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公难为》
1. 苦命厂公
户部侍郎府,缠绕的木梁上尽是厚重的白色。
“唰——唰——”
竹帚将积雪扫在一处,很快堆成了小山。仆人冻得满面通红,瑟缩着将脖子往衣领中藏。
鸟雀从梅树梢上飞离,枝头轻颤,白雪撒了仆人一头。
“噗呲——”
内室寂静,唯余熏炉中炭火燃烧的声音。
“裴大人要找的人,本官已有了消息。”
裴承槿坐在客位上,手中是一盏花鸟纹盖碗。
户部侍郎曹康适将信函递给手下,又道:“不知裴大人可是拦下了那封奏疏?”
“曹侍郎交代的事,咱家自然办好了。”裴承槿细细摸着盖口的金线,抬起了眼。
“ 通政司已将奏疏暂时扣押,不过……”他的眼角翘起一些,拉长了语调:“咱家可要奉劝一句,军饷事大,强征良田怕是也难填窟窿,曹侍郎还需尽早决断。”
曹康适的眼皮狠狠一跳,皱纹挤在了一处。
“多谢裴大人提醒。”
这户部侍郎是个偷奸耍滑的主,能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手脚也不会干净到哪去。而有弱点的人,向来是裴承槿利益交换的第一人选。
“今日,咱家是奉陛下之命来向曹侍郎询问城郊流民户籍统计一事。既然侍郎还需些时日,那咱家便向陛下复命去了。”
说罢,裴承槿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将信函揣进了衣袖。
起初,裴承槿不过是宫中最低阶的太监。最低阶的太监,从来没有逃离的选择。
在这朱红宫墙中,消失的宫女太监不计其数,不见尽头的殴打、屈辱也是家常便饭。骨头断了,再接上。肉烂了,再长出新的。
要么,烂死在宫中的某处;要么,用血肉为自己搏另一条出路。
裴承槿选了后者,他用自己的一条命换了东厂厂公裴乐贤的命。
当他重重坠落在裴乐贤面前,他看见裴乐贤那一双参透人心的眼睛中多了几分动容。巨大的惊喜甚至盖过了血液流失带来的恐惧感,裴承槿知道裴乐贤看得出来他的目的,但那又如何。
自此,他的名字从那个低贱胚子变成了裴承槿。他成为了东厂厂公裴乐贤的义子,裴承槿。
“厂公。”
裴九候在马车边,见裴承槿迈出了侍郎府,连忙递上披风。
“厂公,太后要您即刻入宫。”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金丝楠木匾额,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正居中央。
“裴厂督,慈宁宫到了。”
裴承槿跪在白玉地面上,扬高了声音。
“奴才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琉璃珠帘轻轻碰撞,声音悦耳。
“裴大人,快起吧。”
裴承槿垂着脸,那绛红色宫装绣着繁复的祥云纹样,丝线在眼前熠熠生辉。
太后扶着嬷嬷的手,坐在了漆塌上。
“禀太后,这是奴才寻到的安神定志丸的药方,可宁心除烦。”
嬷嬷接过了裴承槿手中的药方,又退回了太后身侧。
“裴大人,可知皇帝近日做了些什么?”
“回太后,近日陛下正忙于调查偷造军械一案。”
“有何进展?”
太后声音威严,也听不出喜怒。
“兵部郎中离奇死亡,此案正交由大理寺稽查。详细的,奴才便不知了。”
话音落地,裴承槿没再听见太后的问话。万籁俱寂,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
“皇帝未将此案交于你手吗?”
“回太后,不曾。”
“去查查,查到什么再来告诉哀家。”
宫装上的袖口珍珠随着动作摇曳,清脆的声音消失在翡翠屏风后。
“奴才谨遵太后旨意!”
裴承槿看着屏风上细腻的山水人物,眼中精光一闪。
身为东厂厂公,这效命的主子不止当今皇帝一人,还有久居深宫的太后。如此苦命的差事,还要从前任东厂厂公裴乐贤说起。
裴乐贤追随先皇数十载,却也没料想皇位居然落在了一个低阶妃子生出来的皇子身上。
当今皇帝司岱舟幼时并不受宠,未至及冠便被一纸诏书发配到了边州苦寒之地。边州常年受外敌滋扰,民不聊生。司岱舟却在悍将拓跋夏手中连扳三城,立下赫赫战功,荣誉而归。
可即便如此,司岱舟也不可能是皇位人选。这东宫之位,早已给了大皇子司禾煦。
天不遂人愿,大皇子死在了先皇之前。
太后乃大皇子生母,疑心司岱舟使了手段,却苦于毫无证据。
裴乐贤,便成为了太后的耳目。而裴承槿,作为裴乐贤的义子,则是他死后的下一任耳目。
摇晃的烛火只照出一方狭小的光亮,墨色的文字在影影绰绰间让人看不真切。
裴承槿捏着信函一角,纸张被攥出痕迹。良久后,信纸染上了烛火,光亮也刺眼起来。
凛冬未至,积雪已将冻骨覆盖。
裴承槿掠过宫墙,墙根下是值守侍卫打盹的脸。
衣着单薄的宫女不停捶打着木盆中的衣物,通红的双手骨节肿大。她的一张面皮似乎失去了温度,在冷风中紧绷着。
这偌大的浣衣局,只有她一个人。
头皮一紧,宫女察觉到毒蛇般的目光。没等她僵硬的身体转动,便听见一声沙哑难听的问话。
“你,就是为了在此处偷生吗?”
宫女睁大了眼,她远远看着走进的身影,目光最终落在了对方眉间的红痣上。
“呜……呜呜——呵……”
裴承槿听着对方含糊的声音,扬起了嘴角。
“你不认得我,没关系。”
宫女浑身一震,抖着身体向后缩去。
“一百一十七人中,你活了下来。”
裴承槿的脸一半显露在冷光下,一半藏在阴影中,一双眸子浅浅弯了起来,微微发亮。
“你说不了话,又在这阴暗潮湿之处受尽白眼。不知……”
“你每每闭上眼睛,会不会有一双双满是焦糊味道的手,将你拖入地狱?”
两人的距离被迅速拉近,裴承槿一把抓住宫女的右手,掀开了她的衣袖。
一条伤疤爬在她的手臂上,张牙舞爪。
“呜……呜!”
宫女拼尽全力将自己抽离裴承槿的控制,身体向后方不停用力。
水舀坠落在地,飞洒的水珠溅了裴承槿满身,他垂眸一扫。
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不停地响,宫女拖着身体奋力向前跑,散落的头发扎进了她的眼睛。
“呼……呼呼……呜!”
裴承槿锢着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把谁带进了丞相府?”
裴承槿忍着滔天的愤怒,压低的嗓音越发难听。他的身体将月光尽数遮挡,再也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宫女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涕泗横流的脸上满是惊恐。
她不知道,也说不出。
裴承槿盯着她,将对方眼睛中的惊恐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
“看来,你的出卖,也没有让你过上什么好日子。”
“如今,你该去陪他们了。”
声音消散在风雪中,裴承槿眸光一寒,手下响起清脆的断裂声。
失去温度的身体,最终坠落在干枯的深井之中。
裴承槿迈进门,飞扬的雪花冲进屋内,片刻便融了个干净。
“厂公,裴三回来了。”裴九将早已备下的铜制手炉递给了裴承槿。
裴承槿倚在木桌边,听着沸腾的热水在铫子中发出声响。
“厂公,属下无能。”
裴三跪在不远处,脑袋深深扣在了地上。
“那兵部郎中的尸体被大理寺的人严加看管,属下没办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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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裴三双手递上了一把尚未完工的长刀:“属下只来得及带回了这一把长刀,这是大理寺从兵部郎中府上缴获的。属下看过了,刀身确是官家把控的玄铁。”
这把长刀通体漆黑如墨,冷光森森。
“这兵部郎中死得蹊跷,想必陛下早已向大理寺下了令。”裴承铉神色淡淡,随手将长刀放在了桌上。
滚水将茶叶冲散,一时芳香四溢。
裴九将茶斟好放在裴承槿手旁,退到了一边。
“属下无能!”
“行了。”裴承铉看了眼裴三,将茶杯转了半圈,“把大理寺的动向盯紧了,看看他们下一步有什么动作。”
渗进的寒风被裴九侧身挡住,他插话道:“厂公,这兵部郎中恐怕没有私铸兵器的胆子,此时暴毙而亡,想来中间是出了什么差错,幕后之人断尾求生。”
“太后已知晓此事,此案要抓点紧了。”
“厂公,偷造军械一案陛下并未交由厂公处理,我等……”
“切勿冲锋在前,盯着大理寺,只需黄雀在后。”
茶水将裴承槿的嘴唇浸出亮色,他微微低头,瞳孔陷在黑暗中,晦暗如墨。
木窗响起哀鸣,寒风还是从裴九的身后周旋而出。
“查一下浣衣局的哑巴宫女,怎么入宫的,入宫后跟谁有往来。做得隐蔽些。”
“是,厂公。”
暗夜已至,宫门紧闭,青石砖路蜿蜒曲折,遥遥通向幽深之处。
耿元恺绕过回环的长廊,听见转角处传来宫女们细碎的低语声。高处的琉璃砖瓦映着点点星光,他抬头看了一眼,盘算着自己肯定是误了时间。
月华倾泻,鎏金柱上应龙雕像忽明忽暗。帷幔轻晃,微黄的烛光也摆动不停。忽然,一只手将寒风遮拦,火苗终于往高窜了些。
深色地衣上金线龙纹随烛火缓慢游动,暗光流淌。突闻一人从殿外直直走了进来,惊动了殿内长久的寂静。
“参见陛下!”
司岱舟一身藏蓝色窄袖蟒袍,腰坠白玉龙佩。墨发束起,面容沉静。
“耿卿快起。”
大理寺卿耿元恺被一只大手扶起,又听得皇帝发问道。
“可查明兵部郎中死因?”
耿元恺拱手道:“陛下,兵部郎中全身多处出现小疱,皮肤青黑,双耳胀大,腹部膨胀,十指青黑,应是中毒而亡。”
剑眉蹙起,司岱舟略一思索:“兵部郎中为官数十载,谦虚谨慎不曾与人结怨,更别说偷造军械此等大罪。”
“陛下可曾问过兵部其他大人?”
“他们声称对此事概不知情,要朕治监管不力之罪。”
司岱舟眸色沉了几分:“耿卿是知道这些老狐狸的,若无铁证,一切都只是猜测。”
“陛下,这批缴获的长刀不在少数,制造精良用工扎实,且全部为官用玄铁。微臣担心幕后之人另有图谋。”
“朕岂会不知。”
九龙捧日炉中暖烟流淌,香气缓慢缭绕,最后缠到了月光中,轻轻消散。
司岱舟看着这一地清辉,开口道:“这满朝上下怕是没几个人满意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朕。”
“陛下!”
“耿卿,此事交予你,朕是放心的。”
司岱舟转身从书桌上取出卷轴,递给了耿元恺。
“锻造玄铁的原料稀有,管控严格,这卷轴上记载着原料陨铁的用量、用途。若是这批军械全部为玄铁打造,那这卷轴上记载的必然会有不实之处。”
耿元恺眼睛一亮:“陛下是想,从这些记录入手,找到鱼目混珠的兵器,再顺藤摸瓜查明关联之人。”
“正是。调包武器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幕后之人的手应是伸向了这些地方。就看耿卿能否找到了。”
“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耿元恺双手捧着卷轴,话音掷地有声。
2. 冷面帝王
“丞相府?丞相府早已没了啊。”
“丞相府中奴仆造反,慕氏祖宅烧成灰烬,全府上下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啊!那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姑娘?姑娘!”
周围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再也听不真切。
视线在不停晃动,耳边是沉重的呼吸声。
昔日的高大威严的朱红正门破败不堪,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已成灰烬一片。
“哈哈……呼!呵……呼……”
被褥被苍白的手指抓出折痕,剧烈的颤动让整个身体溺了水,披散的长发粘在他的冷汗上。裴承槿从梦魇的泥潭中抽身,纷乱的思绪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丞相府早已没有了。
家也早已没有了。
慕家自开国以来,便是皇城勋贵。慕家先祖慕昆陪伴开国皇帝司绍祺横扫九州,共创大业。慕氏子孙承袭先祖大志,研习经邦治世之学,频出相才,故慕氏百年不衰。
如此家族,却亡于奴仆之乱。
屋内漆黑一片,裴承槿的脸上毫无血色。他伸手摸上放在床边的剑鞘,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窜向四肢百骸。
他不相信。
“胡麻饼——胡麻饼——”
新出炉的胡麻饼热气四溢,飘香的滋味惹来过路者流连的目光。
日头渐高,街道人来人往。
“滚!哪里来的乞丐!”
狼狈的身影摔在道路中间,混身上下沾着泥泞的雪。
小乞丐蜷缩着身子,冻得发抖。雪花在他的头顶盖下一层,是耀目的白色。
这场插曲很快被吞噬在了人流中,小乞丐的身影也再看不见。
裴承槿收回了视线,厚重的车帘遮住了侵袭的风雪。
“裴厂督,您要步行了。”
宫中太监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裴承槿应了一声。
“奴才,参见陛下!”
裴承槿双膝跪地,将脑袋磕在了地上。半晌没听见响动,他整个人僵直着伏下身体,未动半分。
司岱舟向来不喜他这个东厂厂公。自从司岱舟登上帝位,猜忌怀疑样样没落下。不过司岱舟确实忌惮得对,裴承槿并不是为他效命的棋子。
“裴厂督,起身吧。”
“谢陛下!”
二人还隔着些距离,裴承槿垂着脸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书柜在地面打下了镂空的阴影,一直延伸到裴承槿的眼前。很快,镂空处被拉长的身影填满,裴承槿看到了一双镶玉锦靴。
“裴厂督,不知城郊流民一事,有何进展?”
这声音响在身前,一字一顿。
裴承槿恭敬道:“回陛下,户部已着手此事。但流民数量不少,还需些时日来妥善安顿。”
“朕是要听这个的吗!”
语气一转,话中尽是不满。
“陛下恕罪!”裴承槿扑通一声再次跪在了地上,又听见司岱舟问道。
“裴承槿,昨日为何去了慈宁宫?”
“回陛下,太后近日心悸失眠。宫中太医开的方子药不对症,便差奴才去寻了安神定志丸的药方。”
这说法裴承槿在来的路上就琢磨好了,字字为真。
“是这样吗?”
话音未落,裴承槿的脖子上多了一股大力,他被死死扼住咽喉,气息进不去也出不来,整张脸很快变得通红。
裴承槿攥紧了拳,强忍着眩晕感,他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奴……才……所言……句句……属实……”
禁锢的外力一下卸掉,裴承槿喘着粗气跌落在地,头顶再次响起皇帝的声音。
“裴厂督对太后尽心尽力,是不是没将朕的差事,放在心上啊?”
“奴才不敢!”
裴承槿的声音满是惶恐,一张脸狠狠砸在地上,鲜红的血珠缓慢沁出。
司岱舟似乎是冷笑了一下,随即裴承槿的脸被一只手抬了起来。
“朕的差事,若是办得再这么拖拖拉拉,裴厂督便也不用再办了。”
裴承槿正对上那一双寒潭似的眼睛,似乎要看进自己的血肉里。
“奴才遵旨!”
“滚吧。”
司岱舟像是懒得再多说半个字。
裴承槿下巴生疼,半弯着腰退出了御书房。
“陛下明知他所言非实,为何还要留他?”
屏风后的黑影淡了些,影卫藏烨显出身形,他对着司岱舟垂首道:“不忠之人,杀了便可。”
“杀了他,然后呢?”
司岱舟转身,瞥了一眼藏烨。
“既然太后想要监视于朕,今日杀了裴承槿,明日还会有下一个裴承槿。”
这朝堂之事,岂是杀掉一人这么简单。
三尺冰凌从屋檐上坠下,被日头照出粼粼微光。剩下的雪,已经在地面变做了泥样。
裴九跟在裴承槿的身后,盯着他在雪中踩出的印记。
走出这层层宫墙还要费些时间,长久的沉默在二人之间涌动。
“大人。”
“裴大人。”
宫女三三两两,瞧着裴承槿的脸半羞半怯地垂下了眼睛。
裴承槿略一点头,踩雪声盖过了宫女的窃窃私语。
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不远处的棕马打了个响鼻。
“厂公。”
马车缓缓而行,裴九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何事?”
“大理寺今日派人去查了军器库,看样子应该是在找什么东西。”
“厂公……”裴九顿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这是军中秘药,可治淤痕。”
裴承槿接过从帷裳边递来的小瓶,指腹的老茧在瓶身上摩挲两下。
“大理寺那边,寻个机会,看看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还有,城郊流民一事,催催户部侍郎。告诉他,若是还是这么个速度,下一次就是陛下亲自找他了。”
“是,厂公。”
马车驶离皇宫,远远可闻集市上热闹的声音。
“浣衣局的宫女,查得如何了?”
裴九又递进一个布袋,裴承槿打开一瞧,竟是几块金锭。
“厂公,这金锭是足色金,价值不菲。虽然被那宫女藏得隐蔽,却也不难找到。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寻常衣物。没有信件,也没有发现任何字迹。”
裴承槿掂了掂份量,又问:“这宫女平日可有亲近之人?”
“并无。平日她只负责在浣衣局洗衣,与人交往甚少。”
这卖主求荣的女奴没有获得她想要的自由,她藏着不见天日的金锭,逃不出层层宫墙,也忘不掉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最后只能跟丞相府的所有亡灵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厂公?”
裴九打断了裴承槿的走神。
“无事,走吧。”
寒夜已至,失去方向的鸟雀寻不到旧窝,悲凉的啼鸣被风啸声吞没。一片黑暗间,它远远见到了一处光亮。
昏黄的烛火映在木窗上,照出了颀长的身影。
裴承槿站在木桶前,阵阵热气将眼前模糊。他把外衣扔在屏风上,摘下了缠绕在身前的白布,深深沉入水中。
发丝散在水面,气泡从水底间断浮起,整间屋子只剩下了这种声响。
“我……活不……活不了了……可怜……可怜我的……弟弟……”
男子的眉间生着红痣,却早已看不清原本的容貌。溃烂的伤口遍布在他的全身各处,散发着难忍的恶臭。
破烂的布料粘连在血肉中,模糊了一片。
“这……吃人……的……宫墙……”
裴承槿还记得他原本的样子,那清风霁月之姿无法再与现在模样相联。
“我……我……哈——呼……呼……”
男子的话尚未说完,剧烈的抽气过后再没了动静,只剩下一双愤恨的眸子死死瞪向高处。
岑圭,只是解语楼的小小琴师,却因琴艺卓绝惹人注目。众人仰其风采,好奇面纱后的真实容貌。而面纱之上的那颗眉间红痣,也成为了灭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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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的索引。
城南郭氏为前昭仪母家,家中幺弟嚣张跋扈,却偏爱收集美人之痣。收集的办法多种多样,要么入院为奴,要么以死献痣。
岑圭不过一阶乐人,如何抗衡。他的反抗,最后将自己葬送于深宫之中。
裴承槿亲手抚下了他的眼。后来,他躺在了无名之墓中与孤魂野鬼为伴,世间只剩太监岑圭。
郭氏幺弟酒后夜间纵马,坠马濒死。临死之前,他亲眼看见了那颗被他送入深宫的红痣,于惊惧中断了气。
轻微的窸窣声响起,裴承槿从回忆中抽离,沉在水中的眼睛骤然睁开。
屋中油灯尽灭,裴承槿迅速站起,穿上了里衣。
他赤足踩在地上,淅沥的水淌了一地。
摸到了藏在衣物中的一柄短刀,裴承槿放轻动作将它拿了出来。
掌风快速袭来,裴承槿挡下一击,随后借力抽出短刀。寒光一闪,他想着来历不明之人用力劈砍下去。
“咣——”
几番交手,双方难分高下。裴承槿正欲按下藏在房间内的暗器,对方却撞破窗户逃了出去。
巨大的动静瞬间惊动了裴九,他冲进了屋内。
裴承槿顺手将挂在屏风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灯光一亮,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裴九看着披头散发还滴着水的裴承槿,脚步刹在半路,赶忙垂下了脸。
“厂公!”
裴承槿借光环顾四周,整间屋子早已被打得一片狼藉。
“此人是来找东西的。”
纸张散落一地,书籍也被丢在各处。他将目光从这烂摊子上抽离,表情镇静。
“那名哑巴宫女,应该还藏了东西。”
裴九闻言,拱手道:“属下马上去查。”
“上次已经暴露了行踪,再去要加倍小心。”
“属下遵命。”
裴承槿伸手将刀刃沾上的血迹擦掉,吩咐道:“水凉了,撤了吧。”
裴承槿在漏风的屋子里坐了一夜。呼啸的寒气将整个房间灌满,燃烧的木炭在火盆中不知疲倦地迸溅着星火,暖意没等靠近身体,就被卷了个干净。
明灭的光亮映在他的眼中,裴承槿微蹙着眉,心中思索着不速之客的身份。
不速之客是在裴九派人去查哑巴宫女之后才摸到府上的,想来自己杀死宫女的时候并没有暴露行踪,应该是宫女死后才引起了谁的注意。
这恰恰说明,这哑巴宫女也是处在监视之下的。能将手伸向宫中的,定是这皇城之中的权贵之家。
丞相府灭门一案,远远不是世人流传的奴仆造反那么简单。
新日渐升,裴九将刚出工的木匠请回了府中。
叮叮咣咣的声响时断时续,裴承槿终于忍无可忍的睁开了眼。
“裴九。”
“厂公。”裴九应了一声,从屋外跑了进来。
“还要修到何时?”
见裴承槿面色烦躁,裴九不自觉抿了抿唇。
“厂公,木窗坏得彻底,木匠还要修上一阵。若是……”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有人扣了扣屋门。
裴承槿抬了抬下巴:“去看看。”
木匠正在窗框上修修补补,透过窗扇,裴承槿瞧见府中小厮正向裴九耳语些什么。
“厂公,户部侍郎派人传话。说是城郊流民已妥善安置,让厂公不必忧心。”
裴承槿垂下眼尾,睫毛投下浅淡的影子。
裴九对裴承槿的神情变化颇有心得,开口问道:“厂公,可有不妥?”
“前几日还说人数太多,进程缓慢。这老滑头,八成是耍了聪明。”
裴承槿转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书册。
“这是之前户部登记流民人数的复本,派人去核对一下。”
“这复本……”裴九双手接过书册,话也说了半截。
“自是防备那老滑头使什么手段,再到陛下面前反告我一状。”裴承槿又叮嘱道:“伪装好,混进去,问到实情。”
3. 惊现怪人
朔风阵阵,干枯的树梢晃动着撞在一起再迅速分离,留下一地细碎剪影。
裴承槿一身夜行衣,踩着房顶飞速掠过,耳畔是猛烈的风声。
此刻已近丑时,街道小巷中只剩灯笼摇晃,静得出奇。
翻上大理寺的院墙,裴承槿大概摸清了侍卫的位置,顺着房檐跃到了殓房之上。
根据裴九的情报,这几日大理寺忙着调查军器库,这兵部郎中的尸体反而疏忽了看管。
殓房门前的值守侍卫瞪着双眼,一副困倦而不敢懈怠的模样。从怀中摸出小瓶,裴承槿屏住呼吸将特意带来的粉末从房顶上撒了下去。
扑通一声,值守侍卫闭着眼倒在了原地。
屋中阴冷无比,裴承槿闻着空气中盘踞不散的异味,走到了盖着白布的尸体前。
微弱的烛火刚刚亮起便被房中的冷气侵蚀,晃动不停。火苗不大,在尸体上只照出了惨白一片。
这尸体放了几日,乌紫的面色隐隐有腐败之象。裴承槿隔着些距离,看见尸体的手脚指甲皆是青黑色,口、鼻、眼处也有血液残留。
中毒而死?
裴承槿拧着眉,目光下移。
尸体长着小疱,尸身有肿大迹象,应是中毒无疑。
摇摆的烛火向前抻出一些,裴承槿看清了尸体上的数处深色痕迹,面色一凝。
难道这兵部郎中还受过殴打?
为了验证猜测,裴承槿在殓房中四处搜索,终于找到了盛水铜盆。
裴承槿跟着裴乐贤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刑罚见过,死法也见过,尸体伤口自然也能简单分辨。尸体有青黑处,若是伤痕则皮肉坚固,水滴不流;若非伤痕则皮肉松软,水滴自流。
裴承槿将水慢慢滴在皮肤上,水滴果然停留在了这处皮肉上,迟迟不落。
这兵部郎中生前便遭受了殴打,但裴承槿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久,从未听过这兵部郎中曾与谁结冤,更别说有谁能下此毒手。
大理寺内似乎传来了动静,烛火一熄,裴承槿放轻步子溜了出去。
“天寒地冻——关灯关门——”
石板路上传来更夫的脚步声,很快便被敲锣打梆的声音替代。
“铛铛铛——铛铛铛——”
不知哪家的醉汉从哪个犄角旮旯钻了出来,拎着喝光的酒瓶在街上晃晃悠悠。
高处的下弦月被黑云吞噬,黑云翻涌不停,这野心似乎不仅于此。
“呕——好酒啊!好酒!”
醉汉在寒冬深夜仍敞着胸怀,露出的黄黑皮肤却被冻出了深红的颜色。
视线随着他的身体左右晃个不停,却猛然被不远处的一团黑色挡住了去路。
醉汉看不真切,摇晃着停在原地,那皲裂干燥的大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什么东西……”
这一团黑色终于在眼睛中清晰了些,醉汉眯着眼,分辨出这黑色似乎是个人影。
“好……好狗不挡路……滚!滚开!”
空酒瓶在他的手中被扬高了些,残留的酒液从瓶口溅出,反射着所剩无几的月光。
黑色人影向着醉汉的方向偏了偏脑袋,却没有让开这条路。
“听不……嗝……听不见吗!滚开!”
醉汉瞪着双眼,迈出左脚却向着右边走了。
“噗呲——”
迟钝的神经只传来一种冰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在身体里快速流失。
醉汉缓慢地垂下头,只见自己的胸前涌出喷泉似的血水。
酒瓶坠在地上,快速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几步之遥的远处。鲜血顺着瓶身滑过,滴落在石砖上,是浓稠的艳色。
“天寒地冻——关灯关门——”
打梆声越发靠近,然后戛然而止。
更夫站在二人的不远处,这昏暗的黑夜仍然遮不住那逐渐扩散的血色。
“啊——杀人了!杀人了!”
正在沿着房顶飞跑的裴承槿被突如其来的尖叫所惊,脚下一滞。
目光越过几栋房屋,他看见那尖叫的人影向路的一头狂奔。而另一边是一个站立的黑色影子,和一个倒地的人影。
杀人?
裴承槿转变方向掠了过去。
那站立的人影看不见五官,只能隐约看见对方蓬头垢面,穿了一身破烂的布衣。
倒在地上的人抽搐不停,裴承槿定眼一看,这人胸前破开的大洞分外骇人。
掏心?
裴承槿心中暗道不好,这黑影眼看要拔腿而追。
更夫抱着他的锣和梆,行动得很是艰难缓慢。
裴承槿从这黑影的背后破风突进,剑刃猛地刺向了对方的后脑。
“咣——”
长剑被黑影一掌击偏,裴承槿握着剑柄,剑身上传来的震动长久不休。
竟如此有力。
裴承槿眼中一寒,剑柄在手下转了半圈,随即向着对方横扫而去。
黑影后撤半步,剑气掀开他的乱发,被斩断的发丝悠悠坠落。
黑云吐出半截弯月,月辉正照亮了这人诡异的脸。
裴承槿盯着那通体漆黑的瞳孔,没从这双眼睛中看出半分人样。还没等他有所思考,对方迅速逼近,速度之快令人心惊。
黑筋盘绕的手瞬间便冲到了裴承槿身前,那奇长的黑色指甲顺着长剑上刮下,摩擦出的火光噼啪作响。
什么鬼东西。
裴承槿暗骂一声,目光扫了一眼剑身上沾染的血液。
一击未中,黑影蓄势待发。
裴承槿有一种被猛兽叼在嘴中的感觉,寒意沿着脊背上窜。直觉告诉他先跑为上,但是这黑影盯得死紧,大有不杀死自己不罢休的势头。
长剑在黑影身上破开数下,破烂的布衣被砍得稀稀拉拉,却没有任何血迹。
裴承槿的手中渗出冷汗,这长剑砍在对方身体时传来的触感更像是砍在了石头上,坚硬无比。
黑影似乎被激怒了,喉咙深处涌上意味不明的声音。他伸手攥住剑刃,似乎是想将这东西甩出几里地。
一股大劲猛然发力,裴承槿紧握剑柄,顺着这股力气从黑影头上翻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裴承槿看清了这人脖下延伸而出的黑色脉络,又嗅到了一股异香。
“官爷!官爷!就在前面!”
更夫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连带着那叮咣的锣声。
“何处?”
“再往前一些!有一个黑影!”
裴承槿侧耳一听,应是那更夫找来了夜间巡捕。
黑影像是没听见这番对话,只盯着裴承槿,又是一击。
真是麻烦。
裴承槿使了力气,手下一狠,将这人打出去三四米。
“你是何人?还不转过身来!”
巡捕迟迟赶来,四散开将黑影包围。
“官爷!就是他!那边地上躺着的就是被他杀死的!”更夫声音愤怒,指控激烈。
“转过身来!”
裴承槿趁机跳上房顶,隐了身形。
几名巡捕并非他的对手,裴承槿远远盯着这人的攻击路数,可谓是招招狠辣。
火光从几条街外接连亮起,马蹄声阵阵,想必很快就会惊动司岱舟了。
院中枯树轻晃,裴承槿借力跳下,轻轻拉开窗户,翻进了屋子。
“厂公?”裴九一直守在屋外,听见安静的屋内突然传来了声响。
“厂公可是起身了?”
裴九担心再遇刺客,纠结后还是推门而入,却正撞见了一身夜行衣的裴承槿。
“厂公这是出去了。”
裴九接过裴承槿递来的长剑,听见对方说道。
“沾血了,清洗一下吧。”
“厂公受伤了吗?”裴九心下一惊,“什么事尽可吩咐属下去做,厂公何必……”
“不是我的。”裴承槿将面具扔在了桌上,吩咐道:“准备下炭火,还有醋。”
“是。”
走完大理寺一趟,浑身像是染了洗不脱的味道。裴承槿尚未点灯,借着幽暗月光,他摊开了手掌。
交手时剑身传来的震动仿佛还在掌心,裴承槿思索着皇城之中有此身手的人,又转念一想哪个人能混身刀枪不入。
难道是戴了贴身的软甲?
不对,那全黑的眼睛和尖锐的长甲明显有异,再加上自己闻到的香气。
香气?
裴承槿回忆着这香气的味道,似乎是一股夹着腥味的寒香。
“厂公。”裴九端进来一盆炭火,泼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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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上去。
烟雾腾起,裴承槿跨过炭火,听见裴九问道。
“厂公是去了大理寺吗?”
“是。”
“那兵部郎中……”
“他是中毒而死。”裴承槿闻了闻衣袖,似乎还是有点味道。
“兵部郎中不仅是中毒而死,尸体上还有生前遭受殴打的痕迹。”
说罢,裴承槿将话题一转:“派人去查查,兵部郎中生前跟谁来往最为密切,关系亲近者着重注意。”
“是,厂公。”裴九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还给了裴承槿。
“属下扮成流民混入了养济院,正如厂公所料,流民的数量确实在一夜之间骤然减少。”
“可问到缘由了?”
裴承槿摊开书册,只见不少人名下都被做了标记。
“没有。”裴九摇摇头,接着说道:“属下在这册子上做了标记。画圈的是还留在养济院中的,画叉的是从养济院所留之人口中证实过的,已经消失的人。”
“消失?”
“是。根据他们所言,应是前一日还见过,后一日便突然消失。”
“户部没有派人去查吗?”裴承槿看了几页,这画叉的名字不在少数。
“户部这些人乐得见此,人数减少反而省了他们的事。对外,则是统一口径说这些人自行选择离去。”
曹康适这个老狐狸最怕麻烦,现在麻烦消失了,正合他意。
“确是他做得出来的。”裴承槿合上书册,将它放进了暗格中。
“那,依厂公之见……”
怒风骤起,这新装的木窗被撞得吱呀作响。烛火终于被点燃,闪烁之间照着裴承槿绷紧的侧脸。
“今日从大理寺回府途中,我与一不明身份之人交了手。几番来回下来,这人丝毫未伤。”
“城中竟有如此身手的人?”裴九清楚裴承槿的身手,连忙问道:“厂公不曾受伤?”
裴承槿轻轻摇头:“这人很是诡异,一双眼睛尽是黑色不见眼白,身上还长出黑色脉络。攻击时用的是长而坚硬的指甲。”
“那这人呢?可是死了?”
“惊动了巡捕,我不知他的死活。不过,他杀了一人,而夜间杀人这种大事,白天应该会传出些风言风语。”
“属下去打探消息,再来报给厂公。夜已深了,厂公尽快歇下吧。”
裴九接下任务,欠身后退了出去。
木门发出一声长叹,钻入的寒气冲到裴承槿身前,仅剩的暖意被侵蚀殆尽。
“别跑了——别跑了!小姐别跑了!”
耳畔不是更夫的惊叫,也不是巡捕的怒喝,而是气喘吁吁的呼唤。
低矮的视线在一片花丛中来回转动,时而看前,时而看后。
“小姐!小姐!老爷要责骂我了!”
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墙根之下,听着逐渐远去的声音,得逞般偷偷笑了起来。
长势茂盛的花草全部遭了毒手,这小小的身影趴在地上撅着身子刨着土,好不快活。
“好香!”
她钻出这片杂草,凑到了另一株草前。
“怎么有点臭臭的!”
小脸皱成一团,她有些嫌弃地后退了些。
恰好阳光洒下,照在这株草上泛出了粼粼微光。
“好漂亮!”
小人眸光一亮,手不自觉地伸了上去。
“不可!小姐不可!这寒鳞草是老爷悉心栽下的!”
她被抱住向后拖走,小手还举在半空中。
“我要!我要!我要玩——”
稚嫩的喊叫声穿透耳膜,裴承槿从榻上弹起,呼吸急促。
梦?是梦?
裴承槿不记得梦中的片段,但梦中的一切却熟悉异常。
是丞相府?我在丞相府里?那草……对……那草的味道……那是父亲种下的?
裴承槿脑中混乱一片,梦中的声音和场景在迅速褪去,关于那株草的一切却愈发鲜明。
味道……是什么味道……
眼前猛然闪过昨夜见过的黑影,他身上传来的异香正与梦中的寒鳞草有八分相似。
裴承槿听见自己的心脏开始咚咚直跳,血脉似乎在逆流。多年之后,他终于在这条路上进了一步。
4. 怪人掏心案
怒风将黑云裹挟,扒开了一层昏暗的皮囊。月明星稀,清冷的光亮洒在宫中小路上,迸溅出破碎的斑斓。
匆忙的脚步声宛若催命鼓点,并排而走的两人面色沉重。
“二位大人,夜已深,陛下已经歇着了。”
公公耷着眼睛,垂下的脸上是蜿蜒的川壑。
“宋公公,深夜叨扰陛下实在非我等所愿,只是这皇城中突发命案,我等还需面见圣上。”
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使赫连泰生得五大三粗,他那两道厚重剑眉此刻也压在了一处,团出一块抖动的小结。
“宋总管,烦请通报一声吧!”
巡捕营薛震双手交叉而握,平推在了胸前。
赫连泰和薛震作为武将中一等好手,互看不顺眼多年,奈何职位权限有所交集,官场上你呛我一句我敬你一言也是常事。而今日之变,却是二人头一遭相伴进宫,还是冒着被皇帝怪罪的风险在后半夜闯了进来。
剐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遛了一圈,御前总管宋沛缓缓开口道:“如此,那便顺了二位大人的意。”
龙帐低垂,薄纱摇晃,大殿之内不剩光亮,唯余散落的零星月色。
紫檀夔纹御案上有一金兽炉,散出的龙脑香气微微泛苦。白烟缓慢而上,却忽从殿外吹进一阵冷风,吹散了这轻盈的烟气。
“陛下……”
司岱舟阖上的眼睛蓦然睁开,听得宋沛的声音从木门之外传来。
“打扰陛下歇息了,奴才罪该万死。”
“何事?”
司岱舟的声音低沉,还能听出几分生硬。
“回陛下,西城兵马司赫大人同巡捕营薛大人深夜入宫,请求进见。二位大人说是皇城中出了命案,赶着来见陛下。”
寒风灌进口中,宋沛的嗓子眼也在这拉长的语调中变得刺痛。
“让他们进来吧。”
赫连泰与薛震先后踏入殿中,刚燃的烛火在冷气中虚弱地颤抖。
“微臣赫连泰参见陛下!”
“微臣薛震参见陛下!”
司岱舟敛了敛披上的裘衣,开门见山道:“皇城之中出了何事?”
赫连泰与薛震对视一眼,齐齐跪下。
“请陛下治我等办事不力之罪!”
“出了何事?”司岱舟的嗓音又沉了些许,直直盯向二人。
“今夜丑时西营街上有一醉汉被人掏出心脏,当场毙命。杀人者却并非常人,这人力大无穷,混身坚硬,且不进人言。为抓捕此人,巡捕营中三名把总被划开胸膛,失血而死。”
薛震的话字字落地,赫连泰连忙又补充道:“西城兵马指挥司派人支援,但此人异常难缠,招招致命。”
“这人,抓到了吗?”
司岱舟从木椅上站起身来,尚未系紧的裘衣下是蜜色的胸膛。
“回陛下,这人捆绑不住,近身不得。混战之中只好用麻绳套住了他的四肢,却适得其反,这怪人愈发暴躁。情急之下,不得不……”
“不得不什么?”
赫连泰面色一凝,胡须跟着抿起的嘴巴并成了一条直线。
“回陛下,臣等不得不将那怪人斩首。”薛震补上了赫连泰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转而又下跪大呼道:“是微臣办事不力!”
司岱舟撇了一眼垂着脑袋再不吭气的二人,问道:“现场派人看好了?”
“陛下,微臣已调来兵马,严守西营街。”
赫连泰从司岱舟的只言片语中大概推算皇帝并未发怒,于是小心翼翼地将眼皮向上掀开了一点。
“行了,朕没有要治你们罪的意思。”司岱舟看了眼赫连泰的滑稽样子,道:“天子脚下竟有宵小作乱,此事朕将直接交由刑部尚书杜阳平来查,尔等还需全力配合。另外,此事不可外泄,泄露者,军法处置。”
“微臣领命!”
“陛下圣明!”
赫连泰斜了一眼拍马屁的薛震,翻动的眼中尽是脏话。
街市熙熙攘攘,一如往常繁华。卖胭脂的店家正细心罗列着琳琅的货物,抬眼却瞥到了一人。
男子身高约莫七尺左右,墨色缎子衣袍外是纯白的狐裘。这人似乎有事在身,步伐匆忙,于快步之间露出了银色缠枝纹的衣边。
“俊俏小生,何不进来给娘子挑些胭脂?”
裴承槿只顾得埋头狂走,却猛然听人喊了自己。他转头一看,正对上胭脂铺老板娘弯起的双眼。
挑胭脂?
裴承槿连忙摆了摆手,对店家歉意一笑。
老板娘瞧着裴承槿那双狭长的凤眼,一颗眉间红痣在光下显得格外耀目。
可真是个俊俏的。
如此想着,老板娘扬起笑容又道:“俊哥儿下次可一定要来!”
裴承槿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客官里边请!不知想寻些什么书?”
书肆掌柜站在柜台中间,轻摇着扇子。成堆的书籍话本整齐置于他身后的架子上,墨香隐隐可闻。
“记载奇花异草的,可有?”裴承槿将一袋银子放在柜台上,又补充道:“越多越好。”
扇子啪的一声被收了起来,掌柜眉开眼笑。
“自然是有!客官!里边请!这是《全芳备祖》《草经纶》……”
“全部要了。”
掌柜那嘴角又是向上咧了几分。
“哎!好的客官!”
裴承槿抱着一沓书走在街道上,心中琢磨着这种大海捞针的方法到底有几分可行。这寒鳞草虽是父亲所种,但仅凭借模糊记忆和那异样香气,如何能从千万种植物中精准找到。
找到这草之后呢?就能如愿查清灭门丞相府的幕后之人吗?
“哎,冬峰他娘,昨夜那事儿你可知道?”
“你说的,可是西营街死人一事?”
“正是!哎呀!”妇人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听闻那人死得奇惨啊,血流一地。”
“骇死人了!怎么一回事儿?”
“我也是道听途说,别人都传是城中出了逆贼!住那附近的,说是深夜听见了打斗的声音!”
“这晚上可是不敢出门了!”
二人均是脸色一变,齐齐住了嘴。
逆贼?
逆贼可不会半夜当街行凶。
裴承槿敛下眸子,混入了来往的人群中。
裴九见着裴承槿抱着一沓子书踏进了门,连忙迎了上去。
“厂公,我来。”
裴承槿终于将这重物交了出去,动了动僵硬发酸的腕子。
“可是出去过了?”裴承槿越过堆积的雪,衣摆蹭上了污渍。
“是,属下不久前去了西营街。但是那里只是围着人群,并无厂公昨夜所说的怪人和死人尸体。”
厚重书籍砸在木桌上,声响沉闷,连带着桌腿也晃悠了下。
桌上纸张杂乱,裴承槿用手简单理了理,淡淡道:“应是在夜间处理掉了,那周围的人都是如何说的?”
“大伙儿七嘴八舌的,不过就是半夜有人听见了那更夫的惊叫,还有就是纠缠打斗的声音,传的是皇城之中出了逆贼,巡捕营奉命缉拿,双方缠斗不休大战数十回合。街头小贩路过妇人都说得有鼻有眼,仿佛是真见了那打斗的场景。”
裴承槿仔细想了想,昨夜黑云汹涌,丑时正是月亮被吞入云层的时刻,街上发生的事情也必然不会看得真切,人们才没看清楚那怪人的样貌和诡异之处。
“除了这些,没有再传出别的说法吗?”
裴九帮着把书桌上散落的东西归置好,轻轻摇摇头。
单说有人在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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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惨遭掏心,便已经算得上大案。再加上那怪人混身坚硬刀枪不入,更是非同寻常。此事却没有流出任何其他说法,想来只能是司岱舟下令封了众人的口。
如此,想要查明这怪人的真实来历,确是难上加难了。
刑部外,层层侍卫严阵以待。除了贴身的金甲,侍卫再无其他御寒之物,手中长枪立于身侧,枪尖上那刺目的白光让人双眼发眩。
朔风骤乱,红璎飞扬着掠过了侍卫干裂的脸。
马蹄声自另一端渐起,刑部尚书杜阳平早早等在了门口,听见这声音连忙挺直腰板,正了正衣冠。
“微臣杜阳平,参见陛下!”
杜阳平弯着腰行礼,发觉自己这老身板响了两下。
“杜卿快起。”
一只大手将他扶起,杜阳平冷不丁又听见两声。
“杜尚书追随先皇多年,年事已高,如此虚礼,可不必计较。”
司岱舟向来是板着一张脸,杜阳平此刻却从这张脸上看出了两分笑意。再定睛一瞧,嘴角却并无弧度。
“多谢陛下对老臣的体恤。”杜阳平抿了抿嘴,花白的胡子跟着嘴部肌肉直挺挺地向上翘了翘。
“昨日深夜打扰杜卿并非朕的本意,确是这案情紧急。”司岱舟跟着杜阳平迈过高槛,接着说道:“送过来的两具尸体,可是验过了?”
“陛下,那尸体已经由经验老道的仵作查验过了。醉汉是被生生掏心后,失血而死。而那斩了首的……怪人。”
松弛的眼皮被挤在一起,杜阳平皱着脸,似乎是在苦想这合适的措辞。
“那怪人除了面部,身上布满黑色青筋。整具身体坚硬异常,唯有脖颈处柔软。仵作从未得见如此之人,老臣亦是。”
话音未落,二人已行至一处屋子前。
“陛下,尸身存放于此,还请陛下随老臣进去。”
检尸所建在背光之处,哪怕在白天内部依旧是昏暗一片。微弱的光线只照出了无足轻重的一角,两具尸体分别盖着白布,陈列在隔间深处。
方形宫灯中烛火轻摇,只见老仵作正站在两具尸体中间的空隙,抻着脖子贴近了那怪人的头。他略微充血的眼珠缓慢转动,像是要用眼睛把这颗头的皮生生扒开。
杜阳平等了半天,还不见这老仵作有所动静,连忙道:“吴老,吴老,还不来见过陛下?”
司岱舟不愿打扰老仵作,摆了摆手。
“无妨,仵作可是发现了什么?”
老仵作并没听见二人的话,他抖着眉毛又向着怪人的脸靠近了些。
“怪了怪了……”吴老小声念叨着,将自己的脖子缩了回去。
“何处奇怪?”
吴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眼一看正见到刑部尚书杜阳平向自己瞪着眼睛,他旁边则是一名气宇轩昂之人。
浑身的肉像是被烫了一下,吴老从尸体中间闪身而出,大呼道:“草民叩见陛下!”
司岱舟清清嗓:“平身吧。吴仵作刚才说的‘怪了’,是何处怪了?”
吴老猛地起身,戴着白布手套的手放在了那怪人脖颈处断裂的伤口上,敛了神色:“回陛下,据杜尚书所言,这人是被几名军中好手在捆住四肢后斩首而死,可是这脖颈处的创口青黑一片,并无鲜血在凝固后残留的痕迹。”
司岱舟顺着他的手指的地方,入目是一片腐败的颜色。
“陛下,依草民看,这人怕是在斩首之前,就已经是死人了。”
烛火躲在宫灯中缩着身子,盖尸的白布被溜入的寒风吹起一角。司岱舟眉峰紧蹙,下颌紧绷,一双黑瞳中尽是淬冰的锋芒。
先是兵部郎中离奇死亡,又是怪人当街掏心,短短几日皇城之中却掀起腥风血雨。司岱舟察觉有一双贪婪的眼睛正藏在自己的身后,伺机而动。
5. 流民失踪
“滑儿,滑——儿——”
冷冽的天气让低头奔走的行人夹紧了跑风的烂袄,冻红的耳朵却在逐渐僵硬之时被几声转鸣震开了耳道。
行人仰头一看,正好看见了房檐上虎虎生威的脊兽。
又是一阵寒气,皮肉带着骨头开始发颤。他再无暇思考,只想尽快到家生上一把火。
紫檀鸟笼中的绿釉鸟食罐翻了个底朝天,一只小巧的绣眼鸟正在笼中上蹿下跳。圆短的两翼翻飞不停,将那绿色的羽毛也扑掉了几根。
“爷!”
侍卫疾走而入,随身的冷气打在了这观鸟的男子身上。
“慌什么?”男子抱臂而立,语气不满。
“爷!”那侍卫半是惊恐半是忐忑地垂首道:“那蛊人从铁锁下逃脱了!他逃至西营街,竟还杀了一人!”
男子猛然转身,紫色鎏金长袍随着动作掠过火盆,生生烧坏了一角。
“爷!您的衣袍!”
“啪——”
掌风从鼻尖刮过,随即是快速涌来的疼痛。
“废物!”
侍卫跪在地上,顾不得嗡响的耳朵,高喊道:“全是属下的错!”
男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再开口的声音温和如常:“那蛊人,现在怎么样了?”
“应是被那巡捕营的人斩于剑下。”侍卫不敢起身,他俯在地面,脸皮上的每一寸肉似乎都在惊跳。
“蛊人可有证明身份的东西?”
“自然没有!”侍卫语气急切,迫于证明自己做事的完备之处。
“那死便死了。”
绣眼鸟似是扑腾累了,终于挨着笼丝歇了起来。
“横竖不过笼中困兽,终归要有一死。”
男子那双淡色的薄唇勾起,眉目清朗,竟似湖光山色。
养济院说是由朝廷出钱修建,实则是将荒废的破庙翻了个新,用来容纳鳏寡孤独贫困无依者。朝廷拨了款,官员拿了钱,最后转了一圈,该花钱的地儿没钱花,不该吃的嘴没少吃。
此刻,裴承槿身着破烂衣裳,拄着一根半路拾来的粗树枝,脏污的泥痕也将整张脸遮了个七七八八。他跟在人群之后,悄然混入了养济院内部。
“大哥……大哥……”裴承槿扯着嗓子,对着靠在墙根边的一个男人挥了挥手。
男人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连忙将自己珍藏多日的干饼塞进了衣服。
“干什么!”
裴承槿咧开嘴角,干燥的泥将脸上的肉拽得生疼。
“大哥,额就想问问哩,额跟额娘走散嘞。额俩说好了要要来皇城,额都走到这儿了,还没瞧见额娘嘞。大哥呆得比额久,不知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过四十的妇人哎?”
怀疑的目光将裴承槿的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一番,男人眼中的防备终于消了几分。
“我哪里知道,这几日来来往往者那么多,老的小的一大把,我可记不住。”
裴承槿放下了僵硬的嘴角,客气道:“那是额打扰了。”
见裴承槿转身要走,男人又出声叫住了他:“哎小兄弟!看你寻母心切,我不妨告诉你。最近这养济院里走掉的人不少,我好不容易找人打听到的,说是有人家招工,他们就去上工了,混口饭吃。”
裴承槿眉梢一跳,转过的脸又挂上了几分憨样。
“真是多谢大哥了!不知这具体位置是?”
“听说是出了这院儿,往南走几里地。”说罢,男人摆了摆手:“快去寻你的母亲吧。”
养济院的南边是大片荒郊野地,什么人家招工在那里招?何况先前裴九打探到的是养济院中有人消失,可不是招工。这招工的说法,倒像是个美化的托辞。
裴承槿谢过这男人,伸手将蓬起的乱发揉炸了些。
养济院中多得是因饥饿而面色蜡黄四肢无力的平民,每个人的脸上是不同的脏样,一双双眼睛却是同样的空洞。在这里,只有裴承槿在观察别人,除此之外,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户部这点狗东西。
裴承槿暗骂那生着黑心肝的曹康适,这老贼的手不仅伸向了世家的良田,救济的粮食更是没有放过。
脚下生风,裴承槿出了养济院一路向南,越行越荒凉。大片的黄土之上不生庄稼,只生着干枯的草垛。放眼望去,还能看见几颗瘦弱树干在烈风中可怜地摇摆。
破烂衣裳挡不住风,这风巧妙地钻入麻布,钻进了骨头。裴承槿将腿从枯草垛子中拔了出来,一边拔一边带走不少黄草。
一座宅子从草堆后露出半个屋檐,远远瞧着,倒像是个蛰伏于此的凶兽。
“有人吗?”裴承槿用力扣了扣门环,屏息听着门后的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
大门被人从内部锁上,却无人应答,那流民又是去了哪儿?
裴承槿后退两步,在心中丈量了外墙的高度,最后寻摸到了一个便于下脚的地儿。
这老旧的破屋连窗户纸都裂了窟窿,通体都是灰败的颜色。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字已经模糊不清,高处挂着的灯笼倒是异响不停。
裴承槿翻下外墙,踩了一脚的枯枝。
屋门上是一把铜锁,看这颜色应当是新上的。
“嘭——”
裴承槿一脚踹开了门。
破烂屋子,多此一举。
蛛蝥在房梁上安了家,细密的蛛网积上灰尘,因着突然闯入的风落下了些存货。
裴承槿皱着眉挥开了眼前飞舞的尘垢,入目是一张四方桌子,几张长凳散在周围。桌上的烛台还剩下半根蜡烛,滴落的烛泪凝结成圆。
满是旧痕的褐色方桌上没有灰尘,干净异常。
裴承槿经过方桌走了两步,蹲下身。屋内的地面满是泥垢,挣扎的痕迹在一片污黑中很是显眼。杂乱而新鲜的抓痕和鞋印堆积在一处,确是近期形成的无疑。
流民在养济院食不果腹,于是听信虚言来到此处,本想为自己谋个活路,却遭受囚禁。下一步呢?他们又被带到了哪里?
沿着这间屋子向后,隐蔽处果然有一小门,门上未拆门闩。裴承槿伸手一推,这门是在外面被锁上了。
跳下墙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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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承槿的面前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枯树丛。歪七扭八的枝条探向四面八方,它们的根部毫无规律地扎在了同一片土地上。由外而观,倒像是个吞人的迷宫,吃掉了所有踪迹。
两个时辰后,裴承槿坐在了进宫的马车上。
这厚重的车帘似乎将他同外界喧闹隔绝,嘈杂声响落在耳畔震起轰鸣,裴承槿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追着身子跑。
呆滞的双眼,皲裂的手掌,再加上因为饥饿而站不稳的身体,到底是谁带走了他们,带走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在这些饥寒交迫的人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图谋的?
裴九正坐着为裴承槿赶车,见马车驶离闹市,他压低声音开口道:“厂公,属下已查到,那哑巴宫女之前出过一次皇宫。”
裴九的声音将裴承槿从思维的泥沼中唤出,他稍稍放松了身子,问:“浣衣局的宫女,如何出得了皇宫?谁允的?”
“回厂公,是太后。”
车轮碾过一处凹陷,车身紧跟着剧烈一震。在颠簸的声响中,裴承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谁?”
“是太后。”裴九又接上了自己的话:“属下详细查过了,这宫女仅有一次出宫记录,是在中元节之前。而允了她出宫的人,正是当今太后。说是那宫女洗衣时无意翻到了太后珍视的玉佩,又完好无缺地还了回去,便得了太后的话,了了她一个心愿。”
“她出宫后,去了哪?”
裴承槿的手指紧抓在护栏上,本就因寒冷而泛白的骨节更是没了血色。
“她写了字,说是自己想要祭拜亲人,太后才允了的。想来应该是去了亲人的坟墓。”
“此事可信吗?”
“这事在宫中不难打听,毕竟事关太后,知道的人也不少。”
太后珍视的玉佩被一个浣衣局宫女发现,这浣衣局宫女还是参与丞相府灭门的女奴。巧合中掺上巧合,此事便不会是表面那样简单了。不管太后在这话本中扮演什么角色,宫女出宫这件事肯定暗藏玄机。
裴承槿像是嗅到猎物的狼,低垂的长睫颤动两下,眸中有欣喜一闪而过。
“厂公,陛下并未召见,此时进宫,会不会……惹得陛下不快?”
裴九言辞犹豫,毕竟裴承槿不受皇帝待见是肉眼可见的。
“陛下并未明令禁止入宫,何况我确有要事,快些吧,再慢就要误了时辰。”
裴承槿一直认为,御前总管宋沛,活像一个放在宅前镇宅的石狮子。尤其他那驼背一弯,看着更是跟石狮一般无二。
“裴大人,陛下并未召见……”
没等宋沛把话说完,裴承槿便笑眯眯地截断了话:“宋公公好,宋公公真是辛苦。陛下确是并未召见,但是咱家今日进宫,是有要事报于陛下。”
宋沛刚想开口,一口气又堵在了半路。
“真是十万火急,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啊!”
裴承槿一句话说完,还端着笑容。
“那,请在此稍等。”
宋公公抬起一双吊梢眼,那不大的眼珠也被瞪圆了些。
6. 左右逢源裴承槿
乌云涌动,遮天蔽日,云层翻卷到浓稠之处已经成了水墨的颜色。广阔天空上不见鸟雀踪迹,今日老天爷应是发了脾气。
阴沉的灰色侵入了文华殿,整个大殿中独有两盏连枝灯照出了光亮。小灯盏中的火焰不住摇摆,那灯座上的瑞兽纹也在明暗中交替。
“陛下。”宋沛停住步子,轻声道:“裴厂督来了。”
司岱舟顺手蘸了蘸墨,头也没抬:“他来干什么?”
“裴厂督说是有事禀告陛下。”
堆积成山的奏疏让人心生烦闷,司岱舟眼睛发酸,终于搁下了笔。
“陛下,诸事繁杂——龙体为重啊!”
话题一旦涉及司岱舟,宋沛便爱拖长语调,四个字拖成六个字那么长,还得剩下个语气词在末尾助势。
司岱舟索性止住了他的话头:“朕知道,好了,让裴承槿进来吧。”
“奴才,参见陛下!”
天色又黯淡不少,借着烛光,司岱舟远远瞧着裴承槿,直到那颗鲜红的眉间痣显出了昏黄的颜色。
司岱舟早已派人打探了裴承槿的消息,结果却不尽如意。属下汇报上来的全部是第三方的见闻或者流传的密谈,竟然找不见直接知晓裴承槿私事的任何一人。而在宫女太监嘴里传的,不过是裴承槿在外得罪了人,才被送进了这深宫之中。至于得罪了谁,谁将他送了进来,确切的却是一概不知。
这样的人,又为何成为了裴乐贤的义子,最后坐在了厂公的位置上。
再把话说回来,一名男子怎能长出这样一张脸,还生出这样一颗痣,以至于“裴厂督雌雄莫辨,眉间红痣艳丽”这几个字,已经听得司岱舟不甚烦躁。
容貌昳丽又如何,不过趋炎附势之辈。
如此想着,司岱舟将眼尾下压几分,上眼皮的那条褶子随之更显深邃。
“裴厂督,有何要事?”
裴承槿一抬眼,正撞上了司岱舟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平白出了一身冷意。
皇帝莫不是发现什么了?
裴承槿虽心中一惊,面上表情却不变。他双手捧上一份书册,拔高了声音:“回陛下,奴才确有要事。有关户部曹大人负责的城郊流民一事,奴才近日发现一怪处。这是养济院中登记的流民名单,而在实地考证之后,却发现已有不少流民失去了下落。”
“此书册中画圈之人,是这几日还留在养济院中的。画叉之人,则是失踪的流民。奴才今日走了一遭,却在养济院以南的偏僻之地发现了一处破屋,这破屋被人锁住,里面有不少近期形成的挣扎痕迹。而这个地方,正是那养济院流民口中的招工之地。”
宋沛将承上的书册递了上去,司岱舟摊开一看,随即发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将流民引至破屋,而后掳走?”
“陛下圣明。”
裴承槿弯着腰,四个字说得抑扬顿挫。
“那这城郊流民一事,你和曹康适,办得可真是漂亮啊。”
司岱舟的一句话中尽是讽刺之意,再开口的声音更多了几分不满:“朕让人专门拨了款,还会生此变故。这养济院中无处可归的流民,你们当真,是安顿了吗?”
质问的话砸在地上,震荡在大殿之中的尾音冲进了裴承槿的脑仁,嗡嗡作响。
“奴才该死!”
帝王若是发怒,当务之急便是顺着话认了错,然后才能有解释的机会。
裴承槿混了这些年,司岱舟到底是真怒还是假怒,心中自然清楚。
“陛下,今年收成惨淡,严冬难熬。不少人家都被迫成了流民,而这小小的养济院确是容量有限,做不得尽善尽美。然,有不法之徒以此为漏,行坑蒙拐骗之事,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谈话间,宫人轻手轻脚地点亮了几盏落地灯。室内骤亮,云龙图屏风因着紫檀木质显出深调的紫红,细看之下竟还闪着金星。云龙灵动自然,游走在司岱舟身后,栩栩如生。
司岱舟的一双眼睛藏在眼眶打下的阴影中,晦暗不明。裴承槿只能感受到一股扎人的冷意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空气似是凝固的胶体,呼吸更是重了几分。
裴承槿这一番话看起来在说天灾人祸,实际却是暗道了养济院的内幕。朝廷拨出的钱,修建新屋以供流民是够用的,而这小小的养济院规模不大,容量有限,原因只能出在了这拿钱的人手里。这人,便是曹康适。
司岱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他清楚曹康适的本性。想来若不是裴承槿今天将书册交给了他,曹康适断然不会提及此事,以免给自己招惹是非。
“行了,朕知道了。”
话已至此,裴承槿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垂下头,面上的恭敬一如既往:“奴才不敢再打扰陛下,奴才告退。”
文华殿寂静如常,司岱舟的太阳穴却跳个不休。他攥着手中的奏折,目光落在上面,再没移动。
“陛下,可是心中疑惑——有所郁结啊!”
宋沛吩咐下面送上了驼蹄羹,袅袅热气融着冬笋香味,汁浓汤鲜。
司岱舟接过瓷碗,轻轻搅了几下。
“依奴才看,裴厂督大可不必来陈情此事,横竖曹侍郎是不会多嘴的。”
宋沛见皇帝喝下一口,神色并无不悦,便接着道:“流民失踪一事并不算裴厂督的失职,何况是有人故意为之。”
“如何不算,那曹康适贪婪至此,他还有所隐瞒。”司岱舟剜了一眼宋沛:“朕不想喝了。”
“陛下,是奴才失言!这羹汤的原料稀罕难得,却很是滋补。陛下——”
宋沛尚未说完,便听司岱舟发问道:“那裴承槿,如何值得你为他开脱?你说说,朕想听听原因。”
这后半句像是免罪金牌,宋沛思索两下,语速缓慢:“老奴在这深宫呆了几十年,披着人皮的鬼见得多,人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也能分辨一二。裴厂督虽与陛下并非同心,却是可用之人。能屈能伸,左右逢源,陛下可将之收为一把好刀。”
“能屈能伸,左右逢源?”
“正是。裴厂督并未直言曹侍郎的不是,陛下这不还是听了出来。想传达的消息已经传给了陛下,那这好听的托辞也同样重要。”
宋沛说完这番话,垂首道:“也是老奴妄议了,还望陛下恕罪。”
“好了,传曹康适,让他即刻入宫。”
文华殿正门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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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将暗。远处群山之上只剩落日的余晖,橙红的颜色渐被苍黛所染,交织之处一暖一冷,浓淡参半,却浑然天成。
裴承槿已站在原地等候多时,那匆忙而出的侍卫应该快回了。
曹康适跟在侍卫之后,步履仓促,并不稳当的官帽随着他摇摆奔走的身躯左右直晃。
“曹侍郎。”裴承槿扬起笑容,躬身行了一礼。
曹康适本就喘不上气,看见裴承槿的笑脸堵在面前,脸部坠下的肉用力一抽。
“陛下急召侍郎,想来是有大事。”
裴承槿凑近曹康适,用着仅二人可闻的声音,一字一字道:“该说什么,曹侍郎定然知晓。”
此刻,落日的暖色尽被侵蚀,凛冽月光照亮了裴承槿的半张脸。他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眼角多了些上翘的弧度。
“自然。”曹康适捏了把手心冷汗,正对上裴承槿的视线。压人的威胁之意隐在深色瞳孔中,眼睛却是笑着的。
裴九站在几步以外,他远远看着曹康适攥紧了手,微微前倾的身体绷紧成了一块铁板。
“曹侍郎,这皇宫之中,就连月色都耀目万分。裴某流连于此,真是不觉时间流逝啊。”裴承槿向后退了半步,口中尽是溢美之词。
“裴大人情操高雅,喜爱月色。奈何陛下急召,本官便先去了。”曹康适避开对方目光,垂首告辞。
夜幕之下的街市仍是热闹非凡,裴承槿遣车夫先回了府,此刻正和裴九挤在了人流之中。
“厂公,如此,那曹康适便不会多嘴吗?”
裴九虽然知道裴承槿做事有数,却还是问出了口。
“曹康适自顾不暇,他若是还有机会说我的事,那便是皇帝还不够生气。再者,他的把柄,可不止一个。”
这人流之中喧闹异常,裴九紧跟在裴承槿身后,才勉强听见了他说的话。
“公子!公子!看看这折扇!有大家题字啊!”
“糕点细果!薄荷糕——沙仁糕——状元饼!梨干!枣圈——狮子糖!百年老店!童叟无欺!”
来往的人神态各异,或是在交谈说笑,或是在东张西望,一张张面目都是鲜活快乐。
“厂公,那哑巴宫女在出宫后做了什么,可是需要属下亲自来查?”裴九绷着身子在人群中穿梭,倒是与周围人的悠闲格格不入。
“那宫女是个哑巴,特征明显,这皇城周围的坟墓并不多,应该可以打探到具体的位置。”
裴承槿看了看各式各样的小摊,转头见着裴九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委婉道:“这手中的事不急于一时,如今特意来街市一趟,若是有想吃的,不妨去买点来。”
裴九愣愣瞧着裴承槿,似乎并没明白他的意思。
“拿去吧,买点来。”
手心染上些凉意,裴九低头一看,是几两碎银。
裴承槿看着裴九的身影逐渐被他人掩盖,眉眼一松,原本显出的几分温和荡然无存。
“哎——客官,上次买下的书,可还满意?”
书店掌柜迎着裴承槿进了店,语气殷勤。
“当然,这次,还要劳烦掌柜的为我找书,记载乌槐国的书。”
7. 不腐尸身
刑部检尸所中,光线微弱。仵作老吴正挑着一双粗眉,瞪大的眼珠将上眼皮挤向了额头的位置。
这尸身通体灰白,蜿蜒不平的黑色经脉淡淡隐去,却在原本位置上留下了一层干瘪的皮。打眼一看,倒像是混身长满了褶皱。
老吴操着一把精铁打制的小刀,在这尸体的胸口位置下了一刀。新鲜的刀口暴露在冷气之中,皮肉向两侧蜷缩,稍稍翘起了边。皮下无血,就连黄色的脂也再看不见。少顷,黑色的沫状物汩汩而流。
黑沫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填满了刀口,再顺着胸口流了下来。浮泡大小不一,甚至变化不停。坠落之时,竟拉出了一条黑亮的丝线。
鼻翼不受控地抖动两下,一股异香直冲脑门,老吴斜着脑袋将脸蹭在自己肩头,才止住了鼻尖的痒意。
在尸体被送入检尸所之初,这种香气并不明显,只是时有时无。然放置时间越久,味道则越重。在此期间,这怪人的尸身不腐不烂。
仵作老吴干了大半辈子,却黔驴技穷。他有些脱力,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费力地大口喘着气。
这检尸所中阴气森森,呼出的白气随即被吞了个干净。
今日上朝,满朝文武没几个不把脖子缩进官服的。
司岱舟虽即位不过三载,却行的是铁腕作风。
在这不长不短两个时辰中,户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司岱舟点了一遍。整个过程,堪比阎王点卯。
哪家的女儿同人家毁了婚约,哪家的儿子在酒楼喝酒却跟人打了架,桩桩件件,细致入微。等挨到了城郊流民一事,司岱舟语气一沉,众人皆是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长了脑子的人都看得出,皇帝这是在杀鸡儆猴。那只可怜的,被倒拎着脖子在群臣面前褪了层皮的“鸡”,便是这户部侍郎。
“曹侍郎,这户部是每日只吃干饭的吗?”
只见曹康适面如菜色,汗如豆大,几乎要将笏板抓出个洞来。
“各位爱卿若是觉得这身官服穿得不舒坦,那早日还乡,也可留下份体面。若是中饱私囊,那这面子也不必要了,削官下狱,游街示众。”
“朝廷所有灾款,包括赈粮,赈银,煮赈,抚恤银,以赈票为凭,按口授粮。依朕看,这养济院容纳之人有限,但因天灾而流离失所者无数,为这些人新建居所,保障生计,乃重中之重。此事,户部需即刻着手。”
司岱舟居于高位,眼睑轻轻缩动了一下。
“另外,失踪流民将由五城兵马指挥司来查办,具体的,朕便不加干涉了。”
“陛下圣明。”
这些低着脑袋的股肱之臣各怀心思,四个字却喊得出奇一致。
刑部尚书杜阳平挺着一把老骨头出了大殿,这渐猛的日头刺得他睁不开眼。
“杜尚书。”
“杜老。”
不时有同僚上前打招呼,他只摆了摆手,做出了一副走不动的样子。
“老臣行得缓慢,各位大人若是有事,可先行一步。”
这话直接将他人打探消息的心思堵了回去,众人识趣地找了借口,纷纷向杜阳平告辞。
四散的人群逐渐消失,杜阳平吐出一口气,在宫墙一角拐了个弯。
他看得清楚,别人自然也看得清楚。皇帝不过借今日机会,敲山震虎。但放眼朝堂,忧患始终在暗。
杜阳平追随先皇多年,对宫中秘辛自然知晓一二。当年司岱舟携战功而归,太子一党如临大敌。任谁也不曾料到,那幽居于深宫的瘦弱少年已然长成,甚至颇有龙虎之姿。
对于东宫储君而言,乃大患。
不过,这种担心并未持续太久。太子薨了,太子一党震惊之余,更是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司岱舟身上,奈何没有证据,无法证明。
自此,先皇龙体每况愈下。弥留之际,竟颁布诏书,立司岱舟为储君,继承大统。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无人不惊,但无人敢不从这先皇遗诏。
惊风掠过僵硬的手指,杜阳平这才将笏板收进了衣袖。他缓缓绕过庭院,看见了弯着腰的宋沛。
“宋公公。”
宋沛见是杜阳平,连忙拱手行了一礼:“杜大人来了。陛下有令,若是杜大人来,直接进殿即可。”
“那就多谢宋公公了。”
太子一党深深扎根于朝堂,即使面上对着新君恭敬如常,但难保背地倒行逆施。
如此思索着,杜阳平已经站在了文华殿中央。
“杜尚书,刚下早朝,不先做休息吗?”
司岱舟换了一身衣服,自屏风后大步迈了出来。
杜阳平尚未行礼,便听见皇帝接着道:“杜尚书先坐吧。此番急切前来,可是那怪人一案有了进展?”
“回陛下,正是与怪人掏心有关。”杜阳平说完,似是有些纠结。那两道有些稀疏的眉毛被他皱了又松开,半晌,只听杜阳平叹了一口气。
“陛下,那怪人诡异万分。尸身置于刑部多日,不腐不烂。仵作将其皮肉划开,那皮肉之下,竟冒出了黑沫。”
“黑沫?”
杜阳平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回道:“正是。这怪人皮下并无血液,尽是黑沫。仵作束手无策啊!”
先是当街掏心,再是多日不腐。司岱舟猜得出来,如此怪人并非凭空而出,当是幕后之人蓄谋已久。若是想要在黑暗中抓住对方的尾巴,必要抢得先机。
“杜尚书已为此事殚精竭虑,现下刑部只需将此人尸身严加看管,切勿走漏风声。”
“臣,遵旨。”
热茶已凉,白汽散于半空,留下的茶香略微带苦。
青花梵文杯在司岱舟的手中转了一圈,最后被放回了桌上。
“宋沛,端下去吧。”
殿门缓缓而关,被惊醒的细尘在光下悠然起舞。
“藏烨。”
藏烨单膝跪在司岱舟面前,抱拳道:“请陛下吩咐。”
“你即刻动身,前往边州,寻到一名江湖游医,公羊绥。另外,还需将他护送至皇城,找一处偏僻的地方供其居住。”
司岱舟取下了一枚兽纹玉韘形佩,这玉佩镂雕结合,纹样复杂。
“此乃信物,贴身保管。公羊绥见这玉佩,自会明白。”
藏烨双手接过玉佩,道:“属下定不负陛下所托。”
公羊绥,医术怪谲,常年游于边州。也正因如此,才在多年以前救下了重伤濒死的司岱舟。
鹿萍之战,拓跋夏派遣手下巴屠突袭边州外小城,烧杀抢掠。司岱舟率三千精兵鏖战三万大军,战至最后五百人,血流成河。行于夹谷,仅剩五百人遭遇埋伏。司岱舟身中两箭,在血海中杀出一条突围之路。
然,拓跋夏已在返回边州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陷阱。为保司岱舟性命,所余亲兵决定分路而行,暗中将司岱舟藏进了幽山。恰逢公羊绥游览幽山,尝草试药,方捡回了这条命。
公羊绥不喜政事,唯爱山水。当司岱舟决定重返皇城,再次走进这权力斗争的中心,他便将这兽纹玉韘形佩赠予了司岱舟。
“此去山高水远,万事莫测。司将军用兵神勇,却不知那人心诡异,权力虚无啊。此玉佩,老夫赠于将军,望将军得偿所愿。”
司岱舟记得这番话,也记得公羊绥说出这番话的眼神。他医好了自己的身体,也窥见了藏在这身体中巨大的痛苦和不甘。
“先生所言,岱舟谨记。岱舟生于帝王之家,却因母家无权无势遭尽了白眼。边州虽苦,却让我穿上了盔甲,立下了战功。如此,这朝堂之上提及我的名字,也不再会是困于深宫的那个废物皇子。”
过去种种,遥远而飘渺。曾经站在边州的土地上,他舞剑喝酒,快意潇洒。如今,在这厚重宫墙之后,再无昨日将军。
今日曹康适被皇帝当众撕下了脸皮,这事儿传得奇快。没等半天时间,已经传到了裴承槿的耳边。
“厂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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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公!”裴九从屋外奔走而来,语速极快。
“厂公!那曹康适今日可谓是颜面扫地!”
只见这书案上杂乱一片,裴承槿正埋首书籍之中,神情凝重。
“曹康适虽颜面扫地,但皇帝并未治其罪过。想来,应是当晚便说好了。”
这件事在意料之中,裴承槿并未吃惊。
“那为何不下了曹康适的官,另找他人?”说着,裴九将散在书案之下的书籍整理好,堆在了一起。
“这曹康适位居户部侍郎多年,户部尚书年老体弱,就等着告老还乡。衙门事务全经曹康适之手,此时换人,又能换谁。”
裴承槿头也没抬,手下翻动书页的动作丝毫不停。
“是属下愚笨了。厂公查找书籍多时,不知属下可否分忧?”裴九躬身道。
“无妨。”裴承槿抬眼瞧了瞧裴九,转而又问:“裴三那边如何了?大理寺可有什么动作?”
“大理寺只是照常在查军器库,裴三已经盯紧了。”
“好,有事来报。先下去吧。”
“是,厂公。”
见裴九关上房门,裴承槿有些卸力地叹出一口气。
先前买来的奇花异草之书,数量不少。一页页翻找虽是蠢笨办法,却最为可靠。这几日,裴承槿靠着腥味这个特征,找到了几个符合的。
书中所记,凛州有一奇花,花朵呈蓝绿色,一如翡翠鲜艳。然花期极短,植株在大多数时间只剩茎叶,其叶状若蒲扇,面有褶皱,多呈黑紫色。
这些特点与裴承槿记忆之中的寒鳞草并不相符,如此,便只剩下了另一种产自乌槐国的奇草,神休草。
可惜,这花草之书中只记载着神休草味似鱼腥,产自乌槐。其余的,一概不知。
而在这些新买回的书中,虽然记载着乌槐国的地理人文,山川特征,却是半点不曾提及这神休草。
裴承槿也不记得自己找了多久,看了多久,只感觉这脑袋昏昏沉沉,一个顶两个重。
“九哥!九哥!”喧哗声突然从门外惊起,震醒了裴承槿混沌的灵台。
“九哥!不好了!”一名侍卫浑身带血,直直冲进了府中。
“怎么了?”裴九自屋内而出,见到这侍卫便皱起了眉:“怎么只有你?裴三呢?”
“三哥他被人抓了!被人抓了!我们……我们一直跟着那大理寺左少卿,他……他……”
“发生何事?”裴承槿站在二人身后,长眉微蹙,目光锐利。
“厂公!我们本一直盯着大理寺的动静,直到昨夜那左少卿突然离开大理寺,径直去了城郊。我们一路跟踪,最后竟在药王庙发现了他的尸体!谁知……谁知……有人跟在我们身后,认为是我们杀了那人!将三哥抓了走了!”
“你慢点说,是何人抓走了裴三?”裴承槿语气沉静,捏着侍卫的肩膀又问:“抓去了何处?”
“应是……应是大理寺的人!属下在打斗中见到了这些人的腰牌!”
“厂公!此事怪异,怕不是那大理寺发觉我们监视于他,将计就计,泼了我们的脏水!”
裴九与裴三情同手足,此时难掩焦急。
“别急。”裴承槿辨出这侍卫应是裴三手下的朗宗,开口道:“朗宗,你们到药王庙之时,可发现什么异常?”
朗宗只记得地上躺了个人,其余的,却是一概想不起来。
见朗宗摇了摇脑袋,裴承槿又问:“大理寺近几日,只在查找军器库吗?”
“回厂公,确实如此。”
朗宗话音未落,便听裴府之外传来兵甲之声。
“裴厂督,可在?”这声音自府外传来,低沉有力。
“裴某在此。”
府门应声而开,裴承槿迈过门槛,神态自若。
“陛下有令,请裴厂督随我等走一遭吧。”
耿元恺远远看着裴承槿的眼睛,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8. 利用与交易
日当正午,金芒万丈,这天牢中却是幽暗之象。
狴犴装饰形似猛虎,威风凛凛,正匍匐于天牢的石壁上,冷眼旁观。木槛之外,溜进的光亮微微泛白,在凹凸的地面打出了条条黑影。
光够不到裴承槿,黑影却落在了他的身上。
牢房的石墙上燃着烛火,跳动的光点洒下黄色。此时,裴承槿正靠墙而坐,耳畔是蜡烛燃烧的噼啪声,他阖着双眸。
沉闷的脚步声自另一头响起,在狭长通道中回荡不止。
司岱舟背手走到了牢房之外,瞧见了裴承槿那映着昏暗烛光的身影。仔细一看,他这身冰蓝色窄袖锦袍不仅染上了污浊,还多了不少碍眼的褶裥。
这还是司岱舟第一次见裴承槿这个样子。
不可否认,裴承槿生得俊美,与人交谈又时常擒着笑意,眉眼一如弯月。可司岱舟看得明白,这笑意从未到达眼底。
二人初见之时,正是司岱舟重返皇都的日子,他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头顶是炫目的太阳。这金色的光斑让他眯起了眼,视线却跟随着晃动的马背摇摆不停。只见一名男子周身漾着暖光,轮廓虚虚实实,身姿英英玉立。
后来,他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人是东厂厂公裴乐贤的义子,裴承槿。
待他登上帝位,未及两载,裴乐贤便驾鹤西去,裴承槿成了游刃有余的东厂厂公。这挂在假面上的违心笑容,却令司岱舟生厌。
脚步声止于面前,裴承槿睁眼起身,躬身行礼道:“奴才,参见陛下!”
“裴厂督,可认得此物?”
司岱舟将一枚木牌扔到了裴承槿跟前,这木牌上赫然刻着一个“裴”字。
“奴才认得,此物乃府上护卫所持。”
见裴承槿半垂着脸,面上仍是一幅泰然的模样,司岱舟冷笑一声:“你的护卫,不护你左右,却出现在药王庙,出现在大理寺少卿的尸体边?”
“回陛下,奴才的护卫的确是跟踪了大理寺少卿,但少卿之死,与其并无关系。”
裴承槿声音洪亮,字字顿挫,语气之中是十足的不卑不亢。
“放肆!你不过一介太监,有何权利跟踪大理寺少卿?”
司岱舟怒喝一声,眸中燃起怒意。
“陛下,奴才确是微不足道的太监,只是奉了太后的命,暗中督查兵部郎中一事。”
听着从裴承槿的嘴里蹦出“太后”二字,司岱舟怒意更甚。火上心头,他却笑了出来。
“好,好!好一条太后的狗啊。”
司岱舟靠近了木槛,在条条缝隙之中紧盯着裴承槿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裴承槿一向整洁的发冠此刻有些散乱,溜出的长发轻轻晃动,最后落在了他敛下的羽睫上。
“裴承槿,抬起头来!”
抬起的凤眸中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听裴承槿哑声道:“不知陛下为何发怒。太后令我督查兵部郎中一事,不过是出于对陛下的担忧,为关心之举。”
司岱舟瞧着他干裂的嘴唇,只觉这张嘴真是能言善辩,颠倒黑白。太后怎会关心他司岱舟,怕是要恨死自己夺了她皇儿的帝位。
“裴厂督果真是长了一张巧嘴,怪不得得太后重用。”
司岱舟眉骨挺拔,扬起的剑眉将上睑扯高了些。藏在深邃眼窝中的一双黑眸则映起几分讥讽之意,眼尾处阴影淡淡。
外界的光线在这牢狱之中被吞下不少,却仍在半空中照出了尘土的踪影。司岱舟身形高大,正好遮住了裴承槿面前所剩无几的光。
太后同皇帝只是表面祥和,裴承槿自然知道。他搬出太后的名号,不过是想赌一赌,司岱舟究竟对太后有多少忌惮。
太后之父谷宏儒为前任阁老,莫说满朝文官多数是其学生,就连先皇都由其亲自辅导。谷家虽再无贤才官至五品以上,却在这朝堂之上,仍然说得上话。
司岱舟的一双眸子隐于黑暗,薄唇微抿,颌角紧绷。寂静之间,二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嘭!”
只见一只大手迅速穿过缝隙,扣在了裴承槿的脖子上。裴承槿因突然的力气身形不稳,一下狠狠撞在木槛上。
司岱舟青筋暴起,凑近了裴承槿的脸,沉声开口道:“裴厂督是认为,朕不敢,杀你吗?”
这双眸子从黑暗中显了出来,微红的下睑轻轻一动,就连眼尾的阴影也深了不少。
裴承槿正正对上这双眼睛。
看来他确实忌惮太后。
裴承槿如此想着,但说不出话,喉咙之下气息稀薄,很快他这张脸便红了起来。
眼前这张脸,近看与远看,确实不同。
司岱舟眉梢一跳,将裴承槿这张面皮上升起的红色仔细看了一番。
“呼!哈……哈……”
裴承槿感觉脖上一松,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那皇帝的手却迟迟未离。
衣袖之下,裴承槿已将手心掐出了红痕。
“裴厂督,如此年纪,便官居要职。”
司岱舟将手从他的脖子向上移,最后虚虚停在了那颗眉间痣之上,遮住了它。
“人人都说你裴承槿生得雌雄难辨,红痣艳丽。却不知,你这张面目之下,又生出了怎样的心肠。”
裴承槿的上半张脸被司岱舟尽数遮盖,只露出干燥的淡色嘴唇。
“你这嘴,说出的话,是什么花言巧语。”
“你这笑,又是什么寒刀利刃。”
手掌下移,红痣依旧鲜艳如常。司岱舟盯着裴承槿的眼睛,想从这双眼睛的深处挖出些别样的情绪来。
手心传来痒意,司岱舟五指一动,原来是裴承槿呼出的热气。
“陛下应是知道,在这深宫之中,最忌讳的便是里外如一。”
裴承槿的嗓子本就沙哑,此时这声音更像是断了弦的琴,挣扎着出了声响。
“咳咳……咳……咳咳……”
话说一半,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半弯着腰喘了几口气。
我下手,竟有如此之重吗?
司岱舟见裴承槿的肩头耸动不停,便皱眉开口道:“朕不过掐了你的脖子,至于如此?”
裴承槿咳得眼角泛红,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皇帝,再说出口的话仍然是一种漏风的声音。
“与陛下无关,不过是奴才的嗓子有些毛病。”
“你刚说到里外如一,而后呢?”司岱舟甩了甩方才用了力气的手,他的手指蜷缩一下,最后背在了身后。
“陛下,宫墙之内死人是最寻常事,若是奴才说什么便做什么,便早已埋进了黄土。”
“哦?”司岱舟像是听见了最感兴趣的事,他既而追问道:“那你,能做什么?”
“为朕。”
司岱舟拉拢之意明显,裴承槿倒是有些摸不清他的用意,毕竟这人分明知晓太后对他的试探。
“太后与你而言,不过利用。朕,也不过利用。但是在朕这里,你却可将之视为一场交易。你做朕想让你做的事,相应地,朕会允你一个好处。”
这是演了一出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好戏。
裴承槿心下了然,暗骂这狗皇帝花招真多,怕是将他抓来之前就想好了。
见裴承槿迟迟不答,司岱舟扬高声音:“怎么,为朕办事,让你为难?”
“奴才不敢。”裴承槿俯下身子,恭敬道:“不知太后那边,奴才该如何?”
“太后想要什么,当然要给她什么。只不过,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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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东西,朕说了算。”
“裴三,裴三?”
裴承槿站在刑房之内,刑架上的裴三低垂着脑袋。脏乱的发丝染着血迹,牢牢糊在了他的脸上。
“只是让人抽了几下罢了。”司岱舟站在二人不远处,抱臂而立:“朕会派人来给他治伤,然后再送回你府上去。现在,还有事要办。”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了翻飞的衣角。
裴承槿又看了一眼裴三,见对方并无苏醒之迹,只好跟上司岱舟,迈出了这阴暗的天牢。
虽是冬日,乍亮的光却依旧刺眼。长久适应黑暗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裴承槿从这缝中瞧见一个人影。
“陛下。”
听声音,应该是将他抓进来的大理寺卿耿元恺。
“耿卿,尸体可是安顿好了?”
尸体?是那少卿的尸体 ?
裴承槿想起朗宗所言。既然这大理寺一直在追查偷造的军械,大理寺少卿应是因此事而死。
“回陛下,尸体已经暂时安置在了大理寺之中。”
“好,那便说说你们近日查办军器库得来的线索吧。”
耿元恺微微欠身:“陛下,请随我来。”
司岱舟见裴承槿没有跟来的动作,便停下了步子。他侧过脸,黑眸轻轻扫了裴承槿一眼。
“裴厂督,愣着做甚?”
按理说,查办军械这件事跟自己并无关系。裴承槿不解司岱舟的意思,垂首道:“此事事关重大,奴才怕是……”
“裴厂督派人盯了这么久,此时也不必找其他蹩脚理由。这件事,朕准你一同查办了。”司岱舟像是耗尽了耐心:“快些跟上。”
大理寺议事厅内,大堂之上铺满了卷宗和成箱的兵器,几名主簿正伏案记录着什么。
“根据陛下手中的书册,我们检查了军器库中的兵器。虽是大海捞针之举,但也有了一些收获。”
耿元恺让手下搬来几个木箱,木箱内则是几把漆黑的长刀。
“玄铁制成的兵器,不易生锈。坚硬,锋利,削铁如泥。而铁制兵器多成品脆软,故需要将精铁多次加热锻打,此为百炼钢。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即炒钢。这种方法需要将生铁加热至液体状,后加入铁矿粉,并不断搅拌,从而获得锻刀所需之钢。”
耿元恺从不同木箱取出两把长刀,分别握在两只手中。
“这两把刀,虽外观看上去别无二致,但有一根本区别。”
裴承槿挨个儿看了一遍,只见刃如黑墨,寒气逼人,区别却没看出来。
“玄铁韧性差,而钢制兵器相反,韧性远强于玄铁。我等利用这种特征,逐箱排查,果真找到了偷梁换柱的兵器。”
军器造于工部,散则由兵部掌管,禁军侍卫,所持军械均有定数。能在军器库中准确找到玄铁兵器,再暗度陈仓,一定是内部人士。
裴承槿站在司岱舟身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脊背上。
太后清楚军械偷造一案,命我查清兵部郎中的死因。而皇帝允我查办此事,应是另有所图。
眉梢一动,裴承槿心下思索起司岱舟的目的。
“给她的东西,朕说了算。”
这话再度响于耳边,司岱舟蓦地转身,裴承槿恰对上这双眸子,幽深的眼底似无边黑河,正有暗流涌动。
皇帝是想借我的口,让太后知道他想让太后知道的事情。为了什么?难道说皇帝疑心这军械一案同太后有所关联,以此作为试探?
裴承槿惊觉皇帝下得一手好棋,而自己已然身处漩涡中心,再无抽身可能。
可他裴承槿,向来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皇帝既然敢将他拉入这场好戏,谁坐在利用的上位,尚不得知。
9. 巧入博文阁
冬日的天总是暗得快些。此刻,西斜的橙光走过最后一字,这高悬的牌匾没入昏沉中,“大理寺”三个字也黯淡了几分。
偏厅中已掌了灯,灯火如豆,照着袅袅炉烟的轻盈身姿。
司岱舟端坐在塌上,闭目养神,等着仵作验尸的消息。
裴承槿则垂首站在不远处,二人没有交谈,一片寂静中只剩下火焰跳动的声音。
若是我没在牢中搬出太后,皇帝怕不会轻易放过我。想来,应是看上了我为他传话的价值。这狗皇帝却喜怒无常,动辄爱掐别人的脖子。
裴承槿将目光溜到了司岱舟的颈上。
真是应该掐着他的脖子,再到树上去撞两下。
如此想着,裴承槿的手也动了动。
“这么盯着朕,裴厂督可是有话要说?”
寂静被冷不丁地打破了,裴承槿眉间微动,反应速度也快。
“禀陛下,奴才只是有一事不解。”
“讲。”
“奴才的护卫与大理寺少卿的尸体一同出现在药王庙,陛下就不怀疑,这人是奴才让人杀的呢?”
裴承槿把这话说了,倒像是在质问皇帝。
“你那护卫,看家护院还行。就那点功夫,有多余的身手杀大理寺少卿吗?”
司岱舟虽骂人骂得直接,但也有理可循。
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通常由经验丰富者胜任,品行、能力缺一不可。若其轻易死于护卫之手,才是笑话。
“陛下明察秋毫,洞悉万机,实乃社稷之福!”
这忠言逆耳,美言确实好听。
司岱舟撇了裴承槿一眼,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食指在拇指指节上打着圈。
“陛下,奴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恰司岱舟心情甚好,他开口道:“何事?”
“奴才喜好阴阳学说,想寻一前朝旧书,却迟迟不得。不知可否得陛下允许,前去博文阁找找,一了心愿。”
司岱舟听裴承槿这话中尽是恳求之意,面上也有几分急切,于是并未放在心上,应道:“小事,朕允了。”
买来的书中找不到更多有关乌槐国神休草的记载,而博文阁作为皇家藏书楼,前朝遗书、民间典籍,应有尽有,是查找线索的最好选择。但按照宫规,只有编纂、校理、管理书籍的翰林院、内阁官员,经允许后才可进入,更别说他这个东厂厂公。
如今得了皇帝的口谕,自然省事了许多。
“奴才,多谢陛下!”
裴承槿双手合抱作揖,眉眼低垂,长睫遮住了眸中流转的光芒,还有几分得逞的算计。
“陛下可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耿元恺的嗓门从偏殿之外响了进来,紧接着才是他急促的脚步。
此刻,大理寺已被冥冥薄暮吞入腹中,耿元恺踩着在石砖上亮起的月色,面上满是凝重。
耿元恺匆忙行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尸体已经验好了吗?”
司岱舟伸出一手,扶起了耿元恺。
“陛下!关少卿是被人掏心而死!仵作已验明,这伤口处血色四散,血纹交叠,皮肉蜷缩,是活活掏心而死!”
掏心?
裴承槿心中一震,不由想起暗中潜入大理寺那一晚。那怪人也是挖人心脏,但这怪人应该早已被司岱舟手下的人杀死了才是。倘若没有杀死,也应是关了起来。大理寺少卿又为何会在药王庙被人掏心?
司岱舟见耿元恺神情激动,便抬起手止住了耿元恺接下来的话,将话题再度引回了军器库一事。
“可知大理寺少卿在军械上查到了什么?”
司岱舟顺势瞧了裴承槿一眼,对方垂着眸子神色如常,似乎对“掏心”二字并无察觉。
“禀陛下,据司直所言,关少卿应是深夜在核查军器之时,发现了隐藏在木箱底部的泥土。担心线索转瞬即逝,便只身前去打探。本欲浅查,不做打草惊蛇之举,却正中下怀,以至丢了性命。”
话至此,耿元恺语气中难掩哽咽。
“关少卿进士及第,年少有为,做人坦荡,为官清正,竟……”
耿元恺再说不下去,一张脸绷得死紧,颧骨下肌肉颤动。
“耿卿还需将关少卿好生埋葬。”司岱舟拍了拍耿元恺的肩头,仔细一闻,他周身还有缠绕的血腥之气。
“你说的,木箱底部的泥土,是药王庙的?”
耿元恺从怀中掏出一块包好的白布,小心打开。
“陛下,药王庙背靠岐山,岐山高峻,而山体中藏有暗河。因此,山周阴湿之处生出来一种喜湿厌光的白花,此花不畏严寒,不惧酷暑,四季皆存,故名久白。”
“这土,就是木箱底部沾上的土,掺在里面的白色花瓣,就是久白的花瓣。”
既然如此,那被调换的兵器在进入军器库之前,已经到过了药王庙。而这药王庙,要么是偷铸军器的窝点,要么是转运军器的落脚之地。
“药王庙内,仔细查过了?”
司岱舟又瞧了一眼裴承槿,对方却还是低着个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也看不出他这魂儿还在不在这间屋子。
“臣已带人仔细搜查过,没有可疑人士,没有可疑物件,只有杂乱无章的痕迹,臣推测药王庙只是军械的转移之地。”
“裴厂督,你认为,这掏心一事,与偷铸军械一案,有何关系。”
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就转到了裴承槿这儿,皇帝的目光直直扎在身上,应是在试探裴承槿是否知晓前几日的怪人掏心一事。
“回陛下,奴才愚钝,只能瞎猜一番。奴才认为,掏心是少卿的死因,而将关少卿置于死地是为了阻碍调查偷造军械,这正说明大理寺查案的方向是正确的。”
裴承槿又逢承道:“短短几日,关少卿就能发现如此蛛丝马迹,真乃神人也。”
“那依裴厂督看,这掏心,又说明了什么呢?”
耿元恺一向不喜裴承槿,皇帝应其参与军械一案,已经让他生了防备之心。此刻刁难他两句,也是在杀杀他的威风。
“耿兄真是难为我了,我又如何能知晓,还是要看耿兄的本领啊。”裴承槿谦虚一笑。
司岱舟察裴承槿神色,推测他应该并不知道前几日的怪人掏心一事,于是缓了口气:“好了,杀害关少卿的凶手由耿卿来查,这军械一事,就由裴厂督来助大理寺一臂之力。”
“微臣谨遵圣命。”
“奴才遵旨。”
耿元恺撩了一眼,正见裴承槿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对着自己,更觉烦躁。
博文阁中。
“裴大人。”
“翟校理。”
裴承槿对着博文阁校理翟睿知端正地行了一礼,而后又道:“听闻翟校理近日忙着校勘书籍,不知裴某是否打扰。”
“哈哈,无妨无妨,这校理之务急不得。裴厂督今日来我博文阁,可是陛下有了什么旨意?”
博文阁之中多的是文墨之气,就算不做熏香,仍是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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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未有旨意,只是裴某偏爱阴阳之说,寻一前朝古籍,始终不得。故特请陛下允我来博文阁,了却我的心愿。”
裴承槿瞧着翟睿知手下的煎茶动作,只见他用竹夹绕沸水搅动,此刻沸水奔腾若汹涛,而茶沫四溢,香味满屋,与墨香交融相应,独特至极。
“裴某只知翟校理博闻强识,博览群书。却不知亦是茶道好手啊!”
裴承槿语气诚恳,说话的调子更是一高一低,哄得人心旷神怡。
“谬赞,谬赞了!”
翟睿知为裴承槿分了一杯,是鍑中煮出的头三碗。
“裴大人,来,尝尝!”
裴承槿轻抿一口:“韵味悠长,苦中带香!”
翟睿知眉开眼笑道:“裴大人何不多饮两杯!喝完这两杯再去寻阴阳书籍,在这博文阁多呆上一阵也无妨!”
见目的达到,裴承槿嘴角弧度再扬起几分。
“如此,真是多谢翟校理。”
皇帝应下了进入博文阁的请求,裴承槿虽恨不得马上前往,但也要顾及一二,便等了两天,挑了个顺理成章的好日子。
这博文阁分了上中下三层,书籍浩如烟海,想要准确找到有关乌槐国记载,还需花上点时间。
裴承槿先是去了存放百家学说的书匮,做个表面功夫。
层层书匮排列整齐,卷轴书册叠放有序,分类细致。裴承槿随手拿起一个,展开来扫了两眼,随后他将身子隐在书匮后,观察起周围。
这层来往的官员并不算多,且各自垂首忙着手头的事,无暇顾及他。
存放各国实录的书匮位置不难找,只是国邦众多,要一一查看。再说乌槐国地处偏远,国力衰弱,想来也不会太受重视,应该会放在不起眼的角落。
裴承槿快速扫过书封的几个字,拿起一本再放下一本,还要原封不动地摆回去,确保他人看不出这里被移动过。
博文阁中的架格交错密集,日光穿过格间,便被遮去不少,最后只剩下零星几缕斜打在书堆之上。
裴承槿弯腰弓身,缩在书匮之间。他伸出的手指恰被光线染上了一层暖色,而虎口上显出蜿蜒的老茧。
乌槐国!
不知找了多久,裴承槿终于翻到了书册,他心中一喜,记下位置后将它抽了出来。
书中有记,乌槐国乃凛北游牧民族,属东胡一脉。乌槐人虽力强身壮,但却只能以畜牧为生,靠天吃饭。后因内部权力争斗,分崩离析,逐渐被其他新兴国邦吞并。
裴承槿加快了手下动作,脆弱的书页嘎吱作响。他心中急切,索性一目十行。
乌槐国境内有一高山,山顶冰雪常年不化,又有云雾缭绕,状若仙境,深受乌槐人敬仰。故,此山被乌槐人尊称为,临神山。除此之外,临神山被乌槐人视为精神图腾,象征“达天之意”。
裴承槿又往下看了几行,还是没找到有关神休草的记载,可这书俨然被翻到了最后几页。
博文阁已是天下群书汇集之地,若是此处没有,还能去哪找神休草的下落。
难言的失望让他从寻到线索的惊喜中狠狠坠落,心脏似乎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掐住,再难喘息。
多年的隐忍、屈辱,此刻都缩小在这薄薄一册、短短几行之上。付之一炬的朱门深院,熯天炽地之间,白白枉死的无辜性命滞于相府遗骸,动不得,说不出。
冷汗顺着脸部轮廓坠地,声音清脆。裴承槿手指僵硬,像是失去了翻动最后一页的勇气。
10. 夜探岐山
裴承槿走的这条路,是粉身碎骨的断崖路。
顶替岑圭的身份,杀死所有见过岑圭真实面目的人,这些事并不难。
宫墙之内,最底层的奴婢失去了自由和尊严,学会了撕咬、攀附、吃人不吐骨头。
将人置于死地不需要见血,只需要稍微使点手段。其他人,自然会像饿极的豺狼,将一个人生吞活剥。
最后,那些逼死岑圭的人,全部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养分,等到来年再生出鲜艳依旧的花。
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一个仅有的目的。那就是查清相府灭门真相,手刃仇人。
然而,年过几载,裴承槿却只有寥寥收获。他不甘心,也不能停下。
手指僵硬得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裴承槿用力蜷缩了下。冰冷的血液似乎在挤压之中重新流动,手心已然被掐出了月牙的痕迹。
“临神山分阴阳二面,其阳多草木,其阴多玉。山中有兽,其状似禺,生六耳,音如鸣,常现于阴阳之交,守阴阳之草。此草喜阴又厌阴,喜阳且恶阳。瓣若鳞甲,于光下现异彩。曰,神休草。”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皮肉上激起千层浪,裴承槿顺着文字读了下去。
“神休草长于冰岩,不荣而实,可化腐肉,生断骨。闻之有异香,调若芷兰,芬香馥郁。久闻则变,味腥而涩。”
这正是寒鳞草的特征!
读到此处,已至末尾。书中既无再多描述,也无具体图画。
裴承槿将整段又看了几遍,确保自己将每句话都记入了脑中。
寒鳞草既香也臭,那深夜当街掏心的怪人身上也有异香。虽然臭味尚且未闻,但是灵魂深处的记忆不会说谎,寒鳞草与怪人间定有联系。
这书中讲,神休草可化腐肉,生断骨,听来应是治愈之效,又如何能与掏心的怪人产生联系呢?
在这博文阁中不觉时间流逝,裴承槿抬眼望去,夕阳早已打在了他身上,再呆下去恐怕会引人怀疑。
裴承槿将书册放回了原处,绕道存百家学说的书匮前,挺身走了出去。
今日来博文阁,裴承槿并未带任何人。他只身出了皇宫,穿梭在熙攘街道上。
火红的灯笼随夜风而摆动,面皮被这风吹得绷紧,人们只好夹死了袄子。
流光映在裴承槿的衣摆上,很快,下一盏灯火在他的脸上照出霓虹的颜色,嘴唇更是红了几分。
他与众人擦身而过,长眉蹙起,似有心事。
先是醉汉,后是大理寺少卿,二人皆被掏心,且凶手不会是同一人。司岱舟定然已将掏心醉汉的凶手捉拿,若是出了同样凶残的第二人,那大理寺少卿不会是惨死的最后一人,应该还会有下一名受害人。
那夜见到的怪人身上异香同寒鳞草一致,不仅证明他与寒鳞草颇有渊源,而且很可能同相府灭门之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思至此,裴承槿再次走到了西营街的那条路上。
血迹早已不见,来往的人群一如既往。这场骇人的闹剧,已经被众人抛却脑后,再记不得。
当务之急,应先尽快找到杀害大理寺少卿的凶手,否则将会有下一人因掏心而死。若是想寻到这名凶手,怕是还要从怪人入手。
二人虽是先后作案,但是目的一致,手段也是同样残忍,应有关联。但那怪人在司岱舟的掌控下,不好接近,此时只有异香一条线索。
裴承槿站在原地,周围是此起彼伏的谈笑声。
若是从异香处下手……
“此花喜阴又厌阴,喜阳且厌阳。”
书中之言浮现在脑海,裴承槿又猛然想起耿元恺前几日的话。
岐山高峻,山体有暗河,又在阴湿处生出喜湿厌光的久白。
大理寺少卿是因为发现了久白的花瓣,才一路追查至药王庙。岐山虽不及临神山之高,但同样二分阴阳。
难道,寒鳞草,被人秘密种在了岐山?
这想法让裴承槿不寒而栗。
大理寺少卿是因追查偷造军械一案而死,死于药王庙。倘若寒鳞草真被种在了岐山,那这偷造军械的幕后主使,也很有可能是掏心一案的罪魁祸首。
再往下推导,掏心怪人身怀异香,又同相府所种寒鳞草相似。
一切似乎明朗,又诡谲万分。裴承槿听不见周围人群吵闹的声音,耳畔嗡嗡作响。
相府旧案真相成谜,皇城之中怪事频发。裴承槿脚下踩着的不是繁华的都城,而是惊涛翻滚的漩涡。
“厂公!”裴九站在门口,远远见到裴承槿的身影,忙喊了一声,跑上前去。
“厂公可是忙完了,今日大理寺将三哥送了回来,我看应是找人医治过了。”
“裴三身体如何?”
裴承槿尚未缓过神来,身上满是冷气。
“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还有就是,那大理寺卿找人带了话,说是……是……”
裴九语气迟疑,这接下来的几个字难说出口。
“是什么?”
“说是您办事磨磨叽叽……别拖了他的后腿……”
耿元恺是司岱舟的亲信,看他不爽实属正常,裴承槿并不在意。
再者,耿元恺要是办事利落,早将凶犯抓进大牢了,还能有空在这耍嘴皮子。
“不必理会。之前说的,去皇都周围的坟墓打探那个哑巴宫女的事情,可有进展?”
裴承槿进了屋门,裴九已在屋中生好了火盆。阵阵暖意抚在身上,让他僵直的身体舒展了些。
“这事……尚无进展。还剩下几处,属下近几日便去。另……还有一事……”
裴九不自觉抿了抿嘴,垂下了脑袋。
“什么事?”
裴承槿刚坐上圈椅,将背靠在了上面。
“过几日是兄长的忌日,属下想先去祭拜兄长……”
裴九的兄长就是已死的岑圭,而他原名岑玖。
裴承槿在岑圭死后找到了他的弟弟,本欲将其送出皇都,奈何岑玖不从,誓要见证仇人之死。
无奈之下,裴承槿暂时将岑玖留在了身边。待迫害兄长的贼人都死干净,岑玖也没走,反而赖上了裴承槿,缠着裴承槿授他武艺。
后来,裴承槿成为了裴乐贤的义子,岑玖更名改姓做了裴九,直至今日。
“既是忌日,理应前往。可有银两多买些纸钱?”
这圈椅坐着并不舒适,木头膈在身体上,裴承槿只好直起身子动了动肩膀。
“有的。”
裴九见裴承槿这个动作,便知他是坐不惯这把椅子,又道:“冬日天寒,木椅坐着冷,属下找人缝了软垫,不日便送来。”
裴九待裴承槿,有下属的服从,也有待兄长的关心。对于顶替岑圭身份一事,裴九没多问,裴承槿也从未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也是,裴承槿是女子扮了男装这种事,不能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他的复仇,是相府遗女的复仇,与他人无关。
而今夜,裴承槿欲独探岐山。
硕大圆盘将屋檐照亮,正脊处光亮一片,而垂脊藏于黑暗。明暗之间,泾渭分明。
裴承槿跳下窗户,月色正与他撞个满怀。
岐山路远,一路掠过去太费体力。裴承槿已买通了一名马贩,于子时初在皇都外骆驼道牵去一匹好马。
如此,自骆驼道上马,一路西行,直去岐山。
怪人掏心一案后,皇都内执行宵禁,巡查也多了起来。
裴承槿绕过守卫,甩出绳索,以最快速度翻出了城墙。
一路风声贯耳,马蹄震动,裴承槿到达药王庙时已近子时三刻。
药王庙香火凋敝,破败不堪,内部更是杂乱一片。只不过有一处明显被清理过了,想来这应该是大理寺少卿的殒命之地。
寺内早无神龛,只剩碎成长条的烂布挂在半空,正悠悠而荡。上了年头的木门只剩下一半,吱呀的声响时断时续,忽长忽短。
裴承槿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药王庙处岐山之下,而岐山山势险骏,人迹罕至。一般只有砍柴采药者上山,人数屈指可数。
故此,岐山难登,只有依靠人力踩出的小道。
今夜明月高悬,视野倒开阔。裴承槿绕过药王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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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枯枝上了山。
山上死寂一片,无声无息。山中枯树虽矮小瘦弱,却长出了螺旋的树纹。远远一瞧,像是一只只瞪大了的人眼。
裴承槿握着剑鞘一直向上,气息渐沉。
只闻岐山高峻,他确实没想这爬起来是如此费力。抬头一瞧,此时已是子时末。
脚下的枯枝骤然减少,小路似乎平整了些。裴承槿顺着道又走了几步,看见了人的鞋印。
另一手轻放在剑柄上,他收好气息,跟上了鞋印。
岐山既然人迹罕至,又怎会有新鲜的鞋印和平整的道路。疑点重重,定是有鬼。
裴承槿走至尽头,面前突现一诡异山洞。观山洞样貌,奇特自然,形态毫无规则,是天然而成。
不……不对。
裴承槿蹲下身子,将地面上的鞋印细看了一遍。
鞋印痕迹明显,前后皆实。
若是自然走路,要么前实后虚,要么前虚后实,要看这人走路的重心习惯。倘若是前后皆实,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洞是引诱之计。
裴承槿面色不变,决定换个方向。
脱离这条路,越行越偏僻。
此时正值深夜,又是冬季,气温偏低。再因山中暗河缘故,水汽充足,所视之处,渐升云海。
裴承槿向前行了几步路,竟在云海间发现点点绿色。凑近一看,原是冬日松柏。
今日月色喜人,倾洒的光辉更照出了云海的曼妙,此地恍若仙境。
裴承槿抬头看着月亮的位置,大致判断出自己已经走到了岐山的阴阳之交。
书中所言,神休草喜爱之处,便是阴阳交界。
裴承槿弯下身子,闻了很久,也并没有闻见那种奇异的味道。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半棵同寒鳞草相似的。而当他再直起身子时,俨然不知走到了哪里。
再望月亮,却有黑云侵袭,遮盖了她的清丽容颜。
裴承槿只好继续往下走。
云海渐褪,面前新鲜的绿色成片而绽,十分惹眼。
是耐寒的苔藓。苔藓喜爱半阴的湿润环境,果不其然,裴承槿在满是苔藓的山石后发现了一个人工开凿的山洞,内部有水腥味。
这洞口呈现半圆形,再往深看,还能看见作支撑用的木桩。
此处足迹杂乱,不似先前所见的天然洞口。裴承槿略一思量,还是决定一探究竟。
洞内先是狭窄,而后宽阔起来。见石壁之上的痕迹,这洞是由人手一寸寸凿出来的。
脚下不时有积水小潭,不深,但散着冷意。
裴承槿行得小心,却突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打斗声音。这声音在山洞中传得奇快,还带着沉闷的回响。由声音判断,应该打得正是激烈之时。
齐整的石壁骤然变窄,嶙峋怪石替代了开凿的痕迹。裴承槿侧过身子,从缝隙中灵巧一钻。
面前突现一大片开阔平地,平地两边还架着燃烧的火把,正中间是两个缠斗的身影。
等裴承槿看清其中一个身影,不由心中大震。
这身影虽背对着他,但挥在半空的长甲却非常显眼。
竟是掏心怪人?
只见这怪人死死抓住另一人的手中长剑,猛然发力,将对方连人带剑摔了出去。
上次交手时,裴承槿吃了亏,而后他在反思中想到了一个妙招。
既然怪人浑身坚硬,刀枪不入,那便只有一处可击。
裴承槿飞身而上,一脚将怪人踹得踉跄。
趁此机会,裴承槿单手摘下黑色斗篷,伸手一扬,把那斗篷蒙在了怪人的脸上。
怪人虽力大无穷,脑子却不好使。他在斗篷下一阵折腾,并不知如何脱身。
手下发力,裴承槿蓄势拔剑。
剑光一闪,恰好照着他露出的凤眸。眸中是森森寒光,反射在剑身之上,转瞬即逝。
“噗呲——”
裴承槿一剑划开了黑色斗篷,和斗篷之下的一双眼球。
那摔在几步开外的人,撑起身体,直直盯着裴承槿露出的眼睛,和眉间那颗鲜艳夺目的红痣。
11. 易容秘辛
公羊绥在马车上晃了两天,晃得他一身老骨头嘎巴嘎巴地响。
赶车的男子那一双耳朵仿佛塞了鸡毛,听不见他的哀嚎,鞭子抽在马腚上也没停过。
等挨到了皇都,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个下榻之地,没待上一阵,又被人拉走了。
“公羊先生,陛下此番求助,确有大事。我们已在路上耽搁数日,这事情却迫在眉睫,现还望先生助一臂之力。”
说罢,藏烨单膝跪地,拱手行礼,神情恳切。
公羊绥又如何不知司岱舟的性子。
司岱舟当初离开边州,已存破釜沉舟之志。大事若不成,他轻则被废去皇家身份,重则人头落地血洒皇都。
如此关头,司岱舟也并未求助于他,只身回了皇都。
如今,司岱舟派人不远千里送来玉佩,想必事情远比想象棘手。
“如此大礼,老夫怎么拒绝,唉……”公羊绥长叹道:“既然迫在眉睫,那便别再耽误了。”
凭着皇帝令牌,藏烨带着公羊绥直入刑部检尸所。
“先生,尸体就在此屋中,劳烦您仔细查看。陛下有琐事缠身,过阵便来。”
公羊绥挥手赶走藏烨,关上了屋门。
怪人的尸体已在刑部放置多日,异香始终未散,大有愈久愈浓之势。公羊绥在入院之时已经闻到,只是气味诡异,不好一时妄下结论。
现尸体陈于眼前,公羊绥皱着鼻子吸了两下空气,山羊胡随着嘴巴不时跳动。
怪!怪!此味虽嗅之有香,却暗带腥味!
公羊绥找到布制手套,戴在了手上。
头颅与尸身赫然分离,公羊绥一眼看见那断头的创口上青紫一片,腐烂之色自深处扩散,像是死亡已久的尸体。
尸体不知被何人开了胸膛,皮肉虽自然蜷缩,却并无殷红血液留下的痕迹。
再看,伤口处竟凝满了黑沫。而尸体全身,生满了干瘪的褶皱。原本存于褶皱之间的东西,已悄然消失。
公羊绥大惊,这尸体不仅怪异,更是违背自然之象。
断头处的创口没有生命之象,似是在头身分离前,内部血肉已经坏死腐败。
胸口之上又是被人在死后剥开,本应失去活性,却仍然皮肉紧缩。
整具尸体并无血液,皮下仅存黑沫。过了这些日子,黑沫凝成固态,却依旧香气可闻。
“呼……”公羊绥叹出一口冷气,心中已有猜想,只是一半说得通,一半说不通。
司岱舟听闻公羊绥已至刑部,脚下生风,行得飞快。
“先生舟车劳顿,为何不先作休息?”
“陛下,此事棘手。属下恐再耽搁下去,误了时机。”
藏烨所言,确为司岱舟顾虑。
怪人一事至今毫无进展,加上大理寺少卿的死法同样诡异,两桩案件,必有关联。
公羊绥刚查验完尸体,未等坐上一下,便听门外有人靠近。
“先生!”司岱舟站在检尸所之外,扬高了声音:“不知先生已至,岱舟有失远迎,望先生勿怪!”
如今,司岱舟已成一国之君,而二人确仍如边州之时。
“陛下九五至尊,老夫又岂有怪罪之理啊!”
屋门缓缓而开,公羊绥摸着自己的胡子,从屋内迈了出来。
听公羊绥这口气,司岱舟自然知晓他话中的古怪,于是诚意道歉。
“让先生一路奔波,确是岱舟不是。先生乃我救命恩人,责怪一二又算得上什么。”
公羊绥将司岱舟上下一打量,见他龙章凤姿,心中欣慰。
“陛下,随老夫进来吧。”
“朕,一人进去。”司岱舟抬手止住了藏烨的动作,又道:“外面守着即可。”
司岱舟在边州时,眉间常有郁结之色。虽郁结,却也有饮酒当歌的豪情时刻。
现在,公羊绥能感觉到,司岱舟的心境同之前大不相同。
“先生,可是验完了尸体?”
“陛下,这皇都,确为陛下所求吗?”
公羊绥施药治病是一把好手,识人识心也独具慧眼。
“果真,万事皆瞒不过先生。”
检尸所内昏暗一片,外界的光没等照进,便被吞吃个干净。仅剩的几盏蜡烛遭受冷气裹挟,摇摇欲灭。
“先前,先生说过。这皇都内人心莫测,权力虚无。彼时,岱舟不解,认为若心存大业,自当辗转于权力中心。”
司岱舟站在尸台前,一双眼眸藏在幽暗深处,不见半分流光。他虽身姿傲立,却多了萧瑟之意。
“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深宫之中诸多提防。此处,远比先生所言,更为残酷。”
“皇都,无边州之波澜江涛,无边州之悠然山河,无边州之快意潇洒。岱舟之身,已然囿于三尺之地,再不能见天高地阔。”
至此,司岱舟语调之中不免含了些悲怆。
“然,朝堂不可无君,岱舟誓以此身,还皇都朗朗乾坤。”
寒风在这间屋子肆意奔走,吹得人皮肉皆跳。
公羊绥长叹一声,道:“看来陛下对这怪人有了猜测。”
“还望先生赐教。”
司岱舟垂首行礼,眉宇之间,尽是恳切。
“这,应为蛊人。浑身坚硬,尸无血液。老夫见他皮下黑沫四散,推测他死前皮肉之上,当是生满黑色筋脉。”
说着,公羊绥用竹板指着蛊人头身分离处,道:“蛊人在斩首之后死亡,但伤口处腐败之色已深,似是死了多日。”
“竟然如此诡异?”
“不止。尸身胸口上这口子应是死后所开,却皮肉紧缩。这蛊人已然违背自然规律,诡异至极。”
司岱舟虽不曾习过医理,但伤口还是见过不少。他顺着公羊绥所指之处细细一看,确定其与寻常伤口大相径庭。
“老夫游离各州,也只见过以蛊入兽,可令之凶猛异常且遵守指令。造此蛊人者,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司岱舟眉心一动,问道:“先生也认为,这蛊人是别有所图?”
“应是供幕后之人驱策,至于所图为何,老夫尚不得知。但……不知陛下,可否闻到异香?”
公羊绥将白布重新盖了回去,没等司岱舟回应,便接着说了下去:“此味乍闻沁人心脾,但香中带腥,不可久闻。”
“普天之下,有此特性的植物屈指可数。若是再加上不腐之效,那便只有一种植物,就是乌槐国的神休草。”
“乌槐国?乌槐早已国灭,那神休草?”
司岱舟曾读过异邦通史,虽是草草翻阅,但也记了个大概,是仅限于认识名字的大概。
“乌槐虽国灭,神休草却始终存在。此草难寻,仅生于乌槐国境内的临神山之上。而神休草有化腐生骨之效,以之入药,可令垂死之人再现生机。”
公羊绥年事已高,先是查验了尸体,又是说了这么多话。他有些力竭,只能靠着尸台喘了口气。
“先生……”
公羊绥摆摆手,接着道:“神休草入药,万不会造出这般的蛊人。想来应是用邪门方法,再以神休草为蛊。但神休草自脱离土壤,四个时辰内必然凋亡。”
“四个时辰?”司岱舟拧了眉头:“这怪人在皇都内当街掏心。照先生所言,这草为制作蛊人的药引,那自然不会远在乌槐,应是种在了皇都附近。”
“皇都?怪!怪!老夫记得,这草对环境相当挑剔,最喜高山之上的阴阳相交处!”
“高山……高山?”公羊绥猛然转了语调,发问道:“若是老夫记性尚可,那皇都之外是否有一高山,名为岐山?”
“是,先生所记没错。”
见公羊绥这般恍然大悟的表情,司岱舟也不难猜到。
“先生认为,这草是种在了岐山吗?”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公羊绥自顾自在原地转起圈来,嘴中念念有词:“岐山险峻,高处积雪,有阴阳之分。若是神休草在此处种下,也是一处适宜生长的环境。”
“对……对……在岐山种下……长成之际以此为蛊……还要用什么……还要用什么才能造出如此蛊人……用什么……”
“先生!”司岱舟加重了语气:“先生!先生劳累,不妨休息一夜。”
公羊绥如梦初醒:“休息?休息什么!老夫还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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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制作蛊人之法!”
公羊绥有一老毛病,凡遇棘手难题,若苦思而不得解,便要一直钻牛角尖,不吃不喝,不睡不休。
“藏烨。”司岱舟直接将藏烨叫了进来:“送先生回下榻之地,买些酒食,好生招待。”
“属下遵旨。”
随即,公羊绥这一身嘎巴作响的老骨头被藏烨带走了。准确而言,是抬来个轿子,将公羊绥塞了进去。
“陛下!老夫可是在帮你!岂有赶人之理!”
公羊绥中气十足,这声音拐了个弯还清晰可闻。
是夜,月盘高挂,柔光如水。
寝宫之内,溶溶银辉分外清亮,将这殿中的物件尽数镀上一层薄纱。
司岱舟屏退下人,只留下一盏灯火。金色的轮廓略一歪斜,白烟上泛。
这灯火竟不如月色明亮照人。
置于桌上的木盒花纹繁复,一面铜镜正照出了司岱舟的沉静面容。
司岱舟眉骨高耸,眉弓突出,加之眼眶深邃,眼皮上便压出了一条褶子。若是用实物作比,当以起伏的川壑来形容。
眉鼻为山,眼窝为壑。
也正因如此,当司岱舟面无表情之时,这脸便多了几分威慑力。
蓦然间,月盘似是选了墨色云层,做了遮羞的面纱。
待清光再亮,铜镜之中的人脸,已截然不同。
这是一张普通的女子容貌。没有清丽的五官,也没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特征,很是平常。
司岱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在众多面皮之中选了这张。他可以扮作普通的男子,也可以扮作独独老妪。
话又说回来,身为帝王还要用这江湖外道,也是可笑。
但,易容之术却是司岱舟的保命之法。
一个尚未及冠的瘦弱皇子被发往边州,哪怕势单力薄,也不缺想将他置于死地之人。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司岱舟流着皇家的血。
自记事起,司岱舟从未见过母亲。倘若提及,只能得到个“殿下慎言”的回应。好像他的母亲,是什么不祥之物。
这后宫中,看人下菜碟者甚众。奉旨前往边州后,唯一跟着司岱舟出了宫的,是一名老太监。
这老太监却在遇刺时惨死于刀剑之下,临死之前,他将手中刚买好的女童襦裙塞进了司岱舟的手中。
“小殿下……保命要紧……保命……”
没等说完,气息已毕,老太监死不瞑目。
司岱舟将自己的脸糊上了泥巴,丢掉了出宫时穿着的皇子服饰,换上了女童的装扮。
自此,他暂时以女童装束躲开了皇都的追杀。而贼人在他前往边州之路上搜寻无果,又找到了藏在草丛中的衣物,便猜测司岱舟有意更换了穿着。
司岱舟在东躲西藏中食不果腹。一日,他藏身于街头闹市的菜摊之下,竟见刺客手持画像,抓住年龄相仿之人便上前核对。
当时的他还想不明白,这要他死于荒野之中的人,究竟是他的父皇,还是那毫无血缘关系的母后。若是要他一命,何不直接降旨,来得干脆利落。
司岱舟在慌张之中跑离了闹市。他一路狂奔,丝毫不停。摔倒在地,再连滚带爬地起来。
手中的鲜红血迹和肮脏泥土融在一起,他狼狈至极,哪里还称得上是皇子。
跑至破观,他偶遇一名落魄术士。术士见他可怜,便给了他吃食,同他说话。
说是说话,不过是术士想要找个人,来抒发自己的不得志。术士家传易容之术,善制人皮,却只能在傩舞表演时展示一二。
司岱舟在这术士身边呆了一年,虽从未正经传授过易容技艺,但跟着术士走南闯北,他还是学上了一些。
好景不长,司岱舟躲躲藏藏,终被皇都的人发现了踪迹。
术士死于刺客之手,而司岱舟在刺骨的小河中,潜了一夜。
也正是此时,司岱舟恍然大悟。这些人不远千里派出刺客,不过是想营造他意外横死的假象,为的是不在他们的手上溅满自己的血。
镜中人影独照,司岱舟再次看了一眼这张脸。
一张不易引人注意的女子面庞,这是他今晚的样子。
12. 出手相救
按公羊绥所说,神休草很可能被人暗中种在了岐山。加之此草极易枯萎的特性,制造蛊人的窝点也应在岐山附近。
若要派兵捣毁,则需要真实证据。因此,今夜之行,司岱舟只为证实猜测。
皇宫之中有密道同城外相连,本是为提防兵变的逃生之举。而入口,正建在文华殿中。
换好人面,司岱舟避开耳目,翻进了文华殿。
文华殿中月影浮动,暗光奔涌。
多宝格静立在侧,红木漾着微光,描金龙纹栩栩如生。司岱舟附身,从格子下方拿起一座荷花根雕。
这根雕雕工精细,依靠树根的自然形态随意加工,巧夺天工。荷叶茎脉有深有浅,皱褶之处,竟看不出有一处开合。
司岱舟握着根雕的底部,两指夹住褶皱间暗扣,抽出了隐藏在内部的方盒,方盒之内则是一把铜制钥匙。
密道入口就在文华殿的紫檀宝座之下。
这宝座选料大,用料讲究,因此重量也大,挪动困难。加之为皇帝专用,无人敢坐,便成为了最好的入口选择。
司岱舟搬了一阵,才挪出来个可以进身的大小。
密道应是早年建的,青砖铺底,石壁之上已有岁月痕迹。砖缝之间落下簌簌细灰,通道又窄,司岱舟避无可避,只好被撒了一头。
火折子忽明忽暗,照出的光亮并不足以将这密道看得太清楚。
寒风倒灌进地下,在司岱舟身侧肆无忌惮地穿行,让人生了一身冷意。
行至尽头,是一扇石门。作为密道,这门也造得讲究。花雕纹样,一个没差。
司岱舟用根雕中的铜制钥匙开了门,门后却不知堵了点什么,难推得很。
再一用力,石门一开,又掉了司岱舟一脸的灰土。
石门之外不知是哪座荒山,干瘪的枯藤遍地皆是。司岱舟将门一合,便听见石门内部发出声响。伸手一推,这门果然再次上锁。
怕是在石门内设了沟槽,关门后内有石球沿沟槽滚动,促使锁芯旋转,而后落锁。
司岱舟想着,又将石门遮盖严实,方揣好钥匙离开了此处。
穿过枯树丛林,月盘愈发明亮。除猛烈风声,四周再无动静。
“咴——咴咴——”
耳畔突然惊起短促的马鸣,再仔细一听,这声音应来源于前方不远处。
司岱舟顺着马鸣声,一路摸到了药王庙。只见一匹棕色高马被拴在了药王庙的一边,正跺蹄甩着尾巴。
竟然有人?
司岱舟心下一惊。
蛊人全身坚硬,如何骑马,莫不是那掏心蛊人的同伙?
药王庙背靠岐山,这马正在此处,不是同伙,又是何人能在夜半时分来这荒郊野岭?
司岱舟正觉自己来得巧妙,竟撞上了贼人的踪迹。
越往上行,步子越重。司岱舟注意着脚下位置,穿行在山中枯树之间。
岐山之上,空气掺了水分,闻着让人鼻窍通畅。
司岱舟仰头一望,圆月风采摄人心魄,清亮光芒落满脚下,生出了静谧深远的意境。他却无暇再看。
再往前行,地面逐渐平整起来,还现出了两串足迹。
有两人?
司岱舟半蹲着仔细一看,却发现了些古怪。
两种足迹并不紧凑,明显有间隔。若二人是同伙,不结伴而行,反而相隔甚远,一前一后,岂不怪哉?
司岱舟心中有疑,却还是跟上足迹行了几步。
渐行渐深,这枯树丛林愈发拥挤,而面前却突然出现一个山洞。
另一串脚印在此处骤然消失,应是走出了这个方向。
蛊人一案,线索仅在岐山。倘若不查,必成悬案。
司岱舟一皱眉头,眉间随即传来一种紧绷的异样感。
考虑再三,他还是提步进了山洞。
这山洞内部怪石林立,两侧及顶部的山石或重叠或突出,盘曲嶙峋,并无规则,应为天然而成。
脚下更是难走,司岱舟借着火折子的微光,不免踩进了幽暗的小坑。
指尖察觉一丝寒意,随即山洞之中忽起烈风。
司岱舟眼神一变,他在这风中嗅到了同蛊人尸体一样的味道。
顾不得洞中积水,司岱舟拔剑狂奔,跃进了更深处。
峻峭山石骤然消失,眼前是一片人工建造的开阔平地。
未等司岱舟细看,身旁多了一阵厉风。他侧身一躲,正躲开一击。
这!是蛊人!
司岱舟定眼一瞧,这差些就将自己的脸撕成两半的,正是蛊人的利爪。对方见一击不成,已迅速使出第二下。
他反手使剑,剑刃与黑色长甲短兵相接,声音刺耳难听。
蛊人受力,踉跄几步。
这平地两侧是熊熊燃烧的火把,跳动的光点恰好照亮了蛊人的半张脸。
司岱舟见他瞳孔漆黑,颈生黑脉,更是确定无疑。
“吼!”
蛊人似乎并无神志,只有嗜血的欲望。下手狠戾,只取要害。
司岱舟此番独行,本欲遮掩身份,只做探查。手中长剑并非日常佩剑,趁手程度自然不及。
“铛——”
司岱舟又挡下一爪,那蛊人更加暴躁,瞬间腾空而起,两掌齐下。
司岱舟横举长剑抵住攻击,却被蛊人的力道震得疯狂后撤,一把撞在了岩石之上。
岩石多异形,尖锐之处生生嵌入了他的后背,顿时晕开了深色的血液。
司岱舟先前听赫连泰和薛震所言,只觉蛊人诡异,却不知究竟厉害到了什么地步,今日算是彻底领教。
蛊人不除,皇都恐怕大劫将至。
司岱舟心下一狠,手臂发力,将蛊人推出去些,而后飞起一脚结结实实揣在了对方腹部。
这一踹,跟踹在石头上并无区别。蛊人倒退两下,一颗脑袋诡异地端在肩膀上,左右抽搐。
司岱舟沉下身体,攥紧剑柄,剑刃扎入地砖缝隙。他盯紧对方动作,打算依照先前的方法,斩首蛊人。
蛊人姿态怪异,身体上传来间断的脆声,随即四肢大幅度扭转起来。
“咔——咔!”
他的骨头像是断了一样,整个身体轰然坠地,紧接着在地面上剧烈抖动起来。
时不我待。
司岱舟在蛊人频繁的动作中找到脖颈的位置,脚下借力,猛地窜了出去。
瞪大的黑色瞳孔僵硬转动,两颗眼珠却并不在同一频率,直到锁定了司岱舟的位置。
错乱的身体于一瞬间归位,蛊人自地面弹起,向着司岱舟冲来。
利剑堪堪划破了蛊人的破烂衣服,下一刻便被禁锢在利爪之手。随即,司岱舟被一股大力摔了出来。
后背本就破了口子,又在地上摔出去几步。伤口擦在粗粝石砖上,疼痛非常。
司岱舟不死,蛊人不休。只见蛊人不带停顿,再出一爪。
千钧一发,司岱舟瞳孔一震,顾不得渗血的后背,用剑撑着要站起身来。
脚步声自山洞另一端响起,间隔短,步调快。
司岱舟猛然看见一黑影窜到了蛊人背后,甩掉斗篷,一把罩住了蛊人的头。
来人长剑出鞘,势如破竹。
“锵——”
狭长眼眸被寒光照亮,内睑一缩,这沉静的深潭微微漾开波纹,还映着几分凛冽剑意。
司岱舟恰好见到这样一双眼睛。
黑色斗篷被甩在蛊人身上,这人的脸上只剩半张蒙面。
一颗眉间红痣,在阴暗之处却仍鲜艳欲滴。
身体似乎生出了一种异样,司岱舟听见有什么沉闷的响动正在自己的耳畔扰个不停。
噗呲一声,蛊人的眼球喷出血色,随即传来他愤怒的吼声。
靠近怪人,裴承槿再次闻见了熟悉的异香。他见此法有效,起身发力,向着蛊人的眼部再刺数下。
眉间痣?裴承槿?
蛊人的眼球远不比身上坚硬,是十足的破绽。
裴承槿竟然知晓蛊人的薄弱之处!
司岱舟忍着疼痛撑起了身体,而裴承槿已经与蛊人交手,打得激烈。
蛊人虽被刺伤了眼睛,身体却无碍,此刻暴怒无比,追着裴承槿的声音下死手。
“愣着做甚!还不同我杀了这东西!”
这声音沙哑难听,是裴承槿没错。
司岱舟想不通裴承槿来岐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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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情景却容不得细想。
蛊人听觉灵敏,步步紧逼。
裴承槿在空地之上发足狂奔,拉开距离后,又猛地调转身子单手撑地,踹在其腿部,将蛊人绊倒在地。
手下用力,裴承槿一剑将欲起身的蛊人刺回了地上,单腿压死。
然而,蛊人挣扎剧烈,两只胳膊竟反向朝着裴承槿抓了过来。
司岱舟双手持剑,拼力挥下,将蛊人的头颅斩断。
“滴——滴答——”
终于失去力气的蛊人摔在了地上,而尸身之上却滴上了几颗鲜红的血珠。
司岱舟抬眼一看,原来是裴承槿半条胳膊被划出了狰狞的血道。鲜血和破碎的衣料纠缠在一处,翻卷出一条伤痕。
“你……”
司岱舟刚想开口,猛地想起自己换了一张脸,于是又改了声音。
“你这要紧吗?”
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女子。
裴承槿蹙眉将司岱舟打量了一番,问道:“姑娘,为何深夜来这山洞之中?”
司岱舟还是头一次听见裴承槿这般语气,温和中带着些疑惑。
然而,裴承槿已生了疑心。
今日这怪人像是设在此处的陷阱,专门等着来岐山探查的人步入罗网,好一击毙命。
这女子虽不像是怪人同伙,但是深夜进山,还能与怪人战上几回合,应不简单。
裴承槿又仔细看了眼一遍对方的脸,平常的女子面容,不曾见过。
司岱舟三两下编好了借口,又顾及自己正扮着女子,于是起身,行了个礼。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咳……小女子来这山洞之中,是为了寻找阿兄。阿兄早些时间进了山,却始终未归,心中担心,故而来寻。”
小女子?
裴承槿抬头见这女子人高马大,身宽腿长。
以”小女子”自称,怕是不妥吧。
裴承槿想着,敛下目光,又问道:“姑娘是住在这岐山附近吗?”
“并不在岐山之上,是附近的村子。”
司岱舟许久没将声音夹成女子的调子,说的话听起来又细又沉。
裴承槿仔细摸了怪人身上的衣物,并无收获。再一看,那脑袋转了几圈,早已滚到了远处。
“姑娘这声音,听着倒是奇特。”
顺着脑袋滚落的痕迹,裴承槿瞧到一串浓稠的黑色。黑色圆珠大小不一,其中还涌动着细密的泡沫。
司岱舟见裴承槿起身,一边盯着他的背影,一边回道:“公子莫怪,小女子少时曾患疾病,伤了嗓子。再者,公子的声音也听着特别,想来是能理解小女子的。”
这怪人的血液竟是黑色。
裴承槿用剑挑起黑血,黑血异常浓稠,在半空拉出了极细的丝线。
诡异。
裴承槿转而听见女子这番话,很像是挑衅,但并未在意。
“我见姑娘伤到了后背,这个是外伤良药。”裴承槿转身走到司岱舟面前,递来一青瓷小瓶。
“你家阿兄,想必早已下山,并不在此。岐山凶险,姑娘还是离这远点为好。”
裴承槿见对方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于是将小瓶放在了脚下的石砖上。
司岱舟见惯了裴承槿的虚假笑容,听惯了他的奉承语气,以至于此刻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反差让他愣神在原地,司岱舟感觉自己面部肌肉微动两下,甚至还传来些痒意。他将目光落在这小巧白瓶之上,手指轻轻一缩。
“公子!”
司岱舟见裴承槿起身欲走,冲出口的话还比他的脑子快上些。
“我见公子在流血,这药……”
裴承槿侧过半张脸,有幽光衬出了分明的轮廓。
“小伤,并无大碍。姑娘听我一言,尽快离开。”
裴承槿转身走入幽暗深洞,背影逐渐消淡。
司岱舟却蓦地想起自己回到皇都的日子,裴承槿身姿玉立,陷于微光之中。
究竟,哪个是真正的裴承槿?
司岱舟拾起瓷瓶,心中滋味,复杂难解。
等他回过神来拔腿再追,这山洞之外,岐山之上,早已没了裴承槿的身影。
13. 虚假身份
此番与怪人再度交手,裴承槿已经确定这岐山定是培育寒鳞草的地方。
其一,山洞中的怪人与皇都中的特征一致,均长有长甲和黑色脉络,浑身坚硬,身负寒鳞草香气,当属同类。
唯一不同点在于,这山洞中的怪人更像是有人专门留下,为的,就是杀死前来找寻寒鳞草的人。
其二,岐山山洞一半为天然,一半为人工,应是特意开凿供人使用的。其内部宽阔,还燃有火把,想必在废弃之前,应干着规模不小,且需要掩人耳目的勾当。
关于怪人身带特殊香气的原因,裴承槿也推测了一二。
寻常熏香,香味是缠绕在人的身体、服饰表面。而他闻到的寒鳞草味道,却更像是由怪人的皮肉之下散发而出。那些滴落在地的黑色血液,异味更为浓郁。仿佛是冲破了一层阻碍,变得肆无忌惮。
想必,怪人一定是经由特殊方法,才染上了寒鳞草的味道。
思至此,裴承槿认为,当务之急是确认岐山之上到底有无寒鳞草,并将怪人的尸体秘密运入府中。
裴承槿出了洞口,又朝着岐山的阴阳之交走去。
圆月依旧明亮,裴承槿的身上被镀上一层碎光。他在山中枯木之间跨步而行,发冠微乱。散出的乌丝被风吹向两鬓,悠悠起伏。
那女子能在怪人爪下坚持良久,功夫不弱。而她身材高大,应非寻常人家。
裴承槿虽对女子的身份持有怀疑,但眼下这件事也算不得重要。
手臂痛感仍在,血液却已凝固。寒风一吹,生了凉意。
裴承槿不仅在岐山阴阳之交又仔细查看了一番,更是扩大了范围,前前后后花了两个时辰,就差把岐山颠过来再找一遍。
“呼……”
一夜未眠,加上同怪人打斗,裴承槿此刻筋疲力尽。他寻了个还算平坦的树根,靠了上去。
怪人的尸体不能放在岐山上,先暂存于山洞,而后运下山去。运下山需要麻布袋子。等天亮后皇都城门大开,再套个马车,将尸体运进府。
裴承槿想着,稍稍放松了身体。
微风轻拂过他的脸,裴承槿取下蒙面,靠着粗糙树皮微仰起头。
此时万物寂静,天地之间,仅剩下流动的风声。
年岁苍茫,裴承槿周转于各方势力之间,早已没了这样平静的赏月日子。
眼下的片刻,更像是偷来的。
司岱舟站在山洞外,眼前除了枯树凋木,再无其他。
他垂头,摊开的手掌上正是那青瓷小瓶。小瓶色泽温润,浸满了玉盘清晖。
夜寒,司岱舟的指尖冻得发红,轻握在瓶身,却意外相衬。
良久后,他终于收了手掌,向着山下小镇走去。
霞光万丈,红日新生。
人影未至,丛林间先起鸟鸣。
“驾!驾——”
岐山之下,羊肠小道上尘土飞扬。蹄声隆隆,九曲回肠处金光破碎。
裴承槿不敢耽搁,算好了城门大开的时间,便从岐山往皇都赶。
时间还早,来往人群并不多。裴承槿一路骑行,直入皇都。
鬃毛扬起又垂落,骏马穿过城门,正与一马车迎面相逢。
裴承槿未降速度,径直而过。
藏烨驾着马,车上的金银装饰被裴承槿惊起的风吹得混乱。马车之中不知塞满了什么,叮叮咣咣地响。
裴承槿并没注意,只当是赶路的人。
藏烨在公羊绥身边呆了一晚,这老游医能喝能吃,吃完了还要嚷嚷着再去刑部。无奈之下,藏烨只好抓着公羊绥的胳膊,制止了他的行为,却又被他打出的酒嗝熏了一脸。
待天色破晓,藏烨也没休息半分,随即收到了司岱舟的密信。
信中所写,司岱舟要藏烨告知宋沛,今日身体不适,休朝一天。再于城门开启后驾马车前往岐山药王庙,并在马车添置上锅碗瓢盆,衾枕衣物,还有外用伤药。
以往此时,司岱舟应在深宫之中。藏烨虽不清楚司岱舟为何出现在城外,却仍然十全十美地照办无误。
前往岐山有一条小路,并不好走,加上马车车宽,便费了些时间。
等藏烨赶到药王庙,远远瞧见一高大身形,正欲行礼,却见那人转过了脸,是一名女子。
“参……你是何人!”
藏烨语气一转,手中佩剑将出。
“藏烨,是朕。”
司岱舟取出贴身令牌,表明身份。
“陛下?陛下为何这般模样?”
藏烨一对眉毛挑得奇高,瞪大眼睛又将司岱舟的脸多看了几下。
“自然是有需要。”
司岱舟见藏烨驾来了一外饰华丽的马车,叹气道:“怎么选了这么个惹人注意的,一会儿把这些装饰都拆掉。”
说完,他又转了语气:“罢了,还是先随我上山,搬一具尸体下来。”
“尸体?”藏烨一惊,又发现司岱舟的衣服似是破了,连忙道:“有贼人刺杀陛下?”
“是也不是,不说废话,快些上山。”
司岱舟算准了裴承槿定会回来带走尸体,于是先行一步,叫藏烨驾了马车来。
而他昨夜下山,已经在山下找到了一处小镇。
这岐山高峻,虽人迹罕至,但却生着珍贵的药材和草木。而山下生谷,山谷相对平坦,加上岐山春有积雪融水,冬有山间暗河,水源充足,适合耕作,便有不少人家落户于山谷,日久成镇,名为伽关。
司岱舟已在夜间看了一圈。伽关镇约有二十几户,街道虽狭窄,但商铺、作坊、茶馆,应有尽有,一个没差。
再往山谷深处,商户渐少,房屋多破败,也不乏人走屋空的人家。
清晨之时,他挨家挨户敲了门,借纸笔写信用,同时也旁敲侧击了些小镇的情况。
这小镇中多是依地而生的农户和做小买卖的商户,也有为谋生路而离家之人。那些荒废的房屋,则多是靠天吃饭的庄稼人或猎人。
司岱舟盘算着,先找个无人居住的屋子简单拾掇,然后将尸体放在此处。横竖裴承槿都会回来找蛊人尸身,自己也可在这伽关镇,寻一个合适的身份。
至于身份,依据户主身份胡编即可。若是户主回了家,给些银钱,买了宅子,便一劳永逸。
还要查清楚,为什么裴承槿会在夜半上山,他是否也知道了蛊人一事。
可是,蛊人的尸体一定要费尽心思放在这皇都之外吗?拉到刑部不是更好。
想知道裴承槿到底为何上山,对蛊人一事是否知情,直接将他抓了,拷问不是更好。
司岱舟觉得,自己所做一切,更像是找一个借口,一个机会。
他再次走进山洞,尸身上还洇着裴承槿的血。点点血痕已经干涸,变成了灰败的颜色。
司岱舟指尖微动。这滴落的血花,不及眉间痣半分艳丽。
裴承槿套了车,又是马不停蹄。
等他再次赶到药王庙,却看见了那名女子的身影。
女子听他匆忙而来的声音,转过身,道:“公子不是说岐山凶险,为何又回来了?”
“姑娘又是为何,还在此处?”
裴承槿跳下马车,大步迈到女子面前。
司岱舟见他未遮面容,确是裴承槿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裴承槿心生戒备,长眉蹙起,语气更是硬了三分:“姑娘是没将我的话当作忠告吗?还是,另有所图?”
话中有不耐,有强硬,还有质问。
晨风掠起裴承槿散落的碎发,发丝末尾微光闪闪,是太阳的金芒。
“公子这是一刻也不带歇息的?”司岱舟轻轻一笑:“小女子知公子还会来寻这尸身,担忧会有人清晨上山发现了他,便先给公子将尸体抬回了住处。”
裴承槿未松眉头,他将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遍。
“抬回了住处?你的住处?”
“正是。先前同公子说过,我家在山下,是山下小镇,伽关。”
裴承槿转念一想,怪人身材魁梧,女子如何可抬。
“你一人抬了回去?怕是为难吧。”
“小女子有些力气,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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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尸体,还是能做到的。”
司岱舟听裴承槿的语气有所缓和,于是趁热打铁:”我是特意来此等候公子的,那镇子不远,走上一阵便到。”
尸身都被抬走了,裴承槿又能如何,只能按对方所言,去她的住处。
“不必,在下赶了马车。姑娘上车,为我指路。”
裴承槿伤到的是左臂,只因衣料是黑色,那血泅开一片,却仍不明显。他左手紧握缰绳,翻卷的伤口覆上了一层马蹄踏起的细土。
司岱舟坐在马车之中,飞舞的车幔开开合合,他恰从缝隙中看见了裴承槿沾血的左臂。
他有些捉摸不透,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
裴承槿按着女子指明的方向驾车,不过一刻,便看见了伽关镇。
“公子,此处就是伽关镇了,只不过还需要再行一段,才到住处。”
司岱舟嘴唇微动,还是将话说出了口:“公子这伤口虽不致命,但还是要尽快处理。”
“我看姑娘换了衣裳,想来背上的伤口应是处理了。”
裴承槿随口说着,暗中将这小镇仔细观察了一遍。
伽关镇虽不富庶,但称得上热闹。此时,街道之上已摆起了小摊,喧闹之间,摩肩接踵。
马车卡在人流中,行动缓慢。
“是,还要多谢公子的药。”
司岱舟轻轻摩挲下手指,又听到裴承槿发问。
“倒是姑娘,怎么换了身男装?”
司岱舟出宫时,避开了宫廷服饰,穿的是民间男女皆宜的款式。而藏烨带来的衣物,尽是男装。
别无选择,只能凑乎。
“公子见笑,小女子衣服不多,常穿的坏了,只好穿了阿兄的。”
司岱舟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一流,张口便来,一句话中不带打岔。
“这样。”
看来家境一般,衣裳都没几件。
裴承槿不好再问,只轻咳了声。
马车已走出了人群拥挤处,再往前行,人烟愈少。
“前面那家,就是了。”
裴承槿听女子突然出声,急急勒停了马。
这小院不仅远离街市,看着还破得很。
木门应有些年头,但门上未贴门神,只有脱落的木屑和逐渐扩大的腐败颜色。
再看这围成一圈的木头栅栏,确是大小整齐,间隔一致,就连固定用的藤蔓都扎得严密。想来造这小院的人,手下技艺扎实。
裴承槿收回目光,状似无意,随口道:“姑娘这院子倒是建得不错。”
“这都是阿爹的手艺,阿爹一向擅长这些。”
司岱舟胡乱一编,算是接受了裴承槿的称赞。
这地儿是特意选的,远离人群,便于存放尸体。
先前,司岱舟打探到,此处原是镇上宋姓猎户的住处,这猎户却在两年前远走他乡,再无音讯。
院门未锁,裴承槿伸手一推,见这院中满是枯枝残叶。
“姑娘这,不曾打扫院子?”
司岱舟几步从车上迈了下来,在裴承槿身后探头一看。
好萧瑟的一个破败院子。
应是藏烨还没来得及扫,裴承槿和他便到了。
司岱舟赶忙找了个理由:“实在抱歉,看习惯了,也不觉得脏乱。”
如此程度还称不上乱?
裴承槿嘴角一抽,眉间微动,移开了视线。
“尸身放在何处?”
“公子,在屋中。”
裴承槿跟在女子身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屋中摆饰。
相比于脏乱的院子,屋子里倒是干净许多,规置齐整。
“姑娘,尸身并不在此处。”
裴承槿抬眼,见女子嘴角轻轻漾开笑意。
“此处是寝屋,自然不在这,而在另一间屋子。既然已经进来了,公子还是先来处理伤口吧。”
未等裴承槿应下,对方已经自顾自将伤药拿了出来。
虽为好意,但裴承槿仍觉怪异,像是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以至于这种感觉迟迟不散。
14. 火场失线索
“公子坐在这儿。”
伤口处的痛感似乎已经麻木,裴承槿举起手臂,面上没什么表情。
司岱舟见他还是没有坐下的意思,开口道:“公子救我一命,我为公子治伤,也算是还了恩情。”
裴承槿自扮男装后,便不喜他人近身。
女子这番话倒像是将他架了起来,再不接受反而显得扭捏。
“既然这样,劳烦姑娘了。”
裴承槿直直坐在塌边上,上半身板正,下半身撑着地。一张脸也没朝着女子,反是冲着门。
“公子,可将手腕袖口的带子解了?”
裴承槿闻言,想单手解开,却一下扯到了伤口。
布料带着碎肉被生生扯离了手臂,司岱舟见裴承槿眼睛都没眨一下,下手既快又狠。
裴承槿将衣袖卷了上去,露出了这块模糊的血肉。
伤口不再流血,逐渐凝固的殷红色沾上了细尘,再深处还能看见鲜嫩的血肉在轻轻抽动。
司岱舟看得出来,这伤口从昨夜被蛊人划开之后,便再没处理。
“这伤口再不上药,公子便可做独臂侠者了。”
话中并无调侃之意,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恼火。
司岱舟端来一盆清水,冲开了蜷缩的血肉。
除去这条新鲜伤疤,短短一臂上竟还有几条已经落了痕迹的旧伤,蜿蜒在角落,或长或短。
抬眼一瞧,裴承槿端着身子,右手撑在塌上。
看似随意,可放在司岱舟面前的这只手,却是紧紧绷着,连手上骨节都凸起不少。
司岱舟正走着神,却听见裴承槿突然发问道:“还不知姑娘芳名。”
“啊,小女子姓宋,单名一个黛字,粉黛的黛。”
司岱舟掩饰般缩了下手指,短暂一停顿后,在伤口撒上了草药。
“多谢宋黛姑娘。”
裴承槿点头道谢,转而又道:“这尸身还是由我带走,放在此处恐是不妥。”
“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说着,司岱舟将白布敷在伤口,绕着裴承槿的手臂转了三圈。
“鄙人裴承槿。如今伤口已经上药,不好再叨扰宋黛姑娘。”
裴承槿起身欲走,倒留下司岱舟半举着手僵在了半途。
尸身被摆在另一间屋子的正中间,脑袋也带了回来,两样并排而放,样子诡异。
“姑娘,在下要查看尸身,还请回避。”
司岱舟见裴承槿模样严肃,也知自己以普通女子身份呆在屋中并不合理,于是微微欠身,退了出去。
裴承槿用剑划开怪人的衣裳,皮肉之上,黑色筋脉蜿蜒各处,而肤色暗淡,似是死了多时。
鼻尖一动,是熟悉的异香。愈闻愈浓,愈浓愈腥。
裴承槿又将怪人的手翻了过来,除却奇长坚硬的指甲,这手掌之中,还生着厚重的冻疮和黄茧。
再将尸体腿上的粗布划烂,裴承槿竟见到了大面积红肿烂脓。
手掌被死死攥紧,裴承槿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于是急忙查看这死尸的头颅。
双耳肿大,皮肉粗糙,面上多裂纹。
城郊流民在失踪前栖身于养济院,食不饱,穿不暖,加之一路颠沛,烂疮满身。
若是这怪人本是城郊流民……
裴承槿站在原地,几乎是瞬间,皮肤上涌起蚂蚁啃食之感,他呼吸加重,身体不住颤动。
不行……需得立刻面见皇帝!
手臂在上药后传来的抽痛时猛时缓,可裴承槿再无暇理会,一把拽开了屋门。
“宋姑娘,这尸身……姑娘!”
司岱舟见裴承槿的眸子猛地睁大,随后只见他左臂发力,将自己拽了出去。
裴承槿用剑鞘挡下一只利箭,左手抓死在宋黛的手腕处,伤口的白布再次渗出了殷红色。
“躲好!”
司岱舟见裴承槿已经飞身追了出去,为隐瞒身份,只好依言留在了原地。
裴承槿拔剑向这蒙面人劈刺砍下,对方身手不弱。他在接下一击后,一把将裴承槿踹落。
与此同时,火焰四起,热浪翻滚。
裴承槿在地上摔了两圈,等到再站起身,那人已不见踪影。
火?这人是想烧了那尸体!
猛火之下,木屋接连燃烧。
司岱舟伸手抓住了想要冲进屋去的裴承槿,喊道:“你做什么!”
“尸体还在里面!”裴承槿将宋黛的手甩掉,下一瞬却又被抓紧。
“已经烧了!你要去送死吗!”
“姑娘这是做什么!”裴承槿猛然回头,眸子深处跳动着隐隐火光。
“这是证据!铁证!”
“火势如此之猛!这贼人应是浇了火油!还不走!”
司岱舟气急败坏,又道:“你若烧成灰烬一片,要证据何用!”
火光烛天,裴承槿在一片烈焰中死死盯着宋黛的脸。
爆裂声接连不断,贼人竟然洒了不止一处火油。木屋崩裂,掉落的桩子从烈火中滚落,险些砸在二人身上。
眼看再耽搁不得,司岱舟手下发力,擒着裴承槿的右臂,将他拖了出去。
“丞相府——丞相府早已没了——”
“慕氏祖宅烧成灰烬——全府上下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眼前只剩翻动的火浪,火舌舔过皮肉,裴承槿却并无感觉。长久不停的刺耳声音在脑海中震荡,余音不消。
裴承槿似乎是站在相府废墟之上,四周是亲人痛苦的哀鸣。
火焰将一个人吞噬,只需片刻便使血肉消融。楼阁、亭台、水榭,则成片而燃,似是为此助兴。
恍惚之间,这熊熊烈火中,竟出现一个奔跑的身影。
裴承槿想要伸手抓住,却察觉手臂难动,桎梏难脱。
司岱舟好容易拖着裴承槿冲出了院门,一转身,只见裴承槿面色惨白,嘴唇颤抖,一双眸子更像是蒙上了雾色,失了神采。
“裴公子这是怎么了?”
二人身后,小院燃烧殆尽,仅余骨架在炽火中灼烤。
裴承槿听不见宋黛的话,冷意自脊骨而生,随着经脉席卷全身,手掌也开始无法控制地哆嗦。
相府之祸,便是如此惨烈吗?
裴承槿并没有见过丞相府是如何烧成灰烬的,所知事情,不过是世人口中泛泛之说。
然而,正因市井传闻绘声绘色,夜半梦中,裴承槿宛若亲临。一遍一遍,剥皮噬骨。
今日,等他真站在火场之中,却半点动弹不得。
司岱舟见裴承槿一副魂魄尽失的模样,没再出言催促。
他视线下移,正落在了他抓着对方的手上。
“咳!”
司岱舟猛地松开,给自己找了借口:“方才见你一动不动,情急之下才抓了手臂。”
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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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落,他看见藏烨从不远处鬼鬼祟祟探出了一个脑袋,连忙使了眼色,让对方隐蔽起来。
藏烨本留在屋中布置,他哪猜得透皇帝又起了什么心思,只不过按吩咐办事。没来得及扫扫院子,便听见马蹄声自不远处响起。
这院中还停着他从皇都赶的马车,藏烨只得先将马车藏在了密林之中。
本想等着皇帝一同回宫,不成想没过多久,这院子竟着了大火。
他远远瞧着皇帝从院中奔出,被熏了一脸黑色,旁边还站着另一人。打眼一瞧,却是东厂厂公裴承槿。
藏烨顿时大了脑袋,正欲上前,又被司岱舟的眼神堵了回去。
这又是哪出?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能违令,只好瞪着眼睛寻了个好地方藏了起来。
见破绽已经被掩藏,司岱舟刚松下一口气,又听见裴承槿开了口。
“多谢宋姑娘。”
裴承槿依旧是一脸惨白,只是眸中有了光亮。
“公子还真想在大火中将那尸体拖出来?”
裴承槿又如何不知大火凶猛,只是流民一事,事关重大。这怪人与寒鳞草,又紧密相连。
如此种种,这尸体便显得格外重要。
思及此,他叹出一口气,道:“是我鲁莽了。”
裴承槿转身再看这宅院,已葬身火海,将成光秃一片。
“今日这贼人是冲我来的,以至殃及了姑娘,将这院子也付诸一炬,实在抱歉。”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司岱舟却想起自己的图谋,和这并不属于他的可怜院子。
“火不是公子放的,何必如此自责。”
司岱舟话说一半,只见裴承槿五官微皱,嘴唇抿起。
“裴某自当赔偿,但难免贼人会一同追杀姑娘。在下深思熟虑,认为姑娘暂时离开伽关镇是最好选择。”
“姑娘失了住所,裴某难辞其咎,愿出钱财,为姑娘购下一处院子,以供居住。姑娘先前提及阿兄,若是不嫌弃,也可一并入住。”
裴承槿一口气说完,又担心宋黛不满,于是抬手行礼:“裴某给姑娘道歉。”
昨夜在岐山上遭怪人袭击,今日这怪人就在私家宅院中被人放火烧尽。
裴承槿看得出来,山洞中的怪人是被刻意留下的。只不过幕后之人失了手,于是才来灭口。自己的行踪,恐怕早已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有这般势力,又有诡谲手段,想必所图定非寻常。
而宋黛不过普通农户,又如何能讨条活命。今日他离开此处,入夜就会有人来杀她灭口。
司岱舟听完裴承槿所言,自然能猜出他的想法和顾虑。
只不过,他以宋黛面容见到的裴承槿,让他不觉真实。
此时他面前的裴承槿,与朝堂上,深宫中的裴承槿,更像是完全不同的二人。
一人避凉附炎,虚情假意。
一人璞玉浑金,有情有义。
见宋黛迟迟不语,裴承槿眉头轻蹙,又问:“宋姑娘可是有顾虑?不妨直言。”
司岱舟藏下了自己的复杂心思,莞尔道:“没有,都听公子的。不知公子要安排哪里的住处?”
闻言,裴承槿松了口气:“皇都中有轮守,宵小不敢作乱。裴某为姑娘在皇都中寻一住处,可好?”
“好。”
司岱舟不知自己是应下了裴承槿的提议,还是应下了内心隐秘的躁动。
15. 此人听不得夸
这里靠近山谷,本就只有宋姓猎户一家。火焰将小院吞噬殆尽后,便无物可烧,而后升起了缭绕的白烟。
棕马在不远处垂下脖子,轻嗅着干枯的杂草。
裴承槿道了一声“稍等”后,在密林边缘找了点马儿可食的干草,喂在了它的嘴边。
马嘴左右咀嚼,干草被嚼得翘起了边。
马儿蹭在裴承槿的手掌上,喷出的阵阵热气惹得他手心发痒。
裴承槿察觉宋黛在看他,随口解释道:“喂点草,一会儿便可上路。”
司岱舟同裴承槿一起回了皇都。
他自登上帝位,已是许久不曾出宫,更别说在一个本该上朝的早上。
车帘被他掀开一角,失去遮拦的寒风争先恐后地朝着马车中灌,起了一身的冷意。
街市上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每一张面目都分外鲜活,不由让司岱舟想起了早已逝去的日子。
在司岱舟从皇都刺客追杀中脱身后,他便易容成了别的样貌。依着这脸,他安然活了下去。
司岱舟也曾想过,自己是否要用他人面目了然一生,虽再不是皇子,却还能留下一条命在。
然,事与愿违。
他流落各处,每个深夜,无不因噩梦而惊醒。司岱舟偶尔会恍惚,自己到底顶着自己的脸,还是他人的脸。擦身而过的人,是路人,还是要杀了自己的刺客。
他在日复一日的恐慌中终于明白,他不能舍弃自己的样貌,舍弃自己的姓名,做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走尸。
后来,司岱舟按照先皇的旨意,到达了边州。
时任边州统帅呼延生,破异国雄狮,守境安土,威震边塞。
司岱舟选择隐瞒身份加入边州大营,从卒子做起,在刀枪火海中以血肉之躯拼杀,亲手杀死那个懦弱的深宫皇子。
呼延生已过不惑之年,却经丧子之痛。对他而言,司岱舟的出现,更像是老天的一份厚礼。
于边州,于他自己,二者皆是。
呼延生早已知晓司岱舟的真实身份,也知晓千里之外的皇都中暗流涌动。司岱舟不过是弃子一枚,命将不保才来了边州。
但他看得明白,司岱舟一双眼睛中,是远超同龄人的果敢坚韧。
如此,镇守边州方后继有人。
司岱舟的冠礼,是呼延生在军营中办的。于他而言,呼延生虽为统帅,却更似父亲。他一身武艺,皆由呼延生亲传。
彼时,在边州禹城的街市上,司岱舟同呼延生一起吃肉饮酒。虽不过是一简陋小摊,滋味平凡,他却从未忘记过那种满足的暖意。
寒风从脖颈后吹过,裴承槿侧头一瞧,正见宋黛扯着帘子,远远看着某处,神情是说不出的怅然。
“宋黛姑娘,是第一次来皇都?”
话说出口,裴承槿方觉有些唐突,又将话转了个弯:“皇都繁华,稀奇物件也多,姑娘若是想添置些什么,直说便可。”
“多谢公子。”
司岱舟放下了手,街市上的热闹景色被隔绝在外。
“之前没来得及问,姑娘做何营生?”
马车走入了一条小道,马蹄踏在青石板路,回声阵阵。
司岱舟顺着葬身火海的院子主人身份,瞎编道:“我家是猎户,平日只靠打猎为生。”
原来是猎户,怪不得女子也高大有力。
裴承槿全然信了,随后细细想了想宋黛的情况,回道:“若是猎户,在皇都中应会无聊。不过姑娘近日还是莫要出门,吃食我来吩咐下人。”
话音刚落,二人已经行到了一处店铺。裴承槿勒马停车,回身嘱咐道:“此店为宅行,请姑娘稍等,在下去买一处院子。”
裴承槿选的院子,距离裴府不过几步路。
一来,方便他差人送些吃食。二来,若有贼人一路追至皇都,追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便也好办了。抓住再用刑,不怕贼人不吐出这幕后黑手的来历。
待付了银子,裴承槿便将宋黛领到了刚买下的小宅中。
这宅子不知荒废多久,院内已陈满旧灰。
裴承槿将木桌擦出一片干净地儿,放上一纸房契,又压了一块小石头。
“这是房契,姑娘妥善保管。裴某还有要事,不能再留,请姑娘见谅。”
房契被风吹得簌簌而动,司岱舟瞧着,竟然觉得镇纸的小石异常多余。
这风并不大,却又无法拒绝。它吹动了一张纸,和一颗沉寂的心。
藏烨好容易等裴承槿离开了院子,司岱舟却仍未出门。
又等了一阵,只见一名仆从拎着菜篮,敲响了门。
他看着司岱舟接过菜篮道了谢,随即那名仆从也欠身离开。
等到大门紧闭,藏烨找准时机,从墙上翻了进去。
司岱舟坐在院中石凳上,身体中失常的感觉却迟迟未消,手边还是那一纸房契。
“陛下。”
抬眼一看,藏烨已经站在了面前。
“在暗卫中找一人来此处守着。若是有人上门,就说是宋黛的阿兄。”
藏烨摸不清皇帝的想法,只是恭敬地应了下来。
等到司岱舟坐上回宫马车,他将假面从脸上除去,手指抚上这张男子的脸。指尖触感真实,却让他心生恍惚。
仿佛方才种种,是他偷了谁的时间,夺了谁的魂魄,做的黄粱一梦。
裴承槿将宋黛安顿之后,只身回了裴府。
裴九已在府中急得焦头烂额,想出去寻他,却又不知去哪里找。见裴承槿无恙归来,他才歇了一口气。
“厂公一夜未归,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说来话长,我要进宫一趟,详细的回来再说。”裴承槿行色匆匆,步履生风。
裴九见裴承槿身上染满了血迹和灰土,委婉道:“厂公还是先换身衣服,属下马上去备好热水。”
这番模样确实不适合进宫面圣,裴承槿只得先压下了这份急切。
此次探查岐山,虽然怪人被大火所烧,但也并非没有收获。
首先,这怪人与寒鳞草的关联,板上钉钉。不过却在岐山并未寻到寒鳞草的踪迹。
再次,大理寺少卿死于岐山药王庙,随即贼人特意在岐山留下嗜血怪人,为的就是杀死前来查案的人。那么,大理寺少卿所追查的偷造军械一案,也应同掌控怪人的幕后之人有关。
最后,也是令裴承槿大为震惊的。不足一月,城郊失踪流民竟成为了丧失神志,只知杀戮的怪人。
所有事情,看似独立,实际环环相扣。背后阴谋,不言而喻。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将流民一事,上达天听。
火红的木炭堆叠一处,迸溅出的光点很快消失殆尽。
铜铫不知已经烧了多久,松鸣风韵之声不绝于耳,而那铫子上的白雾,也缠绕多时。
司岱舟回了文华殿,正倚在紫檀宝座上。面前书案的正中间,则是那一纸房契。
“噗呲——”
沸水还在不知疲倦地翻滚,声声入耳,吵得司岱舟甚是烦躁。
宋沛一早守在司岱舟的寝殿外,却被藏烨告知今日陛下身体不适,休朝一天。
然而皇帝并未召见,他又怎敢私自入内,只能一直候着。
这一等,便将太阳等到了正头顶。
宋沛自然察觉不对,心中打鼓之际,又见藏烨回了寝殿。藏烨却说,陛下不在寝殿,一直在文华殿。
宋沛只好挺着半截入土的身子跑去了文华殿。
想必是陛下操劳政务,通宵达旦。
他呼出一口气,心中难免有了些慨叹。
裴承槿从沐浴更衣,到入宫觐见,一刻不停。
此时,他正朝着文华殿大步迈进,便看见了弯着腰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宋沛。
“宋公公安。”
宋沛没抬眼,便听见这像是被沙石磨过的声音,登时眼皮一跳。他装作没听到,微微阖上了眼。
裴承槿见状,拉长了调子:“宋公公!安好啊!”
“裴厂督。”
宋沛扯了一下自己下垂的嘴角,声音缓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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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未召见,裴厂督怎得又来了?”
“自是有急事啊!”裴承槿情真意切:“还要劳烦宋公公为我通禀一声。”
眼皮上的褶子似乎更是重了几分,宋沛拧着脸,沉声道:“裴厂督今日来的不是时候,陛下身体抱恙,歇下了。”
“陛下真是——勤政爱民!身体有恙还在文华殿中啊!”
裴承槿一开口,调子更高,惹得宋沛差点在原地跳了起来。
“裴厂督!何故大声喧哗!”
如此动静,司岱舟再听不见,就是耳朵不好使了。
他换了斜倚的姿势,直了身子。略一停顿后,又伸手将案上的房契收了起来。
“宋公公,让裴承槿进来吧。”
司岱舟的声音传过殿内,等再传出了厚重木门,则生了沉闷的回响。
宋沛听皇帝松了口,将眉毛一敛:“裴厂督!请吧!”
文华殿中,帘幕色彩鲜艳,麒麟祥纹盘锯于三尺丝缎之上,流光溢彩。
殿内中央,满地铺锦,织金毯上九龙齐飞。
裴承槿快步进了大殿,双膝触地而拜。
“奴才参见陛下!”
司岱舟瞧着裴承槿换了一身飞鱼服,左臂动作自然,不像半分有伤的样子。
“裴厂督,平身吧。”
裴承槿微微欠身,道:“多谢陛下。奴才今日无旨觐见,确有要事禀报。”
司岱舟的手中端着一封奏折,目光却恰好略过了奏折边缘,落在裴承槿的脸上。
“裴厂督哪次不是说,有要事禀报,这次又是何要事?”
语气古怪,话中有话。
裴承槿略一蹙眉,收在袖中的手指不由攥紧。
“禀陛下,几日前奴才曾向陛下提及城郊流民遭受诱骗以至失踪,陛下可还记得?”
“自然。”
城郊流民一事,看似事小,却能反映出这朝堂之上贪墨成风,食素盈朝。
而司岱舟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稳。他在明面上惩戒了户部侍郎曹康适,但同时也需要曹康适来操办善后。故,此人不能弃。
司岱舟以为裴承槿是要提及此事,便率先开口道:“裴厂督先前说,这拨给养济院的款并不足以安顿流民,朕便让曹侍郎着手重新办了,可有不妥?”
“奴才并无此意。”裴承槿俯身行礼,又道:“陛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自无不妥之处!”
又是这样的话。
裴承槿同宋黛所言,字字肺腑。后背破了,就给她伤药。宅子烧了,就为她买一处新的。
怎么到了自己这儿,除了虚无的溢美,就只有奉承之言。
司岱舟从紫檀座上起身,衣袍堪堪擦过地面,金色细线映出了深浅的光芒。
“听耿卿说,裴厂督这几日并未前去调查军械一事啊。这朕安排的差事,真是就不值得费心吗?”
整句话说完,司岱舟已经站在了裴承槿面前。
日光自背后倾泻,打下的身影恰好将裴承槿遮盖。他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承槿。
但裴承槿听着,只觉得皇帝是因他未去找耿元恺一起查案,而心生不满,便沉默了些时间,想着应答之话。
“裴厂督一张巧嘴,怎得此刻却不言语?莫非是朕说中了,你是不愿做朕安排的事情吗?”
司岱舟见裴承槿面上神情微微松动,更觉得自己猜中了。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自心底喷发,激得他的声音扬高些许:“裴厂督若是不想做,那趁早把位子空出来,朕好另择贤良。”
都说司岱舟喜怒无常,现在看来,实在是有病。我不过夸了他两句,夸到马屁股上了吗?尥蹶子给谁发疯。
裴承槿心下恼火,尽力控制着自己面上的表情,还是不免显出了端倪。
阴影在裴承槿的脸上分出深浅之别。他垂下的长睫打出了深灰一片,司岱舟看不见他眸中的情绪。
眉间的那颗红痣则染上了浅浅的灰。
目光流连在这颗痣上,司岱舟突然发觉,自己是想看清裴承槿这个人。
16. 重识裴承槿
恰逢日光流转,明暗变换。
司岱舟映照出的身影浅了轮廓,他见裴承槿抬起了眸子。
“陛下何出此言,奴才虽未与大理寺卿共同查案,但并不是不将陛下嘱托之事放在心上,而是另辟蹊径,寻找线索。”
裴承槿就着皇帝说的差事为自己辩驳,却见司岱舟眼中盛着他看不懂的晦暗。
谁招惹他了?
裴承槿忍不住在内心嘀咕,想着要不是火烧眉毛,自己何必撞上他这幅艴然不悦的样子。
司岱舟稳了语气,开口发问道:“裴厂督另辟了什么蹊径?”
“陛下,顺着军器库的线索追查是一条路,但恐收效甚微。而大理寺少卿是因追查偷造军械一案,在岐山药王庙遭受刺杀。奴才以此为线索,前往岐山,竟见到了嗜血的怪人。”
“这怪人失了神志,嗜杀好战,且皮肉坚硬,不入兵器。先前大理寺卿曾言,少卿是死于掏心,寻常人又如何下此毒手。而那怪人手甲奇长,锋利无比,当为凶手。”
裴承槿说的,因为追查大理寺少卿之死才前往岐山,自然是假话。他去岐山,只为寻找寒鳞草。
这番话,不过是讲给皇帝的托词。为的是让自己的岐山之行,名正言顺。
司岱舟疑心裴承槿前往岐山的原因,却没想到此刻被他说了出来。裴承槿的解释,正着听,反着听,好像很是合理。
但司岱舟转念一想,若是裴承槿的确是为了大理寺少卿而去了岐山,那自己刚刚说的话,岂不是屁话。
大殿之内,登时沉默一片。
司岱舟背在身后的手攥了起来,他遮掩般甩了下袖子。
见皇帝没开口,裴承槿倒认为是个继续开口的机会。
“奴才已仔细检查过尸体,尸身之上生着冻疮和烂脓,皮肉还有其他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奴才推测,这名尸体极有可能是已经失踪的城郊流民。”
说罢,裴承槿语气一转:“然,奴才办事不力,本想将怪人尸体带到陛下面前,哪承想竟遭贼人跟踪,尸身被烧,铁证全无!”
尸身被烧,司岱舟是知道的。但是裴承槿说的铁证,他却一点不知。
裴承槿拼命要将尸身带出火海,原因竟是怪人身上的烂疮冻痕可以证明身份?
司岱舟怔愣一瞬,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没看清过裴承槿。
裴承槿是太后的手下鹰犬,行监视之责。又以百官的腌臜把柄,交换秘密。
在他眼中,裴承槿万事当以自身为先,辗转于朝堂权贵而明哲保身。
先前,裴承槿以巧言揭发养济院一事,便超乎司岱舟的认知。如今,他亲眼见裴承槿欲闯火海带出尸体。
若正如裴承槿所言,是为了保下证据。那裴承槿,则远非表面所见,是蝇营狗苟的小人。
凉风习习,流纨轻盈飘动,麒麟瑞兽蹄踏祥云,霸气威武,灵动如生。
风袭身侧,司岱舟见裴承槿一身正红色飞鱼服,衣摆褶裥微微而动。
这样明亮的红色,衬得裴承槿风姿玉举。
司岱舟压下喉咙深处翻滚的痒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多了分干涩。
“裴厂督此次入宫,是为了失踪流民一事?”
“正是。”裴承槿颔首。
“依你所言,这诡异嗜杀的怪人很有可能是失踪的流民?”
“陛下,倘若不是流民身份特殊,尸身上特征明显,想来幕后之人也不会费尽心思毁尸灭迹。”
裴承槿将双手相交而握,躬下了身。
“岐山怪人诡异非常,且来源不明。奴才恐背后黑手另有所图,意图祸乱皇都!”
想来,裴承槿并未见过前些日子死在西营街的怪人。他去岐山,应当也是因大理寺少卿命丧于此。
司岱舟又想到,裴承槿当夜所骑的马是拴在了药王庙内。这样推算,他是先去查看了药王庙,而后上了岐山。
怎么看着,都像是司岱舟自己先入为主,一叶障目。
“那,依裴厂督看,朕该如何?”
司岱舟托着裴承槿的左臂,将他扶了起来。果不其然,裴承槿左臂上伤口作痛,面上闪过了一丝异样。
倒是个能忍的。怪人长甲锋利,又一夜不曾上药。现在新换了一身衣裳,想必伤口也沾了水。
司岱舟看着对方生生忍下了疼痛,微皱的五官一松,又恢复了寻常的恭敬。
“回陛下,奴才不敢逾矩。此事,还需陛下定夺。”
裴承槿哪里知道,司岱舟这奇怪的态度又是何处吹来的妖风。毕竟,他在这厂公的位置上也坐了几载,司岱舟可从未征询过他的意见。
“这有何不能说,流民一事的隐情不是裴厂督冒着风险探查到的吗。这应对办法,也该有些见解?”
话毕,回音在屋子转了一圈,最后传回耳边,司岱舟才发觉这话说得更像是伪装的嘲讽。
明明是问裴承槿的意见,愣是拐了一圈。
司岱舟刻薄语气一出,反而让裴承槿放下心来,他缓缓道:“陛下,依奴才看,岐山可疑,应派人搜查,包括山下小镇连同周边数里之地。贼人既然在岐山留下踪迹,任凭他如何遮掩,终有百密一疏。”
“此事,朕将交由御林军大将军卫思淼。”
裴承槿垂眸听着,却察觉司岱舟的声音愈发靠近。
视线之中,袍服上火纹缭绕,金螭蟠曲。
再过一瞬,这螭龙更近一分。
“前几日,朕曾说过,要裴厂督为朕办事。”
司岱舟将话说一半,随后故意停顿了下。
而裴承槿面色如常。
“先前,朕已将曹康适当众下了面子,这还要归功于裴厂督的提示。这朝堂上,都知流民一事是你同曹康适办的,只降罪了曹侍郎,而未追责于你。想来,也能猜到是裴厂督为了流民安危,鞠躬尽瘁。”
“如此良才,朕将你重用,顺理成章。”
句句称赞,实则字字算计。
这不过是皇帝给太后的表面计谋,为的是让太后相信裴承槿已在司岱舟面前取得了信任。
至于太后能信多少,全看裴承槿的花言巧语。
不过,信任与否并不重要,能将皇帝的信儿传在太后面前,才是首要目的。
裴承槿清楚司岱舟的盘算。于他而言,为谁办事并不重要,他只需要利用其手中权势,为自己所图披荆斩棘。
“陛下睿智明达,奴才叹服!”
裴承槿声音激昂,话含顿挫。
一股冷香缠绕于鼻尖,粗闻清冽酸涩,再嗅却有茶香回甘。
裴承槿心下疑惑,今日并未熏香,怎得这味道缭绕不绝。
殿内空旷,寒风穿行,面上却突然被呼了一阵热气。他轻轻抬眼,却见一张脸正挡在自己面前。
竟是司岱舟沉着气,打量得不动声色。
匆忙一瞥中,裴承槿见到司岱舟那双略微瞪大的眼睛。
眼中白仁大过黑色瞳孔,眼尾拉高,而压出了一条断断续续的深刻褶印。
“裴厂督说的漂亮话,真是能把死人说活啊。”
司岱舟的眼角提起笑意,一双眸子又变长了些。
裴承槿猜不透皇帝起起落落的心情,索性闭了嘴,不再接话。
“既然朕要重用裴厂督,那裴厂督今后可不能再做闲云野鹤了。每日,便来朕跟前,候着吧。”
幽幽冷香从鼻尖消散,司岱舟重新坐回了紫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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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座上。从话中语气推断,他心情甚好。
裴承槿拱手而立,道:“奴才谨遵圣旨。”
皇帝既然要为太后演上一场好戏,这戏本子上,必然少不了自己的角儿。
倘若军械一事当真事关太后,那从中斡旋,也会得知寒鳞草的蛛丝马迹。
最次,常伴在皇帝身侧,则不愁岐山的后续线索。
进退,均有利可图。
低垂的眼帘缓慢撩起,裴承槿目含暗光,稍纵即逝。
宝座之上,司岱舟重新执起了狼毫,表面平静。
不远处,一对金鹤香薰状似鸣啼。白烟悠悠升起,却因闯入的风而方寸大乱。
司岱舟何尝不是,颠覆了想法,又乱了分寸。
绣眼鸟死在了金雕细琢的紫檀鸟笼中。
僵硬的鸟尸上羽毛蓬乱,鸟脖再无法支撑,只能松弛地垂了下来。或许是因这天气寒冷,才没生出了肮脏的蛆虫。
不过,这些都无人在意。
年轻男子从金饰华美的马车上跳下,步履飞快。身后数名仆从捧着琳琅物件,却只是远远跟着,不敢言语。
“爷?爷!”
侍卫从他身后急急追上,又挥手赶走了仆从。
男子随手扔下保暖的裘衣,长发微乱,便伸手理了理。
食指穿梭在乌黑长发之间,露出了根部的一颗细小黑痣。
“爷果然料事如神!岐山上去了人!但……”
侍卫的声音小了些,随后便起男子温润的声音。
“但什么?”
“但……蛊人未能得手,反被杀死了……不过!爷可放心!已经按照您先前吩咐的,将尸身处理掉了!丁点不剩!”
“之前便说过,此蛊需要身体健壮之人,你找来的那些流民,身残体弱,就算制成了,也是不堪大用的废物。”
男子轻轻撇了一眼侍卫,见他垂首敛眉,又道:“若成大事,细微之处,也不可放过。”
“更何况……”
说着,男子斜靠着,坐在了玫瑰椅上。
“更何况那些流民正被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盯着,此时动用,更需毁尸灭迹。还有,让你把神休草尽数带走,办好了?”
滚水热腾,雾气四散。茶香袅袅间,男子垂眸抚了抚盖碗。
“自然!都按照您的吩咐办好了!后续的事情,属下也打点妥当,保准神休草安然无恙!”
话锋一转,侍卫沉下语气,道:“爷,这去了岐山还将蛊人杀死的,说来,您也识得。其中一人只是乡间野女,而另一人却是东厂厂公,裴承槿。”
白瓷茶碗发出清脆一声,男子将它连碗带盖一起砸在了木桌之上。
“确定?”
“东厂厂公裴承槿眉间有一红痣,且长相俊美,宫中之人悉数知晓,断然不会看错。”
“爷!”侍卫拱手道:“这裴承槿乃太后跟前红人,又在皇帝眼皮下,想必此时,皇帝也……”
“这种大事!现在才说!”
侍卫急忙下跪,惶恐道:“属下该死!”
“那裴承槿横竖不过一个卑贱奴才,却能坐上今天的位置。手段,见识,当为人上,还需提防。去,派人盯着他。皇帝那边,也给我盯好了。”
男子发完了脾气,又将身体靠了回去。
“过些时候,就到皇家冬狩的日子了。我要的蛊人,还需炼出最好的。不然,怎么能配得上九五至尊的帝王呢?”
说罢,男子轻轻一笑,尾音带颤。
烈风涌入室内,将紫檀鸟笼吹得不停作响。
男子抬眼一瞧,神色淡淡:“鸟儿都死了,还留着做甚。”
“该死的,早该彻底消失。”
17. 将计就计
卫思淼奉司岱舟之命,前往岐山搜山。
这岐山冬日多瘦木枯枝,山中野兽也早找好了地方栖身。整座山上,生机寥寥。
卫思淼带着人马乌泱涌上了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却只找到了先前出现蛊人的山洞。而其他地方,并无可疑之处。
山洞中除却留下的打斗痕迹,没有任何器物,角落也过分干净。
种种迹象,皆可表明这个山洞早先已经被人特意清理过。
线索中断,司岱舟只好让卫思淼在岐山附近留下人手,暗中监视。
而这几日,裴承槿应了司岱舟的话,日日来御前侍奉。
皇帝上朝,他在殿外候着。
皇帝在文华殿批奏折,他在殿内候着。
皇帝回寝宫,他也出宫回府。第二日,再一早过来。
裴承槿彻底失去了闲暇,每日睁眼就是司岱舟那张脸,闭眼之前还是他那张脸。
东厂厂公裴承槿一跃成为陛下眼跟前的红人。此种谣言在众人嘴里一嚼,立刻席卷朝堂。
裴承槿每日除了要跟着司岱舟,出宫之后,还要与不同官员溜须拍马,称兄道弟。
司岱舟的目的很快便得逞。太后已私下派人传话,要裴承槿今日于酉正时分乔装混入太医之中,借为太后诊病之名,进入慈宁宫。
裴承槿面色不变,将原话转述给了皇帝。
“哈哈哈……哈哈……”
司岱舟先是笑了起来,笑声自喉咙深处而出,却听着越发沉闷。
“不愧是太后啊,手眼通天。看来这太医院内,也多为太后一党。朕若是找人瞧病,尚且要顾及一二啊。”
话中除了讽刺,还能听出些隐隐的怒火。
太后势大,朝中羽翼多为言官。而司岱舟不仅有雷霆手段,更有直属帝王的黑甲卫和御林军。
加之太后因先太子之死而对司岱舟心存怀疑,故,二人不过表面和平,实则两两相抗,势同水火。
裴承槿清楚利害,见司岱舟没再开口,便问道:“陛下,不知今日,奴才去,还是不去?”
游龙纹笔架由青玉所制,雕刻细腻,匠心独具。
此刻,只见一只紫豪笔被重重摔在了上面,浓墨四溅,漆黑颜色顿时落在了纹样之上。
“去!为何不去?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司岱舟嘴上如此说,心中却并不安稳。
归根结底,是他并不确定,裴承槿是否真心为他所用。
这几日,他瞧着裴承槿的神情,无波无澜。
若是在殿外,对方则跟在五步开外。若是在殿内,则是站在殿门前的一块地上。
二人相隔甚远,以至于司岱舟每每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却又不想说了。
尚未干涸的墨痕在手指上被用力一捻,司岱舟垂眼看着这被拉出长痕的墨色,开口道。
“裴厂督怎得总是站这样远?”
裴承槿本是等着皇帝接下来的吩咐,哪知他再一开口却是令他听不懂的话。
“回陛下,奴才恐扰了陛下清净,故站远了些。”
“站得近些,太远了,说话都费力。”
文华殿空旷,裴承槿只能听见司岱舟语气之中的不耐烦,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思索两下,裴承槿依言走到了皇帝面前。
司岱舟单刀直入,道:“裴厂督,是决定为朕效力了吗?”
原来是心存怀疑。
裴承槿摸透皇帝心思,迅速转了表情,跪地而后高声道:“为陛下效力,当属奴才所愿!”
“先前,裴厂督为太后效力,也当属所愿了?”
司岱舟瞧着裴承槿的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倒是看出了些演绎的成分。
“陛下,为太后娘娘办事,乃义父遗愿。义父对奴才有再造大恩,万不敢违背!”
裴承槿东扯西扯,借坡下驴。话刚说完,果然又听皇帝问道。
“那这义父之恩,裴厂督不用报了?”
司岱舟步步追问,丝毫不留缝隙。
裴承槿虽是俯下身体,声音却洪亮:“陛下,义父已经仙逝,所留遗愿,也已尽力而为。如今,当另择明主。陛下龙章凤姿,有日月之表,是为明主!”
司岱舟不得不承认,裴承槿夸人,确有几分功力。
他轻皱眉头,嘴唇微动,生生压下了翘起的嘴角。
见皇帝没再追问,裴承槿便猜他暂时放下了疑心。
宫中事,事无绝对。所谓效力看得也只是谁更有价值。
而今,皇帝掌控岐山一事,又出言拉拢,当为利用人选。
“咳……今日前去太后寝宫,她必会提及岐山一事。裴厂督只需说明,卫思淼已在岐山之内发现了逆贼踪影,尚在搜捕。其他的,只需灵活应对。”
怪人与逆贼,并非一说。司岱舟隐瞒怪人一事,一可减少百姓惊慌,二可避免打草惊蛇。
逆贼说法,是司岱舟的表面借口。目的,应当是逼迫太后有所行动,从而露出马脚。
裴承槿心下了然,道:“陛下运筹帷幄,奴才钦佩!”
“陛下——御林军大将军卫思淼——恳请面圣——”
宋沛那破锣嗓子像是古寺钟声,前调响,后调重,中间拉长,惊得休憩的寒风再度吹了起来。
司岱舟敛了面容:“传。”
卫思淼宛若一座移动山丘,带着烈风,卷着细尘,直直冲了进来。
“末将卫思淼,拜见陛下!”
这脚下一圈,都被卫思淼震得晃荡。
裴承槿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对方,见卫思淼那脸上冒出了细汗,便猜是岐山发现了什么要紧事。
“卫将军,朕不是让你看着岐山。”
司岱舟放下奏折,转手拿起了下一本。
“陛下!正是因为岐山一事,臣才来冒昧恳请陛下赐见!”
卫思淼瞪大了不大的一双眼睛,眉毛竖起:“陛下,岐山之上,确有发现!”
说着,他偏头看了一眼裴承槿,止住了话。
此种微小动作,意味明显。
裴承槿自然察觉,并未开口,只垂首沉默而立。
裴承槿已表明忠心,司岱舟虽信了八分,但若屏退,更失帝王风骨。
卫思淼见司岱舟摆了摆手,知晓皇帝并不介意裴承槿在场,便顺着说了下去。
“臣麾下,有一郎将。从军之前,居于山林,靠山吃山。故而,此人对树木丛林,原隰山丘,最为熟悉。”
“今日,此人乔装上山,照例巡视,却发现岐山之上有泥土松动的痕迹。”
司岱舟合上黄绫封套,奏折被拍在了书案上。
“泥土松动?何意?”
“回陛下,据此人所言,有人在岐山挖走了大片泥土,又寻来了别处的生土,填在了上面。
“岐山之土,颗粒粗,含石砾。这些重新覆盖在上的土,却是团粒状,是壤土,应为耕作土。”
说到此处,卫思淼眉头一松,眼睛也眨了几下。
“说是……啊!是说这岐山上之所以出现耕作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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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可能是有人将土挖走后,为了掩盖,才找来别地的生土盖好填满,却忽略了土壤之别。”
卫思淼将郎将所言尽数托出,随即顿了两秒,仔细回忆有无缺漏。
“陛下派臣看守岐山,臣不敢有误,特此报于陛下!”
裴承槿虽像个石雕似的站着,话却没少听一句。
照着这郎将所言,岐山被人挖去了土,又欲盖弥彰地填了回去。同时,还留下一名嗜血怪人负责杀人灭口。
种种,均可说明岐山确为寒鳞草的种植之地。
只不过,始作俑者思虑周全,在追查到岐山前转移了证据。
藏于袖中的手指攥在一起,裴承槿不觉自己已咬紧了牙,下颌角微微鼓起。
“不知,裴厂督,你怎么看啊?”
司岱舟并未回了卫思淼的话,反而一句引到了裴承槿身上。
手心一松,裴承槿开口的声音中,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回陛下。奴才愚钝,虽猜不着这被人挖走的土有何特别之处,但想来,贼人费尽心思也要暗中运走,必是有所求。”
“运土非小事,需人力马力,不妨走访农户,调查可疑人选。也可寻找耕作土的原本归处,并于附近搜查。”
说罢,裴承槿欠身道:“此为拙见,还需陛下定夺。”
这一番话,正正说在了司岱舟的心头上。
固守岐山,非为良策。泥土线索虽然扑朔迷离,但不失为一条好路。
看来,裴承槿不仅待人接物左右逢源,办案做事也是抽丝剥茧。
“卫将军,裴厂督所言极是,需双管齐下。而岐山仍要派人监视,若有鬼鬼祟祟可疑之人,留下活口,带来审问。”
“此事,劳烦将军了。”
司岱舟话中尾音渐长,裴承槿也听出了几分隐约的疲惫。
卫思淼打躬作揖道:“末将定不辱命!”
做戏,便要做个全套。
裴承槿在皇帝用膳时离开了皇宫,经过皇都中最热闹的街市,还买了一包新鲜出炉的糖炒栗子。
趁着付钱的空档,裴承槿状似无意,扫了一眼身后水泄不通的人群。
果然有人跟踪。
回府后,他换了穿着,沿小道靠近皇宫,并在无人之处掠过宫墙。一路避开宫女太监,翻进了太医院。
太医院中早已有人等候,见着他来,便递上了一件绯色盘领袍。
“裴大人,太后娘娘等候多时,请快些随我来。”
裴承槿倒是认得这人。
马含昱,此人乃太医院中德高望重之辈。医术渊博,技术精湛,善针药并重。
他来为太后诊治,确实合适。
裴承槿迅速套上衣袍,道:“马太医,有劳了。”
金乌已逝,弦月如弓。
裴承槿抄手垂眸,紧跟在一众太医之后。
宫中小路,色泽黛青。步子若是重上一些,便有金石之音不绝于耳。
众人安静非常,无人言语。蟾光之下,就只余了这种脆声。
“马太医。”
一名女子的声音将沉寂打破。
裴承槿抬眼一扫,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纺琴姑姑。
“姑姑好。”马含昱略一躬身,眼神向后一瞥,示意人已带到。
裴承槿见女子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心领神会。
他越过众人,走至纺琴身前,双臂于胸前合抱,道:“纺琴姑姑安。”
其余太医早被知会过,皆闷声垂首,不看不听。
18. 攻心
纺琴推开殿门,侧身,颔首而立。
裴承槿扫了一眼对方表情,见其面不改色,于是垂下眼帘,单手拽起绯袍一角,大步跨过了慈宁宫的门槛。
此时,玉钩当空。
釉里红纹梅瓶被溅上银辉,瓶中恰是一枝绽放梅花,五瓣粉白,枝干虬曲。
花香虽然清淡,却持久未散。
青瓷熏炉中,轻烟飘逸。檀香沉稳柔和,嗅之细腻。
两种香气细细纠缠,再闻,却生出了别样美妙的滋味。
纺琴不知何时站在了裴承槿身后,她轻声道:“太后娘娘,裴大人到了。”
一只盘绕着皱纹的手为太后掀开了珠帘,嬷嬷托着太后一臂,身子前倾。
只见太后从内室缓缓而出,金钗生辉,步摇微晃。
带起的细风将轻烟吹得歪斜,香味始终浓郁。
裴承槿下跪叩首,扬声道:“奴才恭请太后圣安!”
话音落地,字字有声。
而室内寂静一片,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太后迟迟不语,宫女静立原处。
裴承槿附身贴着地面,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喉间似乎涌起异物。周身鲜血倒流,尽数冲向头颅。
彼时沁人心脾的芳香气味,再闻却粘稠无比,令呼吸滞涩。
身前馥郁更浓,与此同时,脑袋顶传来太后威严的声音。
“不知,这几日,裴大人都在忙着些什么?”
虽语气平静,却更像兴师问罪。
喉中充血,裴承槿一开口,嗓音听着闷声闷气。
“回太后的话,奴才近些日子在跟进兵部郎中的案子,还有私铸军器一事。”
香味渐远,太后似是转身坐在了高椅之上。
“是吗,那裴大人说说。”
太后轻捏盖碗两侧,抿了一口嬷嬷递来的茶水。
翡翠盖碗呈着海棠花形,在太后手中,正与黄金戒托上的碧玺相得益彰。
“奴才前些日子探得,那兵部郎中并非意外死亡,而是被人蓄意下毒杀害。偷造的军械虽是从府上搜出,但依奴才看,此事并非郎中一人所为。”
裴承槿仍跪在地上,下肢传来冰冷的麻意,这种噬人的感觉逐渐从腰际之下向上攻陷。
“你认为,该是如何啊?”
太后放下盖碗,轻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裴承槿。
“奴才不敢妄言,只盯紧了大理寺。大理寺中每日有专人押送木箱,且皆为坚甲利兵,守卫森严。奴才不知箱中物品为何,但观其阵势,私以为,应与军械一案有关。”
以上有关大理寺所述,裴承槿当然没见过。不过是根据在大理寺见到的种种,编造而成,半真半假。
大理寺卿将他抓入天牢那日,皆着常服,行车谨慎,应为隐蔽之举。
太后当不知皇帝早出言拉拢,而是因宫中传言,疑心于自己。
裴承槿再清楚不过,太后能在尔虞我诈大的后宫中走到今日,全靠过人心计。否则,早已为先皇殉葬。
今日,太后秘密召见,一为试探,二为消息。
试探,需要声情并茂地做戏。
消息,一半真实,一半掺假,则最为可信。
裴承槿刻意将话停了些许时间,等他再度出声,话中已满是恐慌。
“太后娘娘!请治奴才办事不力之罪!”
说着,他将脑袋实实磕在地上。
“奴才蠢笨!太后娘娘将此事托付于奴才,奴才却始终不能查明!有负太后所托!”
果然,太后攒紧了一对蛾眉,出言催促道:“发生何事?还不快说!”
“奴才私自潜入大理寺,意图查明箱内之物,却惊动侍卫,险些死于箭下!是奴才的属下拼死相救。否则,再无福分见到太后娘娘!”
这些话,却并不足以让太后信任自己。
“裴厂督为哀家尽忠竭力,岂能怪罪。”话锋一转,只听太后突然发问道:“这几日,朝堂之上都说,裴厂督成了皇帝的眼前红人?”
果然来了。
裴承槿藏住眸中冷光。
“太后娘娘明鉴!此种说法,并不属实!”
“先前,皇帝将安顿流民一事托于奴才和户部曹大人。怎料奴才在无意中发现,流民竟造奸人蒙骗,以至失踪,遂上报于皇帝。奈何皇帝心思深沉,借由流民一事 ,于百官面前,治了曹侍郎的罪!”
话至于此,裴承槿等着太后的反应。
“竟有此事?你可查明?”
太后的声音中难掩震惊,问话速度也快。不像是裴承槿所疑,为流民失踪的幕后黑手。
“奴才追踪到荒废老宅,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流民也不知所踪。”
“因着此事,皇帝明面上褒奖奴才,实则暗中将奴才高高架起!朝堂之上,无人不知曹侍郎是与奴才一同经办流民一事。曹侍郎被降罪,奴才却安安稳稳,甚至还成了所谓眼前的红人!这不是让百官在暗地里唾骂!我裴承槿是背后捅刀之人!”
裴承槿将话说得越发激昂,尾音更是声如洪钟。
自然,这番话也是捏造的。
太后既然疑心裴承槿有向皇帝靠拢之意,第一步,是要为她竖起疑问:皇帝真的有意将裴承槿拉拢吗?还是另有所图。
太后见裴承槿似是气喘,俯在地上肩膀耸动,便软了语气,道:“裴厂督这是说的什么话?又为何一直跪着,先起身吧。”
“奴才叩谢娘娘!”
裴承槿单手撑地,想站直身子,双腿却猛然传来一种细密的疼痛,似是百针齐扎。
“哀家近日听闻,皇帝派御林军前往岐山,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看来,司岱舟在调兵之际已经设想到太后会有所察觉,方嘱托自己,以发现逆贼一事作答。
裴承槿半弯身子,恭顺道:“回太后的话。皇帝虽许奴才跟着,但凡遇大事,皆为密谈。不过,这几日,御林军大将军卫思淼确实来了文华殿。忆其样子,风尘仆仆,甲衣脏污,似乎还沾染了血腥之气。”
“奴才推测,应是抓了人,或者……杀了人……”
长甲嵌进掌心,原本端庄的坐姿也紧绷了不少。
只听太后低了声音,问:“何意?”
“奴才斗胆猜测……应当是皇帝在岐山发现了逆贼踪迹,故而派兵抓捕。”
太后显然不信,骇人目光在裴承槿身上走了一圈。
“娘娘可知几日前,都城内有逆贼在晚间当街杀了人?”
太后眉间松动,忽而又听裴承槿道。
“逆贼被处死,此事也被皇帝迅速瞒下。奴才想,二者当有所关联。”
其实,太后的确听闻,有逆贼当街杀人。
然,逆贼所图应为权力。当街杀人,却与目的背道而驰,反而招致祸端。
倘若,是皇帝察觉逆贼踪迹,贼人为保命逃于街道,并在逃亡中杀死一人。如此,便可说通了。
太后沉默片晌,裴承槿攻心的计策,已成功大半。
珠帘轻晃,玉石相撞,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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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响起太后温和的嗓音。
“裴厂督,可还记得你义父的遗愿?”
翻旧帐,在意料之中。
裴承槿迅速稽首道:“回太后!裴承槿万万不敢忘记义父遗愿!承蒙义父再造洪恩,方有今日之裴承槿。义父所愿,万死不辞!”
“好!”
太后从高椅上走下,伸出一手,将附伏于地的裴承槿托了起来。
“皇帝心思深沉,如今将你抬至高位,应另有谋算。伴君如伴虎,裴厂督还需小心行事。”
裴承槿见太后眸中尽是担忧,便也跟着摆出了一副感激的神色,道:“多谢太后指点!”
“还有一事。今日,裴厂督是混进太医之中才得以来了这慈宁宫,往后怕是更加不便。为不引皇帝猜忌,裴厂督可将要事以书信记录,交于天衣阁。就说,你拿来的信中记载着异邦最时兴的衣样,自会有人接手。”
“裴承槿谨遵懿旨,定不负慈恩!”
裴承槿垂首躬身,周身却有冷意游走。太后那不动声色的打量落在身上,却更像是爬过了粘稠的冷血动物。
纺琴送裴承槿出了殿门。门外一众太医早在寒风中缩紧了身子,又碍于礼节,不能将身子抖得太过。
寒风冲得猛烈,纺琴只好关上了殿门。
“娘娘,可要传马太医进来?”
太后一直思索着裴承稷的话,心中却愈发不安。
“去,给南城都督去信。问问他,皇都之中,还有岐山之上,这所谓逆贼可是他派来的?”
太后掐紧了手心,黛眉拧起。
“告诉他!哀家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若是想被皇帝抓住尾巴,就放心大胆地干!”
纺琴听太后话中带了怒火,连忙出言安慰:“娘娘,何必动怒。都督知道分寸的。”
“再去给天衣坊打个招呼。若有信件,速送于宫中。”
听着这话,纺琴以为太后是信了裴承槿所言,便轻声问道:“娘娘,是信了裴大人吗?”
“呵。”太后冷笑一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纺琴。
“裴承槿,向来圆滑。信与不信,并不重要。哀家只需要他来做一只鹰犬,有用则留,无用则弃。”
从慈宁宫中脱身,裴承槿顺着来时小道,出了宫墙。
此时戌时将至,多数百姓早已归家。街道小铺也只剩下零星几人。店铺掌柜正忙前忙后,收拾摊子。
裴承槿站在一糕点铺子门口,见尚未关门,便扬声问道:“掌柜的,可还有今日的糕点?”
糕点铺掌柜从店内走了出来,袖口的衣服还在挽着,面粉蹭了半身。
“哎!客官!您来的晚了!现在只有些顶酥饼和糖薄脆,虽是剩下的,但这两种点心,味道香甜,很受欢迎呐!”
裴承槿不喜糕点,却想着宋黛应是喜欢。
“那便都给我包起来吧,有劳掌柜了。”
手中的油纸散着香味,裴承槿拎着纸绳,又进了几家店铺。
熟肉腌鱼、花生菱角,裴承槿一样买了些,迈开长腿便向宋黛的宅院处赶。
这几日,他忙着跟在皇帝身后,只是差人为宋黛送去了菜蔬和黍米。
想来,猎户之女,应在这一间狭小院子中呆得烦闷。
宅院已至,裴承槿伸手扣了扣兽鼻中的铜环。
院门开得飞快,却只开了一条小缝。
裴承槿从门缝之中见到一双男人的眼睛,瞪得很大,满是戒备。
再向后看,屋内无灯,只余幽暗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