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 第1章 玻璃屑 窗外的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一片寂静的工作室里,靳砚的手机突兀地响了一下。 “砚砚,我有事情跟你说,现在。” 虞清远坐在咖啡馆最角落的位置,指尖在手机边缘来回摩挲,金属边框被体温焐得发烫,屏幕上显示着那条二十分钟前发出的消息。 靳砚一眼就看见虞清远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把刚刚顺手买的杏仁饼放在桌上又推到虞清远面前,笑道:“怎么突然要见面?要说什么吗?” 虞清远还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咖啡杯的边缘。 靳砚心里一动,伸手去探虞清远的额头,眉头微蹙:“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 “我们分手吧。” 靳砚的手僵在半空。 他像是没听懂这句话,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露出像一个被开了恶劣玩笑后无奈的表情。 “不是……清远,你刚刚说什么?” 虞清远低着头,声音有点闷:“我说,我们分手吧。” 靳砚脸上的那点笑意彻底消失了,他仔细地看着虞清远的脸,像是在辨认什么。 “等一下,”有太多问题一下子冒出来,他有点语无伦次,“等一下,为什么?早上你还说……” 他显得非常难以置信,“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你还说……” 他的话突然停住,因为虞清远放在桌上的手在微微发抖。 靳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放轻声音,试探着去碰虞清远的手背:“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我最近太忙,忽略你了?还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了?” 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最近的一切——明明一切都很好,昨晚他们还一起看电影,虞清远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是他把人抱回卧室的。 虞清远的手指在他碰到时蜷缩了一下,然后慢慢却坚定地把手抽了回去。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靳砚,眼神空空的,没什么神采。 靳砚被他看得心里一沉。 他看着虞清远明显不对劲的状态,到嘴边的话转了几圈,最后变成一声轻叹。 他努力把声音稳住,问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至少要让我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虞清远目光不自觉地移开,迅速地投向窗外又收回来,然后又把头低下去,头发也垂下来,遮挡了他一半的视线。 "倦怠期到了。"他说,"这半年我们连一起吃晚饭的次数都数得过来。" 空气突然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靳砚眼睛微微瞪大,虞清远攥着手机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靳砚看着他下意识躲闪的眼神,心里再清楚不过,虞清远每次说谎都不敢看人。 但他没有戳破。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轻声开口:“好。如果你真的想好了……我尊重你。”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虞清远的反应,才继续用商量的语气说:“那……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月?就一个月。我们之前不是说好要去很多地方,做很多事吗?就当是给这五年好好道个别。之后,我不再打扰你。” 虞清远猛地站起来,他不能听这个——不能听靳砚用这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话,不能看着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的靳砚,那个在外饱受赞誉的建筑师,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看着他。 “……”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虞清远盯着桌面,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靳砚悄悄松了口气,还想找点别的话说。虞清远却突然站起身:“我先走了。” “等等,”靳砚跟着站起来,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腕,“外面还在下雨,我送你。” 虞清远的手很凉,腕骨纤细,被靳砚攥住,他试着抽了抽,没抽动。 “不用了,”虞清远垂下眼,“雨停了。” 靳砚感受这微微发抖的指尖,心里揪了一下:“你现在这样……我不放心,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虞清远这次用力把手抽了出来。 “靳砚,”他叫了他的全名,声音很轻却坚决,“谢谢你。但真的不用了。” 他抬起眼,看了靳砚一眼,视线重新看向外面:“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说完,他转身推开玻璃门,踏过积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彻底离开靳砚的视线,虞清远终于放慢了脚步,扶着路边的围墙大口呼吸起来。心脏跳得太快,撞得胸口发疼。 林修从国外回来,给他带来了梦寐以求的来自柏林的offer,此刻正躺在他的手机里,条件优厚,五年策展人合约。 林修把合约递给他时说得明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五年前为了靳砚他已经放弃过一次巴黎,这次不能再放弃。 可那份合约的第三页,第七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楚:驻留期间禁止乙方发展私人感情关系。 他都能想象如果告诉靳砚,靳砚会是什么反应——一定会笑着说“没关系,我跟你一起去”,然后毫不犹豫地放下在国内刚刚起步的事业。 他不能那么自私。 可要他就这样放弃靳砚,他又做不到。五年了,靳砚早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像是呼吸一样自然的存在。 虞清远闭上眼睛,感觉喉咙发紧。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上来了,像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他知道这是焦虑发作的前兆,可他控制不住。他既舍不得靳砚,又放不下柏林的机会,更开不了口说出真相。 他怕看见靳砚失望的眼神,怕靳砚为了他放弃一切,也怕自己真的走了,靳砚会难过。 最后只能选择自以为最好的方法——先推开,再一个人承受。 至少这样,靳砚还能继续他安稳的生活。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堵着太多说不出口的话,压得他快要站不稳。 晚上靳砚回家时,发现虞清远已经把东西都搬去了客卧。他站在客卧门口犹豫了很久,抬起手想敲门,最后还是放下了。 凌晨两点多,虞清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客卧的窗帘没拉严,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亮痕。 他盯着那道月光发呆,听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虞清远知道是靳砚,这个时间他也没睡,肯定是在担心自己。 虞清远用力咬住手腕,想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行……”他蜷缩起身子,把膝盖抵在胸口。身边空荡荡的,没有靳砚的温度,没有他平稳的心跳声,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这五年来,每个夜晚都是听着靳砚的呼吸声入睡的。那熟悉的声音比什么药都管用,总能让他安心。 虞清远迷迷糊糊地起身,路过主卧都时候习惯性地伸手去开门,手指碰到门把手时才猛地清醒。 他正要转身离开,主卧的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靳砚站在门口,显然一直没睡,他看着站在门口的虞清远,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虞清远一时语塞,“路过。” 靳砚的目光落在他光着的脚上,眉头轻轻皱起:“地上凉。” 他转身从屋里拿出一双拖鞋,蹲下身,轻轻握住虞清远的脚踝,帮他穿上鞋子。 “晚上没怎么吃东西,胃会不会不舒服?”靳砚抬头看他,还是用那种熟悉的关切语气,“厨房有南瓜汤,要不要喝一点?” 虞清远摇摇头,转身往浴室走。靳砚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明天……”靳砚站在浴室门口,看着虞清远打开水龙头,“早餐想吃什么?我去买巷口那家生煎好不好?” 虞清远没说话,只是摇头。 “或者……我送你去工作室?”靳砚又试探着问,“你昨天不是说有幅画要赶进度吗?” 水声哗哗地响,虞清远只是低头洗脸,没有回应。 靳砚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伸手把水龙头调到温水:“用冷水容易头疼。” 虞清远感受着温水流过指尖,终于开口:“其实……我没想找你。” “我知道。”靳砚轻声说,往后退了半步。 他站在门口,看着虞清远洗完脸,用毛巾慢慢擦干。浴室暖黄的灯光照在虞清远微微发红的眼角,靳砚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上前。 “那……你早点休息。”靳砚最后只说了一句,转身离开时轻轻带上了浴室的门。 虞清远站在原地,听着门外渐远的脚步声。他低头看着脚上那双靳砚的拖鞋,毛绒绒的鞋面还带着靳砚的温度。 浴缸就在旁边。以前每次焦虑发作时,他总会习惯性地放满一盆水,把脸埋进去。直到憋得胸口发疼,喘不过气,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但这次他没有。 他只是慢慢蹲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就这样蹲着,直到腿都麻了。 起身时,眼前突然一黑,他踉跄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置物架。 “清远?”靳砚的声音立刻从门外传来,带着明显的紧张,“怎么了?” 虞清远扶着洗手台站稳,深吸一口气:“……没事,碰到东西了。”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传来靳砚轻柔的声音:“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叫我。” 虞清远听着门外沉稳的脚步声,知道靳砚真的就守在门外。脚上还穿着靳砚的拖鞋,暖暖的,让他不自觉 虞清远默默地把水调温。等他洗完脸转身时,门外已经安静了。他低头看着脚上那双靳砚的拖鞋,站在原地发了好久的呆。 浴缸就在旁边。以前每次焦虑发作时,他总会习惯性地放满一盆水,把脸埋进去。直到憋得胸口发疼,喘不过气,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但这次他没有。 他只是慢慢蹲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就这样蹲着,直到他突然感觉那股熟悉的恐慌正从胃部开始蔓延,呼吸又变得艰难起来。 不行,不能在这里。 他跌跌撞撞地打开门,腿麻了一下,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但他还是能看见沙发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即站了起来。 "三十秒。"靳砚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他已经快步走到虞清远面前,双手轻轻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先跟着我呼吸,三十秒。" 虞清远死死抓住靳砚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能感觉到靳砚的手在他背上轻柔地拍着,一下,两下,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吸气......"靳砚的声音很近,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对,慢慢来。" 虞清远努力跟着他的节奏,但呼吸还是又急又浅。靳砚的手移到他的后颈,轻轻按压着某个穴位,这是他们多年摸索出来的方法。 "还有二十秒。"靳砚低声说,另一只手仍然稳稳地扶着他的腰,"做得很好。" 虞清远的额头抵在靳砚肩上,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洗衣液香味,混合着一丝淡淡的薄荷气息。这个味道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十秒。"靳砚的声音更轻了,"再坚持一下。" “……” "三、二、一。"靳砚轻声倒数完毕,"好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虞清远的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但手指还紧紧攥着靳砚的衣角,他能感觉到靳砚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温暖而真实。 "三十天......"靳砚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你连三十分钟都撑不住。" 虞清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靳砚轻轻按进怀里。这个拥抱很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我知道,我都知道。"靳砚的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发顶,"你不用说话。" 虞清远安静地靠在他怀里,能听到靳砚平稳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最安心的节拍。他忍不住往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又靠了靠。 "靳砚......"他终于轻声开口,声音还有些发颤。 靳砚微微偏头,用脸颊贴了贴他的太阳穴。 "对不起......"虞清远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靳砚的手臂收紧了几分,把他更紧地圈在怀里,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虞清远完全平静下来。 当靳砚试探着要松手时,虞清远突然抬手环住了他的腰。这个主动的回应让靳砚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重新把人牢牢抱紧。 “好点了吗?“他问。 却把脸埋得更深了些。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再五分钟,就五分钟,然后就松手。 靳砚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也不催促,只是调整了下姿势,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靳砚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他知道虞清远在挣扎,就像一只试探着伸出爪子又缩回去的猫。但他不着急,他有三十天的时间,等得起。 “我……我该回房间了。”话是这么说,可虞清远环在他腰上的手却一点没松。 “嗯,”靳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要我送你吗?” 虞清远摇摇头,眼皮却越来越沉。他告诉自己只是闭眼休息一下,就一下,绝对不会…… 靳砚感受着怀里人逐渐放松的身体,知道他快要睡着了。 “就一会儿......”虞清远嘟囔道,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好,就一会儿。”靳砚柔声应着,手指轻轻梳理着他额前的碎发。 虞清远最终还是没撑住,在靳砚怀里沉沉睡去,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手指还无意识地抓着靳砚后背的衣服。 把虞清远抱起来走向卧室时,靳砚在心里苦笑,说什么分手,说什么客卧,最后还不是要回到他们的床上才能安睡。 他把虞清远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正要起身离开时,睡梦中的虞清远却下意识地往他这边靠了靠,像是在寻找热源。 靳砚的心一下子软了。 他叹了口气,轻轻躺到床的另一侧。几乎是立刻,虞清远就滚进了他怀里,像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自然地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 花了三个小时把第一章重写了……写的时候好像鬼上身了不知道我在写什么 总之第一次发文,全文存稿,大约20w字[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玻璃屑 第2章 夜航船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的时候,虞清远先醒了。 他发现自己还蜷在靳砚怀里,额头抵着对方的肩膀,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靳砚的睡衣前襟。这个认知让他耳根发热,却舍不得立刻挪开。 靳砚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虞清远小心翼翼地抬眼,近距离打量着他。 靳砚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下巴也冒出了些许胡茬。虞清远心里一揪——昨天对靳砚来说,一定很难熬吧。白天被突然分手,晚上还要照顾他,直到凌晨才睡。 只要现在认错就好了。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诱惑着他。 说“砚砚我错了,我们不分手了”,然后一切都能回到原点。 这个念头太有诱惑力,让他几乎要开口。 可就在这时,柏林合约上那条冰冷的条款又浮现在眼前。 他不能这么自私。 虞清远轻轻咬住下唇,一点一点地把胳膊收回来。 靳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刚才的位置靠了靠,手臂揽了个空,眉头微微蹙起。 虞清远屏住呼吸,等他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站在床边,最后看了一眼靳砚沉睡的侧脸,然后像个小偷一样溜出主卧,轻轻带上门。 回到客卧,他快速洗漱换衣,整个过程都轻手轻脚,生怕吵醒隔壁的人。 在玄关穿鞋时,他又看到了那个便签本。犹豫片刻,他还是抽出一张纸。 他需要留下字条,这是他们多年来的习惯,告知去向。那天靳砚掏出来一堆便签本,在每个地方都放了,说这样他随时可以记下灵感留下留言,还说要让这个家更有事生活气。 他抽出笔,笔尖悬在纸面上,却不知该写什么。 我走了?太绝情。 去工作室了?像汇报行程,不符合现在“分手”的状态。 别担心?……靳砚怎么可能不担心。 最后,他只干巴巴地写了一句:「我去工作室了。」落款处停顿良久,最终什么也没写,只是把纸条撕下来,压在靳砚平时放杯子的位置。 清晨的街道很安静,只有早起的环卫工人在打扫。虞清远走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想起刚才靳砚无意识揽空的手臂,心里酸涩得厉害。 工作室依旧保持着昨天的凌乱。虞清远把草稿堆在一边,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 没有新消息。 他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桌上的一张便签吸引了。 是靳砚的字迹,写在一张熟悉的牛皮纸上,应该是昨天晚上新写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利落挺拔,带着他特有的清晰骨节,只是笔锋处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滞涩和用力,几乎要透纸背: 「清远: 看到字条的话,回复我。 植物园有萤火虫展,最后一场。之前答应要陪你去的。 如果……如果你还愿意去,就给我留个言。 晚上七点,我来工作室接你。 ——砚」 虞清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萤火虫展……他以为他早就忘了。 可是靳砚记得,他没有质问,没有纠缠,只是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笨拙地,试图用他们之前未完成的约定,来填补这个“分手月”的空白。 他怎么会不愿意? 他太想去了。想和以前一样,走在靳砚身边,看着城市的流光溢彩,然后偷偷去看靳砚专注的侧脸。想在夏夜的植物园里,走在靳砚身边,想在漫天流萤制造的、如梦似幻的星光海里,短暂地忘记柏林,忘记合约,忘记分离,假装他们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夏天。 两个月前,他们在杂志上看到预告,虞清远当时就扯着靳砚的袖子说想去。靳砚那会儿正忙着一个竞标,还是立刻拿出手机订好了门票。 “好,”靳砚当时揉着他的头发说,“我陪你去。” 虞清远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便签边缘,靳砚总是这样,记得所有他随口说过的话,记得所有他们约定的小事。 他拿起手机,点开和靳砚的对话框,输入框的光标闪烁着,像在等待他的决定。 回复“好”,就意味着要继续这场“分手月”的戏码,要继续面对靳砚,要继续在理智和情感之间挣扎。 回复“不了”,就能彻底斩断联系,却也意味着要放弃这最后一个月的美好回忆。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迟迟按不下去。 窒息痛苦再次汹涌而来,比昨夜更加凶猛。 窗外的天光彻底亮了起来,明晃晃地刺进来。 “叮咚——” 就在胸腔里那股暴戾的酸涩几乎要冲破喉咙时,门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像一把刀突兀地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虞清远猛地一震,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脸上的挣扎,拉开门。 门外是抱着一摞画册、发梢挑染成亮粉色的梁雨,以及她身后,穿着熨帖银灰色西装、仿佛刚从谈判桌下来的林修。 虞清远下意识地蹙眉,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 “巧了啊,”林修先一步开口,嘴角牵起一个程式化的礼貌弧度,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楼下恰好遇到梁小姐,就一道上来了。”他的措辞无懈可击,像精心排练过的外交辞令。 虞清远侧身让他们进来,工作室本就压抑的空间因为这两个气质迥异的人闯入更显逼仄。 “清远!”梁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她熟门熟路地把画册放在沙发上,凑到虞清远面前仔细打量,“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没睡好?” 林修则站在靠门的位置,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与环境格格不入。 “清远,”他开门见山,“关于柏林那边的条款,有些细节需要最终确认。你看……”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正自告奋勇刮着颜料的梁雨:“是否需要私下谈?” “不用,就在这说。”他需要梁雨在这里,需要一点活人的气息来对抗林修带来的、契约式的冰冷。他怕自己一个人会忍不住签下什么,或者彻底崩溃。 “好,主要是关于驻留期间的住宿标准、研究经费的使用范围,还有展览预算的审批流程……” 林修翻开文件,指着用荧光笔标记的几处:“住宿是艺术中心提供的公寓,条件不错。研究经费每年有五万欧元的额度,但要提前提交计划。展览预算需要提前三个月报批。” 虞清远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时不时瞟向桌上的手机。 “这些都没问题。”他说。 林修合上那厚厚一沓纸,扶了一下眼镜:“这些条款你都认可的话,随时可以签字,那边希望尽快得到回复。” 梁雨拿着合约翻看,突然指着其中一条:“等等,这条是什么意思?‘驻留期间不建议发展新的私人关系’?这要求也太奇怪了吧?” 虞清远心里一顿。 林修解释道:“这是为了避免策展人因私人感情影响工作判断。很多艺术机构都有类似规定。” “但这只说不能发展新关系,”梁雨眼睛一亮,“没说要结束旧关系啊!你们都在一起五年了,这不算新关系吧?” 虞清远苦笑着摇头:“问题不在这里。” “那问题在哪?”梁雨不解。 虞清远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轻:“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梁雨愣住了:“你没告诉他?” “……没,我不想……“虞清远顿了一下,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去到了两杯水分别递过去,林修接过去,道了声谢,转而认真地注视着虞清远的眼睛:“这个机会非常难得。五年前你为了他放弃巴黎,这次如果再放弃,可能就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了。” 虞清远眼神动了两下,他又感到一阵恶心,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洗手间。 镜子里映出自己惨白的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 他把水开到最大,试图淹没外面的一切,淹没梁雨隐约穿透门板的质问:“……你认识靳砚吗?” 以及林修那种冷静到残酷的声线:“缘悭一面,但是我在很多人口中都听说过。” 梁雨声音低下去:“靳砚对他很重要,这个条件真的不能改吗?” 虞清远几乎能想象到林修现在的动作,肯定是轻轻摇头,然后又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说道:“……正因如此,才必须由他自己做出选择。是斩断依赖,还是放弃未来……” 虞清远猛地将整个头埋进冰冷刺骨的水流里。冷水疯狂地灌入他的耳朵、鼻腔,剥夺他的听觉和呼吸。他下意识地开始憋气,心里机械地数着:一、二、三……靳砚说过,数到三十,最难熬的那阵恐慌就会过去。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 胸腔里的灼烧感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像被点着了,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林修看了看表,起身欲走:“我还有个会议。清远,你考虑好了随时联系我。” “咚咚。”敲门声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清远?”梁雨的声音隔着一层木板,闷闷的,“林修走了……他说,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虞清远猛地从水里抬起头,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下巴成串地滚落,砸湿了前襟。镜子里的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水者,狼狈,绝望,眼神空洞。 “他还……留了这个。”梁雨的声音迟疑着,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张折叠的纸条。 虞清远用湿透的、不停颤抖的手指展开它。 雪白的纸片上,只有一行冷冰冰的手写字: 【P.S. 你需要和他谈谈吗?】 一滴水珠从额发坠落,正正砸在那个黑色的问号上,墨迹瞬间晕开一小团模糊的灰影。 虞清远突然想问自己一个问题:这场自欺欺人的分手,这场孤注一掷的远行,到底折磨的是谁? 靳砚……是不是至少应该有知情权?他是不是至少应该有机会……说不? 梁雨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要我……打电话叫靳哥过来接你吗?” 虞清远盯着镜子里那个破碎不堪的倒影,猛地将纸条揉成一团,而后无力地从指尖滑落,滚进垃圾桶。 他重重呼吸了两下,空气摩擦着喉管,带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恶心和刺痛。 这感觉,远比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谎言,都更加真实而残忍。 虞清远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深呼一口气,推开门走出去,瘫陷进工作室那张宽大的旧扶手椅里。皮革表面还残留着一点靳砚常用的香氛气息,微弱却固执地萦绕上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只要不睁开,就能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梁雨安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她走到小茶几旁,拿起水壶倒了杯温水,走过去,轻轻放在虞清远手边的矮凳上。水杯旁,她放下了一个精致的、带着烫金字体的大红色请柬,那抹炽烈的红,在灰调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清远,”她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努力克制后的平静,“先喝点水。你脸色很难看。” 虞清远没有动,睫毛颤抖得厉害。 梁雨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我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我不是来评判你的决定的。我知道你不是冲动的人,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而且,一定觉得那是为靳砚好,对不对?” 虞清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动了一丝。 梁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看着虞清远憔悴的样子,心里明白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有多难。 “可是清远,”她轻声说,“你这样一个人硬扛,靳砚会更难受的。他那么了解你,肯定能看出你在撒谎。” “那就让他看出来吧。”虞清远的声音有些哽咽,“至少这样,他不会为了我放弃自己的事业。” 工作室里陷入沉默。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长长的影子。 梁雨拿起那张请柬,指尖摩挲着上面凹凸的印花。“我就要结婚了。你知道的,前两年,我过得一团糟,家里出事,感情破裂,觉得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是你们……是你和靳砚,让我这儿,”她指了指心口,“还有个能躲雨的地方。记得吗?我每次哭得稀里哗啦跑来,靳砚就默默去煮超甜的奶茶,你就坐在旁边给我递纸巾,一句话也不问,就陪着。”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特别感激。真的。如果不是你们让我觉得,这世上还有那么一点靠谱的、温暖的东西,我可能……可能就走不到今天,等不到属于我的幸福了。” 她把请柬轻轻推到虞清远面前:“现在,我看到你……你这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清远,我不是要逼你做什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靳砚他……至少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一件小事,这关系到你们两个人共同的未来。你不能……不能一个人就把它决定了,然后让他去承受一个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的结果。” 艰难地修改ing……我会尽快全改完哒![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夜航船 第3章 镜中花 梁雨倾身向前,语气更加恳切:“告诉他吧。把合约给他看,把你的担心,你的害怕,都原原本本告诉他。他是靳砚啊,他不是那种无法沟通、不能共担风雨的人。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还有什么坎是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过的吗?也许……也许事情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绝望呢?” 虞清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没有别的路……而我连一个晚上……都离不开他。”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羞耻和绝望。 “那就一起想办法!”梁雨的声音急切起来,“去找林修谈,去跟柏林那边协商!凭什么他们一句话就能判定你们的感情是‘干扰’?靳砚他那么聪明,他一定有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放弃一切跟我走!”虞清远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我……毁掉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你明白吗梁雨?我做不到!” 看着虞清远通红的眼眶和剧烈起伏的胸口,梁雨知道,单纯的劝说他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自己的焦灼,把声音放得更缓更重:“好,就算这是唯一的路。清远,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替他选了这条路,他以后会不会恨你?不是恨你离开,而是恨你……连问都不问他一声,就替他放弃了你们之间所有的可能。这种‘为他好’,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她拿起请柬,轻轻放在虞清远冰冷的手背上,那抹红色烫得他微微一缩。 “我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家了。我比谁都希望你们也能幸福。清远,别做会让自己后悔,更别做会让靳砚恨你一辈子的事。至少……给他一个知情的机会,好不好?就算最后结果一样,至少让他知道,你不是不爱了。” 梁雨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担忧和一种无力回天的痛惜。她看着虞清远,仿佛想用自己的坚持,为他灌注一点点勇气,去面对那看似无解的死局。 梁雨的话像沉重的石子投入死水,漾开圈圈涟漪,然后复归沉寂。虞清远的目光落在那抹刺眼的红色请柬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去碰它。梁雨的担忧和劝说他都懂,逻辑清晰,充满善意。可他胸腔里那块冰,太厚太硬了。 他只是更深地陷进椅子里,偏过头,视线空洞地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哑声道:“……我累了,小雨。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这是逐客令,裹着一层疲惫不堪的软壳。 梁雨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模样,到了嘴边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她了解虞清远,知道他此刻就像一只受惊过度的蚌,任何外力都只会让他把壳闭得更紧。 “好。”她站起身,动作很轻,“请柬……我给你放这儿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记得,给我留个位置。”她顿了顿,补充道,“两个。” 走到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说:“冰箱里我上次带来的牛奶应该还没过期,吐司在第二个柜子里。好歹……吃点东西。” 门被轻轻带上,工作室里再次只剩下虞清远一个人,以及那份无处排遣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寂静和压力。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从锐利变得温和。梁雨的话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尤其是最后那句——“让他知道,你不是不爱了”。 不是不爱了。 只是不能爱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子才站稳。胃里空得发疼,喉咙也干得冒烟。他踉跄着走到工作室角落的小冰箱前,打开,梁雨说的那盒牛奶果然还在。旁边还有几瓶靳砚之前买的、给他提神用的能量饮料。 他拿出牛奶,又找到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独立包装饼干,机械地撕开,塞进嘴里干嚼。食物像木屑一样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他需要体力,需要保持清醒,至少……要撑过这三天。 吃完东西,胃部的灼烧感稍微减轻,但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他无所事事,像幽魂一样在工作室里打转。目光扫过画架上半成品的设计图,扫过书架上堆砌的艺术典籍,扫过角落里蒙尘的雕塑……每一件物品都冰冷而沉默,无法给他任何慰藉。 他不能停下来。 几乎是逃避般地,他扑到工作台前,猛地掀开盖在一幅大型画作上的防尘布。这是他接的一个商业项目,为期一个月,本来进度就紧张,现在更不能因为焦虑和纠结柏林的事继续耽误耽搁下去。 也好。 用工作麻痹自己,这是他一贯的伎俩。 他调色,起笔,动作近乎粗暴。画笔刮擦画布的声音尖锐地刺破寂静。他试图将全部精神投入到线条、色彩和构图中,试图用纯粹的体力劳动榨干自己所有的思考能力,让大脑一片空白。 起初很难,手抖得厉害,颜色也调得一塌糊涂。但渐渐地,身体的机械运动似乎起了点作用,那种快要将他逼疯的尖锐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持续的钝痛。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画着,仿佛要将自己钉死在画架前。时间失去了意义,汗水浸湿了额发,胳膊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但他不敢停。 直到—— 被他扔在调色盘旁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电话,不是短信,是……一条来自家庭智能家居APP的推送通知。 【提示:客厅空调已于 12:07 由管理员“砚”远程开启。】 虞清远的心脏猛地一跳,手里的画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滩刺目的赭石色颜料。 靳砚? 他怎么会这个时间远程开这边的空调?他平时中午从不回家,这个举动不合常理。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直接来自靳砚的短信,内容简短得让人窒息: 「看你工作室气温偏高,记得开空调,别中暑。另:晚上萤火虫展,还去吗?」 虞清远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看着那条短信,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靳砚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知道你不在家,我知道你在工作室。我甚至知道你那里的天气。我还在等一个答案。 那台遥远公寓里兀自运转起来的空调,仿佛不是在对空气制冷,而是在对他的心脏进行一场缓慢的、远程的凌迟。 他还没准备好面对靳砚,尤其是在他刚刚吞下那份无法消化的绝望、并且试图用工作掩盖一切之后。他的狼狈,他的挣扎,他的言不由衷,似乎都被这条冷静克制的短信无声地洞穿了。 虞清远看着掉在地上的画笔,那摊赭石色颜料像一块凝固的血痂。他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却不是为了捡起画笔。 他该怎么回? 他能怎么回? 虞清远盯着那条短信,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靳砚的关心像一张绵密的网,隔着遥远的距离精准地笼罩下来,温柔,却令人窒息。他甚至能想象出靳砚发出这条信息时的样子——大概是结束了上午的工作间隙,蹙眉查看天气APP,然后手指利落地操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将他纳入羽翼之下的习惯性姿态。 去吗? 他太想去了。想到心脏都蜷缩起来。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颤抖着落下。 他打字:「好,晚上见……」删掉。太迫不及待,太轻易就投降。 又打:「谢谢,不过今晚可能……」删掉。虚假的客套,连自己都骗不过。 再打:「靳砚,我们谈谈吧,关于……」手指僵住,谈什么?谈那份合约?谈他必须离开? 谈他连一个晚上都离不开他?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呼吸变得困难。 他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沾满颜料的工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心慌意乱的期待。 他烦躁地抓过一旁的松节油,胡乱地擦着手上干涸的颜料,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却盖不住心头那股焦灼。他在满地狼藉的画材间踱步,像一头被困的兽。 最终,他还是无法抗拒地再次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反复划过,打出一长串语无伦次的句子,又尽数删除。道歉,解释,哀求,决绝……哪一种似乎都不对,哪一种都无法真正表达他内心海啸般的混乱与痛苦。 最后,他盯着那个输入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身体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和茫然。 指尖动了动,最终,他只是机械地、近乎自虐般地,将空调的远程控制开关从APP里关掉了。 然后,他把手机扔进了抽屉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凶器。 没有回复。 他给不出任何一个答案。 他重新捡起地上的画笔,沾上大团浓重得化不开的黑色颜料,发狠似的涂在画布上,试图用纯粹的、暴烈的物理动作覆盖掉内心所有的挣扎和呐喊。每一笔都像砍在无形的敌人身上,又像砍在自己心上。 工作室里只剩下画笔刮擦画布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沉重得不像话的呼吸声。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而他却把自己彻底埋进了由沉默和颜料构筑的、密不透风的茧里。 城市另一端的某个工作室里,靳砚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新的提示。 靳砚看着屏幕上始终没有“正在输入”提示的对话框,和那个被远程关闭的空调状态提示,只是沉默地放下了手机,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坚硬的丝绒盒子。 虞清远的态度就像隔水观花,随意一个小石子就能搅散平静的水面,叫他看不真切,更无法触碰。 手机被锁进抽屉后,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清净。那无声的沉默反而变成了最震耳欲聋的噪音,反复撞击着虞清远的耳膜。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只能将所有的恐慌和无力倾泻在画布上。 颜料成了他唯一的武器和盾牌。他不再调色,直接抓起大管的钛白、煤黑、赭石,粗暴地挤出来,用刮刀狠狠抹上去,用画笔疯狂地戳刺、拖拉。画布很快被一层又一层厚重粘稠的颜料覆盖,失去了原本的构图和意义,变成一团混乱、压抑、充满了暴烈情绪的色块堆积。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嘶吼和自毁。 汗水混着不小心蹭到的颜料从他额角滑落,他也浑然不觉。胳膊早已酸软得抬不起来,肌肉发出抗议的尖叫,但他不敢停。一旦停下,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念头就会像潮水般涌上来,将他彻底吞没——靳砚看到空调被关掉时会怎么想?他是不是还在等回复?他会不会直接过来? 恐惧和期待像两条毒蛇,交织着啃噬他的内脏。 时间在浓烈刺鼻的松节油气味和机械重复的动作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阳光逐渐偏移,从明亮刺眼变得昏黄柔和,最后彻底沉入地平线。工作室里没有开灯,黑暗如同活物,从四面八方悄然弥漫开来,将他吞没。 当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不见时,虞清远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刮刀从颤抖得无法握住的手指间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到满地狼藉之中。 黑暗中,他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闷痛得厉害。喉咙里那团纸的异物感再次鲜明起来,引发一阵阵干呕的冲动。 他知道,焦虑又来了。比昨夜更加凶猛,因为白天的逃避和过度消耗,此刻的反扑几乎要摧毁他最后的防线。 他需要靳砚。 第4章 隔岸火 虞清远试图摸索着站起来,却双腿发软,直接跪倒在地,手掌按在了一摊未干的油画颜料上,粘腻冰凉的感觉让他一阵恶心。 就在他几乎要被黑暗和窒息感完全吞噬的时候,手机在抽屉里沉闷地震动了起来。 专属的铃声——是靳砚为他设置的,一段即兴钢琴旋律,舒缓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忧伤。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像一根坚韧的丝线,试图将沉溺在深水中的他打捞上来。 虞清远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在黑暗中徒劳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是靳砚。他打来了电话。 接吗? 接了说什么?说“对不起我关了空调”?说“我不能去看萤火虫”?还是……哭着求他过来? 不接? 让他听着铃声自动挂断?让他知道自己连他的电话都不敢接?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他渴望听到靳砚的声音,那比任何药物都更能安抚他。可他害怕,害怕一开口就会全线崩溃,害怕听到靳砚声音里的失望或者……更可怕的,冷静。 铃声还在持续,在空旷黑暗的工作室里回荡,每一个音符都敲击在他的神经上。 最终,在铃声即将自动挂断的最后一刻,虞清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抽屉前,颤抖着手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靳砚的名字,像一团温暖却灼人的火。 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呼吸急促得说不出一个字。 电话那头先是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以及……背景音里隐约传来的、舒缓的古典音乐——是车里的音响。他还在路上?还是已经到了哪里? 几秒后,靳砚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比平时更沙哑一些: “清远?” “……嗯。”虞清远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然后靳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质问,没有催促,甚至没有提空调和萤火虫半个字,只是说: “吃晚饭了吗?” 这句话平常得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傍晚,却像一把钥匙,瞬间击碎了虞清远所有勉强筑起的防线。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一片模糊。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哽咽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摇头,仿佛对方能看见一样。 电话那头的靳砚,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透过听筒,像一片羽毛拂过虞清远绷紧的神经。 “我就在楼下。”靳砚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给你带了点吃的。是你自己下来拿,还是……我送上去?” 他没有问“能不能上来”,也没有说“我想见你”。他只是给出了两个选择,每一个,都替虞清远留好了退路,也铺好了台阶。 虞清远握紧手机,指节泛白。他看向窗外,楼下街道的路灯光晕里,似乎真的停着一辆熟悉的车影。 黑暗、冰冷、粘腻着颜料的手指、窒息般的焦虑……和楼下那个带着食物、平静等待他的人。 这一天,似乎终于走到了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节点。 手机还紧紧贴在耳边,靳砚那句“我就在楼下”像温暖的潮水,暂时冲垮了虞清远筑起的恐惧堤坝。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对着话筒那边哽咽地、极轻地“嗯”了一声,连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发出了声音。 但靳砚似乎收到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释重负的叹息,然后是温和的:“好,我等你。” 忙音响起,世界重新陷入寂静,但那份几乎将他压垮的窒息感却奇异地消退了不少。虞清远在黑暗中摸索着站起来,腿还是软的,手心沾着的粘腻颜料已经半干。他踉跄着走到门口,摸索到开关。 “啪嗒。” 惨白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刺得他闭上了眼睛。适应了几秒后,他才看清工作室的惨状——如同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四处都是飞溅的颜料,那幅被毁掉的面在灯光下更显得狰狞可怖。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上、脸上、头发上都沾满了斑驳的色块,眼睛红肿,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像鬼。 他不能这样下去见靳砚。 他几乎是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冲洗脸和手。冰冷的水流暂时镇定了滚烫的皮肤和混乱的神经。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人,用力抹去脸上的水珠,却抹不掉眼底的脆弱和挣扎。 他换下沾满颜料的外套,胡乱擦了擦头发,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至少……正常一点。 然后,他走向门口。 每走一步,心跳就加重一分。握住门把手时,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一颤。推开这扇门,走下去,就意味着要面对靳砚,要给出一个答案。 但他心里那片被黑暗和焦虑淹没的废墟之上,有一个微弱的、却无比执拗的声音在喊:我想去。我想去看萤火虫。我想……再牵一次他的手。 这个念头给了他一丝虚软的勇气。 他拧动门锁,拉开工作室的门。 晚风带着夏夜的微凉立刻涌了进来,吹散了一些工作室里浓重的化学品味。楼梯间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投下昏黄的光晕。 他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最后几级时,他已经能看到公寓楼门外,路边停着的那辆熟悉的黑色SUV。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一半,露出靳砚的侧影。他似乎正看着前方,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方向盘。 虞清远推开楼道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脚步声惊动了靳砚。他转过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虞清远身上。 那目光深沉得像夜海,里面翻涌着太多虞清远不敢细看的情绪——担忧,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什么。他的视线快速地从虞清远勉强算整洁的衣服扫到他依旧泛红的眼眶和苍白的脸,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没有问任何话。 他只是推开车门下来,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散发出温暖的食物香气,是虞清远喜欢的那家广式茶餐厅的味道。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虞清远垂着眼,不敢看靳砚,手指紧张地蜷缩在身侧。他怕一开口,所有强装镇定的伪装都会碎裂,怕委屈和眼泪会决堤。 最终,是靳砚先动了。他走上前,没有靠得太近,将手里的纸袋递过去,声音低沉温和:“趁热吃一点。” 虞清远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靳砚的手。两人的手都是一样的冰凉,但那一瞬间的接触,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虞清远,让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差点没拿稳纸袋。 靳砚的手顿在半空一秒,然后自然地收回。 虞清远抱着温热的纸袋,食物的香气钻入鼻腔,勾得空荡的胃一阵抽搐。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或者问你怎么来了,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害怕。害怕一出声,就真的再也忍不住了。 靳砚也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一只受惊的鸟儿重新熟悉环境。 过了好一会儿,虞清远才用尽全身力气,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但靳砚看见了。 他似乎是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些许。“那,”他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上车?” 虞清远又点了点头,这次稍微明确了一点。他抱着纸袋,像抱着一个盾牌,绕到副驾驶座,拉开门坐了进去。 车内弥漫着熟悉的、靳砚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氛,和食物温暖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心安的、却也让虞清远更加想哭的味道。 靳砚也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只是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轻声问:“直接去植物园?还是你想先找个地方坐坐?” 虞清远紧紧抱着纸袋,指甲几乎要掐进纸袋里。他用力摇头,然后意识到对方可能没看自己,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气音:“……直接去。” 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哭腔。 他说完就立刻咬住了嘴唇,把头扭向窗外,不敢让靳砚看见自己瞬间泛红的眼圈。 靳砚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发白。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引擎启动,车辆平稳地滑入车流。窗外的街景开始流动,霓虹灯光在虞清远湿润的眼底晕开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缩在副驾驶座里,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却依旧惊魂未定的小兽,贪婪地汲取着这片狭小空间里令人安心的气息,内心那片关于萤火虫的微弱光亮,在无尽的酸楚和害怕中,顽强地闪烁着。 植物园为了营造最佳的观赏环境,只在入口处点缀着几盏昏黄的地灯,越往里走,光线越是稀薄,最终完全被夏夜浓稠的黑暗和轻盈飞舞的萤火虫光芒所取代。小径蜿蜒,两侧草木深处,无数细碎的、绿莹莹的光点起伏闪烁,如同跌落的星河,美得近乎不真实。 人群低语,但更多的是一种默契的寂静,生怕惊扰了这自然的精灵。光线太暗,虞清远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靳砚模糊的背影。脚下的碎石路有些不平,他微微踉跄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自然而然地伸过来,精准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 是靳砚的手。力度不松不紧,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温度和触感,拇指甚至无意识地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就像过去五年里每一次并肩行走时那样自然而然。 虞清远浑身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猝不及防地攥住了,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强烈的酸楚混合着巨大的贪恋猛地冲上眼眶。他想挣脱,这亲昵的触碰在此刻像是一种甜蜜的酷刑,提醒着他正在拥有的和即将失去的。 但他的手指却背叛了他的意志,非但没有抽离,反而像渴水的植物根系一样,微弱地、颤抖地回握了一下,指尖冰凉地蜷缩在靳砚温热的掌心里。 靳砚似乎感受到了他细微的回应,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握着他的手更稳了些,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牵着他,沉默地继续往前走,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小径旁的长椅上,树影下,隐约可见一对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头凑得极近,低声说着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悄悄话,偶尔发出极轻的笑声。那些模糊的剪影,在萤火虫梦幻般的光点映衬下,显得格外亲密而温暖。 虞清远别开视线,心脏像被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刺着。羡慕,嫉妒,痛苦……种种情绪翻涌而上。那些平凡的幸福,那些触手可及的温暖,对他而言,却可能即将变成再也无法企及的奢望。他下意识地,将靳砚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就在他被这种无声的悲伤淹没时,走在前面的靳砚忽然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融在沙沙的树叶声和遥远的虫鸣里,像是怕惊飞了周围的萤火。 “清远,”他顿了顿,“我的分手月清单里,有一项是……一起说说那些从来没机会,或者没勇气说出来的话。” 虞清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来了。他终于要问了。问分手的原因,问这两天的反常,问那些他无法启齿的真相。他紧张得指尖发冷,几乎想立刻抽回手。 然而,靳砚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其实,第一次在画展见到你那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回忆的悠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我走过去跟你说‘你在害怕’……并不是因为我真的看懂了那幅画。” 虞清远怔住了,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靳砚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轮廓。 “我当时……”靳砚似乎轻笑了一下,带着点自嘲,“其实早就注意到你了,在学校里就……总之,那天鼓足勇气想上去搭话,正好看到你一个人站在那幅巨大的、冷色调的画前,表情……很沉默,然后我看到你垂在身侧的手,从袖口露出来的指尖,在发抖。”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找个由头跟你说话,不知怎么的,‘你在害怕’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没想到,好像误打误撞,说中了什么。” 萤火虫的光点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至于那幅画,”他继续道,语气认真起来,“我当时其实没看懂它表达的深意,但我真的觉得它非常非常好看,像……像一座在月光下沉默燃烧的冰川,很壮观,很……震撼。只是当时没好意思说这么肤浅的感想。” 他说完了,周围只剩下萤火虫飞舞的细微振翅声和远处模糊的人语。 迅速地放了三章[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隔岸火 第5章 蜃楼语 虞清远彻底愣在了原地。他设想过靳砚可能会问无数种问题,却唯独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段坦诚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初遇真相。 那个在他心里构建了五年、关于“唯一知己”的神话瞬间崩塌,却又迅速被另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填满——原来从一开始,靳砚走向他,并非因为全然的理解,而是因为……心动和关切。那种莽撞的、直接的关切,误打误撞地撬开了他坚硬的外壳。 靳砚说完这番话,便沉默下来,像是在等待。他或许期望这番坦诚能换来虞清远同样的回应,期望他能顺势说出此刻真正压在心口的巨石。 虞清远的嘴唇颤抖着,靳砚的目光温柔而鼓励,在萤火虫微弱的光线下,像一片温暖的深海,几乎要让他沉溺其中,将柏林、合约、林修、所有的恐惧和盘托出。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在极度的害怕和一种扭曲的“保护”欲驱使下,硬生生拐了一个弯。他垂下眼,盯着两人依旧交握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其实……那天我迅速走掉,不是因为被你看穿而生气,”他顿了顿,心里挣扎了几秒才继续说下去,“是……是因为你靠得太近,我闻到你身上有淡淡的松木味道……很好闻,我突然心跳得厉害,有点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逃走了。” 他说出了另一件从未言说的、属于五年前的、微不足道的秘密。用一个带着青涩甜味的往事,仓促地掩盖了此刻鲜血淋漓的现实。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靳砚握着他的那只手,几不可查地、猛地收紧了。力道之大,甚至让他感到了些许疼痛。 一股极其凶猛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他的头颅,又狠狠撞回胸腔,砸得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 他想起来了,那天虞清远骤然收缩的瞳孔,苍白的脸颊上似乎的确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冰冷排斥的红晕,原来那不是愤怒,是羞赧慌乱。 这个迟来了五年的真相,比任何直接的告白都更致命地击中了靳砚。它如此微小,却又如此深刻地揭示了虞清远早在初见时就已对他产生的、连自己都无法应对的吸引力。 想抱他。 这个念头像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所有理智。手臂的肌肉猛地绷紧,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他的躯体,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将眼前这个剖开了一点坚硬外壳、露出内里柔软脆弱的人狠狠抱住。 他想用胸膛堵住那可能还会说出更让人心疼话语的嘴唇,想用体温熨平他所有细微的颤抖,想把他按在心口让他听听自己此刻为他也为过去那场误会而疯狂擂动的心跳。 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前倾的趋势,握住虞清远的手就是最强的锚点,将他拉向对方。 然而—— 就在他的鼻尖几乎要嗅到虞清远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气息,阴影即将笼罩住对方的刹那,靳砚硬生生地刹住了所有动作。 他看到了虞清远低垂的眼睫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的阴影,看到了他即便说出这般近乎“坦白”的话语后依旧紧绷的嘴角和僵硬的肩线。 虞清远没有看他,甚至因为吐露了秘密而显得更加脆弱和……易碎。像一件刚刚拭去尘埃的薄胎瓷,任何过重的触碰都可能导致新的裂痕。 汹涌的爱怜和心疼在靳砚体内疯狂冲撞,寻找着出口,却被他用惊人的意志力死死锁在胸膛里。那向前倾的趋势被他极其艰难地、以一种几乎扭曲的克制转化为一个极其细微的、更像是重心调整的动作。 紧握的手力道稍稍放松,从近乎钳制变回守护般的包裹,拇指指腹下意识地、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摩挲着虞清远冰凉的指节背面。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冲到嘴边的所有滚烫话语和粗重呼吸都强行咽下。再开口时,刻意放缓了速度,注入了一种极力压制后的、近乎平静的温柔: “原来……是这样。”他顿了顿,仿佛需要从这个颠覆性的认知中汲取一点力气,尾音带上了一点极轻微、几乎被夜色吞没的的气音,像一声叹息般的笑,“我还以为……当时是我说错了话,惹你讨厌了。” 虞清远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在靳砚温热的掌心里无法控制地微微战栗。 五年的误解冰消瓦解,露出底下笨拙又真挚的初遇真相,这份突如其来的坦诚,几乎击溃了他强撑了一整天的防线。黑暗成了最好的保护色,身边这个人掌心的温度是唯一的锚点。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抓住点什么,想将头埋进去,想短暂地、就一会儿,卸下所有沉重的负担和伪装。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靳砚深色大衣的袖口上。那里的布料看起来柔软而可靠。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这是他从少年时期起紧张或极力隐忍情绪时就会露出的表情。 终于,那只空着的手,那只一直紧张地蜷缩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指尖颤抖着,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脆弱,攥住了靳砚大衣的袖口。布料细腻的触感传来,他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指节微微用力,将额头低垂,轻轻抵在了自己攥着袖口的手背上。 这是一个示弱的姿态,一个无声的哀求。他把自己最脆弱的脖颈和后脑勺暴露在靳砚的目光下,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终于向最信任的人露出柔软的腹部。 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细微的颤抖通过相握的手和攥紧的袖口,清晰地传递给了靳砚。 靳砚的身体在他攥住袖口、抵上额头的瞬间,彻底僵住了。掌心里的手指颤抖得更加明显,袖口传来的细微拉扯感,以及虞清远低头时发丝擦过他手背的微痒,都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四肢百骸。他能感觉到虞清远全身心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和依赖。 萤火虫的光芒掠过虞清远低垂的、脆弱的脖颈,靳砚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死紧。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另一只想要抬起来、覆上那片冰冷皮肤的手。 他只是将那只被紧紧握住的手,更稳、更坚定地回握住,用拇指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虞清远冰凉的指节和手背,试图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传递温度和力量。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萤火虫飞舞的微光和远处模糊的情侣低语。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靳砚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它被压得极低,像怕惊碎一场易醒的梦,带着一种砂砾般的粗糙和小心翼翼的温柔: “那时候的松木味……”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最恰当的词语,“大概是我刚帮我导师做完一个大型木质模型的切割……沾上的。” “后来……我还特意换过几种别的香水,”他继续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点极淡的自嘲,“但好像……都不太对。” 这份突如其来的坦诚,混合着这一天一夜的委屈、恐惧和即将分离的绝望,变成一股汹涌的酸意猛地冲上虞清远的鼻腔和眼眶,使他几乎立刻就要控制不住。 不行。不能在这里哭出来。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耸动了一下,像被寒风吹拂的树叶。但在那哽咽即将冲破喉咙、变成呜咽的千钧一发之际,他强行将它扭曲成了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明显气音的——轻笑。 他甚至还刻意让这声“笑”听起来带着点恍然和戏谑,尽管嘴角抿成的直线僵硬得像石头,低垂的眼睫早已湿透。 “呵……”他又发出一个类似笑的气音,肩膀再次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听起来却像是在忍俊不禁,“嗯……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甚至试图带上一点调侃,但那尾音里的细微撕裂感和无法完全压制的颤抖,却暴露了底下汹涌的情绪。“亏我还……还以为你当时真的……有什么深不可测的洞察力……” 靳砚在他肩膀耸动、发出第一个怪异气音的瞬间,身体就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虞清远低垂的头顶发旋的细微震动,能感受到他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猛然收紧的力度,甚至能捕捉到那声扭曲的“笑”底下,那一声极力吞咽口水的、掩饰哽咽的细微声响。 月光和萤火虫的光芒不足以照亮虞清远此刻的表情,但靳砚不需要看。他能闻到空气中那丝极淡的、被强行压抑的泪水的咸涩气息,能感觉到虞清远全身肌肉那种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僵硬。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发紧。他的清远,连哭都要伪装成笑。 靳砚的拇指原本正在摩挲虞清远的手背,此刻动作几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然后,以一种更加缓慢、更加沉重的节奏继续着。他没有拆穿,没有试图去抬起虞清远的脸,甚至没有让呼吸的频率发生太大的改变。 他只是顺着虞清远那漏洞百出的、故作轻松的语调,用一种同样被刻意放得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无奈笑意的声音回应道,仿佛真的被那个“木头屑”的说法逗乐了: “嗯,”他低声应和,声音像被夜色浸透的绒布,“看来……第一印象彻底毁了。”他顿了顿,拇指指腹感受到虞清远手背上皮肤瞬间的绷紧,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配合着对方的自嘲:“是不是……还挺幻灭的?” 他完美地接住了虞清远抛过来的这个带着泪意的“玩笑”,替他维持住了那摇摇欲坠的、名为“轻松”的伪装。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在月下追忆往昔,调侃着年少时一场美丽的误会。 但那只握着虞清远的手,却握得更稳、更紧了些,源源不断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去,无声地告诉对方:我知道,我在,我陪你演下去。 虞清远的肩膀又轻微地耸动了一下,这次更像是一个压抑的哆嗦。他死死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将那股新的泪意强行逼退。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靳砚的袖口,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栖息地。 靳砚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他往怀里带了带,让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 这时工作人员提着萤火虫笼经过:“要放一笼吗?许个愿吧。” 靳砚轻轻摇头,用口型对工作人员说了句“谢谢,不用”。他现在只想给虞清远一个可以安心哭泣的空间。 但虞清远却突然从靳砚肩上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那笼萤火虫,哑声说:“放一笼吧。” 靳砚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他买下一笼萤火虫,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递到虞清远面前:“你来。” 虞清远的手指还在发抖,他试了两次都没能打开那个小小的竹扣,靳砚的手覆上来,稳住他,一起轻轻拨开了笼扣。 萤火虫翩然飞出,在夜空中划出莹绿的轨迹,虞清远仰头看着。 “五年了......”他突然低声说,“我们在一起五年了。” 靳砚的心猛地一紧。他听出了这句话里的不舍和决绝。 虞清远转向靳砚,在萤火虫的微光中看着他:“靳砚,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阵哽咽让他说不下去,他只能用力摇头。 靳砚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这是他们之间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不想说就别说了。” “对不起......”虞清远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是为五年前的误会,为现在的分手,还是为那些说不出口的苦衷? 靳砚终于抬手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的头顶蹭了蹭:“不用道歉,清远。永远不用对我道歉。” 周围的情侣都在许愿,而他们却在告别,用这种最安静的方式。 当最后一颗萤火虫消失在夜色中时,虞清远轻轻推开了靳砚。 “走吧。”他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深重的疲惫。 站在植物园门口,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方才那点虚幻的温情。 靳砚快他一步,回头看着他在月光下格外苍白的侧脸,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一整天的问题: “清远,这一个月......是为了好好告别,还是为了让我死心?” 虞清远下意识地就想跟着靳砚走向停车的地方,脚步迈出半步才猛地僵住。 他抬头却又不敢看靳砚的表情,只能扭头回望植物园,很久很久,才轻声说: “是为了让我死心。” 这个回答像一把刀,同时刺穿了两个人的心脏。 第6章 守夜人 靳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虞清远先动了。 “我……”他把视线转回来,依旧不敢抬头,视线落在靳砚鞋尖前的地面上,“我今晚不回那边了。我回我自己的公寓。” 靳砚拉车门的手停住了:“怎么了?”他问得自然,仿佛这只是个寻常的疑问。 “不是,”虞清远飞快地否认,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就……离这里近。而且,好久没回去了,想拿点东西,顺便……收拾一下。”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常,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但尾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出卖了他。 他绝口不提那红肿的眼睛是无法见人的罪证,更不提是想逃开靳砚那能看穿一切的目光。 靳砚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如有实质,让虞清远几乎要无所遁形。就在他以为靳砚会坚持时,靳砚却只是点了点头:“好。那我送你过去。” “不用!”虞清远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突兀地拔高,又迅速压低,“就……就几步路,我自己走过去就好。你……你快回去吧。”他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也不等靳砚回应,转身就快步融入了人行道上稀疏的人流里,背影仓促又单薄。 靳砚站在原地,没有追,只是看着那个几乎要同手同脚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眸色深沉如夜。他当然知道那公寓离植物园近,更知道那几乎是个空壳子,没什么需要特意回去拿的“东西”。 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吹在虞清远滚烫的眼皮上,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他走得很快,几乎是步履匆匆,夜风试图吹干他眼底残留的湿意,却只让那份酸涩更加深入骨髓。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循环往复。 打开公寓门,一股沉闷的、带着灰尘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没有开灯,反手关上门,将自己彻底投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冰冷的寂静瞬间包裹上来,远比靳砚车里的沉默更令人窒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到落满灰尘的地板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他狼狈不堪的脸。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和靳砚的对话框。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颤抖地跳跃,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柏林的合约、冰冷的条款、林修的话、他的恐惧、他的不舍、他那句“分手”底下藏着的近乎绝望的感情——全都打了出来。 他死死盯着屏幕,仿佛这样就是一种无声的坦白和忏悔。然后,手指狠狠按下,悉数删除。空白的输入框像巨大的嘲讽。 就在他精神恍惚之际,手指一个颤抖,竟然误触了发送键!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他就像被烫到一样以惊人的速度猛地撤回! 屏幕上只留下一条系统提示:[“我”撤回了一条消息] 心脏疯狂地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死死盯着屏幕,恐慌得像犯了罪。靳砚看到了吗?哪怕只是一个开头?他会不会看到那句该死的“我要走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屏幕安静得可怕。这种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折磨人,就在虞清远几乎要被自己的想象逼疯时,手机终于轻轻震动了一下。 靳砚的回复跳了出来,没有疑问,没有惊讶,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晚安,早点休息。」 隔了几秒,又一条: 「明天带你去玩。」 没有追问那条被撤回的消息。一个字都没有。 这刻意为之的、体贴到残忍的沉默,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屏幕的光在地上映出一小片模糊的光晕。虞清远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 先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从喉咙里艰难地溢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然后,那堤坝彻底崩溃,变成了再也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哭声在空荡冰冷、满是灰尘的公寓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无处可逃的痛苦。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在门边的姿势,像一只被遗弃在黑暗里的幼兽,仿佛连挪动一寸的力气都被这场痛哭彻底抽干了。 他哭得脱了力,声音逐渐低哑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在他情绪剧烈宣泄后汹涌而上,淹没了所有意识。 虞清远就那样蜷缩在冰冷的门边地板上,脸颊还贴着落满灰尘的膝盖,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就在极度的身心俱疲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在公寓楼下不远处,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靳砚并没有离开。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身影几乎完全融在夜色中,只有手机屏幕的幽幽荧光印在脸上。 他抬头,目光始终锁定在虞清远公寓那扇漆黑的窗户上。从那扇窗望去,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没有灯光,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就像无人居住的空屋。这种彻底的、长久的黑暗,让靳砚的眉头越皱越紧,指间的烟燃烧到了尽头都浑然不觉。 他知道虞清远的状态有多差。那双红肿的眼睛,那故作轻松却漏洞百出的语调,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担心虞清远一个人在那种冰冷空旷的环境里会出事,担心他的焦虑症在无人安抚的情况下会彻底爆发。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就在靳砚的担忧累积到顶点,几乎要忍不住上楼去敲门时,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立刻掏出来,屏幕的光亮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是虞清远的消息。虽然只有一条被迅速撤回的系统提示,但至少证明,他人是清醒的,还能操作手机。 【“乖乖”撤回了一条消息】 靳砚盯着这行小字,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些。他没有看到撤回的内容,但那瞬间亮起又消失的提示,像一颗定心丸——人没事。这就够了。 他没有回复追问,甚至刻意等了一分钟,才发出那两条早已编辑好的、语气平静的消息。他太了解虞清远,此刻任何追问都会加重他的压力和尴尬。给他空间,让他自己缓过来,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看到消息已读,并且没有再收到任何崩溃的回应,靳砚终于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将烟头碾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最后看了一眼那扇依旧漆黑的窗户,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厨房的灯亮起,靳砚挽起袖子,开始沉默地和面、调馅料。他记得虞清远喜欢吃他家楼下那家早餐店的煎饺,但此刻去买显然不现实,他也不想离开太久。他只能凭着记忆和感觉,试图复刻出相似的味道。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食物温暖朴素的香气,与这偌大房子里冰冷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靳砚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担忧、心疼和无处安放的爱意,都一点点揉进那团柔软的面粉里,等待黎明到来。 第二天,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将灰尘照得无所遁形时,门铃响了。 虞清远几乎是瞬间惊醒,心脏猛地一缩。他依旧蜷缩在门边的地板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尤其是脖颈,因为别扭的睡姿而僵硬不堪。眼睛肿胀刺痛,不用看也知道必然红肿得厉害。 门铃还在持续,不疾不徐,带着靳砚特有的耐心和坚持。 虞清远挣扎着爬起来,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昨天那身衣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着来自工作室和地板的灰尘以及干涸的、已经变暗的颜料污渍,狼狈得像在街头流浪了一夜。 他踉跄着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靳砚站在门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看起来清爽而平常。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早晨,他来接男友出去约会。他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目光平静地看着门板,似乎能穿透它看到里面人的慌乱。 虞清远下意识地想逃。他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见人?尤其是见靳砚。 但门铃又响了一次,依旧耐心,却不容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胡乱地用手抓了把睡得乱糟糟、还沾着灰的头发,又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尽管这纯属徒劳。他最终认命地拧开了门锁。 门打开一条缝。 晨光涌入门内,将虞清远彻底暴露在光线下。他下意识地眯起肿胀的眼睛,偏过头,想躲开那过于明亮的光线和靳砚的注视。 靳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快速而仔细地扫过——那身明显是昨天穿了一天一夜、皱巴脏污的衣服,凌乱的头发,尤其是那双肿得像核桃、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以及眼底那浓重得无法忽视的青黑。 靳砚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插在裤袋里的手悄然握紧。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没有惊讶,没有疑问,更没有怜悯,只是像看到什么寻常事一样,语气自然得不能再自然:“早上好。” 他将手里的纸袋递过来,温热的香气更加浓郁:“给你带了点吃的,先垫垫。昨晚……收拾屋子累了吧?”他巧妙地用了虞清远自己昨天的借口,给他搭好了台阶。 虞清远僵硬地接过纸袋,指尖碰到里面温热的餐盒,烫得他微微一颤。他低着头,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靳砚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视线越过他,看向屋内的一片狼藉和积灰,语气依旧平常:“需要我帮忙吗?或者,你先换身衣服,洗漱一下?我们等会儿再出门也行。” 他给出了选择,体贴周到,没有任何逼迫的意思,仿佛他们真的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可以悠闲浪费。 虞清远抱着温暖的纸袋,食物的香气勾起了空荡胃袋的反应,也让他鼻尖再次发酸。他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不用……等我一下,很快。” 他需要逃离靳砚的目光,哪怕只是几分钟。他抱着纸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冲向了卧室的方向,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果然惨不忍睹。虞清远用冷水拼命拍打脸颊,试图消减眼睛的红肿,但收效甚微。他匆匆脱掉那身脏衣服,换上了一套从衣柜深处翻出的、同样带着淡淡樟脑丸味道的干净衣服,又刷了牙,试图洗掉口腔里苦涩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他看起来……依旧糟糕透顶,只是从“流浪汉”变成了“一个精神不济、彻夜未眠的普通人”。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和疲惫,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出洗手间。 靳砚并没有进来,依旧耐心地等在门口,姿态放松地靠着门框。见他出来,目光在他换过的衣服和依旧湿漉漉的脸上停留了一秒,便自然地移开,仿佛没看到他那明显的憔悴。 “好了?”靳砚站直身体,语气轻松,“那走吧,今天天气不错。”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想去接虞清远手里那个已经不再那么温热的纸袋。 虞清远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随即又顿住,慢慢递了过去。指尖再次短暂相触,靳砚的手温暖干燥,而他的,依旧冰凉。 靳砚接过纸袋,转身率先走向电梯,步伐不紧不慢,给足了虞清远调整情绪和跟上来的空间。 阳光洒在走廊里,将靳砚的背影拉得很长。虞清远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挺拔如常的背影,闻着空气里残留的食物香气,心里那片冰冷的废墟之上,似乎终于照进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阳光确实太好了,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世界,将昨夜的黑冷和眼泪都蒸发成了无形的氤氲。虞清远跟在靳砚身后,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肩线,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早餐纸袋里残留的、令人安心的食物香气,眼眶又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熟悉的酸热。 提出分手以来,他好像把这辈子没流过的眼泪都流尽了。 但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可能是阳光太刺眼了,他想着,给自己找了个拙劣的借口。 就这样一章一章放……终于不用大改啦!剧情步入正轨~~[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守夜人 第7章 纸花园 车平稳地汇入周末的车流,目的地明确——梁雨的工作室。车载音响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音量调得很低。靳砚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副驾驶上的虞清远。 虞清远始终偏头看着窗外,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能清晰地看到睫毛投下的阴影和眼底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他安静得过分。 靳砚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收到了梁雨的信息,语气一如既往地跳脱:“靳哥!明天把你家清远借我一天哈!救命用的,捧花设计卡壳了QAQ“ 靳砚当然知道这大概率是个借口,梁雨或许也发现了虞清远的变化。他感激这份机会,但此刻,他看着身边这个仿佛一碰就要碎掉的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近乎无措的谨慎。他那些惯常的、能轻易撬开虞清远外壳的方法,此刻似乎都失灵了。 他不敢贸然开口,怕哪一句话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片看似平静的假象,等待着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会出现的契机。 车子停在梁雨工作室楼下。虞清远像是才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 “到了。”靳砚熄了火,声音放得很轻,“梁雨说……需要你帮忙看看捧花的设计。” 虞清远怔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还有这回事,低低地“哦”了一声,解开了安全带。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梁雨工作室的门大开着,里面传来欢快的音乐声和她的哼唱声。她正摆弄着一大堆新鲜的花材,看起来活力四射。 “清清!可算来了!”梁雨看到他们,眼睛一亮,目光飞快地从虞清远红肿未消的眼睛和靳砚紧绷的下颌线上掠过,脸上却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靳哥辛苦啦!人送到就行啦!清远快过来,帮我看看这几个配色,我头都快想秃了!” 她咋咋呼呼地冲过来,一把挽住虞清远的胳膊,将他从靳砚身边自然地“劫”了过去,动作亲昵又不由分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两人之间那诡异的气氛。 虞清远被她拉着踉跄了一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靳砚。 靳砚站在门口,没有跟进来,只是对着梁雨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在虞清远身上,语气依旧平稳温和:“那……你们先忙。结束了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他顿了顿,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道:“好好帮小雨看看。”说完,他对梁雨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背影在楼梯口消失。 梁雨关上门,音乐声依旧欢快,她却轻轻叹了口气,松开虞清远的胳膊,语气软了下来:“行了,别硬撑了。我这儿没别人。” 虞清远站在原地,看着靳砚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阳光透过工作室的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他却觉得比在黑暗里独自哭泣时,更加无所适从。 靳砚的小心翼翼,他看在眼里。那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温柔,比任何追问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愧疚。 梁雨递过来一杯温水,碰了碰他冰凉的手指:“先喝点水。至于捧花……”她耸耸肩,“就是个借口。你想说话,我就在这儿。不想说,你就坐那儿发呆也行。” 虞清远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靳砚或许并非无所不能。他也在迷茫,也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等待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下一步。 而他,才是那个手握答案,却迟迟不敢交卷的人。 这反而让他更加无地自容。他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种顾影自怜的情绪里,尤其是在朋友面前,尤其是在……靳砚已经用那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态度对待他之后。 逃避可耻,但有时,投入工作确实是有效的暂时止痛药。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虽然眼底的红肿和疲惫依旧明显,但那种涣散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被强行收敛了一些。他仰头将杯子里的温水一饮而尽,仿佛借此吞咽下所有翻腾的情绪。 “不是要看捧花吗?”他放下杯子,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点刻意为之的、努力正常的语调,“哪几种配色卡住了?” 梁雨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随即了然。她聪明地没有再多问,立刻顺着他的话,将他引到工作台前:“喏,就这几个,主花材是郁金香和落新妇,我想做出一点轻盈又带点韧性的感觉,但色彩平衡上总觉得差口气……” 工作台上,各种形态、颜色的花材铺散着,散发出清新又略带苦涩的植物香气。虞清远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支白色郁金香冰凉光滑的花瓣,触感真实而细微,将他的注意力从内心的风暴中稍稍牵引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全部精神凝聚到眼前的具体事物上。色彩、形态、质感、花语……这些他熟悉无比的美学元素构成了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秩序井然的领域。 “落新妇的雾状感太重,如果用深紫色的郁金香压不住,反而会显得脏,”他拿起一支淡紫色的落新妇,又对比了一下旁边深紫的郁金香,眉头微微蹙起,进入了专业状态,“试试看降低饱和度?或者加入一点跳跃的、有透明感的元素,比如银莲花,或者换一种绿色的配叶,现在的太沉闷了。”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开始动手调整,修剪花枝,重新组合。动作从一开始的有些僵硬迟缓,逐渐变得流畅专注。当他全神贯注于某件事时,身上会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梁雨在一旁看着,适时地递上工具,或者提出一两个问题引导。她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陪着他,让他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地将碎裂的情绪重新拼凑粘合。 时间在花叶的剪裁和色彩的斟酌中悄然流逝。虞清远苍白的脸颊因为专注而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紧抿的嘴角也略微放松。那些关于柏林、合约、分离的尖锐痛苦,暂时被压制到了意识的最底层,虽然并未消失,但至少不再时时刻刻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暂时躲进了这片由花朵构筑的、充满生机的避难所里。 在虞清远沉浸于花材世界的同时,工作室楼下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露天座,气氛却有些微妙。六月的阳光已经带上了热度,蝉鸣声隐隐约约。 靳砚并没有离开太远。他坐在遮阳伞下的阴影里,额角却依旧渗出细密的汗珠——或许更多是源于内心的焦灼。他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冰镇过头、杯壁凝结满水珠却几乎没动过的柠檬冰美式,目光时不时地投向那扇反射着阳光的窗户,眉心微蹙。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靳砚抬眼,一个穿着浅亚麻色短袖衬衫的男人坐了下来,额角带着点汗意,笑容很温和。 “靳砚?常听小雨念叨你。我是陈望舒。”男人递过一张名片,指尖干燥凉爽。 靳砚接过名片,冰凉的卡纸触感。“陈先生。”他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目光扫过名片上的字眼,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些。 陈望舒搅动着自己杯里的冰块,咔啦轻响。“刚才路边好像看到你了,”他语气随意,像聊天气,“送清远过来?他看起来……好像没睡好?”话尾带着谨慎的试探。 靳砚的指尖猛地抠紧了杯壁上的冷凝水。冰凉的湿意渗进皮肤。“他……”一个字出口,就像砂纸磨过喉咙,“提了分手。不说原因。”他垂下眼,盯着桌面上一道细微的划痕,“状态很糟。” 再多的话,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吐不出来。 “像受惊的鸟,”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蝉鸣盖过,“碰一下就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无力感像藤蔓缠上来,勒得他呼吸困难。 陈望舒沉默地听着,只有冰块融化时细微的声响。 陈望舒沉吟片刻,开口道:“从你的描述看,清远很可能处于一种高焦虑和应激状态。提出分手,更像是一种防御机制,可能是预感到某种他无法承受的压力或威胁,试图通过主动切断来保护自己,或者……甚至可能是想保护你。” 他顿了顿,看向靳砚,“在这种情况下,追问原因确实可能加重负担。他现在最需要的,或许不是答案,而是稳定可靠的安全感。你的平静和陪伴本身,就是最好的镇定剂。尝试表达你的感受和观察,比如‘我看到你很痛苦,我很担心’,给他开口的机会,但不强求答案。重点是让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在,并且愿意试着去理解,而不是评判。” 靳砚认真地听着,陈望舒清晰的分析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陈望舒用吸管轻轻戳了戳杯底的柠檬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其实,我见过清远几次。大概半年前,在一个艺术论坛的茶歇时间,小雨指给我看的。当时他正和几位策展人说话,看起来……嗯,非常敏锐,但也有点……过于紧绷了,像一根拉满的弦。”他回忆着,“小雨后来还说,他那段时间好像特别忙,睡眠很差。不知道……和现在的情况有没有关联。” 这个细节像一块小石子投入靳砚心湖。半年前……正是他接手那个大型竞标项目最忙的时候,经常熬夜加班,或许确实忽略了清远的某些状态?他的心又沉下去几分。 就在这一刻,后颈像过电般微微一麻。靳砚猝然抬头—— 逆着刺目的阳光,那扇窗后,一个模糊的轮廓一闪而过。 是清远。 绝对是他。哪怕只是一个剪影,一点直觉。 视线撞上的刹那,那个影子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瞬间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光影开的玩笑。 靳砚的心脏跟着那个仓惶消失的影子猛地一沉,攥紧的拳头骨节发白。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虞清远惊慌失措后退时,那双红肿眼里可能掠过的恐惧。 陈望舒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温和地拉回他的注意力:“给他点空间喘口气。也给你自己一点。”他指了指靳砚紧绷的肩膀,“这种时候,耐心就是最好的语言。” 靳砚猛地吸了一口气,夏日下午燥热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咖啡因和柠檬的酸涩。他抓起杯子,将剩下的冰咖啡一口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一路灼烧到胃里,反而奇异地压下了一点翻腾的情绪。他知道了,清远在看他。 靳砚坐在那里,这并不意外。令虞清远意外的是他对面的人。 那个穿着浅亚麻色短袖衬衫、侧脸温和的男人……是陈望舒。梁雨的未婚夫。陈望舒总是和梁雨一起出现,笑容得体,带着一种心理学从业者特有的、令人放松的沉稳气质,看起来又没有表面那么好接近。 他怎么会和靳砚坐在一起? 虞清远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一种被窥探、被分析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梁雨告诉陈望舒了?他是来告诉靳砚的吗?还是靳砚主动找他……求助? 无数个可怕的猜测瞬间涌入脑海,让他刚刚勉强平复一点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指尖下的花瓣被无意识地捏出一道折痕。 他死死盯着楼下,看到陈望舒似乎在说着什么,表情专注而平和。靳砚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紧绷的肩膀线条透露出他的认真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 就在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靳砚毫无预兆地突然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朝窗□□来! 视线隔空碰撞的刹那,虞清远像被灼热的探照灯猛地照到,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弹开,踉跄着退离了窗边,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怎么了?”正在整理丝带的梁雨被声响惊动,抬起头,看到虞清远煞白的脸色和惊惶未定的眼神,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来,“撞到了?没事吧?”她语气关切,顺着虞清远刚才的视线疑惑地也朝窗外望了一眼。 只一眼,梁雨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她看到了楼下咖啡座上的靳砚和陈望舒。 “望舒?”她惊讶地低语了一声,随即立刻意识到虞清远在害怕什么。她迅速转回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安抚的意味:“清远,别瞎想!我什么都没跟望舒说!一个字都没提!”她举起手做发誓状,“他肯定是碰巧路过,或者……或者是我昨天跟他抱怨了一句今天要忙捧花设计累死了,他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或者给我送点吃的?对,一定是这样!” 梁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可信,试图打消虞清远的疑虑。她心里其实也打鼓,不确定陈望舒为什么会出现,但她必须稳住虞清远。 虞清远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恐慌稍稍褪去一点,但不安依旧浓重。他张了张嘴,缓缓说道:“其实我知道……我迟早要面对这些事情……”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刹那的犹豫。 第8章 叩重门 时间接近正午,阳光越发炙热。陈望舒看了眼手表,和靳砚一起等着楼上的人下来。 先下来的是梁雨。她脚步匆匆,一下来就先略带嗔怪地轻轻戳了一下陈望舒的胳膊,压低声音:“你怎么跑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吓他一跳。”她眼神里有点埋怨,更多的是担忧。 陈望舒握住她的手,温和地笑了笑:“正好在附近结束一个咨询,想着你可能需要劳力,就过来了。是有点唐突了。”他坦然承认,目光里带着歉意看向靳砚。 梁雨叹了口气,挨着陈望舒坐下,语气缓和了些:“也怪我,可能太着急了,总想能做点什么。”她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 陈望舒沉思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似乎在斟酌措辞。他犹豫了一下,才略显迟疑地开口:“其实……大概一年前,我在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心理咨询室外,见过清远一次。他当时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着叫号,状态很不好,脸色苍白,整个人缩着,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他顿了顿,看到靳砚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和梁雨惊讶的眼神,继续道:“后来我向相熟的同事侧面打听过一下,同事印象挺深,说他好像非常抗拒深入沟通,评估结果建议的药物,似乎也一直没有规律服用,后来就没再见过他了。”他的语气很谨慎,没有过多评判,只是陈述观察到的事实。 梁雨闻言,并没有太意外,只是眼神更黯淡了些,她低声对陈望舒说:“他的药……一直是靳砚。”她顿了顿,补充道,“靳砚就是他的药。” 这话说得有点拗口,但陈望舒瞬间就明白了。他惊讶地看向靳砚,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敬佩。将一个人的情绪稳定和心理健康完全系于另一个人身上,这需要何等的信任、耐心和付出?而靳砚,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这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喜欢或爱侣关系,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羁绊和守护。 靳砚接收到了陈望舒的目光,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偏过头,下颌线依旧紧绷,眼神深沉地望向工作室的出口,等待着那个身影。 又过了一会儿,虞清远才慢吞吞地从楼道里走出来。他显然稍微整理过,换下了沾满颜料的工作服,穿回了自己的衣服,脸色虽然依旧缺乏血色,但比之前看起来平静了不少,只是眼神还有些闪烁,不太敢直视靳砚,尤其是陈望舒。 他走到近前,对着梁雨和陈望舒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目光在陈望舒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就飞快地移开,带着明显的拘谨和不自在。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虞清远垂着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靳砚看着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终于,虞清远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声音很轻,几乎含在喉咙里,语速有点快地说:“明天……明天我想去做陶艺。”他说完,像是怕被拒绝或觉得自己的要求很过分,立刻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眼睛看着地面,“如果……如果你不忙的话。” 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打了结,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提出分手的是他,现在又反过来提出约会要求的是他,这种矛盾让他尴尬得脚趾抠地。他甚至不敢看靳砚的表情,下意识地找补,把目光投向梁雨,声音更低了,几乎像嘟囔:“就……小雨之前提过一句那边新开了家店……” 靳砚的瞳孔几不可查地亮了一下,紧绷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甚至唇角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立刻应道,声音沉稳而肯定,没有一丝犹豫:“不忙。明天我去接你。” 他甚至没有问时间,没有问地点,只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他而言,虞清远能主动提出想法,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信号,都足以让他感到巨大的慰藉和希望。 虞清远听到他肯定的回答,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毫米,但依旧没敢抬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耳根却悄悄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 梁雨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既为虞清远终于肯迈出一小步而松了口气,又为这两人之间复杂胶着的状态感到心疼。她赶紧打圆场,笑着对陈望舒说:“看吧,我就说那家店看起来挺好玩的!走走走,饿死了,先去找地方吃饭!”她试图用热闹冲散这微妙的气氛。 梁雨拉着陈望舒率先起身,热络地张罗着去找吃饭的地方,试图用行动驱散空气中那点尴尬和凝滞。她刻意选了附近一家氛围轻松、噪音稍大的融合菜小馆,这样就不需要时刻进行需要深度交流的谈话。 四人座的桌子,虞清远几乎下意识地想挨着梁雨坐,但梁雨更快一步,把陈望舒推到了里面,自己坐在了靠过道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让虞清远和靳砚坐在了同一边。 落座时,虞清远的身体有些僵硬,尽可能地和靳砚保持着一点距离。菜单递过来,他垂着眼飞快地指了两个菜,就把菜单推给了别人,完全没有平时对食物的挑剔和兴致。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梁雨努力找着话题,从婚礼的琐碎安排聊到最近的艺术展,陈望舒温和地附和着,偶尔抛出一些不会冷场的问题。靳砚的话也不多,但会适时地回应梁雨,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落在身旁的虞清远身上。 虞清远几乎全程沉默,只是机械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吃得很少,速度很慢。靳砚注意到他避开了所有带骨刺和需要复杂操作的食物——这是他焦虑严重时才会出现的、无意识的“节能”模式。靳砚沉默地将一盘剔好了刺的鱼肉和一份容易入口的蒸蛋羹换到了虞清远面前。 虞清远动作顿了一下,睫毛颤了颤,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谢谢,只是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了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小口地吃起了那份蒸蛋。 陈望舒将这一切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心里那份对靳砚的认知又加深了几分。这不仅仅是细心,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入生活每一个细节的关照。 午餐在一种算不上愉快但总算维持了表面平静的氛围中结束。 走到餐厅门口,梁雨挽着陈望舒的胳膊,对靳砚和虞清远说:“那……我和望舒还有点东西要买,我们先走啦?”她给了虞清远一个鼓励的眼神,又对靳砚点了点头。 虞清远低声说:“好,谢谢你们的午餐。” 靳砚也颔首:“谢谢。路上小心。” 看着梁雨和陈望舒相携离开的背影,气氛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那种无形的压力又悄然回来了。 阳光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虞清远下意识地又想缩回自己的壳里。 “回工作室,还是……回家?”靳砚开口问道,声音平静,给出了选择,仿佛早上那句“明天去做陶艺”从未发生过,他们依然处在那个需要小心维持的“分手月”规则里。 虞清远犹豫了一下。他不想回那个冰冷空洞的公寓,但也无法坦然回到那个充满了靳砚气息、此刻会让他更加无所适从的“家”。工作室……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工作室。”他低声说,视线看着马路对面闪烁的红绿灯。 “好。”靳砚没有多问,“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虞清远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急促,“就几步路,我自己可以。”他需要一点独自的空间来消化刚才午餐的压抑和靳砚那份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关切带来的心乱。 靳砚看了他两秒,没有坚持:“好。晚上回家吗,我去接你?”他确认道。 虞清远飞快地点了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像是怕靳砚再说什么,转身就朝着工作室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依旧带着一丝仓促。 靳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汇入人流,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拿出手机,取消了下午原定的一个非紧急会议日程,然后走向另一个方向——他需要去确认一下那家陶艺店的位置,并且,他记得虞清远早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他需要去买些容易消化的点心带给他。 下午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坚定。等待很煎熬,但虞清远主动伸出的那一根小小的触须,足以支撑他继续耐心地等下去。 柏林艺术中心的合约就像一把悬停在虞清远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握着绳的林修,同样感到一种焦灼。三天的期限像沙漏一样不断流逝,虞清远那边却毫无动静,没有答复,没有疑问,甚至没有愤怒的斥责——这种彻底的沉默反而更令人不安。 那天在工作室,梁雨激动之下的话语像碎片一样扎进林修心里。“你明知道他离了靳砚会死”、“你这是在逼他去死”……这些指控虽然尖锐,却迫使林修不得不去正视一个他之前刻意忽略的问题:虞清远的痛苦,或许远比他想象中更深,而其根源,很可能紧密地缠绕在那个名叫靳砚的建筑师身上。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甚至是一丝模糊的愧疚(尽管他绝不会承认),驱使他想去了解那个被虞清远如此依赖、又让他如此痛苦的人。但他绝无可能去问虞清远,那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他想到了梁雨。那个情绪激烈、显然深知内情的朋友。或许她能提供一些视角?但他没有梁雨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事情就是如此巧合。林修下午恰好需要去城西的艺术区拜访一位版画工作室的朋友,讨论一些后续展览的细节。就在他结束会谈,沿着种满梧桐树的街道走向停车位时,远远地,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从一家餐厅走出来——正是梁雨,和她挽着的一个气质温和的男人。 林修脚步一顿,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梁雨那头挑染的亮粉色发梢。这真是……出乎意料的运气。他犹豫了片刻,是直接上前,还是再观察一下?但机会稍纵即逝。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脸上迅速挂起那副惯常的、礼貌而略带疏离的职业性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梁小姐?”林修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真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梁雨正和陈望舒说着什么,闻声抬头,看到林修,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戒备。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陈望舒的胳膊。“林先生?你怎么在这儿?”她的语气算不上友好。 陈望舒感受到梁雨的细微变化,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地看向眼前这个穿着一丝不苟、气质冷峻的男人。 林修仿佛没察觉到梁雨的戒备,微笑着解释道:“我刚在附近拜访一位朋友。”他目光自然地转向陈望舒,带着询问的意味。 梁雨不太情愿地介绍:“这是我未婚夫,陈望舒。望舒,这位是林修,柏林艺术中心的,清远的……就是他带来的。”她在“合约”两个字上模糊了过去。 “陈先生,你好。”林修伸出手,与陈望舒握了握,态度无可挑剔,“经常听梁小姐提起你。”这话半真半假,但他说得极其自然。 陈望舒也礼貌回应:“林先生,幸会。” 寒暄过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沉默。林修知道不能绕弯子,他今天的目的必须达成。他看向梁雨,语气变得稍微郑重了一些:“梁小姐,冒昧打扰。关于清远的事情……我有些担心。那天之后,他一直没有消息。我知道我的方式可能有些……直接,但我确实认为这个机会对他至关重要。”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坦诚地看向梁雨:“我无意窥探**,只是……我想我或许需要更全面地了解情况,才能判断是否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或者……至少避免因为我的不知情而造成更大的伤害。”他巧妙地示弱,并将动机包装成“避免伤害”和“寻求更好方案”。 “我听说,”他继续道,语气更加谨慎,“靳先生……对清远而言非常特别。我在想,如果方便的话,是否有可能……让我和靳先生简单聊一聊?也许从不同的角度,能找到一条对清远伤害最小的路。”他终于提出了真正的目的——想通过梁雨牵线,认识靳砚。 梁雨皱紧了眉头,显然对林修这个提议非常意外且不信任。她刚想开口拒绝,陈望舒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接过了话头。 陈望舒看着林修,目光平静而专业:“林先生关心我们朋友的状态,这是负责任的表现。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却坚定,“清远和他的爱人目前正处于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任何外界的介入,尤其是来自合约方的直接接触,都可能被解读为压力,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他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从专业角度分析了风险,然后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或许,我们可以先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如果有什么情况,或者林先生有什么想法,可以通过我先沟通一下?这样也能起到一个缓冲的作用,你看如何?” 林修看着陈望舒,意识到这个男人不像梁雨那样情绪外露,更冷静,也更难对付。但他提出的方案确实更稳妥,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陈先生考虑得很周到。这样也好。”他拿出手机,与陈望舒交换了联系方式。 目的算是部分达成,虽然没有直接见到靳砚,但至少打通了一个可能的沟通渠道。林修礼貌地告辞,转身离开时,眉头却微微蹙起——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那个叫靳砚的男人,以及他身边的朋友,都在用一种他不太熟悉的方式,紧密地守护着虞清远。 而梁雨看着林修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对陈望舒小声抱怨:“你理他干嘛?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陈望舒揽住她的肩膀,温和地笑了笑:“多一个了解信息的渠道,未必是坏事。至少,我们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由我来接触,总比让他直接去找靳砚或者清远要好,不是吗?”他的冷静稍稍安抚了梁雨的不安。 林修的突然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本就波澜起伏的湖面,虽然暂时被陈望舒挡了一下,但涟漪已经荡开。 第9章 迟暮谣 夜色浓稠,将白日的喧嚣与光影尽数吞没。虞清远跟在靳砚身后,沉默地走进那栋曾经被称为“家”的公寓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交织在一起,复又分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静默,比争吵更磨人。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虞清远的心跳也跟着那声音漏跳了一拍。 门开了,室内是一片温和的黑暗,只有玄关处一盏感应小夜灯自动亮起,投下一小圈暖黄的光晕,恰好照亮换鞋的区域——那是靳砚特意为他装的,因为他以前总摸黑换鞋差点绊倒。 熟悉的、混合着雪松香氛和一点点绘图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张无形而温暖的网,瞬间将虞清远包裹。这气息曾是他最有效的镇静剂,此刻却像一把温柔的锉刀,反复打磨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像是在抵抗某种过于强大的引力。 靳砚没有开大灯,只是侧身让他进来,声音低沉:“早点休息。”他没有问“你睡哪”,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给予空间,也守住界限。 “……嗯。”虞清远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低着头,飞快地换好拖鞋,几乎是逃也似地走向客卧的方向。他的背影绷得笔直,透露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 客卧的门被轻轻关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像是一个脆弱的结界被立起。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虞清远才允许自己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感。 房间里很干净,没有灰尘,但也缺少了那种“生活”的气息。床单是冷色调的灰,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冰冷而陌生。 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指尖触及冰凉的布料,忍不住蜷缩了一下。 太安静了。 主卧的方向没有任何声响传来,靳砚像是彻底融入了这片寂静。这种刻意的、体贴的安静,反而让虞清远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一墙之隔的存在。他能想象出靳砚此刻可能在做什么——或许是坐在书桌前处理未完成的工作,或许只是安静地看书,又或许……也和他一样,在听着这边的动静。 白天发生的一切像潮水般涌回脑海:植物园里交握的手,靳砚掌心的温度,那句关于“木头屑”的笨拙坦白,他几乎崩溃时攥住的袖口,以及最后那个……近乎依赖的额头相抵。 每一个画面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和心脏。 他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被靳砚紧紧握住的触感,温暖、干燥、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就是这只手,在他即将坠入黑暗深渊时,一次次地、精准地抓住他,将他拉回有光的地方。 胃部传来熟悉的绞痛感,不是因为饥饿,而是焦虑退潮后留下的空洞和酸涩。 鼻腔猛地一酸。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和衣躺在了那张冰冷陌生的床上。身体异常疲惫,精神却像一根被过度拉伸的弦,无法彻底放松。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轮廓,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门外的一切细微声响——水流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 这种绝对的寂静,反而成为一种巨大的噪音,轰鸣在他的耳膜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意识像是沉入了一片粘稠而寒冷的深海。睡眠并不安稳,断断续续,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柏林冰冷陌生的街道,一会儿是靳砚转身离开的背影,一会儿又是林修拿着那份合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在梦中挣扎,像是溺水的人,每一次试图浮出水面呼吸,都被无形的力量拖拽回去。 直到某一刻,在某个模糊的梦境边缘,他仿佛又感受到了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拥抱,坚实的手臂环住他,驱散了周身的寒意,一种深植于身体记忆的安全感悄然降临,暂时抚平了梦魇的褶皱。 他无意识地向着那片温暖的方向蜷缩过去,眉头微微舒展,呼吸终于变得绵长而平稳。 …… 晨光透过客卧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亮线。 虞清远缓缓睁开眼睛,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身在何处。预期的剧烈头痛和彻夜失眠后的混沌感并没有袭来。虽然身体依旧沉重,但比起前两日那种仿佛被掏空碾碎般的极度疲惫,竟好了不少。 他甚至感觉到脸颊贴着的枕头面料柔软,带着阳光晒过后的淡淡暖意——靳砚昨天显然晾晒过客卧的寝具。 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睡眠质量算不上好,但至少是睡着了。他走到浴室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脸色依旧算不上好,但昨夜洗净的脸上没有了泪痕和污渍,眼底那骇人的青黑淡化了些许,褪去了几分吓人的死气,甚至因为那场不算安稳但终究存在的睡眠,颧骨处透出了一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血色,冲淡了那份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头发不再乱糟糟地翘着,虽然眼神深处依旧藏着惊惶的余烬和深重的疲惫,但至少表面看去,不再像昨天那样濒临破碎、一触即溃。 他看起来……稍微像个人了。一个刚刚经历巨大情绪波动、正在缓慢回血的、疲惫的人。 这份看似微不足道的恢复,却像黑暗中透出的第一丝微光。他盯着镜子里那一点点可怜的“好气色”,恍惚间觉得,或许……或许再熬一熬,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至少,为了昨夜那片深海之中,幻觉般降临的温暖拥抱。 他深吸一口气,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扑了扑脸。新的一天开始了,“分手月”的倒计时无声无息又过去了一天。而门外,另一个房间里,那个让他痛苦也让他赖以生存的人,也已经醒来。 靳砚已经在了。他站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旁,正将刚烤好的吐司放进碟子,手边是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一杯黑咖啡,另一杯加了足量的奶,正是虞清远习惯的比例。空气中弥漫着焦脆的麦香和咖啡因的醇苦,寻常得令人心口发涩。 听到脚步声,靳砚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虞清远脸上,在那稍显恢复的血色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像是冰雪初融的湖面裂开第一道细纹。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自然地开口,语气是那种他们恋爱时惯常的、带着点随意亲昵的调子,仿佛中间不曾隔着分手的决绝和昨夜的狼狈。 “醒了?刚好,吃点东西再出门。” 虞清远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嗯”了声,拉开椅子坐下。他拿起那杯加奶的咖啡,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带来一丝虚幻的安稳。 一顿沉默却并不完全窒息的早餐。靳砚没有试图找话题,只是偶尔将果酱碟往他那边推近一点,或者在他吃完吐司后,极其自然地把手边剥好的水煮蛋递过去。这些细小的、刻入骨子里的照顾,像呼吸一样自然,也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虞清远心上。 吃完早餐,靳砚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吧。” 虞清远跟在他身后。走到玄关,靳砚换好鞋,打开门,清晨略带凉意的清新空气涌了进来。虞清远正要低头换鞋,却听见靳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点轻微的讶异,仿佛只是发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细节: “清远?” 虞清远下意识地回头。 靳砚就站在门框投下的光影里,微微侧身看着他。阳光给他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浅金。他伸出手,动作自然得如同过去千百次那样,将搭在玄关柜子上那顶虞清远常戴的驼色羊绒软帽拿起来,轻轻扣在了他头上。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额发和耳廓,带着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温度。 “头发好像有点长了。”靳砚的语气很平常,手指顺势帮他理了理帽檐下有些凌乱的发丝,将它们仔细地掖到耳后。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要不要顺路先去剪一下?我知道有家店这个时间应该人不多。” 虞清远浑身僵直地站在原地,感受着那短暂却清晰的触碰,像被微弱的电流窜过。帽子的暖意和靳砚指尖的温度一起,包裹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紧,甚至带上了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防御性的急促: “不用。”他顿了顿,像是要强调什么,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这样挺好。” 长长的头发,柔软的帽檐,都能在他下意识想躲藏时,提供一个微不足道的物理遮蔽,带来一点可怜的安全感。他需要这点屏障,来面对外面那个没有靳砚的世界预演。 靳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没有坚持,只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好。” 他收回手,转身先一步跨出了门。 虞清远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因昨夜睡眠而积攒起来的、虚假的勇气,忽然冒了一下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驱散刚才那片刻尴尬的凝滞,也像是要说服自己,用一种刻意装出来的、甚至有点过分轻快的语调,推着靳砚的后背往外走: “走啦走啦!再磨蹭要堵车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亮了一些,语速也快,试图营造出一种“我很好”、“我没放在心上”的轻松假象。手掌隔着靳砚外套的布料,能感受到底下肩胛骨的坚实轮廓,他像被烫到一样,又飞快地缩回了手。 靳砚被他推着往前走了两步,闻言侧过头来看他。阳光落在虞清远努力扬起的嘴角和刻意显得明亮的眼睛里,那强装出来的开心像一层薄薄的釉彩,覆盖在深处的疲惫和不安之上,反而有种触目惊心的脆弱感。 但靳砚什么也没说破。他只是极浅地弯了一下唇角,像是被那点笨拙的“开心”所感染,顺从地跟着加快了脚步,应和道:“好,走。”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的温和。 虞清远跟在他身侧,晨风吹起他帽檐下的发丝,拂过耳际。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落在脸上的暖意,胸腔里那颗一直沉沉下坠的心脏,微微轻松了一些。 那家陶艺店隐匿在一条栽满梧桐树的安静街道尽头,门脸不大,原木招牌上刻着“泥土时光”几个字,字体圆润可爱。推开挂着手工烧制风铃的玻璃门,一阵带着湿润泥土和釉料特有的、微凉微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世界的喧嚣瞬间隔绝。 店里果然如靳砚所说,这个时间段人很少,只有一对年轻情侣坐在角落的拉坯机前,头几乎靠在一起,低声笑着,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泥浆,看起来有点狼狈,却又洋溢着一种单纯的快乐。一位扎着靛蓝色染布头巾、系着沾满彩釉围裙的年轻女孩——大概是店主或店员——正坐在柜台后低头专注地给一个小陶杯上色,只在他们进门时抬头笑着说了声“随便看,需要帮忙叫我”,便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店里光线很好,大大的窗户透进上午柔和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粒。靠墙的木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器半成品和成品,从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摆件到素雅的花瓶碗碟,每一件都透着手工特有的拙朴和温度。舒缓的轻音乐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这种宁静、专注又充满创造力的氛围,让虞清远一直紧绷的神经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丝。他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架子上那些形态各异的陶器。 “想试试什么?”靳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经和那位头巾女孩简单交流过,手里拿了两条干净的深色围裙走过来,很自然地将其中一条递给虞清远,“拉坯?还是手捏?” 虞清远接过围裙,布料柔软。他看着角落里那对玩泥巴玩得笑声不断的情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拉坯需要和指导老师有较多的肢体接触和指导,他暂时无法忍受陌生人的靠近。“手捏吧。”他低声说,这个更自主一些。 “好。”靳砚点点头,引着他走到一个靠窗的工作台前。台面上已经准备好了两团湿润的陶泥、一小桶水、各种形状的木制塑形工具和几块海绵。 两人系好围裙,在木凳上坐下。虞清远看着眼前那团灰褐色的、冰凉柔软的泥巴,有些无从下手。他擅长的是在二维平面上勾勒线条、调配色彩,对这种立体的、需要用手去直接感受和塑造的材料感到陌生。 靳砚似乎看出了他的无措,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拿起自己那团泥,放在转盘上,用手掌根部轻轻按压,慢慢地将它塑成一个均匀的球体。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建筑师特有的稳定和精准,手指修长有力,沾上了泥浆也毫不在意,反而有种别样的性感。 “先想想做什么。”靳砚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低沉温和,“杯子?小碗?或者随便捏个形状,感受一下泥的性子。” 虞清远学着他的样子,拿起那团泥。冰凉的、细腻湿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很原始的安抚力量。他试着揉捏,泥巴在他手里显得有些笨拙,不太听话。 他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靳砚。靳砚已经开始用拇指在泥球顶端巧妙地按压、旋转,一个杯子的雏形渐渐在他手中显现,杯壁均匀,线条流畅得不可思议。 “……”虞清远抿了抿唇,收回目光,跟自己手里这团不听话的泥巴较劲。他想捏一个简单的烟灰缸——虽然他现在几乎不抽烟了,但这个形状似乎最简单。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歪歪扭扭,他捏出来的“烟灰缸”边缘厚薄不均,甚至有点向一边倾斜,像个喝醉了的小怪物。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试图用手指把一边过厚的泥巴抹平一点时,也许是因为泥坯太软,也许是他用力稍偏—— “啪嗒”一声轻响。 一小块被他小心捏起、准备用来修补另一侧的泥巴,因为底部过薄,竟然直接掉了下来,摔在了工作台上,变成了一小摊扁平的泥饼。 一直用余光关注着他的靳砚,几乎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小意外。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看。 看到虞清远盯着那摊泥巴、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靳砚的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他觉得眼前这个人难得流露出的这种笨拙的真实,比任何完美的艺术品都更让他心动。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虞清远闻声抬起头,正好撞进靳砚含笑的眼眸里。那笑容直白而温暖,像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让他心跳猝然漏了一拍,耳根微微发热。他有些羞恼,下意识地想用手背去蹭蹭鼻子,差点把泥巴弄到脸上。 靳砚眼疾手快地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小心。” 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短暂却清晰。两人都顿了一下。 靳砚率先自然地松开手,仿佛只是为了防止一场小型灾难。他拿起自己那块已经成型的、光滑漂亮的杯子,递到虞清远面前,语气轻松地提议:“要不要试试这个?我帮你重新拿块泥。” 一种微妙的好胜心被勾了起来,虞清远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坚持:“不要。我就要这个。” 他拿起那小摊摔扁的泥巴,蘸了点水,开始试图把它重新“糊”回“小怪物”的身上,进行一种破罐破摔式的再创作,神情专注得像是在修复一件出土文物。 靳砚看着他认真的侧脸,阳光下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那副跟一团泥巴较劲的模样,让他心底软成一片。他没有再坚持,只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重新坐回去,一边继续修饰自己的杯子,一边时不时地,用那种极度纵容的目光,看一眼旁边正在努力“拯救”作品的虞清远。 阳光透过窗户,温暖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漂浮着泥土的气息和舒缓的音乐。这一刻,没有柏林,没有合约,没有分离的倒计时,只有指尖冰凉的泥巴,和身边人安静而温暖的陪伴。 虞清远甚至没有意识到,在自己试图将那块掉下来的泥巴重新粘回去时,他的嘴角,也悄悄地弯起了一个非常非常轻微的、真实的弧度。 离开陶艺店时,阳光正好,暖融融地铺满了梧桐叶掩映的街道。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陶泥微凉湿润的触感,以及……靳砚低笑时胸腔的微震和他手掌短暂的温热。 很奇怪。虞清远低头看着脚下斑驳的光影,心里那片连日来被阴霾笼罩的冻土,似乎被刚才那片刻专注的、笨拙的玩耍撬开了一丝缝隙,漏进了一点暖风。那种即将被溺毙的窒息感暂时退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轻微、甚至有些陌生的轻盈感。 他不再去想柏林,不去想那份冰冷的合约,也不去深究这“分手月”的倒计时。他只是莫名地、固执地抓住了一点眼前的、具体的东西——身边这个沉默却安稳存在的人,以及此刻洒在身上的阳光。 甚至当靳砚很自然地提议“附近有个不错的菜市场,要不要去看看晚上吃什么?”时,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蔬菜瓜果散发着清新的泥土和植物香气,鱼摊上冰块闪烁,肉铺老板中气十足地吆喝着。这种喧闹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放在前几天足以让虞清远焦虑发作,但今天,那点莫名的“轻盈感”似乎成了一层薄薄的防护罩。 他跟在靳砚身后,看着靳砚熟练地挑选着食材,和相熟的摊主点头打招呼,偶尔回头问他一句“这个想怎么吃?”或者“买点笋好不好?你上次说想吃”。虞清远就跟着点头或摇头,甚至在某些瞬间,会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时间倒流,他们只是忙里偷闲,一起来采购,然后回家做一顿普通的晚饭。 拎着满满的食材往回走时,虞清远看着靳砚走在身侧的背影,看着塑料袋勒在他指节分明的手上,心里那点“隐秘的期待”像被吹胀的肥皂泡,越来越大,折射出虚幻的彩光。 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今晚的饭菜? 期待……这偷来的、寻常的一天,能再延长一点点? 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今天好像……没那么难过了。甚至,在走进走廊,感应灯亮起的刹那,他侧过头,对着靳砚,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又轻松,甚至带上了一点几乎可以称之为“明亮”的调子: “今天……很高兴。”他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掠过靳砚的脸,然后垂下,盯着电梯按钮,“谢谢你。” 第10章 雾中蝶 靳砚正拿出钥匙开门,闻言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虞清远。灯光下,虞清远的脸色确实比前几天看起来柔和许多,那双总是盛着惊惶和疲惫的眼睛里,此刻竟真的有一点微光在闪烁,像是星火余烬里挣扎出的最后一点亮色。 这无疑是靳砚最想看到的——虞清远能轻松一点,能暂时从痛苦里挣脱片刻,他应该感到欣慰,甚至喜悦。 然而,在心底最深处,在那片为虞清远而存在的、广阔而柔软的土壤里,除了欣慰,另一股更加沉重、更加晦涩的情绪,几乎是同时悄然滋生——那是愧疚。 因为他太了解虞清远了。 了解他痛苦时的崩溃,更了解他这种突如其来的、看似好转的“高兴”背后,隐藏着多么巨大的不安和怎样竭尽全力的自我欺骗。 这“高兴”是假的。 是虞清远透支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强行从绝望崖边摘下来的一朵虚幻的花。是他抓住自己递出的“陶艺”、“买菜”这些看似正常的日常碎片,拼命搭建起来的海市蜃楼,用以短暂地麻痹自己,逃避那个他无法面对的、注定要到来的结局。 而自己,正是这个海市蜃楼的共谋者。用温柔的假象,喂食着对方虚假的希望。 “嗯。”靳砚压下心头那阵细密的酸楚和愧疚,努力让嘴角弯出一个自然的弧度,他伸手,极其轻柔地揉了揉虞清远的头发——就像早上那样,但动作更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你高兴就好。” 他的声音温柔,一如既往。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你高兴就好”背后,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沉重。他宁愿虞清远继续对他哭,对他发脾气,甚至再次把他推开,那样至少真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戴着一张“高兴”的面具,脆弱地站在悬崖边,对着他强颜欢笑。 这笑容,比眼泪更让他心疼和……愧疚。 门打开,温暖的室内气息涌出。虞清远率先走了进去,脚步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的意味,仿佛真的被那点“高兴”所鼓舞。 当晚,虞清远甚至允许自己吃了一小碗靳砚煮的、炖得烂烂的山药排骨汤。暖意从胃部微弱地扩散,几乎骗过了他自己。 夜里,他躺在客卧的床上,身体残留着白日阳光和泥土的虚假记忆,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虚握,仿佛还能感受到陶泥微凉湿润的抵抗性,以及靳砚指尖残留的、帮他理顺被风吹乱发丝时的温度,那触感像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这种短暂的、偷来的、近乎正常的错觉,令他沉迷又恐惧。 他甚至开始荒谬地想,也许……也许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沉溺在这片靳砚用温柔编织的、足以乱真的乌托邦里,假装没有柏林冰冷的合约,没有林修步步紧逼的提醒,没有自己那具离了靳砚就运转失灵的、可悲的躯壳。靳砚的爱是最高明的麻醉剂,让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早已病入膏肓。 乌托邦的崩塌,往往始于最细微的、阳光下的裂缝。 第二天清晨,虞清远醒来时,靳砚已经出门了。公寓里空荡寂静,餐桌上照例留着温热的早餐和一张便签。 纸条上的字迹依旧利落挺拔,是靳砚的风格,但笔锋处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潦草的急切,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匆忙:「工作室有急事,晚点回。记得吃早餐。——砚」 那个「砚」字最后一笔,甚至带出了一点小小的飞白,泄露了书写者某种不平静的心绪。 虞清远安静地吃完早餐,洗好碗碟。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过分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和对昨夜那份虚假“平静”的病态依恋,像潮水般漫上来。他鬼使神差地、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着,走进了主卧——那个充满了靳砚气息、他近日一直刻意回避的、曾是他们共同巢穴的空间。 他对自己说,只是想找一本之前没看完的画册,那本蒙德里安的画册,他记得上次看是放在主卧书架上的。 主卧整洁得近乎刻板,空气里浮动着熟悉的雪松尾调,混合着极淡的绘图墨水味,那是靳砚的味道,曾是他最安心的锚点,此刻却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虞清远的指尖划过书架上整齐排列的建筑典籍,心跳莫名失序,越来越快,撞得他胸口发闷。画册没有在预想的位置。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头柜。 然后,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止了。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带来短暂的嗡鸣,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留下四肢百骸刺骨的寒。他像被无形的钉子钉死在原地,瞳孔急剧收缩到极致,又缓缓放大,空洞地倒映着那个物体—— 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它就静静地、几乎是随意地搁在靳砚常看的那本《空间的诗学》旁边,那种蓝,是深夜海面的颜色,沉静,幽深,却预示着无尽的汹涌。样式经典到毋庸置疑,尺寸恰到好处地,能容纳一个关乎一生的承诺。 虞清远的指尖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连带著视觉都出现了瞬间的模糊和晕眩。整个世界的声音被抽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一声声,撞得他耳膜生疼,几乎要呕出来。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三年前他放弃巴黎的offer,雨夜里,靳砚用力抱着他,滚烫的呼吸烫着他的耳廓,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清远,我欠你一个更大的未来。” 后来无数个夜晚,他蜷在靳砚怀里,看着对方勾勒线条时专注的侧脸,灯光在那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温柔的阴影。靳砚会偶尔停下笔,低头吻他的发顶,鼻尖蹭过他敏感的耳后,低声呢喃,像许诺一个神圣的誓言:“再等等,清远,再等等我……等我给你最好的。” 那些被日常琐碎、被频繁发作的焦虑、被近半年来的疏离所掩埋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这个小小的丝绒盒子瞬间唤醒,如同被无形的手暴力地拼凑完整,指向一个清晰得令他恐惧的答案。 不是告别。 是求婚。 是靳砚原本计划的、在这看似是“分手月”的倒计时里,真正想要完成的、最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是他用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布下的最后一场豪赌,试图用一生的承诺,来对抗他那句轻飘飘的、一戳即破的“不爱了”。 虞清远颤抖着,几乎是痉挛般地伸出手。指尖冰凉的可怕,像死人的温度。他触碰到那光滑的丝绒表面,柔软的质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猛地缩回手。 巨大的、灭顶的恐慌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撕裂。 母亲的尖刻嗓音仿佛穿越时空,又一次在他耳边尖啸,带着永不满足的苛责:“抓住他!虞清远!这是你能抓住的最好的!完美!体面!你必须答应!这是最正确、最值得被爱的选择!别不知好歹!” 留下来,继续做这个离不开靳砚体温、离不开靳砚气息、离了靳砚就连正常呼吸都难以维持的、软弱的、可怜的虞清远。 还是拒绝他,亲手打碎靳砚小心翼翼准备的、关于未来的全部承诺,承认自己就是一个无法承诺、无法负责、只会逃避和毁灭的懦夫。 哪一个选择是“完美”的? 哪一个选择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哪一个选择……是他虞清远这副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和灵魂所能承受的? 他…… 选不了。 任何一个选择都像要将他从中硬生生劈开,他站在悬崖边缘,前后都是深渊。他无法做出任何一个“完美”的判决,他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完美,是错误的存在。 “呃……”一声极轻的、被死死扼住喉咙般的呜咽从他惨白的唇间溢出,破碎得不成调。他脸色白得吓人,像是所有血液都被瞬间抽干,踉跄着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响。仿佛那个丝绒盒子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恐怖怪物。 胃里翻江倒海,尖锐的绞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噪点。 他猛地转身,像是身后有厉鬼追赶,连滚带爬地逃离了主卧,重重摔上了客卧的门,身体沿着门板软软地滑坐在地,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那不是感动,不是喜悦,是判决来临前极致的、无处可逃的恐惧。靳砚盛大而温柔的感情,在此刻,化成了一张他无法作答、也无力承受的、铺天盖地的考卷。 而当他晚上回来,他会等待一个答案。一个他根本给不出的答案。 虞清远死死抱住头,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蜷缩成最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远处传来隐隐的、闷雷滚过的声音,如同为他敲响的、倒计时的丧钟。 而他的刑场,已在阳光消失前,被无声地、温柔地、残酷地布置妥当。 时间在极致的恐慌中失去了流速。虞清远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透出僵硬的酸痛,牙齿磕碰的细响才渐渐止息。窗外闷雷滚过,像是沉重的车轮碾过天际,也碾过他空洞的胸腔。 他缓缓抬起头,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视野里依旧是那片模糊的、摇晃的光影。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的影像,如同烧红的铁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他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这个空间里充满了靳砚的气息,充满了那个未竟的、沉重的承诺,每一寸空气都在挤压他,让他无法呼吸。他需要到一个没有靳砚的地方,到一个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这场即将来临的审判的地方。 而今天,恰好有一个现成的、冰冷的避难所——工作室。以及,一个他必须去履行的、自我毁灭的仪式——签署那份来自柏林的合约。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混沌的恐慌,带来一种奇异的、自毁般的清醒。对,去签约。用白纸黑字,将自己钉死在那个“正确”的、剥离了软弱的未来上。或许这样,就能彻底断掉那点可笑的、关于“或许可以留下”的妄想。 他挣扎着爬起来,双腿虚软得几乎无法站立,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他走进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扑打脸颊,刺骨的冰凉暂时压下了眼眶的热意和喉咙口的哽咽。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圈却泛着不正常的红,瞳孔涣散,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灵的漂亮人偶。 他不能这个样子出去。他需要一层伪装。 他回到客卧,机械地换上一件外套,试图遮住脖颈间可能泄露情绪的血管跳动。手指颤抖得厉害,扣子几次都扣不上。最终他放弃,外面套上了那件靳砚给他买的、料子厚实挺括的深灰色大衣,将领子高高竖起,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也隐藏起自己。 他没有留下任何字条。沉默地换鞋,沉默地打开门,沉默地走入阴沉沉的、山雨欲来的午后。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他虚浮的脚步声而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像个仓皇逃离的幽灵。 每走一步,都像是离那个温暖的、有着靳砚气息的巢穴更远一步,也离那个有着丝绒盒子的刑场更远一步。但同时,也正一步步,走向另一个由他自己选择的、冰冷的铁笼。 冷风卷着潮湿的土腥气吹来,扬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冷得刺肺,却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晰了一点。 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进去的瞬间,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公寓楼某个熟悉的窗口。 窗户紧闭,里面是他刚刚逃离的、温柔的地狱,也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天堂。 “师傅,”他收回视线,声音沙哑得厉害,报出工作室的地址,“麻烦快点。” 车子汇入车流,将那个载满了他爱与怕、承诺与绝望的地方,远远抛在了身后。 虞清远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灰蒙蒙的城市街景,手指在大衣口袋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那里,空空如也。 林修已经等在那里了,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他看到虞清远时,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眼前的人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白消瘦,眼神空洞得像蒙了一层灰,唯有挺直的脊梁还强撑着最后一点形销骨立的姿态。 “合约最终版,你看一下。”林修将文件推过去,语气公事公办,但目光带着审视。 虞清远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翻开那摞厚厚的、决定他未来五年命运的纸张。他只是拿起笔,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笔。”他轻声说,声音干涩。 林修愣了一下,递过自己的钢笔。 虞清远翻开签名页,找到需要签字的地方。他的手指稳得惊人,落下笔尖。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字确实好看,笔画清瘦而有风骨,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此刻却透着一股决绝的死寂,仿佛不是在签名,而是在签署自己的死亡证明。 一个名字。两个名字。 他签得很快,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看任何一条可能捆绑他、束缚他、将他剥离得只剩“策展人”身份的条款。 林修看着他流畅却毫无生气的动作,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重。这太反常了。他预料中的挣扎、讨价还价、甚至最后的崩溃都没有出现。虞清远平静得可怕,这种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清远,”林修斟酌着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关于第三条,禁止私人感情关系那条,我其实正在和基金会沟通,并非完全没有协商的余地,也许可以附加一些补充说明……” “不用了。”虞清远打断他,放下笔,抬起眼。那双被靳砚形容为“乌黑得毫无生气”的眼睛,此刻真正地、彻底地失去了所有光彩,像两口枯井,“就这样吧。很好。” 他顿了顿,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需要做一个最终的汇报,声音轻飘飘的:“我分手了。” 林修彻底怔住了:“……什么?” 他大脑一时有些宕机。分手了?因为这份合约?就为了这条他正准备努力斡旋修改的条款? 靳砚……那个梁雨口中如此重要、让虞清远依赖至此的人,就这么……同意了?在这短短几天内?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林修的脑海。他看着虞清远那双死寂的眼睛,忽然间,梁雨那句激动的话再次回响——“你明知道他离了靳砚会死!” 难道……? 虞清远此刻的状态,不像是一种解脱,更像是一种被抽走了灵魂的空洞。这根本不是做出重大抉择后应有的表情,无论是选择事业还是爱情。 林修的目光扫过虞清远苍白的脸、微微颤抖的指尖,再联想到那日遇见的、明显在守护着虞清远的梁雨和那个气质温和专业的陈医生……一个猜测逐渐清晰:虞清远根本没有告诉靳砚合约的真相?是他单方面做出了这个残忍的决定?而靳砚……可能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我知道了。”林修最终没有追问下去。他收起了那份签好字的合约,文件变得异常沉重。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份代表着“艺术未来”的合约,可能同时也是某种摧毁性的工具。他原本只是认为自己在推动一个天才走向更广阔的舞台,此刻却仿佛沾上了不该沾的血色。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虞清远冰冷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保重。” 然后他几乎是匆忙地离开了工作室,他需要立刻联系梁雨。他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1章 黄粱梦 华灯初上,暮色已彻底吞没了城市。靳砚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沾染着雨水气息的潮气,指纹锁轻微的“嘀”声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是城西那家需要排很久队的老字号杏仁酪,还温热着,虞清远有一次心情极好时曾说过喜欢它细腻清甜的口感。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划开一小片黑暗,像舞台上一个孤零零的追光。虞清远蜷在沙发最远的阴影里,整个人陷进去,像一团即将被黑暗溶解的、模糊不清的墨迹。 电视屏幕亮着,无声地播放着晚间新闻,画面光怪陆离地闪烁,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照不进丝毫光亮,只是徒劳地提供着一点虚假的背景噪音。 “清远?”靳砚放下纸袋,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期待和小心。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那种不同寻常的凝滞,以及虞清远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僵死的沉寂,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从他内部彻底熄灭了。 沙发上的人没有回头,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维持着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态。 靳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脱下外套,慢慢走近几步,借着昏暗的光线,终于看清了——虞清远侧对着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上好的白瓷被过度煅烧后透出的那种脆弱的质感。 他死死攥着怀里的一个软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汹涌海面上唯一的一块浮木。 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靳砚的胸腔。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虞清远空洞视线可能落点的方向——主卧的门,开着一条不容忽视的缝隙。而透过那条缝,他能清晰地看到床头柜的一角,以及上面那个……他今早出门前,经过无数次内心挣扎,最终怀着孤注一掷的期望,刻意放在那本《空间的诗学》旁边的—— 深蓝色丝绒盒子。 它的位置,似乎与他离开时,有了极其细微的、但绝对存在的偏差。 靳砚的呼吸骤然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冷却、倒流。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沉甸甸地直坠下去。 他知道了。 “……你看到了。”靳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木头,不再是疑问,而是一个冰冷的、坠入深渊的确认。他僵在原地,不敢再靠近一步,生怕一点微小的动静,就会惊飞那只看起来已经站在崩溃边缘、翅膀破碎的蝴蝶。 虞清远的睫毛几不可查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烫伤,但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沉默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沉重地弥漫在两人之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靳砚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他努力调动面部肌肉,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挤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尽管那弧度僵硬得比哭还难看:“本来……没想这么早让你发现。是……是想等后天去海边……”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试图挽回什么的微弱希望,“……那时候再……” “别说了。” 虞清远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声带被粗糙的砂轮狠狠打磨过,微弱,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绝望的阻断力,像一把钝刀,猛地切断了靳砚所有未竟的话语。 靳砚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脸上的那点勉强笑意瞬间冻结、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片荒芜的苍白。 虞清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灯光勾勒出他消瘦的下颌线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的眼眶是干涸的,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彻底焚毁后的荒芜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看着靳砚,眼神却像是穿透了他的躯体,落在他身后某个遥远虚空的点上,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只有一片彻底的灰败。 “靳砚,”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艰难地捞出来,带着能冻伤人的冷气,“我们……结束了。一个月,或者……现在,”他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动作滞涩得像生锈的机器,“都一样。” 他清晰地看到了靳砚眼中那簇原本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在自己话音落下的瞬间,是如何彻底地、碎裂成一片冰冷的尘埃。看到了靳砚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和垂在身侧、几不可查地开始微微颤抖的指尖。 虞清远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手攥得更紧,痛得几乎痉挛,泛起强烈的生理性恶心。但他不能停下,他必须把话说完。 “对不起。”他吐出这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铅块,狠狠砸在靳砚的心上,也砸碎了自己胸腔里最后一点完整的东西。 然后,他站起身。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而微微摇晃了一下,眼前发黑,险些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靳砚立刻伸过来、试图扶住他的手——那手的温度,此刻对他而言是足以焚身的酷刑。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线的木偶,像一个真正的、没有重量的幽灵,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客卧。 门,在他身后被轻轻带上。 “咔哒。” 一声轻响。 这一次,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无形的、沉重的闸门,彻底落下,隔绝了两个世界。也仿佛……隔绝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暖的连接。 靳砚僵立在客厅中央,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手里那盒尚且温热的杏仁酪,此刻重得他几乎提不住,指尖冰凉麻木。他精心准备的、试图挽留的、关于未来的全部承诺和期待,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变成了一场由他亲手递出刀、而对方执行了的、无声的处决。 客卧内。 虞清远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缓缓滑坐在地。外面没有任何动静,靳砚没有来敲门,没有质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种死寂的、近乎残忍的尊重和理解,比任何激烈的争吵、愤怒的斥责都更让他痛苦千万倍。 他蜷缩起来,指甲无法控制地深深抠进手臂的皮肤,留下一道道鲜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天亮之后,约定的海边之行…… 那是他最终的刑场。他不能去。 他给不出任何一个答案。 唯一的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唯一的选择,就是消失。 这一夜,对隔着一扇门的两个人而言,都是缓慢而无声的凌迟。 靳砚站在客厅的黑暗里,听着窗外暴雨咆哮,听着客卧内死一般的、令人心慌的寂静,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望者。 虞清远在房间里,像一尊被遗弃在荒原的、失去灵魂的石像,在自我否定的地狱之火里反复灼烧,煎熬着每一分每一秒,直到黎明将至。 清晨,暴雨终于力竭,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阴冷小雨,天空依旧被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压着,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靳砚脸色疲惫不堪。他几乎是机械地做好了简单的早餐,然后走到客卧门前。 他抬起手,指关节因为紧绷而泛白,轻轻敲了敲门,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砾磨过:“清远?”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一种冰冷的、熟悉的恐惧瞬间如同藤蔓般缠绕收紧了他的心脏。他加重了力道,又敲了敲:“清远?” 依旧是一片死寂。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虞清远!”靳砚的声音骤然拔高,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恐慌和破裂,他猛地拧动门把手—— 门应声而开,根本没有锁。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床铺整理得近乎刻板,平整冰冷,没有丝毫睡过的褶皱。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阴冷的世界。 虞清远走了。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换洗的衣服甚至画稿都安静地、被遗弃似的留在床头柜上。 他以最彻底的、不留一丝痕迹的缺席,逃避了这场他无法面对、也无法做出的最终判决。 靳砚独自站在原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看着这片毫无生气的整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都在瞬间褪去。 他消失了。 在他剖开自己所有的真心、捧出关于未来的全部承诺、等待一个答案的清晨,他的蝴蝶,他的雾,他小心翼翼守护了五年、却仿佛从未真正抓住过的爱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冰冷的、空无一物的房间,和一个无声的、残酷至极的答案。 ……我把事情搞砸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迟来的子弹,猛地射入靳砚混沌的大脑,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明明都笑了…… 昨天在陶艺店,阳光下虞清远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烟灰缸时,嘴角那抹极淡却真实的、几乎让他屏住呼吸的弧度,此刻像一把淬毒的刀,反复凌迟着他的心脏。 是他亲手毁掉的。在他以为是在构建一个更稳固的未来时,却用忽视和所谓的“忙碌”,一点点抽干了虞清远眼里本就微弱的光。在他以为拿出戒指是最终解决方案时,却不知那成了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靳砚时常想起虞清远为他放弃的巴黎offer。那个雨夜,虞清远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哪里都一样”的样子,像一根永恒的刺扎在他心里。他总是说我会给你更好的,所以他拼了命地工作,近乎偏执地追求每一个项目的完美,试图用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建筑、一份份沉甸甸的奖项,来填补那份他自以为欠下的、巨大的未来。他做到了,赞誉纷至沓来。 可此刻,所有这些成就都变成了巨大的反讽。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那样强硬地闯入虞清远的生活,不该把他困在自己身边?这个念头带来一阵灭顶般的恐惧。如果他的爱,最终只是铸成了一座精致的牢笼,囚禁了那只本该自由飞翔的蝴蝶,那他这五年的付出和守护,意义何在? 正因为想要求婚,想给一个“最好”的承诺,这半年他才格外忙碌,结果却本末倒置,彻底忽视了爱人状态的变化,忽略了那些细微的、求救般的信号,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局。 在这场无人获胜的战争里,两个人都在各自的战壕里被愧疚和后悔反复煎熬。一个觉得自己不够好,不配得到如此盛大的爱;一个觉得自己给得不对,用爱铸成了枷锁。可是他们已经在一起了,血肉筋骨都仿佛长在了一处,现在叫他们如何分开? 一瞬间,一股灭顶的绝望席卷了靳砚。也许他的一见钟情,他这五年来视若生命的所有温暖和羁绊,从一开始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场长达五年的……黄粱美梦罢了。 现在,梦该醒了。 可是…… 靳砚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被虞清远遗弃的、丑丑的陶坯烟灰缸上。那么笨拙,那么不完美,却承载着昨天阳光下短暂的、真实的快乐。 可是他想抓住这梦的小尾巴。 哪怕只是一点点虚幻的痕迹。 不管是为了自己那颗早已无法收回、痛得快要死去的心。 还是为了那个被他小心翼翼、近乎纵容地守护了五年,早已成为他生命一部分的虞清远, 他不能就这么放手。 绝不。 冰冷的血液似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一种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力气。靳砚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换下家居服,抓起车钥匙和手机,冲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 他必须找到他。 无论在哪里。 第12章 窥镜澜 靳砚的手指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泛出青白色。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机械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靳砚面无表情地挂断。没有犹豫,没有间隔,再次重拨。 同样的提示音。 挂断。重拨。 挂断。重拨。 ……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眼底的血丝和下颌线绷紧到极致的弧度,泄露着内部正在发生的、无声的坍塌。 他走进停车场,拉开车门坐下。引擎启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地库里显得格外沉闷。他依旧拿着手机,机械地重拨着,同时,另一只手开始发信息。 打字的速度极快,几乎没有停顿,措辞简洁到近乎冷酷,与他内心的焦灼形成骇人的对比: 【在哪】 【回电话】 【看到回电】 【接电话】 【清远】 没有哀求,没有长篇大论,只有最核心的指令。每一条信息都像石沉大海,屏幕上没有任何“已读”的标记出现。那个灰色的头像,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吞噬了他所有无声的呼喊。 他终于停止了拨号,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车子平稳而迅速地驶出地库,汇入清晨的车流。他的驾驶甚至比平时更加规范,严格遵守着每一条交规,红灯停,绿灯行,只是每一次起步都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是瞬间爆发出的加速度。 公寓。他那个旧公寓。 这是他逻辑链里唯一的地点。 车子精准地停在那栋旧公寓楼下。他下车,上楼,脚步很快,却很轻,没有发出多余的噪音。他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没有拍打,没有叫喊。他只是伸出手,用指关节极快地、连续地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晰,克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然后他停下来,侧耳倾听。屏住呼吸。 门内一片死寂。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没有。 他沉默地等了十秒。或许十五秒。然后再次抬手,同样的频率和力度,又敲了三下。 笃。笃。笃。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他后退半步,目光扫过门把手和门缝,确认没有任何近期开启过的痕迹。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下楼。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像一场经过周密计算却注定失败的侦查。 工作室。 车子再次驶向工作室。同样的流程:精准停车,快速上楼,克制地敲门,侧耳倾听,判断,然后离开。 找不到。 哪里都找不到。 他回到车上,却没有立刻发动。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车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一种冰冷的、实实在在的恐慌,终于缓慢地、彻底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不是歇斯底里,而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基于绝对理性的、对“失去”这个事实的最终确认。 虞清远真的走了。并且,切断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联系方式。 靳砚靠在冰冷斑驳的楼道墙壁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面晕开深色的水渍。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第一个拨给了梁雨。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甚至来不及组织语言,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小雨……清远……清远在你那里吗?” 电话那头的梁雨似乎愣了一下,背景音里还有她工作室常放的那些轻快音乐的回响:“嗯?清远?没有啊,他不是应该跟你在一起吗?你们今天不是要去海……”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从靳砚异常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什么,音调瞬间拔高,带上了明显的紧张,“靳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清远怎么了?!” 靳砚闭上眼,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像是冰冷的泪。“他不见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巨石砸落,“早上起来……人就不在了……哪里都找不到……” “不见了?!”梁雨的声音彻底变了调,音乐声似乎被她猛地关掉了,背景瞬间死寂,“什么叫不见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你们昨晚……是不是吵架了?”她的语气急促而担忧。 “没有……没有吵架……”靳砚艰难地吞咽着,喉咙干涩疼痛,“他看到了……戒指……”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梁雨显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几秒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试图强装镇定,却掩不住那丝颤抖:“靳哥,你先别急,别自己吓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人,不会有什么事的。也许……也许他就是心里太乱了,想一个人静静,手机没电了或者……” 她的安慰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虞清远的状态,她比谁都清楚。那种“静静”,很可能意味着无法预料的危险。 “不一样,小雨……”靳砚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疲惫和尖锐的冷静,“这次不一样,他那种状态……我担心……”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那种可能性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他肝胆俱裂。 梁雨在那头深吸了一口气,能听到她快速走动和拿东西的声音:“你在哪?还在他公寓那边吗?等着,我马上过来!我们分头找!他常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都找过了……”靳砚打断她,无力感如同海草缠绕着他,“工作室,公寓……没有……” 电话两头都陷入了沉默,只有电流的微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永无止境的、冰冷的雨声。 过了几秒,梁雨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果断起来:“靳哥,你听我说,你先冷静下来,别开车乱跑。你这样更容易出事。我……我问问望舒,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者,知不知道林修那边……” 靳砚握着手机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毫米。 林修。 一个陌生的名字。 一个他几乎从未听虞清远提起过的、此刻出现得如此突兀的名字。 他只在三年前,虞清远收到巴黎那个offer时,听他偶尔提过一嘴,说林修极力希望他去。当时虞清远是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已经做出选择的口吻说的,所以他从未在意。 为什么是他? 在这个时刻,从梁雨口中说出来。 他和清远的消失,有什么关系? 一瞬间,无数冰冷的猜测和线索碎片在他过于清醒的大脑里疯狂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只带来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尖锐的刺痛感。 “……林修?”靳砚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疑问。 “电话里说不清。”梁雨的声音很急,“你给我个地址,我们见面说。我马上联系他。” 靳砚报出了附近一个咖啡馆的地址。他的声音依旧稳定,甚至过于稳定了。 “好,你就在那里等着。我尽快到。” 电话挂断。 靳砚放下手机,将它平整地放在副驾驶座上。他发动汽车,驶向那个咖啡馆。他的驾驶依旧平稳,精准地变道,转弯,停入车位。 他走进咖啡馆,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服务生过来,他点了一杯黑咖啡,声音平稳无波。 然后,他坐在那里,背脊挺直,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街道上,眼神却没有任何焦点。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带进一阵湿冷的潮气。 靳砚立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又迅速熄灭。 梁雨快步走过来,看到靳砚的样子,眼圈瞬间就红了:“靳哥……” 她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陈望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静,然后拉开靳砚对面的椅子坐下。林修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个稍远的位置,与靳砚和陈望舒都保持着距离,像是一个随时准备应对质询的、孤立的谈判者。 气氛瞬间变得凝滞而紧绷。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靳先生,”陈望舒率先开口,声音温和而平稳,像是一种专业的介入,“小雨大致跟我说了情况。清远不见了,我们都很担心。能具体说说,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吗?” 靳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桌面的咖啡渍上,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他看到了……我放在床头柜的戒指。”他省略了所有前因后果,只吐出这个最关键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血沫。 林修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他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然后呢?”陈望舒继续引导,语气没有任何评判。 陈望舒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比梁雨更敏锐地捕捉到靳砚状态不对,那不仅仅是争吵后的疲惫。 一旁的林修听着这对话,脸上的疑惑更深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叫来这里听别人的感情纠纷。 靳砚摇头,手指插入湿冷的发间,极度疲惫和焦虑:“不是吵架……早上起来,他就不在了。哪里都找不到……我担心……” 他无法说出那个最坏的猜想。 梁雨这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唰地白了:“怎么会……你们昨晚……” 她猛地想起什么,视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林修,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和混乱,“是不是……是不是因为……” 她想问是不是因为柏林合约的压力,但又觉得当着林修的面不好直接说,毕竟那是清远的工作。 林修听到“昨晚”、“状态”、“担心”这些词,再结合梁雨之前急切联系他时模糊的暗示,一个猜测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虞清远可能并没有把柏林合约的事情告诉他的伴侣。而此刻,对方的消失,极有可能与签约前后的巨大心理压力有关。 他推了一下眼镜,决定不再保持沉默。他看向靳砚,语气尽量平和克制,带着试探:“这位先生,冒昧问一句。清远……他是否向你提起过关于柏林艺术中心的一份驻留合约?” 柏林?合约? 这两个词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靳砚混乱的脑海。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全然的不解:“……什么合约?柏林?……清远没说过……” 他的大脑因疲惫和焦虑而运转迟缓,无法立刻将这份陌生的合约与虞清远的消失联系起来,只是本能地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梁雨倒抽一口冷气,瞬间瞪大了眼睛。天啊!清远居然真的没说!她立刻看向林修,眼神里带着惊慌和一丝责备,仿佛在说“你看你真的惹出大事了!” 林修接收到梁雨的眼神,又看到靳砚全然不知情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他的猜测被证实了。虞清远果然独自承受了这一切。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之前的疑虑和戒备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那里面有关切,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陈望舒立刻把握住了关键。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林修:“林先生,请问这份合约,是否有某些特别条款?或者,它是否给清远带来了超乎寻常的压力?” 他直觉问题出在这里。 林修沉吟片刻,知道无法再隐瞒。他选择了一种相对委婉但清晰的说法:“合约……其中有一项条款,要求签约策展人在驻留期间避免卷入可能影响工作的私人感情关系。我认为清远可能是……对此感到了一些困扰,需要在事业和个人生活之间做出考量。” 他谨慎地没有使用“禁止”这样绝对的词,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避免私人感情?”靳砚喃喃重复了一遍,像是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随即,他像是突然被点醒了,昨夜清远看到戒指后那绝望崩溃的眼神、那句“我们结束了”、以及今晨的彻底消失……所有这些碎片,在这一刻,被“柏林”、“合约”、“避免私人感情”这几个词,串成了一条清晰而残忍的线! 不是因为不爱了。 是因为一份他毫不知情的、遥远的合约,和一条冰冷无情的条款。 是一场他被蒙在鼓里、而清远独自承受的、绝望的内心风暴! 而他昨天……还把那枚戒指,像最后的通牒一样,摆在了他的面前! 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所以,”靳砚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他看向梁雨,又像是透过她看着那个消失的人,“所以他提分手……是因为这个?他觉得自己……必须走?必须……切断?” 他猛地转向林修,眼神里不再是敌意,而是一种被巨大真相砸懵后的空洞和绝望,“他签了?他就因为……这个?” 林修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一丝不适,他微微移开视线,低声道:“……清远已经签署了合约。但我必须强调,我并非有意……” 靳砚仿佛没听见他后面的解释。他彻底明白了。清远用最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合约的要求,然后选择了消失。不是逃避选择,而是……在完成了他以为“必须完成”的切割后,彻底的自我放逐。 “他不知道……”靳砚的声音低下去,变成痛苦的呢喃,手指紧紧攥住冰冷的咖啡杯,指节泛白,“他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柏林……他不知道我可以跟他一起去……或者等他回来……他什么都不说……他就这么……走了……” 那种失去挚爱的恐惧终于**裸地暴露出来,击碎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 梁雨捂着嘴泪流满面。陈望舒面色凝重。 林修看着眼前彻底崩溃的男人,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份合约,可能真的是一把足以摧毁一段深厚关系的利器。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先前所有的理性和规划,在如此直白强烈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而笨拙。 咖啡馆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不休不止。 最终,是陈望舒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依旧冷静,带着一种引导性:“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清远。他处于极度应激状态,非常危险。你仔细想想,根据你对他的了解,在他感到极度害怕、想要彻底藏起来的时候,他最可能去什么地方?任何可能的地点都不要放过。” 靳砚抬起头,眼中是一片被雨水冲刷过的、绝望的荒芜。他缓缓地、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不会去任何……我知道的地方。” 沉默在三个男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焦灼、疑虑、无力感交织,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靳先生,”陈望舒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他注视着靳砚,眼神是专业性的探究,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人情味,“或许……介意和我聊聊你们最初是怎么认识的吗?有时候,回溯源头,能让我们更理解一个人当下的选择。” 最初的……认识? 靳砚抬起眼,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林修也看了过来,似乎也想从这段他未曾参与的故事里,寻找虞清远此刻行为的注脚。 怎么认识的? 记忆的闸门,因这一句问询,在极度的担忧和疲惫中,悄然开启。窗外的雨声渐渐变了调,不再是此刻都市夜雨的喧嚣,而是化作了五年前,那个同样下着细雨的、春寒料峭的午后。 第13章 无声雷 完美是一副沉重的铠甲,虞清远很小的时候就被迫穿上了它。鎏金的、冰冷的、线条却令人窒息的外壳,由他母亲亲手锻造,一锤一锤,伴随着“只有完美才值得被爱”的箴言,铆接在他的骨骼上。 离婚像一场硝烟散尽的战争,留下的唯一战利品就是虞清远。母亲将所有未竟的野心、破碎的体面和对背叛的痛恨,全部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 他必须是完美的作品,无可指摘,光芒万丈,成为她存在价值最有力的证明。 爱与关注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需要用毫无瑕疵的成绩单、恰到好处的礼仪、令人惊叹的艺术天赋才能勉强兑换的、极其有限的补给。 所以虞清远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条笔直而狭窄的跑道,两侧是万丈深渊。他必须跑得又快又稳,不能喘息,不能回头,更不能跌倒。 长期的、高压下的完美主义追逐,像缓慢渗入土壤的毒素,早已侵蚀了他的神经末梢。焦虑是他最熟悉的伴侣,如影随形,在无数个深夜里化作冰冷的汗和无法抑制的、针对自己的尖锐厌弃。 他像是绷紧到极致的一根弦,沉默地立在风暴中心,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濒临断裂的嗡鸣。 这次画展,是他铠甲上又一枚闪亮的勋章。他的画被挂在颇为瞩目的位置,这意味着一份认可,也意味着更多的审视和更高的要求。 他站在那幅巨大的画作前,画布上是铺天盖地的、沉郁的蓝和压抑的黑,扭曲的线条在挣扎,间或有几笔突兀的、像是绝望中透出的惨白。旁人或许会评价其笔触大胆,情感浓烈,富有冲击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昨夜又一次焦虑发作后,颤抖着手涂抹出的内心废墟。 展厅里人流如织,低语声嗡嗡地汇成一片温暖的背景噪音,却丝毫暖不进他心里。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头发柔软地垂顺,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过于苍白的脸颊,像一尊精心打扮后送来参展的、易碎的白瓷人偶。 但眼神是空的,那种“乌黑得毫无生气”的空,倒映着展厅辉煌的灯火,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吸走了所有光。 他只是在履行一项仪式。站在这里,接受褒奖或评判,然后等待母亲下一次的检阅。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冰凉一片。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嗡嗡的背景音,清晰地落在他耳边。 “你在害怕?” 不是疑问,更近乎一种平静的陈述。声线偏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一块温润的墨玉坠入冰湖,咚的一声,直沉到底。 虞清远浑身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他转过头。 一个男生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没有看画,而是在看他。男生很高,肩线开阔,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和深色长裤,气质沉稳,甚至有些冷硬,与周围艺术圈的浮夸氛围格格不入。但他的目光……那双眼睛是沉静的、专注的,像冬夜里最深邃的星空,此刻正毫无保留地映出虞清远猝不及防的慌乱。 虞清远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停止了跳动。巨大的震惊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镇定。 他怎么会知道? 这幅画剥开所有技巧和隐喻,内核就是他无人能知的、日夜啃噬他的恐惧。对无法达到完美的恐惧,对让母亲失望的恐惧,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恐惧,对下一秒可能就会彻底崩溃的恐惧。 这恐惧被他用浓烈的色彩和扭曲的形态精心掩盖,埋藏在画面最深处。 他是第一个看懂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 虞清远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铁锈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迅速从脸颊褪去,留下更骇人的苍白。那双总是空洞的眼睛里,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泄露出底下汹涌的惊惶。 他只是用那双乌黑的、此刻因为震惊而微微震颤的瞳孔,死死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生,像一只在雪地里被猎人的灯光骤然照鹿,动弹不得。 时间仿佛凝固了。展厅的喧嚣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他和这个男生,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在害怕?”。 男生——靳砚,并没有移开视线。他看到了虞清远瞬间的僵硬和血色尽褪,看到了那双眼眸里碎裂出的惊惶。他知道自己莽撞了,这句话太过直接,几乎是一种冒犯,但他无法移开目光。 事实上,这并非他第一次见到虞清远。在美院的校园里,他早已无数次见过这个总是独来独往、安静得像个影子一样的男孩。见过他抱着画具匆匆穿过林荫道,侧脸在阳光下白得透明;见过他独自坐在图书馆最角落的窗边,睫毛低垂,像栖息着的、忧伤的蝶;见过他在画室通宵达旦,凌晨时分伏在案头小憩,单薄的肩胛骨在布料下显出脆弱的轮廓。 一见钟情是个太过轻浮的词,不足以形容靳砚第一次看见虞清远时内心的震动。那更像是一种……被精准击中的钝痛。像是茫茫人海里,突然看见了一座孤岛,岛上风雪弥漫,却有一种致命的、想要靠近的吸引力。 他沉默地关注了他很久,像收集碎片一样收集着关于他的零星信息:才华横溢,极度自律,安静得近乎自闭,还有……据说家境很好,但总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脆弱感。 今天,他本是循着虞清远的名字来看画展。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画作前,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心疼。然后,他看见了站在画前的、比画作本身更显得摇摇欲坠的虞清远。那么近,却又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罩。 他看到虞清远垂在身侧的手,那只应该执笔创作、此刻却无力地虚握着的手,从整洁的衬衫袖口里露出的那一截细瘦的腕骨和指尖,在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 不是冷的。是一种从内部蔓延出来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那句关切的问话几乎是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是心疼,是某种笨拙的想要戳破那层玻璃罩的冲动,是想告诉他,我看见了,我看见你的恐惧了。 此刻,面对虞清远惊惶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眼神,靳砚的心脏像是被细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胀感。他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可能吓到了他。 他喉结微动,正想说些什么来缓和这僵持的气氛,哪怕是一句苍白的“抱歉”。 但虞清远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震惊和一种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恐慌中,虞清远猛地转回了头,不再看靳砚一眼。他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逃离了那幅画,逃离了那个男生深不见底的目光,仓惶地挤进展厅的人群里,瞬间就消失了踪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再也寻不见。 靳砚下意识向前追了半步,伸出的手徒劳地停在半空,只捕捉到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清冷的松木混合着油画颜料的气息。那是虞清远留下的唯一痕迹。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幅依旧充满了无声呐喊的画,又看向虞清远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初次见面的第一句话还悬在空气中,无人回应。 而他并不知道,他猜对了症状,却误判了病因。他以为是那幅画流露的情绪让虞清远害怕,却不知虞清远的颤抖,更多源于那副完美铠甲险些被当众击碎的恐慌,源于长期高度焦虑下的生理性失控。 更不知道,虞清远此刻认定的“知己”般的懂得,其实始于一个美丽的误会。 但靳砚记住了那双眼睛。那双骤然碎裂出惊惶的、乌黑得毫无生气的眼睛。 像沉寂的灰烬里,最后一次挣扎着闪烁了一下,旋即飞快湮灭的余烬,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靳砚的心口,那阵钝痛再次袭来,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他忽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毫无道理的预感。 如果他此刻不抓住什么,那只受惊的、脆弱的蝴蝶,那片朦胧的、即将散去的雾,可能就真的再也抓不住了。 画展上的仓惶逃离,像一根烧红的针,在虞清远看似平静的湖面下烙下一个隐秘的、焦灼的痛点。那句“你在害怕?”如同无声的惊雷,日夜在他耳畔低回,震得他心弦嗡鸣,不得安宁。 他试图将其归因于一个陌生人的无礼冒犯,一次不值一提的意外交锋。他将自己更深地埋入画室,用更浓重的颜料、更疯狂的创作时长来麻痹神经,试图覆盖掉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留下的印记。完美铠甲的裂缝必须被迅速修补,任何动摇根基的窥探都必须被彻底隔绝。 然而,世界仿佛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或者说,是靳砚单方面地、不容拒绝地,开始频繁侵入他原本密闭的世界。 开始是偶遇。 频率高得几乎不像巧合。 在图书馆那个人迹罕至的、堆放老旧艺术年鉴的走廊尽头,虞清远正踮脚想去够最顶层的一本画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他一步,轻松地将书取了下来,递到他面前。虞清远抬头,撞进那双熟悉的、沉静的眼眸里。靳砚只是微微颔首,将书放入他手中,礼貌地问候:“好巧。”然后便转身离开,留下虞清远抱着一本沉重的画册,站在原地,心跳失序,指尖发冷。 在食堂拥挤的队伍里,当他正对着菜单发呆,思考着毫无食欲的午餐时,一个餐盘轻轻放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靳砚极其自然地坐下,仿佛那是他预留的位置。他没有刻意搭话,只是沉默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存在感却强烈得像一块投入静水的巨石,扰得虞清远食不知味,整顿饭都吃得僵硬无比,背脊绷得笔直。 甚至在他常去的那家偏僻的咖啡店,他也能看到靳砚坐在靠窗的同一个位置,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屏幕上是复杂的建筑图纸,手边是一杯和他一样的、什么也没加的黑咖啡。 看到他进来,靳砚会抬起头,目光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一瞬,然后微微点头示意,便重新专注于屏幕,仿佛他真的只是碰巧喜欢这里的咖啡和环境。 每一次“偶遇”,靳砚都表现得克制而礼貌,从不逾矩,甚至有些过分沉默。但那种沉默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压力,一种无处不在的、步步为营的注视。 虞清远开始下意识地躲避,改变去图书馆的时间,绕开食堂的高峰期,甚至放弃了那家店。但无论他如何调整,靳砚总能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出现,像一道沉默的、挥之不去的影子。 然后,靳砚开始出现在他的画室门口。 第一次,他提着一杯外卖咖啡,敲开了虞清远画室的门。虞清远打开门,看到是他,下意识就想把门关上。靳砚却用手臂轻轻抵住了门板,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他将那杯咖啡递过来,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顺路,多买了一杯。”他的理由总是简单直接,近乎笨拙,却又让人无法指责。 虞清远僵硬地看着那杯咖啡,没有接。他从不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尤其是这种带有某种不明意味的“馈赠”。 “我不需要。”他声音干涩,试图关门。 靳砚却没有收回手,只是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青黑和过于苍白的脸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你看起来很累。”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虞清远强撑的平静。他猛地抬眼看靳砚,眼底掠过一丝被侵犯领地的愠怒和更深的不安。“与你无关。”他声音冷了下去,用力关上了门。 门外的脚步声停留了片刻,最终离开了。 虞清远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鼓。他看着画架上那幅进行到一半、却因为连日心神不宁而色彩混乱的画,一股强烈的烦躁和自我厌弃涌上心头。他走过去,抓起刮刀,发狠似的将那些颜色胡乱地刮掉,仿佛这样就能同时刮掉门外那个人留下的所有干扰。 然而,靳砚没有放弃。 第二次,他带来的不是咖啡,而是一份三明治和一瓶牛奶。“吃点东西再画。”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仿佛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虞清远依旧拒绝,甚至懒得开口,只是用那双乌黑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然后当着他的面,再次关上了门。 第三次,第四次…… 靳砚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拒绝和冷意,固执地、定期地出现在画室门口,带着不同的食物和饮料,有时是一盒洗好的水果,有时是一块看起来就很甜腻的蛋糕。他的理由千奇百怪:“朋友送的,吃不完。”“买多了。”“尝着不错,带给你试试。” 虞清远从最初的冷拒,到后来的麻木,有时甚至会在他放下东西离开后,看着那些精致的食物发呆。他从未碰过它们,每次都会原封不动地扔进垃圾桶。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对自己领地的坚守。 但他不得不承认,那个男生持之以恒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终究是泛起了细微的、令他不安的涟漪。 第14章 坠虚茧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等待的焦灼记忆的潮水被迫中断,靳砚眼底的柔软和追忆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戒备。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早已冰凉的咖啡一饮而尽,那苦涩的滋味似乎能压下去喉咙里翻涌的、更多关于虞清远的细节——那些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不容外人窥探的私密过往。 他抬眸,看向对面的林修,正准备开口,用一种尽可能冷淡却不失基本礼貌的语气结束这场令他不适的对话。 就在这时—— 他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一个存储在通讯录里的名字,而是一个陌生的、但清晰地显示着本地归属地的号码。 嗡——嗡——嗡—— 震动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咖啡座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靳砚所有准备好的、冰冷的逐客令瞬间卡在喉咙里。他的目光像被钉死一样,骤然锁在那个跳跃的屏幕上,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预感,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脊椎。 天色在雨中渐渐暗淡,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梁雨、陈望舒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目光都聚焦过来。林修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 靳砚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手机固执的震动声。他有一种几乎可以确定的预感—— 这个电话,是虞清远。 只有他,会在这种时候,用一个他不知道的号码打过来。这是一种无声的求救,也是一种试探,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控制的依赖惯性。 靳砚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来不及对林修投去警告或解释的一瞥,手指已经快于大脑做出了反应,猛地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了耳边。 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听着。 电话那头,同样是一片沉默。 但背景里,那清晰的、绵密的雨声,透过听筒毫无保留地传来——和窗外咖啡馆屋檐滴落的雨声,几乎同步。像是在另一个空间下着的、同一场无尽而冰冷的雨。 这种沉默,太熟悉了。熟悉到让靳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奇异地、不合时宜地泛起一丝酸楚的温热。他太了解这种沉默背后所代表的混乱、恐慌和无措。 他等了片刻,耐心地听着那端的雨声和几乎不可闻的、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然后,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建立起来的框架感: “三十秒。” “不说话,我就挂了。” 梁雨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靳砚会用这种近乎“威胁”的语气。林修蹙起了眉,显然对这种沟通方式感到不解甚至不赞同。只有陈望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透过这冷硬的表面,看到了其下深藏的、另一种形式的温柔与无奈。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耳)目睹靳砚应对虞清远失控状态的方式——不是无底线的纵容,不是卑微的哀求,而是划定一个清晰而坚定的界限,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逼迫对方在沉沦和抓住他之间做出选择。 电话那端的呼吸声似乎猛地滞了一下,变得更加急促和混乱,像是被这句最后通牒刺伤了,又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钝刀割在靳砚的心上。他能想象电话那头虞清远此刻的状态——可能正蜷缩在某个角落,眼泪混着雨水,内心天人交战,既渴望他的声音,又恐惧着他的责备或失望。 靳砚的面色依旧维持着可怕的平静,但握着手机的指节却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他也在赌。赌虞清远对他的依赖最终会战胜那想要彻底逃离和毁灭的冲动。赌这三十秒的倒计时,能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对方自我封闭的茧。 二十五秒…… 二十八秒…… 就在那漫长的三十秒即将耗尽,靳砚眼底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绝望的阴影时——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极轻微、带着剧烈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三个字: “……对不起。” 靳砚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见地松弛了一瞬,一直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胸腔。 他赌对了。 “清远,”他的声音立刻软了下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心疼,“你没必要道歉……是我的错。” “……我没法给你答案。”虞清远的声音努力想维持一丝冷静,“靳砚……我……” “我知道。”靳砚打断他,语气温柔却坚定,“没关系。先告诉我,你在哪里?你那边雨声很大,在外面是不是?告诉我位置,我去接你。” 电话那端的虞清远坐在一个废弃公交站台的长凳上,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子。他冷得微微发抖,不知道是身体冷,还是心里那片荒芜带来的寒意。一听到靳砚的声音,所有强撑的壁垒就开始崩塌,他想哭,更害怕面对靳砚,为自己的不告而别和此刻的软弱感到无比羞耻与自责。 靳砚极有耐心地听着他那边的雨声和压抑的哭泣,用最低沉温柔的声音哄着:“乖,告诉我,在哪里?没事的,告诉我就好。我马上就来。” 最终,在靳砚一遍遍的安抚和诱导下,虞清远还是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偏僻的、几乎废弃的公园名字。 “好,就在那里等我,别乱跑,我很快到。”靳砚挂了电话,立刻起身。 “找到了?”梁雨急切地问。 “嗯,在城西那个废弃的湿地公园。”靳砚从沙发旁拿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手提袋,里面有一套干净的休闲服和一条柔软的大毛巾。 “我们跟你一起去?”梁雨也跟着站起来,有些不放心。 靳砚脚步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陈望舒和林修,摇了摇头:“人太多会吓到他。我自己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此刻只属于他和虞清远之间的、外人无法介入的场域。 他独自驱车前往,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刮开连绵的雨幕。到达那个几乎荒废、人迹罕至的公园时,天色已经昏暗得如同傍晚。 他在一个湿漉漉的、满是落叶的观景台阶上找到了虞清远。 虞清远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他蜷缩着,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无处可去的鸟。他低着头,怔怔地盯着地面上一洼积水里不断泛起的涟漪,仿佛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那一小片水面。 靳砚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虞清远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立刻去碰他。 “清远。”他低声唤道。 虞清远身体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红通红,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因为冷而失去了血色,眼神里充满了迷茫、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地自容的窘迫。 靳砚看着他,然后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递到他面前,声音温柔得如同怕惊碎一个梦境: “需不需要我扶你一把?” 他看着靳砚伸出的手,那手上还沾着一点来时匆忙蹭到的车上的雨水。犹豫了几秒,他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自己冰凉的手,放在了靳砚温暖干燥的掌心里。 靳砚立刻收拢手指,稳稳地握住他,将他从冰冷潮湿的台阶上拉起来。 站起来的那一刻,虞清远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耳边似乎响起虚幻的回响。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冰冷的雨水、以及内心那片荒芜的寒意,在这一刻终于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靳砚掌心传来的温度,世界便彻底陷入了无声的黑暗,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清远!” 靳砚心脏骤停,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彻底捞起,触手是冰凉湿透的衣物和完全失去意识的瘫软。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颤抖着将人打横抱起,冲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 …… 虞清远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消毒水干净却冰冷的气味。眼皮沉重得像是粘在了一起,他费力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模糊的天花板和挂着的半袋透明液体——葡萄糖。 他微微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握着,指节甚至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有些发麻。他偏过头,看到靳砚趴在病床边,侧脸压着手臂,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看起来疲惫不堪。但他的手指,却固执地、一丝不肯放松地缠绕着虞清远的手指。 似乎是感受到他细微的动作,靳砚猛地惊醒,立刻抬起头看向他,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惊惶,直到确认虞清远真的睁着眼睛,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恶心吗?”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探虞清远的额头,又怕惊扰到他。 虞清远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微弱:“……没有。”他顿了顿,看着靳砚紧张的样子,记忆慢慢回笼,羞耻和愧疚再次涌上心头,他垂下眼睫,不敢再看靳砚,“……对不起。又……变成这样……让你担心了一晚上吧?” 靳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细心地扶他坐起来一些,在他身后垫好枕头,然后又倒了一杯温水,试了温度,递到他唇边:“先喝点水,慢慢说。” 虞清远就着他的手小口喝着水,温水润泽了干渴的喉咙,却也让他更加无法逃避。 放下水杯,他深吸一口气,主动提起了那个沉重的话题,声音依旧带着虚弱和颤抖:“我昨天……是不是很糟糕?突然就跑掉……还晕倒……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对不起,靳砚……我总是控制不好……” 靳砚重新握住他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打断了他的道歉:“清远,看着我。” 虞清远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眼眶已经红了。 “我的求婚,永远有效。”靳砚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认真而温柔,没有丝毫逼迫,“但那不是给你压力的东西,嗯?无论你最后怎么选,无论需要多久,只要你愿意回头,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虞清远的眼泪瞬间就又落了下来。 靳砚的心疼得发紧,继续柔声道:“我知道原因了。柏林的那个合约,还有那条……不能建立私人感情的条款,对吗?”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虞清远努力维持的平静,他被看穿了所有逃避的借口和懦弱的根源,巨大的愧疚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只会一遍遍地重复着道歉,仿佛这样才能减轻内心的煎熬,“我不是……我不是想那样……我只是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办……对不起……” 靳砚看着他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他的泪水浸泡腐蚀。他倾身过去,极其温柔地用手指拂去他不断滚落的泪珠,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蝴蝶的翅膀。 “不哭了,乖,不哭了……”他的声音低哑,充满了无尽的爱怜,用上了各种亲昵的、能最大程度给予安抚的称呼,“好孩子,没事了……乖乖,清清……我的宝贝……别哭了,啊?哭多了头要疼的……” 他一遍遍地、极有耐心地哄着,指腹轻柔地擦拭他的脸颊。 就在这时,护士推门进来换药。她看到虞清远哭得满脸泪痕、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立刻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责备看向靳砚:“怎么回事?家属怎么搞的?病人是心因性晕厥,情绪绝对不能大起大落!需要静养!你怎么又惹他这么激动?这才刚醒!” 靳砚立刻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辩解,只有完全的诚恳和歉意:“抱歉抱歉,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注意。保证不会再有了,一定让他好好休息。” 护士叹了口气,一边熟练地换药一边又叮嘱了几句要保持情绪平稳,才离开病房。 门再次关上,室内安静下来。虞清远经过这一打岔,哭泣渐渐变成了小声的、委屈的抽噎。 靳砚重新坐近,抽了张纸巾轻轻帮他擦眼泪,动作自然又体贴。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们慢慢说话,好不好?”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极强的耐心,像在哄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心里难受,哭出来会好一点,对不对?但是不能再那么激动了,不然护士姐姐又要来说我了……” 虞清远红着眼睛,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靳砚轻轻拍着他的背,继续用那种引导的、充满共情的语气慢慢说:“你看,这次突然找不到你,我真的……非常非常担心。”他坦诚自己的感受,“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有多难过,多害怕,可不可以都不要突然消失,不要不接电话?至少告诉我你在哪里,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好不好?我找不到你,心会慌的。” 虞清远听着他温柔而担忧的话语,内心充满了愧疚,连忙点头,带着哭腔保证:“……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不会再关机……不会让你找不到……” “真乖。”靳砚立刻给予肯定,语气里带着欣慰和鼓励,“我们清清答应我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对不对?” 虞清远又用力点了点头。 靳砚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心疼地叹了口气:“医生说了,你就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太累了,就像一根弦,绷得太紧,就容易断掉。以后不可以这样逼自己了,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陪你一起想办法,天塌下来,我们也一起扛,好不好?” 他用最简单的道理,最温柔的语气,一点点安抚着他支离破碎的情绪,重新为他构建安全感。 虞清远在他极致耐心和温柔的哄慰下,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内心充满了被理解和呵护的酸软感。他小声说:“……我想离开医院了。” “好,我们回家。”靳砚毫不犹豫地答应,“等你把这袋葡萄糖打完,体力恢复一点,我们就办出院手续。” 葡萄糖打完,护士拔了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靳砚仔细记下,然后去办好了出院手续。 回到病房,虞清远已经自己慢慢穿好了鞋,站在窗边,看着楼下渐渐多起来的车流和人迹。 晨光落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显得有些透明易碎。 “手续办好了,我们可以走了。”靳砚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想帮他披上。 虞清远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低下头,声音很轻:“……我不想回……家。”他顿了一下,立刻又自我否定般地摇了摇头,那个他和靳砚共同居住的地方,此刻似乎充满了需要他立刻面对的压力,“我……我想回我自己的公寓。就我一个人。” 靳砚拿着外套的手顿在半空,心像是被细微地刺了一下,但他很快收敛起情绪,没有流露出一丝失望或强迫,只是温和地确认:“确定吗?一个人可以吗?需不需要我……” “我需要一个人待着。”虞清远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疲惫却坚定的恳求,他抬起头看向靳砚,眼神里是混乱过后努力维持的清明,“就一天。靳砚,给我一点时间。” 靳砚沉默地看了他几秒,从他眼中看到了那种亟待整理和独自呼吸的渴望,他最终点了点头:“好。我送你过去。” 车子驶向虞清远那间不常住的公寓。一路无话,气氛有些沉闷,却并非尴尬,更像是一种暴风雨过后疲惫的宁静。 到达公寓楼下,靳砚停好车,却没有立刻解锁车门。他转过头,看着虞清远:“东西都带好了吗?钥匙?” 虞清远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 “上楼记得先烧点热水喝,你昨天淋了雨,虽然没发烧,但还是要注意。”靳砚不放心地叮嘱着,又从后座拿过早上特意去买的热粥和清淡小菜,还有一个保温杯,“早饭一定要吃一点,不然胃会不舒服。伞也拿着,万一还要出门。” 他把东西一样样塞到虞清远怀里,活像个操心不完的老父亲。 虞清远抱着那些还带着温度的食物和保温杯,看着靳砚眼底挥之不去的担忧,心中酸软得一塌糊涂,他忽然倾身过去,伸出双臂,轻轻地短暂拥抱了一下靳砚。 “谢谢你。”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靳砚愣了一下,他抬起手,回抱住瘦削的爱人,力道轻柔却充满珍惜,在他单薄的背上安抚地拍了两下。 松开后,靳砚凝视着他,极其自然地、温柔地向前倾身,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如羽毛的亲吻。 “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虞清远感觉到额头上那一触即分的温热柔软,睫毛轻轻颤了颤,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他点了点头,推开车门。 就在他一只脚迈出车门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 “靳砚。” “嗯,我在。” “给我二十四小时。”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明天下午三点,我去你工作室找你。” “我会给你我的答案。关于柏林,也关于……你。” 靳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高高抛起,又悬在半空。他握紧方向盘,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好。我等你。” 虞清远点了点头,终于下了车,抱着靳砚塞给他的东西,慢慢走进了公寓楼门。 靳砚一直坐在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厅深处,又抬头望向那扇熟悉的窗户,直到看见灯光亮起,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无法完全安心。 二十四小时。下午三点。 他曾亲手把虞清远架上刑场,现在又把自己放了上去。 第15章 谵妄星 独自度过的一天,对虞清远来说,像是一场漫长而疲惫的内心跋涉。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焦虑和恐惧,似乎因为前两日的彻底爆发和靳砚无条件的接纳而宣泄出去了一些,留下一种虚脱后的清明。他真的很认真地在思考,权衡柏林的机会与靳砚的重量,审视内心对“完美”的恐惧和对“依赖”的羞耻。 他甚至记得按时吃了些东西,虽然胃口不佳,但不再是完全的自暴自弃。 然而,直到第二天下午,出门前的那一刻,他依然没有得出一个清晰、坚定、能说服自己的“完美答案”。顾虑依旧像藤蔓缠绕着他。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硬着头皮去面对时,目光瞥见了衣架上那件靳砚很久以前落在这里的旧衬衫。 那件衣服安静地挂着,带着靳砚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雪松气息,仿佛一个无声的注解,提醒着他过去五年里那些早已渗透进骨子里的习惯——习惯了他的咖啡,他的体温,他深夜的陪伴,他无条件的兜底。这种“习惯”早已超越了依赖,成为了他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一瞬间,某种冲动压倒了所有盘旋的顾虑。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迅速地下定了一个决心——他要答应靳砚。他要回头。他需要那个有靳砚的未来。 这个念头在他出门前往工作室的路上,暂时给予了他一种虚浮的勇气。 …… 另一边,靳砚的工作室里,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三点,空气中的紧张感几乎凝成实质。靳砚坐立难安,平日里那个沉稳从容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巨大的不确定性折磨着他。他最终忍不住,给陈望舒发去了求助信息,希望他和梁雨能过来——并非为了施压,而是觉得如果虞清远看到还有值得信赖的朋友在场,或许能感觉更安全、状态更稳定一些。他在努力学着表达自己的需求和担忧。 三点整,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虞清远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决心。然而,当他看清室内不止靳砚一人,梁雨和陈望舒也都在场时,他明显愣了一下,刚刚鼓起的勇气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泄掉了一半。他们的目光(尤其是陈望舒那双温和却洞察一切的眼睛)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了聚光灯下,所有的心思无所遁形。 靳砚立刻站起身,紧张地看着他:“清远……” 虞清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掉其他人,目光直直地看向靳砚。他必须说出来,趁着自己还有一点点勇气。 “靳砚,”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努力维持着平稳,“我……”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那句排练了无数遍的话说出了口: “我爱你。”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动作都被定在原地,靳砚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虞清远。 然而,话一出口,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的恐惧和自我怀疑瞬间将他吞没!他怎么能……他凭什么……他这种连自己都处理不好的烂人,凭什么说爱?凭什么去承诺?柏林怎么办?合约怎么办?母亲的期望怎么办?他会不会再次搞砸一切?巨大的恐慌扼住了他的喉咙。 “不……不是……”他脸色惨白,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猛地向后退去,脊背撞上冰冷的门框,“我是说……我、我恨你!靳砚!我恨你!” 这句话像淬毒的匕首,既刺向靳砚,也划伤他自己。但他停不下来,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自我毁灭的浪潮轰然袭来。 “你凭什么爱我啊?!”他声音嘶哑,“我这种人……情绪不稳定……只会拖累你……是个连选择都做不出来的废物……你凭什么爱我啊?!你不应该……你应该离我远点……我不配……我不配……” 他彻底陷入了崩溃,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身旁的门框,木质粗糙的表面瞬间将他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弄翻,丝丝血迹渗了出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清远!看着我!”靳砚心急如焚,立刻上前试图用熟悉的方法建立框架,“三十秒!深呼吸!跟着我!” 然而,虞清远完全无法接收指令,他猛地推开靳砚试图靠近的手,眼神涣散,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逃离的冲动。“没用……没用……放开我……让我走!”他嘶喊着,转身就像逃一样冲出了工作室,踉跄地扑向楼道。 靳砚立刻追了出去。梁雨和陈望舒也惊得站起身,但停在工作室门口,没有跟入楼道,将这方空间留给他们。 昏暗的楼道里,虞清远像是无头苍蝇般向下跑了几步,却被追上来的靳砚从后面紧紧抓住了手臂。 “放开我!你放开!”虞清远疯狂地挣扎,另一只受伤的手胡乱地挥舞着,血迹蹭在了靳砚的衬衫上。 “清远!停下!”靳砚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和力度,他试图制住他的动作,以免他伤害自己更多。 但虞清远已经完全被恐慌淹没,力气大得惊人,眼看就要挣脱。 三十秒的冷静期早已过去,常规的安抚彻底失效。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指、崩溃绝望的神情,以及那种即将彻底逃离消失的恐惧,靳砚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撕裂。 不能再等了。 靳砚眼神一沉,用一种近乎强硬的力道,将不断挣扎的虞清远猛地转过来,禁锢在墙壁和自己之间,不顾他徒劳的推拒和呜咽,低下头,狠狠地、不容置疑地吻了上去。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它带着绝望的气息,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是一个强行要将他的神智从恐慌深渊中拉扯回来的锚点,是用最直接的身体接触来宣告存在和占有。 “唔……!”虞清远猛地僵住,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停滞。瞳孔因震惊而放大,熟悉的、属于靳砚的气息霸道地侵入,唇上传来温热甚至带着一丝疼痛的触感。 这个极少使用的、最终的手段,粗暴地切断了他失控的神经回路。身体的记忆往往比混乱的思绪更强大,这个深入而持久的吻,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身体里那个被设定好的、唯一认可的“安全开关”。 粗暴却有效的亲密接触,像一道强光劈开了虞清远脑中混沌的黑暗,却也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腿软得无法站立,他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跪坐在了昏暗楼道的尘埃里。 像一只受了极度惊吓、终于力竭的鹿,他低着头,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脏污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虞清远像是被这亲密接触烫伤,猛地偏头躲开,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那不是安抚,而是最后的审判,宣判了他不配得到任何形式的救赎。他沿着冰冷粗糙的墙面滑落下去,不是简单的坐下,而是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瘫软在积着灰尘的楼道地面上。 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整个身体蜷缩成最防御也最脆弱的姿态,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发出一种被压抑到极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那声音不像是哭,更像是一只濒死小兽的哀嚎。 然后,堤坝彻底崩溃。话语、泪水、颤抖,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倾泻而出。 “对不起……又来了……你看……我又变回这样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他的声音从膝盖间传来,被布料闷住,含糊不清,却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令人心碎的自我唾弃,“你干嘛还要管我……你明明都看到了……我就是一滩烂泥……扶不上墙的……”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早已糊满整张脸,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眼神涣散得可怕,没有焦点地快速颤动着,仿佛在躲避无数个看不见的、指责他的幻影。 “画展……那天就不该的……你为什么要过来……为什么要问我……”他像是突然被拉回到五年前,语气里带着一种恍惚的恐惧,“你那时候的眼睛……太亮了……照得我无所遁形……我怕你看穿我……怕你发现我里面早就坏了……” “你问我怕什么……我怕啊……我一直都怕……我怕让你看到最后我就是这个样子!” “柏林……合约……”他像是突然被这个词烫到,语速极快,“我不能……林修说那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不能有私人感情……可是我有了……我有了啊!这怎么办?!这不对……是错的……” “是他们期望的……我不能……我不能有……”他猛地咬住自己的手腕,不是想伤害自己,而是试图堵住那说不出口的“私人感情”,仿佛那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污秽词语,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 他的目光又落到自己受伤流血的手指上,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戒指……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不配的……我会弄丢的……我会弄碎它的……就像弄碎我自己一样……你看,流血了……又脏又难看……对不起……对不起把它弄脏了……” 他翻来覆去,语无伦次,在不同的时间炼狱里穿梭。核心却永远是那几个主题:道歉、自我否定、将靳砚的爱视为不该属于自己的错误、以及对自己无法维持稳定、无法做出“正确”选择的深切痛恨。 他的眼泪不是断了线的珠子,而是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仿佛要流干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冲刷掉那令他无比厌恶的、软弱的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听到这些……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对不起我停不下来……我恨这样……我恨死我自己这样了!”他开始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太阳穴,力道不重,却充满了极致的无力感和自我惩罚的意味,“你走吧……靳砚我求你……你走吧……离我远点……让我自己烂在这里……求你了……你值得一切好的……而不是……而不是我……” 靳砚一直蹲在他面前,距离很近,却又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由虞清远痛苦构筑的壁垒。他的心脏被那些混乱却清晰的话语凌迟,每一刀都又准又狠。 他听懂了每一件事背后的惊惶,听懂了每一句“对不起”里包含的绝望。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颤抖的、被泪水浸透的发丝,却在最后一刻僵住——他害怕自己的触碰此刻会被解读为怜悯或更糟的,施舍,从而将虞清远推入更深的深渊。 他只能像一个沉默的祭坛,承受着这一切,目光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心疼和无力。 这场崩溃似乎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虞清远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不是因为平静,而是因为彻底的力竭。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嘶哑的抽气,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 他扶着墙,挣扎着想站起来,试了好几次,腿软得根本不听使唤,每一次站起一半又跌坐回去,像一个被扯坏了关节的木偶,动作笨拙而绝望。 “别……”当靳砚终于忍不住再次伸手想要搀扶时,他像是被火燎到一样猛地缩紧身体,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极致的抗拒,“别碰……求你了……太脏了……我会弄脏你的……” 最终,他几乎是爬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依靠着墙壁的支撑,将自己拖拽起来。他不再看靳砚,目光空洞地望着楼梯下方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够了。”他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到此为止吧。别再……找到我了。” 靳砚的呼吸窒住了。 他感觉虞清远踩踏的不是楼梯,而是虚无的空气,下一步就会踏空,坠入他看不见却能清晰感知到的、无尽的黑暗深渊。 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水泥堵死,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想冲上去抓住他,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被一种巨大的、近乎预知般的恐惧钉在原地——他害怕自己任何的动作,哪怕是挽救,都会成为压垮虞清远的最后一根稻草,会加速那坠落的发生。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虞清远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单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自身的重量压垮。看着他微微摇晃的肩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足以压弯脊梁的重负。看着他最终消失在楼梯的转角,那片阴影不是吞没了他,而是他主动走了进去,像是回到了唯一能容纳他那破碎灵魂的、熟悉的黑暗茧房里。 脚步声彻底消失了。 楼道里陷入一种死寂,这种静默比之前的哭喊和呓语更让靳砚心惊胆战。它意味着彻底的耗尽,意味着不再挣扎,意味着……放弃。 第16章 暴风眼 虞清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的死寂里。 靳砚依旧半跪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徒劳的伸手的姿势,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了。他不是不想追,而是在那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席卷之下,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追不上了。 不是距离上的追不上,而是心理上的。虞清远最后那个眼神,那片空洞的死寂,那句“别再找到我了”,不是在赌气,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主动切断了所有联系,将自己放逐到了无人可以触及的黑暗里。他不会回公寓,不会去任何熟悉的地方。他想要的是彻底的消失。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梁雨和陈望舒走了出来,看到的便是靳砚如同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僵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死水的、认命般的绝望。 “靳砚……”梁雨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小心,“他……清远呢?” 靳砚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走了。” “走了?走去哪儿了?你怎么没……”梁雨的话说到一半,被陈望舒用眼神制止了。陈望舒敏锐地捕捉到了靳砚状态不对——那不是慌乱,而是更深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是知道一切努力都已徒劳后的死心。 陈望舒缓缓蹲下身,与靳砚平视,语气冷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严肃:“靳先生,你认为他会去哪里?” 靳砚缓缓摇头,动作滞涩。他的目光终于聚焦了一点,落在陈望舒脸上,那里面是一片荒芜:“他不会去任何……‘地方’。”他哑声说,每个字都透着冰冷的寒意,“他不想被找到。这一次……是真的。” 梁雨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那……那怎么办?我们就……就这么等着?” “等。”靳砚重复了这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度苦涩的弧度,“只能等。等他……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或者……”或者彻底消失。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那可能性像冰锥一样刺穿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陈望舒沉默了片刻,认可了靳砚的判断。对于虞清远这种状态,尤其是叠加了强烈的羞耻感和自我放逐欲,盲目的寻找确实可能适得其反,甚至可能将他逼入更极端的境地。 “他现在的状态,极度脆弱,但也极度抗拒。”陈望舒分析道,更像是在帮助靳砚理清思路,稳住情绪,“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安全、不会被打扰的‘洞穴’来蜷缩,而不是解决问题。任何外界的接触,包括你,靳先生,都会被他视为压力和威胁。” 靳砚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懂,他太懂了。正因为懂,才如此绝望。 “那我们……”梁雨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不是什么都不做。”陈望舒的声音依旧沉稳,在这种时刻显得格外重要,“是改变策略。靳先生,你需要做好他可能会失联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同时,确保所有他可能……无意中联系的人(比如梁雨,或者他极少数可能联系的朋友)知道情况,如果收到任何他的信息,第一时间通知你,但不要主动去追问和打扰他。” 陈望舒看向靳砚,目光锐利:“最重要的是,靳先生,你自己必须稳住。你是他潜意识里可能最后会试图抓住的浮木,虽然他现在拼命推开。如果你也崩溃了,那他就真的可能……”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靳砚猛地睁开眼,眼底那片死寂的绝望被这番话刺破,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那是责任,是守护,是绝不放弃的信念,即使被推开一万次,也要第一万零一次做好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撑着墙壁,缓缓地站了起来。身体依旧沉重,但眼神已经不同。 “我知道。”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力量,“我等。” 他不再看向楼梯口,而是转向梁雨和陈望舒:“麻烦你们……帮我留意任何可能的消息。其他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容动摇的坚定,“交给我。” 他知道,这是一场比拼耐心和信念的漫长等待。等待他的蝴蝶在风雨中耗尽力气,或许,或许会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可能,在某个时刻,愿意朝着他这片看似被厌弃的、却始终存在的港湾,踉跄地飞回一点点距离。 而他要做的,就是确保当那一刻可能到来时(即使可能永远不会来),他还在那里。 房间里有种挥之不去的、廉价消毒水和陈旧地毯混合的霉味。窗帘紧闭,分不清昼夜,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偶尔门外走过的模糊脚步声,提示着时间还在流动。 虞清远蜷缩在床与墙壁形成的狭窄缝隙里,背抵着冰冷粗糙的墙纸,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不知道多久,两天?还是三天?时间失去了意义,变成了一种粘稠而痛苦的实体,缓慢地、窒息地包裹着他。 他知道有更好的方法。他的大脑某个理智的角落还在微弱地提醒他:药。深呼吸。联系任何人。做点什么。 但那个声音太遥远了,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更强大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近乎自毁的模式:拒绝服药,然后等待。等待崩溃到极限,等待靳砚来找到他,等待那句“我们回家”成为赦免的咒语。 他睡不着,眼皮沉重干涩,神经却像被放在火上炙烤,高度紧绷。他死死盯着脚下地毯上那片模糊褪色的花纹,试图数清上面扭曲的几何图案,数字在脑海里混乱地跳窜,无法形成序列。饥饿感早已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的空洞和阵阵因为低血糖引起的眩晕与手抖。 “……不行……”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气泡一样浮起,又破开。 不能就这样烂在这里。 他用尽全身力气,手臂颤抖着,支撑起仿佛有千斤重的上半身。视野里黑白雪花点闪烁。他踉跄地爬起来,脚步虚浮地挪向卫生间。 冷水。需要用冷水。 他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地冲出来,溅湿了他的袖口和胸前的一片布料。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面盆边缘,看着镜子里的人—— 头发汗湿凌乱,脸色是一种死气的灰白,眼眶深陷,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嘴唇干裂失血。 “……谁?”他对着镜子,发出一个气音。 那是谁? 那个看起来像被抽干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破烂皮囊的东西,是谁? 他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蓄满冷水的洗手池里。刺骨的冰凉短暂地刺激了麻木的神经。 ‘清醒一点……虞清远……’ ‘洗把脸……振作起来……’ ‘你可以的……你可以……’ 他在心里对自己下命令,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但仅仅十几秒,那种窒息感就勾起了更深层的、对失控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水珠顺着发梢脸颊狼狈地滴落,呼吸急促,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失败了。 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他徒劳地用湿漉漉的手抹了一把脸,水珠反而更多地流进眼睛和脖子里,带来更不舒服的粘腻感。 ……废物。” 一个清晰又恶毒的词,从他干裂的嘴唇里逸出来。 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更多的呓语和质问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声音低哑,破碎,在空旷的卫生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自己折磨着自己。 画……柏林?你配吗,虞清远?你连自己都管不好,只会躲,只会哭,只会给人添无穷无尽的麻烦。 虞清远你真的好恶心,真恶心。 靳砚凭什么爱你?他早就该腻了,烦了,看清你这副不堪入目的样子,然后彻底不要你了。 对,他不要你了,所以才没找来。 不……是我推开他的……是我先逃的…… 你活该,虞清远,你就该烂在这里,发臭,腐烂。 对不起……但是我就是这样的啊……我早就是这样腐烂的人了。从里面开始,早就坏掉了。 是靳砚把你拼起来的,是你没有告诉他你的真面目。你让他以为能拼好,你给了他希望,你骗了他。你用偶尔的清醒和才华骗了他,骗了梁雨,骗了所有人……虞清远,你把自己也骗过去了吗?你以为偶尔能正常几天,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 看啊。看看你现在。这才是你。离了那些黏合剂和绷带,你就是这摊什么都不是的、只会自我厌弃的烂泥。你连恨他都恨不彻底,你只恨你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他值得爱的人。你恨你自己为什么连假装正常都坚持不下去。 他顺着冰冷的瓷砖墙面滑坐下去,蜷缩在角落,额头死死抵着膝盖,仿佛想把自己折迭起来,压缩成一个点,然后彻底消失。身体无法控制地细密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灵魂深处核爆后的余震。 那些自我攻击的言语不再是声音,而是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神经末梢,留下焦糊的印记。 虞清远,你完了。你没救了。从根上就烂透了。 自救?多么可笑的想法。你唯一擅长的事,就是搞砸一切,然后把残局留给别人,再躲起来为自己的无能哭泣。 绝望不再是情绪,而是变成了物理存在。是灌满肺叶的冰水,是填充每个细胞缝隙的铅块。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压抑的、断裂般的抽气。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一片彻底的、令人作呕的虚无中,一种自暴自弃的、几乎是带着快意的毁灭欲,驱使着他摸索到掉在一旁的手机。 虞清远已经完全看不清屏幕了,手指颤抖着,凭着某种堕落的本能滑动,然后,按了下去。 一条带着定位信息的、只有两个字的、扭曲的求救信号,被发送了出去。这不是求救,这是展示,是自毁的邀请函,是对他最后一丝体面的嘲弄。 收件人:林修。 手机从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屏幕磕在地毯上,光暗了下去。 林修来得比想象中快。目光所及,是蜷缩在墙角阴影里、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虞清远。脸色是那种不见天日的惨白,眼神涣散得没有焦点,整个人像一件被彻底打碎后胡乱拼凑起来的瓷器,遍布裂痕,只剩下一触即碎的脆弱外壳。 林修的眉头死死拧紧,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辨明的情绪——是惊愕,是恼怒,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他迅速压下的物伤其类的悲哀。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窥探。 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瓶,走到虞清远面前,蹲下身,将药瓶递到他低垂的视线范围内。 “阿普唑仑。”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公事公办的冷淡,“吃了它。能让你脑子停一会儿,睡一觉。” 那白色的药瓶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猛地烫伤了虞清远涣散的神智。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小瓶子上,瞳孔微微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侮辱性的、彻底否定他存在价值的东西。他猛地一挥手,用尽此刻能聚集起的所有力气,狠狠地将药瓶打开! 药瓶啪地一声滚落在肮脏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连你也……”虞清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尖锐痛楚,“你们都把我当精神病看……是不是?!”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盈满泪水和疯狂的眼睛死死盯住林修,那里面是受伤野兽般的绝望和攻击性。 林修没有去捡那个药瓶。他甚至没有因为虞清远的激烈反应而后退半分。他只是维持着蹲踞的姿势,目光像冰冷的手术刀,剖析着眼前这具崩溃的灵魂。他的语气是一种罕见的、近乎残酷的冷静,剥离开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 “虞清远,”他叫他的名字,字字清晰,砸在沉闷的空气里,“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你看看这地方!你看看你手背上的伤!你不是精神病是什么?!你自己说,你是什么?!” 他的话像浸了盐水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虞清远最鲜血淋漓的痛处。 “你在等什么?”林修逼问,声音不高,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等靳砚像救世主一样再次从天而降?! ” “是!他是你的药!是你的绷带!他一次次把你从碎片状态粘合起来!但他也只能是这些了!” 林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锐利,“他把你拼起来,不让你彻底碎掉,但也用他的爱和包容给你织了一张温床,让你永远蜷缩在里面!让你永远飞不起来!” “虞清远!你甘心吗?!”最后的问句,如同重锤,狠狠砸下,“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做一只离了靳砚就活不了的、翅膀退化的笼中鸟?让你那点所谓的才华,就在这无休止的崩溃和依赖里彻底烂掉?!这就是你想要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捅破虞清远试图用来麻痹自己的所有借口和幻想,将血淋淋的、他不敢直视的现实粗暴地摊开在他面前。 第17章 选择你 林修那番尖锐如刀的话,像一阵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虞清远周围那团自怨自艾的浓雾,留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一丝被强行撕开伪装后的茫然无措。他怔怔地看着林修,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精神病”、“废物”、“飞不起来”的字眼在他空荡的脑海里反复撞击。 预期的更剧烈崩溃没有到来。极致的痛苦过后,反而是一种诡异的、麻木的平静。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哭泣和反驳都做不到了,只是更深地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些残酷的真相。 林修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的锐利稍稍收敛,转化为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沉重阅历的神情。他没有离开,反而在离虞清远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觉得我很残忍?”林修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感,“但我见过的,比你惨得多的人,数不胜数。” 他没有看虞清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诉说。 “巴黎有个搞装置的,天赋比你只高不低,每次布展前都能把自己逼到电休克治疗的程度,现在还在疗养院里对着墙壁画画。” “柏林有个女摄影师,躁郁症,躁期能三天拍完一个系列,郁期能烧掉自己所有底片,最后一次发作从暗房跳了下去。” “还有……很多。他们连‘靳砚’都没有。连一个能一次次把他们从碎片捡起来的人都没有。”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乎冷酷的平静: “虞清远,你是有病。这没什么可耻的,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比你病得重、却还在挣扎,或者已经彻底坠落的人,太多了。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有资格烂在这里,放弃一切?” 这些话,像冰冷的雨点,砸在虞清远麻木的心湖上,激起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不是安慰,却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它将他从自身痛苦的漩涡里短暂地拽了出来,迫使他看到一个更广阔、也更残酷的图景——他的痛苦并非独一无二,而放弃,也并非唯一的选择。 那一夜,林修没有再逼他。只是沉默地待在房间里,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监督。虞清远最终在极度的身心疲惫中,昏昏沉沉地睡去,睡眠浅薄而多梦,但终究是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清晨,微弱的天光从窗帘缝隙渗入。虞清远醒来,身体依旧沉重,脑子却不再像昨夜那样混沌一片。林修已经起来了,站在窗边,正在低声打着电话,语气冷静而高效,似乎在协调着什么。 见他醒来,林修挂了电话,走过来,将手机递给他,言简意赅:“给靳砚打电话。” 虞清远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羞愧和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林修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合约的事情,我在谈。柏林那边不是铁板一块,有商量余地。晚几个月去,或者附加条款,不是完全没可能。但我能做的有限,最终取决于你值不值得别人为你争取。” 他又抛出了一根浮木。一根现实的、带着微弱希望的浮木。 虞清远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接过了手机。他拨通了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 “清远?!”靳砚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和担忧,还有一丝不敢确认的小心翼翼,“是你吗?你好吗?你在哪里?” 听到这个声音,虞清远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但他强忍着,看了一眼旁边盯着他的林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嗯。是我。我……还好。在一个旅馆……和林修在一起。” “我马上过来接你!告诉我地址!”靳砚的声音立刻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急切。 “不用……”虞清远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躲藏。 林修在一旁冷冷地哼了一声。 虞清远顿住了,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却清晰的妥协:“……好。我把地址发给你。” 挂了电话,林修几乎是提溜着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推进卫生间:“把你自已收拾得像个人样。别让他觉得我虐待你了。” 冰冷的水再次扑在脸上,但这一次,伴随着林修那些残酷又现实的话语,以及即将到来的重逢,似乎带来了一丝不一样的清醒。他胡乱地洗漱了一下,换上了林修不知何时让人送来的一套干净衣服。 当楼下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时,虞清远的身体猛地一僵。 林修拉开窗帘看了一眼:“他到了。下去吧。别让他上来看到你这副鬼样子和这个鬼地方。” 虞清远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样,一步步走下狭窄昏暗的楼梯。 靳砚的车就停在旅馆门口破旧的小街边。他正站在车旁,焦急地望向旅馆门口,一夜之间,他看起来也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眼神却在看到虞清远出现的那一刻,瞬间被点亮,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安心和心疼。 虞清远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羞愧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靳砚伸出手,想要碰碰他,却又怕惊扰他,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清远……” 就在这时,虞清远忽然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崩溃大哭,而是用一种带着巨大决心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猛地扑进靳砚的怀里,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他! 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选择你。” “靳砚,我选择你。” “带我回家吧……可以吗?” 虞清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飘忽的平静,像羽毛般扫过靳砚的耳廓。 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气力和清醒。他将脸深深埋进靳砚的颈窝,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能停靠的港湾,手臂软软地环着靳砚的脖子,全身的重量都交付了出去。 靳砚被这突如其来的、清晰的选择砸得心脏剧震,狂喜和酸楚同时涌上,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用力回抱住怀里这具冰冷而单薄的身体,手臂收得紧紧的,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哽咽:“好,我们回家。这就回……” 他的话顿住了。 因为他感觉到,怀里的虞清远,那一点点支撑着他自己站立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环在他颈后的手臂软软地滑落,整个人的重量彻底沉了下来。甚至连那细微的、拂过他皮肤的呼吸,都变得异常均匀而深沉。 “清远?”靳砚心头猛地一紧,微微松开怀抱,低头去看。 虞清远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搭在下眼睑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祥和的平静。他像是……睡着了?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 不,不对。这绝不是普通的睡着。他的意识消失得太快,太彻底。 “清远?!”靳砚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恐慌,他轻轻拍打虞清远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清远!醒醒!你怎么了?”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像是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有胸膛极其缓慢而平稳地起伏着。 靳砚瞬间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各种可怕的猜测如同冰水浇头而下。是情绪过度激动休克了?还是之前那两天两夜的自我折磨导致了什么他没发现的严重问题?他下意识就要去摸手机叫救护车。 “他吃药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林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靳砚怀里彻底失去意识的虞清远,推了推眼镜。 靳砚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吃什么药?!”他几乎以为是虞清远做了什么傻事。 “阿普唑仑。大概半小时前,我看着他吃下去的。”林修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第一次服用这种苯二氮卓类药物,加上他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疲惫,出现这样的嗜睡和快速入睡反应是正常的。不用担心,让他睡吧,这对他有好处。” 靳砚愣住了。阿普唑仑……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曾无数次希望虞清远能接受药物辅助,但都被坚决地拒绝了。此刻,听到虞清远终于主动吃下了药,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欣慰,有心疼,有后怕,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低头看着怀里仿佛陷入昏迷、却又眉宇舒展的虞清远,那种异常的平静果然是药物带来的。它强行镇压了所有激烈的情绪和痛苦,给了他一个被迫的、却也可能是急需的休止符。 “……谢谢。”靳砚的声音有些干涩,对林修道。这一声道谢包含了太多,谢谢他找到了虞清远,谢谢他陪着他,谢谢他……说服他吃了药。 林修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带他回去吧。” 靳砚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彻底昏睡过去的虞清远打横抱了起来。虞清远很轻,像一片羽毛,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头无力地枕着他的肩膀,呼吸均匀地吹在他的颈侧。 靳砚抱着他,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又最易碎的宝物,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稳。 他抱着虞清远,穿过小旅馆狭窄安静的走廊,走下楼梯,走向门外停着的车。雨已经停了,夜晚的空气清新冷冽。怀里的重量和那平稳的呼吸声,奇异地抚平了他连日来的所有焦灼和不安。 他的蝴蝶,终于累了。暂时收起了那对破碎却始终挣扎的翅膀,落在了他的掌心。 而他,会带他回家。 家中,靳砚极其小心地将虞清远安置在床铺中央,替他褪去被雨汽濡湿的外衣和鞋子,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拭过他冰凉的手脚和脸颊,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瓷器。每一个动作都轻柔至极,生怕惊扰了那片药物赐予的、来之不易的安宁。 虞清远全程毫无知觉,深陷在阿普唑仑带来的强制性睡眠中。他的呼吸均匀悠长,眉眼间那些平日总是拧着的、代表痛苦与焦虑的细小褶皱彻底舒展开,呈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孩童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是靳砚用五年无微不至的爱意与陪伴都未能完全换取来的。 靳砚在床边坐下,就着昏暗的睡眠灯,终于能在一个多星期以来第一次真正“冷静”地端详他的爱人。 目光细细描摹过虞清远安静的睡颜,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靳砚胸腔里缓慢流淌。 这片小小的白色药片,竟能如此轻易地做到他耗费五年心血、倾尽所有温柔与耐心都难以企及的事情——给予虞清远一场没有噩梦、没有中途惊醒、没有恐惧冷汗的、沉甸甸的、无知无觉的安眠。 它像一层柔软的、却不容抗拒的雾,温柔地笼罩了虞清远过度活跃、饱受折磨的神经,强行按下了所有痛苦的开关。 靳砚并不觉得疲惫,更无挫败。五年的坚持对他而言是甘之如饴的本能,是他存在的巨大意义之一。他只是感到一种深切的……恍然。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虞清远有多么抗拒和恐惧药物,多么害怕那种“失控”和“被化学物质掌控”的感觉。如今,他愿意吞下它,哪怕是在林修的劝说和自身崩溃到极致的情况下,也意味着一种绝望下的妥协,一种……向现实和“活下去”本身的低头。 他俯下身,极轻极轻地抚过虞清远光洁的、不再因梦魇而蹙起的额头,然后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将那具陷入深度睡眠的身体揽入怀中。 虞清远消瘦得厉害。短短十天的痛苦折磨,几乎抽干了他本就单薄的身体。抱在怀里,骨骼的轮廓清晰得有些硌人,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靳砚收紧了手臂,用一种不会惊醒他的力道,将人更密实地拥住。下颌轻轻抵着虞清远柔软的发顶,呼吸间全是对方身上干净的、混合着极淡药物气息的味道。 一种难以言说的、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潮水,缓缓漫过靳砚的心房。 疲惫依旧存在,连日来的焦灼和担忧留下的痕迹尚未褪去。但此刻,能这样真实地抱着他,感受他平稳的心跳和呼吸,知道他正安然地睡在自己怀里,远离所有痛苦……这一切,足以抵消所有疲惫,并瞬间注满他继续坚持下去的全部动力。 他的世界很大,项目、奖项、声誉。 但他的世界也很小,小到只剩下怀里这具呼吸平稳的、微微硌人的身体。 就这样抱着,就好。 就有了继续战斗、继续为他构建一个“更大更好未来”的意义和力量。 靳砚闭上眼,将脸埋入虞清远的发丝间,也跟随着那平稳的呼吸声,沉入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安稳的睡眠。 两人相拥而眠,像两株终于熬过暴风雨、得以暂时依偎着休憩的植物。药物的迷雾笼罩着其中之一,而另一人,则心甘情愿地守护在这片迷雾之外,做他永恒的锚点。 至少今夜,苦痛得以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