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 周五下午,在院里打球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 我跟程瑞几个打得起劲,就没停。本来就是二对二的对抗赛,还没分出个胜负,这时说不打,也太扫兴。后来雨实在是下得大了,跟泼水似的往下倒,眼睛都睁不开,别说打球,脸都跟被抽耳掴子似的啪啪地痛。 程瑞那小子先顶不住,把球往地上一惯,说“不打了不打了”,又嚷着明天还得陪女朋友,白天逛街耗体力,晚上活动不了不划算。 我们几个边笑边骂,骂完顺着台阶下了。 程瑞和我一宿舍,路上问我明天什么打算,我把球从右手丢到左手,又从左手丢到右手,说没想法,搞不好就在宿舍睡觉。 我笑他有家有室的,连节日都比我们多几个。 明天是情人节。 最他妈没劲的就是这个。 倒不是有没有女朋友这事,我要想有自然就有,但我嫌烦。 嫌人烦,嫌没人也烦。 回宿舍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裹着浴巾出来,往椅子上一坐,背往后靠,懒懒散散翻了几页书,又起身从上铺床上拿手机。 短信不少,大部分都是祝情人节快乐的。 不过有点对不住,给我发信息的,好些我连号码都没存,也不知道谁是谁。 倒是有两个未接来电,也没存名字。 但这个号码跟别的不同。没人会记不住家里的号码,即使平时的确不怎么响过。 我对着手机坐了一会儿,理不清什么想法,索性拨回去。 电话嘟嘟了半天,都是忙音。 我听着烦,便摁断了,随手丢在书桌上。 继续翻那本药理书。这不是我的专业,只不过早年有兴趣,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原版,断断续续看了几十页,到底不是母语,看得没那么大快感。 程瑞那小子也洗完了澡,只穿了一条三角裤,红得炫目,还蹬着个腿,一边剪脚指甲,一边对着他那台外号大笨的台式机,看苍老师十八式。 我跟这家伙同屋住了三年,对他笑一脸猥琐的样子,早见惯不惯。但起身换衣服时,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伸脚在他踩脚的椅子上踢了一脚。 他来不及收回脸上的淫`笑,跟智障似地,抬头瞄了我一眼,哼着问我干嘛。 “注意点形象。”我说。 一边套上牛仔裤,顺便取过书桌上的钱包钥匙,一股脑扔进书包里。 程瑞“切”了一声,不过好似回神了,屁股在椅子上转了一圈,暂时赈救了他那快拧成麻花的脖子,正面对着我,又问干吗去。 “回家。”我说。 “回个屁的家!” 他这随口往外嘣屁的习惯还真是令人乍舌。 “你小子回家?你不是最不愿回去的吗?看你逢年过节,不是缩在学校,就是到处瞎晃,哪怕你家就几站路呢。说吧,你干吗回啊又?” 我懒得理他。 又检查了一下包,东西都收拾好了,拿手机又拨了一遍家里那个号码,还是该死的忙音。 我收了手机,拍了一下包,顺势甩到肩膀上,跟程瑞说:“你丫明天出去悠着点。” “滚你、妈、蛋,”他踹了一下椅子,冲我喊,“宁狗,你就找虐去吧你,别怪小爷我没拉你。” “滚!”我笑。 谁他妈虐谁还不一定呢。 我在公交站台又试了一次,电话还是忙音中。 我看了下手机,从我打第一个电话到现在,已经半小时不止。 再看看车来的方向,还没见着公交车影子,倒是轻易就拦到出租车。 我报了个地名,司机问我打不打表,我靠到座椅上,说随便。他笑了笑,伸手把计价器哒一声扣下了,搭腔问我是不是回家,又感慨说本地上大学就是方便。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心情不在这,所以没有聊的欲`望。 不过我去的这个地方,要说还真算不上是我家,起码内心里,我觉得不是。 我姓宁,那老宅子的主人姓唐,本就不是一家人。 老宅子不算近,塞塞车也花了快半小时。下车后,我找零也没要,跑着进了院子。 唐宅说老,也是真老,少说也有上百数年的历史,因为修葺维护得好,如今看来仍然完好无损,相比周周围那些,倒显得颇具历史感。 据说唐家祖上不是本地人,因缘际会来到这里,一开始做些小买卖,后来有钱了,才建了宅子。 听说这宅子当年还是专门请了风水先生加持过,风水不可谓不好,总之后面几代人,生意的确越做越大,终于成了一方富贾。 富也是真富,唐家有钱到什么份上,就是我这姓宁的外人,因为平白沾了一沾皮不带肉的关系,也摇身成了寻常人眼里,小有资产的富贵公子。 在S城这个地方,房子车子样样不缺,也算快活了。 但这些也仅仅是因为我跟唐家沾了关系,至于这关系有多牢靠,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得很。 再说了,唐家当家的,早换了人。 我沾着的那点关系,越发名不正言不顺,谁也不晓得是不是哪天一醒来,我这靠着的天也就翻了。 我穿过院子。没走正门,而是从侧边原来佣人住的地方进去,又走了一条回廊,才进了主宅。 令人唏嘘的是,这里原来衣香鬓影热闹非凡,如今一路走过来,连个人影都没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坟墓。 我用手机照明,开了灯,把包甩到沙发上,踩着厚重的木楼梯,咚咚跑上楼,径自停在三楼靠走廊最里边的房间门口。 门虚掩着,没锁。 从门缝里也没听到流水啊之类的声音。 我驻足站了一会儿,吸一口气,然后推门进去。 这里是唐闻秋的书房。 他在家的时候,一般都是在这里,就连晚上睡觉,也是在里间的休息室。 但这会儿,他在书桌后的大班椅里坐着,背对着门口,只从椅子上方露出一点头发来。 我放慢脚步走过去,绕过书桌,在边上站着。 唐闻秋穿了一件黑色衬衫,没打领带,领口的扣子敞着,一转头,扯着锁骨处的深凹更加明显。 他抬眼看我,眼神里什么也没有。就是空,像这个老宅子似的空。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问。 唐闻秋的视线从我脸上转开,身体也正过去,留给我一个漠然的侧脸。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却没那么快发出来,而是过了一会儿,才有一点冷笑。 “胆子不小,连一声大哥都不叫了吗?” 他是唐家大少爷,也是他这一辈唯一的孩子。 听说本来还有个姐姐,几岁上头生病死了,后来唐家夫人过世,连带着,他也失了兄弟手足的可能。 我算他哪门子兄弟。 我母亲是唐闻秋父亲从前的私人护理,被唐老先生带回唐宅后,一直没名没分地过着。我是五岁多时才被老家送过来,算是投靠了唐家吧。 “你回来做什么?”唐闻秋侧过来看着我。 他皮肤白,没有血色的白,眼睛却黑亮得像刚烧过的灰烬,温度过了,徒剩一团漆黑,看人又不笑的时候,总让人不安。 我不看他的眼睛,视线只落在他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以前听家里的佣人背后议论,说嘴皮子薄的人,通常都很无情,唐闻秋的嘴皮子就很薄,没什么血色,又显得更冷了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凑巧,他在外人面前,的确不怎么好亲近。 我也是外人,对他这个态度见怪不怪,所以没什么特别感觉。 我跟他说我手机上有未接电话。 “啊,”唐闻秋怔了一下,又扯了一下嘴角。 他不爱笑,勉强扯这么一下子,自然也没什么笑意。 “打错了吧,怎么会拨你那去?” “你没话要说?”我不置可否,又问他。 他懒懒散散挥了一下手。 我沉默地看着,又站了一会儿,转身打算出去。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 再看到唐闻秋,是在一个礼拜后。 我们几个打完球,到食堂吃饭,我点完菜坐下来,听他们边看电视,边酸不拉唧说什么有钱人玩的就是不一样,好奇地抬头瞟了一眼,一颗心跟着就往下沉。 唐闻秋出现在新闻画面里,原本不算什么。以前他也隔三岔五被人拍到跟某女星或者名门之女出双入对,金童玉女这种话我都听腻了,但眼下这个画面,看着却大不同。 他被几个西装男簇拥着,刚从警察局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衬衫,衬得一张脸过分苍白冷清。 “唐先生,听说是您最先发现苏先生出事,请问你们是一直在一起吗?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唐先生,对于苏先生的突然离世,您怎么看?他是贵公司几个品牌的代言人,这次事件对唐氏的影响有多大?” “唐先生…” …… 虽然围堵的记者一个个情绪高涨,问的问题也个个刁钻尖刻,只怕不能戳到当事人心坎上。 可即使是这样糟乱的场面,唐闻秋仍旧一张沉静的脸,抿着嘴半个字也没说过。 电视画面一直持续到唐闻秋的黑色座驾离开,下一条新闻说的是某二线男星机场求婚富二代女粉丝反被拒,跟拍的媒体个个都傻了眼。 我靠到椅子上,问旁边自嗨的那几位:“苏锦溪死了?之前不是还在国外进修,怎么这么突然?” “靠,”程瑞拿筷子敲一下桌子,阴阳怪气地笑我,“你小子活在几世纪啊?人进修回来,新拍的电影都要上映了好吧。” 我的确不知道,被笑也没什么。 况且重点是,苏锦溪怎么可能死?还牵扯到唐闻秋? 我问程瑞:“他混得那么好,怎么会自杀?” “谁晓得!”程瑞耸耸肩,“他那个新片据说是边缘题材,讲同性恋的,听说尺度还挺大。搞不好他是入戏了,走不出来。” “抑郁症。” 坐程瑞旁边的是罗文室友王乐成,平时嘴巴挺碎的,这种八卦他一向知道的多。 “其实你们都想太多了,苏锦溪本身就是那个,要说抑郁,也不可能是为戏,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唐闻秋呢。” 我听得心里别扭。 唐闻秋在外面有人,我一直知道,也知道他喜欢这个苏锦溪,两人关系好得八卦杂志都爆过好多次。 话说唐氏的代言,最早那个,唐闻秋还亲自跟他剪彩,就一个楼盘代言费就上千万,唐闻秋那么会做生意的人,也没不舍得,可见是真喜欢。 明知道的事实,现在被人无遮无挡地拎出来说,我还是觉得别扭,只是也毫无理由表现出来。 罗文在旁边叹了口气,挺遗憾地说:“可惜了这么个人,我妹喜欢他,喜欢到为他跟我吵架。听说他也是一心求死,在自己公寓里,用玻璃割了腕,被发现后送医院也没用,割得那么厉害,神仙都救不活。” 顿了一下,罗文接着说:“才二十三。我们二十三能干嘛,人家都已经把一生过了一遍了,该享受的没错过,该有的成就也都不低。就这样还寻死,估计也是自己活够了,腻了。” “腻个屁!”王乐成呸了一口,“没听说是跟这个唐总有关吗?唐闻秋圈着他做宠物,可你想想,人那么大一老板,能只有一个宠物吗?苏锦溪要的得不到,想不开自杀不很正常嘛。要我说还是蠢,唐闻秋不爱他,从他那骗点钱,自己快活不是更好,你们说是不是?” 这话我还真不觉得高明,唐闻秋那人大方得很,但又不蠢,苏锦溪要只是图他钱,估计他们也好不了这么些年。 再说,唐闻秋之前对苏锦溪有多好,他们谁也没我了解,根本不存在求而不得再寻死这种事。 我不想听他们说唐闻秋那些话,便起身去窗口端菜。 程瑞跟我一起,边走边用胳膊撞我,笑嘻嘻凑过来问:“宁狗,你说他们是那个吗?” 我斜睨他:“谁是哪个?” “就唐闻秋跟苏锦溪啊,他们是不是基佬?” 我没看他:“我怎么知道。” “反正还挺恶心的,我觉得。” 我侧头看他一眼,见他耸肩摇头,一脸接受不能的表情,我更无话可说。 饭菜上来后,话题转到别的地方,罗文突然想起来,又拿那天打游戏的事来问我:“宁远,你就不想重新建个号?我拉你进帮派,以后江湖就是我们兄弟的天下。” “没兴趣。”我闷头吃饭。 烦躁的是我根本忘不了那个人。 唐闻秋被人质问时慢慢扫过来的眼,冷漠中又隐隐有些痛意,别人看了可能只会幸灾乐祸,我却看得难受。 他就是痛,那也是为了别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回了宿舍,我拿着手机去阳台,程瑞从窗户里给我递烟,问我这两天是不是没上厕所,一张臭脸。 我斜靠着栏杆,没好气地瞪他:“不是你便秘吗,嘴巴这么臭。” 程瑞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一边开电脑,一边丢给我一个看傻逼似的白眼。 “关心你才问的,不识好歹,你丫就自个儿玩去吧。” 我懒得理他,走过去从外拉上窗户,又退回栏杆边,开始拨唐闻秋的电话。 我拨的是他的私人号码,外边没几个人知道,而我是因为挂着“弟弟”的名,才有这该死的荣幸 “喂,什么事?” 他接了,虽然预料中等了很久,到底还是接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嗓子却是哑的,听起了很疲惫。 “我看到新闻了……”我说,竟然觉得有些难开口。 “你还好吧?” “死不了。”唐闻秋咳嗽了几声,不耐烦地就要挂电话,“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等一下!”我来不及别扭,冲口喊他,“等一下,我有话说。” “说。” “我……” 唐闻秋气得直咳嗽,不知道是不是还扔了什么东西,那边哗啦啦一阵响。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你他妈还没断奶吗?” 我吸一口气:“我去找你,你在哪?” “不用!”他想也不想就拒绝。 “唐闻秋!” 我一喊出口,就知道完了。 果然,只听见那头一声冷笑,下一秒电话就挂了。 在阳台上闷头抽了几根烟,进门时动作有点大,把正戴着耳机看电影的程瑞又惊着了,摘了耳机,回头瞪了我一眼。 “闭上你的嘴。”在他开口之前我说。 “诶!我说你,有病治病去!” 程瑞郁闷地盯着我,愤愤地又骂了句“神经病”,才坐回去不理我。 我绕过他,扯开书桌下的椅子坐上去,身体自暴自弃地往椅背上靠,仰着脸,盯着天花板上的虚空发呆。 我用手机搜索关键字苏锦溪,铺天盖地都是他为情自杀的消息。 他的粉丝数太过庞大,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网上悼念讨论的热潮仍然高涨。 点进他的微博,置顶的那条消息下,评论数量都有几百万,除了满屏的蜡烛,令人心惊的,是无数充斥其间的“渣男”“凶手”这样的字眼,以及隐隐晦晦提到的唐氏集团。 我看了苏锦溪那条微博。 其实就几个字,生日快乐,没有指向任何人,甚至连标点都没有,而显示的日期更无特别,不是网上记载的他自己的生日,自然也不是唐闻秋的 往下翻,才发现苏锦溪微博更新的频率并不高,总共也不过十几条,大部分还是他新作上映前,例行转发的宣传片,配文都是寥寥几个字。 在这个以曝光率为生存之道的娱乐圈里,苏锦溪算是极特别的存在,为人异常低调,不炒作,不喧哗,人气反倒一路高涨。 我想起来,我其实是见过他一次的。 两年前,在唐闻秋的办公室里,我作为实习生,跟在市场总监后做会议记录,苏锦溪就是那时候推门进来的。 他戴一顶鸭舌帽,身上的衣服是普普通通的衬衫夹克,个子高而且瘦,皮肤好得离谱,总体上真人跟电视上差别不大,而且若细看,苏锦溪跟唐闻秋面相上还有几分相似。 不同的是,唐闻秋面冷给人的压迫感极强,而苏锦溪却更温和,好看而没有侵略性。 苏锦溪的出现,让会议不得不暂停,他自己可能也觉得抱歉,轻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们在开会,要不我去外面坐一会儿?” 唐闻秋靠在大班椅内,没说话,面上也没有任何表示,倒是我那个上司挺兴奋,双手拍着桌子站起来,大步走出去,跟苏锦溪抱在一起。 “好你个大明星,就这么忙吗,还以为我们只能在电视里才能看到你。” 苏锦溪抱歉地笑了笑,也没解释什么,只慢慢转过头来,目光温和地望向唐闻秋,脸上竟露出点孩子似的调皮样儿。 “唐总,我先申明,我可不想听什么商业机密。” 我那时对苏锦溪还不熟,只知道他是唐氏多个项目的代言人,况且以他跟唐闻秋的关系,我八卦总没少听。 既是第一次见到真容,我的视线自然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上看,大概不自知地还带了些审视又或者批判的意味,表情因此未见得好。 苏锦溪也察觉到了,远远地冲我点了一下头。 “宁远,你先出去。” 唐闻秋先发了话,目光淡淡地从我脸上掠过,又看回苏锦溪。 “回来了怎么没说一声?想喝点什么?” “宁远,还杵着干嘛!”我的上司林凯尽职尽责地提醒我,临了又加一句,“顺便去跟琳达说一声,唐总和我要咖啡,给大明星一杯红茶不加糖。” 唐闻秋也看过来,脸上明显已经有些不满。 可他越这样,我越站着不动。我倒要看,他对苏锦溪还能好到哪里去。 林凯走回来推了我一把,笑道:“傻了吧你?” “谢谢你,”苏锦溪和事佬似地笑着看我,还叫了我的名字,“宁远?” 那次见面已经过了两年,后面或多或少也听过他的消息,只是再没有见过面。 真没想到他会走到这一步。 第4章 第 4 章 第四章 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人总算是平静了些。 擦完脸后,我对着镜子看自己。 我二十二。比苏锦溪小一岁,比唐闻秋小七岁,明明已经不是多么稚嫩的脸,就连程瑞他们,偶尔还嫌我太装老成。 可他们不会相信,这世上真有我这样的人,恨不能抽完一支烟,就能凭空老去几岁。 程瑞来敲洗手间门,等我出来,一巴掌拍我肩膀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突然拉长声音开始嚎。 “宁远啊宁远,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七魂失了六魄,你魂丢了不要紧,先告诉爹爹你的银行卡密码……” 我反手钳住他的手腕,一拉一推,将他送回到他的座位上,顺手将他的电脑线拔了。 谁知道彻底惹毛他,拍着桌子大骂宁狗死没良心。 宁狗是这小子给我起的外号。 那次他生日,请喝酒,席间他非给我推销一个老乡。 那女孩长得是不错,个子高,皮肤白,可我压根没那意思,借口上洗手间,跟程瑞说了我有喜欢的人,他两眼珠子放光,问我是不是身材特别好,波大腿长好放倒。 我一边洗手,一边告诉他并没有,反而干巴巴的没什么料。 他不信。 我耸耸肩,说只要我喜欢,管他瘦也好胖也好,听得程瑞恶心得不行,靠在厕所门上切了一声,挺不屑地,说没看出来我还是条不挑食的忠犬。 再后来,他又零零星星追问过我几次,我不想聊,也的确没什么可聊的,就说那人暂时还没喜欢上我。 只这一句话,让程瑞这小子从此踩到我肩膀上穷得瑟。 没再理程瑞抽风,我收拾东西,打算去找唐闻秋。 唐氏大楼在市中心,从学校过去,也挺方便,只是要见着唐闻秋,却没那么容易。 我实习时在大厦底下负责登记的那些人早不知道换了几拨,而我今天又一身T恤牛仔裤,空口白舌,谁也没有胆子在这个当口放我进去。 我费了半天话,最后也不及给林凯打个电话来得有效,他倒是肯拨冗下来见我,不过也没什么好消息。 “唐总下午就没进公司。事情太突然,这几天大家都不好过,尤其是你哥,被叫去协助调查了好几次,也不知道都问了什么,反正他肯定是不会说的。” 告别林凯出来,在路边等车时,我发现对面马路景观带后藏着人,举着相机鬼鬼祟祟朝我这边拍。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想多了,毕竟知道我跟唐闻秋关系的也没几个,等我试探着走出来一段,那人也匆匆忙忙追过来。 我忙上了路边一辆出租车,却没急着走,等那人跑着过了马路,我也隔着车窗对他拍了几张,随后发给林凯。 晚上我回了趟唐宅。 这次总算有人,王妈一见我,眼眶都红了,抓着我的手背狠狠拍了几下,说我怎么还记得回家。 王妈是唐闻秋的奶娘没错,可他那人活得像块冰,而我因为身份不同,又总被我妈灌输她那套寄人篱下不与人争的处世哲学,总比他少些锋利。 王妈不敢亲近唐闻秋,自然就更亲我一点。 “我哥在吗?” 哄了王妈几句后我问她。 不过楼上灯都没开,唐闻秋不可能在。 王妈已经知道苏锦溪的事,还没说什么,就先抹泪,抽抽噎噎问我怎么办才好。 见我不说话,她又说:“少爷现在肯定不好过,他心思重,以前老爷在时他有事还能说两句,老爷走了,他就只能自己琢磨。小苏先生也是,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非走这条路…” 我也是从王妈这里才知道,我回来那天,唐闻秋故意给大家放了假。 正是前一晚,苏锦溪出了事。 这样一想,唐闻秋根本就是特意给我打电话,只不过他没想到我会真的回去。 我在唐闻秋的书房,那个像他一样冷冰冰的房间里,独自坐了一晚。 我再没找到唐闻秋。 他的私人电话永远关机,而他可能去的住处,除了唐宅,我知道的还有另外两套公寓,一个在公司附近,一个在远一点的老城区,我专门挑了天刚擦黑人少的时候去的,守了两个通宵,人影也没见着。 第三次跑去唐氏公司,林凯终于受不了,拉着我从他办公室出来,一人守着楼梯口一边,相对无言地抽完一根烟。 他搂着我的肩膀晃了晃,好似他跟我什么时候也成了好兄弟一样。 但其实他是唐闻秋的心腹。 “宁远。” 他为难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要我说,你还是别找了,因为你哥现在在哪,我也说不清。再说出这么大的事,你总得给他点时间和空间整理整理是不是。” “所以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我靠到墙壁上,问他。 林凯看着我,摇摇头:“这事我不能给你意见。宁远,我想说的是,唐闻秋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 我当然清楚。 我也明白唐闻秋玩消失的原因,除了林凯说的,他的确需要有些私人空间,但其实也未尝不是想躲着其他人。自然包括我。 想明白后,我算是半死心了,老老实实在学校待着,偶尔从程瑞他们几个口里,听到苏锦溪一点零星的消息。 他们说他的粉丝中有人模仿他割腕,抢救了很久才没死。 相比之下,我还真没有他们那种勇气。 三月中,王妈给我打电话。 我正上着课,溜出来接了,才知道她是牵挂大少爷。 绞尽脑汁安慰了她几句,挂完电话,我自己却再没了回去上课的兴致,一个人躲在教学楼顶,抽完整整一包烟。 我以为苏锦溪为唐闻秋自杀这件事已经够狗血,所以一直就不太相信,谁晓得我身边还有比这更狗血的,劈头盖脸朝我泼了一身。 程瑞跟点燃的炮仗似地冲回寝室,一进门,逮着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我最近心情差,最烦听他那些啰哩啰嗦的细节。 大概是我反应不够热烈,态度也不端正,这样也能冲撞到程瑞这位爷,他一把扯掉我手里的世界史,抖着问我到底什么意思。 被他这么一挑衅,我的脾气也上来了,冷下脸,警告他别没事找茬。 这话无异火上浇油,程瑞气得直接把书砸到我的书桌上。 我也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盯了他一眼。 “陈瑞,你他妈更年期提前啊?” 他丝毫不让,脸红脖子粗地问我:“少给我扯别的,我问你宁远,你是不是偷偷跟许竟好上了?” 我一听,先还愣了下,随后又给气乐了。 “靠,谁他妈这样造谣。许竟跟罗文好好的,扯上我干什么!” “他们分了。” 程瑞一脸愤愤不平,好像我在他眼里,就该是这么个勾三搭四的人。 我搭理都懒得再搭理他,陈瑞却还追着问:“宁狗,你敢说你没有招许竟?” 我不耐烦:“招了又怎么样?” 他顿时就怒了,揪着我的衣服领子,往椅背上推,嘴里还嚷嚷着:“不怎么样!宁远,你要真这么做,老子这辈子都看不起你。” “谁他妈在乎!” 我伸手捏着他的手腕,将他推开,起身收拾好书,抓了外套和书包打算走。 程瑞明显就是想找事,一把拽住我的书包,气呼呼地又问:“许竟喜欢你这,你应该知道吧?宁远,别忘了,罗文他跟我们可是一起打球的好兄弟……” 我斜眼盯着他的手,他一点要松手的觉悟都没有,我不耐烦,双手拽着他的胳膊,往他胸口抵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力道把握得不好,这小子脸都白了。 “宁远你……” 我伸手拍他的脸:“程瑞,你看清楚,到底谁他妈是你兄弟!” 许竟隔天就将电话打到我手机上。 我没存她的号码,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是唐闻秋,便迫不及待接了,结果她说她是许竟。出于礼貌,我没有立即挂电话,只是问她什么事。 许竟却吸着鼻子哭上了,问我能不能跟她见面,就说几句话。 要按我的脾气,我是真不想去,至于许竟跟罗文分手扯上我又是什么道理,我也不关心,但我天生耳根子软,最听不得女人哭。 就近选了宿舍楼下的饮料店,许竟哭得眼睛鼻子都是红的,一见我却还笑,说她实在没忍住,让我别介意。 我是不介意,去柜台给她点了一杯鲜榨橙汁,自己要了咖啡。 坐下来后,她光顾着说抱歉,我也不好说什么。 以前我倒没注意许竟到底长什么样,今天近距离看了,人挺吸引男孩子,至少肯定符合程瑞他们那几个人的喜好,可惜不是我的菜。 “宁远。” 许竟总算开口了,大概是紧张,嘴巴都有些抖。 我给她递了张面巾纸。 她接过去,擦了擦眼睛,然后抬头看我,说:“宁远,其实是我跟罗文说我喜欢你。今天上午你没去上公共课,我听陈瑞说你们打了一架……” “不算打架,程瑞嘴巴欠。”我说,顿了一下,对她笑笑,“不过有些玩笑开不得,别人听不懂,很容易误会。” 许竟转动了手里的果汁杯,红红的眼睛望向我。 “宁远,我没有开玩笑。我的确喜欢你。” 我没什么感觉。 “我喜欢你。”她又说。 “是吗,”我对她笑,“那可不太妙。不过还是谢谢你。” 她很聪明,脸色微微难堪,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 我想了想,到底忍着没有跟她说,我喜欢的,其实是男人。 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 四月份,王妈五十八岁生日,我盘算着,该给她买点什么东西。 前年我送的是衣服,去年送了一个翡翠镯子,一万多一点,她坚决不肯收,当着唐闻秋的面说我浪费钱。 唐闻秋那时靠在沙发里看邮件,听王妈这么说,回头往我们这边斜一眼,冷笑着说:“你要觉得他就这么点能耐,买个镯子都让你心疼,那你就别收了。” 王妈年纪不算大,但一辈子没念过书,唐闻秋那么说一句,她一时看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态度,只当他要生气,忙噤声收下我的礼物,过后才逮着机会要还我,还绕弯子问我大少爷是不是生她的气。 唐闻秋生哪门子气,我也看不明白,只好把问题转给他本人。 我是在他书房里问的。 那时他刚洗完澡出来,腰里松松散散系了条毛巾,赤脚踱到沙发边,点了一支烟,凉凉地看我一眼。 “怎么,还没看够?” 我本来靠坐在他的书桌上,被他冷不丁一问,耳根子都烧起来。 我他妈光是看他交叠在一起的两条长腿,就够流一碗鼻血。 不过自然没有鼻血,血都往一个地方去了。 我明显能感觉到,我裤子底下的变化。 好在唐闻秋没发现,他正旁若无人地抽着烟。 他其实有点感冒,抽没几口,就要咳嗽。 我忍着一直没制止,可他裸着上身抽烟的样子,实在太刺激人,我脑袋一热,什么理智都没了,从办公桌上下来,走过去,勾起他的下巴,用我的嘴将他的烟抢过来。 我贴着唐闻秋的脸,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眼睛里能看到他隐隐燃烧的火焰。 他在生气,我知道。 但我不在乎。 我在他脸上吹了口气,警告地又亲了一口,说:“唐闻秋,下次再抽烟被我发现,我可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 他不耐烦地皱眉:“别忘了这屋里谁说了算。” “你说了算,我知道,那有怎么样?” 唐闻秋哼了一声,脸色冷得很。 “知道就好。”他说。 想来想去,我最后在老城区看中了套房子。 一楼带院子的小两居,周边生活配套很成熟,离公园和医院也都近,老人住再合适不过。 签合同的时候,中介大姐坐在旁边打电话,讲完了,拿我的身份证去复印,回来后一番感慨。 “宁先生这么年轻,眼光就这么好,这个房子你买得太值了,老人家住着舒服,就是以后不住了,转手卖那也是稳赚。” 我笑了笑,没说话。 这房子是买给王妈的,算是对她这么多年照顾的报答,将来她就是走了,房子也会自动回到唐家去,跟我关系不大。 只是现在我没打算让唐闻秋知道,一来他肯定不赞同我花这个钱,二来这房子离他某个公寓近,我打什么主意,他不用想都知道。 因为是全款,手续办得特别快,钥匙交到我手上那天,我自己又去看了。 房子是有点老。 不过上一任业主夫妇都是退休老教授,家里装修老式中却又处处都透着书香雅致,连重新装修都不用。 随送的小院子也不错。只是原业主爱花惜花,种的东西,搬得一盆不剩,我想着该把这里打点起来,至少让它有生气一点。 买了房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边,看书写论文,晚上再做贼似地溜到唐闻秋的公寓碰运气。 有一次还真见着人了。 我一阵小激动,稳住心跳走上去敲门,结果却是固定来打扫的阿姨,戒备得连门都不肯开。 上周三唐氏有个新楼盘启动。 我抱着一丝希望,混在人群里,等来致辞的却是副总林凯。 我放弃上去找他搭话。,毕竟碰了那么几次灰,我也明白,他要是有心告诉我,我也不至于今天还在这里。 王妈生日前一天我回唐宅,陪她一起整理唐闻秋的房间,但从头到尾我们谁也没有提过他,直到晚上坐在楼下客厅看电视,王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电话是不是坏了。 她表现得若无其事,我在旁边听着,倒心里一紧。 她一直在等她的大少爷,而我,等的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 电话最终没有响起。 王妈失望地回房休息,我像上次一样,在唐闻秋书房里过夜,大概白天想的多,晚上居然梦到他,冷面冷口地问我又发什么神经。 隔天吃早餐,王妈问我能不能陪她去下医院。我吓一跳,问她怎么了,她才不好意思地说眼睛模糊,都快看不见东西。 不知道是怕我担心还是怕我嫌烦,王妈小心地陪着笑,说瞎了也没什么,就是怕看不到大少爷和我结婚。 王妈说结婚的意思,肯定不是我想的那样,可我还是狠狠呛了一口粥,咳得眼泪都快下来。 医生帮王妈做了详细检查,确诊为白内障,最好的治疗方案是做手术。 王妈一听做手术,就很犹豫。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钱,只好半哄半威胁,说眼睛不好,还怎么照顾大少爷,她委委屈屈纠结了半天,也只能答应。 手术日期定在一个礼拜后。 从医院出来,我直接带王妈去新房子,进门后我把钥匙给她,她不明所以,随手又把钥匙放茶几上。 我带着她,里里外外参观了一圈,问她感觉怎么样。 她的反应出乎我意料,红着眼,说我这两年不回家,原来是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这里。 我懒得解释,直接问她喜不喜欢,她又挨个房间看了看,最后站在后门台阶那,朝着小花园说,她喜欢那些花花草草。 这倒是正常反应,她在老宅那边就很会侍弄花草。 我扶着王妈的肩,笑着提议:“不如你搬到这里住,以后这些花都拜托你照顾。” “那,可能不行,” 王妈有些为难,她是放不下唐宅那边,可又不想让我失望,拍拍我的手,又说:“小少爷也长大了,自己能把这里收拾这么好,你妈妈……” “王妈。” 我笑着叫她,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上有些讪讪的,过一会儿问我:“还生气哪?” “今天不聊这个。” 我摇摇头,把钥匙给她,她还是不接,我只能直说是给她的礼物,她立即就从我身边退开,摆着手坚决不肯要。 我了解王妈,她这人最心软,只好使出杀手锏,说我都要毕业了,以后下了班回这里,都是黑灯瞎火冷锅冷灶。 她听得不忍,犹豫着,到底还是接了。 我没想到会接到林凯的电话,正是我陪王妈吃饭的时候,怕她多想,便摁掉了,过后再拨回去。 林凯问我在哪。 我笑他难道还要查我的岗,他也笑,说:“你哥让我去趟你们家,我当然先问你在不在。” “他联系你了?” 问了后我才反应自己问的什么蠢问题,唐闻秋怎么可能不联系林凯,他会联系很多人,只是不联系我而已。 电话短暂地陷入尴尬。 还是林凯老道,笑着问我:“你小子生日不是八月嘛,怎么提前了?” “不是我,是唐总奶妈。”我说着又来气,“他要真忙得连个电话都不能打,干脆也别叫人过来,这样有什么意思!” 我没让林凯上门,气狠狠挂了电话,回到唐宅气还下不来。 王妈也察觉到了,问我是不是在生气。 我当然不会说我生唐闻秋的气。 其实除了气他这样不近人情,我也恨我自己没出息,明知道他不会回,我还失望成这样。 晚饭后我再也坐不住,跟王妈说学校有事,就出来了,直接开车去找林凯。 我给他打电话,他那头吵得要死,一听就知道是酒吧。 林凯大概已经喝得不少,大着舌头问我要不要过去坐一坐,不过没一会儿,他又打电话给我,让我直接去他家。 林凯住的地方离他们公司不远。 以前林凯还跟唐闻秋住同一栋楼,后来听说他从酒吧带人回家过夜,正好跟唐闻秋撞了个正面,那之后没多久他就换了地方。 有一次跟林凯出差聊到这个,我问他:“你们关系这么铁还会觉得尴尬?” “为什么不?”他嘴里叼着烟,吧嗒两口,挑眉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再好的兄弟,也有不能分享的东西不是。” 我到时林凯已经在家了,可能正在换衣服,光着上身就来开门。 他问我喝什么,我没客气,自己去他的冰箱取啤酒。 别看林凯在外面总一副精英派头,家里实在算不上整洁,沙发上衬衣袜子杂志报表,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电视遥控也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 我用遥控挑起他那些脏乱衣服,堆到沙发一角,给自己腾了块地方坐下。 林凯换好衣服出来,站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对着我笑。 “小朋友,早知道你要喝酒,哥哥带你去酒吧呀。” 他不做我上司后,简直亲民得都没了型,不过我本来也不怕他,翻了个白眼,自顾自靠到沙发里。 “你不是怕我撞破好事,才临时改主意不让我去?” “开什么玩笑,有好事我还怕你撞?” 林凯一脸不屑,自己也开了一罐,边喝边盘腿往地毯上坐。 “你小子不是很有种?挂我电话,怎么就没想到还要来找我?” “他在哪?” 我下意识地捏紧易拉罐,一仰头将剩下的啤酒闷下去,看向林凯。 “你一直都知道他在哪,是不是?” 林凯大概早料到我会这么问,看了我一眼,不慌不忙地问,“这就等不及了?” “告诉我他在哪。” “告诉你?然后呢,你还打算怎么做?” 林凯见我答不上话,轻笑了一声,拍着膝盖站起来,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 我又开了一罐啤酒,看着迅速往外冒的泡沫,感觉心里的愤怒和无力感,纠缠在一起也快涨得溢出来。 开第三罐时,林凯才出来,一手夹着两个玻璃杯,一手晃着红酒瓶,远远冲我抱怨。 “我说你小子这么个喝法,是嫌我家啤酒不要钱?” “你照价算,我给你。” “嘿,口气不小!” 林凯走过来,将酒瓶杯子往茶几上一放,抬脚在我腿上踹了一脚。 “你不是不喝酒吗,之前要带你出去,你还跟我装。” “我没装,唐闻秋不喜欢,我就不喝。” “操,能不能别开口闭口都是他!” 林凯受不了地用膝盖撞我,让我往边上挪,刚够一屁股他就坐下来,探身往杯子里倒酒。 “人呀,也就这么回事,别尽给自己找不痛快。来,给哥哥尝尝这个酒,想知道哪来的吗?”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接过他送过来的酒,仰头就喝,味道真不怎么样。 林凯见我杯子已经见底,不满地瞪了我好一会儿,终于泄气地又给我倒上。 “你丫就是暴殄天物。” 我笑着回他:“我给你算钱行吗。” “行啊小子,比你哥够意思。” 林凯笑着凑过来,跟我碰了碰杯,突然拧头看着我,问:“你们做过吗?” “什么?”我问他,还以为是我听错。 但他马上又补了一句:“肯定做了吧。否则没吃点甜头,你也不至于追着不放。说说看,感觉怎么样?” 我真没有跟人分享这种事的癖好。 不过林凯这么问,我不得不承认,他没冤枉我。 第7章 第 7 章 第七章 我捂着伤口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病,林凯怎么对你,那是你们之间的事,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明明受伤的是我,他倒抖着嘴唇,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偏偏还嘴硬。 “怎么跟你没关系,你们昨晚一直在一起,我的电话他都不接,发短信也不回,他以前都不这样的。” “靠,他只是不接你电话而已,你他妈就动刀子,还他妈捅的是我!” 我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骂都懒得骂了,干脆甩开步子冲上去,对着他那张还蛮会装可怜的脸,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带血的耳刮子。 我也不算欺负人,利息都没给他算,只是他脸本来就白,再沾点血,效果看起来我都要吓一跳。 也不知是这人太会演,还是我气得狠了,手上力道一时收不住,他少说也有一米八的身高,摇晃了两下,竟就这么被我扇到地上去了。 我有点懵,甩甩头,脑子才清醒一点,将信将疑地走上去。 看他真打算赖着不起来,我就用脚尖勾了勾他的胳膊,他却毫无反应,我又蹲下来拍他的脸,结果还是一样。 我傻眼了,一时搞不明白,这他妈倒底唱的是哪一出。 我平白无故挨他一刀子还没怎么样,他年轻力壮说不上,但至少一不老二不残,怎么就被我一巴掌给扇过去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我蹲着连拍带喊地又试了几回,地上这位爷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看着像是睡熟了。 我倒宁愿他天赋异禀,说倒就倒,说睡就睡,可架不住我想得多,真有点担心他有什么毛病,别不是被我这两个耳光要了命。 越想就越有点心虚,手脚仿佛都沉重起来。 我一个不稳往后跌,干脆靠着墙也不起来了。我摸手机,先打了急救电话,想了想连报警电话也一并打了,再一想,屋里那位风流倜傥的林凯,怎么也该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林凯至少出来得快。 果然是好好打理过的,西装笔挺,头发油亮,到哪都是吸人眼球的那种,也难怪地上这家伙会为他发疯。 只是他大概也吓到了,出来得匆忙,脚下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踩着拖鞋就跑来了。 “哎,怎么回事,你这出来这才几分钟,就搞出这么大事?” 我撑着脑袋,有气无力:“你先看看他死了没有。” 林凯转过那人的脸,马上就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叫。 “我操,神经病啊他,还真追到这里了!” “你先看他怎么回事,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林凯蹲下去,又查看了一番,往后退到我旁边,也一屁股坐下来。 “就是昏过去了,死不了。不过你们怎么打起来的?” 故事太有意思,我懒得说,问林凯有没有烟。 他往口袋里摸了摸,摇头说:“没带。妈的,我一大早要被吓出心脏病来了。你还好吧?” 我有点晕,仰头靠到墙上,什么话也不想说。 没多久,医生警察都到了,我晕乎乎地听到林凯跟他们说他吸毒什么的,后面的就没听到了。 醒来时在医院。 我下意识往腰里摸,那里缠了厚厚一圈纱布,伤口还有点痛,但应该没多大事。 林凯直到下午才出现,一进门就往我床边坐,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正百无聊赖,乱七八糟想了不少,更加躺不住,想出院。 跟林凯说,他快跳起来了,气急败坏地骂:“你小子就好好给我住着,医生没说好,你就不能走,知不知道?” 我无聊地翻白眼:“一点外伤,我回家吃药休息就行了。对了,你那小情人怎么样了?” “什么小情人!”林凯瞪我,“之前酒吧里碰到的,一起玩过几次而已。” 我忍不住笑:“那你是有多招人喜欢,才玩几次,他就为你要死要活。要是没错的话,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在你家门口守着。” “去他妈的喜欢!要都像他那样,谁还敢出去玩儿。” 林凯嫌弃地直爆粗,顿了一会儿,气大概消了些,又说:“……长得好,脾气好,玩得又开,这样的人带出去有意思,说不喜欢那太假。可玩过几次,我发现不对劲,他嗑药,上次在酒吧被我撞了个正着。” “所以你跟他分手?” 这是当然,要是我,我也分。 林凯叹了口气:“我跟他谈过,只要他戒了,并且保证再也不碰那玩意,我还是会考虑的。他当时也答应我,不过很快我又从朋友那里知道,除了我,他还跟了别人。我算是明白了,他跟谁不是跟,只要能给他钱就行。” “昨天我特意换了个酒吧喝酒,不晓得他是怎么找到的,可能早就跟踪我了也不一定。他找到我,我没理他,他一开始还好,等我接了你的电话,他就开始发疯。哎,我哪知道他下手这么狠。宁远,怎么说你这伤都是因我而起,哥必须得跟你道歉。” 我本来对林凯是有气的,不过听他这么说,觉得他也很无辜。 再说吸毒的人,哪有什么理智可言。 我摆摆手,笑着问他会不会一朝被蛇,以后就不敢四处风流。 “谁四处风流,我这是正常需求好吗?” 傍晚,我被拉去做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检查,回来后程瑞给我打电话。 我有点稀奇。 这家伙自从许竟那件事后,就跟我一直不太对盘。尤其后来我从宿舍搬出来,我们之间连电话都很少打。 “在哪忙什么呢?” 他是老三样的问法,倒听不出是不是还有情绪。 我枕着一条胳膊,跟他说我在医院。 他立马哇哇大叫:“宁狗你有种,该不是跟人打架了吧?这种事怎么不叫我?” “叫你干嘛?” 程瑞气得骂娘:“宁远你他妈什么意思,我们还是不是兄弟?” 好兄弟半个小时后就出现在我的病房里,还捧了一大束玫瑰,分明就是拿来膈应我的,要不是我嫌累,真能给他扔出去。 这家伙一张嘴也是欠揍。 “怎么就给人捅了?腰子没事吧,还行不行啊你?” “行不行你要不要试试?”我也没好话回他,“不是跟你说不用来?” “我来看你不行?” 他大喇喇跳到窗台上坐着,晃着腿打量病房,又是大呼小叫:“宁狗,你不会是被人包养了吧,住这么好的病房,绝对贵宾待遇啊。” 我故意恶心他:“是啊,我被人包养了。要不要也给你介绍一个老板,又有钱,又有能力,保证让你二十三岁之前就有花不完的钱。” “你!” 程瑞气得从窗台上跳下来,叉着腰,作势朝我扑过来,被我一抬脚给揣了回去,还扯得我伤口痛。 “说吧,你到底来干嘛?”我吸了口气问他。 程瑞靠在窗台边,对我撇撇嘴:“听说你不保研了?” “你听谁说的?” “别管我听谁说的,到底是不是?你不是很早就决定要读研吗?宁远,你小子该不是为了许竟吧?你这是要做情圣的节奏?” 他提许竟我就烦,搞得好像我俩之间,除了许竟就没有别的可说。 我不耐烦地堵回去:“许竟是许竟,我是我,我跟她没关系,做什么决定也跟她无关。再说一遍,程瑞,我不喜欢她,你要是喜欢,你就去追。” 他脸红脖子粗地张口就拒绝:“别瞎说,我哪有喜欢她!” “随便你。” “宁狗,”过了一会儿,程瑞突然想起来什么,双眼闪着精光问我,“知道我刚来的时候碰到谁了吗?” 我笑他:“难道是你的苍老师?” “去你的苍老师!”他嬉笑着,“告诉你,我看到唐闻秋了,就唐氏总裁那个。我从门诊那边过来,他在车边跟一个医生说话。我靠,他那车少说也要几百万,真他妈有钱人。” “你说你看到谁?”我蓦地转头问他。 “唐闻秋啊,”他愣了一下,继而笑起来,“你怎么回事,我说看到他,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犯花痴,难不成你也……” 我没时间理他的玩笑,哗啦掀开盖在腰里的单子坐起来,起得太急还扯到了伤口,却也顾不上,手忙脚乱套上鞋就往楼下跑。 程瑞跟在后面大叫:“诶诶,你发什么疯啊……” 我他妈能不疯吗。 从我上次在老宅子见到唐闻秋,不算电视里那次,我已经三个月没联系到他。 好不容易从林凯那里拿到地址,本来是打算这周末等王妈做了手术,我就去找他的,谁晓得会碰到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不过唐闻秋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了想,觉得也不太会有别的可能,一定是林凯跟他说了我受伤的事,所以…… 跑着跑着,腰里伤口痛得受不了,我不得不停下来,扭头一看,病号服上已经沾了血,大概伤口又裂开了,我咬咬牙,用手捂着继续跑。 从住院部一路跑到门诊楼。 门口倒是停了不少车,来来往往的也不少,我抻着脖子找了一圈,没见着唐闻秋的车,连个穿白大褂的也没见着。 说不失望是假的。 我就是有点搞不明白,他既然都来了,怎么就不能跟我见个面。 还是在他心里,只要死不掉,就没什么好见的? 明知道他已经走了,我还是到医院外的大门口转了一圈,一个人对着马路发了会儿呆,然后慢悠悠回到住院部。 第8章 第 8 章 第八章 程瑞还没走。 他倒是挺能招待自己,已经洗了苹果,坐在窗台上吃上了,见我进来,满口含糊地挖苦:“哟,看你这脸色,是没追上啊?” 我没理他。 他吧唧几嘴,跳下来,走到床边,在我脚边一屁股坐下,神色古怪地盯着我看,好像我脸上写着笑话两个字。 我闭上眼不看他。 “宁狗,” 程瑞叫我,我不理,他又叫。 我张开眼:“有屁就放。” 他顿时横眉立目:“操,你吃火药了,跟我冲!” “少他妈烦我。” 程瑞气得跳起来,站在床边,瞪了我一会儿,跺着脚就拉门出去了。 我没心思理他那点脾气,我自己脾气还没处发呢。 唐闻秋到底什么意思,我真他妈想不透。 苦闷地哀号一声,胡乱拉了个枕头压在伤口上,又摸手机给唐闻秋打电话。 妈的,还是关机! 我气不过,抓了枕头狠狠往地上砸。 没想到程瑞那家伙走了又折回来,还带了医生护士,一进门就耀武扬威地冲我扬下巴。 “就这小子,吃错药了,拿医院公共财产不当财产,医生,你赶紧给他看看这脑子还有没有得救。” 被医生护士扣到床上检查伤口,崩倒是没崩开,但也出了不少血,免不了要拆了纱布重新包,顺便还给扎了一针。 医生护士一走,程瑞拉了椅子坐过来,嘿嘿对着我乐,被我瞪了两眼,他才收起他那一脸欠揍的表情,正色道:“哥们,别告诉我你真是去追姓唐的了。” 我望着他,没说话。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跟个猴子似的上串下跳。 “你真的……宁狗你,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问他,开口才发现嗓子哑了。 “跟唐闻秋?他那样的人……” 程瑞脸色惊恐得像见了鬼。 “他哪样的人?” 程瑞一脸不明。 “他跟你?这也太那什么了,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好吧。不对,宁远,所以你说的,不喜欢你的那个人,就是他?大哥,你跟我开玩笑吧?可他妈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忍不住苦笑:“的确不好笑。” “你来真的?” 他脸都绿了。 我突然有点不忍心,便叹了口气,笑着说:“假的!我之前在他们公司实习过,因为发错一份合同,他们扣了我的工资,到现在都没给我,不找他恐怕就拿不到了。” 程瑞还是不太信,但脸色明显好了些,露出个僵硬的笑。 “瞎扯吧你?” 当然是瞎扯。 当时进公司实习,本来就是我跟唐闻秋要求的,我想的是做他的助理,结果却被安排跟了林凯。他从那时就防着我了。 好不容易把程瑞这尊佛送走。 隔天,林凯例行公事来看我,我问他唐闻秋是不是回来了,他要么是演技太好,要么是真不知道,表现得好像我说的什么天方夜谭。 “他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真不知道?” 林凯拍着胸脯保证:“真不知道。公司昨天有个会,本来是要他参加的,他安排另一个副总去了。不过你说他回来了,又是怎么回事?” 我他妈要知道就好了。 在医院又住了一晚,我怎么都待不住,跟医生拿了点药,给自己办了出院。 我直接回了老宅。 唐闻秋如果还会记挂谁的话,那一定是王妈。 不过我还是想多了,一看王妈见我的神情就知道,唐闻秋根本就没出现过。 晚上跟王妈一起吃饭,她留着老一辈的规矩,死活不上桌子,劝了还不听,我也烦了,甩了筷子,离开桌子回沙发闷头坐着。 王妈很快跟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少爷,你生气了?” “没有!”我不耐烦。 “小少爷……” 见我不说话,王妈站了一会儿,也走开了。 我去楼上洗了个脸,人总算冷静下来,下楼时,却在楼梯口,看到王妈一个人站在餐厅桌子边收碗筷,不知道想到什么,停下来用手揩眼睛。 王妈哭了。 这个事实犹如一个耳光扇到我脸上。 我他妈这是干什么? 唐闻秋再怎么样,跟王妈一点关系都没有。 而我却冲她发邪火。 我厌弃自己,怕王妈尴尬,只得又回楼上,等时间差不多才下来,王妈已经没事人一样,洗好一盆水果放到茶几上,听到脚步声,回头对我笑。 “小少爷,我洗了提子,来吃点吧。” “王妈,”我若无其事坐过去,“后天就要住院,我明天带你去买点东西。” “不要了小少爷,我自己都准备好了。” 王妈笑得越小心翼翼,我越是愧疚不已。 手术那天一早,我开车送王妈入院,先做检查,手术时间定在下午三点。 我安顿下王妈,然后去办住院手续,回来时,看到她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相册在看。 “这是什么?” 王妈笑着递过来。 “照片。” 我当然知道是照片,只是这照片很有些年头,纸张已经明显发黄。 对于唐家人,任何一个独自出现在电视或者报纸杂志,也许都不意外,但像这样一家子,正儿八经坐在一起拍照,印象里就只有一次。 还是唐闻秋的十八岁生日。 这张照片显然不是那时候拍的,而应该是更晚一点,唐夫人的病已经到了末期,人瘦得完全没有早年的风韵,而唐闻秋十八岁之后,脸上就再没有少年该有的青涩。 因为稀奇,我又多看了几眼,这一看,还真看出点别的意思来。 唐家的全家福,我和我妈都没在。 对此,我的遗憾倒不大。 我真正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站在唐闻秋边上,有着一张淡然温和面孔,身形瘦且尚未拔高的男孩子。 如果我的视力和记忆都没有出现偏差,这张脸正是若干年后,我在唐闻秋办公室里见到的那张温和,笑起来还有些孩子气的脸。是苏锦溪。 我一直以为,唐闻秋跟苏锦溪的关系,始于前几年的商业合作。 我甚至还想,如果我有什么是苏锦溪永远比不上的,除了我爱唐闻秋这个事实外,还有便是我曾经伴随他一起生活过的十几年。 然而直到这一刻,从我看到这张照片开始,我所拥有的爱唐闻秋的资本,转眼间就成了我自欺欺人的笑话。 我将照片递回去。 王妈还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以及对即将手术的恐惧中,她双手接过,抬头对我谦卑一笑,并没有要跟我分享故事的意思。 下午王妈进了手术室,我因为心情烦闷,到楼下抽了一支烟,却正好碰到之前给我做检查的徐医生。 “你那伤口怎么样了?听周医生说,你火急火燎地要出院,怎么又回来了?” “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谢谢你徐医生。” 我笑着道谢,一边给徐医生让烟,他摆手不要,我只好收起来。 徐医生人长得喜气,一双笑眯眯的眼,往我身上看了看,又笑着感慨:“到底是年轻人呀,生命力就是旺盛。” 我只是笑。 本来我就觉得被拉去做全套检查很多余,只是想到林凯可能因为内疚所以想补偿,他的好意我不好拒绝。 徐医生还要值班,跟我告别后没走多远,又特意折回来,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他问我怎么看待献血。 我猜这可能是他的职业病,做医生的,都有某方面的忧虑,比如公众对献血的偏见。 老实说我没有那么纠结,大学期间还跟程瑞一起献过两次。 我如实汇报,徐医生对我的答案没有表现出满意或不满意,他只是若有所思的微笑,点头,又交代我多注意伤口,就走了。 王妈手术很成功,三天后就能拆线,因为不能视物,我给她请了专职陪护。 大概是怕拒绝会让我生气,王妈安静地接受了我的安排。 而我这三天内,也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第9章 第 9 章 第九章 我订了去找唐闻秋的机票,就在王妈出院的当天下午。 航班预计到达时间是傍晚,谁知我运气“太好”,天气预报都没预料到的大雨突如其来,飞机盘旋又盘旋,还是降不了,最后只能改降到临市一个小机场。 广播里乘务员各种解释安慰,说航空公司已经安排好旅馆,有需要可以暂时住下休息,等目的地天气一好转马上就飞。 我对这种靠天说话的承诺毫无信心,下了飞机直接找了辆黑车送我,一路又开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我不知道唐闻秋是怎么想的,躲清静能躲到这么远的地方。 不过又一想,如果他是为了苏锦溪不被外界打扰,躲再远一点似乎也理所当然。 这里是江南某个沿海小镇,因为深夜的缘故,车子开进来的沿路只有星星点点点的灯光,过于静谧的空气里隐约能闻到海水的咸腥。 这里有S城所缺乏的安宁。 我的好运还没有结束。 偏远城镇的别墅区,安保一点也不比别的地方差,我被要求出示身份证,否则不可能给我放行。 但问题是,我直到这会儿才发现我的皮夹不见了。 我五分钟之前才拿钱付过车费。 中年保安对我摆出一脸正义:“编故事就免了,要不你告诉我门牌号,我帮你叫业主出来接 ,要不你联系刚才送你的人,没准东西还在人车上。” 我也猜到皮夹肯定在那车上,至于怎么留下的确实不好说,大概是我付钱后皮夹随手插在裤后兜里,然后去后备箱取行李时,司机好心过来帮过忙,于是就这样了。 联系司机显然是没戏,我没他电话,再说我叫的是黑车,如果是的士还好办,有个的士发-票就能找到出租车公司,黑车我能找谁。 保安见我犹豫,态度越发不信任,目光扫描一样在我脸上逡巡,又问一句:“既然来找人,连电话也没有?” 他当我傻啊,我当然有电话。 可我这不是想着给唐闻秋一点惊喜么,现在门都进不了,还搞个屁惊喜。 我沮丧地开始打电话,没人接。 才刚过十一点啊,唐闻秋哪有这么早睡过,可再拨也还是没人接,我对着持续嘟嘟的手机发愣,对自己的好运有些哭笑不得。 “喂?说话!” 我一分神,差点漏过唐闻秋的声音,他竟然接了,只是接个电话都这么阴阳怪气。 “宁少这么好兴致,半夜三更打电话玩吗?” 半夜三更? 他要挑刺真是什么话都说。 不过我也是贱骨头,别人要这么对我,我早他妈给骂回去,可唐闻秋不是别人,他能接电话能开口,我就只顾着心跳失调,哪还管他什么态度。 我怕他挂电话,半刻也不敢耽误,赶紧平复心情说:“唐闻秋,是我,你别挂电话!我到了半小时了,打你电话一直不通,外面还下雨呢,我身上都湿透了。” 唐闻秋却没听懂,没好气地问我:“乱七八糟说什么,什么到了半小时?你到哪了?” “我来找你,现在在小区外保安室。”顿了顿,我又说,“我身份证丢了,登记不了,他们不让进。” 电话那头陡然静了几秒。 看吧,惊喜果然变成惊吓,唐闻秋下一秒估计就要挂我电话。 我急中生智,又装可怜:“我好像有点感冒,头很痛。” 唐闻秋一听就发火,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身边还有人,发火也压着声音,所以听起来更像是咬牙切齿:“宁远,你他妈还是小孩吗,做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 我倒是想跟他说,我要不过脑子还真找不这里,不过他没给我机会,丢了句“等着”就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收好,看看外面雨又大了些,想也没想就走出去,连保安大哥都一脸懵逼加戒备,大概是怕再被我讹上。 算着时间唐闻秋估计快到了,我赶紧把头发打乱,不过衣服还是扯平整些,这样看着人是憔悴了点,倒也不邋遢。 “放心大哥,你什么也没做不是。” 我拍拍保安大哥的肩,把行李提上,站到门口去等人。 他来得可比我想的可要慢很多,而且只拿了一把伞,还在他手里撑着,这样子分明是要跟我同撑的嘛。 这个发现让我瞬间忘记心里的不快。 “你还真有想法。” 唐闻秋出言就是责备,我却一点都不介意。 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今天之前我等的有多煎熬,现在就有多想把他搂紧抱着。 可我不敢动,半点也不敢。 我只顾盯着他看。他瘦了。脸色比上次在电视上看到的好一点,但依然苍白,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影,那是他常年忙碌,又心思沉重的馈赠,不过也是他瞧不上我懒散的原因之一。 “还不走?是要我三求四请吗?”。 他目光清冷,语气不耐,可看在我眼里,我就只觉得他生气的样子也这么好看,他穿着黑色衬衣,他卷起的袖口下露出来的手腕,无一不让我心口欢喜到滞闷。 我没想到,见了面我还能这样想念他。 “唐闻秋,”我没料到自己影帝上身,演戏也要演足,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打了个喷嚏,怕他嫌弃,忙转身躲开,接着又是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太神了。 唐闻秋不悦地哼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直接把伞丢给我,我慌忙接了,刚要说谢谢,鼻子太不懂事,又痒得打喷嚏,等我再看时,唐闻秋已经转身走了。 这时雨已经小了很多,但也没停,他不撑伞就走,还真是看得起他自己的身体,又或者他分明就是等着我追上去。 我当然不能让他失望。 但我靠近他,把伞往他那边倾斜时,他却不满地扫了一眼,我不明所以,只以为他是怪我不打招呼就来,便心虚地讨好。 “……你衣服湿了……” 他皱眉打断我: “今晚住一晚,明早你就回去。” 我愣了愣,接着装委屈。诶,其实委屈是不用装的,我甚至还有些庆幸:“我身份证丢了,买不了机票。” 唐闻秋停下来,冷漠地看着我。 “机票我给你弄。” 唐闻秋有这本事我不怀疑,他的反应我也一点不意外,但我能保持这么冷静,也没把苏锦溪抬出来跟他讲道理,实在是因为我太想他,不舍得把刚见面这点时间用来吵架。 再说苏锦溪死没死,我还不十分确定,到底不敢贸然拿出来戳唐闻秋的心。 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就是想看看你……” “你已经看到了。” “可是……” 唐闻秋很不耐烦:“没有可是!要你回你就回。” “我不回。”我狗脾气终于还是没忍住,也沉下脸来,“唐闻秋,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又不妨碍你什么,你何必这样对我避如蛇蝎。还有你敢说上次那个未接电话,不是特意给我打的,可我回去又装不小心!” “什么未接电话?”唐闻秋装傻,“不知道你说什么。” 我明知道他什么都清楚,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也不愿意面对我而已。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唐家大少,永远都是那个戴着面具不肯示人的唐闻秋。 我有些挫败,伞打没打好也没管,方正他都湿了,我自己更无所谓。 我看着他苦笑:“非要这样吗?就算我把命交给你,你也不会伸手接住对不对?苏锦溪出事,你宁愿自己躲起来难过,也不肯让我陪你一起面对?” 因为说到苏锦溪,唐闻秋的声音终于大了点,不过是因为他的气愤:“住嘴!你以为你能做什么?连自己都管不好,你还想掺和谁的事?” “我只是关心你!” 我那么爱他,发生多少事,还是那么爱他! “……我想……” “什么也别想,管好你自己就好!” 唐闻秋说完,看也不看我,拔腿就往前走。 我没有立即追上去,而是立在原地冲他喊:“我怎么没管好我自己,起码我不会自杀!” 我这次真的戳到唐闻秋的痛处了,以至于他停下脚,背对着我站了好一会儿,然而才转过身来,脸上一片冷酷萧煞。 “你他妈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和唐闻秋隔着雨雾对望。 我视力不错,没有错过他绷紧的嘴角越发下沉,他很生气。可他平素冷漠惯了,情绪何尝有这么大起伏。他是真爱苏锦溪,所以也是真生气吧。 他要是绷着点,我估计还不会破罐子破摔,可他越是生气,越是像往我心头上淋下滚烫的油脂,滋啦啦就腾起大火。 我看着他,也没什么好态度,哪怕我心里很清楚,拿死人或者将死之人说话不厚道,但我忍不住。 我嘲讽道:“唐闻秋,你那么聪明,就不明白一个道理吗?苏锦溪他真爱你吗?我看就未必。他要是真爱你,又怎么会用这一招把你推倒风口浪尖?!” 唐闻秋沉着脸,声音冷得像冰:“还有吗?” 他那个脸色让我发憷,但我还是嘴硬:“他本根就是自私……” “所以呢?”唐闻秋嘴角慢慢挂上一丝冷笑,“难道不比你好?” “……” 我说不出话,感觉就像刚要张嘴,就被他生生丢进一块红铁来,正好卡在喉咙里,又痛又急,却毫无办法。 唐闻秋说:“……宁远,懂什么!” 我不懂? 我什么不懂?! 可我就是不懂唐闻秋!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从来就不懂他! 眼见着他冷着脸又要走,我一急,终于冲破身体里被他点了穴的桎梏,一把将鸡肋一样的伞甩到地上,几步冲上去扣住唐闻秋的手腕。 唐闻秋一八三,我一八六,三厘米的差距看着没什么,但关键时刻却像能释放无穷力量,我轻而易举地把他拖回来面对我,却被他冷冰冰的眼神刺得心口发疼。 我顾不得他是大少,也顾不得我还该喊他一声大哥。 去他的大哥! 我暴躁地抓着他的胳膊前后晃动,哑着声音冲他低吼。 “我为什么不懂!因为你压根就不想让我懂不是吗?你喜欢苏锦溪,愿意被他的自私牵着鼻子走,你觉得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我的确管不着!可你那次为什么要来医院?你知道我住院了是不是?你要是不来,我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吼得痛快,唐闻秋却一脸冷漠:“什么意思?你说你住院?” 他表现得太自然,我几乎不敢断定他是否演戏。 可是此时此刻,我竟然有那么一点希望,他现在的疑惑只是他伪装的一部分。我希望他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我希望他…… “我不知道你住院。” “哈。” 我顿时松了手,讪笑着看着他的脸,他没有撒谎,也用不着撒谎,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我住院,那天他去医院也的确不是为了看我。 是我自作多情脑补过度了。 其实也对,唐闻秋要真肯愿意对我流露出那么一丝温情,我们之间又何至于闹到今天这步田地。 我笑了笑,说:“唐闻秋,你有时候真招人恨。” 唐闻秋依然面无表情:“招人喜欢就有那么好吗?” 他说的对,招人喜欢有什么好。苏锦溪那么招人喜欢,现在还不是生死未卜。 我想想这个,心情稍稍好了一点,竟有种报复般的快感。 “不。并不好。所以我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招人喜欢。唐闻秋,我还是想问一句,你曾经,曾经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吗?换句话说,就算苏锦溪死了,你也还是一样爱他,是吗?” 唐闻秋蓦地扬起右手。 我知道他会有这一招。我了解他,苏锦溪已经成了他心里的按钮,我不过是不怕死地戳下去了而已。 但我没有傻到让他打到我,我扣住了他的手腕。 这么瘦,这么苍白的一只手,我怎么也不舍得用力折断它。我把它拉到面前,嘴巴凑过去,在我手指扣紧的地方,轻轻印了一吻,接着我就放开了手。 我抱着看好戏的表情看着他,唐闻秋脸色阴沉,隔着一米距离 ,我似乎仍然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厌恶和怒火。 只是难得,他没有当场发作。 我还是笑:“我没打算嫉妒他,可我真的有些羡慕。” 我说的是苏锦溪,唐闻秋不会不明白。 他冷冷看着我,短暂的沉默后,他说:“你他妈在发烧,胡言乱语我就不跟你计较。” 第10章 第 10 章 第十章 我想过要在唐闻秋面前硬气一点。 就比如过去的这一两年,他说我不回家,可是鬼知道,我曾那么挣扎着,才说服自己一次次放弃想要回去的冲动。我像拧螺丝那样,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拧成麻花,然后把它们打成结,丢进某个角落里不闻不问。 我别扭了两年,可还是失败了。 眼下有这么一瞬间,我又冒出这样的念头,跟自己过不去,但也许正好可以顺了唐闻秋的意。 我走,然后再不联系。 但我突然做不到。 这跟我发不发烧没关系,而是唐闻秋离我这么近,他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尽管对我那么抗拒厌倦,我还是摆脱不了他的吸引力。 我跟在他身后往他家走。 谁也没有打伞,谁也没有说话,一直进了他的院子,再进了大门,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姐跑上来迎接他。 唐闻秋看我一眼,对那人说:“这是二少,估计有点感冒,你给他找身衣服,再叫人过来看看。” 他管我叫二少,真是又抬举又嘲讽。 这要是在唐家老宅子,谁不知道我什么身份,而且也都知道我跟堂堂大少各种不睦。 那位跟唐闻秋一样冷面的大姐把我安置在一楼客房,衣服也是她去取了送来的,我以为是唐闻秋的衣服,但不是,明明连标签都没拆。我对自己变态的失落无可奈何。 “先生让我把这个给你。” 隔了十几分钟,阿姨又过来敲门,给我递了一个体温计,还是新的,我真怀疑唐闻秋在这“行宫”里储备了一切他能想到的东西。 哦,也可能只是因为苏锦溪,我才有这福利。 我问大姐唐闻秋在干嘛,她一副我不该多问的表情,淡漠道:“先生自然是在工作。” ”现在?“ 我有点惊到,但一想唐闻秋以前就睡眠障碍,现在各种舆论压境,他能睡得着那才奇怪。我明知故问,“他平时也这么晚吗?” 大姐不欲多说:“先生的事,我不清楚。” 我知道问什么也白问,笑着道谢送人出门,自己躺在床上量体温,还真是发烧,三十八度三,妈的我这什么运气,心情不好也就算了,装个可怜还真装出病来。 大姐在电话里问我几度,我说了,本想让她不用担心,电话却已经挂了。果然是跟唐闻秋一个路数。 我讪笑不已,卷进被子里昏昏欲睡。 医生来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多,我竟然还没睡沉,门一响就醒了,不过还不用下床开门,人几个自己已经推门进来。 唐闻秋一身睡袍走在最前头,开了灯后看我一眼,抱手退到一边。他大概刚洗完澡,头发看着还是湿的,耳朵也有点红,转头跟医生说:“再量下/体温,他以前很少发烧。” 连唐闻秋和医生在内,还有那位冷面大姐,另加不知道是医生助理还是谁,这么一大堆人看着我,我一大老爷们也不由地害臊,感觉脸更烧了,差点就没抓住唐闻秋的话。 他说我以前怎么样,就好像他真了解我似的。 以前在唐家,他对我一向不怎么理睬。喜欢他之前,我对他是惧怕多过亲近,喜欢他之后,我是想亲近也亲近不了。而他忙着他的事,鲜少跟我有直接一点的接触,我生不生病他哪知道。 不过我也的确没怎么生过病,体质是天生的,我妈又是唐老先生私人护理,先天后天条件我都得天独厚。 这么想着,我跟唐闻秋说不用看了,就一点感冒何必这么麻烦。 他听没听到我不知道,但态度肯定是不容拒绝的,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医生忙走上前来。 这是个四五十岁 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面白清瘦,看着挺精明。他让我张嘴,我就张嘴,他让我给他听心音,我就挺起胸让他听,他又让我转身去,我便背过身让他隔着睡衣在我身上摸摸捏捏。 这大概是个神医,我想,看病连病人都不用问,可接着他就收了听诊器,笑着让我转回来,我依言坐好,他眯起眼来问我具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说没有,除了头痛,不过温度高就是这样 ,等温度降下来估计就不痛了。 医生还挺认同我,点点头:“就是着了凉感冒,吃点药发发汗,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唐先生大可不用太紧张。” 他这声唐先生叫的不是我,因为他说话时已经起身,显然是跟唐闻秋交差。 我看着大姐领人出去,唐闻秋却没走,站在原处看着我,脸上仍然少有表情。 我忍着头痛,对他死皮赖脸地笑:“唐闻秋,我能理解你这是关心则乱吗?不然怎么这么紧张。” 他不动声色,却说:“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别的?” “我有啊,装的都是你……” 他皱起眉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却突然问我:“伤口怎么样了?”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问这个,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了,我既然问了他,他肯定会去找比人问,那医院有他的熟人又有什么难。 “还那样,差不多了吧。小伤而已。” 唐闻秋一脸不理解:“那样是哪样?好就是好,没好就是没好,还用我教你怎么说话?还有,医院让你出院了吗你就跑,外面有什么东西让你等不住?” 他一连串的质问让我很不爽,头痛也放我烦躁,我靠在床头,对他冷笑:“你什么意思啊大哥,说你关心我你不承认,既然不关心又何必问这么多。” “我在问你话!” 我嗤笑一声,又不是只有他唐大少有脾气,我也有! “我说了是小伤,死不了就对了。唐闻秋,你要不喜欢又不关心,就干脆狠一点,直接无视我,别一会儿拒人千里,一会儿又问东问西给我错觉,我宁愿自己犯犯傻,到时候就醒了。” 唐闻秋被人顺从惯了,我算是异类,爱他爱得恨不得在他面前跪下,巴巴地摇尾乞怜,可有时候被他惹毛了,我又什么都顾不上,对他冷嘲热讽也不是没有。 但每到这时,他都只是冷冷地看着,要么走开,要么就像这样嘲讽回来。 “我看你伤的是脑子。” “我倒希望是。”我说,又笑,“等我忘了你,你不要后悔。““ 他一脸漠然:“有药早点吃。” 唐闻秋甩手离开后,我的赌气地下床甩上门,然后重新扑回床里。 我自暴自弃地想我这辈子估计出息不会大,我连自己都搞不定,又怎么搞的定唐闻秋。 事实证明我对那医生的评价一点都不错,空长了一张精明的脸,医术却半点也不可靠。他开的什么鬼药一点用都没有,隔天我的体温不降反高,人都烧傻了,一整天窝在床里就没下来过。 唐闻秋直到深夜才回来,应该是听了他家保姆大姐的汇报,出于他自诩的兄长责任,不得不敲门进来看我,以彰显他的胸襟和关怀。 “怎么回事?不是开了药吗?你有没有吃?” 我趴在床里,埋着头有气无力地答:“我把药当饭吃了,你说为什么没用?医生不是你们找的吗?” 唐闻秋没接话,过一会儿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远,我心头发闷,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闭上眼睛忍受温度带来的凄凉。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我听到了,一阵窃喜,看来唐闻秋对我也不是漠不关心嘛,可说话的却是女声,那个不怎么待见我的大姐说:“唐先生在门口等,他送你去医院。” 我头昏脑涨,懒得纠结唐闻秋自相矛盾的做法什么意思,我挥挥手:“告诉他我不去,反正还死不了人。” 大姐却不耐烦道:“你这话说给我听还可以,可别让唐先生听见,他不高兴别人把这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 怎么就不吉利了,怎么就不能说,不就是因为苏锦溪么,他要死了难道还不让别人死,他要没死别人就不能说个死字? 我心里来气,动也不动地趴着说:“我爱说什么说什么,他不高兴是他的事。” 大姐这人可不比唐宅里的王妈,虽然心里都只有唐闻秋,王妈至少还把我当小少爷敬着怕着,这大姐的脾性倒要让我怕她才对。 “随便你。你喜欢说你就说。不过我多嘴一句,唐先生忙得什么似的,天天脚不着地,还得抽空给你当司机,老实说这样的哥哥实在算不错了。” 她这话虽然不好听,但我信。 想想我只是声唐闻秋的气,也不是真要让他操心,于是还是乖乖爬起来,洗漱换衣,收拾了一下才出去。 唐闻秋在车里坐着,正打电话,见我来了才挂掉,我拉门坐上去,侧头看着他,可就是不打算没说话。 他瞥了我一眼:“安全带。” 我忘了,不过我现在不打算动,我还是看他,他很不耐烦,皱眉盯着我,突然朝我探身过来,我以为他是耐性尽失要动手,他却只是沉着脸去拉安全带。 我有点受宠若惊,可想他说我脑残的那番话,不由地又有些讪讪,往边上躲开一点,跟他说我自己来。 唐闻秋擅长听而不闻,扯了我一把,咔哒一声就扣好了。 我厚脸皮又来了:“承认吧,你明明关心我。” “幼稚。”半晌他才说。 我一听又差点坏事。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我幼稚,以前在他身边实习,他也说过。可我只比苏锦溪小一岁,他倒是不幼稚,还不是把自己给玩儿掉。 我们凌晨一点多到医院,急诊门诊没稀稀拉拉就几个病人,但唐闻秋一定要我留在候诊区等他。我身上酸痛,也懒得像个狗皮膏药粘着,便安心等他办完事再叫我。 以唐闻秋的身份和手段,他要认识什么样的人都不难,就比如他现在带我见的医生,就是个据说已经不怎么坐诊的老教授,他倒好意思劳动老人家从家属楼赶过来。 老医生是人老心不老,说话笑容可掬,且中气十足,招呼我说:“小唐先生,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我对这个称谓很稀奇,回头看唐闻秋,他自己扯了把椅子靠墙坐着,手里摆弄着手机,根本没往我这边看过来。 老医生比昨天那半仙厉害很多,他说是要聊聊,实际上让我背着他坐下后,径自把我的衬衣掀起来,看我那个不怎么荣耀的勋章。 “哟,”老医生生动的声音里,喜悦打过惊叹,“我就说嘛,发烧这事不外乎炎症,这伤口都肿成这样,不发烧才怪。小伙子,你这伤多久了?” 我说快快一个礼拜,医生又叹道:“一个礼拜!发炎你就没感觉?” 我又不是木头,只不过皮粗肉糙,既然不太痛也就没那么在意,再说昨天淋的雨肯定也有关系,伤口沾了水很容易发作。 唐闻秋秉承了为人兄长的自觉,走过来问什么原因。 “原因多着,没护理好肯定是其中之一。不过也没什么大事,老老实实打几针消炎针,再配合吃点药,炎症一消这烧自然就下去了。” 还是老教授厉害,三两下看完,又安排护士带我去打针,连药也顺便取了,出来时看到唐闻秋靠在门外的墙边,当然是在等我。 他见我出来,起身朝我伸手,我不解,他说:“给我。” “什么?”我吊儿郎当,“我的命给你你要不?” “头不痛了是吗?药给我看看。” 我受不了他一板一眼,把药丢给他:“又没多重,真要心疼我,就好好说话不行?” 唐闻秋没理我,自己拿着药一盒盒看过去,末了也不还我,自顾自说: “这里不比S城,前几天附近诊所还出了事故。” 我敛了笑,讪讪道:“药死人了吗?” “死倒是没死,不过也差不多,这辈子难醒过来了。” 我脊背一凉,走着走着停下来,看着唐闻秋的背影,他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拿着我的药,并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我在背后冲他问:“唐闻秋,你是不是害怕我也出个什么事?你明明就是担心我!” 唐闻秋头也没回:“是你想太多。” 因为发烧,唐闻秋也忘了让我隔天就走的命令,何止是隔天,我接着又在他的“别苑”里住了差不多一个礼拜。 可惜这期间我再没见过他的人。 最后一次打针,我在注射室听到两个已经相识的护士聊天,她们声音不大,但我还是敏感地捕捉到苏锦溪三个字。 我知道我没有听错,找了个借口,凑过去跟她们瞎扯淡,说道喜欢的电影,又说到喜欢的演员,我理所当然提名苏锦溪,说完感慨万千,可惜我才喜欢这么一个同性演员,居然还搞个英年早逝。 “什么英年早逝!”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护士没好气地打断我,然而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警告,“我看你老实才说的,苏锦溪根本没死,你也别再咒人家,怎么做人粉丝啊。” 我心头剧跳,意外收获像从天而降的大玉米饼子,直愣愣砸在我头顶上,让我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先哭一哭。 我故作惊喜:“他没死?怎么可能,外面说的那么真,不可能是假的啊。” “他们真还能有我们真吗?”另一个高个子护士嗔怪道,“人就在我们医院住着,能接触到他的护士就没几个,但我们小王雀屏中选,当然比别人知道得多。” 酒窝妹王护士拉了同事一下,警惕的看着我,正色道:“宁先生,我们医院要求保守秘密,你可千万千万给我守好嘴巴,否则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另一个要警告不个警告地也说:“我看你也不会,对不对?” 我当然不会。 第11章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我不会说出去。我只会找机会,自己上那个据说是医院最高机密所在的楼层,亲自一睹唐闻秋心上人如今的风采。 但这个机会左等右等都不来。 唐闻秋倒是终于现身了,难得跟我同桌吃晚餐。 饭吃到一半,他放下碗筷,隔着桌子欲言又止看了我一阵。 他有话说,我知道,但我没吭声,直到他叫了我一声,听起来他似乎情绪低落。 我一边大口吃菜,一边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看他,满嘴含糊地说:“怎么?几天不见,大少又想催我回家了?我想走了自然会走,不想走你催有什么用?” 唐闻秋面沉如水:“你待这有意思吗?” 我笑嘻嘻道:“有意思。能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有意思。” 唐闻秋不为所动,我这种小儿科的情话,他才不会放在心上。 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莫名其妙又问:“你把公司卖了?” 我那哪叫什么公司,就一破工作室,还是我跟同系师兄一起搞的,开发手机游戏,做了得有两年多吧,去年才出了一款手游,年底卖出版权给一家大游戏公司,倒是小挣了一笔钱。 卖工作室也没别的,就是我跟师兄理念不同了,吵了几次还是磨合不了,索性大吵一架,我签字把我那部分资金抽回来,工作室就彻底跟我没关系了。 没想到这点小事唐闻秋也知道,真怀疑他竟然还有兴致了解我的事。 我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不爽,收起笑脸看他。 “你该不是找人调查我吧?” 唐闻秋身体往椅子背上一靠,神色冷峭:“调查?就你那点事需要调查吗?说吧,你放着学校不去工作不做,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他哪里不知道,之所以多此一问,不过是他对我的那点耐性已经没了。 他不喜欢我缠着他,说到底也是因为在他唐大少眼里,我宁远注定什么都做不成,相比之下,少年成名的苏锦溪简直是天人之姿。 我吃不下了,放下筷子,手撑着头对他笑。 “我呢,什么也不想干,就想像现在这样,混吃等死,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对了,我听大姐说你不喜欢别人说死这个字,那我该怎么说,就混吃长肉吧,是不是很不错的主意?” 唐闻秋果然不喜欢听,我话一出,他的脸瞬间阴沉得可怕。他盯着我,眼神像淬了火,偏偏他还能忍着没掀桌子。 我像无事人一样瞪回去,知道自己是多想了。 他那眼神里,只怕想杀我的心要多过一切,又怎么可能是失望。 他又什么时候对我哪怕抱过一丝希望呢。 想想其实还是有些难过,而且对上他的目光,想笑,脸上的肌肉却不配合我,于是就那么面瘫似的对望着。 半晌他都没有再说什么,我先坐不住,假装满不在乎地拍桌子起身,这个角度让我顿生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对着他的冷脸也可以不在乎。 “唐闻秋,”我恶意笑着,“说实话吧,你就是不耐烦又能烦多久,别看我现在赖你这不走,那也是因为我还爱你。可说不定哪天我就不爱了。” 说完我弯腰朝他凑近,唐闻秋一点都没掩饰他的厌恶,拧着眉往后躲。 他还是有些怕我的。 他记得那次在他书房我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所以他怕我。但也可能是他打从心底讨厌我的靠近。 我偏要跟他靠的这样近,近到我俩的脸就只隔了一个鼻子的距离。 这么说吧,我是故意的,用我的鼻子蹭他的鼻子,让我们呼吸交织到在一起,那会让我有种隐秘的快感和满足。 美中不足的是,他最近抽烟很凶,而我吃饭前才偷喝了酒,正是彼此最讨厌对方做的事,我们不约而同都做了,也算是他娘的难得默契。 “离我远一点!” 他忍无可忍,一张脸惨无人色。 我近距离看着他,无法忽略他已经表现在脸上的厌恶,我没有再继续,对他笑笑,起身自己走开。 大概是因为有这回事,唐闻秋从此彻底不归家了。 我也是自作孽,明知道他躲我,我还不眠不休地等了他两个通宵。后来熬不住睡一觉,醒来我就突然想通了。 我这样就算等成望夫石,他该不回来还是不会回来的。 无聊间幸好还有林凯的电话,他堂堂唐氏副总,八卦起来嘴脸十分可恶,他知道我会遭遇什么,所以就算我暴躁地摁掉几次电话,他依然不依不饶。 “干嘛?”我没好气,“你丫扰人清梦知道吗?” 林凯在那头破口大骂:“我去,你还活着啊,我这电话都快烂了,你没听到?” “听到了,不想接而已。” 我仰面躺在客房床上,懒懒散散:“你跟你的小情人又好上了?不然怎么这么兴奋?” “谁好上了!我们分了,你别还提那事让我恶心。” 林凯气急败坏,搞得他们分手是我造成的一样,不过他很快翻篇,压低声音问我:“宁远,你说你一大好青年,非做不让人待见的事干嘛?你哥没把你赶出来?” “快了吧,我在等呢。林总不是有千里眼吗,我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 林凯颇无奈,叹了口气:“我以前就没看错,你丫就是喜欢找虐。不过我还是啰嗦一句,没事少在你哥那待,搞不好哪天他就把你卖了,你还屁颠屁颠给人数钱。” 挂完电话,我还躺着没动,手横在眼睛上,挡住窗外刺眼的光。 其实唐闻秋真想卖我,早十年十五年就可以动手卖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现在对我,与其说是烦,还不如说是完全无视。 我又多待了几天,唐闻秋依旧没有现身。我甚至想,他说不定故技重施另辟别院,在我苦等他的时候,他已经过上了完全不被我打扰的幸福生活。 我把不多的行李收拾好,提到客厅。 那个同样不怎么待见我的大姐,罕见地露出点笑容,殷勤地问我航班几点,要不要安排车送我,还说会替我回复唐先生。 我哪用麻烦她,从唐闻秋的别墅出来后,转了两辆的士,绕远路去了医院。 我在医院外找了个小旅馆,价钱相对卫生状况还算合理,我租了个房间,准备打攻坚战。 攻的自然是医院机密楼层的VIP。 可能是我霉运到头否极泰来,第三次去医院瞎转的时候,我在住院部楼下花园里,远远见到唐闻秋,以及包裹严实坐在轮椅里被他推着的苏锦溪。 时间已经是傍晚,花园里人不多。 大概正是因为这一点,唐闻秋那么小心谨慎的性子才敢把人带下来。他们在散步,绕着花园小径走了一圈又一圈,累了才选了个背人的地方坐下来。 我跟他们隔了有一点距离,听不清唐闻秋说什么,但总归是高兴事,因为他那万年冰山的脸上竟然挂着明显的笑意。倒是那个苏锦溪,又是口罩又是帽子,要不是我知道他们秤不离砣公不离婆,谁认得出他是谁,更别说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掐着表看他们,一是犯贱地想知道他们这么有说有笑能待多久,一是天人交战着该不该走上去。 我还是怂了,唐闻秋难得的笑意让我打消做恶人的念头。 但我拨了他的号码,这还是受他看手机的启发,我也想试试,看他接我电话时是什么表情。 没有意外,他同样只是扫了一眼就摁掉,我再打,他再按,再打,他索性关了机。 我远远看着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心里不受控制地酸楚。 第12章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我没有跟在他们后面上楼。 因为根本进不去,他们走的是特别通道,电梯口就有人看守。 唐闻秋为了苏锦溪 ,果真是舍得下足本。 但什么规矩协议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他有办法把苏锦溪藏起来,我自然也能找到办法见上面。 虽然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曲折一些。 我先后试探过几次。 一次装作病人家属上错楼层,但这个太缺乏说服力,因为从普通电梯上去再走楼梯,那条道已经被堵上了,不费一番功夫显然是过不去。 而另一次是假装送外卖,凭着高价钱买来的半旧制服,应付楼下那两个保安倒是轻而易举,只是上了楼,电梯出口那两位眼光毒辣又精于世故,收了我两条烟,还能老神在在把我赶下楼来。 越是困难的事,我做起来劲头越大。 这不是说我这个人多么百折不挠,而是想想唐闻秋那样苦心孤诣,我要是半途而废,连情敌的面都见不上,又怎么敢说我爱他。 转机出现在某天,我跟酒窝护士偶遇。 那时我在医院瞎晃悠,她正拿着盒饭走过来,看到我明显怔了一下,然后自顾自认定我这个大男人的病弱体质。 “又感冒了?”她笑着调侃。 我灵光一闪:“是啊,天气多变。” 一来二去聊过几次,又托她帮忙拿过一次药后,我请她吃饭就变得名正言顺多了。 酒窝妹人不错,但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善谈,请她吃饭她也犹豫。不过那是女士该有的矜持。等我往注射室连送几天咖啡跟糕点后,所有人意料中地开起我俩的玩笑,她似乎也不反对。 终于约到酒窝妹吃饭,从吃什么菜系选什么餐厅,我都不厌其烦地征求她的意见,她嘴上说烦,兴致却明显高起来。 于是一顿饭后,我知道了她的全部秘密,包括她曾经谈过一个花心的男朋友。 我渐渐成了医院一楼注射室的常客,有时候只是过去看看酒窝妹就走,有时候会在那里待上半天,酒窝妹过意不去,有空就陪我在医院各处转转。 有一次她问我们进展会不会太快,我笑着反问她,是不是我还做的不够好,因为我恨不得越快越好,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我说的也不全是假话。 这是当然,我们进展越快,离我上VIP楼层的那天也就越近。 我也知道骗人不对,所以对酒窝妹,我几乎有求必应,甚至她想不到的,我也早替她想好了。 到酒窝妹生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 这一个半月里,我们牵过手,但亲吻还只限于她的额头和脸颊。 她觉得我是个绅士。 当天她值夜班,早上给她打早安电话,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说我一整天都有事,估计明天也回不来。她听起来是有些失落,却还是让我注意安全。 其实我哪里都没去,蛋糕鲜花和礼物早早就已经预备好,我只是在小旅馆的房间饱饱睡了一觉,然后把自己打扮一新。 我看着镜子里摆出微笑的自己,在这寒门里倒恍然有种翩翩佳公子的做派。 可惜是假的。 煎熬到晚上十一点五十,我抱着东西,故作匆忙地赶到医院,在楼上楼下的电梯口,将我演练过无数遍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告诉那几位尽职尽责的冷面保镖,说我今晚能不能求婚成功,就看赶不赶得上我女朋友的生日,而她此时此刻依然战斗在祖国医疗事业第一线。 大概我表现足够真诚,那几位大哥本着过来人又或者同是单身汉的感同身受,在我暗中塞了几个红包后,终于对我展露了他们伟大的胸襟。 十二点只差一分半,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站在了医院的“最高层”。 当然,也站在了我可爱的女朋友酒窝妹面前,将鲜花蛋糕和礼物连同我自己,一起送给她。 我十分清楚失落后的惊喜所带来的巨大震惊,酒窝妹在我面前哭成了大花脸,不时嗔怪地看我一眼,又不时对我梨花带雨地一笑。 我哄着她,给她带上我买的项链,说着钻石代表永恒,她再次泣不成声 “妆都花了。”我说的是实话,“不过还是这么美。” 酒窝妹却不容许自己在我面前有一丝丝不妥,她踮脚在我脸上飞快亲了一下,然后跑去洗手间整理妆容。 休息室隔壁就是这一楼层的重地所在。 我已经站在门里。 眼前昏暗的光线里,只看得清病床上不甚明显的隆起,还有环绕四周的各色仪器。 我依然看不清苏锦溪的样子,可我知道,就是这个人,纵使疾病缠身,纵使以死相逼,唐闻秋仍然将他视为心头肉白月光。 相形之下,四肢发达体魄健全的我,不过是他弃若敝履的癞蛤蟆。 房间里除了心电仪的滴滴声,氧气瓶里的汩汩声,我竖着耳朵,勉强才听得到苏锦溪微弱的呼吸。 但我胸膛里的小玩意,却战鼓如雷。 我没想做坏事。我只是想将我此生迄今为止唯一的情敌看得更清楚一点,单就这样,我依然紧张得,恍如自己正在唐闻秋的视线下犯规。 “宁远!”身后突然响起酒窝妹惊恐的声音,“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心里原就有鬼,此时七魂被吓去六魄,呼吸都忘了,僵硬地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比我更狼狈的酒窝妹。 她略弓着背,做贼一样踮着脚,匆匆溜进来,双手拽着我一起出了门,直到进了隔壁房间,她关上门,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不解地望着我。 “你怎么去那了?”有质问的成分在。 我已经冷静下来,继续摆上我诚恳又委屈的表情:“我看你不来,以为你又开始工作了,想想你这么辛苦,我就有些……” 话是故意只说半截的,但效果一点都没有打折,反而有种事半功倍的效果。 酒窝妹脸一红,有些羞愧地往我面前凑了凑,半抬着眼看我。 “宁远,我知道,谢谢你。可是那位是医院的重点保护对象,他要是有一点点差池,或者消息走漏出去,这个责任我当不起。” “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你。”我说着不需排练的谎话,“要是医院发现了,我来担责。” “算了,应该不会有事。”酒窝妹勉强笑了一下,犹豫着,又说,“就算是发现了,也是没办法的事。苏锦溪名气太大,自杀那件事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平息,如果他重病难治的消息传出去,又不知道会怎样。所以医院才会这样紧张,也算是给那位唐先生一个交代。” 我心头突地一跳,却只抓住唐先生三个字。 “你说唐闻秋?” 酒窝妹面色凝重:“就是他。他是我们医院的财神爷,上千万砸下来,谁不胆战心惊。我还见过他本人一次,真的冷若冰霜,不开口都吓得人不敢出声。” 财神爷唐闻秋,冰山唐闻秋,也是苏锦溪的守护神唐闻秋,可惜唐闻秋似乎也有心有余力不足的时候。 我拥了拥酒窝妹,问她: “苏锦溪到底什么病啊?” “尿毒症,肾衰竭。”酒窝妹叹了口气,“非常严重,不移植就只能等死的那种。” 我心口又是一滞。 这反应十分不合常理。 我应该高兴的。 苏锦溪如果不治,唐闻秋就是我的,就算不爱我,我也有信心跟他磨上几十年,到那会儿他老我也老,谁也逃不过谁。 可我却莫名其妙替苏锦溪难过起来。 我想起来那次在办公室匆匆一面,他笑得那般好看,又想起学校食堂里,程瑞几个说的那些话,苏锦溪还这样年轻,正是最耀眼的时候,却眼见着就要倏忽熄灭…… 我想得脊背发寒,问酒窝妹怎么不移植,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说:“真是外行人说外行话,移植哪有那么容易,每年排队的人那么多,供体才多少。” “那就买啊。不是还有黑市吗?” 我说这话时时真没想太多,所以马上招来酒窝妹一顿白眼,她似乎有些生气,但又不忍心冲我发,因此脸上肌肉绷得有些僵。 “黑市犯法啊宁少。再说了,唐先生愿意下苦本,已经到处找配型。他自己就做过,可惜对不上。” “你说唐闻秋……他给苏锦溪做配型?” “是啊,你干嘛这么惊讶?”酒窝妹一脸不解,但很快又眼冒红心,“虽然没对上,可我们都知道,唐先生对苏锦溪是真好。” 我忍着牙疼,半晌才讪笑道:“可不是么,好到那样掏心掏肺。” 第13章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但没多久我便真的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做检查,不过是以保密的方式进行,就连酒窝妹都不知道。 结果四天后出来,在我意料中,又在意料外。 居然他妈的配型成功。 科室副主任跟我面对面坐着,一脸平静地沉默着。 他说决定权在我,但出于医者仁心,他眼神里的恳请已经十分明显。 我问他:“少一个肾会怎么样?” “有一定影响。”他谨慎地选择用词,但说的都是废话,“毕竟是身体里的一部分。” “□□呢?”我笑着问。 三十多岁的副主任脸上挂着来不及掩饰的尴尬:“严格来说,影响不大。” “那影响在哪?”我又问。 “以后不能过度操劳,当然,也包括那方面,还是需要有节制地进行。”医生顿了顿,“就是正常人的频率吧。” 某种程度上,这个结果还是不错的。 起码只要我点头,立马可以摇身变成医院的大功臣,也是唐闻秋的大救星。 但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了。 我把自己关在小旅馆的房间里,手机关了机,就连吃的喝的,也是实在扛不住才叫客房服务,用几桶方便面打发自己。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但问题在于,我的对手未动一根指头,而我就已经孬得溃不成军。 不败而败的滋味不好受,我因此连连失眠,只有借了酒的功力方能入睡。 不睡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想得越多,就越是遍体生寒。 唐闻秋对我做过什么,我直到今天才渐渐有些感觉。 那天林凯在电话里说,让我没事离我哥远点,不然被卖了还替他数钱。我那时想什么?我想他要卖我早十年就可以动手,又何必等到现在。 事实却是,十几年前他用不着我,十几年后我身强力壮,正是好卖的时候。 所以那次受伤住院,我被拉去做一系列不需要的检查,还有那个医生问我对献血什么想法,他其实想问的是对移植什么看法吧。 还有唐闻秋明明去了医院,结果却不是看我,因为他那次去,其实只是去拿检测报告而已。 我想了又想,斗胆猜测他那次应该还不知道被配型的是我,直到我来这里找他,一句话提醒后,他才重新做了了解。 他既然已经知道我的条件符合,那他又是以什么心态一而再再而三让我离开?在他心里,是否有那么一次,他是真心觉得让我离开更合适? 可是相比我,他不是更在意苏锦溪的安危吗? 浑浑噩噩到了不知道第几天,破天荒有人敲门,还不是服务员的敲门方式,因为听起来更像砸门。 我整晚失眠,此时头昏脑涨,砸门声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脑门上,我恼火地跳起来去开门。 但所有气焰在对上酒窝妹那双红桃似的眼睛时,彻底消弭。 她哭过,而且还在哭,鼻头眼睛红成这样,已经不是梨花带雨的效果,倒有点像台风过境。 “怎么了?” 我心虚地伸手扶她,却被她一手拍开,我忙开了门,往边上侧身。 “进来说吧。” 我这个提议并不高明,因为屋里实在乱的一逼,陈尸遍野的酒瓶和烟蒂,除此之外,还有几件我自己都搞不清穿没穿过的衣服。 我简直生活在垃圾场,而我自己也成了垃圾。 “你怎么了?” 我又问,随脚把易拉罐踢到一边,又掀开床上的被单,让酒窝妹坐。 她却动也不动,只顾着埋头抽噎。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终于肯抬头看我,却是咬着嘴唇,好像不这样,嘴里就会自动溜出来什么不好听的话似的。 我已经预感到什么,于是心烦意乱地想点一支烟,可惜烟盒里空空如也,我只能让烟瘾搅得五脏六腑都像闹革命。 “我被解雇了。”酒窝妹突然说,“他们调了监控,知道我带你上过楼。” 果然。 不过与其说是东窗事发,倒不如说是逼人就范。 我突然对这里的一切心生厌烦,下意识地把烟盒揉成了一团拽在手心里,大概还被纸片划破了皮,掌心一阵刺痛。 我狠下心,自顾自在床沿上坐下,抬眼看着酒窝妹。 她也正看着我,脸上挂着再明显不过的痛苦。 “你想我怎么做呢?”我问她。 她却抹了一把脸,故作平静地问我:“宁远,老实说你真的喜欢我吗?” 我心里讪笑。 看吧,我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己撩的妹,还不是要“以身相许”。 “喜欢啊,你这么漂亮。” “可你从我生日过后,就一直没有再联系我。就算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从不接,过后才回条短信说不方便。宁远,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你不是送我项链吗,我以为……”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酒窝妹的重点居然是这个。 她来找我,不是试图劝我做什么决定,而是因为我无缘无故冷落了她。 “那是因为……”我一不做二不休,“我喜欢你,可我发现我们并不合适……” 她急切地打断我: “哪里不合适?” 我绞尽脑汁,脸上挂上不容置疑地为难:“我想来想去,还是没办法接受年纪比我大的女生。” “可你……” 酒窝妹的愤怒只持续了一秒,马上就落下来,失望透顶地看着我。 “你早知道我比你大,如果不是真心,为什么要招惹我,你跟其他人渣有什么差别?” 没有差别。 人渣都一样,只是方式千差万别而已。 我不否认,从一开始我就是利用她去接近苏锦溪,现在真相大白了,我自然没有继续的理由。 “所以现在,这是你提分手的方式吗?” 我没皮没脸地对上酒窝妹的眼睛,她早不哭了,只是眼里的血丝像一根根毒针拷问我的良心。这东西我竟然还有。 我点点头:“分吧,趁我还没有对你做出那些事。” “你想做吗?”她居然问,一脸认真。 我摇摇头:“不,自从想明白后,我对你已经硬不起来。” 酒窝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抬手就在我左脸上扇了一巴掌。她是做护士的,果然锻炼有素,臂力大得惊人,我耳朵里一阵嗡响。 “不做也要啪啊?”我垂着眼,吊儿郎当地笑,“还不如真刀实枪试试?” 自然又是一巴掌,比刚才还响。 我朝脚边吐了一口夹着血腥的口水,抬头对她笑:“没想到你还有施虐欲,可惜了。” 她像看疯子一样瞪着我,接着一把拽下她衣服领子下的项链,朝着我的脸狠狠砸下来。 还好只是一粒小小的鸽子蛋,不是手榴弹。 我看着白晃晃的东西掉到地上,用脚尖一勾,钻石散发着冷幽幽的光,像是嘲讽我过去这段时间的不良居心。 “去你妈的永恒!”酒窝妹爆着粗口,冷笑,“宁远,我诅咒你一辈子打光棍!” 酒窝妹摔门走后,我也彻底清醒过来。 我开了机,不出意外地收到很多未接电话和短信,最多的是酒窝妹的,从一开始的询问到后来的哀怨,然后再出离愤怒。 我匆匆看完,沉吟片刻,全都删了。 唐闻秋也给我打过电话,时间集中在这两天,不分时间地打,但短信只有一条,让我回电话。 我手指摩挲着那条短信,忍不住笑,接着手指一滑,所有记录都归于为零。 但我还是打了个电话,是打给林凯的。 因为是工作日,原本不该这么快接通,他却一秒之内接起来,像是随时等着我的召见。 “臭小子你在哪?”林凯惊喜大过天,“知不知全世界都在找你?” “全世界是谁?”我问。 林凯明显怔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还能哪个全世界,你不是把他当成天吗?怎么,唐闻秋找你,你还不高兴?” 高兴啊,我他妈当然高兴。 唐闻秋找我,我能不高兴吗? “林凯,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他居然很爽快,顿一顿,又说 ,“你还是放荡点好,这么一本正经,老哥有些怕。” 我问他:“那次我受伤住院,唐闻秋去医院,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为什么说不知道?” “多久的事了……” “林凯,我想听实话。” 他打着哈哈:“其实,我那也是为你好,你说你一小屁孩儿,整天满脑子都想着唐闻秋,他那人是你能玩的转的嘛。再说你受伤是因为我,我得对你的身体负责……” 我呸了他一口:“别说的这么恶心,你不用对我负责。林凯,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 “还有什么啊?”他挺为难似的,“我想想啊,对了,你哥昨天回来过,去了老宅子,好像还发了脾气,我看他的手贴着好几个创可贴,但不知道为什么。” 唐闻秋发脾气?发谁的脾气? 老宅子里除了王妈,就是另外几个工人和司机,谁敢惹他大少爷。 我撑着头捂住脸:“林凯,我都知道了,唐闻秋那天去医院,其实是去拿报告的。” “宁远……” 林凯欲言又止的瞬间,我就明白了,他也早就知道,只是因为他是唐闻秋的人,所以知道也不会跟我说。 我其实没什么好难过的,无论是对林凯,还是对唐闻秋,或者苏锦溪。 我只是有那么一点,一点点失落。 第14章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该回家了。 唐闻秋之前怕我不走,找人帮我补办身份证,机票倒是没买,因为那几天我发烧,他也懒怠管我。 这回该我自己买了,这两天就走。 走之前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见一下酒窝妹,毕竟她是无辜的,而我恰恰渣得还不够彻底。 谁知道这姑娘气性大,有样学样地玩失踪,手机关机,我从早打到晚,鼻子碰的灰足以盖一个唐氏公司大楼 。 不幸中的万幸,我曾送过酒窝妹回家,既然手机找不到人,便干脆到她家楼下守株待兔。 但我耗了一上午,就只看到她爸她妈挽着手下楼。 那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人,我临场发挥失准,孬种得连走上去问人的勇气都没有。 我欠酒窝妹,只得托了她以前科室的同事,将那条项链转交给她。 回S市后,我彻底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 一个人宅在我买的那个房子里,有心情时就弄弄花草看看书,没心情的时候就换上衣服去跑步。 一直跑一直跑,跑到脑子彻底不转了,才安心地回家洗澡睡一觉。 期间林凯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接,他一向精于世故,知道我不会接后便没再打了,却给我发了条短信,将我骂了一通。 我对不喜欢听的话,一概屏蔽之。 程瑞也找过我,我同样挂掉,可他没有林凯那个眼力劲,我摁掉他多少次,他就能在微信里骂我多少次,而且下一次永远比上一次还要暴躁难听。 他是真急了,因为已经到了毕业答辩时间,而我却不见踪影。 我给程瑞回了条短信,说我决定出国,答辩什么的已经没兴趣。 五月底,天气越来越热,雨水也明显增多,只不过这座南方城市的雨,全看老天爷一个人的心情,想下就下,毫无征兆。 有时候明明太阳还晒着,却突然兜头一场大雨,把人淋得哭爹喊娘四下逃窜。 下雨天我也照样跑步,很机械地跑,就好像脚底下长了两个轮子,不带刹的那种,一旦转起来,就不会轻易停。 某天又是刚跑完就下雨,看着周围那些人顶着包往各自家里跑,我却偏在路边石板凳子上坐下来。 到家才发现有惊喜。 门口立着的伞是王妈常用的,这里又只有她知道,除了她我没做他想,于是欣喜地推门进去,在玄关处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喊人。 从洗手间出来的却是唐闻秋。 他也淋湿了,头发显然是刚梳理过,依然板板正正,就像他脸上轻易不变的表情,难办的是他的的衣服,价格不菲的面料沾上水仍然会透,倒显得他跟我一样狼狈。 唐闻秋站在洗手间门口,一双黑沉的眼睛注视着我,神情就好像他是这屋子的主人,而我不过是某个误闯进来的陌生人。 我跟他拼了一阵子眼力,无奈还是先败下阵来,一边将身上滴水的T恤脱下来,又甩掉脚下的鞋子,一边往里走,去冰箱拿了只冰啤酒,顿了顿又换成冰水,仰头一口喝下去。 我满足地打了个嗝,冲唐闻秋嘲讽地笑。 “大少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什么指示。” 唐闻秋已经径自走到沙发边,也没管他那身衣服裤子都湿成了什么样子,一屁股坐下去,布艺沙发也跟着湿一片。 他搭着二郎腿,无比自在地靠在沙发上,掀起眼皮凉凉地看着我。 “回来多久了?”他问。 我冷哼:“稀奇,大少还有兴趣关心这些。” 他表情阴沉,稍顿后又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指谁的电话?你的吗?印象里我好像没有收到大少的电话,或许你又打错了,打到别人手机上也不一定。” 他脸上有些怔愣,很快恢复如常,他不再说什么,倒是转头四下打量我这个房子。 也的确是小,东西不多,连多看一眼都没必要。 “说吧这房子是什么意思。” 唐闻秋说这话时,朝我抬了下下巴,那样子倨傲得像个君王,尽管君王浑身湿成落汤鸡的形象也蛮奇怪的,而且气势明显弱很多。 我还没洗澡,懒得套衣服,就这么光着膀子,斜靠在冰箱门边,手里是空了的矿泉水瓶子,被我拿来当练握力的工具,捏的卡啦卡啦作响。 “说啊,哑了吗?”他不耐烦地拧着眉,低沉的声音不怒自威,“你做哪件事是有找我商量过?” 我一把握紧瓶子,扯着嘴冷笑。 “找你?我没听错吧,唐总要操心的事情那么多,我这点小事哪里敢劳烦你。而且这小区不姓唐,找你又没有折扣。再说了,你今天来难道就为跟我谈房子? 唐闻秋倏然收口。 应该也是无话可说吧,这房子用的是我的钱,送的又是他的奶妈,再怎么样他也没有立场说句不好。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像是突然想明白似的,手在沙发扶手上拍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起身就是要走的架势。 我远远看着,没拦他,也没说话。 我以为他会回头的,结果他就这么走了出去,连门口的伞也没有拿走。 我心绪烦乱,甩上门就想眼不见为净。 可这注定是不安宁的一晚上,我再次失眠,在床上直挺挺躺了一晚上,隔天一早爬起来,继续跑步。 唐闻秋下午又来了,这倒在我意料之中。 我扶着门,笑嘻嘻地问他,是不是特意来取昨天的伞。 也亏得他万年冰山,脸上并不会因为我的冷嘲热讽就多一些表情。 他在门外站着,双手插兜,自在得仿佛顺过路来探一探老友。 我早说过我在这个人面前就是容易犯贱,他巍然不动,我却没能坚持多久,还是让到一边,方便唐大少移驾进门。 “喝什么?”我本着主人家的自觉问,“有咖啡,不过是速溶的,要不要?” 唐闻秋没回我,他大概是有些感冒,压抑着咳了两声,又起身去了洗手间,没一会儿他出来,我已经把白开水倒好放在茶几上。 我往沙发扶手上坐着,一边喝咖啡,一边笑着看他。 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否则也不会屈尊纡贵上我这寒门小户。 但唐闻秋演技爆棚,这几天大概演的是个哑巴,所以直到他走,我们谁也没有跟谁说过话。 他不说,我自然也不会主动挑起话题,于是就在这样诡秘的寂静里,目睹他专心致志地品完一杯白开水,接着放下杯子,像昨天那样头,也不回头地走了出去。 第三天,唐闻秋再来时,我已经早早把门打开,准备好温开水,感冒药也放在茶几上。 我不知道他今天是否还演戏,但我好像已经没有信心演下去。 第16章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从我踏上飞机那一刻起,我便已经打定主意,忘记这里的一切。 我要开始全新的生活。 房子是唐老先生生前送我妈的最后礼物,他走后,我妈一个人来到这里,住了两年不到,因为最后几个月,她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个地方。 上一次是快三年前,某个早上,唐闻秋突然出现在我学校门口,他把我叫出去,丢给我一张银行卡和飞来这里的机票。 那时他什么都没说,我只隐约知道不好,等我到时,我妈已经走了,就连最后一面,我也只是从别人交给我的照片上看一眼。 我妈大概是这世上最狠心的妈妈,她很少跟我联系,隐瞒自己的病情,身后事也是她早做好了打算,一张遗体捐赠证明了却了她的一生。 我是在我妈病逝的那间医院,收到院长递过来的那张证明,她说我妈遵从上帝之意,身体奉献做医疗研究,而她的精神永生不死。 我妈信上帝,我不信。 我拿着那张纸,在医院外的花园里坐了一天一夜。 我一直在想,很努力地想,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我妈究竟是太过伟大,才会不拘泥于平凡人的母子亲情,还是说她所做的一切,原本就是为了不拖累我这个儿子。 就好像她常挂在口边的真言,她说寄人篱下,又哪来那么多要求。所以她从生到死都无名无分。她不麻烦任何人,无论是唐老先生,还是我。 这个问题放到三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没有答案,而且我知道,永远都不会有所谓的答案。 无论我妈爱不爱我,我依然爱她,依然想她。 思念跟无力交织一起,像长在心里的一株小草,虽不蓬勃,生命力却足够旺盛,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存在,生长。 我在小镇上住下来,报名上了一个语言学校,与此同时,由于我妈的精神永存,我凭借从前受她熏陶而来的关于护理的有限知识,竟也在她住过的那所医院,得到一个义工职位。 日子随着山上的青草褪色白雪覆盖而流逝,我慢慢适应了过于清净的生活。 只是偶尔,非常偶尔,我仍会梦到过去的事。 梦里唐闻秋脸色惨白阴沉,扬手就抽了我一耳光,接着又是一个。 他说:“宁远,你说的没错,我从来就不打算相信你。” 他走了,穿着他那一身沾着精斑的衣服,走了。 梦跟现实如此接近,我恍惚地以为,也许我的人生,原本也就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可我不知道何时会醒。 申请的新学校不错,我同时修了两个专业,将自己丢在浩瀚的知识里,总好过在梦境中沉浮。 我收敛天性清心寡欲,同学里悄悄给我起了外号叫和尚,可也渐渐的,那些背后议论的人变成了我为数不多的固定朋友。 他们佩服我充沛的精力,满满的课程外还有医院的义工,其实他们就是被身穿制服的我欺骗了。 我没有他们自行想象的那么善良。 同学里有个女孩子,也是从国内来的,比我早一年,却跟我同级不同院。 她是聚会小团体里的交际花,长得是真漂亮,跟年轻时候的王祖贤颇有几分相似,不过她更热情一点,所以人称火玫瑰。 她姓白,很少见的姓氏,名字也有诗意,可惜相比父母给的中文名,她更喜欢朋友叫她安吉拉,据说这样叫着,她便有种满足感,好像自己真成了所有人都爱护喜欢的天使。 有一次小团体聚会,我不想去,最后被拖着参加,聊天时我说喜欢白色,因为白色代表纯洁。 同伴们哈哈大笑,我也笑。 这是多么幼稚的聊天方式,然而没有人知道,我喜欢白,只是因为这个颜色,跟我爱过的人那样贴近。 白,其实也代表着冷。 安吉拉是唯一没有因为这个取笑我的人,但她也笑,只不过笑得别有深意。 她趁着喝了几杯鸡尾酒,凑到我身边,在我耳朵边吹了吹气,笑着说:“宁远,我给你特权叫我的中文名吧。还是说你更喜欢我做你的小天使 ?” 她是个**高手,可惜我叫和尚,和尚无情。 见我不答,她又笑:“再不然,我叫你哥哥?” 她还真能玩笑,明明比我大两岁,叫起哥哥来一点也不觉得别扭,她挽住我的胳膊,左一个哥哥,右一句远哥,惹得所有人笑我渔翁得利。 我不知道这个利对我有什么好处,他们羡慕,似乎也羡慕错了对象。 我不喜欢女生。 这一点安吉拉很快就意识到了,终于在某个晚上,她单独约我出去喝酒。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自己连喝几杯,这才顾得上跟我说话。 “喝啊,你怎么不喝?”她用杯子碰我动也未动的那杯酒,媚眼笑道,“怎么,怕酒后乱性?” 安吉拉是很多酒会上的常客,酒量非常好,起码在我认识的女生里,尚无人能及。而我,以前的确喜欢喝,但人总是会变,我现在对酒敬而远之。 所以这性,无论如何都乱不起来。 我问安吉拉,以她受欢迎的程度,怎么有时间单独约我。 她纤手拨弄了一下头发,栗色的卷发衬得她那张略施粉黛的脸格外精致,她的眼睛因为灯光而越发晶亮。 她用手托着脸,说:“宁远,你对我什么感觉?” 她倒是直接,我却不好剥开那层窗户纸。 我问她:“你指哪方面的感觉?” “自然是,”她故意拖长声音,因为微微上扬,眉眼间说不出的风情,“作为男人,你对我的感觉。” 我看着她,终是忍不住奉承:“你看看周围那几桌,那些男人从你进来开始,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你。你说这说明什么?” “你跟他们不一样。” 安吉拉跟很多漂亮女生一样,被夸赞好像是理所当然,她会表现不屑,然而也还是会悄悄挺直腰背,顺便再拨弄一下头发。 “你呢,喜欢我吗?” 我挑挑眉:“人都有通病,就是喜欢一切美好的事务。” “我不是事务,你喜欢我吗?” 我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但既然问了,我也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含蓄。我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安吉拉,我喜欢你,但只是作为朋友的喜欢。” 安吉拉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意外,甚至有些不合常理的平静。 她的个性热情张扬,就算坐着,也像带着一团光茫。 她过于平静,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审视和思考,过了一会儿,她问:“宁远你不喜欢女生,是吗?” 我笑而不语。 她已然明白,望着我的眼睛里,渐渐有些水光在闪动。 但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她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主动离开。 我们相对无言都坐了一晚,我在自己世界里神游,安吉拉则不时地被人邀请去喝酒跳舞,等到夜半,我去结账,她已经歪在别人的桌子上睡过去。 这是我来瑞士两年,第一次带人回我妈的房子。 安吉拉个子不算高,体重维持的刚刚好,我抱她进客房的床上,给她拉上被子,刚要离开,她却突然一双手勾住我的脖子,抬起身就在我嘴巴上亲了一口。 她红着脸望着我笑。 她是装醉。 我突然很生气,虽然我一个男人,没什么贞操观,但我讨厌被人算计,就算占便宜的其实是我。 我双手撑在安吉拉身体两侧,她不放手,我僵持着不肯压下去,我冷冷地看着她,对她眼里的渴望十分厌烦。 我说:“我不喜欢这样的意外。” 安吉拉却嫣然一笑:“我只是想试试看,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女生。” 她的手朝我下身抓过来时,被我一把抓住,又狠狠甩开,我推开她仍挂在我脖子里的另一只手,从床上下来。 我站在床边,看着一脸失望的安吉拉,面无表情道:“我如果喜欢女生,也不该是你这样。” “我哪样?” 她突然从被子里坐起来,身上的小洋裙肩带已经滑到了手臂上,她红着眼,泫然欲泣地瞪着我,终于失控地大哭。 她走了,被一个我没见过的男人接走了,火红的法拉利跑车,她坐在副驾驶上,仰头冲我比了个中指。 我在楼上窗口看着,竟然一点愤怒的感觉都没有。 预料中的流言蜚语并没有如期到来。 安吉拉跟我成了陌路,我不再参加那个小团体的任何活动。 我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和尚,从一个教室赶到另一个教室上课,做笔记,看书,写论文,仅有的闲暇时光,则贡献给了医院那些无人关怀的临终病人。 第17章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有一个四十岁不到的病人,是我现在这所学校的学长,当年毕业后就留在了本国,多年奋斗已经算是小有成就。 就在今年年中,他出席一个科技论坛时昏倒,入院检查竟成了肺癌晚期。他惜命,又不缺钱,辗转多地求医,甚至回到国内,中西医双管齐下,却依然挽救不了被上帝亲吻过的生命。 我被安排照顾这位学长,是因为他的妻子两个月前跟他离婚,而他在这异国他乡再没有别的亲人。我于是成了他的手,有时候也是人力轮椅,负责抱他进进出出,做各种检查。 我们居然颇谈得来。 其实我想,到学长这个程度,他并不在乎坐在他身边的人是谁,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听他说说话的人。 他说到他那个妻子,两年前才结婚,那时他有钱,婚礼办得十分盛大。他们感情很好,可惜生病后没多久,他便发现妻子出轨,对象还是他带了多年的年轻助理。事情被捅出来,他在公司在业内颜面尽扫。 学长断断续续讲到这里,笑了一笑,说当初婚礼轰动一时,后来离婚也同样轰轰烈烈,因为财产分割,他把大头给了出轨的前妻。 “那些都不重要。”学长一个故事讲了三天,终于等来结局,他说,“重要的是,我还爱她。” 小镇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 学长早上毫无征兆吐了几口血,昏昏沉沉一段时间的人,突然清醒了。他让我帮他洗澡换衣,笑着说他短短一生,到今天才真正一身清爽。 中午过后,雪越下越急,到傍晚时分,地上的积雪已经可以埋到脚踝。 我在病房里,独自送走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好人。 大概是因为同在异乡,学长的事让我有些难过,恍然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不应该,但情绪不受控制,一度很低落。 到年底,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 原本只是轻微感冒,鼻塞头疼,仗着身体一向健康,我并没怎么在意,后来病症越来越严重,头痛难忍,体温高高低低反复不去。 比较凶险的一次是在晚上。 我半夜烧得厉害,电子体温计显示三十九度多,我找手机打电话,却发现手机不知道被我扔到什么地方,电话也不再卧室。我挣扎着下床,脚刚着地,人也跟着一头栽倒。 我甚至没有机会想自己会不会也要客死他乡,因为一昏过去,便是死了也不知道。 后来醒来,自然是在医院,我一团迷糊,问相熟的主治医生,他说是邻居偶然发现才送我过来,而那已经是两天前。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我住的地方,跟最近的邻居隔了至少几百米,顺风耳也不可能听到我的呼救。况且那会儿我大概已经叫不出声。 我是如何得救,竟也成了未解之谜。 偏偏主治医生比任何时候都认真,他一脸肃穆地告诫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质疑上帝的安排。 是的,上帝救了我一命。 翻过年头。我的课程快要结束,导师提出要我继续学业的建议,我答应他会好好考虑。 当然,我也同样在想是否回国。 我跟程瑞一直有邮件往来,他知道我的犹豫,却无法为我提供答案。他说唯一的答案在我心里,做我想做的就好,语气听起来好像我要命不久矣。 我收到一封特别的邮件。 说它特别,是因为发件人是以前跟我合作开发游戏的师兄,最近刚参加一个峰会,见到很多有想法的年轻人,因此想起我,想起那时候我们为了一个代码边熬夜边吵架。 他在邮件里问我有没有可能再合作。 我跟那个师兄那时分道扬镳是因为理念不同,他对钱的追求远高过游戏。 当然,做游戏本身也是为了钱,他没有错,错在我的个性里,或多或少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换到武侠世界,相比成为大侠,我可能更有可能成为武痴,也可能是乞丐。 我拒绝了师兄的邀请。 打定主意回国,是在毕业前夕。 我在医院的义工工作也将告一段落,离开前,有幸被引荐给一位前来拜访的老妇人。 她自称安娜,是这家医院的前护士长。安娜刚见面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热情程度超过这里每一个我认识的医生护士。 老实说我有点被吓到了。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淡蓝色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温柔,一如她拉着我的手。 “玛丽莎的孩子!噢,天知道!我亲爱的玛丽莎,居然有一个你这么大的孩子。” 看得出来,安娜是真的喜欢我妈,连带着也特别待见我,她一口一个“我的孩子”,又用她苍老的手拍我的脸,说:“你的妈妈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你也是,你跟她一模一样。” 我不怀疑安娜对我妈的喜欢,可我不相信她对我的赞许。 事实上我跟我妈,无论样貌还是性格,甚至与人为善的人生态度,无一相似。 “您能跟我说说玛丽莎吗?” “玛丽莎特别勇敢。”安娜似乎想起不少事,眼里渐渐蒙上哀伤,“我可怜的玛丽莎,她是上帝真正的女儿。” “我很惭愧,我从来没有陪伴过她。” 安娜安慰地抱了抱我,又说:“玛丽莎并不孤单,这里有她关心的病人,有喜爱她的医生跟护士,对了,还有唐,玛丽莎有那样优秀的侄子,是多么幸运的事。” “你说唐?” 我以为我听错。 我妈没有什么侄子,我也没有什么表兄表弟,至于唐,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一个名字。因为总不可能是唐老先生。 “你见过他吗?我是说,那个唐。” 安娜一脸慈爱:“是的,我们见过。他很棒。当然我想,以上帝的名义发誓,玛丽莎本身就是那样有魅力的人,她的侄子,她的孩子,自然也不会差。哦上帝,我多么高兴认识你。” 关于“玛丽莎侄子唐”的部分,我没有机会再问安娜很多,她只是路过,等待她的丈夫很快接她离开。走前她跟我贴面告别,让我代她向唐问好。 因为安娜,我突然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 那年我从瑞士带着我妈的照片回去,还未回学校,先冲到唐氏大楼,径直闯进会议室,当着一众下属的面,揪住唐闻秋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早知道我妈生病却不告诉我。 唐闻秋一脸漠然,似乎我如何愤怒,在他眼里都不值得动一动眉毛。 他坐在主席位的旋转椅内,顺着我的手转了大半圈,正好将会议里另外十几双好奇的眼睛挡在身后。 他抬起眼皮看我,不慌不忙地问:“吃饭了吗?” 那时正是中午,我的确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可那不是最紧急的事,倒成了他最关心的。 他的冷漠让我愤怒,但我没办法对他动手,我松开他的衣领,看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扶正散乱的领口,突然难过得几乎崩溃。 我眼前的这个人没有感情。 不管死去的是他妈,还是我妈,他一点都不会难过。 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会议室退了出去。 那时候我还没搬出唐家,回去后我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谁叫都不理。 那天唐闻秋没有回唐宅,第二天也没有回,再隔天的晚上,他终于回来,一脚踹开了我卧室的大门。 他风尘仆仆,神情疲惫又冷酷,站在门里,犹如一尊不容亵渎的神像。 神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他站了一阵,然后一脚踏上我的床,将我从床里挖起来,推推搡搡进了浴室。 唐闻秋将冷水开到最大,拿着花洒对着我的脸冲,冲完后才问我:“听说唐家的饭有毒,你不敢吃?” 我舟车劳顿,又接连多日没有进食,脑子早已经成了浆糊,瘫在浴缸里,有气无力地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唐闻秋也有气得发狠的时候,他把花洒重重砸在地上,冲我吼道:“你是菩萨还是上帝,告诉你有什么用?” 他问得那么理直气壮,我居然无话可说,因为我的确谁也不是,我不过是一个失去母亲之后再没有亲人的可怜虫。 我蜷在浴缸里,抱着自己无声流泪。 事实上我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哭了,因为就算在瑞士,我也没有流过眼泪。 我有些喘不过气,是唐闻秋甩了我一巴掌,我才从窒息中缓过一口气来。 他还不满意,又把我从浴缸里拖出来,直接丢在地板上。 “起来洗澡,我们谈谈。”他说。 我没有动,只从地上仰头,厌恶地望着他。 我说:“唐闻秋,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人性,你连你妈都下得去手……” 唐闻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严厉又阴冷,他绷直身体,手臂在身侧撰起拳头。 可他的手最终也没有挥过来。 相反,他突然笑了,是那种恶毒的冷笑。 他说:“小少爷,我有没有心,还轮不到你来问。” 第18章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唐闻秋说完就走了。 楼下传来车子启动的声音,我还躺倒在地上没动,睁着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 之后几天他都没有回家,我想了又想,觉得没意思,也从唐宅搬了出来。 走的那天,车子开出来了,还看到王妈站在院子门外抹眼泪,我有些不忍,不过也没回头。 那之前我还在唐氏实习,搬出唐家后,公司我也不去了,林凯不理解,打电话把我从学校喊出来骂了一通,说小孩儿毛还没长齐,脾气倒挺大。 又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打个哈哈掩过去了。 再见唐闻秋,便到了大三我生日。 平时一起玩的几个哥们,约好了要敲我竹竿,吃完自助餐,又嚷嚷着要去酒吧续摊。我那会儿有点钱,又不爱计较,他们要喝什么尽管上,结果一个个喝得还不少。 我没醉,就是憋了一肚子水,上完洗手间刚出来,一抬眼就看到了靠在对面墙上的唐闻秋。 他显然是醉了,而且醉得还不轻,脸上有些红,手正不耐烦地扯脖子里的领带,接着又把扣子解开,露出一截莹白消瘦的脖子,在走廊昏暗灯光下十分打眼。 我懵了一懵,挪到洗手台洗手,眼睛却没从唐闻秋身上移开,他摇摇晃晃,勾着头正往西裤口袋里找东西,不过没找着,又失望地靠回墙上去。 有几个女孩子过来,从唐闻秋身边过的时候,一个个往他那边看,看完又捂着嘴吃吃地笑,不时咋呼两句“好帅”,我皱眉看着,心里不由地有些冒火。 他以前嫌我喝酒,见到了就要冷嘲热讽几句,他自己没酒量倒还喝上了,喝成这样也不怕被人给拍照传出去。 唐闻秋闭眼站了一会儿,抬手看了下手表,大概是眼花看不清,脸都快凑到表盘上去了,接着甩甩头,转身扶着墙往外走。 他走得很慢,好几次停下来,站一会儿又接着走。 走廊里不时有人走过,他怕撞到人,扭过身体往墙上贴,等人过去了他才动。 我就在他身后隔着几步跟着,看着他踉踉跄跄的样子,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既恨他冷血无情,又气自己都过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放下。 有那么一两秒,我真想假装没看见,就这么从他身边走过去,可我这双腿也是犯贱,愣是不远不近地跟了一路。 我原打算送他到他的包间就完事,但还没到,他差点就跟另外一个踉跄过来的醉汉撞到一起,我心提到了嗓子眼,眼明手快地将唐闻秋拉回来,倒像把他吓了一跳,靠到墙上抚着心口喘气。 唐闻秋半眯着眼,似乎在辨认人,待看清是我,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扬手就要往我脸上招呼。 他可真是大少爷脾气,我这脸真没少给他抽。 醉的人是他,我要躲过一巴掌易如反掌,还能顺便扣住他扬起来的手,不轻不重地给他推回去。 我木着脸,问他到底喝了多少。 他没理我,我耐着性子又问:“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唐闻秋跟聋了似的,仅管瞪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口齿不清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有些好笑,来这里当然是玩儿。 可一想,他果然不记得我的生日,便又有些讪讪。 我说我跟同学一起。 “同学……”唐闻秋喃喃道,半晌又冷笑,“……二少好兴致……” “别叫我二少。” “你不是?” 他醉醺醺的样子,感觉像变了个人,当然也还是不招人喜欢。 我冷眼看着,一字一句地回他:“我不是。” 唐闻秋竟然气得不轻,撑着身体站稳了,朝我走过来一点,一把揪住我的衣服,试图将我拖过去,可惜失败了,他自己反倒差点扑我身上来。 我皱着眉把他扶好,手还没松开,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我不知道他想干嘛,只知道自己太没出息,他那双手冰得跟鬼似的,我却手脚都跟着麻了一麻,像过了电一样。 唐闻秋突然甩开我,闭着眼站了一会儿,转身又继续往前走。 路过我那包间时,一哥们突然从门里冲出来,像个猴子一样攀到我的肩膀上,作势就要往我脸上亲,我用手撑着他的脸,将人从我身上扒拉开。 我走开这一会儿,屋里那几个已经玩疯了,之前还打赌谁输了就任罚,我大概是成了无辜牺牲品,被这家伙拖下水。 本来大家玩儿,亲一下又没怎么样,谁都不会当真的。 但唐闻秋不知怎么就不痛快了,自己还站不住,脸却已经沉得出水,朝我冷冷盯了一眼,转身进了别人的包间,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个酒瓶,二话不说照着我那同学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想起来那时事还闹得不小,我同学当时就晕了,唐闻秋倒好,还不解气,作势要往人身上踹,被我死死抱住了,然后塞给正好赶过来的林凯。 我把他们打发走,自己把祸揽身上,送我那同学上医院做检查。 好在头倒没什么事,就是摔到那会儿不小心崴到了脚,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我跑上跑下,心甘情愿给他当特护。 之所以想到那么远的事,是因为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一直不太了解唐闻秋这个人,他说的话,做的事,我分不清那些是真,哪些又只是做样子。 就好比说我妈,我以前只当唐闻秋恨她,至少应该是不喜欢的,所以我妈得病,他莫不关心也是理所当然。 可我没想到,唐闻也曾经给过她很好的照顾。 我七月底回国,距离我来瑞士正好四年。 说是弹指一挥间,实际上四年也足以发生好多事。 其中之一便是程瑞,他毕业后回了老家,在他爸的公司里从业务员开始做,现在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经理。 听说他还追到了许竟,已经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这倒是颇让我颇有些感慨,想当年他还信誓旦旦地他说不喜欢。 我回来前就已经租好了房子,在市中心,原来说好一回国就签合同入住,但房东那两天正好有事在外地,我不得不先在酒店住几天。 程瑞说又不是没房子何必等,不过也幸好是等了,那房子我很喜欢,小两居,装修风格颇有点性冷淡的味道,倒也满符合我这单身男人的身份。 入住时是周五,程瑞出差,很晚还开车赶过来,大包小包拎了满手,一进门就呼爹喊娘地往地上扔,问我上哪找他这么仗义的兄弟。 这倒也对,我俩从大学打打闹闹到现在,也有快十年,还没闹掰确实不容易。 程瑞往沙发上一坐,嚷嚷着问我几年了。 “什么几年?” “做龟爷啊,还躲那么远,以为你是不打算回来了。” 我坐在椅子上笑:“这不是想你了吗。” 程瑞做出恶心的样子,过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丫就是作,都马上要毕业了,答辩都不去,保研也放弃……” “说那些干嘛。”我笑着打断他,“我这不好好的嘛,国外镀个金,回来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海龟。你还是可以叫我爷。” “去你妈的。对了,那你什么打算?” “上班呗,总不能不吃饭。” 程瑞突然正色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你来我爸公司呗,你,我,加上许竟,以后我们一起打天下。” “得了吧。”我对他的邀请敬谢不敏,“你跟许竟就够了,我去算怎么回事,而且卖女性内衣,我还真做不来。” 程瑞却不干了,脸红脖子粗地跟我较劲:“内衣怎么了?我们走的是国际路线,牌子也算小有名气了,再沉淀个几年,谁还不是个一线怎么滴?!” “几线都行,我没兴趣。”我笑着骂道,“你操心你自己吧,别跟老妈子似的。” 程瑞盯我一眼,讪讪道:“幸亏我不是你妈,我要是你妈,早几年就一巴掌呼死你个大傻逼。” “程瑞。” 我拉下脸 ,真有些生气了。 他总算还有眼力劲,马上不耐烦地挥手,说:“你爱咋咋地,我不管了,反正也管不着。” 程瑞跟我吃了顿就走了,走前千叮万嘱,让我记得他带来的那些东西。 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一袋袋拆开,差点没气得脑充血。 这傻逼买的全是大补品,补血补脑也就算了,还一堆补腰补肾的,就差没给我搬个药房过来,我看着来气,结结实实绑好,全塞到床底下,打算回头招呼他自己。 我很快就上班了。 在家外资公司做网络技术顾问,职位好歹是个小经理,薪水不算太漂亮,刨开各项开资,再弄点小结余应该没问题。 关键是,朝九晚五上五休二,按部就班的日子还比较适合我这种不怎么爱操心的人。 眨眼就到了年底。 圣诞前一天,公司大手笔包了某五星酒店一整宴会厅搞跨年派对。 我是主持人之一。 这其实算是公司不成文的规定,新人入职,总要有些展现自我的机会,我不想把握都不行。 排队当天中午,我跟另外几位主持人先到会场彩排,下午四点前就画好了妆,衣服也换上了,一时闲着没事干,偷偷溜到楼梯间抽烟。 天气不是很好,来时就阴阴沉沉,这会儿已经下起了雨,倒也不大,从玻璃窗看出去,淅淅沥沥,像天地间笼下来一层飘渺白纱。 S市这几年发展迅速,原本密密麻麻的摩天大厦间,又春笋似的拔起层层高楼,新旧大厦上星光点点,像点缀在白纱上的清淡碎花。 视线再往下一点,又是另一番景象,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混着来来往往的车灯,隔着一层雨雾,像被刻意打了滤镜的写实画,看着虚虚实实流光溢彩,有种破碎的美。 同事发信息催我回去对台词,我掐了烟,嚼着口香糖往宴会厅走。 路上碰到刚好从电梯里出来的几位女同事,个个打扮得像电影节的女明星。 只不过女明星们都是端着矜持的微笑,她们倒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 第19章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我不是很会跟女生打交道,但这种情况,想着还是恭维几句比较好。 正琢磨着该说什么,却被其中一位热络地拉住了衣服。 她是我们公司前台,叫艾玛,小个子,年纪也小,长得挺可爱,今天的装扮是奥黛丽赫本,看着挺适合的。 “宁远,你猜我们刚才碰到了谁。” 艾玛性格很活泼,跟谁都容易熟,她一脸兴奋跟得意,转头又跟另几位说:“你们让他猜,看他猜不猜得着。” 我想了想,也就只有明星能让她们这些女生激动成这样,可是我对娱乐圈不熟,知道的明星就没几个。 我随口说了一个名字,换来艾玛结结实实一个白眼。 “不是!他的确长得还行,可是已经那么老。” “那还能有谁?”我为难地问,又耍了个滑头,“男人跟女人审美不一样……” 另一个同事索菲在旁边替我解围:“艾玛你就别难为他了,人又不像你,整天对那些帅哥流口水。” 艾玛羞红了脸,嘟着嘴不服:“我哪有。再说宁远也帅啊,我就没有对他流口水。宁远,你说是不是?” 我有些不知所措,她这是让我承认自己魅力不够吗? 不过承认也没错,我又不是明星,用不着那么多人对我流口水。 但索菲那句话说的也不尽对,我也会对着帅哥流口水,但仅局限一人。还是很久很久以前。 见我懵逼,艾玛自己迫不及待地揭开了谜底:“是苏锦溪!我们刚刚撞见他了,好久不见,他还是那么帅。” “苏锦溪?” 索菲口快,笑着说:“你不会连他都不知道吧?” 我摇摇头,索菲旁边的海伦却接过话头,说:“我倒觉得他淡出娱乐圈是对的,几年前死一遭,能活过来多不容易,真希望他能快乐点。” 说到她们心爱的男明星,我再也插不上话,况且也没什么要说的,便跟她们说了声先走。 艾玛跳着追上来,吊在我胳膊里,冲我笑:“别生气啊宁远,你今天比苏锦溪还帅,给你三十二个赞。” 台词是早串好了的,对的时候也没出什么乱子,但宴会进行到一半,我还是搞出点状况来。 我把公司两个领导名字职位念反了。 本来要是其他同事可能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两个偏偏是下一届CEO热门候选人,据说平时就明里暗里斗得厉害,现在职位被我对调了,场下顿时鸦雀无声,偏偏聚光灯就打在那两尊大佛身上。 我犯了错,自己还没意识到,我的搭档雪莉先反应过来,偷偷给我递了个眼色,可我那会儿头脑有点晕,愣是没接招。 她只好因式就势,用胳膊撞了我一下,将她的话筒举到我面前来。 我从恍惚中回神。 她笑着问:“宁远,咱们公司同事颜值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高?” 我不明所以,但点头总不会错。 雪莉呀了一声,说:“那最美的是不是咱们安森旁边的小艾玛?我看你眼神都值了,这庆功酒还没喝上,你倒先醉了。” 雪莉不愧是公司几届连任的老主持,处理突发状况的能力一流,她这么一打趣,我跟艾玛一对上眼,小姑娘就羞红了脸,就连被我念错名字的安森也哈哈大笑。 我收敛心神,后面半场完成的十分顺利。 谢幕后回后台,我坐在椅子上发愣,雪莉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用台本在我头上重重敲了两下。 “刚才看谁呢那么认真?知不知道你差点就上断头台。” 我嘿嘿地陪着笑,又跟她求饶,毕竟是我害她跟着出丑。 我说回头请她吃饭,雪莉理所当然地应了,却还不忘八卦。 “我知道你看的不是艾玛,是谁?” 我说谁也没看,就是想到了别的事。 雪莉才不信,把台本卷成筒,在我胳膊上戳了几下,意味深长地说:“别当我看不出来。刚刚那个不是咱们公司的,我看着眼熟,一时没想起来。” 我心里一惊,面上却故作平静,问雪莉:“咱们公司年会,还请客户吗?” “不会。那人不是我们客户。我想想,好像在哪见过。”雪莉想了想,摇头道,“是明星吗?今天艾玛他们还看到苏锦溪了。可惜我没在。” 我总算确定不是我眼花,也没有幻觉。 刚才那个在艾玛背后,靠墙跟几个服务员站一起的,就是唐闻秋。 想想又觉得自己的惊讶实在可笑,这酒店本来就是唐氏旗下的,再说有苏锦溪的地方就有唐闻秋,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 晚上散场后,同组几个同事加上晚会凑备组一起聚餐,吃完又转场唱K。 我因为犯下大错,被逮着辫子不放,请喝酒还不行,一杯一杯不知道被灌了多少。 这里边当然也有不少是冤枉酒,公司单身汉一大堆,想追艾玛的足足一个加强排,我被乱点鸳鸯谱,后果自然是要自己承担。 好久没喝酒,一喝还喝这么多,我果不其然就醉了,连怎么出的酒吧,又怎么进的酒店都不知道。 隔天中午醒来,简直十脸懵逼,因为身上衣服换了,穿的是酒店的浴袍,底下光溜溜的,连条裤衩都没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床上就只有我一个。 我摁着跳痛的太阳穴下床,踉踉跄跄把房间看了一遍,没有可疑痕迹,这才稍稍放下心。 可能是想太多的缘故,洗澡时我摸着自己,想着昨天晚上模模糊糊看到的那张脸,就着热水打了个手枪,完事后又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大傻逼。 我在前台办退房,顺口问了小姑娘,记不记得我昨天怎么进来的。 她一边打单子,一边看了我几眼,想了一想,说昨天晚上住客特别多,前台忙成一团就没留意,又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 我连连否认,谢过后从酒店逃出来,站在大堂门口等车,一边苦笑。 我他妈也是够了,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因为酗酒过度旷工,我大概是公司第一人,不过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上头也没说什么,爽快地准了我一天病假。 我宿醉头痛,干脆窝在屋里睡觉。 傍晚被程瑞的电话吵醒,我这人睡不好脾气也不会好,骂他神经病打什么电话,程瑞气得够呛,也骂回来,说我狼心狗肺。 “到底干嘛?”我理亏在先,只得低头认输,“我睡觉呢,你有事不能发短信吗?” 程瑞还是没好气:“睡睡睡,你猪吗!就想跟你说今天圣诞节,你也出去找点吃的,别七老八十似的宅家里。” 我恍恍惚惚:“……圣诞节了……” “对啊,外面很热闹,年轻人都趁这时候出来浪,你也出去,没准还能搞个艳遇什么的。” 我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兴趣索然:“……那也不去,人多死了……” 程瑞说我烂泥扶不上墙,气哼哼地挂了电话,他倒是爽快,我却顿生一丝寂寞来。 圣诞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浪不浪无所谓,肚子还是要填的,我穿衣下楼,发现外面雨还在下,不厚道地竟然稍稍松了口气。一个人也挺好的,起码不用顶着凄风冷雨往外跑。 我顶着风衣,冲到便利店买了一桶方便面一条面包,外加几瓶矿泉水。 不过才一会儿功夫,雨陡然下大,我不得不在便利店里等着。 闲暇来就忍不住多大量了旁边那对情侣几眼,年纪都还小,估计也就是高中生吧,两人正吵架,女生嫌男生不带伞,男生一脸委屈地解释,说都是为了抢某餐厅的位子才没顾得上。 “位置不是也没抢到吗?”女生很不满,“你到底还能做什么?” 那男生长得清清秀秀,脾气也老实得可怜,被骂了都不回嘴,巴巴的拉着女孩儿的手求原谅。 不过是小孩子间的恋爱,我倒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 倒不是说我多老实,而是那时候,我身上也满是喜欢一个人的韧劲儿,眼里只看得到那个人,满心觉得只要我喜欢,被他嘲笑打骂都是幸福。 可叹世事无常,我这棵自诩野火烧不尽的韧草,也终究抵不过俗世洪潮焰火,所有热情都化为灰烬,任是西风东风,吹散了也就真散了。 等雨稍稍小了一点,我又顶着风衣往回跑。 也亏得是我人高步子大,刚冲进楼里,身后雨又开始哗哗往下倒。 我缩了缩脖子,将淋湿的风衣脱下来,拿在手里甩。 楼道里风不小,呜呜一阵吹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接着就连打几个喷嚏。 妈的,早知道我就不下楼了,饿死事小,感冒是真麻烦。 我讪讪地想着,走到电梯口那,却僵硬地顿住了。 我没眼花,我看到了唐闻秋,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第20章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程瑞那次说回不回国都在我,因为答案在我自己心里。 其实我没有什么答案。 要说有,也不过是对所谓答案的执着,对唐闻秋的不甘心,所以我又回来了。 我也想过一别四年多,再见面会是什么情形。 最早我想的是,我可能会控制不住冲唐闻秋发火,炸弹碰炸弹,最后不出意外,搞个两败俱伤不欢而散。 后来我又想 ,也没必要发脾气,因为路是我自己选的,人也是我自己要爱的,说白了,我怎么样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谁。 再说过往如浮云,没有什么还值得大动肝火。 铺垫做了不少,到头来才知道什么都是白搭。 别说面对面,就昨天在那样噪杂昏暗的场合,远远一见他,我都差点元神出窍,更别说现在,我脑袋瓜子里已经彻底空白。 好在二十六岁跟二十岁还是有差别,蠢也有个限度,所以没一会儿,我就冷静下来了,若无其事地继续甩手上的衣服,又跺了跺脚,不慌不忙走上去。 我走到电梯边,摁下电梯前我又停住了,转身平淡地面对唐闻秋。 他看起来倒是挺闲适,身体斜靠着墙,两条腿交叠在一起,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拿着烟往嘴里送。 四年时间 ,人多少都有些变化, 比如我,用程瑞的话说就是老得不要太明显,每根汗毛都往外透着老气。 唐闻秋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瘦了太多,看起来几乎有些病态。没变的是他脸上的神情,淡漠中带着一丝不屑。 他不看人还好,看人时那样子就有些难以言喻的讥讽。 我们之间隔了不到两米,视线交汇时,我却有种感觉,我们之间其实隔着千山万水。 能再见面,实属不易。 我试图找个轻松点的话题,比如昨晚因为看到他而闹的笑话。 事实上,他在雪莉拿我跟艾玛开玩笑时就走了,也正如此,我后半场才能正常发挥。 “……昨晚……” 可惜唐闻秋没有要叙旧的意思,他比我自然多了,也直接很多,就好像过去那四年,不过是他嘴里吐出来的一个烟圈,轻而且淡,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就过了。 “你感冒了。”他淡淡道。 唐闻秋有没有心,我暂且不论,但他有脑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就比如这句再家常不过的话,便大有四两拨千斤的功效。它让我觉得,哪怕再多一句寒暄,都显得过于刻意了。 我挑了挑眉,转身摁下电梯。 我住十八楼,但进电梯后,眼见着唐闻秋丢掉烟蒂,理所当然地跟进来,我便鬼使神差起了一点促狭的心思,故意不按楼层。 电梯里就我们两个,我先进来,站得比较靠里,唐闻秋后进来,自然就站我前面。 相比我的懒散,唐闻秋随时随地都将腰杆挺得笔直,这样背影固然是好看,但也未免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 电梯空间不小。 可我们彼此不说话,就感觉空气都变得滞闷沉重,像水泥填塞在我们之间,正一点点凝固。 我并没有觉得不适,因为太习惯了。 “几楼?”很久之后唐闻秋终于出声,“我倒是可以每一层都摁下,如果你不怕被人投诉的话。” 小把戏被看透,我觉得无趣,便讪讪地从他身侧伸手过去,摁了十七层。 电梯飞快上行,中途在十楼停了一下,有个老太太手里提着垃圾,显然是要下楼,却低着头要进来,唐闻秋挡着电梯门,提醒了她一句,老太太点头退开。 电梯继续上行,在十七楼叮地一声停下。 电梯门开了。 唐闻秋却没往外走,而是往边上侧过身,一副让我请便的姿态。 我心下诧异,正想着要不要出去走楼梯,唐闻秋却看了我一眼,自己摁下了十八楼。 我看着他,尴尬地笑了笑,说:“大少这几年学会读心了?” 唐闻秋依然站得笔直,从电梯内壁里看我,嘴角挂着一丝意义不明的笑。 “读心倒不必。一共二十层,你嫌顶楼吵,十七以下要走回头路,你嫌麻烦,所以只剩下两层,你应该对十九没什么好感……当然这些都是猜的,错了至多走几步路,没什么大不了。” 人都是盲目的,喜欢一样东西,它就是烂成狗屎,也会想那一定是最好看最个性的狗屎。 先不说这比喻文雅不文雅,也不说唐闻秋分析得有没有道理,我只觉得他哪怕就是胡扯,也扯得我心服口服。 但话说回来,我不喜欢十九是真的,因为在我的十九岁里,我失去很多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我闷不做声从他面前走过去,开了门,从鞋架上拿拖鞋。 家里就我自己住,也没多余的,我犹豫了几秒,还是穿到了自己脚上。 唐闻秋跟在后面,往鞋架上看了一眼,脱了鞋踩着袜子就往里走。 我有种被雷劈的感觉。 想我一个单身汉,虽然不邋遢,也不会天天去拖地,那地上肯定是积了一层灰的,他倒是从善如流,连大少爷的洁癖都不治而愈了。 唐闻秋这样自在,我却心里发虚,把我脚上的拖鞋踢到他脚边,自己去洗手间穿了双夹趾凉拖。 走出来时,看到唐闻秋站在电视柜前,正在看一张照片。 顿时头皮一阵酥麻,脸一红,想也不想冲过去,从他手里夺回来,胡乱塞到电视柜下的抽屉里,转头对唐闻秋嘲讽道:“大少什么时候又不注意个人**了?” 他以前嫌我问东问西,不耐烦时就甩我一句**。 如今看来那也只是对他自己而言才有的东西。 他左手揉着右手指尖,可能是刚才划到了,不过没有出血,他掀起眼皮,凉凉地看我,语气颇是不屑。 “一张照片算什么**?还拍的那么丑。” 被唐闻秋说丑的照片,其实拍的也不是别人。 那时我还在唐氏实习,有一次破天荒被带去参加一个酒会,唐闻秋正跟业内一个姓沈的大佬捧杯交谈,我一时兴起,找了个角度,用手机自拍了一张。 于是那张比例怪异的照片里,除了我抬眉瞪眼的怪脸,还有身后几米开外,唐闻秋好巧不巧正看看过来的淡漠表情。 之所以把这么张丑照框起来,说来也挺凄惨。 因为那算得上是我跟唐闻秋之间唯一一张合照,尽管来路不正,中间又隔着十万八千里。 程瑞以前玩暗恋,说的最多就是“少男情怀总是诗”,把我恶心得差点没跟他打架。 其实天下乌鸦一般黑,暗恋的样子都一样蠢。 我这跟暗恋还有点不同,我是真喜欢,唐闻秋也是真装瞎,搞了这么几年,我被逮着现行,还是会心虚,会恼羞成怒。 我冷笑着回他:“大少哪次上纸媒不帅,难得有张丑的又何必介意。” 他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慢慢走回到沙发里去,悠闲自在地搭着二郎腿坐下,抬头往我房间里看。 我这租的房子自然比不上他住过的那些。 唐宅也好,公寓也好,随便一比,我这儿都是贫民窟。 过了好一会儿,我以为照片这事已经揭过去了,唐闻秋却冷不丁来一句:“一个搞技术的,照片拍成那样也不嫌丢人。” 我正给他大少爷煮开水,闻言恨不得把茶壶给他丢过去,强忍着才没动,板着脸冷冷道:“有完没完,拍得不好也没叫你看。” 他看我一眼,收了声,可等我把水给他端过去,他屈尊纡贵地接了,又说:“还是傻。” 我气炸了,瞪了他半天,到底忍着没去扒他那张脸。 唐闻秋原来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冰山外蒙了一张面皮,所以那张皮也是冷冰冰的。 但眼前这个,面皮还是一样,里子却像是有些不同。 我内心翻涌,面上却扯着冷笑。 “你倒是聪明绝顶,那次还不是被人**汤灌得找不着北。” 唐闻秋眸色一敛,显然是想起来了,却还嘴硬:“什么**汤,我怎么不知道?” 那次宴会,政商界名流云集,自然也不乏名媛佳丽,唐闻秋就被拉着做媒。 那女孩儿据说是某领导千金,海龟博士,才貌俱佳。要命的是,初次见面人家就对唐大少芳心大许,进进出出形影不离,俨然跟他有了不言而喻的婚约。 我想起那会儿我独自在台底角落坐着,望着主席台上唐闻秋跟人眉目传情,自己化悲愤为食欲,一个人干掉了半桌大餐,事后还被他递眼刀,嫌我太丢人显眼。 我把这部分自动过滤了,只捡那名媛的部分说:“你那会儿要是娶了她,只怕现在孩子都打酱油了 。” 唐闻秋喝着水,不咸不淡地问:“我要酱油做什么?” 我噎了一口,心里默默地讪笑,其实我也不知道要酱油做什么,大概是可以做酱油炒饭吧。 我饿了。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实在是觉得,他这一趟来也就是来体察民情,现在该看不该看的,他都已经看完了,总该给我一点私人空间煮方便面。 唐闻秋见我问,倒真抬手看了一下时间。 我也跟着往墙上看,刚过九点,还有几个小时圣诞就过完了,而我这一天还没吃上第一口饭。 我催他:“你走吧,我还有事要做。” 唐闻秋放下二郎腿,莹白如玉的手在膝盖上点了点,真的从沙发上起身,往门口那边去。 我坐着没动。 但的确舒了口气,这一松气还有点丢人,肚子一时没绷住,咕噜咕噜一阵乱叫,已经在抗议我对五脏神的怠慢。 我想着待会是不是该放个鸡蛋或者火腿,不过遗憾的是,家里这两样好像都没有,冰箱里除了啤酒跟水,存的最多的是剩饭,打包的,以及自己做了没吃完的。 唐闻秋却突然走回来,站在屋子中间问:“家里有什么吃的吗?“ 我不明所以。 他又说:”我开了一天会,只在中午喝过一杯咖啡,现在饿得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