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踢到铁板了》 第1章 纨绔 “还坐这儿呢,这饮子就这么好喝?” “……荔枝膏水,尝尝?” “你行了吧你,我自己店里卖的东西什么味儿我能不知道?你瞧你这迷瞪瞪的样子,要不是老娘这里不卖酒,我可真的要怀疑你了。”柳莺儿说完,还真嗅了嗅鼻子,随即扭着细腰往祁羽左侧的空座上一落,张口便喊来店里小二:“福春,过来!把这桌收了。” 福春从主子进来,便将自己藏在柜面后边,锁着脑袋,嘴里念经一样地祈求主子千万别想起他来。 可这世上,向来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福春蔫了吧唧地应了一声,手指攥着衣角起身,磨蹭到主子身边,快速一抬眼,怯生生瞥了旁边那人一眼,又立马低下头,乞乞缩缩的。 柳莺儿眼尾先是扫过这满桌的空碗碟,然后便盯向福春,惊奇他今日怎一改往日聒噪,如此安静话少,实是反常。 天光暗淡,快到打烊的时辰了,店门早已紧闭,四周寂静,静的福春越发心慌。他一张脸皱成苦瓜,眼看着腿肚子不停打着摆,就要往地上跪。 “你……”祁羽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 那福春见她张口,竟“噗通”一声,跪地上了。 祁羽闭起嘴巴,眉眼疏懒,一手托着下巴颏,腰背没骨头似的东倒西歪,一手端起碗,头一低便将仅剩的荔枝膏水一饮而尽。那散漫架势,说那碗里是酒,都没人不信。 “你是不是跟他说啥了,他为何突然如此怕你?”柳莺儿内心的八卦之火愈烧愈烈。 “我看他根骨长得有些天赋,便问了句愿不愿随我习武。” “……” 柳莺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边福春已受不住开始哭天抢地: “求主子救救我,可怜可怜我吧。我福春没那个命啊。您晓得的,我自小长在青楼里,我连个护卫我都混不上。这么多年,也只能给您干些端茶送水的活计,我这样的人,我能习什么武啊,我是做梦都不敢想啊。您劝劝女……祁女侠,啊,求求您,劝劝她。我这一辈子,我就只认您一个主子,我对您的忠心,您是知……” “停停停!打住!羽儿看上你,想收你为徒,是你几辈子修都修不来的福分,怎的这般不识好歹,”柳莺儿眼波流转,一下想到了什么,迟疑道,“……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福春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鼻涕泪花糊了满满一脸,听罢,竟扭捏起来,嘴里支支吾吾的,两只手都快要拧断了,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祁羽看真切了柳莺儿那明显憋着事儿的眼神,便顺势递了话头:“你倒说来,为何今日如此怕我。你是柳莺儿的心腹,我定是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福春根本不敢看祁羽,只咬紧了后槽牙,朝着主子一点头,便心一横,眼一闭,深吸一口气:“我昨日去酒铺沽酒时,听到有人说……说祁女侠是魔……烟霞教的女魔头,不仅杀人不眨眼,还喜欢在江湖上四处搜罗长得好看的男子,以收徒为名带回教中做面……面首。还……” “还什么?”祁羽好奇问道。 “还一个不称心,就喜欢虐杀那些男子,以此为乐!” 福春越说到后面,嗓门越大,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说完半睁了一只眼,被店内明亮的烛光晃了一下,就泄了气儿一样,浑身酸软,半个身子都瘫在地上。 可他那没心没肺的主子竟爆出一阵大笑,那情状可谓张狂。 “哈哈哈哈哈!我呸!这些个脏心烂肺的东西,光天化日之下,传这等下流腌臜的谣言,也不怕嚼了自己的舌根!”柳莺儿一撩袖子,将桌子拍得震天响,哪还有昔日青楼花魁的样子:“你这个乳臭未干的笨小子,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你自小跟着我在红翠楼,遇到了多少事,还不明白吗,这种事关女子名节的话是能乱传的?!” 福春哪时候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火,当即被主子这一番话骂懵了。而且他本也没打算说的……这不是祁女侠自己问的嘛。 好巧不巧,柳莺儿正要再发作一番时,却见祁教主迄今为止收下的唯一一个正牌徒弟正踏入柳记汤饮铺的大门。 柳莺儿用帕子遮住了还板着的半张脸,露在外面的一双凤眼将来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实在是福春一番哭诉,言犹在耳。她很难忍住不看。 啧啧——宽肩窄腰,眉目俊朗,两片薄唇紧抿,一脸的生人勿近。因是个练家子,身姿挺拔有力。 就是吧,跟福春一样,瞧着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柳莺儿前半生阅人无数,这徒弟打眼一看就不是羽儿会喜欢的。离当事人越近,便越觉得流言离谱得没边了。虽然她也不知羽儿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情爱之事,总觉得跟羽儿八竿子打不着。既然羽儿自己想不全,她本想借着福春的由头提醒她一二。人世复杂不比山中,总是要有个防备。 小刀还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只如往常一样,抱着剑,面无表情在祁羽身后站住,低声喊了一声:“师父”,便两眼目视前方,像个桩子,再不出声。 祁羽点了点头,又转而对福春道:“你起来吧。” 福春偷瞧了主子一眼,随即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快步窜到了主子身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打定了主意,今晚不再开口说一个字。 祁羽神情始终淡如凉水,只是对这离谱至极的谣言有些无语:“若我要收面首,便收了,为何要借收徒为名?” 柳莺儿脑袋里本还胡乱地为她盘算着,此时看祁羽坦荡沉稳至此,目光复杂又艳羡。 这个女子,与她以往遇到的都不同。 任凭外人如何看她,外物如何变换,好似都不能撼动她的本心。她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太入心。她们相识数月,她依然瞧不明白她真正看重的是什么,亦或这种东西于她来说真的存在吗? 想她柳莺儿,即便如今已离开青楼,换得了自由身,开起了汤饮铺,靠自己做甜饮子的手艺过活。但铺子里还是隔三差五有人“慕名而来”,扬言要听她的琵琶,瞧她的舞,更甚者,要试试她的床榻。 这些恶心人的东西,说她作态拿乔,一个青楼女子竟还装那贞洁烈女,以为出了红翠楼便能将过往一笔勾销,如今更是忘了本分,连他们这些在楼里一掷千金的贵客都不认了。 她便是在这般窘迫的境况下与祁羽相识的。但祁羽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两人真正说上第一句话之前,她就注意到她了。 嗯……说起来也很难不注意。 夏日炎炎,一年中日头最长的那几天,每日未时刚过,这女子的身影准会出现在铺子里,每次都只点那荔枝膏水,至少三碗打底,五碗、六碗也是常有的。 一连数日,日日如此,比那打鸣的公鸡还要准时。柳莺儿记得她当时还跟福春感慨,这姑娘多有福气的人啊,每日喝这么多甜水,竟未有一丝发福。 她还注意到姑娘每回来,都坐同一个靠窗的位子。那是第四日还是第五日,她平时常坐的位子被别的食客抢了先。她也只是眉间微蹙,便在那人后边落座。 但这多稀奇,一连数日,这还是柳莺儿头一回在她脸上见到如此明显的情绪。可惜那日,她只要了三碗荔枝膏水便走了。 自那之后,柳莺儿便特别关照福春,将那靠窗的位子给姑娘留着。虽两人还未说过话,但她就是觉得她能懂她,准确地说,是懂她的手艺。那姑娘对她家荔枝膏水的喜爱如夏日烈阳一般明晃晃的,那是她最拿手的一款饮子。 只可惜啊,柳莺儿满心的惆怅和不忿,饮子做的再好,也抹不掉她的出身。人人都在提醒她,她是红翠楼的人。仿佛曾经是,便永远都是。 她的出身,终有一日会给她招致祸患。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早。 扬州城里有名的纨绔赵泽,随他爹到洛阳走了一回商,这刚回扬州当晚,没在红翠楼见到心心念念的人,第二日便带着他的那一干狐朋狗友找到了柳记汤饮铺。 几个人上来就占了大堂中央最大的一张方桌,十几个手下将桌子围了一圈。 只见那赵泽肥硕的屁股恨不得占满了一张长木凳,半个屁股悬空着,颤巍巍要掉不掉,一张厚手恨不得将桌子拍烂,大声嚷嚷道:“店小二呢,都死了吗,没看爷在这儿坐半天了?!生意还做不做了?!” 可怜福春正与那凶神恶煞的手下面面相觑,上前不是,后退不是,急得抓耳挠腮。这几个人从前在红翠楼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可那时楼里有王妈妈,有护卫,哪轮得着他上去跟这些个纨绔打交道。 烈日灼灼,室内越发闷热难耐。在局面快要失控之前,柳莺儿终是摇着一把轻罗小扇,笑盈盈从柜面后走了出来,如凉风扑面。 她一路走到堂中央,团扇一扫,给福春递了个眼色:“还傻愣着干嘛,快些招呼客官们落座呀,怎好让人家都站着呢。” 但自己的主子不发话,没人敢动。干等着女子清亮的声音在空气中消失殆尽。 柳莺儿眼波一转,声音又抬高了几分:“几位官人大驾光临,小店如此礼数不周,实是小店不是,柳莺儿先给各位官人赔个礼。今日,当由小女子亲自招待各位。” 赵泽当即嗤笑一声,摆手示意手下散开落座。 得亏从赵泽一进店,食客们一见着这张脸,便知来者不善,店内立马空了大半,不然还真坐不下这么些人。 柳莺儿彻底暴露在这桌纨绔面前,赵泽那被肥肉挤压成一条缝的眼睛,立时从下到上将她扫了个遍,最终停在她的细柳腰上: “爷记得,初春时还在那红翠楼里欣赏了一番莺儿姑娘的绿腰舞,可谓轻柔曼妙、摄人心魄。莺儿姑娘盈盈一握的水蛇腰——啧,委实一见难忘,不知今日是否能赏个脸,再跳一回?” 柳莺儿脸上笑意未减半分,只是拿扇子的手放低了些,扇面正好覆在了腰腹上,凤眼委屈地瞧着赵泽,直看得赵泽后脖颈子也软了,心尖儿也开始颤了: “莺儿实在不幸,因着常年练舞,这腰上早就落下了病根,郎中说若是再跳上一回,半个身子瘫了,那都是轻的。那绿腰舞可是不敢再跳哩!这不,王妈妈看我可怜,允我赎身,这才离了红翠楼,开了这间汤饮铺子。” 她视线又扫过桌上其他两人,热络招呼着:“我做饮子的技艺可不比绿腰舞差,尤其是那荔枝膏水,清甜爽口,最是适合这时节,各位官人尝尝?” 这群人唯赵泽马首是瞻,赵泽不说话,谁敢动。 可赵泽即便再色令智昏,也听得出她话中搪塞之意。也不找个稍微听得过去的由头,莫不是以为出了那勾栏瓦舍,便不用费心伺候了? 那王妈妈是什么人,整个扬州城谁人不知,见钱眼开的主儿,对外八面玲珑,对内心狠手辣。别说她柳莺儿是楼里的头牌,即便是那不入流的末等玩意儿,等闲是绝不允许赎身的。管你是谁,一朝入了红翠楼,要想再出楼,只能是被榨干了骨血,抬出去。 赵泽头上斗大的汗珠如雨下,已是十分不耐烦了,他盯着柳莺儿手上的团扇,脑中灵光一闪,嘴上讥讽道: “在下瞧莺儿姑娘手中这把罗扇扇面上画的竟是荷花,当真是高洁出尘、风雅至极。莫不是——姑娘是自比那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才使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从那腌臜地脱身?难道姑娘早已暗暗立志,此后是想如那扇面上的荷花一般高洁?” 赵泽说到此处忍不住放声大笑,表情逐渐狰狞:“一个青楼妓女,当真以为赎了身就是良民了。贱籍永远是贱籍!” 赵泽将手中折扇扇得呼呼作响,朝手下大声喝道:“石峰!请莺儿姑娘走一趟吧,帮她认认去红翠楼的路,省的她忘本!” 第2章 王妈妈死了 福春躲在柜面后急得团团转,可主子眼下这水深火热的,他又绝计是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的。脑子一热,顺手拎了个算盘就冲了出去。当然,不出意外被那帮人拦在了半道,结实地挨了个窝心脚。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就龇牙咧嘴地滚到地上了。 柳莺儿自今年春末开店至今,只遇到过嘴贱的,还没遇到过此等嘴贱手也贱的恶霸。 可此时的她一下陷在赵泽刚刚那一番厥词里,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着了魔似的,无意识地就依着赵泽的话,顺从地往大门的方向走。 石峰手上甚至没使一点劲儿。 眼看这群人就要走到门口——突然,大堂内积聚的暑热之气竟毫无预兆地急剧散去,众人只觉后脖颈子的热汗一下变得冰凉,寒气瞬间蔓延至整个后背。紧接着不知从哪个方向,隐约响起诡异的呜咽之声,那声音越来越大,众人早已被惊得呆愣在原地,干等着那呼啸而来的声音直逼耳后,伴随而来的一阵无名妖风,竟像凭空拔地而起,众人被吹的七倒八歪,门窗应声紧闭,一瞬间隔绝了街上的喧嚷蝉鸣。 风止声消,店内立时静谧无声。 肥硕赵泽勉力站在原地,他打了个寒颤,最先回过神来,一抬脚就踢在了石峰的屁股上:“愣着干嘛,开门啊!” 石峰手脚并用地从别人身上起来,连滚带爬地去推门。可邪的很,那门根本未上锁,却纹丝不动。他双手并用地去推,那门竟还是严丝合缝地闭着。 此时,他已感觉到后背快要被烧着了,只得紧咬后槽牙,使出了吃奶的力贴上去往前推,脸都憋红了,木门依然没有动静。 见了鬼了。 石峰转身就要跪下,膝盖还没碰着地面,就被赵泽一脚踹开了。赵家纨绔这是打定了注意,今晚高低是要在红翠楼的老位置细细品味一番柳莺儿的婀娜多姿。 他太心急如麻,亲自去推那中了邪的门,背后纱衣早已被狂汗浸透。可越心急,越推不开,嘴上还要叫嚷着:“都给爷上啊,是死了吗?!” 一团肉墩子缩着腰拱在门边,滑稽的很。 但没人应声。 他骂咧着起身,但还未待转身,之前那股诡异妖风竟卷土重来!这回直冲赵泽腰背扑来,似载了雷霆万钧之力。 赵泽肥硕的身体竟像空中被卷起的叶片,不再受自己掌控。随着势大力沉的一声巨响,他的整个身体被拍在了门板上,一下就将柳莺儿花大价钱定做的楠木大门撞得四分五裂,整个人直接飞扑到外边的街面上,摔下个大马趴。 眼瞧着贴地的那边大脸都颤动着瘪下去了,像被屠夫扔在案板上的一摊肉。 街上的行人摊贩们哪时候见过这场面,平白无故地突然从铺子里飞出个人来,震得飞尘四起。有那爱凑热闹的,眯着眼睛皱着眉地挥挥手,还未等到尘埃落定,就弯腰往上凑。 这不是城西赵家的纨绔?!扬州城里谁人不知。待看清了地上趴着的人,围观里有些胆大的,脸上的笑都要藏不住了。一时也没个人主动去扶他。 赵泽脑袋还是懵的,夏日衣料单薄,身上被摔得火辣辣的疼,后背炙烤着烈阳,宛如滚在油锅。幸亏他肉垫肥厚,不然今日这遭,真得被摔个半身不遂。 待他缓过劲来,一斜眼,看到了面前迅速后退的人脸,这才后知后觉,他赵泽的脸面今日竟就这样丢了个光!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唤起了他心底的暴戾,眼神立时狠厉起来,四周还在观望的人群登时作鸟兽散。 他不顾身体的剧痛,竟堪称敏捷地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又大步走回了铺子。 “谁?!到底是谁?!胆敢在爷背后捣鬼,你个卑鄙小人,赶紧给爷滚出来!” 他气势汹汹一通乱吼,无头苍蝇一般在这一片狼藉中乱转,已然失去了理智: “等爷找到你,定要亲手将你砍成碎块,扔进运河里喂鱼!” 他胡乱找了一气,最终在之前坐的那张四方桌边站定,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一下看见了东侧角落里站着的柳莺儿。 而他带来的那些个不中用的狗奴才,此刻离柳莺儿的距离比他自己还远。 憋了一肚子气的赵泽又要发作,视线习惯性地滑向柳莺儿腰上,猛然发现那里竟多了一圈极扎眼的东西。 被罗衣的月白衬得突兀的黝紫色,外形酷似软鞭,斜进来的一线日光照着,其上竟好似有流光波动,连他一时也看不出材质。 赵泽的视线被吸引着,顺着鞭子延伸的方向一寸寸移过去,与鞭身同色的握柄正被一双细手攥住。 指节修长分明,那是女人的手。 女人距柳莺儿不足四尺,脸被茶碗挡住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身形偏瘦,满身青灰,袖口处用衣带绑紧,像个走江湖的。 她是店内唯一的生人。 竟是个女人。 赵泽目带犹疑。 祁羽仰头将最后一口荔枝膏水饮尽,恋恋不舍放下碗,抬起袖口随意抹了抹嘴,这才得出空来。 她看向赵泽,这人明显是这群人里做主的那个。 她不喜欢。 “你们走吧。” “你凭什……” “公子!” 一句还未嚷成,便被石峰打断。他一脸视死如归地跑到赵泽身边,耳语了几句,被赵泽不耐烦地推开。 他只抬手指向柳莺儿,眼睛逐渐眯成一条线,依旧趾高气昂,“我走可以,但你得把她给爷放了,她必须跟爷一起走。” “不行。” “臭娘……嘶——嘶!” 脸上被扯着的伤口宣告痛感的姗姗来迟,赵泽捧着肿得山高的半边脸吱哇半天。石峰瞅准了时机,直接赖地上一坐,抱住了赵泽半条腿,嘴中哇哇一阵死命劝说,以防公子上赶着送死。 “公子!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公子!” 石峰使劲将脸往赵泽裤腿上贴,唾沫与眼泪齐飞:“老爷如今就只您一个儿子在身边,您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奴才求求您,顾念顾念他吧。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您让他怎么办呀?!公子!” 赵泽面上依然不为所动,只继续捧着脸乱叫,但同时,眼睛也没闲着。理智逐渐重回,他重又扫视了店内,终于注意到了大堂内的满地狼藉。 统一从中间裂成两半的木板桌凳,裂口齐整,其中混着青瓷碎片,当然还有那一大票缩在西侧角落一直战战兢兢的狗奴才。 他开始认真审视柳莺儿身边的那个女人。他离开扬州城不过三月有余,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女人。 不过无所谓,她也活不久了。 石峰双臂一直锁着公子的腿不放,这下也算是给自家公子递了个台阶。 赵泽不慌不忙地重新开口,明明语气算是冷静,听在莺儿耳中却如毒蛇吐信: “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又何必多管闲事。你现下若是放了她跟我走,我便当今日这一桩没发生过。我赵泽就当压根没见过姑娘,如何?” “你听不懂人话?” 赵泽笑了:“既如此,我们后会有期。”肿脸充斥着胜券在握的阴险和自信,当然,还有被挑起了兴致的跃跃欲试。 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们二人一眼,也不知最后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铺子里一下空旷了下来,街面上的热闹嘈杂一瞬间被重新灌进了室内。 浊气尽散。 目睹了全程的柳莺儿侧过身,一声不吭地就要朝祁羽跪下。即便离开了红翠楼又如何,她柳莺儿这条小命还不是在别人手心里攥着。谁想要,谁都能来取。 她下跪的动作被腰间瞬间收紧的软鞭止住了。 她顺势抓紧了软鞭,就像握着仅剩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开口:“我雇您当我的护卫,您有什么条件,请尽管提,我都可以答应您!” “我……” “您想喝多少荔枝膏水都可以!我不收您的钱,另外每个月再给您20两白银。”失去神采的一双凤眼已然泛红,“不!我把这家店送您,您只要允许我在这里做工就行!” “我不要你的店。”祁羽腕间轻巧一转,那黝紫长鞭便如灵蛇一般松了劲儿,又重新绕回了主人腰间,“我不确定会在这里待多久,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店内财务损毁,我会照价赔偿,等小……我徒弟过来,我让他赔给你。” 面无表情的脸说到此处,竟显现一丝裂痕,她好像突然有点尴尬,看着被她祸害的惨不忍睹的铺子,挠挠头:“抱歉,我……今日没吃饱,又被那伙贼人打断,一下没能控制住力道。” 柳莺儿恨不得在家给救命恩人立个长生牌供着,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她这个人留在店里,怎么可能让她赔偿。她拉着救命恩人情绪激动地说了半天。 直到福春端来了满满一托盘的饮子和零嘴。 今日剩下的最后一碗荔枝膏水,佐以“蜜煎”荔枝、韵果儿、笑靥儿、砌香樱桃等各色甜点,味美又可爱。 福春将盘中美物依次放在祁羽惯常坐的那桌,又开始殷切地招呼恩人:“幸亏您的位子还完好无损,您快请坐下。小的刚刚看您收鞭子的时候摸了肚子,就猜到您定是饿了。” 说完还跟主子对了个眼色,乌漆嘛黑的脸上是一副“我猜的果然没错”的得意洋洋。 祁羽自福春出现,眼睛就再没移过位,黏在了那些美食上一样。被它们所诱惑,肚子竟也开始跟着打雷。 早就饿坏了的祁羽也不客气,重新坐回了凳子上,便开始享用美食。旁若无人的沉浸,瞧得大半日神经紧绷的柳莺儿都有些饿了。 祁羽百忙之中,还不忘解释:“待会儿我徒弟来了,我让他将这新上的一桌都一起结了。” 说完又一心一意地吃了起来。速度很快,但不急躁。 明明她此时只是一个食客,可柳莺儿在红翠楼十余载,阅人无数,她还从未在别人身上看到如此人一般的洒脱和疏阔。 眼前的这人莫名让柳莺儿体会到了一丝久违的松快,和劫后余生的安稳幸福。她抬起小扇,遮住了自己轻扬的嘴角:“喜欢吃就多吃些,不够还有。” 柳莺儿摇着荷花小扇,脑子里思忖着,话音柔软真诚:“如今这店里得重新休整一番,最少还需月余,方可开门迎客。不过不打紧,你若是想喝什么,想吃什么,以后日日都可以来。直接从后院进来,我亲手做给你吃。”眼中的骄傲神色快从眼底溢出,“我们铺子里师傅的手艺本也是我教的,姑娘定会喜欢。” 一阵安静的轻风卷残云之后,祁羽终于抬头看向眼前之人: “凭东家的好手艺,不管在哪儿做生意,都能活得自在。你选择留在扬州,定是有你的缘由。可扬州于你是个是非之地,天下之大,东家有想过另择他处吗?” “可这世上,我应做的事情并不总是我想做的。”夕阳渐落,柳莺儿看向窗外渐渐稀少的行人,“离开红翠楼、留在扬州开店,便是我活到现在唯二依照自己本心所做的选择。” “是我唐突了。” “怎会,我知姑娘是为我好。” 柳莺儿想到了什么,双眼蒙上淡淡愁绪,不知是陷进哪一年哪一处去了,并没有注意到窗外一溜烟闪过的熟悉身影。 不过几息,饮子铺门口随即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音,焦急夹杂着恐惧。因呼吸急促,话说的断断续续: “莺儿……莺儿姑娘!王妈妈死……死了!” 第3章 夜探红翠楼 来人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十五六岁,扎着双环髻,脸庞稚嫩、神色慌乱,但一双杏眼透着机灵劲儿。她刚在外面就看见了窗边的柳莺儿,这会儿进了店里丝毫没停顿,一气儿跑到了她身边。 柳莺儿手中的罗扇早被惊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死了?怎么死的?!我前些天去瞧她,不是还好好的吗?!”一声比一声高。 “说是被人害死的,其他的,杏儿也不知道,”小姑娘急得满头大汗,屁股着了火似的,福春给她搬椅子,她也坐不下来。她得赶在天黑之前回楼里去:“县尉派人把王妈妈的院子围起来了,这会儿谁都进不去。姑娘让杏儿趁着人多杂乱的间隙跑出来给您报个信。杏儿这就得回了。” 说完又一溜烟地跑走了,只留下最后几个字飘散在空气中。若不是祁羽坐她对面,朝她轻轻点了点头,柳莺儿都要以为自己进入了什么幻境,刚刚的杏儿是什么鬼神变出来匡她的。 这一日过的,比整个夏季都还漫长。 柳莺儿这会儿后知后觉地开始脊背发凉。 “求姑娘帮帮我吧,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我有的,我能做到的,我全都答应你!”她突然从凳子上起身,一把握住祁羽搭在桌上的手,声音颤抖着,又要给祁羽跪下。 身后的福春见主子要跪,也立马跟着要跪。 可二人膝盖正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托着,怎么也跪不下去。 膝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流动着,看不见却蓬勃有力,撑着他们,硬是跪不下去。随即胸口处又游过来一股力道,推着主仆二人站直了。 柔和清凉,却不容拒绝。 “不要跪,以后都不要跪。” 二人脊背挺直,重新站定。祁羽不动声色地收掌:“我可以答应姑娘,待王妈妈的案子查清楚了再做打算。” 至于再之后的事情,她自己也拿不准。她的一生,在完成母亲的遗愿之前,都不受她控制。 后来回到客栈,小刀问过自己的师父,为何会管这桩闲事,总不会是真被那荔枝膏水收买了。他反正是不信。 师父虽表面上瞧着落拓不羁,甚至有点吊儿郎当?咳……却绝对不是一个被几碗甜饮子就能诱惑至此的人。美食珍馐终是外物,如何能留得住师父的时间和心力。 灯烛劈啪,火光跳动不安。祁羽看着少年脸上明暗交织的光影,思索着徒弟的随口一问,内心竟突然感慨起时光的飞逝。黄昏时,柳莺儿说的那句话对她来说,余威犹在。 “你今年十七?”澄明双眼平静如深潭,收敛了一切表面的随心所欲。 “师父为何突然问这个?” 小刀盯着师父的脸。 又是这样,又是这个神情。明明师父就坐在他对面,触手可及,但每每这时,他总觉得,师父像隔着重重山峦、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看着他。 “我收你为徒的时候,便是如你现在一般年纪。” “不用师父提醒。” “我活到如今二十有七,好像做的所有选择,都是我自认为应该做的,鲜少有我自己真正想做的。”祁羽撑着下巴颏,盯着跳动的烛光,无意识地摸着腰间长鞭,“哦,习武。习武是个例外。” “那收徒呢?”小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师父收了小刀为徒,还救了烟霞村所有人的命,这些也都不是师父真心想做的事情吗?”小刀扯着苦瓜似的笑脸,还得绞尽脑汁地想让师父恢复往日的散漫,“陈长老不是说过吗……什么‘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师父救活了这么多条人命,比造一千座佛寺的功德还要大。若这世上真有阴曹地府,百年之后,那阎罗王都得将师父请为座上宾呢。” 少年的声音却是越说越低,眼神迷茫,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里吐出来了什么话。 “可惜你的经脉宽广有力,天生适合习武,可你却如此易于受别人言辞影响,岂不是要白白浪费了天赋。” “师父又不是别人。” “除你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是别人。无论我因何原因答应收你为徒,都与你无关。你只需坚守你习武的决心,管别人说什么。” “师父说的轻巧,恐怕连师父自己都做不到吧。” 小刀一点都不尊师重道地出言顶撞。可话刚撂出,突然之间,竟自脚底板升腾起一股直达心底的忧惧。 若师父内心当真不想救烟霞村众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竟让一个武痴甘愿牺牲几乎九成功力、差点耗尽气血地将全村人救出那屏山围成的名叫“烟霞村”的地狱。 只是因为“应该”吗?那师父非救不可的理由呢? “那佛经还有下一句。” “啊?”啥佛经来着。 “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祁羽的声音如夜色一般寒凉,“我可不是什么守得住善念的人,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说不定。” “呸呸呸!师父今日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只因我想看看,一个前半辈子都活在牢笼里的人,有朝一日能飞出笼去纵游天地,是怎样一番光景。我此生难了此心愿,所以想看看别人的活法。” 小刀看着师父的眼睛,那里深埋着他无法明了的情绪。他莫名想起跟着师父下山前,祁叔对师父说的话。没头没尾,突兀的很。 他说,人从娘亲肚子里出来的那一刻,身上便会长出千丝万缕的线,与世间不同的人、事牵扯纠缠,滋生出爱憎恩仇万千。活着,多苦多累呀,可却鲜少有人敢于亲手斩断这些丝线。若是有血有肉的人,哪怕只断一根,带来的必然是血肉模糊的痛楚。自由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 小刀听得头疼,一知半解。可这些日子,他跟着师父下山游历,又好像明白了一点?至于具体明白了什么,他也讲不清楚,想不透彻。他只是依旧觉得,什么奢不奢侈的,反正,师父都配得上这世间任何珍宝。 他看着眼前陌生又遥远的师父。第一千次告诉自己:不管星河如何变幻,他只需做一件事。 “反正无论师父做什么,小刀永远支持。” “是吗?” 祁羽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刚刚的沉郁和冷漠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笑容越绽越大,嘴角竟陷进去了两颗小梨涡,登时整张脸都明亮清新起来,像冬日温煦的日光,揭开了冰封的严寒。 小刀可是容不得自己对师父的忠心被任何人质疑,更何况是被师父本人亲自质疑,举手就要赌咒发誓。 果不其然又被师父抽了后脑勺:“既如此,这就随为师夜探红翠楼吧。” “是,师父!” 傻徒弟摸着后脑勺一下子轻松得很天真。 此时,子时已过。 清夜无尘,弦月高悬。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时而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时而又转入偏僻小巷,踏墙而起,飞高望远。刚刚屋内的那些理不清的思绪都随风飘散在各个角落。无影无踪。 凉风舒爽,视野空阔。 不过片刻,前方赫然便是另一个人间。 一处灯火照天、箫鼓喧空的所在。那里便是闻名天下的十二楼台。名动江南的红翠楼便坐落于此。 十二楼台,因这里坐落着十二座青楼而得名。云集于运河河畔,错落有致。远远望去,高阁云立,彩楼相对,其繁华奢靡,当属江南第一。 其中佼佼者,红翠楼的舞、水云楼的曲、丹霄楼的酒,被此间宾客笑称为“十二楼台三绝”。 只可惜,久负盛名的红翠楼,如今已变成了一座沉寂暗淡的死物。剩下的除了一起凶杀案,便只有它扑朔迷离的将来。 今日临走时,柳莺儿给祁羽画了一座红翠楼的内部结构图带走,其上名妓院落、老鸨住所、酒库、厨房等尽皆注明。二人在来之前,便已熟记于心。 但此刻身临其境,亦不禁感叹于此扬州第一青楼之极尽奢华。 怪不得柳莺儿画得如此细致,第一回来是真容易辨不清方向。 红翠楼虽名为楼,但其实是一座园林,占地十余亩。其中主楼三层,与其他楼阁之间用飞桥相连,明暗相通;地上回廊屈曲,围合出大小不一的院落。其间珠帘秀额、雕栏玉砌,灯影晃动间,罗绮成丛、浓香悠悠。人入楼中,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梦中才有的逍遥境。当然,亦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而让众宾客心甘情愿豪掷千金的便是这“十二楼台三绝”之一的红翠楼的舞。 一是因舞本身,那可是来头不小。据说红翠楼的老鸨王妈妈,年轻时是京城名楼锦瑟楼的花魁,靠得一曲绿腰舞,得王孙召见,于元德二十二年中秋,皇家夜宴一舞,至此名动天下。 王妈妈,时名绿荷,因此得官家亲自下旨特赦,脱离乐籍,转为良民,凭这惊天一舞为自己挣得了自由之身。 可令众人至今不解的是,她千辛万苦将自由握在了自己手中,却还是选择了老本行。 得官家特赦的同一年,她便从京城南下扬州,此后将半生心血都花在对绿腰舞的研习上,红翠楼的姑娘得她亲自挑选教导,可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也只柳莺儿一人能得她八分真传。 当年令一众皇室贵族、文武群臣皆惊叹的一舞,如今非在红翠楼,才得观半分。 而比绿腰舞本身更引人入胜的便是绿荷为了该舞而亲自设计的水上舞台,设在红翠楼最中心的庭院,四周绿水环绕,薄如蝉翼的云雾纱跟着台上的舞姬一同轻回慢转,便连天上明月也要为之低头! 要不说红翠楼的神秘东家是全江南最会挣钱的人了。他在舞台四周的连廊飞桥上设了为数不多的观赏位,视野绝佳,隐蔽性极好,每一位都价值千金。 可不管你是本地豪族,还是京城高官,想要一观由当年的天下第一名妓绿荷亲自调教的绿腰舞,皆要参与楼里每日的抽签,抽得了座位,才有花钱的机会。当然,你也可以花十倍甚至百倍的价钱,从幸运的宾客手中将那座位买过来。只是参与抽签的本就非富即贵,钱财再丰厚,一般亦难以打动他们。 长此以往,这再不只是一个观赏位,还变成了城中高官巨贾社交往来的最佳场所,不知促成了多少好的、坏的、上得了台面亦或见不得光的交易。 可惜,这一切的繁华鼎盛,在今日凶案案发之后,恐如云烟。 王妈妈的尸体是在她的二楼卧房中被发现的。她所住的心月阁在这红翠楼的西北角,虽地处偏僻,但因楼内四通八达的飞桥连廊,无须日晒雨淋,她便能通过其中的专用通道,轻松去往主楼、酒库、厨房等一众她常去的地方。 今晚,师徒二人直接从红翠楼的后墙飞进了心月阁。 脸上虽蒙了面巾,但一入院中,二人还是被院子里的浓香扑了一脑门。 积年累月堆起来的檀香,经久不散。院中一片死寂,只有残余檀香还提醒着在世之人,这里曾住了一位曾经名动天下的女子。 他们没在院中停留太久,便飞身前往二楼。小刀驾轻就熟地将门上的封条完整揭下,祁羽随后用柳莺儿给她的钥匙开了门,进去之前照常提醒门口望风的徒弟: “人来,敲门。” 王妈妈的卧房与红翠楼的其他地方比起来,简直可以用简朴二字形容。 室内空间不大,只一张床榻、一张帐桌、一把椅子,床后放了两个箱笼,皆上了锁。房间另一侧摆了一个木架子,是用来放脸盆和巾子的。 房内收拾得颇为整洁,丝毫没有打斗的迹象。窗户从里面被锁上,房门上的锁也没有被毁坏。整个房间,除了桌上和桌旁地面上早已干涸的少许血迹,一点都看不出这里竟是凶案发现的地点。 祁羽就着手中的火折子环视了一圈,又返回了箱笼边,试图去开那箱笼的锁。 可就在此时,常年习武练就的耳力,突然捕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流波动。 极轻。 她随即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几乎在同时,右侧的窗户突然被一股静默而强劲的内力冲破,紧接着飞进来一个人。 裹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浑身上下遮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与祁羽一般打扮。 祁羽待在原地没挪步子,只是抬手压住了脸上翻飞的面巾,另一只手同时挥出一鞭,将直冲她面门飞过来的两扇木窗上残存的内力给抽散了。碎木残片正好迎面砸到了那不速之客身上。 他闪身躲开,看着灵蛇一般的长鞭率先出声:“姑娘查你的,在下查自己的。互不干扰,如何?” 祁羽身量本就比寻常女子高出半截,这会儿又裹成这样,来人竟能于黑暗中一眼看出她是个女子。 “谁知你是不是凶手。”祁羽沉默了一瞬,方才开口。 “同样的话还给姑娘。” “我不是。” “那我也不是。” 莫名其妙。 本就闹心的祁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再多费口舌,她右手手腕一转,又要挥鞭子。 “且慢!”那黑衣人见状,又急忙开口道,“在下适才还未靠近这间屋子,便被姑娘发现了在下的气息,现下已深知不是姑娘的对手,可不敢再跟姑娘交手。姑娘若不放心,可将在下绑起来。在下只想知晓那箱笼里头有什么。” 说完,两手一摊,往祁羽的方向一递,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这人到底想要干嘛?!深夜打扮成这样,偷偷来此案发地点,却如此儿戏地跟她谈上不伦不类的条件了? 倒是会指示别人干活,一句不提自己的来路,莫名其妙得让祁羽觉得匪夷所思。她当即甩出了长鞭,伴随一声短促有力的裂空之声,鞭子已荡在半空。 可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屋里正待交手的两人同时看向房门的方向。 “有人来了。”小刀透过门缝淡定低语。 眼见着那条长鞭竟随即凌空调头,在空中画出一道漩涡,转瞬之间便盘回主人腰间。那黑衣人脚下闪躲的步子顿住,不知是察觉到没有必要,还是为如此收放自如又灵动深沉的内力惊住。 “是两名女子,不会武,应是楼中之人——”小刀转而又对那不速之客道,“若阁下是友非敌,不妨等一等她们。” 黑衣人看了祁羽一眼,一切都刚好被掩在黑暗中:“姑娘信我,别让楼里的人碰箱笼。” 黑衣人扔下比他整个人还要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随即就翻窗遁逃了。 轻功倒是还凑合。祁羽乱想着。 “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取自东汉安世高译《佛说骂意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夜探红翠楼 第4章 潘桃花 只见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飞桥走过来,脚下匆匆,罗裙摆动不安。两人转过弯,很快来到近前,前面掌灯的侍女便是祁羽傍晚在饮子铺见过的——那个报信的杏儿。 一直走在杏儿身后的人缓步走出了浓墨。便是生得如此面容,才能与这连宽大的披风都掩盖不住的娉婷身姿相配吧。蒙在夜色里,照在烛灯下,真真是人如其名,粉面樱唇,眼波流转间,妩媚烂漫如春日盛开的桃花。 “祁女侠——”声音亦是柔和轻软,与她整个人极为相衬。 “是柳记的东家传信于你们,我今晚会来红翠楼?”祁羽问出心中猜想。 确如小刀所说,她们皆不会武。可心月阁的院落宽阔,大门紧闭,院内遍植绿树。即便刚刚那黑衣人闹出些许动静,她们亦不可能察觉。 “奴家改日定会代莺儿妹妹感激姑娘恩情,”潘桃花敛眉低目,神色谦恭谨慎,“只眼下王妈妈尸骨未寒,她于奴家和妹妹都有知遇之恩。若没有她,便没有我们的今天。”说到此处,已是声泪俱下,愈显面颊娇嫩,但话语中却满含愤慨:“她如今惨遭横死,奴家做梦都想将凶手千刀万剐,以慰王妈妈在天之灵!若有用的上奴家的地方,祁女侠尽管开口,奴家义不容辞!” “杏儿也是!” “姑娘们唤我祁羽变好。”这“女侠”二字听在耳中着实别扭。 她们看起来,都寄希望于祁羽,表现得如此急迫,就像祁羽是她们此时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她们似乎都不太信任官府? “心月阁乃至整个红翠楼的各个出口应都被官府贴了封条?” “杏儿揭了,待会儿我们回去时,再把封条贴回去就是,”杏儿当即头一昂,神采飞扬:”保管官府的人看不出来。” 众人一同入了案发的房间,被黑衣人毁坏的窗户此刻光秃秃的,正呼呼的往屋里灌风。 夏夜凉爽。 桃花环视屋内,注意到了地上残破的木头尸体,转头看向祁羽。未及她问出口,祁羽主动开口道:“还有旁人关心这个案子,不过已经逃了。” “祁姑娘可知对方是何人?”才稍稍平复心情,桃花听罢,又慌张起来。 祁羽摇了摇头:“他轻功不错,没能抓到他。” 是了,她也是多此一问。桃花自嘲一笑,随即再一次恳切表示,祁姑娘若有什么想问的,她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妈妈平时可有与人交恶,或是有什么仇人纷争?”祁羽若有所思,问完又补充道,“不急,姑娘们可细想想。” “王妈妈自红翠楼开门迎客之日起就在楼里,她做人八面玲珑,做生意细心周到,客人们从江湖白衣到达官显贵,都对她赞不绝口。再加上她年轻时于皇家夜宴献舞,得官家另眼相看的事迹流传之久、之广,乃至市井坊间至今仍流传着她的关系上可通天的传闻。等闲之人,实在无甚机会、亦不敢与她起什么冲突……”桃花眼中挣扎,犹豫道:“只是……” “只是凡跟绿腰舞相关之事,王妈妈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杏儿忍不住接话,“她对待练舞的姑娘们极为严苛,可姑娘们因要上台表演,穿的又轻薄,身上是断不能留疤的。既打不得,她便使其他手段,比打更加残忍。不让姑娘们睡觉是最轻的了,她们没日没夜地练,一日达不到她的要求,便一日不能登台。登不了台,没了银钱收成,时日一长,眼见着养不活自己了,便只能去做那最低等的卖身的生意。可这已经算是好的了,若有那不幸的,不堪苦累,日积月累的一身伤,最后瘫了瘸了没有用处了,只能被扫地出门,任你自生自灭,也与楼里无关了。” 绿腰舞不再只是一种舞,而是关系着红翠楼所有姑娘们的一生。她们起初主动或被迫地流落楼中,以为从此便要沉于泥潭。却就在此万念俱灰之际,她们乍闻有机会可以绿腰舞立足,自己的身子能自己做主,不用随意委于旁人。甚至若你足够突出,你会拥有自己独立的院落,成群的仆人小厮只伺候你一人,你无须日日辛劳,便能锦衣玉食,王妈妈也不会说你一个不字。 于是,姑娘们就像被短暂拉出水面的溺水之人,一个个卯足了劲、不要命了似的跟着王妈妈练舞。 可舞之一道,只凭努力,没有天分,又怎能入得了曾经以绿腰舞名动天下的一代名妓绿荷的眼。 这便是她们能想到的王妈妈唯一会与人结怨的地方。若要说仇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手底下的姑娘都是她的仇人。 “谁先发现的王妈妈的尸体?” “瓶儿,她是王妈妈的贴身丫鬟。”杏儿答道。 说起来,案发前一日,因当晚楼里没有安排绿腰舞的表演,王妈妈说身体乏累,很早就回了心月阁。 她平日作息极其规律,巳时三刻亦是她教习姑娘们绿腰舞的时辰。二十多年来,她从未缺席。瓶儿平常只需敲一下门,便能听见她清醒如常的声音“进来吧”,仿佛早已清醒多时。 可昨日连喊了四五声,皆无人应答。瓶儿知王妈妈在绿腰舞之事上一向严苛,怕耽误了练舞的时辰,当下便紧张起来,指尖稍一用力,那房门竟没有锁,轻轻一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待小心推门而入,瓶儿才发现,人竟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凳子上,面朝下趴在了帐桌上。 瓶儿嘴里不停喊着“王妈妈”,可趴着的人却丝毫没有反应。她伸出指尖去推,依然纹丝不动。 睡眠浅的人,不会睡得这样沉,除非已失去了意识。 瓶儿起初以为王妈妈是犯了什么急症,待憋足了劲儿将她的头翻过来,才发现她面容发绀,人早已没了气息。 “楼里出了命案,东家来过吗?”祁羽问。 “除了王妈妈,没人见过东家,也没人知道东家是谁。”桃花摇了摇头,“连东家是男是女,楼里的人都不甚清楚。即便东家来过,只要自己不主动表明身份,我们也不会知晓。” “那你呢?” “奴家亦——” “你记恨王妈妈吗?”祁羽接着问道。 “怎么会?!”杏儿呛声道。她向来容不得旁人对自己姑娘“出言不逊”,声音一下高了不少,“我们家姑娘是楼里最心善能忍的了。而且自莺儿姑娘离开之后,楼里绿腰舞跳的最得王妈妈心意的,便只剩我家姑娘一人。那什么海棠、红梅——” 杏儿说到此处,眉毛一抬、嘴角一撇,好像颇看不上她话中的这两人。天真的大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赶忙上前将房门开了条缝,指给在场的所有人:“瞧,前面便是我家姑娘专属的院子,名唤含雨轩……海棠和红梅一直在抢莺儿姑娘原先住的倚云阁。切——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的上,不过是给我家姑娘作配的,王妈妈怎么可能允准。如今,我家姑娘凭王妈妈教习的绿腰舞,挣得两全局面,过得比那大家闺秀还要舒坦自在,怎会记恨王妈妈呢?” 杏儿一通情绪激动的意有所指,才将房门关严实。这一晚上,数她最忙。 桃花温和地看向杏儿,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无奈、宠溺,夹杂着落寞。 “今日来查案的官差可有说,红翠楼何时能重新开张。” 桃花只能继续摇头:“但估计不会太久,红翠楼的常客,上到——” 她没有说下去,只竖起玉笋一般的手指,朝上指了指。意味再明显不过。 这扬州是什么地方,淮南东路首府所在,又是大颍的水路漕运枢纽和钱袋子,最不缺的便是高官显贵。这些人里,又有多少是红翠楼的常客。 可如今,王妈妈就这样撒手人寰,让红翠楼扬名的绿腰舞不知还有没有传承,或还能以这样人间难得一见的水准跳个几载,亦未可知。 高官显贵们加上十二楼台的这些同行们,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案子,必不会拖得太久。 祁羽闹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白日里,那纨绔有一句话说的倒是有些道理。若桃花和杏儿主仆二人未有虚言,王妈妈对绿腰舞和红翠楼的生意如此看重,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那舞艺卓绝的柳莺儿却是如何让王妈妈甘愿放她全须全尾地离开的。现下看来,她对自己为何能离开红翠楼有所隐瞒。 加上她得知王妈妈被害后超出寻常的惊恐,还有今夜不请自来的黑衣人,种种迹象都让祁羽觉得,王妈妈的死不会如表面所见一般简单。而红翠楼便是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 “我需得乔装入红翠楼,方便查案。” “奴家求之不得!”桃花姑娘激动地拉住祁羽的手,“奴家和妹妹竟不知该如何回报姑娘如此大的恩情。” 于是今夜之后,祁羽便改名丰儿,入含雨轩。为掩人耳目,她名义上是伺候桃花姑娘的婢子。 “师父。”许久未曾出声的小刀看向师父。 “你留在饮子铺护卫,以防有人闹事。” “……是。” “那就散了吧。” 祁羽抬头看向夜空,天光即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