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 第1章 长剑 辛夷被引入寝殿时落起了小雪。宫人无声地退去,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 一片寂静中,只有案几上一鼎鎏金狻猊香炉兀自吞吐着云气。 垂首屏息,立于榻前一角的女子肌肤丰泽,鬓发如云。言笑间樱唇欲动,顾盼时眼波将流。就连为她上妆的嬷嬷也啧啧赞叹小丫头是一个十足的美人坯子。 辛夷原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洒扫丫鬟,一个月前,正是因为这副美艳的皮囊,辛夷被掌事李嬷嬷相中。 当朝太子傅寒洲性格古怪,虽然年岁渐长,却始终无意于**之事。这可急坏了一众嬷嬷和太监,眼见无法再拖下去,只能先找个小宫女试试水。 她平日里的安分守己众人是有目共睹,加之身体健康,皮肤又没什么瘢痕,一番查验下来,李嬷嬷十分满意,栽培她做太子殿下的司寝宫女。只可惜辛夷虽然容色惊人,却常常平板着一张脸,做不来那些媚态。常常气得教引嬷嬷连连摇头,叹息白瞎了这块好材料。 殿外,几个贴身伺候的宫人聚在廊下的灯影里。张公公怀中笼着拂尘,老迈的声音压得极低:“咱们这番擅作主张,也不知,是合了殿下的心意,还是触了殿下的逆鳞......” 蓦地,几团跳跃的光晕刺破夜的宁静——正是从长公主府回来的东宫仪仗。但见四匹骏马嘶鸣着踏雪而来,所经之处雪泥飞溅,旋转的琉璃风灯把两侧侍卫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从车上下来的太子看起来面色不虞,张公公心里暗叫不妙,忙堆起万分的小心,快步迎上前去,殷切道:“殿下一路回来冻着没有?奴才早已命人准备好暖身的热茶......”顿了一下,才将真正要紧的事道出来:“此外,奴才们想着殿下操劳一日,特意挑了个伶俐丫头,跟着王嬷嬷学了一月规矩,这会儿就在偏室候着,专等伺候殿下......” 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响,傅寒洲侧头看了张公公一眼,月光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留下浅浅的阴影。他淡声道:“谁准你们多事?” 话音未落,廊下已跪倒一片。张公公首当其冲,额角几乎抵在冰冷的雪地上,喉头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而傅寒洲脚步未停,竟是径直朝着那灯火通明的殿内走去了。 辛夷跪在地上,隐约感觉到外面似乎出了什么变故,但橐橐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抬起头来。” 那是太子傅寒洲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月光砸在了瓷盘上。 太子殿下生得极好,鼻梁高挺,虽然生了一双丹凤含情目,却给人一种雪覆荒原的肃杀之感。偏偏唇又极红,肤色又极白,姿容昳丽,倒像一个能把在手里亵玩的瓷娃娃。 辛夷在脑海里拼命回想着王嬷嬷的指教:“笑,要像初一的月牙儿,露一点点边,勾得人心痒就够了。别像那十五的满月,亮得晃眼,那是轻狂。更不准哭丧着脸,那是大不敬。” 她扯动唇角,却不知道自己是何模样。就像傅寒洲也永远无法从她的眼睛里窥见此刻他的神情是有多么傲慢。 傅寒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淬了冰的眼睛里没有沾染半分**。 冰雕雪琢的太子屈尊俯就,温酽馥郁的旃檀香气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辛夷钉死在原地。 他用苍白的手指抚弄她的唇角,冰冷的感觉像是寒冬腊月时把手伸进洗衣盆里。 “怎么不笑了?”轻柔的声音宛如情人间的喁喁细语。 直到那天,辛夷才发现,原来从听到长剑出鞘的声音,到冰冷的剑锋抵上心口,只需要一刹那的时间。 辛夷以一种十分可笑的姿势仰面倒在榻前的云纹毡上。 粘稠的血液小蛇般从胸口爬到脖颈,然后缓缓没入发丝。 辛夷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她拼劲全力伸出沾满血的手指去拉扯太子的衣摆。 如果还能站起来,她要去抓他的脸,要朝他吐唾沫,要拔出胸口的剑,让温热的鲜血把他全部浸透。在彻底丧失神志前,她可笑又可悲地这样想。 辛夷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在慈幼局时的光景。 那时候她还不叫辛夷。嬷嬷是腊月初九在门外把冻得浑身发紫的她捡回来的,因此就叫她小九。 名义上虽有官田收入支撑,可要养活这么多张嘴,那点微薄贴补不过是杯水车薪。才五六岁的年纪,小九就要帮着嬷嬷们照料更小的孩子们、浆洗衣裳、做各式手工活计。 一日三餐只有稀得像水一样的清粥以及园子里种的各种青菜、萝卜、茄子。他们确实种了不少,只是一大锅熬出来,能分到每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碗里的,也不过一两口的量。 一到夏天,孩子们就扎进田里,捉蚂蚱、蝈蝈,随便用火一烤,就连头带翅囫囵吞下去。也有大一点的孩子下水摸小虾、摸螺蛳,由于长时间泡在水里,两条腿都变得肿胀发白。 但还是永远吃不饱。 一片混沌之中,她又感受到了那种刻入骨髓的饥饿。 辛夷突然惊醒,全身汗涔涔的,胸口处传来的钝痛让她渐渐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在浣衣局当差的小宫女碧云。 “姐姐可算醒了!”她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那日姐姐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来,可把我们都吓得不轻。没有殿下的号令,便是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擅自去寻郎中。我们几个只能在榻前守着,急得直掉泪珠子。”碧云打湿了一张帕子给辛夷擦拭额间虚汗,“谁知后来……后来竟是长公主殿下降恩,遣了医官来瞧。万幸这伤口不深,未伤及肺腑,我们日日按方换药,眼见着姐姐气色一日日见好,这颗心才算落回了原处。” 碧云兀自喋喋不休,辛夷躺在床上,却忍不住疑窦丛生。 长公主殿下......为何会知晓她这般微末之人的存在?又为何要在太子震怒之际出手相救?这深宫之中,从无平白无故的恩惠。 她下意识抚上心口的伤处,又想起了那日傅寒洲冰封三尺的眼睛。 待到伤口稍愈,辛夷便强撑着前往公主府谢恩。 宫人将她引至一道细密的珠帘前。但见帘后一个女子慵懒卧在美人榻上,面容看不真切,只能隐隐窥见鲜红的嘴唇和手指,在灯光下的浸润下变得更加浓稠,仿佛马上就要成串滴落。 辛夷不敢再多看,伏身叩首:“奴婢辛夷,跪谢长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走近些。”长公主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她依言膝行数步,在距离珠帘一丈处停下。 帘后寂静无声,唯有一道目光如芒刺背,久久钉在她身上。 半晌,长公主方又重新开口:“倒有几分姿色。那天晚上,太子殿下定然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吧?”涂着鲜红蔻丹的五根手指轻轻敲击着榻沿,笃、笃、笃......一声一声像在敲辛夷的脊骨。 辛夷眼睫微动,身子伏得更低:“回殿下,奴婢愚钝粗鄙,太子殿下是万万看不上半分的。只求殿下开恩,准奴婢再回到先前的地方,每日扫扫庭院、擦擦廊柱,能有口热饭吃,便已是天大的福气。” “姑娘倒算识趣。”侍立在帘侧的宫女忽然开口,嗓音轻柔得像羽毛,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这宫里唯一能让殿下多亲近几分的,恐怕也只有长公主殿下。至于其他三教九流的女子——”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冰碴子,“太子殿下向来是吝于分一个眼神的。” “放肆。”长公主轻斥了一句,声音却没什么怒意,辛夷甚至能听见帘内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那只手又动了,这次是端起榻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倒是个乖巧伶俐的,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帘内的红唇微微勾起,“既想回去,便回去吧。往后在宫里,记住守好自己的本分。” “奴婢谢殿下恩典。”辛夷再次深深叩首,保持着恭顺的姿态退出殿外。直至转过宫墙,她才扶住冰凉的墙壁,长长舒出一口气。 辛夷又成了深宫中一个最不起眼的洒扫丫鬟。好在那晚之后,太子似乎就把她忘了,倒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冬去春来,一切好像都在慢慢回到最初的光景。 除了心口处多了一块凸起的疤痕。 当宫中的梨花漫成一片香雪海时,先皇驾崩的钟声骤然震彻九重宫阙。 辛夷和所有宫人一样身着缟素,跪在青石板上,看着砖缝中钻出的茸茸青草,听着钟声一遍遍回荡。 新帝傅寒洲登基那日,整个皇城都为之震动。辛夷清扫着石阶,听到从太和殿传来的文武百官的朝拜声。她眯起眼睛朝远处望去,却只看到琉璃瓦在春日暖阳中泛着刺目的金光。 辛夷愣了一下,继续低下头去做她的清扫。新帝即位,改天换日,可对她这样的人而言,不过是换个主子讨生活罢了。 第2章 来给朕当个端茶倒水的婢女 那日,辛夷像往常一样正在清扫宫中道路,却见碧云神色焦急地朝她跑过来。 “姐姐,宁儿、”她喘了一口气,“宁儿她不见了!” 辛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面上仍强作镇定。她紧紧抓住碧云颤抖的双手:“你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日春桃抱着一大束海棠花路过,说是要送往前殿。宁儿盯着那花看了好久,我见她喜欢,浆洗完衣服就便也带着她去园内瞧瞧。谁知......”碧云的声音带着哭腔,“谁知我一扭头的功夫,宁儿就不见了!我不敢声张,自己偷偷找了一圈,还是......” “碧云,”她当即决断,“若是管事嬷嬷过来巡查的话,还得请你帮我们俩应付,就说我们回来便早早歇息了,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们不在房里。” 碧云急道:“姐姐三思!马上就要到宵禁的时候了,若被逮住可不是闹着玩的!” 宁儿一个人在外游荡,若是被当成了细作或冲撞了贵人...... 辛夷不敢再想下去。 “我已管不了这许多了。” 这句话被夜风吹散,只留碧云一人呆呆立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至完全被夜色吞没。 宁儿同她一样,也是在慈幼局长大的。 宁儿不是刚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的。 宁儿的父亲是在大太阳底下干活的时候突然中风的。 听嬷嬷说,后脑勺直挺挺地砸到晒得干裂的土地上,没吭一声便去了。 直到日头西沉,他那已经开始僵硬变凉的身体才被人发现。 宁儿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 刚成了寡妇的母亲哭哭啼啼地把宁儿送到了慈幼局。 理由么也很简单:两个男孩定是要留着的,长女已经快十岁了,能帮衬着做些活计补贴家用,更何况再过两年嫁人了彩礼钱不是还能收一笔么? 只有夹在中间的宁儿,无用的宁儿,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 小九看着那个女人在要告别的时候抱着宁儿哭得涕泗横流,但转头就抹干了眼泪,擤了擤鼻子,轻轻快快地走得没影了。 她的宁儿,那个曾经会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甜甜地喊她“阿姐”的宁儿,如今却连说出完整的句子都变得艰难。 抓住侍卫换班的空当,辛夷偷偷从一旁溜进了御花园。 她拼尽全力奔跑着,喉间吸了夜间的冷风,弥漫出隐隐的血腥味。 蓦地,辛夷隐约看到假山下有两团若即若离的黑影。 她心里一惊,忙放轻了脚步,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后面。 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对幽会的男女。 女子背对着她,面容看不真切。但见她半边衣衫松松垮垮地滑落,露出雪一般的臂膀,发间一只金步摇要落不落,风情靡丽之至。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一只细细抚摸着男人藏匿在阴影中的脸庞,一只把男子的手紧紧压在胸前,清风把女子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吹送到辛夷耳边。 相比之下,男子的衣衫却一丝不乱,一只空闲的手还在不紧不慢地敲着假山的石壁。 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御花园里清辉一片,映照出男人细密绣着暗金龙纹的玄色常服。 而一直藏匿在阴影中的男人的脸显露出来,红唇像是被月光洗过一般。正是那位冷心冷肺的天子。 直到目光猝然相接,辛夷才惊觉傅寒洲可能已经盯着自己很久了,此刻唇畔正含着一丝饶有兴致的微笑,在朦胧的月色下宛如精怪鬼魅。 一时间,辛夷只想自戳双目。也顾不得会不会发出响动了,提着裙子就飞快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溜进了苍茫的月色中。 万幸在一颗巨大的花树下,她发现了熟睡的宁儿。怀里兜着一大捧沾着夜露的海棠,在皎洁的月光下睡得像一头小羔羊。 辛夷竭力平复着快要冲出胸腔的心跳,轻轻把宁儿叫醒了。 宁儿一看到她就笑了起来,冲上去要抱她,却忘了怀里的海棠,一时间花瓣倾泻而下,像是簌簌落了一场红雨。 “阿姐,花花,漂亮。”宁儿拾起一朵,献宝似的捧到她跟前。 辛夷把花簪在她的鬓间,捋了捋她蓬乱的鬓发,温柔地说:“宁儿,我们来玩躲猫猫好不好?你跟着阿姐,咱们轻轻地,不要说话。” “躲猫猫,好玩。宁儿,闭嘴。”她紧紧用手捂着嘴巴。 辛夷带她来到了一处隐蔽的灌木。傅寒洲知道花园里有人,想必已经增强把守,一旦被发现,姐妹两人的性命可以说是危在旦夕。 等待了一会儿,四下里仍然寂静无声。她的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嘱咐宁儿待在此地不要动,她先出去探探路。 月光再一次被云层遮蔽,辛夷在黑暗中小心翼翼摸索着前行,不小心踩断了一节树枝。 下一秒,一双手就轻轻巧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那双制住她的手稳稳地抵在了墙上。 旃檀香气铺天盖地般袭来。 “奴婢参见皇上。” 辛夷想要下跪,但身体却动弹不得。 “花园那头还有谁?”傅寒洲的声音冷冷的。 辛夷紧咬着嘴唇。她还能说些什么?宁儿就在不远处,对于傅寒洲来说,一切不过是瓮中捉鳖罢了。 而宁儿或许是怕黑,居然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过来了。 看到辛夷被傅寒洲按在墙上,她明显是有点害怕,嘴唇扁扁的,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宁儿,你先到旁边去玩一会儿好吗?阿姐有点事情。”得到辛夷的安抚,她放松了些许,怯生生地挪到一旁玩起了地上的小石子。 辛夷紧紧盯着傅寒洲的另一只手,那日被刺穿胸口的灼痛还那么鲜明。 这一次会不会直接杀了她? 那只手没有拔剑,而是扯开了她的交领。 黑暗中看不分明,于是一只冰冷的手代替了眼睛,细细触摸横亘在心口的那条伤疤。 是那晚曳影留下的剑痕。 身下的女人在挣扎扭动。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手,那只让那个苍老的女人脸上流露出纵横媚态的手,肮脏的、不洁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盈满了高山新雪。 少女的肌肤温热而又鲜活。 仿佛只要再用力一点,就能将那俱凋敝的躯体抛之脑后。 辛夷暗自咬牙,傅寒洲的举动完全没有常理可言,她只能权当自己在和一只疯狗周旋。 那只手并没有过分沉溺,很快恢复了雍容整肃。 只是残存的那一点温软柔腻,再也挥之不去了。 “方才在御花园中欣赏到的景致一定很特别吧?”傅寒洲的声音阴恻恻的。 “回陛下,奴婢私自进入御花园,只是为了寻回贪玩迷路的小妹。其余的,奴婢一概不知,还请陛下恕罪。”辛夷硬着头皮回答道。 傅寒洲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忽然笑了。 如果让那个老女人看到那夜被他赶走的司寝宫女又重新出现在他身边,会怎么想办法折磨她呢? 那张红得要裂开的嘴唇肯定会像惯常一样勾起一个虚伪的笑,然后在没有人的地方又气咻咻地撇下去。 “整理好的你的衣裳。”傅寒洲愉悦地说,然后抬手示意远处掌灯的宫人近前来。 为首的正是张公公。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日后,就来给朕当个端茶倒水的婢女吧。” 他松开了桎梏,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脸颊,激起一阵颤栗。 翌日,张公公果然差人把辛夷带到了含章殿,嘱咐她跟着有经验的宫女素心好好学规矩。 傅寒洲批阅奏折时习惯独处,因此这会儿众人都在廊外候着。 一个年轻男子盘腿坐在地下,手里把玩着几个小木块,不时喃喃自语。 辛夷心生好奇,凑近了一看,小木块的每一面都刻了字。她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敢问郎君是在习字么?” 男子抓抓头:“陛下说做他的侍卫不仅要会武功,还得有学识。我脑子笨得很,索性刻在木头上时时拿出来看看。” 原来他便是傅寒洲的贴身侍卫阿甘。 辛夷点了点木块的一面:“不知这个字是否念‘草’?” 阿甘冥思苦想了一阵,喜道:“正是!姑娘也习过字么?” 辛夷轻轻摇头:“不过曾经在药铺做过帮工,看得多了,这个字便也记住了。” 瞧见辛夷喜欢,阿甘执意要把那个木块送给她。 推开殿门的傅寒洲果然看到了昨天那个女人。 她在和自己的侍卫谈笑,手里攥着一个物件,赫然是阿甘用来习字的小木块。 嘴角的那缕笑容很快被毕恭毕敬所取代,显然众人都注意到了傅寒洲的出现。 张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躬身禀报:“陛下,长公主府遣人来了,说是新得了些塞外的珍稀野味,特请陛下今晚过府用膳。” 傅寒洲面无表情,以手抵唇咳了一声:“朕今晚和孟太师有约,替朕回绝掉。” 傅寒洲这几日沾染了风寒,午膳时并没有动几下筷子,就早早回寝宫安歇了。 宫女们也刚好趁着这个时间歇息一会儿。天子近侍的膳食,远比洒扫宫女奢侈得多,饭后每人居然还得了一碟精巧糕点。辛夷只尝了一小角,便将剩余部分仔细用油纸包好,托人送到掖庭让宁儿与碧云分着吃了。 临近申时前往太师府时,傅寒洲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张公公劝说天子改日再去无果后,只得命随行众人加倍小心。 第3章 他大获全胜 太师府不似宫中那般金碧辉煌,却自有一番沉静风韵。回廊转角处悬着几盏素绢宫灯,灯面上绘着疏朗的墨竹,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庭院里一池碧水映着天光云影,几尾锦鲤悠然游弋,偶尔摆尾,便荡开圈圈涟漪。 傅寒洲与孟太师在池畔信步闲谈,辛夷等一众宫人远远随侍在后,不敢近前。 也不知二人谈及了什么,但见孟太师摩挲着玉扳指的手微微一顿,神色庄重地对着身侧年轻的帝王深深一揖。傅寒洲又低声说了几句,这回孟太师却是满脸喜色,捋着已经花白的胡须,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池中一尾红鲤跃出,水纹微澜,旋即归于平静。方才的谈话,也和最后一缕天光一起,被深浓的夜色吞噬。 众人鱼贯进入室内,刚刚落座便有仆从来报:“小姐观戏回来了。” 孟太师脸上顿时堆满笑意,连声道:“快让她进来。” 环佩轻响间,一道纤柔的身影缓步而入。 但见少女眉目沉静,肤白胜雪,唇淡如樱,整个人在灯光下宛如一尊上好的羊脂玉雕般细腻柔润。 来人正是是孟太师最为宠爱的小孙女,孟观慈。 她步履从容地走到厅中,依礼敛衽:“小女参见陛下,参见祖父。” “慈儿来得正好。”孟太师笑容满面,“陛下方才还问起你呢。” 幼时她常常随着兄长一同进宫,傅寒洲只记得她是一个经常哭鼻子的小丫头。 望着眼前的少女,他含笑道:“许久未见,观慈妹妹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孟观慈闻言,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陛下过誉了。” 孟太师见状,忙笑着打圆场:“这丫头就是面皮薄,平日里,她可没少念着陛下呢。” 傅寒洲不答,只是执起茶盏,略带玩味地看着孟观慈清冷的脸色。 夜宴在戌时方散。回宫的车辇碾过青石板路,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碎声响。 车厢内的天子眉宇间凝着倦意,许是方才在席间饮了两杯酒,苍白的脸漫出几缕红色。 他又开始止不住地低声咳嗽。 辛夷给他倒了杯茶润喉,他抿了一口,皱着眉放下了。 车辇行过街口时难免颠簸,让人难以安歇。傅寒洲闭着眼缓了片刻,忽然睁开眼看向立在一侧的辛夷,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过来。” 辛夷愣了愣,还没领会他的意思,他拧着眉头又重复了一遍:“坐过来。” 女人的大腿没有几两肉,但□□的支撑到底减缓了颠簸之感。 辛夷的腰间挂着一枚荷包。今天早上,傅寒洲亲眼看到辛夷眉眼弯弯地把那个粗陋不堪的小木块收进了荷包里。 此刻,那个荷包顶着非常丑陋的花纹和颜色,正随着马车的行进在傅寒洲眼前肆无忌惮地晃来晃去。 简直是不堪入目。 傅寒洲把那个朝他挑衅的荷包扯下来,带着点嫌弃扔到了马车的一角。 然后—— 辛夷发现男人卧在她的膝上,静静地睡着了。 此时的傅寒洲看起来更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了。长长的睫毛像飞倦了的蝶栖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这个可恶至极的男人,不仅喜欢随便拿剑捅人,还有乱扔别人东西的癖好。 辛夷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若是拔下发间的钗子,或许能让他也尝尝钻心之痛。可目光扫过车帘外隐约可见的侍卫身影,她又很没有骨气地作罢了。只是指尖悄悄伸到他垂落的发间,轻轻薅了好几根,以作报复。 好不容易捱到宫中,辛夷只觉得两条腿都麻了。 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她又悄悄把荷包捡了回来。此刻,她对着微弱的烛光,翻来覆去地端详小木块上刻的字,用指尖细细地摩挲那些凹痕。 要是能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就好了。 辛夷叹了口气,正准备收拾一下便上床歇息,张公公却带着两个小太监找上门来。 原来,今日傅寒洲在汤泉处耽搁了近一个时辰还没有出来。他沐浴时向来不喜人入内服侍,此刻谁也不敢贸然闯入,只能在外面急得团团转。 张公公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慈祥道:“陛下待辛夷姑娘毕竟有些不同,想来,也只有姑娘能去试试,解我们燃眉之急了。” 辛夷断然推辞。对她不同?是指杀意更重吗? “陛下这几日圣体本就欠安,若是真出了什么差池,莫说你我了,只怕这一宫伺候的奴才,个个都在劫难逃啊。” 一番话绵里藏针,笑里藏刀。辛夷只得苦着脸跟张公公走了。 辛夷拨开珠帘,汤泉内满是雾气,影影绰绰中,她看到傅寒洲阖着眼睛靠在池边,像是睡着了。 她试探着往前摸索了两步,脚下突然出现了几级台阶,一个不注意,居然顺着台阶一头栽进了水里。 巨大的水声似是惊醒了傅寒洲,辛夷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抢先一步捏住鼻子,沉入了汤泉之中。 在温暖的水流中,外界一切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她紧紧闭着眼睛,胸腔中残存的气息越来越稀薄、越来越稀薄—— 哗啦!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把她从水里拎了出来。 辛夷仍旧不敢睁开眼睛,硬着头皮替自己辩解,而对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陛、陛下?”辛夷试探性地掀起眼帘,脱去了衣衫的傅寒洲全身线条流畅得像一卷水墨画,宽肩窄腰,小腹平坦紧实,再往下......辛夷已经不敢再往下了。 傅寒洲似乎有些醉了,迷蒙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努力辨认。 眼前的女子全身湿透,衣衫紧紧贴着曼妙身躯,不时有几滴水珠从发间滑落到脸庞,没有“清水出芙蓉”的清丽之感,反而更添秾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脸孔,目光却又像是透过它回到了多年以前。 傅寒洲的母亲是在生他的时候大出血去世的。 父皇恼恨他夺走了爱人的性命,对他漠不关心,下人们也在背后暗暗议论正是他克死了自己的母亲。 宫里似乎只有一个人对他好。 那个人会帮着小小的他穿衣裳,在他冷的时候紧紧搂着他。 甚至于在先皇立太子的时候,她也坚定不移站在了他的阵营。 立太子诏书颁布的那一日,他激动地想要和她分享喜悦,却看见烛光下她的脸色是说不出的怪异。 “寒洲喜不喜欢姑母?” “喜欢......”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既然喜欢姑母,那就一辈子都不许变心。寒洲如果有一日喜欢上了别的女子,那姑母就废了你太子的身份,把你留在身边,权当姑母养的小猫儿,你说好不好?”她的声音甜腻而又缱绻。 那天夜里,她让已经十岁的傅寒洲褪去全身的衣裳,像小时候一样替他沐浴,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细细摩挲着他还没有完全长开的身体。 她喘息的声音像某种野兽。 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几乎不施脂粉,应该不是那个女疯子。 但她肯定也是个坏女人,不然为什么要偷偷溜进他的汤泉? 绝对要给她一点教训。 于是傅寒洲望着那张兀自一张一合的柔软唇瓣,凶狠地张口咬了上去。 辛夷吃痛,感觉下唇被咬出了一道小口子,她也顾不得傅寒洲有没有穿衣服了,拼命地推阻,但傅寒洲的牙齿像在她嘴唇上生了根,大有不咬下一块肉来不罢休的架势。 无奈之下,辛夷只能去咬他的嘴唇,希望疼痛能让他清醒,但却傅寒洲仿佛把她的行为当成了一种回应,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牙齿,取而代之的却是柔软的舌尖,细细抚慰着那个小创口,就连绵绵渗出的鲜血他也全盘接纳。 辛夷完全呆住了,似乎是不满于她的迟钝,他惩罚性地咬了一下,短暂的疼痛之后很快又是舌尖激起的酥痒,它和下唇温存,但又不会冷落了上唇,最后撬开唇缝,强硬地攻城略地。 他一直吻到辛夷喘不过气来时才停下,分开时双唇牵扯出的银丝让她羞愤不已,而他却像是被取悦到了,竟然恬不知耻地笑出声来。 房中没有镜子,清早,辛夷只能借着一盆水打量嘴唇的伤口。 虽然已经结痂,但下唇已经肿起来了,昨晚张公公看到,眼皮也忍不住跳了一下。 傅寒洲开始批阅奏折,她终于有机会在一众侍卫中寻找阿甘的身影。昨日,听说阿甘木工不错,辛夷就拜托他雕几个小物件,给宁儿留着解闷。 “辛夷姑娘,可算让我找着你了。”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正是阿甘。他笑嘻嘻地从袖中掏出一只木雕的小鸟和一只小兔子,无不栩栩如生,揪着小兔子的尾巴,它的耳朵还会一动一动的,煞是精巧。 辛夷惊喜万分,连声道谢。 阿甘摆了摆手,好奇问道:“辛夷姑娘,你的嘴怎么了?” 辛夷暗自咬牙,还不是你的主子干的好事,但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正支支吾吾的时候,殿门突然开了。 辛夷小心翼翼地从人高马大的阿甘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打探情况,落在傅寒洲眼里便颇有几分小鸟依人的意味。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辛夷:“你跟我进来。” 随着殿门“啪”地一声合上,一些人的表情变得玩味了起来。 昨晚从汤泉出来,两个人唇上的伤口和辛夷湿透的衣衫就让人想入非非,今早,更是连奏折都没批完就急不可耐地把辛夷召进去了。 张公公欣慰地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他们的陛下,终于是开窍了。 与张公公脑海中幻想的旖旎风光不同,一进去,傅寒洲就使唤辛夷给他研墨。 望着案几上整齐摆放着的工具,辛夷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毕竟前半生连温饱都是个难题,哪有机会和这些东西打交道? 一句“奴婢愚钝”还没说出口,已经在案几前开始翻看奏折的傅寒洲就淡淡开口:“用水盂往砚台中注水少许,研磨的时候要重按慢推,不要发出声响。磨出的墨既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 辛夷依言而行,动作生疏却谨慎。傅寒洲执笔在她初研的墨中一蘸,简洁道:“淡了。” 辛夷又磨了两下,这次他终于不再言语,提笔批阅起来。 他翻看的速度很快,眉头微微蹙起,写下的朱批凌厉漂亮。偶尔冷笑几声,不知是哪个大臣的哪句话触到了他的逆鳞。 辛夷立在一侧,用余光悄悄地打量那些密密麻麻满是字迹的纸张。尽管不认识那些字,但是嗅着淡淡的墨香,她的心里也止不住地泛起一丝欢喜。 处理完公务,傅寒洲皱着眉头看向她的腰间。今天她换了一个荷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又装了些什么,但还是和昨天的一样丑陋。 既然碍了自己的眼睛,那就该解决掉。 于是可怜的荷包再一次遭到了傅寒洲的毒手。 “以后不准再戴这么丑的东西了。” 辛夷竭力忍耐,才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那陛下可否把荷包中的东西还给奴婢?” 小鸟和小兔子从荷包中抖落,悄无声息地跌在地毯上。 傅寒洲垂头看了一眼,淡淡道:“再粗陋不过的玩意儿,留着又有什么用?” 辛夷抿唇,固执地不肯应声。这是阿甘亲自一刀一刀雕琢出来的,她没那么不识好歹。 眼见傅寒洲的靴子要落在这些玩具之上,辛夷眼疾手快地伸手护住:“陛下乃九五之尊,自然瞧不上这些东西,只是奴婢微贱,却天生爱和这木石之物打交道。” 傅寒洲扳过辛夷的脸,一字一句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随之覆上来的,却是他柔软的唇舌和滚烫的鼻息。 两人都不肯闭眼,固执地对峙着。 傅寒洲在她琉璃般的瞳仁中望见了自己的不堪与丑陋。 他加重了力道,继续掠夺辛夷胸腔中的气息,直到她承受不住地阖上了眼睛。 所以,是他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