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明宜》 第1章 复仇 天启四年,乙巳仲夏。 大将军萧远索奉诏入觐,与陛下议枢机要务于乾元殿。陛下惜其忠勤,特备御膳,留宴于明西阁,君臣对酌至星斗阑干。 将军醉眼迷离,拜辞丹陛,盖因月暗苔滑,误坠太液池中。翌日驰救,捞摝已迟,竟溺毙于芙蕖深处。 噩达天听,陛下骤闻凶讯,掷杯于案,泪沾龙袖,遂颁哀诏:辍朝三日,禁笙乐百日,命百官素服举哀,敕造衣冠冢于钟山,配享太庙。 一时六宫缟素,万巷悲风,举国皆见玄旌蔽日。 同年秋七月丙申,值圣寿节,宫中设宴称觞。 酉时三刻,已故大将军萧远索遗孀淳宁郡主,离席趋前,亲执白玉壶,为陛下奉酒祝寿。 帝悦,赐坐于御阶之侧。 及至酉末,郡主忽掷壶于丹墀,旋即自广袖中掣匕首一柄,长七寸许,寒芒如电,直取天颜,锋镝所向,正指咽喉。 事起仓促,众皆愕然。幸赖侍卫统领反应迅疾,以身蔽驾,格开致命一击。刃锋偏斜,仅划伤陛下臂膀。禁军一拥而上,将刺客淳宁包围。 淳宁郡主抚膺大恸,戟指宫阙泣血而诉:“吾夫非失足溺亡,实乃昏君失德,狡兔既死,走狗遭烹。陛下亲手戕害忠良!”混战中,其身中七刀,力竭倒地,血溅丹陛,当场殒命。 帝惊怒,将军府满门抄斩。 消息传檄,举国震悚,诸人皆叹真真是余波未息,新澜又生。 前有镇国大将军萧远索溺毙宫苑深池,后有其妻淳宁郡主饮恨血溅华筵,将军府满门伏诛,朱雀长街闭市十日,碧血浸透青石。 上京城中暗潮翻涌,茶坊酒舍间,或扼腕叹忠魂难安,或于深巷低语,暗讥君上昏聩。 然皇权巍巍如九天悬剑,铁腕镇之,万籁终寂。未及一载,将军府三字已成市井禁语,昔日朱门车马如龙,今唯见漆纹斑驳,荒草侵阶,恍若大梦了无痕。 光阴如逝水,倏忽三载。忽闻异国君主林帝遣其女永安公主远适本朝,以结秦晋之好。年方二八的林国帝女竟嫁知命之年的盛国君主,此事立成闾巷热议,酒旗风里尽说天家。 …… 时维凛冬,千里漠野,朔风卷黄沙。 一支蜿蜒如赤龙的送亲仪仗,踏碎黄尘,终抵北疆雄关之下。 十六抬鸾轿缀以金铃璎珞,辇轸过处,清响破空,然其声虽脆,终不敌风咽马嘶之苍凉。 轿中人端坐,着绯色嫁衣,珠翠垂旒掩其容,十指交叠于膝前,近旁两名贴身丫鬟侍立。 舆外,边城戍卒列阵如松,玄甲映寒光,呵气成霜。 为首将军顾之晖,按剑趋前,铁靴踏雪铮然有声,及至轿前丈余顿足,抱拳躬身,朗声道:“臣,镇北左军校尉顾之晖,奉旨恭迎永安公主鸾驾。” 声如金石掷地,惊起辕门悬帜猎猎作响。 “将军请起。”轿中传出清越之声,如冰击玉壶,“风雪弥途,劳将士久候。” 顾之晖闻声脊背微凝,目光却始终低垂于三尺积雪,道:“启禀公主,驿馆已备妥椒墙暖衾,请殿下移驾。” “有劳将军。”鸾轿珠帘被纤指轻轻拨开,永安公主垂眸敛衽,下轿辇时云鬓间九翚四凤冠的珠珞迎风作响,宛若碎玉击冰。 左右侍女各执鲛绡披风一角,绛纱裙裾拂过轿槛时,缀满珍珠的绣履在雪地上印出半阙莲痕。 顾之晖当即侧身三步,边引路边道:“漠北风刀霜剑,远甚上京。为保殿下金安,臣冒昧恳请于此暂驻一宿,翌日寅卯之交便赴上京。未知殿下尊意若何?” 暮色沉凝,驿楼檐角的风灯在晚风中摇曳。 “如此甚好。”永安公主微微颔首,纤指轻搭在侍女腕上,步履姗姗地跨入门槛,迈上木阶,锦履触及楼板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在空旷的回廊间荡开涟漪。 及至公主入二楼厢房,顾之晖长身立在门外:“殿下若有驱策,末将谨候钧令。” “将军留步。”永安公主端坐软榻,嗓音隔着门板传出,似环佩相击。 “本宫既辞桑梓,远适盛国,于心惴惴。闻陛下乃不世出之明君,敢问平日可有所好?”她略顿,珠帘后的眸光流转,“譬如膳食口味,闲时雅趣?” 顾之晖骤然色变:“公主明鉴,窥探圣意乃大不韪。” 抬眼却不经意看见那双秋水明眸澄澈见底,不似暗藏机心,倒似孤雁临渊,不由缓声道,“末将戍边三载,对宫闱之事实在陌生。明日迎亲使臣将至,其人博闻广识,乃陛下肱骨重臣,必能为公主释疑。” 永安公主唇角牵起浅淡弧度:“原是随口相询,将军且退罢。” 待门扉掩合,侍女奉汤梳栉,见公主镜中白容生辉,遂笑言:“公主仙姿玉质,何虑圣心不属?” 永安公主闻言默然,冷笑骤寒,她岂是为争宠探听虚实,她与那昏君隔着血海深仇,如何会承欢仇人膝下,面见侍寝之时便是昏君命丧黄泉之际。 若非亲身历劫,谁信魂兮归来之说。 三年前,她尚是镇国大将军萧远索与淳宁郡主掌上明珠,御笔亲封的宜阳县主萧明宜。 忆往昔,朱门绣户,玉食锦衣,海棠春宴,宝马香车。岂料宫宴惊变,昏君竟以谋逆之名构陷忠良。 那夜白虹贯日,禁军如潮涌至。父亲被暗箭所害,尸骨未寒,竟又被昏君以失足溺水而亡遮掩罪行。母亲悲愤难抑,藏器于袖宫闱行刺,奈何丹陛血溅,玉殒香消。 而今,她借这异国公主之躯重临人世。菱花镜里,虽已是陌生容颜,然刻骨深仇未尝稍减。 既得天赐良机,以和亲公主之名侍立昏聩君王近旁,母亲未竟之志,当由她以血续写。 夜间膳毕,侍女奉安神汤至,萧明宜饮尽即沉入黑甜。 然至夜半,药力渐消,抄家灭族之景复现梦中,寒刃掠颈之际,她骤觉窒息,玉额沁汗,倏然惊醒,锦衾下的素手微颤。 幼时过目成诵之能,曾令她冠绝京华,而今历历往事竟成桎梏。每道血痕纤毫毕现,每声哀嚎皆镌刻心骨,愈欲忘而愈分明。 萧明宜悄声披衣而起,未惊守夜侍女。自贴身处取出金簪,长指轻旋机括,暗格中赤色毒丸莹然如故。以指腹摩挲良久,终将玉簪重新绾入云鬓。 萧明宜辗转反侧,直至五更将尽,方得浅眠。 漠北的晨光总是来得迟疑,天幕低垂似坠,云层厚重得似要滴下墨汁。 天方破晓,馆丞开一线门缝,便见碎雪纷扬,朔风挟着冰屑扑面而来,打在人脸上如细针穿刺,雪粒击在皮弁上簌簌作响,远山近树皆隐入茫茫白雾之中。 忽闻马蹄踏碎昏暝,自远及近,但见十余骑破雪而来,玄甲与素雪交映生寒。 至驿馆石阶前,众骑齐喑,为首者勒缰下鞍,动作利落如苍鹰敛翅。 顾之晖整冠迎前,抱拳时腕甲相撞铿然作声:“大人风雪兼程,辛苦。殿下方进朝食,可否稍憩片刻再启程赴京?” 此时才见得来人真容,墨色貂裘迎风翻卷,露出内里暗绣云纹的玄端锦服,肩头积雪未掸,倒似为这肃穆身影添了三分清寂。 眉峰如刃,鼻梁似悬胆,一双凤眼微挑,薄唇紧抿成线,下颌轮廓在毛领间若隐若现,恍若寒玉雕就的修罗。 “容谢某先面见公主。”他动作利落地回礼,指节冻得微粉。 “谢大人这边请。”顾之晖左手前引,率先踏上楼梯。 “笃笃笃。”三记叩门声不轻不重。 顾之晖的声音隔着雕花门扉传来:“殿下,谢知秋谢大人请见。” 谢知秋? 萧明宜执着银箸的手堪堪顿住,箸尖微颤。 这名字如惊雷贯耳,震得她神魂俱荡。那是她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名讳,是她萧家满门血海深仇中唯一温存的念想。 她强抑震颤,将银箸轻轻搁在莲纹白瓷托上,指尖在袖中蜷缩成拳,“请进”二字出口,竟似耗尽全身气力。 门枢转动,卷进几缕寒风。但见一人逆光而立,玄色衣袂上犹带霜华。待他踏入内室,烛光渐次照亮眉眼。 萧明宜只觉得周身血液霎时凝滞。 竟真是她的知秋哥哥! 三年光阴将他雕琢得愈发清峻,昔日温润眉眼如今凝着霜雪,唯有那挺拔的身姿依旧如松。 玄氅下露出绯色官袍,腰间金鱼袋彰显着大盛朝正三品的威仪,原来当年那个与她一同读书习武的少年,已在朝堂崭露头角。 “臣刑部左侍郎谢知秋,参见公主。”他执礼时腰间的金鱼袋微微晃动,三品官制的獬豸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这一声“公主”,如冰锥刺进萧明宜的心口。她下意识地去扶桌案,指尖触及冰冷的紫檀木桌,才惊觉自己险些失态。 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个会在海棠树下为她簪花的少年,那个在月下与她定终身的未婚夫郎,此刻竟立在眼前,以臣子之礼相待。 如今他们相隔不过数尺,却已是云泥殊路。她必须忘记自己是萧明宜,只能做这个即将嫁入盛国国君后宫的永安公主。 窗外朔风卷着雪屑扑打窗纸,萧明宜垂眸凝视裙裾上颤动的明珠,忽然觉得这三年来所有的隐忍与坚强,都在见到他的这一瞬土崩瓦解。 可她终究只是挺直脊背,将万千波澜锁在眸底深处,任那声未能出口的知秋哥哥在唇齿间化作血沫,只在心扉连连默念:知秋哥哥,知秋哥哥…… 萧明宜竭力克制,半晌才微微颔首,用疏离语调应道:“谢大人请起。” 话毕,然众目皆未察,谢知秋躬身未起时,神色竟陡然生变。其身躯微震,似有电光石火掠过心头,如闻惊语绽于耳畔,激动之情,几难抑制。 第2章 遭绑 朔风卷着雪屑,扑打在雕花木窗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房内暖炉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骤然凝结的沉寂。 顾之晖一身戎装,肩头犹带未化的雪痕,对此间微妙的暗流浑然未觉。他兀自沉声禀报着今日行程安排,嗓音平稳如常,字句皆是关乎车马仪仗、途歇驿站、入宫时辰的琐细。 末了,他见铜漏将尽,终是趋前一步:“启禀殿下,辰时已过,辕车备妥。今岁寒潮甚急,驿道积雪恐深三尺,还请凤驾早移。” 萧明宜的目光,早在顾之晖话语未尽时,便被另一道人影攫了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甫一相见,方才尚存的用膳心思顷刻烟消云散,只觉胸口堵得慌。 她纤指微抬,对身旁侍立的丫鬟淡声道:“撤了吧。” 随即转向顾之晖,容色平静无波:“有劳顾将军费心安排,本宫已无他事,这便整装,即刻出发。” 顾之晖闻言,抱拳一礼,转身便退出房外,督促随从打点行装。 脚步声渐远,房内一时只闻炭火偶尔迸发的哔剥轻响。 然而,有道身影并未随之离去。 萧明宜瞥见谢知秋仍静立原处,一袭深色官袍衬得他身形挺拔,眼眸如幽潭般沉静,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似要剥开她这身锦绣华服的伪装,直窥内里那或许熟悉的魂灵。 这无声探究的审视,令她心头猛地一悸。 他……莫非看出了什么端倪? 她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缓缓转身,裙裾曳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面上端起公主应有的雍容,启唇问道:“谢大人滞留不去,可是还有要事?” 谢知秋闻声,方才拱手一礼:“下官听闻公主昨日曾向顾将军探听陛下喜好?” 萧明宜眼波微动:“确有此事。本宫远道而来,承蒙陛下恩泽,纳于宫中,自当事陛下如天,尽心侍奉。探听喜好,不过是想投其所好,略尽心意罢了。” “然昨日顾将军已严正告知,陛下喜好乃宫中禁忌,不得妄加揣测探听。本宫深以为然,自此绝口不提。” “怎么,谢大人今日旧事重提,莫非是怀疑本宫此举,包藏祸心,意图不轨?” 谢知秋直起身,坦然接受她的注视,神色依旧沉静:“下官不敢,公主言重了。” 他略一停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发间一支衔珠凤钗,复又落回她脸上。 “只是下官忝为刑部侍郎多年,审案断狱,惯于抽丝剥茧,对于一些不合常理之事,总会本能地生出几分疑惑,欲探究其底里,还望公主海涵。” 他话锋随即一转,问题愈发尖锐,直指核心:“据下官所知,最初我朝求娶,两国盟订的乃是皇室宗亲中一位品貌出众的贵女。缘何临到终了,却是您的銮驾亲至?” “林国陛下膝下唯您一位嫡亲公主,爱若珍宝,封号永安,天下皆知。以金枝玉叶之尊,远赴异国和亲,实非寻常。下官愚钝,心中此惑盘桓已久,实难参透其中玄机。” 萧明宜听他提及此事心中好笑,随即却涌起荒谬的熟悉感。 三年光阴倒泻,她的知秋哥哥仍是这般执拗。 昔年太学书院里,他为辨明《公羊》《穀梁》注疏之异,能在藏书阁枯坐三日。如今追查她话里机锋,亦如当年那个刨根问底的书痴。 她自然不能坦言,她这“永安公主”,不过是顶着他人名号、怀着血海深仇前来,意图接近那盛国昏君,伺机为满门冤魂讨还公道的复仇之刃。 心念电转间,她面上已迅速凝起一层寒霜,佯装出被臣下无礼质疑时应有的怒意。她霍然起身,广袖一拂,眸光直直射向谢知秋。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仪:“谢大人,本宫念你乃盛朝股肱之臣,一直以礼相待,你却步步紧逼,是何道理?” 她向前一步:“你也说了,本宫乃是林国陛下亲女,受封永安,血脉尊贵,不日之后,更将入宫侍奉陛下,成为天子妃嫔。” “你今日在此,先是暗指本宫探听圣意心存叵测,后又质疑我国和亲诚意,妄议父皇决断。本宫倒要问你,你究竟是以何等身份,何等立场,在此对本宫咄咄相逼,行此质问之事?!” 萧明宜背转身去,厉声喝道:“来人,本宫凤驾启程在即,不便久留外臣,送谢大人出去。” 两位身着湖绿宫装的侍女应声移步,为首女官屈膝为礼,手掌平伸向房外:“谢大人请。” 谢知秋深望那抹背立的倩影,见金镶玉步摇在她乌鬓间微颤如风中海棠。他唇角一翘,终是依礼长揖:“臣告退。” 雕花木门缓缓合拢,将满室暖香与那道纤影一同封存。谢知秋独立廊下,任凭风雪灌满官袍广袖。 廊外老梅虬枝忽折,积雪轰然坠地,惊起寒鸦数点。他垂首忽低笑出声,眼底霜雪尽融,恍若春江破冰,月出层云。 三年刑部侍郎生涯,天赋异禀的读心术勘破过无数阴谋诡计,却从未似此刻这般,令他既惊且喜,恍若至宝失而复得。 萧妹妹,当真是你,是你回来了。 谢知秋剑眉一挑,倏忽间已将亲卫召至檐角暗处,以手掩唇授密语。 侍卫额首会意,屈膝一拜,旋即转身隐入暗处,衣袂翻飞间竟不闻半分足音,如露如电,倏无踪迹。 少顷,果真如顾之晖所言,风雪渐急,天地间唯余一片莽莽的白。和亲的队伍便是在这样的天气里,离开了那座勉强提供一丝暖意的驿站,重新踏上征途。 车轮碾过尺余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嘎吱”声,拉车的骏马鼻尖喷出白汽,睫毛和鬃毛上落下薄薄的霜雪。 队伍像一条在纯白宣纸上艰难蠕动的墨线,缓慢而执拗地向着上京城,蜿蜒前行。 顾之晖端坐于队伍最前的高头大马之上,身姿如松。 队伍中央,那辆装饰华贵的由八匹骏马拉着的鸾驾,车厢四角悬挂金铃,在风中断断续续地响着,声音被风雪吞噬了大半,显得幽咽而飘忽。 谢知秋策马紧贴在鸾驾之侧,位置恰好能为车厢阻挡一部分凛冽的寒风。 他不时地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向内低声询问:“殿下,风雪甚大,可还安好?” “炭火可还足?手炉是否需更换?” 车内偶尔会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无妨,谢大人费心。” 他默默地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件更厚实的银狐皮氅,寻了个风稍缓的间隙,亲自递入车内,低声道:“殿下,还是请添件衣裳吧。” 队伍在风雪中艰难跋涉,昼行夜宿。 当远方那座雄浑的黑色巨城轮廓,终于穿透雪幕,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队伍都隐隐骚动起来。 那便是盛国的权力中心,上京。 灰黑色的城墙高耸入云,如同蛰伏巨兽,在漫天风雪中沉默地俯瞰着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带着威严气势。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一直神经紧绷的顾之晖,眉宇间也略微舒展。只要将公主安全送入宫中,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便算完成大半。 队伍加快速度,向着那城门行去。按照礼制,他们本该直接由宫门入禁,谒见皇帝。 然而,就在队伍行至通往皇宫的必经之路,名为“天街”的御道时,异变陡生。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座三层高的豪华酒楼,竟被熊熊烈焰所吞噬,冲天火光即使在白日的风雪中,也显得异常刺目,黑烟滚滚,如同狰狞恶龙,直冲天际。 木材燃烧发出的“噼啪”爆裂声,人群惊恐的哭喊声、呼救声,救火人员杂乱的奔跑声、水桶撞击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打破了皇城底下应有的肃穆与秩序。 火星混着燃烧后的灰烬,随风飘散,甚至落到了和亲队伍的仪仗之上。拉车的马匹受惊,不安地嘶鸣,踏动着四蹄,队伍顿时一阵混乱。 “保护公主!”顾之晖反应极快,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谢知秋也在第一时间策马更紧地贴住鸾驾,几乎是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同时沉声向车内安抚:“殿下勿惊,只是前方走水,有顾将军等兵士在,定能护得殿下周全。” 现场乱成一团,救火人群和围观人群挤作一团,将前路堵得水泄不通,维持秩序的兵士大声呼喝着,试图清出通道,却效果甚微。 “顾将军,前路已断,火势不明,恐有危险。为公主安危计,不宜贸然前行。”谢知秋率先开口。 顾之晖点点头,立刻招来副手,下令道:“传令下去,退出天街,暂返京城驿站安置,加派双倍人手护卫鸾驾,未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命令被迅速执行。庞大的和亲队伍,在经历短暂的混乱后不得不调转方向,在那冲天的火光和弥漫的烟尘下,退回京城驿站。 回到驿站,气氛明显变得压抑。 顾之晖立刻加强驿站的守卫,明哨暗哨交错布置,将公主所在的小院护得如铁桶一般。 谢知秋则忙着安顿公主,吩咐侍女准备热水姜汤,为她驱寒压惊。 夜幕降临,紧绷感笼罩驿站,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甚。驿站各处点燃了灯笼,在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着有限的区域,却将更远处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深邃莫测。 约莫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只有风雪残存的余响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猛地打破了夜的沉寂,直奔顾之晖的房门而来。 “将军!将军!不好了!!” 声音尖锐而恐惧,带着哭腔。 顾之晖猛地睁开双眼,精光爆射,一把抓起长刀,霍然起身。房门几乎在同时被撞开,一名负责在内院伺候公主的侍女连滚爬地扑了进来,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顾之晖道:“何事惊慌!” 侍女瘫软在地,指着公主院落的方向,语无伦次,眼泪汹涌而出:“公主……公主她不见了!奴婢方才想去看看殿下是否安寝,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窗扉洞开。” 第3章 改嫁 意识如坠幽潭,四下唯有无边暗色,混着朽木为雨水浸沤的霉腐气息,阵阵扑入鼻息。 萧明宜欲动指节,然周身酸软如绵,力不能持。启目之重,犹负千钧,眼睑微启,所见唯蛛网结梁,灰幔垂垂,身下板榻硬硌,薄褥潮冷,寒意透衣。 此处非驿馆寝阁。 迷蒙间,一双手落在了她身上。动作不显急躁,甚至称得上缓,正一粒粒解她外衫的盘扣。 她想喊,喉咙却似被堵住,只泄出微弱的气音。浑身力气尽失,连转首也做不到,只能如傀儡般任人摆布。 外衫被褪下,抛在角落。接着发间一松,钗环被抽走,青丝如瀑散落。 随后,那人悄然后退,隐入废院深处。周遭重归死寂,只余她细微的呼吸声。 时间在混沌中失去刻度。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约传来人声,继而是一阵急促的人声。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门外骤然停住。 萧明宜勉力偏过头,透过散乱发丝的间隙望去。晦暗光线下,只见数人立于门前,为首者身形挺拔,正是顾之晖。 他的目光如刃扫过室内,随即猛地定在榻下,有件被遗落的杏子黄绣金外衫。 顾之晖瞬间钉在原地,周身那焦灼寻人的气息顷刻冻结,化作一片沉冷的寒意。 他未再上前,反而转身,将室内景象挡在身后。 随行侍女面无人色,踉跄扑至榻前,颤抖着手掀开那灰扑扑的床幔。 “公主!” 光线泻入幔中,映出萧明宜青丝缭乱之态。侍女仓皇检视,见她外衫虽失,中衣尚在,未至最不堪之境,方才暗松一口气。 尽管顾之晖严锁公主被掳之讯,秘事竟如野火燎原,不数日已传遍京畿,物议沸腾。 流言挟猜度遐想,终损萧明宜清誉。九重宫阙之内,盛元帝亦为之震怒。 翌日早朝,寅时三刻,皇城九重宫门次第洞开,汉白玉御道两侧蟠螭铜灯尽数燃亮,映得朱墙金瓦煌煌如昼。 文武百官手持象牙笏板,踏着晨露循阶而上,内侍监尖细的唱喏声穿透晨曦:“百官入朝——” 金銮殿内蟠龙柱镶金嵌玉,光滑如镜的青砖石映着百盏宫灯,文武分列两班,犀带绯袍齐整如林,却皆垂首屏息。 盛元帝端坐龙椅,五爪金龙朝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郁。待三跪九叩礼毕,他竟将手中青玉念珠重重掷于御案,惊得阶前仙鹤熏炉轻颤。 “诸卿可知昨夜坊间传闻?永安公主途中遇匪,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失踪三日。今早人虽寻回,可破宅中度过三夜,清誉何存?” 霎时朝堂如沸水泼油。 左都御史出列时,绯袍襟袖微微颤动:“陛下容禀,永安公主为林国皇后嫡出,携两国血盟之约而来。若因意外退婚,恐寒林国十万铁骑之心啊!” 鸿胪寺卿扬袖赞同附和道:“林国女于盛国都城被掳是板上钉钉的既定事实,本就乃我盛国失责,若退婚书,北疆战火重燃,谁人担待?” 盛元帝骤然拔高嗓音:“三月前林国使臣呈婚书时,诸卿皆赞公主德配天地。如今凤驾未至先损清誉,倒要朕将这失玉之璧供于宗庙?尔等是要将朕头上这冕冠,换成绿头巾不成!” 有官员出列道:“陛下所虑不无道理,《女诫》有云:贞女不更二夫。公主失踪三宿足够发生诸多变故,倘若纳入后宫,岂非令不清不白之人玷污宫闱?” 两派官员渐成对峙之势,朱紫相绞,象笏交错,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够了。”盛元帝指节叩响紫檀案几,声震殿宇,龙目扫过鹄立的百官,“今日若不议出妥当之法,皆罚俸三月。” 玉笏相击之声骤歇,群臣噤若寒蝉时,忽见文臣班首走出一人,紫袍玉带,鹤发童颜,正是三朝元老宰相陈景玄。 “老臣愚见。”他躬身时腰间身影轻晃,“陛下既不愿纳妃,何不效仿唐代宗嫁宁国公主旧例?择宗室子弟册封王爵,以亲王正妃之礼迎娶。” “宰相老糊涂了。”有官员急声截话,“如今诸位亲王最幼者亦过不惑,且皆嫡妃健在,莫非让林国嫡公主屈居侧室?” 皇帝蹙眉沉吟:“朕膝下皇子皆已娶正妃,诸位亲王亦无适龄子嗣……” “臣举荐一人。”陈景玄抬头时目光精烁,“刑部左侍郎谢知秋,其父谢凛乃先帝亲封西陵王。谢侍郎年方廿五,未婚配,且……” “荒唐!”镇国公勃然出列,“谢凛当年为逆臣萧远索求情,陛下念其战功免死,只夺爵贬三级,其子岂配尚公主?” 谢知秋静立文官中列,玄青官袍下摆微动。众人注目下,他缓步出列伏拜,额头触地声清晰可闻:“臣确乃待罪之身,不敢妄攀金枝。” 盛元帝凝视殿中青年,但见其眉宇间虽有风霜之色,举止却从容如静水流深,忽忆起廿年前北疆雪夜,谢凛浑身浴血将自己护在身后的旧事。 盛元帝问:“谢凛何在?” 谢知秋躬身回答:“臣谨奏陛下,先父自蒙贬谪,未及经年,便溘然长逝。” “谢卿,”盛元帝声音不觉放缓,“尔父临终……可曾怨朕?” 谢知秋再拜开口,声如碎玉:“先父尝言:昔年萧将军谋逆罪证确凿,臣妄图以军功相挟实属愚忠。陛下未诛九族已是天恩,惟愿子孙永铭圣德。” 殿角铜漏滴答声中,盛元帝竟拭了拭眼角。老臣们见状皆垂首不语,却见皇帝突然拍案:“拟旨!谢氏满门忠烈,着即日起复西陵王爵位,由谢知秋承袭。赐婚永安公主,择吉日完婚!” 闻听圣言,谢知秋心潮澎湃,面上感激涕零似无以复加。 他整肃衣冠,趋行数步至御阶之前,继而俯身下拜,以额触地,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铿锵而言:“微臣谢知秋,叩谢天恩!陛下信重,臣虽万死亦难报其一。自此,臣定当竭股肱之力,效忠陛下,辅弼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声朗气壮,响彻大殿。 盛元帝见状,帝心甚慰。以一失贞之公主,换得股肱之臣的耿耿忠心,这笔买卖实在划算。 他心头一松,积压已久的难题迎刃而解,遂舒展龙颜,温言命其平身,又循例厚赏一番。 这边厢,谢知秋的筹谋已圆满落定。而那京城驿馆之中,萧明宜却黛眉深锁,对侍女捧上的燕窝粥看也不看,轻轻推开了。 她心中早已清明:掳她之人并无加害之意,那三日之中,不仅未伤她分毫,还时时递来饮食。如此大费周章,所为的无非是玷污她的清誉。而真正的图谋,必是要借她一人之身,撼动林盛两国的盟约。 念及此,一丝苦涩漫上心头,事已至此,风波骤起,她还能如愿入宫面见盛元帝,为亲族雪恨吗? 即便得以入宫,想必也是盛国碍于林国颜面,予她一个贵妃虚名,赐一座冷清宫殿,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侍女轻声劝慰:“公主,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如今只能盼着盛国皇帝,是个顾全大局的明君了。” 萧明宜闻言,唇角牵起一缕冰冷的讥讽。 盛元帝?明君?他怎可能是。 两日倏忽而过,午后天光晦淡如旧宣纸,萧明宜独坐绮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柄犀角梳。梳齿间还缠着几根青丝,宛若未理清的心事。 忽闻外面脚步声杂沓,掌事宫女急趋而入:“公主,宣旨的内侍到了。” 明黄卷轴徐徐展开,内侍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厢房中格外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乾坤定位,阴阳协和,乃成人伦。今有林国永安公主,系出仙潢,柔嘉成性,贞静持身。本欲遵两国盟约,效前代和亲之制。然朕年逾知命,鬓已星星,若纳少艾,实非宜也。” “开国功臣谢凛之子西陵王谢知秋,英武不凡,忠勇可嘉,年当弱冠,尚未婚配。今特赐婚二人,以成秦晋之好。此姻既结,上合天心,下顺民意,永固两国盟约,长保边陲安宁。” “特着钦天监择吉日,礼部依制筹备。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萧明宜指尖一颤,犀梳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心念电转,万千疑云骤起。 谢知秋何时承袭了西陵王爵?她死前,那位老王爷尚在镇守边关,而今不过三载春秋,怎就换了天地? 更令她心绪翻涌的,是盛元帝这突如其来的赐婚。明知她身负和亲之任,却轻描淡写地将她指给功臣之后。 一旦踏入西陵王府,她便如困于金笼的雀鸟,再难振翅。血海深仇,家国恩怨,都将被那重重宫墙隔绝在外,永无昭雪之日。 那么,萧氏百余冤魂在九泉之下,岂能瞑目?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广袖下的手微微发抖,却强自稳住声音:“烦请公公回禀,此婚事不妥,本宫要面圣陈情。否则本宫愿长居使馆,静候良缘。” 内侍面露难色,躬身更深了些,几乎将脸埋进绛紫官袍的领缘:“公主明鉴,陛下圣意已决。奴才人微言轻,岂敢妄议天家婚事?”他悄悄抬眼打量公主神色,又急忙垂下。 正当屋内空气凝滞之际,门外忽起急促脚步声。 谢知秋疾步而入,墨色蟒袍挟着庭院里的凉风,腰间玉带叩响环佩。 他在她面前三步处站定,目光灼灼,似要将她看穿:“公主就这般不愿嫁于臣?” 萧明宜被他眼中的痛楚刺得心口一紧,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只见谢知秋从袖中取出一卷赤金文书:“今晨八百里加急送至,令尊御笔亲批,愿结秦晋之好。” 最后一丝希望骤然熄灭。萧明宜面色倏地惨白如纸,踉跄着又退一步,足下踩到方才碎裂的犀梳,发出细微的脆响。 她望着那卷决定她命运的婚书,朱砂御印在昏黄光线下猩红刺目,恍如三年前屠戮中漫天的血色。 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疾风,吹得窗棂作响,也吹散了她眼底最后一点光亮。 谢知秋见她面色惨白如雪,身形摇摇欲坠,心头蓦地一紧。那深宫多年练就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竟溃不成军。 他快步上前,代她接过那卷明黄圣旨:“臣,领旨谢恩。” 他声音沉稳,将圣旨妥善安置于香案,转身时已恢复从容。先是对内侍温言道:“有劳公公,本王稍后自会入宫谢恩。” 待将人送出殿外,他又环视房内侍立的侍女:“都退下罢。” 侍女踌躇片刻,想着西陵王不日便是公主夫婿,到底是应声离去。朱门轻合,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他走回她身边,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陛下的心意,公主是知道的。”他声音低沉,带着怜惜,“既然事已至此,不如暂且应下,来日方长。” 他斟酌着词句:“或许有一天,公主心中所愿,终能得偿。” 他这话说得隐晦,却让萧明宜倏然抬眸。 泪眼朦胧间,她凝视着他深邃的眉眼,忽然觉得那轮廓莫名熟悉,那夜在驿馆被掳,蒙面人将她护在怀中时,她曾触及这样一双沉静的眼眸。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 “是你!”她声音微颤,后退数步,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愕,“那日绑我的人是你,散播谣言毁我名誉的是否也是你?” “为何要这般对我? 房内烛火轻轻一跳,在谢知秋眼底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