。 “沈老师,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沈清弦看着那个盒子,没有接:“我帮你解答问题,是出于对后辈的欣赏,不是为了收你的礼物。” “不不不,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陆寻连忙解释,他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由紫光檀木制成的修复工具,包括不同型号的挑针、镊子和压板,每一件都打磨得极为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我认识一位做木雕的老匠人,这是我拜托他,按照古法工艺打磨的。我看纪录片里,您用的工具虽然顺手,但似乎有些年头了。我想,好的手艺人,应该配上最好的工具。这……这只是一个学弟对前辈的敬意,您千万不要拒绝!” 他的眼神真挚,语气恳切,沈清弦看着那套凝聚了心意的工具,拒绝的话再次说不出口。 最终,他还是收下了。 “谢谢。”他说。 “您喜欢就好!”陆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得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晚餐结束,陆寻坚持要送沈清弦回家。走出餐厅,晚风更凉了,陆寻很自然地脱下自己的风衣,想要披在沈清弦身上。 “不用。”沈清弦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动作。他再迟钝,也感觉到对方的热情似乎有些超出了普通“学弟对前辈”的范畴。 陆寻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眼中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流露出一丝受伤和失落。他默默地将风衣重新穿上,低声说:“对不起,沈老师,是我……唐突了。” 他那副样子,像一只被主人训斥了的小狗,耷拉着耳朵,看起来委屈极了。 这让沈清澈的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一丝……负罪感。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冷漠和伤人了。 “我……只是不习惯。”他听到自己这样解释道。 “我知道的,”陆寻立刻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是我不好,是我太心急了。我只是……只是太尊敬您了,看到您穿得单薄,下意识地就……”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安静地走在沈清弦身边,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微妙的、不远不近的距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直到“天工阁”的青砖小楼出现在视野里,陆寻才停下脚步,说:“沈老师,我就送到这里了。您早点休息。” “嗯。”沈清弦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沈老师!”陆寻又叫住了他。 沈清弦回头。 只见陆寻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看着他,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灿烂的、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 “今天,我真的很开心。晚安。” 说完,他便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背影挺拔而……落寞。 沈清弦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街角,许久没有动。晚风吹起他的衣角,也吹乱了他一池沉寂的心水。 这个叫陆寻的年轻人,像一团火,带着不容抗拒的热度和光亮,执意要闯进他冰封的世界。 他不知道这团火,最终会将他融化,还是将他灼伤。 第4章 第 4 章 沈清弦以为,一顿饭,一套工具,已经足够还清他为陆寻解答问题的“人情”。按照他的处事逻辑,两人之间的交集,应该就此告一段落。他会回归他平静无波的生活,而那个阳光开朗的年轻人,也该回到他自己的轨道上。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陆寻的执着,或者说,陆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这段关系“告一段落”。 隔天一早,沈清弦如常来到“天工阁”。他刚用钥匙打开那扇厚重的木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空气中,除了熟悉的墨香和木香,还飘着一股……食物的香气。 他蹙眉,走进一楼的会客区,赫然发现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袋,旁边还贴着一张黄色的便签纸。 他走过去,拿起便签纸,上面是一行干净利落、又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字迹: 【沈老师,早上好!猜您可能没时间吃早餐,我路过一家很好喝的粥铺,就顺便给您带了一份。还是温的,记得趁热吃哦!——陆寻】 沈清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知道“天工阁”的钥匙放在门口那盆文竹下面的第三块石板下?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竟然擅自进入了自己的私人空间。 这是一种冒犯。 沈清弦心中升起一股不悦。他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领地被陌生人侵入,自己的节奏被他人打乱。他拿出手机,调出陆寻的微信,毫不犹豫地打字: 【不要再做这种事。】 消息发送出去,他看都没看那个保温袋一眼,径直上了二楼。 然而,当他坐在工作台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时,胃里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痛感。他有老胃病,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不能饿着,尤其是在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开始前。他平时都会吃早餐,只是今天起晚了些,便想着直接来工作室,等中午和工作餐一起解决。 那股食物的香气,仿佛长了脚,顺着楼梯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是皮蛋瘦肉粥的咸香,还混着一丝炸油条的焦香。 沈清弦闭上眼,试图将这股味道从自己的感官中驱逐出去。但他越是抗拒,那股香气就越是清晰,胃里的灼痛感也变得越发明显。 最终,在与自己的胃抗争了十分钟后,他还是认命地下了楼。 保温袋里的粥还冒着热气,旁边配着一小碟酱菜和一根切好的油条。包装得很仔细,显然是用了心的。沈清弦沉默地坐下,一口一口地将那碗粥喝了下去。温热的粥滑入胃里,瞬间抚平了那股灼痛,也仿佛……抚平了他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吃完,将餐盒收拾干净,准备等会儿出门时丢掉。这时,他才拿起手机,看到陆寻在他那条冷冰冰的消息下,发来了一连串的回复。 第一条是在他发过去的一分钟后:【对不起,沈老师!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是……只是担心您的胃。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第二条是在十分钟后:【您千万别生气,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第三条是在半小时后,语气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可怜:【您……是不是还在生气?您……吃早餐了吗?】 沈清弦看着这些消息,眼前又浮现出陆寻那张写满无辜与紧张的脸。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他回了两个字:【吃了。】 那边几乎是秒回:【那就好!那就好!】后面跟着一个“松了口气”的表情。 沈清澈放下手机,觉得自己今天的工作心绪,怕是又要被打乱了。 他以为陆寻说的“这是最后一次”,是真的。 然而第二天早上,当他打开“天工阁”的门时,同样的保温袋,同样的位置,同样贴着一张便签纸。 只是今天的字迹,显得更加小心翼翼: 【沈老师,我没有进去!我只是放在了门口!您千万别再生气了!今天的早餐是您昨天喝过的那家店新出的虾饺,很多人排队买的。——一个真心悔过的学弟,陆寻】 沈清弦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保温袋,一时之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他没有再发消息去训斥他。因为他知道,那没有用。这个年轻人,有一种看似柔软、实则坚韧的执拗。你用强硬的态度去拒绝,他会立刻道歉、示弱,让你所有的火气都发不出来,然后换一种更让你无法拒绝的方式,继续他的“渗透”。 沈清弦没有动那个保温袋,直接上了楼。 他想,只要自己不理会,不接受,他坚持几天,自然就会放弃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陆寻。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风雨无阻,每天早上,“天工阁”的门口都会准时出现一份精心准备、绝不重样的早餐。有时候是中式的豆浆油条,有时候是西式的三明治牛奶,甚至还有他亲手熬的杂粮粥。每一张便签纸上的话语,都充满了活力与阳光,像是在努力地,用自己的温度去融化这座清冷小楼的坚冰。 【沈老师,今天降温了,给您带了杯热姜茶暖暖胃!】 【这家店的生煎包是全城第一!您一定要尝尝!】 【今天天气真好,希望您的心情也像太阳一样灿烂!(^-^)】 工作室楼下的垃圾桶里,那些未曾动过的早餐盒越堆越多。而沈清弦的内心,也从最初的不悦,到无奈,再到一种……他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他开始习惯每天开门时,第一眼看到那个保温袋。他甚至会下意识地去看今天的便签纸上又写了些什么傻话。 这是一种可怕的习惯。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沈清弦结束工作,走出“天工阁”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秋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裹紧了身上的风衣,正准备去路边打车,却看到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安静地停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 车灯没有开,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沈清弦的脚步一顿。 车门打开,陆寻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他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在看到沈清弦的那一刻,那双眼睛又瞬间亮了起来。 “沈老师!”他快步走过来,“您终于忙完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沈清弦的语气很冷。 “我……”陆寻的眼神有些闪躲,似乎怕他生气,“我路过……看到您工作室的灯还亮着,就想……等等您。这么晚了,不好打车。” 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这条老街位置偏僻,怎么可能有人会在深夜十一点“路过”这里? 沈清弦看着他,不说话。夜色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沉。 陆寻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低下了头,声音也小了下去:“好吧……我不是路过。我是特地来等您的。我……我就是有点担心您。” “担心我什么?” “担心您太辛苦,担心您晚上一个人回家不安全……”陆寻抬起头,眼神诚恳,“沈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您别把我当成什么图谋不轨的坏人,就把我……就把我当成一个热心的、有点多管闲事的学弟,行吗?” 沈清弦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图谋不轨的坏人?他当然不会这么想。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眼神干净得像山间的清泉,他所有的行为,都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毫无保留的赤诚。 正是这份赤诚,才让他无法应对。 “上车吧,沈老师,”陆寻为他拉开车门,“我送您回去。就当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安心,好吗?” 沈清澈看着那洞开的车门,又看了看站在寒风中、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陆寻。最终,他还是弯腰,坐了进去。 车内开着暖气,很暖和。陆寻为他递上一瓶温热的矿泉水,然后安静地发动了车子。 他没有问沈清弦的家庭住址,而是熟练地在下一个路口转弯,显然是早就烂熟于心。 沈清弦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正在被这个叫陆寻的年轻人,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方式,一点一点地侵入、改变。 他为自己设定了八年的铜墙铁壁,似乎在这个人的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这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失控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