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皮后被抓回去□□》 第1章 裂隙 林恒公寓总是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旧书的霉味、茶叶的清香、刀具的冷寂,以及林恒执意维持的、近乎苛刻的洁净感。那是消毒水与清水总是反复洗涤房间,之后留下的,是微涩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莉安常说,这是“林的味道”,说这话时,她总是像只猫一样,蜷在林常坐的那张沙发椅里,鼻尖微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神气。 七年的光阴,足以让陌生变为熟稔,让疏离也滋生出缠绕的藤蔓。林恒和莉安就是这样。从少年时略显笨拙的相遇,到如今青年时期心照不宣的陪伴,岁月仿佛用一种极细的工笔,在他们彼此的生命上,勾勒出对方无处不在的影子。是战友,是伙伴,是共享无数个黄昏与黎明的知己,也是徘徊在暧昧边界,互相试探,却又小心翼翼收回触角的两个人。 林恒的感情内敛如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而莉安,热烈明媚,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小疯子。她的情绪像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干脆。前一刻可能还在为一只死去的鸟儿落泪,下一刻就能拉着林恒爬上屋顶,只为了看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少女的想法天马行空,行动力却惊人,常常让习惯于秩序和规划的林恒感到头疼,却又无可奈何地被她眼中燃烧的、鲜活的生命力所吸引。 他习惯了她的“疯”。习惯了她突然把野花插在他一丝不苟的头发上,习惯了她用夸张的语调讲述那些明显经过添油加醋的“冒险”,也习惯了她偶尔在深夜,带着一身露水敲响他的窗户,眼神晶亮,说:“林,陪我看溪流吧。” 他以为他习惯了关于她的一切。 直到那个夜晚。 任务归来,身上带着难以避免的尘土与血腥气。林恒的眉头蹙得很紧,他第一时间就想把自己浸入热水中,洗去这一切令人不快的痕迹。莉安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任务中的趣事,试图驱散他眉宇间的阴霾。在穿过一条昏暗走廊时,她不小心被散落在地的杂物绊了一下,踉跄着向前扑去。林恒反应极快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扶稳。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指尖传来一种极其轻微的、异样的触感。 不是布料纤维的摩擦,也不是人体肌肤的温热弹性,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于纸张边缘刮过,或者说是极薄的、干燥的膜状物被掀开一角的错觉。位置在她后腰偏左的地方,隐藏在制服之下。 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莉安大大咧咧地站稳,嘻嘻哈哈地拍着他的手臂,“谢啦!差点就摔个狗吃屎!” 林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走路看路。”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但那双锐利的灰蓝色眼瞳,却悄然锁定了方才指尖触碰的地方。 夜里,林恒躺在床铺上,那片异常的触感却如同幽灵般,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不是错觉。他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早已锤炼到极致。那绝不是正常皮肤该有的感觉。那更像是一种……接缝? 一个荒诞的、只在志怪传说中听过的词语,毫无征兆地跳进了他的脑海——画皮。 荒谬。 他立刻否决。莉安是他看着长大的,她的喜怒哀乐,她身上每一处细微的伤痕,虽然她似乎总是恢复得异乎寻常的快,她指尖的温度,她发间若有若无的、像阳光晒过的青草一样的气息……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披着一层皮? 可是,那些属于莉安的、却又偶尔让他觉得无法完全理解的“疯”,那些过于炽烈的情感,那些突如其来的、仿佛耗尽了全部生命力的疲惫,还有她对自己过往某些细节的含糊其辞……无数细碎的、以往被他归为“莉安就是这样的”小细节,此刻在那个诡异的触感催化下,纷纷变得可疑起来。 他需要证实。或者,证伪。 接下来的几天,林恒变得更加沉默。他像往常一样处理公务,训练新兵,和莉安一起喝茶。但他观察莉安的频率,高到了一个近乎异常的程度。 他看着她用那双白皙、看起来毫无异常的手,灵巧地摆弄茶具,指尖划过瓷器的边缘。他看着她训练时,汗水浸湿额发,脸颊因运动而泛出健康的红晕。他看着她因为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而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渗出泪花。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那么鲜活。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汲取养分。 莉安似乎格外注意保护她后腰左侧的位置。换衣服时,她总是下意识地背对所有人,动作迅捷。有一次,在讨论战术时,他无意中将手搭在她那个位置附近的椅背上,莉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插科打诨。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某天下午,他提前结束会议回到公寓,推开莉安房门时——他拥有她房间的钥匙,用于“防止你这个疯子把自己作死”,这是他的原话——看到她正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整理腰间的衣物。听到门响,她猛地回头,脸上闪过一丝极少见的、近乎惊慌的神色,虽然立刻被她用一个夸张的转身和抱怨掩盖了过去。 “林!敲门!我在换衣服!” “你换衣服从不锁门。”林恒平静地说,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扫过她刚才手按着的后腰左侧。那里的制服布料看起来平整无比。 “那也不行!女孩子需要**!”莉安嘟着嘴,凑到他面前,试图用她惯用的胡搅蛮缠蒙混过关。 林恒没有推开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了跳跃光斑的眼睛里,此刻除了惯有的狡黠,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有些粗鲁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脏死了,去洗澡。” 莉安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林恒站在原地,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发丝的柔软触感。那么真实。可他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需要更确切的证据。 机会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降临。 外出任务,莉安所在的小队遭遇了意外,虽然全员返回,但她为了掩护队友,肩背至后腰处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伤势不轻,但幸运的是,似乎并未伤及根本。医疗兵进行了紧急处理和包扎,嘱咐她需要静养,按时换药。 换药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林恒身上。一方面,他是她最信任的人;另一方面,他的严谨和洁净,是确保伤口不被感染的最佳保障。 莉安趴在床上,上衣褪至腰际,露出缠绕着厚厚绷带的背部。房间里弥漫着药膏和血腥混合的气味。窗外的雨声哗啦啦的,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林恒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稳定、精准。他用消毒过的剪刀,小心地剪开旧的绷带。伤口暴露出来,很长,皮肉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但确实如医疗兵所说,不算太深。他沉默地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涂上新的药膏。 莉安趴着一动不动,她没有抽泣或者喊痛,反而怡然自得。 整个过程,林恒的心跳平稳得不像话。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指尖,集中在那个他怀疑的位置附近。伤口主要在上背部,但边缘似乎向下延伸,接近了后腰左侧。 伤口处理完毕。他为她贴上干净的纱布和胶布。 “别动。”他低声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的手指拿着纱布,看似无意地,用指腹在她后腰左侧,那个他日夜惦记的位置,极其轻柔地、缓慢地按压、抚过。 就是这里。 这一次,感觉无比清晰。在正常肌肤的触感之下,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皮肤纹路融为一体的隆起。非常非常细,像是一根发丝嵌入其中。而在这道隆起的边缘,指尖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和“薄”。仿佛下面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当他施加极轻微的压力时,甚至能感觉到那层“皮肤”似乎有极其微小的、可以被掀开的趋势。 林恒的动作停顿了不到半秒。随即,他若无其事地将纱布覆盖在伤口上,用胶布固定好。他的动作稳定如常,没有泄露丝毫内心的惊涛骇浪。 然而,莉安的身体,在他指尖触碰到那个位置的瞬间,彻底僵住了。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磅礴的雨声,敲打着死寂。 第2章 真容 绷带包扎好后,林恒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莉安裸露的背脊,看着那道刚刚被他处理好的伤口,以及伤口下方,那个隐藏着惊天秘密的“接缝”。 莉安也没有动。她保持着趴伏的姿势,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表情。但林恒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漫长的沉默在雨声中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最终,是林恒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质地,像淬火的钢铁。 “莉安。”他只叫了她的名字。 没有疑问,没有斥责,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却仿佛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莉安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良久,她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没有起身,依旧躺在那里,背对着他,但林恒能从她侧脸的弧度,看到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绝望、恐惧和一丝……解脱的复杂神情。 “……你发现了。”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吞没,却清晰地传入林恒的耳中。那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恒没有回答。他绕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瞳里,翻涌着太多情绪——震惊、被欺骗的愤怒、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以及更深处的,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的刺痛。 “是什么?”他问,言简意赅。 莉安看着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疯狂与活力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灰烬。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有的、满不在乎的笑容,却失败了。 “如你所想,”她轻声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或者说,如你所惧。画皮……妖。” 最后那个字眼,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林恒世界里某些固有的认知。 他看着她,这个他认识了七年,一起经历生死,分享过无数秘密和暧昧瞬间的女孩。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嘴唇的弧度,每一寸他都无比熟悉。可现在,她却告诉他,这一切,可能只是一张精心描绘的“皮”。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莉安避开了他的目光,重新将脸埋回臂弯,声音闷闷地传来:“……需要一具‘身体’,需要‘活着’。人类的世界……很有趣,也比山林里温暖。”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遇到了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林恒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愤怒、恶心、被愚弄的感觉再次涌上。他几乎要冷笑出声。多么可笑!他竟然对一个……非人之物,产生了那样隐秘而真挚的情感。 “所以,一直是在伪装?”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冷厉。 “不是!”莉安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迸发出激烈的情绪,那是一种被误解的委屈和急切,“那些开心是真的!难过是真的!害怕是真的!依赖你……喜欢你……也都是真的!” 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红,眼眶也湿润了。这表情如此真实,如此熟悉。林恒刚刚筑起的冰冷心防,产生了一丝裂痕。 “证明给我看。”他向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让我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 莉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护住后腰,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抗拒。“不……林恒……不要……” “证明给我看!”林恒重复道,语气更加冷硬。他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直面这最残酷的现实,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是挥刀相向,还是…… 莉安与他对视着,像是在衡量他眼神中的决绝。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窗户,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拷问。终于,她眼中的抗拒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和认命。 “……好。”她轻声说,声音抖得厉害,“你看吧。”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床上坐起身。面对着他,双手颤抖着,伸向自己的后腰左侧。林恒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动作。 他看到她的指尖,在那道他确认过的“接缝”处摸索着。然后,她的指甲似乎抠住了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轻轻一挑—— 仿佛魔法一般,一道极其细微的裂口,在她光滑的肌肤上显现出来。那裂口沿着脊柱左侧,向上延伸,隐没在绷带之下。 莉安的动作没有停。她的手指沿着那道裂口,缓缓向上,像是在解开一件无形的紧身衣。随着她的动作,林恒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道裂口逐渐扩大,人皮的边缘微微卷起,露出了其下的景象。那不是血肉,不是骨骼,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存在。是流动的、氤氲的微光,仿佛凝聚的月光,又像是深邃夜空中闪烁的星尘。在那片光芒中,隐约可见一些更加古老、更加非人的、优美而诡异的纹路在缓缓流转。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理解范畴的美丽与恐怖。 这才是她的“本体”。 那层他无比熟悉的、属于“莉安”的皮囊,此刻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半褪在她的肩头,露出了下面隐藏的、属于“妖”的真实。 林恒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心理准备,在直面这超现实的一幕时,都显得苍白无力。恶心吗?有的。恐惧吗?或许也有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颠覆认知的冲击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哀的震撼。 莉安停止了动作。她半低着头,人皮褪至肩胛,露出了那片非人的、流淌着微光的脊背和一侧纤细的、同样由光尘勾勒出的肩膀。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空洞的绝望,轻轻地问: “现在……你满意了吗,林恒?”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声不知疲倦地喧嚣着,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恒被钉在了那片裸露的、非人的“真实”之上。那流动的星辉,那古老的纹路,与他记忆中莉安光滑的、温暖的、会在阳光下泛出细腻光泽的肌肤形成了无比残酷而鲜明的对比。他的胃部一阵紧缩,生理性的排斥感几乎要冲破喉咙。 这就是和他朝夕相处了七年的“人”。这就是让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悸动和柔软情感的……存在。 “穿上。” 良久,林恒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复杂的情绪。 莉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这两个字是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她没有动,只是维持着那个半褪人皮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绝望的雕塑。 “我让你穿上!” 林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暴戾。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无法再看着那副景象,那会让他觉得自己过去所有的认知和情感,都成了一个荒谬的笑话。 身后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莉安在默默地、颤抖地将那层人皮重新“穿”好。那声音很轻,却像砂纸一样摩擦着林恒的耳膜和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动静停止了。 “……好了。”莉安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林恒缓缓转过身。莉安已经重新穿戴整齐——或者说,重新“披挂”好了那层属于人类的皮囊。她坐在床沿,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整个人缩成一团,散发出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感。那个总是活力四射、想一出是一出的小疯子,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空壳。 林恒走到她面前,停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内心天人交战。 理智在尖叫,告诉他眼前这个“东西”是异类,是非人之物,是潜在的、无法估量的危险。他应该立刻上报,应该将她控制起来,甚至……应该亲手了结这个欺骗了他这么多年的“隐患”。他是人类的士兵,保护人类是他的职责,清除未知的威胁是他的本能。 可是……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无数的画面。 是莉安第一次笨拙地给他泡茶,结果把茶水洒了他一身,还笑嘻嘻地说“这是洗礼”;是她在他受伤时,守在他床边,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却还强撑着说“你可别死了,不然谁给我收拾烂摊子”;是她偷偷把野花放在他窗台,被他发现时,脸红得像晚霞,却还要嘴硬说“是风刮过来的”;是无数个瞬间,她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他,眼中是全然的信任;是那些暧昧的、心照不宣的瞬间,她看着他时,眼中闪烁的、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光芒…… 点点滴滴,喜怒哀乐,那些真实的陪伴和依赖,难道都是这层皮囊演出来的戏码吗? 那层皮囊之下,那流动的星辉之中,是否也藏着一颗会因他而跳动、会因他而疼痛的“心”? 林恒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分析战术一样的头脑,来分析眼前这个前所未有的“状况”。 “多久?”他问,声音恢复了一些平日的冷静,但依旧冰冷。 莉安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还在微微颤抖。“……什么多久?” “这具‘皮囊’。能维持多久?需要什么?”林恒的问题直接而核心,不带任何感**彩。 莉安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片刻,才低声回答:“……平时需要用特制的药水养护……不然会干裂、失去活性。平时……和正常人一样,会受伤,会流血,只是……恢复得快一些。”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受到严重损伤,比如……烧毁,或者被利器划破关键连接处……就需要……更换。” “更换?”林恒的瞳孔微缩。 “嗯。”莉安的声音更低了,带着难以启齿的试探,“寻找……新的……‘材料’。” 林恒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明白“材料”指的是什么。那意味着另一个人类的死亡。尽管这可能是在她遇到他之前发生的事情,或者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但这个认知依然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你杀过人?”他的声音骤然变冷。 莉安猛地摇头,急切地辩解:“没有!我捡的!是在战场或者乱葬岗,那些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她的声音带着委屈,“我……我只是想……想像人类一样……” 她的辩解是否属实,林恒无法立刻验证。但这至少暂时缓解了他心中最极端的杀意。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林恒在房间里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搏斗。一边是责任、理智、人类的立场;另一边,是这七年来积累的、无法轻易抹杀的感情,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眼前这个脆弱“异类”的……怜惜? 最终,他停下脚步,站在莉安面前。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挣扎,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 “听着,”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件事,到此为止。除了我,不允许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莉安惊愕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林恒没有理会她的震惊,继续冷冷地说道:“你的‘皮囊’养护,以后由我负责。需要什么,告诉我。不允许你再私自进行任何与之相关的活动,尤其是‘寻找材料’。”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如果被我发现你有任何危害人类的行为,或者试图逃离……”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具分量。 莉安呆呆地看着他,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滴落在紧攥着衣角的手背上。那不是委屈,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释然和后怕。 “林……”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林恒别开脸,不再看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背影挺拔而孤峭。 “记住你的身份,莉安。”他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也记住我的底线。” 他没有说原谅,没有说接受。他只是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违背常理的道路——将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连同这个非人的存在,一起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为什么?他问自己。 或许,只是为了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此刻却为他流泪的眼睛。或许,只是为了那七年的光阴,早已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越过了种族与真实的界限。 但无论为了什么,他都选择和她站在一起。 雨,还在清洗着世界的污浊,也仿佛要涤荡尽这漫长一夜的惊心动魄。 第3章 僭越 自那个雨夜之后,某种看不见的界限被打破、被重新划定。新的界线,扭曲而危险,带着令人心悸的张力,存在于他们之间。 林恒遵守了他的诺言。他没有将莉安的秘密公之于众,甚至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任何异样。他依旧是那个冷峻、强大、一丝不苟的军人。只是在无人注视的角落,他看向莉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解读的审视和更深沉的复杂。 莉安似乎也很快从最初的惊吓中恢复了过来。她那热烈、随性的小疯子本性,在确认林恒不会挥刀相向之后,便又开始蠢蠢欲动。或许对于寿命漫长、观念与人类迥异的“妖”而言,暴露秘密的恐惧,远不如失去林恒的陪伴来得可怕。只要他还在她身边,哪怕是以这种全新的、带着隔阂与监视的方式,她也能迅速找到自洽的逻辑,甚至从中寻找到新的“乐趣”。 皮囊的养护,成了他们之间最隐秘的联结,也成了莉安眼中一场新奇又带着挑衅意味的游戏。 第一次正式的养护,发生在莉安伤势稳定后不久。她肩背的伤口在药物和妖异体质的共同作用下,愈合得很快,但人皮本身似乎更需要精心的维护,尤其是在连接处和受损边缘。 林恒弄来了莉安所说的特制药水——一种气味清冽、色泽如琥珀般粘稠的液体。过程需要在安静、私密的环境下进行。地点自然选在了林恒公寓的地下室,那个绝对安全,不容打扰的领域。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书、茶叶,以及新加入的、那奇异药水的混合气味。莉安站在房间中央,暖色的灯光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林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沾满药水的柔软棉布,脸色是惯常的淡漠,但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先从后背开始吧,”莉安转过身,背对着他,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上次受伤的地方,还有连接处,都需要多涂一点。” 她说着,双手便自然地抓住了衣摆,利落地向上一掀,将上衣脱了下来,随手扔在了旁边的沙发上。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或羞赧。 林恒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 少女光滑的脊背暴露在灯光下,伤口的疤痕已经淡去,只留下浅浅的粉痕。脊柱的线条优美,肩胛骨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而在那看似完美的肌肤之上,那道极其细微、从后腰左侧向上延伸的“接缝”,在林恒的眼中,却如同地图上标红的禁区,无比醒目。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棉布沾满了冰凉的药水,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肌肤的瞬间,莉安却忽然转过了身。 “等等,”她说,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前面有些地方我自己不太容易擦到呢。” 话音未落,她已动手解开了裤子的纽扣,利落地将其褪下,连同内里的衣物一起,堆叠在脚边,包括最后遮蔽的布料。 整个过程快得让林恒来不及阻止,或者说,他根本没想到要阻止——在他的认知里,人类,尤其是女性,绝不会在异性面前如此……坦荡。 顷刻之间,莉安已□□地站在了他面前。 灯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年轻的身体上,勾勒出每一处起伏的曲线,每一寸光滑的肌肤。这具身体,林恒并非完全陌生,在多年的并肩作战和日常相处中,他见过她训练后汗湿的脖颈,见过她受伤时裸露的臂膀,甚至在她高烧迷糊时,帮她擦拭过身体。但那都是在“她是人类”的前提下,带着战友间的关切和一种近乎医者的冷静。 此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知道这完美的皮囊之下是什么。他知道这每一寸看似真实的肌肤,都只是一层精心伪装的“外衣”。这个认知,像一层冰冷的薄膜,隔阂在他的感官与**之间。 然而,视觉的冲击力是直接的,原始的。这具身体,无论其本质如何,在人类的审美中,无疑是美丽而充满诱惑的。 林恒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他拿着棉布的手停在半空,灰蓝色的眼瞳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一种混合着愤怒、荒谬、和被冒犯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他想厉声呵斥,想让她立刻把衣服穿上,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莉安却对他内心的风暴毫无所觉,或者说,她察觉了,却以其特有的“疯”,将这风暴视为一种有趣的实验对象。她甚至向前微微倾了倾身体,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好奇,目光大胆地扫过林恒紧绷的下颌线,和他那只紧紧攥着棉布、指节发白的手。 “林,”她开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般的调笑,“这幅身体,你喜欢吗?” 林恒的瞳孔猛地一颤,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莉安似乎觉得这反应很有趣,她歪了歪头,继续用那种天真又蛊惑的语气说道:“书里都说,男人看见脱光的女人,身体会发生一些变化……会起反应,会兴奋,会想要……”她顿了顿,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汇,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那个,“……□□。” 她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林恒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蓝色眼睛,像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孩子,在等待一个答案。 “你会吗,林?” “……” 空气仿佛凝固了。地下室里的每一粒尘埃都停止了漂浮。林恒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能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紊乱的搏动。愤怒、羞耻、一种被彻底看穿和挑衅的暴戾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血管里奔涌。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在用一层虚假的皮囊欺骗了他这么多年后,又如此坦然地、用这层皮囊作为工具,来试探他、挑衅他?她凭什么认为,在知晓了那皮囊之下的非人本质后,他还会对这具空壳产生任何**? 然而,身体的反应,有时候并不完全受理智的控制。那瞬间的视觉冲击,那熟悉的眉眼带着全然陌生的、妖异的大胆,确实在他体内点燃了一把火。但这把火,被更汹涌的冰冷怒火和荒谬感死死压住了。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 动作快速,带着一种危险的压迫感。莉安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手腕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将她狠狠地掼在了旁边坚硬的墙壁上。 “唔!”后背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并不算太疼,但这股力量和她从未在林恒身上感受过的、几乎要碾碎她的戾气,让她瞬间噤声。 林恒一只手死死扣着她的手腕,将其压在墙上,另一只手则撑在她耳侧的墙壁上,将她完全禁锢在他的身影之下。他靠得极近,近到莉安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灰色风暴,能感受到他灼热而压抑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头上。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声音像是从冰窖深处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濒临失控的危险: “你以为这是什么?嗯?”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冰锥砸在地上,“一场有趣的游戏?一次对你魅力的测试?” 莉安被他眼中的狠厉慑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恒,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 “听着,怪物。”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淬毒般的低语说道,“这层皮,在我眼里,跟挂在商店橱窗里的假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更恶心,因为它下面藏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裸露的肌肤,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我对一件‘衣服’,”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带着残忍的讥讽,“不会有任何兴趣。更不会对穿着这件衣服的、非人的存在,产生任何你从那些肮脏书本里看来的龌龊念头。” 莉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尖锐的、陌生的刺痛感。他那句“怪物”,那句“鬼东西”,像针一样扎进了她星辉凝聚的核心。她可以不在乎人类的眼光,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异类的身份,但当这些词汇从林恒口中说出,带着如此鲜明的憎恶时,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受伤。 她眼中的好奇和调笑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林恒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或算计。但他只看到了那片熟悉的、此刻却蒙上了水光的倔强。 他猛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向后退开一步,仿佛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他拿起那块因为方才的冲突而掉落在地、沾满了灰尘和药水的棉布,看也没看,直接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 “养护改天。”他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尚未完全平息的汹涌暗流,“现在,把你那身‘衣服’穿好。” 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绝,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莉安站在原地,墙壁的冰冷透过肌肤传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对这层她视若“衣服”的皮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它不再是单纯的工具,它似乎也承载了某些她之前无法理解的东西——比如,林恒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恶,以及她心中那莫名泛起的、酸涩的刺痛。 她默默地、一件件地拾起地上的衣物,重新穿好。 地下室里,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弥漫不散的、清冽而诡异的药水气味,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打破了界限、混杂着天真与残忍、**与厌恶的僭越。 第4章 遁走 林恒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莉安那星辉凝聚的核心。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疼痛,远比任何物理伤害更尖锐,更彻骨。不是因为被厌恶——作为异类,她早已习惯潜在的被排斥感——而是因为,这厌恶来自于林恒,来自于这个她用了七年的时间,像藤蔓缠绕乔木般,将自身存在与之紧密交织的人。 他眼中的鄙夷,他口中“怪物”、“鬼东西”、“一件衣服”的定义,将她这些年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一切,那些陪伴、那些暧昧、那些她以为是“真实”的情感,都瞬间击得粉碎。 原来,皮囊之下,她在他眼中,终究只是不堪入目的异类。 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但那潮水在触碰到她与生俱来的、属于“妖”的骄傲和某种近乎幼稚的执拗时,迅速凝结成了冰。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再看林恒一眼。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强行压入那片流动的星辉深处,表面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她默默地弯下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一件件,重新将那层被林恒斥为“假人皮囊”的“衣服”穿回身上。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而绝望的仪式。 林恒背对着她,站在窗边,身影依旧挺拔冷硬。他能听到身后窸窣的穿衣声,能感受到空气中那几乎要凝滞的压抑。愤怒的余烬还在他胸腔里隐隐燃烧,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控后的烦躁。他等着她像往常一样,用那种胡搅蛮缠或是委屈巴巴的语气来反驳他,来挑战他的底线。 但他等来的,只有一片沉默。 穿好衣服的莉安,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看那个背影一眼。她径直走向门口,伸手,拧动门把。 “咔哒。”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格外刺耳。 林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放在窗台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以为她只是负气离开,像过去很多次争吵后那样,跑去屋顶或者训练场发呆,过不了多久,又会没事人一样出现。 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平稳,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渐行渐远。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林恒才缓缓转过身。地下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那清冽的药水气味,和她留下的、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决绝。 他皱了皱眉,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不安。但很快,这丝不安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走到垃圾桶边,看着里面那块脏污的棉布,烦躁地“啧”了一声。 第一天,莉安没有出现。 林恒以为她还在闹脾气。他照常处理公务,训练士兵,喝茶。只是偶尔,目光会下意识地扫过莉安常坐的那个位置,空着。他告诉自己,这样也好,让那个不知轻重的女人冷静一下。 第二天,莉安依旧没有踪影。 江野在会议上随口问了一句:“莉安呢?这两天没见她吵闹,有点不习惯。” 林恒面无表情地回答:“可能又跑到哪个角落发疯去了。” 但当他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只有他一个人的公寓时,那种空寂感变得格外清晰。没有了突然从窗外探进来的脑袋,没有了叽叽喳喳分享“奇遇”的声音,也没有了那种……属于莉安的、鲜活而混乱的生命力。 第三天,第四天…… 不安的阴云开始在他心头积聚。他动用了军队的资源,以“队员失联”为由,在城市内进行了隐秘的搜寻。结果,事实是,莉安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没有带走任何行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好像从他的世界消失了。 同事们窃窃私语,江野兴致勃勃地猜测莉安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新的“神秘物种”跑去研究了;有人抽动着鼻子,却说这个城市已经失去了她独特的气息;连最沉稳的岳沉都罕见地表达了关切。 只有林恒知道,她不是去“研究”,她是离开了。 真正意义上的离开。 那个雨夜的画面,她褪去人皮后露出的星辉本体,她赤身站立时天真又残忍的提问,以及他那些冰冷刻薄的话语……如同梦魇般,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那番话,不仅仅是拒绝和警告,更是一种驱逐。 他将她,从她的“人类世界”,从她的“温暖”,从他的身边,彻底推开了。 愤怒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滋生的、冰冷的钝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空茫。 城市的搜寻无果后,林恒将目光投向了野外。 这近乎疯狂。野外是动物的领地,是死亡遍布的荒野。为了一个“非我族类”的、不告而别的“怪物”,冒着巨大的风险外出寻找,这完全违背了他作为士兵的职责和理性。 但他无法控制。 那种空茫感,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公寓不再是他安宁的庇护所,而成了一个充满她气息的、令人窒息的牢笼。每一次任务归来,推开门,迎接他的只有死寂。他开始失眠,会在深夜突然惊醒,仿佛听到她敲门的声音,但门外只有呼啸的风。 他渐渐明白,无论那皮囊之下是什么,那个名为“莉安”的存在,那个陪伴了他七年的、鲜活、吵闹、想一出是一出的小疯子,早已在他冰冷有序的生命里,凿开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窟窿。 他开始利用每一次田野勘察的机会,脱离大部队,如同鬼魅般穿梭在危险的区域。他的目标不再是敌人,而是任何可能存在的、属于她的踪迹。一片不寻常的衣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那特制药水的气息,或者是……传说中关于山林精怪的只言片语。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冷硬。灰蓝色的眼瞳里,除了锐利,更多了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偏执。队友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但无人能触及真相,也无人能劝阻他。 他走到了一个靠近水源的山洞,里面有一些人类生活过的痕迹,一个简陋的石灶,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小块人类衣物的碎片,像是被无意中勾破留下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混合着阳光青草与那奇异药水的气息。 但只是疑似。 他站在山洞入口,望着外面郁郁葱葱、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山林,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世界如此之大,一个可以完美隐藏自己气息的“画皮妖”,若真心不想被他找到,他便永远也找不到。 他在那山洞里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最终,他什么也没拿,只是沉默地起身,离开了。 从此,林恒的生命中,多了一项永不停止的、隐秘的任务——在每一次远征中,寻找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身影。 而他公寓地下室的某个角落,始终存放着一瓶未曾开封的、气味清冽的特制药水,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主人。 他想,他老了之后该怎么叙述这个故事?以一场残酷的坦诚开始,以一场沉默的离别暂告段落。一个在山林中与孤独为伴,守着被否定的真心;一个在城市与空虚为伍,进行着永无止境的寻找……那层被憎恶的皮囊,成了横亘在彼此之间,再也无法跨越的、名为“真实”与“偏见”的鸿沟。 或许,只有当岁月流逝,当失去的痛楚沉淀入骨,那个人才能真正明白,有些东西,无关皮囊,只关乎皮囊之下,那曾经真实跳动过的心意。但那时,是否还来得及? 山林无尽的山风吹来,时光的尘埃仿佛那么遥远。 第5章 醒来 莉安慢慢悠悠从山林洞穴中醒来,她睁开眼睛,揉了揉。 又梦到过去的事了,她想。 那天,她走出地下室,走出城市。她穿着人类的皮囊,凭借着妖物对自然的天生亲和,轻易地越过了围墙,融入了城市外广袤而危险的山林。这里才是她最初的来处,充斥着弱肉强食、没有虚伪客套的真实世界。 她回到隐秘的山洞,靠近水源。她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护人皮与本体之间的完美平衡,不再需要模仿人类的社交礼仪,不再需要压抑本性去迎合谁的期望。她任由星辉在月光下自由流淌,倾听野兽的嚎叫与风声的呜咽。 山林寂静,尤其是在夜晚。这种寂静,与军队公寓的安静不同,那是一种亘古的、缺乏回应的虚无。没有林恒翻阅文件时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没有他泡茶时水流注入杯盏的动静,更没有他偶尔用那冷淡嗓音叫她名字的声音。 她会想起他揉乱她头发时,指尖那看似粗鲁实则克制的力度;想起他因为她胡闹而蹙紧眉头,却最终会帮她收拾烂摊子的背影;想起在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挺拔如松的身姿;想起那些暧昧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瞬间,他灰蓝色眼瞳中一闪而过的、几乎让她以为不是错觉的柔和…… 那些被她珍视的、视为“真实”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成了刺穿她星辉本体的利刃,比林恒那些伤人的话语更让她疼痛。因为她无法欺骗自己,那些瞬间,她的喜悦、依赖、悸动,都是真实的。哪怕建立在虚假的皮囊之上,那份想要靠近他、陪伴他的心情,也并非伪装。 可这一切,都被他否定了。 他不要“怪物”的真心。 于是,她没必要回去。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她像一个真正的山林精怪,游荡、蛰伏、生存。她的人皮因为缺乏精细养护,变得有些晦暗,接缝处偶尔会传来细微的干涩感。但她不在乎。这身皮囊,在她眼中毫无价值,那便让它与这山林一同腐朽。 只是,每当月色清朗的夜晚,她望着城市方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轮廓时,那片流动的星辉深处,总会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而持久的涟漪。 那是什么?是怨恨?是不甘?还是……一种被深深埋葬的、名为“思念”的情绪? 她不知道。她只是固执地、永不回头地,待在了这片没有林恒的山林里。 之后,某一天,她不记得是哪一天,也不记得过去了多久,她用一种近乎残酷的仪式感,处理了那身陪伴她多年的皮囊。 她没有随意丢弃,而是在一个太阳照耀得近乎惨白的下午,寻了一处清澈的山涧。她的手抬起,人皮应声而裂,露出了其下流动的本体。她像蜕壳的蝉,缓慢而坚定地从那层束缚中脱离出来。 完整的、空荡荡的人皮如同蝉蜕般瘫软在巨石上,莉安感到一种奇异的轻盈,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不属于自己的躯壳。但同时,一种更深的虚无感也随之袭来。 那身原本精心养护、此刻却因疏于照顾而略显晦暗的“衣服”此刻平整地铺在溪边光滑的巨石上。日光如火,流淌在那张曾经属于“莉安”的脸上,眉眼依旧,却失去了所有鲜活的气息,像一张制作精良却毫无生机的面具。 她伸出手指,最后一次抚过那细腻的、模拟人类肌肤的纹理。指尖触碰到后腰左侧那道细微的接缝时,她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就是这里,一切暴露的起点,她与林恒之间那道无形鸿沟最初裂开的地方。 没有犹豫,她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见的星辉之力,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沿着接缝缓缓划开。 那堆柔软的、曾经承载了她所有人类幻梦的“皮”,随着她的动作,落在旁边早已堆好的干柴上。 然后,她点燃了火焰。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树枝,很快蔓延到那身皮囊上。特制的材料遇火并未剧烈燃烧,而是以一种缓慢的、近乎哀悼的方式卷曲、焦黑、化作缕缕青烟,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焦糊和奇异芳香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莉安静静地站在火堆前,星辉凝聚的身体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流转着更加变幻莫测的光彩。她看着火焰吞噬那熟悉的轮廓,看着“莉安”这个存在,一点点化为灰烬。 没有眼泪,也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彻底的决绝。 她知道,她烧掉的,不仅仅是那层皮,还有与那层皮相关的一切记忆,一切情感。尤其是……关于他的。 然而,记忆是最不听话的东西。 夜深人静,山林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野兽的嚎叫。莉安躺在冰冷的山洞里,即使是星辉也感受到了寒意。她微微蜷缩,失眠成了常态。每当闭上眼,林恒最后那冰冷刻薄的话语,就如同鬼魅般自动在她“脑海”中响起,无比清晰,一字不差。 “你以为这是什么?一场有趣的游戏?” “这层皮,在我眼里,跟挂在商店橱窗里的假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更恶心……” “我对一件‘衣服’不会有任何兴趣。更不会对穿着这件衣服的、非人的存在,产生任何你从那些肮脏书本里看来的龌龊念头。” “怪物。”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刃,反复切割着她那非人的核心。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说这些话时的语气,那压抑的怒火,那毫不掩饰的鄙夷,那灰蓝色眼瞳中深不见底的冰冷。 这是一种奇特的自虐。她无法控制地抽出这些记忆片段,反复“播放”,反复“观看”,反复“聆听”。每听一遍,那片星辉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攥紧,传来一种近乎实质的、刀绞般的疼痛。这疼痛让她清醒,让她记住这份屈辱和伤害,也让她更加固执地确认自己的“不被接纳”。 时间在自虐般的回忆和山林间的游荡中悄然流逝。焦躁和消沉如同藤蔓,一度缠绕着她。但莉安毕竟是莉安,那个骨子里带着“疯”劲和不服输的妖。持续的沉沦不符合她的本性。 于是今天,现在,这个朝露未干的清晨,她从山洞醒来,站在山顶,望着远处人类城镇模糊的轮廓,心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对“人类世界”的好奇与向往,再次蠢蠢欲动地冒了出来。同时冒出的,还有一股强烈的不服气。 凭什么? 凭什么因为一个林恒,她就要放弃自己选择的“活法”?人类世界那么广阔,有趣的东西那么多,温暖的壁炉,香甜的食物,热闹的集市,还有那些她还没看够的、描绘着各种奇怪故事的书本…… 她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些阴魂不散的冰冷话语甩出去。星辉流转的速度加快,显露出她既定的决心。 “这次一定会藏好,”她对着空寂的山谷,不服气地嘟囔,像是在宣誓,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再也不要被发现。” 她开始有计划地游荡,目标明确——寻找一具新的“材料”。 过程并不愉快。即使作为妖,面对死亡和腐朽,也并非全无感触。但她强迫自己冷静,用近乎挑剔的眼光审视着可能的“候选”。她需要一具相对“新鲜”的,损伤不大的,最好是……与之前的“莉安”截然不同。她要彻底告别过去,以一个全新的、毫无破绽的身份,重新开始。 经过几天的搜寻,终于,在靠近某个边境小镇的乱葬岗,她找到了合适的目标。一个刚刚死去的年轻女人,因为瘟疫而被匆忙丢弃,面容普通,甚至带着病态的苍白,但身体基本完好,尤其是后腰的位置,光滑无损。 莉安蹲下身,星辉般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僵硬的皮肤。一种混合着利用、漠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的情绪,在她心中掠过。 “怪物?”她低声自语,像是想起了林恒的斥责,嘴角扯起一个带着嘲讽和倔强的弧度,“哼,你对我来说才是怪物,你才是我无法理解的存在。” 她想起他因为一个问题就骤然爆发的怒火,那几乎要碾碎她的戾气。 “问一个问题就凶巴巴说我恶心?人类才恶心!”她找到了支撑自己行为的理由,变得理直气壮,“情绪反复无常,心思复杂难懂,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互相残杀……比起你们,我们直白多了!” 她不再犹豫。星辉之力缓缓包裹住那具冰冷的身体,开始进行最关键的“剥离”与“适应”步骤。这是一个精细而耗神的过程,需要集中全部意念,将旧的、残留的印记抹去,打上属于自己的、妖异的烙印,并与人皮建立起新的、稳固的连接。 她能感觉到新皮的质感,比之前那具要稍微粗糙一些,带着死者固有的僵硬和冰冷。但她有信心,经过药水的养护和自身力量的浸润,它会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当最后一点连接完成,新的皮囊如同皮肤般妥帖地覆盖在她的星辉本体之上时,莉安缓缓站起身。她走到一旁积满雨水的石洼边,俯身看向水中的倒影。 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病容的、平凡无奇的脸。黑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特征。 她试着动了动嘴角,水中的倒影也回以一个略显僵硬的、陌生的微笑。 很好。 她满意地点点头。这一次,没有耀眼的容貌,没有跳脱的性格引人注目。她会更加小心,更加谨慎,不再轻易对任何人卸下心防,尤其是……那种灰蓝色眼睛、脾气糟糕、洁癖严重的人类士兵。 “再见,林恒。”她对着水中的倒影,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然,“再见,莉安。”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着人类城镇的方向走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那身崭新的、毫不起眼的“皮囊”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山林在她身后渐渐远去,而前方,一个充满未知、危险,也或许隐藏着新的“温暖”的人类世界,正等待着一个带着秘密、心怀不服、决心要“藏好”的画皮妖,再次踏入。 这一次,她会做得更好。 她如此坚信着。 第6章 新生 新的皮囊,如同量身定制的戏服,完美地掩盖了星辉的本质。莉安——不,现在她有了新的名字,但我们仍称她为“莉安”——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她的新身份。她选择了一个远离军队主要活动区域、相对繁华且流动人口多的小镇。这里没有大都市那么严密的监控,更多的是为生计奔波的商贩、手工艺人和偶尔过往的旅行者。 莉安顶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在一家生意不错的酒馆里找到了工作,负责端盘子和在后厨帮忙。工作琐碎辛苦,但她乐在其中。人类的食物香气、麦酒泡沫、喧闹的谈天说地、甚至后厨的油烟……这一切都充满了“活着”的烟火气,让她感觉自己是真实地“融入”了这个世界。 她收敛了曾经属于“莉安”的跳脱和疯劲,变得沉默寡言,勤快麻利。她学着观察人类,模仿他们细微的表情和习惯性动作。她不再轻易对谁敞开心扉,但也并非完全封闭自己。酒馆的常客们觉得这个新来的姑娘有点内向,但手脚利落,笑起来腼腆而温柔,是个不错的员工。 几个月下来,莉安逐渐习惯了这种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庸的生活。她享受着工作结束后,用赚来的钱买一块刚出炉的、涂着蜂蜜的面包;享受着在休息日,漫无目的地在小镇街道上闲逛,看孩子们嬉戏,看商贩叫卖;享受着夜晚躺在简陋却干净的小阁楼里,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之声入睡。 那些关于军队、关于林恒、关于被斥为“怪物”的尖锐记忆,好像真的随着那身旧皮囊一起,被山林间的火焰焚烧殆尽了。偶尔,夜深人静,某些碎片会不受控制地闪现,但带来的不再是刀绞般的疼痛,而是一种淡淡的、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她不再去反复“观看”那些记忆,甚至有些刻意地回避。时间,以及全新的生活,像温柔的流沙,渐渐掩埋了过去的伤痕。 在酒馆工作,难免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卡姆兰是这里的常客。他年轻、内向、腼腆,是个年轻的画家。他通常坐在角落,点一杯最便宜的麦酒,然后拿出炭笔和画本,捕捉酒馆里的人生百态。他同样注意到了这个总是安静忙碌、眼神却偶尔会流露出与其平凡外表不符的、好像更加深邃的姑娘。 卡姆兰性格温和,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感和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浪漫。他开始找机会和莉安搭话,起初只是关于天气和酒水,后来会给她看自己的画作,讲一些旅途中的见闻。他的画色彩大胆,充满生命力,他讲述的故事也光怪陆离,勾起了莉安内心深处对“有趣”事物的本能向往。 莉安起初是警惕的,但卡姆兰的接近温和且不带压迫感。他欣赏她的勤勉,甚至会在她被醉汉纠缠时,用巧妙的方式帮她解围。渐渐地,莉安放松了下来。她会在他作画时,偷偷多看几眼他那专注的侧脸;会在听他讲故事时,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被吸引的光芒;会在收到他随手画下的一朵小花、一只停驻的鸟儿时,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久违的暖意。 这是一种与林恒截然不同的感觉。没有硝烟,没有生死压力,没有那些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责任和秘密。只有平淡日常中,一点点滋生的、轻盈的暧昧和陪伴。莉安贪婪地享受着这种简单的关系。她几乎要相信,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作为一个普通的“酒馆女侍”,在这个小镇上,和这个温和的画家,过着平静而温暖的日子。 她几乎……真的快要忘记,曾经有一个叫林恒的人,以及那段充斥着血腥、谎言、冰冷话语和心碎结局的过往。 命运有时喜欢开一些残酷的玩笑。 军队的一次物资补给任务,路径恰好经过这个小镇。像这样途经小镇进行短暂休整和采购,是常有事。通常,林恒不会亲自参与这种琐碎的任务,但最近几个月,他外出任务的频率高得异乎寻常,几乎不放过任何离开都市的机会。没有人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总是在不经意间,扫过每一个陌生的、女性的面孔和背影。 小镇的街道比平时拥挤了一些。莉安正好被老板娘派出来采购一些短缺的香料。她拎着篮子,穿梭在人群中,心思还沉浸在昨晚卡姆兰给她讲的那个关于会唱歌的星星的传说里,嘴角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浅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队穿着军队制服、气质肃杀的人马,从街道的另一头缓缓行来。为首的那人,身形并不高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压迫感。他骑在马上,微微蹙着眉,似乎对周遭的喧闹和尘土感到不耐,灰蓝色的眼瞳习惯性地、冷漠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鹰隼搜寻猎物,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永远找不到的东西。 莉安正好与他们迎面走来。她的目光无意中掠过那队人马,落在了为首那人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没有停滞,也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波澜。她看到了那张脸——熟悉的,冷硬的,带着深深疲惫刻痕的脸。灰蓝色的眼睛,紧抿的薄唇,一丝不苟的黑发。 一个名字,一个称呼,几乎要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 但,也仅仅是“几乎”。 那个名字在抵达她舌尖之前,就消散了。随之涌上的,并非激动、愤怒或悲伤,而是一种极其短暂的、茫然的熟悉感,像隔着毛玻璃看一个模糊的旧影,随即就被一种“与我无关”的陌生感所取代。 哦,是那个人。 那个……曾经认识的人。 她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就像看待街上任何一个陌生的、有点引人注目的过客一样,自然而然地移开了。她继续向前走,脑子里想的还是没买齐的香料,以及卡姆兰说今天会带来给她看的新画。 她与他,擦肩而过。 但太近了,莉安想,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坐骑带起的微风,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皮革、金属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那是独属于林恒的味道。 然而,对现在的她而言,这味道不再具有任何特殊意义。它只是街道上众多气味中的一种,短暂地出现,又迅速被市集的喧嚣所淹没。 她走了过去,没有回头。 第7章 微澜 就在莉安的目光于无意中扫过来,又毫不停留地移开的那个瞬间—— 林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看到了她。 不是那个他记忆中鲜活、吵闹、眼神跳跃着光斑的莉安。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穿着粗布衣裙、拎着菜篮、面容平凡、甚至带着一丝市井气息的姑娘。 但是—— 那双眼睛。 在那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对视中,在那双平凡的、褐色的眼睛里,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东西。那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该有的眼神,那种外放的、炽烈的、带着小疯子般神采的光芒,那种更深沉的、更内敛的,仿佛承载了星辉流转、岁月沉淀的……本质。 还有她走路的姿态,那微微歪头的习惯,甚至她身上极其微弱、几乎被市集各种气味掩盖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阳光晒过青草的气息——那是她本体无法完全掩盖的特质,曾经他无比熟悉…… 所有的线索,在他那经过千锤百炼、对细节有着偏执洞察力的大脑中,瞬间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让他血液几乎逆流的结论。 是她。 披着另一张皮的……她。 他猛地勒住了缰绳,动作之大让他身下的马匹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们疑惑地停下,看向他们突然停滞的上尉。 林恒僵硬地坐在马背上,灰蓝色的眼瞳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锁定了那个逐渐汇入人群的、平凡无奇的背影。 她看见了他。 她认出他了吗? 或许有瞬间的熟悉?但她移开了目光。 那么平静,那么自然,就像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然后,她就那么……走过去了。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彻底的遗忘。 她过得很好。他从她那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轻松惬意的侧影中,读出了这个信息。她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她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可能还有了新的、让她嘴角带笑的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被彻底无视的愤怒、以及更深沉的、冰锥刺骨般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下马,抓住她,撕开那层陌生的皮囊,质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雨夜,记不记得他说过的那些混账话,记不记得……他们之间那纠缠了七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切。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像一尊突然石化的雕像,凝固在喧嚣的市集街道中央,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一步一步,坚定地、毫不留恋地,走出他的视线,走出他徒劳寻找了数月的范围,也仿佛……彻底走出了,与他林恒相关的、任何可能的世界。 街道上人来人往,喧闹依旧。阳光有些刺眼。 林恒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他找到了她。 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比永远失去……更令人窒息的方式。 第8章 暗涌 市集的喧嚣在林恒耳中化作了模糊的杂音,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钟罩里,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隔着一层,变得不真实。唯有那个消失在人群中的、平凡的背影,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视网膜上留下了灼热的印记。 好消息,他找到了她。 坏消息,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鲜活、带着点野性难驯的莉安,而是一个……陌生的、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另一种生活里的存在。她看他那一眼,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像看一个挡路的石头。这比仇恨、比愤怒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上尉?”身后士兵疑惑的呼唤将他从短暂的僵直中惊醒。 林恒猛地回神,下颌线绷紧,灰蓝色的眼瞳里所有翻腾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惯常的、深不见底的冰冷。 “没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继续前进。” 他催动马匹,队伍重新移动。但他的目光,却像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锁定了莉安消失的方向——那家挂着陈旧木招牌的酒馆。 接下来的补给和休整,林恒表现得异常沉默。他拒绝了镇长安排的休息处,只站在酒馆对面的巷口阴影里,倚着墙壁,像一个蛰伏的幽灵。他需要确认,需要更多信息。 他看到那位普通的“酒馆女侍”站在酒馆内,动作熟练地和门口的熟客点头打招呼。他看到她在酒馆里忙碌穿梭,端酒、擦桌子,脸上带着腼腆而温顺的笑容。那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从未在莉安脸上见过这种近乎卑微的、迎合式的笑容。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年轻男人。 一个穿着沾满颜料外套、头发微卷的年轻画家,带着画板走进了酒馆。“酒馆女侍”看到他,眼睛明显亮了一下,那种光芒,虽然短暂,却带着一种真实的、轻盈的喜悦。她快步走过去,低声和他说了些什么,画家笑着递给她一张小画,她接过来,小心地收进围裙口袋,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 林恒握着墙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一股陌生的、酸涩而暴戾的情绪,像毒藤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他认得那种眼神,那是莉安看到新奇有趣事物时的眼神,是曾经……偶尔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和依赖的眼神。现在,这眼神给了别人。 她过得很好。真的很好。好到……几乎忘记了他是谁。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 军队的队伍在小镇停留了一夜。林恒以“侦查周边地形”为由,没有与大队一起驻扎在镇外,而是独自留在了镇上。 夜幕降临,酒馆的喧嚣逐渐散去。莉安送走了最后一位醉醺醺的客人,帮着老板娘收拾好桌椅,拖着疲惫却带着一丝满足的脚步,走向酒馆后身——她临时的家。卡姆兰故事里沾染的轻盈心情让她嘴角上扬,晚风拂过她平凡的脸颊,带着市集散场后的寂寥。拐进了通往酒馆后巷的狭窄街道,她习惯性地抬头,望向阁楼那个小小的、属于她的窗口。 阁楼的楼梯又窄又陡,发出吱呀的声响。她走到一半,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阁楼门口狭窄的平台上,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月光被屋檐遮挡,只有远处街灯的一点微光勾勒出那人挺拔而冷硬的轮廓。他换下了白日里那身显眼的军队制服外套,只穿着简单的深色便装,没有任何上尉标志性的特征,但莉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白天街上那个……让她有一瞬间熟悉感的军官。 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恐惧或重逢的激动,而是一种……被打扰的不悦和隐约的警惕。她现在不是莉安,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酒馆女侍,不应该和军队的大人物有任何瓜葛。 她的目光骤然凝固。 阴影里,那个挺拔冷硬的身影倚墙而立。即使光线昏暗,即使距离尚远,那个轮廓——如同刻入她骨髓般的熟悉轮廓——像一道惊雷,猝然劈开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林恒。 他不是应该已经随队伍离开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在她的阁楼门口? 大脑甚至来不及思考原因,一股源于本能、源于那夜冰冷话语和粗暴钳制的恐惧与抗拒,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瞬间席卷了她全身。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压抑的自虐般反复“观看”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带着几乎令她窒息的压迫感。 不能见他。 不能被他抓住。 不能……再经历一次那种被彻底否定、被视作“恶心怪物”的审判。 她绝不会再让他,扰乱她好不容易重建的、平静的生活。 绝不。 第9章 惊弓之鸟 “哐当——”莉拉脚步落空。 莉安甚至没有再抬头看一眼。她猛地转身,像一只被猎枪惊起的鸟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与阁楼相反的、巷子更深更暗的方向,拔腿就跑! 脚步声在寂静的后巷里显得异常清晰、慌乱。 几乎在莉安转身逃跑的同一瞬间,平台上的林恒动了。 他原本沉浸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与审视中,思考着该如何开口,该如何面对这个披着陌生皮囊、却拥有着莉安本质的“陌生人”。他甚至预想了她的否认、她的冷漠、她的驱逐。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她会跑。 那个身影转身时瞬间爆发的惊惶,那毫不犹豫逃离的姿态,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紧绷的神经。一种混合着被抛弃的愤怒和更加汹涌的“绝不能再次失去”的执念,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炸开。 “莉安!” 他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绝望的急切。身影如同鬼魅,从平台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随即化作一道迅捷无比的黑色闪电,朝着莉安逃跑的方向疾追而去。 巷子阴暗、潮湿、错综复杂,堆满了杂物。莉安凭借着她作为“妖”的、远超常人的敏捷和对气息的敏感,像一尾滑溜的鱼,在狭窄的缝隙间穿梭。她不敢回头,只能听到身后那越来越近的、如同死亡鼓点般稳定而迅疾的脚步声。 他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让她感到绝望。 她拐过一个弯,冲进一条堆满废弃木桶的死胡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完了! 就在她以为无处可逃时,眼角余光瞥见木桶后面,有一个半塌的、通往地下排水系统的破损入口,被破烂的帆布半掩着。 没有犹豫,她如同受惊的狸猫,矮身钻了进去。 地窖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残留的酸气,黑暗几乎吞噬了一切光线。莉安紧紧蜷缩在最深处的角落,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用手死死捂住口鼻,连最细微的呼吸都屏住了,只留下星辉本体近乎虚无的流动。 脚步声在入口处停下。 林恒站在地窖入口,灰蓝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如同狩猎的狼,锐利地扫视着这片狭小的空间。他听到了她钻进来的声音,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到极致、却独属于她的气息。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堵死了所有生路的门神。沉重的、压抑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出来。” 良久,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粗重的喘息,不知是源于追逐的体力消耗,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谈谈。” 角落里的莉安,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谈谈?谈什么?谈他如何再次定义她这身新皮囊?谈他如何用新的词汇来羞辱她这个“怪物”? 她咬紧了下唇,星辉深处传来阵阵刺痛般的倔强。绝不。 见里面毫无动静,林恒向前迈了一步。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这死寂中如同惊雷。 “我知道你在里面。”他的声音更近了,带着一种冰冷的耐心,“你以为换张皮,就能抹掉一切?”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引线。莉安猛地抬起头,尽管在黑暗中彼此看不清表情,但她压抑的、带着愤怒和委屈的声音,还是冲破了束缚: “那你想怎么样?!林恒上尉!”她不再用“酒馆女侍”的怯懦语气,而是变回了那个带着刺的、属于“莉安”的声调,尽管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再来告诉我一次,‘怪物’不该靠近人类?还是想亲手验证一下,这身新‘衣服’下面,是不是还是让你‘恶心’的东西?!” 她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也抽在了林恒的心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夜,她赤身站立,眼中带着天真而残忍的探究,以及他回应以的那些淬毒般的话语。 一阵窒息的沉默。 然后,是林恒更加靠近的脚步声,直到他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蜷缩的角落。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和他本身那股冷冽气息的热度。 他蹲了下来,与她平视。黑暗中,她只能隐约看到他脸部冷硬的轮廓,和那双异常明亮的、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灰蓝色眼瞳。 “我……”他开口,声音异常沙哑、干涩,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铁锈味,“……找了你很久。” 莉安愣住了。她预想了他的愤怒、他的鄙夷、他的驱逐,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句话。 “五个月。”他继续说着,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进行一场迟来的、艰难的审判陈述,“每一次野外勘察……每一个可能的角落……” 莉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传来一阵陌生的、酸涩的悸动。但她立刻强行压了下去。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颗糖吗? “找我做什么?”她冷笑一声,虽然身体还颤抖着,声音里却带着刻意营造的冰碴,“确认我这个‘隐患’有没有危害人类?还是上尉您忽然对‘怪物’的皮毛保养产生了兴趣?” 林恒没有理会她的讽刺。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死死地锁住她模糊的轮廓,仿佛要将她看穿。 “那天的话……”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或者说,在克服某种根深蒂固的、不擅表达的情感障碍,“……我很抱歉。” “……” 地窖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那句“抱歉”在霉味中缓缓消散带来的、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 莉安完全僵住了。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问题。林恒……道歉?那个永远正确、永远强硬、永远把情绪埋在冰层之下的林恒上尉,会对她这个“怪物”道歉? 荒谬。太荒谬了。 然而,他话语里那不容错辨的、沉重的沙哑和艰难,却又如此真实。 地窖的黑暗,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身上。过去与现在,憎恶与……某种未曾言明的、更加复杂的情感,在这狭小、污秽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纠缠。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准备好的、更加尖锐的反击和嘲讽,此刻都卡在了喉咙里。星辉深处,那被反复切割的伤痕,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道歉”,而传来一阵混乱的、陌生的刺痛与……茫然。 躲在地窖深处激烈颤抖的莉安,被这句突如其来的“抱歉”砸懵了。 她被困住了,不仅在这地窖,更在他这句突如其来的“抱歉”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地窖入口破败帆布缝隙里透进来的、那一丝微弱的月光,冷冷地见证着她。 瞬间的茫然过后,随之涌起的,是更汹涌的、被压抑了数月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恐惧。 道歉? 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就能抹去那些像冰锥一样反复刺穿她的话语吗? 就能抵消她被迫焚烧旧皮、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独自在山林间舔舐伤口的痛苦吗? 不能!绝对不能! 黑暗里,她猛地抬起头,尽管他看不清,但那双眼眸中一定燃起了近乎实质的、赤红色的火焰。眼眶无法控制地涌上酸涩的热意,视线瞬间模糊,但她死死咬着牙,不让那代表着软弱的液体落下。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尖锐的、动物被逼到绝境时的凶狠和反击,“我恨你!我讨厌你!” 这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积攒了太久太久的怨怼和伤痛,在地窖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回荡。 林恒蹲在她面前的的身影,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爆发而僵硬了一瞬。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继续质问他,声音破碎而绝望,像一只受伤后龇着牙的小兽,“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人类!我只是好奇!只是想玩!想像人类一样活着,感受一下温暖,这有什么错?!” 她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带着一种天真又悲凉的逻辑。 “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我不放?我都已经消失了!我都已经……如你所愿,滚得远远的了!你还想怎么样?!”最后一句,她几乎是泣不成声,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被反复伤害后的恐惧和不解。 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这个人类,这个她曾经那么想要靠近、那么依赖的人,为什么能如此残忍,又为什么能在将她驱逐之后,又阴魂不散地追上来,用一句莫名其妙的“抱歉”来搅乱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 林恒沉默地听着她的哭喊和质问。“恨你”、“讨厌你”,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他看着她,尽管看不清,但他能感受到莉安在黑暗中颤抖的、崩溃的模样,听着她声音里那毫不作伪的、深刻的痛苦和恐惧。 他想起她曾经像个小太阳一样,不管不顾地闯入他冰冷有序的世界,用她的“疯”和“想一出是一出”,强行给他的生命染上乱七八糟却鲜活的色彩。 他想起那个雨夜,他如何用最刻薄的语言,亲手将那个太阳熄灭,将她推入冰冷的深渊。 他找了她这么久,内心深处或许并不仅仅是出于责任或对“隐患”的担忧。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无法忍受的空洞和……悔恨。 此刻,听着她绝望的哭喊,他忽然明白,他那句迟来的“抱歉”,在她承受的痛苦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他想要干什么? 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无法忍受那个充满生命力的、吵吵闹闹的身影,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无法忍受想到她可能在某处,带着对他的恨意,孤独地游荡。无法忍受……失去她。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一直以来试图用理智和职责构筑的壁垒。 黑暗中,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惯常的、冰冷的、命令式的话语,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最终,他没有再试图解释或安抚。他只是维持着蹲踞的姿势,在极近的距离里,承受着她所有的恨意和泪水。然后,他用一种极其低沉、几乎被黑暗吞噬,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的声音,缓缓开口,回答了她那个“你想怎么样”的问题。 他说: “……回来。” 不是命令,不是请求。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执念。 “不准再消失。” 地窖里,莉安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像是被这两个简短到极致的句子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只有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 第10章 惊弓之鸟2 回来? 不准再消失? 一片更加混乱的风暴涌上,恨意、委屈、恐惧、茫然……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完全忽视的、被这近乎蛮横的“要求”所触动的悸动。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将两人紧紧包裹。一个在崩溃的边缘,一个在固执的深渊。地窖之外的世界仿佛已经远去,只剩下这方寸之间的、激烈碰撞又诡异胶着的对峙。 这算什么?这把她当成了什么? 那句“回来”和“不准再消失”彻底点燃了最后的防线。 “我不是你养的宠物!”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泪水而嘶哑,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锐的耻辱感。黑暗中,她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满腔的愤懑。 “人类果然都很坏!”她继续控诉,将长久以来对人类社会观察到的阴暗面,连同对林恒个人的怨恨一起倾泻而出,“会圈养!会禁锢其他动物的自由!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 她想起酒馆里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等待宰杀的禽畜,想起卡姆兰故事里被贵族囚禁在金色鸟笼里的夜莺。原来在林恒眼里,她也只是这样一个可以随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所有物”吗?因为他找了她,所以她就必须“回去”? “我不会和你回去的!”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谁知道你要对我做什么事情?!” 恐慌和怀疑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无数人类对待“异类”的可怕想象涌入她的脑海。那些志怪传说,那些实验室的传闻…… “解刨?还是把我当成稀罕东西卖出去?”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冷笑,像是在嘲笑他的虚伪,也像是在安慰自己那颗因为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我不相信你!林恒,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你!” 她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向眼前那堵坚实的、散发着压迫感的“墙”——他的胸膛。 林恒早在她开始控诉时,就挪动脚步一点点靠近。 “你走开!离我远点!” 她的推搡对于林恒来说,如同蚍蜉撼树,微不足道。但他被她话语中那**裸的、毫不掩饰的恐惧和不信任刺伤了。 解刨?卖掉? 在她心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存在吗? 是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他那些冰冷刻薄的话语,足以支撑起她此刻所有的恐怖想象。 在她用力推搡他的时候,他的手,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抬起,精准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 “呃!”莉安吃痛,挣扎起来,像一只落入陷阱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却徒劳无功。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怪物!”她口不择言地咒骂着,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词汇。 林恒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感受着那细微的骨骼和其下……非人的、仿佛蕴含着星辉流动的奇异触感。他没有用力到伤到她,却也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 黑暗中,他的呼吸粗重了几分。她那些指控和咒骂,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烦躁,让他……无力。 他该怎么做?告诉她,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找她,不是因为想把她关起来研究或卖掉? 可那些解释,在此刻她激烈的抗拒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强硬带她走?那只会坐实她“圈养禁锢”的指控,让她更加恨他。放手让她再次消失?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带来一阵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慌。他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消息,一次漫无目的的寻找。 两种截然相反的冲动在他体内疯狂撕扯——一种是想将她牢牢锁在身边,杜绝任何再次失去的可能;另一种,却是因她眼中真实的恐惧和泪水而产生的、陌生的迟疑和……一丝刺痛。 最终,在那片激烈的挣扎和咒骂声中,林恒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我不会……伤害你。” 这句话说得异常艰难。不是承诺,更像是一种……宣告。对他自己的宣告。 然而,这句话对此刻的莉安来说,毫无说服力。 “骗子!”她尖声反驳,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地窖的霉味,滚落脸颊,“你之前也说不会赶我走!可后来呢?!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放开我!” 她更加用力地挣扎,指甲甚至在他手背上划出了几道细微的红痕。 林恒感受着手背上那细微的刺痛,看着她崩溃哭泣的模样,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在极致的紧绷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意识到的松动。 他依旧没有放开她,他也不可能放开她。那双在黑暗中紧盯着她的灰蓝色眼瞳里,翻涌的风暴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从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转向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艰难、也更加无措的境地。 他困住了她。但他自己,也被她这激烈的、带着血泪的抗拒,困在了这阴暗潮湿的地窖里,进退维谷。 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泽,吞噬着两人的声音和身影,只留下压抑的喘息、细微的挣扎声,和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无解的对峙。 莉安在恐惧和愤怒中燃烧,但她所有的挣扎和咒骂,在林恒那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的手掌下,显得如此徒劳。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她的头顶。她意识到,纯粹的对抗无法挣脱这个男人的束缚。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她脑海中仿佛有某种属于“妖”的、古老的求生本能被触发了。 硬碰硬不行,那就……换个方式。 第11章 逃脱 突然地,她停止了所有挣扎。 整个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了下来,只有被攥住的手腕还维持着被禁锢的姿态。她不再咒骂,甚至连啜泣都刻意压抑了下去,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细微的、如同秋风落叶般的颤抖。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和顺从,比之前的激烈反抗更让林恒感到意外和……不安。他灰蓝色的眼瞳在黑暗中锐利地眯起,审视着眼前这个突然“熄灭”了所有火焰的身影。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不再是嘶吼和尖叫,而是变得很轻,很细,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残破的哽咽,以及一种……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松手。” 这两个字,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斤重量。 她微微抬起头,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林恒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穿透黑暗,直直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和恐惧,落在他脸上。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继续说道: “你现在松手……我、我就相信你……” “相信你……不会伤害我……” 这句话,她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来的。这不仅仅是一句话,更像是一个赌注,一个她将自己最后的、残存的一丝对“林恒”这个存在的、复杂的信任,押上去的赌注。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她用示弱,用这看似卑微的“信任”作为条件,来换取宝贵的喘息空间和……可能的逃脱机会。 地窖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恒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腕上传来的、细微的、如同受惊小鸟般的颤抖。他能“听”到她声音里那强装镇定下的、真实的恐惧。而那句“我就相信你”,像一根极其纤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缠绕上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陌生的、紧缩般的悸动。 相信? 她愿意……相信他? 尽管是在这种被逼迫的、充满恐惧的情况下,她为了脱身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但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对他而言,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分量。 他找了她这么久,内心深处那模糊的、不愿承认的渴望,或许并不仅仅是“找到”,更是想要……弥补?想要挽回?想要……重新获得某种……连接? 而“信任”,是这一切的基础。 他现在强行带走她,易如反掌。但那样做,将彻底粉碎这丝刚刚萌芽的、脆弱的“信任”,将她永远推向对立面,推向更深的恨意和恐惧。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指节因为内心的激烈挣扎而泛白。他能感觉到她因为他的用力而轻轻抽了一口气,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但她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在黑暗中仿佛盈满了水光和恐惧的眼睛,“看”着他。 她在等待他的选择。 是继续用力量禁锢,换取一个充满恨意和恐惧的、行尸走肉般的“她”在身边?还是……冒险松开手,去赌那万分之一的、重新建立连接的可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地窖的霉味,彼此的呼吸声,她手腕上细微的脉搏跳动,都变得无比清晰。 终于,在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沉默后—— 林恒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开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懈。 不是猛地放开,而是一种带着极度克制和某种不确定的、试探性的松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极其艰难地,从她纤细的手腕上剥离。 当最后一点接触断开,莉安的手腕骤然一轻。 林恒在彻底松开手后,并没有后退。他依旧维持着极近的距离,半蹲在她面前,灰蓝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松手了。现在,该你兑现“相信”了。或者,你若是敢跑…… 地窖里的气氛,从激烈的对抗瞬间转变为一种更加微妙、更加危险的、一触即发的平静。 莉安站在原地,手腕上获得自由的地方隐隐发烫。她看着眼前这片笼罩着她的、沉默的阴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赌对了。 第12章 困兽 就在林恒的手指彻底从她手腕上松开的那个瞬间——几乎没有任何迟滞,如同压紧的弹簧骤然释放—— 莉安动了! 不是犹豫,不是试探,而是将全身积蓄的、属于“妖”的力量爆发到了极致。她没有被那句“相信”束缚,那只是她求生本能下脱口而出的、毫无重量的筹码。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这个让她恐惧、让她窒息的人类! 她猛地侧身,用肩膀狠狠撞向身后那看似是墙壁、实则是她早已用星辉之力感知到的、一处因潮湿腐朽而变得松动的老旧木板——那隐藏的、通往更复杂地下管网或相邻建筑的暗门! “砰!”一声闷响,腐朽的木料应声破裂,碎木屑纷飞。 林恒在她动的那一刹那瞳孔骤缩,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那片刻的顺从,那颤抖的“相信”,全是伪装!是为了换取他这片刻的松懈!一股被愚弄的暴怒和更深的、即将再次失去的恐慌,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炸开。他闪电般伸手欲再次抓向她—— 但,太迟了! 莉安的身影如同鬼魅,已从那破开的洞口钻了进去,瞬间融入后方更深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阵急促到几乎不似人类的脚步声,在错综复杂的通道里迅速远去。 “莉安!!!” 林恒的低吼在地窖里回荡,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破碎。他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撞开残破的木板,追入那片未知的黑暗。 通道狭窄、潮湿、岔路极多,弥漫着更浓重的污秽气味。林恒凭借着顶尖的战斗本能和追踪技巧,死死锁定着前方那细微的脚步声和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独属于她的微弱气息。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在黑暗中追捕猎物的豹。 然而,莉安对这片区域的熟悉程度和作为“妖”的敏捷,超出了他的预估。在一个堆满废弃酒桶的拐角,脚步声和气息骤然变得紊乱。 林恒猛地冲过拐角—— 眼前,是一条短暂的死胡同。地上,散落着一堆……衣物。 正是莉安刚才穿在身上的那身粗布衣裙,像蝉蜕一般,软塌塌地堆在那里,还保持着些许人体的轮廓。而在衣物旁边,那张平凡无奇的人皮,被以一种近乎丢弃的姿态扔在地上,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表情,空洞的褐色眼睛望着天花板,在从破损管道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显得诡异而凄凉。 人皮脖颈处的接缝被粗暴地扯开,露出了空荡荡的内部。 她脱下了“它”。 林恒的脚步生生顿住,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他灰蓝色的眼瞳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遗蜕”,仿佛透过它,就能看到那个星辉凝聚的本体。他能想象,莉安是如何决绝地、毫不留恋地舍弃了这层人类的伪装,甩掉他……如同甩掉一个沉重的负担。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更加纯净、更加非人的、如同月光混合着冰屑的凛冽气息——那是她本体留下的最后痕迹。但这气息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散,融入地底污浊的空气里,再也无法追踪。 她消失了。 不是以人类的形态,而是以最本质的、属于“妖”的姿态,彻底融入了这片黑暗、复杂、非人的领域,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林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追捕的目标已经不存在了——他追的是“莉安”,不是那层皮囊。现在,被弃如敝履的皮囊软踏踏地落在地上,而真正的她,已经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捕捉的方式,遁走了。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堆柔软的、尚带一丝余温的衣物,以及旁边那冰冷、失去了所有生机的人皮。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虚无感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逼她……逼她到了这个地步。逼她连这身好不容易寻来的“衣服”都舍弃了,逼她以最**的、非人的形态逃离。 他找到了她,却又一次,以更彻底的方式,失去了她。 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一缕……星辉。 地下通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堆被遗弃的、象征着一段短暂平静新生的皮囊与衣物,无声地诉说着这场追逐的结局。 他输了。 输给了她的决绝,也输给了他自己那无法正确传达的、笨拙而暴烈的执念。 黑暗吞噬了一切。 第13章 蜷缩 地底通道的黑暗仿佛黏稠的触手,缠绕着莉安,她失去可供隐藏的皮囊,只剩纯粹的流动的星辉——她的本体。林恒最后那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耳”边回荡,与他记忆中那句冰冷的“怪物”重叠、交织,放大成无数尖利的噪音。 不是愤怒,不是恨意,而是更深层的、几乎要将她核心震碎的——恐惧。 过去被刻意遗忘的、属于族群的古老警告,在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清晰得可怕: “小心人类,孩子……他们很残忍……” “一旦被发现……会被抓住,关进冰冷的笼子……” “剥皮……切片……用各种奇怪的器具,一点点研究……”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曾经被她当做遥远故事的告诫,此刻与林恒那双在黑暗中紧追不舍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灰蓝色眼瞳融合在一起,化作了最真实的、令人窒息的梦魇。 他找来了!他甚至在她说出“相信”之后,依旧毫不犹豫地追来!他想要抓住她!他想对她做什么?是不是就像族人说的那样……剥皮?切片?研究? “呜……”一声细微的、近乎呜咽的颤音从她星辉凝聚的核心中逸出。她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灌顶,让她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拼命地跑,凭借本能在地底错综复杂的管道和废弃空间中穿梭,不敢停留,不敢回头。直到彻底感受不到任何追踪的气息,直到那令人恐惧的消毒水和皮革气味被地底浓重的铁锈、污水和尘埃味完全覆盖。 终于,她力竭了。 不是□□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彻底透□□股支撑她逃跑的精神力骤然消退,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后怕和虚弱。 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更加庞大城市的地下排水系统的深处,一个废弃的、堆满不知名机械残骸的角落。这里潮湿、阴暗,空气污浊,但至少……暂时安全。 她特意挑选了很远的地方才停下,远到几乎感觉不到那座小镇、那个酒馆、以及……那个人的任何气息。 回山林去。 必须回去。 那里虽然孤独,虽然冰冷,但至少……没有会追着她、叫她“怪物”、想要抓住她的人类。 可是,回山林需要力量。穿越广袤的区域,躲避敌人和各种危险,需要充足的能量。她现在这样,连维持本体稳定的力量都在恐惧中消耗了大半,根本无法进行长途跋涉。 她需要“营养”。需要补充一些东西。 这里只有虫子。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和更深的自厌,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现在,她连出去寻找“营养”的勇气都没有了。外面的世界太危险,光线太刺眼,人类太多……林恒的影子仿佛无处不在。 极度的恐慌和虚弱感,让她产生了一种退回最原始、最封闭状态的渴望。 她蜷缩在冰冷的、布满铁锈的机械残骸背后,那片流动的星辉开始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向内收敛、压缩。光芒变得黯淡,仿佛要融入周围的黑暗。她努力地将“自己”收拢,像一只受到极度惊吓的刺猬,将最柔软的部分死死藏起来。 最终,她将自己弄成了一个紧密的、黯淡的球型。星辉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封闭的、自我包裹的循环,仿佛要将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外部世界,都彻底隔绝在外。 她把自己塞进了“自己”里面。 这是一个绝望的、自我保护的姿态。仿佛只要这样,就不会被看见,不会被找到,不会被伤害。 然而,封闭并不能消除恐惧。那球型的星辉核心,依旧在无法控制地、细微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冰冷的铁锈触感透过黯淡的星辉传来,远处隐约的城市轰鸣和滴水声,都成了惊扰她的来源。 她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寒冷,星辉感受不到温度,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无法平息的后怕与创伤。 她只想在这里躲着,等到稍微恢复一点点力气,就去寻找最低限度的“营养”,然后……立刻,头也不回地,逃回那片虽然寂寞却相对安全的山林。 再也不来了。 再也不靠近人类了。 再也不……相信任何…… 黯淡的球型在黑暗中微微起伏,如同一个受伤的、自我放逐的微小星云,蜷缩在城市最肮脏的角落,独自舔舐着看不见的、却深刻入骨的伤痕。 而此刻,在地表之上,失去了所有追踪线索的林恒,站在小镇昏暗的街灯下,望着这座庞大、陌生、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城市,再次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他找到了她,用一场狼狈的追逐,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抛下了一句迟来的道歉和一个不容拒绝的“要求”。 同时,他弄丢了她,以一种彻底的方式。 第14章 无望 时间在黑暗的角落里失去了意义。那团蜷缩的、黯淡的星辉球体,如同受惊的含羞草,久久不敢舒展。莉安的意识在恐惧的余波中浮沉。 族人的警告和林恒冰冷的面孔交替闪现,编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恐惧之网。每一次回想他追入地窖的眼神,那里面不容错辨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都让她核心的颤抖加剧一分。那不是对“异类”的排斥,而是某种更可怕的、想要“掌控”和“拥有”的意图。这比单纯的厌恶更让她胆寒。 “营养……”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带着生理性的抗拒,却又无比清晰。她不能一直这样蜷缩下去。星辉的本能渴望着能量的补充,如同人类需要食物和水。没有能量,她会逐渐衰弱,最终可能连维持形态都困难,更别提穿越荒野返回山林。 可是,如何获取?像最初那样,去寻找无主的“材料”?那意味着要再次靠近死亡,靠近人类活动的区域。光是想到要暴露在任何可能被发现的危险中,就让她星辉紧缩。 能量的匮乏与恐惧在她内部激烈地拉锯。虚弱感如同潮水,一**侵蚀着她的意志。蜷缩的球体光芒愈发黯淡,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污浊的黑暗,彻底消散。 林恒站在小镇最高的钟楼顶端,俯瞰着脚下这片在晨曦中逐渐苏醒的城镇,以及更远处那片庞大、杂乱、如同迷宫般的城市轮廓。灰蓝色的眼瞳里布满了血丝,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他的眉宇间,但更深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 他搜寻了整夜。以军队上尉的权限,调动了当地驻扎军队的少量人手,以“追捕可疑人员”的名义,封锁了那片区域,并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他们找到了那个地窖,找到了破开的暗门,找到了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甚至找到了那堆被遗弃的衣物和……人皮。 当士兵们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冰冷、诡异的人皮装入证物袋时,林恒就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看到那空洞的、残留着惊恐表情的“脸”时,是如何骤然沉入冰窟。 她舍弃得如此彻底,如此决绝。 所有的追踪到了那个堆满废弃酒桶的拐角,便彻底中断。气味、痕迹、一切……都消失了。仿佛她真的化作了一缕青烟,或者融入了地底的阴影。 “上尉,已经扩大搜索范围,但目前……没有发现任何符合描述的可疑人员。”驻扎军队的负责人恭敬地汇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们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位传说中的上尉如此兴师动众,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如此诡异地消失。 林恒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城市的方向。他知道,常规的搜索已经失去了意义。她不再穿着那身皮囊,她可能以任何形态,躲藏在任何角落——通风管道、废弃房屋、甚至……人群的阴影里?只要她不愿意,他几乎不可能找到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力量、权势、经验,在面对一个决心隐藏自己的、非人的存在时,显得如此苍白。 他挥了挥手,示意负责人退下。 钟楼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迎着初升的、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的朝阳。 他该怎么做? 放弃吗? 不。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碾碎。他无法想象再次回到那种漫无目的、只有空洞等待的寻找中。这一次的“找到”与“失去”,比之前的纯粹“失去”更加折磨人。 他必须找到新的方法。一个……脱离常规思维的方法。 江野。 那个对未知事物充满狂热好奇的家伙。如果他在,一定会对“画皮妖”、“星辉本体”这类存在产生极大的兴趣,并且能提出无数种匪夷所思的追踪假设。尽管那些假设大多疯狂而不切实际。 或许……他需要一点“不切实际”。 林恒深吸了一口清冷而污染的空气,转身,大步走下钟楼。他需要回去,需要重新思考,需要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资源。军队的档案、古老的传说、甚至是地下黑市里那些关于“异常生物”的流言蜚语。 他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 就在那团星辉球体几乎要被虚弱和恐惧彻底吞噬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波动,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和混凝土,隐约传到了她极度敏感的核心感知中。 那并非人类的生命气息,而是更……渺小的,类似于地底虫豸、苔藓,甚至是某些依靠污秽滋生的菌类所散发出的、极其原始而微薄的生命能量。 对于曾经享受着人类食物和食物,尽管只是模拟享受的她来说,这种能量低劣而令人不适。但它确实是“营养”的一种,是这座城市黑暗面滋生的、最基础的能量形式。 获取它,不需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需要靠近人类。只需要……放下属于“莉安”的、那些残留的、对“美好”和“洁净”的执着。 蜷缩的球体微微动了一下。黯淡的星辉艰难地流转着。 第15章 行动 回去。 回到山林。 需要力量。 蜷缩在机械残骸背后的星辉球体,在经历了一天一夜近乎僵直的恐惧后,那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转为一种深沉的、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饥饿感如同缓慢燃烧的火焰,灼烤着她虚弱的本质,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 这个强烈的念头,最终压倒了不适与屈辱。 那丝从墙壁缝隙渗透出来的、属于地底阴暗生命的微弱能量,依旧在那里,带着污秽和腐朽的气息,如同摆放在乞丐面前的馊饭。 莉安“看”着那能量的来源,一种源自本能的、强烈的排斥感涌了上来。并非道德上的评判,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对“不洁”和“低劣”的厌恶。她的星辉,即使在最黯淡的时候,也流淌着月光和星辰般的高洁,去汲取这种由污垢和衰败滋生的能量,感觉……像是一种对自身的玷污。 她下不去“嘴”。 仅仅是靠近感知,就让她觉得恶心。 这种坚持,在这种绝境下显得如此可笑,甚至不合时宜。但她固执地守着这最后一点……属于她本质的“骄傲”?或者说,是区别于那些真正依赖于黑暗与污秽生存的、更低等存在的界线。 可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虚弱如同冰冷的潮水,一**试图将她拖入沉睡,那将是永恒的消散。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蜷缩的恐惧和对肮脏能量的排斥。 那团星辉球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开始向那丝微弱能量波动的源头——一条渗着污水的墙壁缝隙,缓缓“流动”过去。 光芒依旧黯淡,颤抖也未曾停止。 为了逃离那个让她恐惧至极的人类世界,为了返回孤独却安全的巢穴,她汲取了这座城市的黑暗与污秽,作为她最后的食粮。 深夜再次降临。地表城市的喧嚣逐渐沉淀,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夜晚的嗡鸣。地底世界也仿佛陷入了相对的寂静,只有远处管道规律的滴水声,如同缓慢的心跳。 是时候了。 那团黯淡的星辉球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警惕,开始舒展。光芒依旧微弱,但不再是完全封闭的状态。她重新延展成模糊的人形轮廓,感知如同最细微的触须,向四周蔓延开去。 她需要找到出口。 一个能通往地表,但又足够隐蔽,能让她在夜色掩护下,迅速找到“营养”来源的出口。 她像一缕没有实体的幽魂,在错综复杂、弥漫着铁锈和霉味的地下迷宫中飘荡。她避开有活水流动的主管道,那里能量波动明显,非常有可能被探测到。她只选择那些干燥、废弃、被遗忘的支路。她的动作轻盈而迅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那微弱的星辉在黑暗中留下转瞬即逝的流光。 恐惧依然存在,如同背景噪音。每一次感知到远处人类活动的微弱震动,也许是夜归人的脚步声,也许是更深处机械的运转时,她的身体都会骤然紧绷,停滞片刻。但逃离的目标,像一根细线,牵引着她,迫使她继续前进。 终于,在经过一段向上倾斜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狭窄管道后,她感知到了不一样的气息——新鲜的,尽管依旧混杂着城市污染的、流动的空气,还有……属于植物的、极其微弱的生命气息。 出口就在上方。一个被生锈铁栅栏封住,但栅栏已经严重腐蚀的缝隙。缝隙外,似乎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堆放杂物的后院,或者城市边缘的荒地。 她停在栅栏下方,星辉凝聚的“身躯”微微起伏。外面就是人类的世界,危险,但充满了她所需的、相对“洁净”的生命能量来源——也许是夜行的动物,也许是公园里沉睡的植物,甚至是……那些无家可归的、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人类。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寒意和抗拒。不,至少现在,她还不想触碰那条线。 她深吸了一口那从缝隙中透入的、带着微凉夜露和淡淡杂草气息的空气,鼓足最后一点勇气,如同流动的水银,悄无声息地从栅栏的缝隙中滑了出去。 瞬间,开阔的、被稀疏星光和远处城市光晕笼罩的夜空映入“眼”帘。她身处一个废弃的小型修理厂后院,堆满了破轮胎和废金属,杂草丛生。 自由了。 暂时地。 她没有时间感慨。强烈的虚弱感和饥饿感催促着她。她需要立刻行动,在黎明到来之前,找到“食物”,然后远遁。 她蜷缩在一堆轮胎的阴影里,感知全力放开,搜寻着最近的生命能量源。很快,她锁定了一个方向——隔着一条狭窄的后巷,有一小片无人打理的荒地,那里生长着一些顽强的野草和灌木,还有几棵营养不良的树。 植物的生命能量虽然微弱、驳杂,远不如动物或……其他来源那么“可口”和高效,但至少,它相对“干净”,不会引起她强烈的排斥。 没有犹豫,她再次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黯淡流光,迅速穿过小巷,融入了那片荒地的阴影之中。 她找到了一棵叶子有些发黄、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小树。星辉般的“手”轻轻贴上粗糙的树皮。 一种带着草木清苦味道的、微弱的生命流,缓缓地、被动地被汲取过来。过程并不舒适,能量低劣而难以吸收,但确实缓解了那灼烧般的饥饿感,让她虚弱的本质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补充。 她靠在小树的阴影里,一边艰难地汲取着这聊胜于无的能量,一边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夜空寥廓,城市的光晕染红了半边天。 回山林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 但在那之前,她需要更多的能量,需要找到一个更安全、更有效率的方式,支撑她完成漫长的归途。 而这一次,她不会再天真,不会再好奇,不会再……相信任何人类。 尤其是,那个名叫林恒的、她无法理解的、可怕的“怪物”。 夜色中,那团依偎着病树的黯淡星辉,沉默地、固执地,进行着一场为了彻底逃离而进行的、孤独的生存挣扎。 第16章 锁定 靠着那棵病恹恹的小树,莉安艰难地汲取着微薄的生命能量。草木的精气如同稀释了无数倍的清粥,勉强维系着她星辉本体的不灭,却远不足以让她恢复力量,更别提支撑长途跋涉返回山林。 每一丝能量的流入,都伴随着城市夜晚的噪音——远处车辆的嗡鸣、偶尔的犬吠、甚至是更远处人类模糊的交谈声。这些声音像细小的针,不断刺激着她紧绷的神经。她感觉自己如同暴露在旷野中的萤火虫,微弱的光芒随时可能被更大的黑暗吞噬。 林恒的脸,那双深灰蓝色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眼瞳,总在不经意间浮现上来,让她一阵心悸。他会不会还在找?他会不会有某种方法,能追踪到她的本质?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片荒地虽然暂时提供了庇护和一点点能量,但太靠近人类活动的区域,不够安全,能量的质量也实在太差。 她必须寻找更好的“营养”来源,并且是更隐蔽的地方。 星辉黯淡的身躯再次凝聚,感知如同雷达般向四周扩散。她需要找到一个地方,既有相对浓郁的生命能量,又能提供绝佳的隐藏。 她的感知掠过狭窄的后巷,掠过几户亮着昏暗灯光的人家。她能感觉到里面沉睡的人类生命气息,强大而诱人,但她强行抑制住了那源自本能的渴望,继续向更远处延伸。 终于,她锁定了一个方向——大约几个街区之外,似乎有一片规模不小的、被废弃的工厂区。那里通常人迹罕至,而且……有动物。 在城市阴影里繁衍的动物,生命能量虽然驳杂,但远比植物要浓郁。而且,猎食它们,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目标明确后,莉安不再犹豫。她化作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黯淡流光,贴着墙根的阴影,以远超常人的速度,无声无息地向着废弃工厂区飘去。 与此同时,军队总部,林恒的个人房间内。 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茶香。林恒坐在桌前,凝重的气氛几乎化为实体压在房间上方。他面前摊开的不是战术地图,而是一些泛黄的、边缘卷曲的古老卷宗,以及几本江野硬塞给他的、关于各地民俗传说和奇异生物志的书籍。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灰蓝色的眼瞳下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焦躁。 “叩叩——”敲门声响起,不等他回应,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江野那颗脑袋探了进来,眼镜片后闪烁着兴奋而好奇的光芒。 “林恒!听说你昨天在一个小镇搞出了好大动静?追捕可疑人员?连当地驻扎军队都调动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可疑人员’能让你这么兴师动众?”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语气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雀跃。 林恒头也没抬,声音冷淡:“不关你的事。” “别这么冷淡嘛!”江野丝毫不以为意,挤了进来,顺手关上门,目光扫过他桌案上的书籍,眼睛瞬间亮得吓人,“《北方边境异闻录》、《古老山林精怪考》……哇!林恒,你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窥探到秘密的窃喜:“是不是……跟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丫头’有关?我早就觉得那丫头不一般!她是不是……‘那个’?”他挤眉弄眼,用手比划着一个难以形容的形状。 林恒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眼,冰冷的目光看向江野,带着警告。 江野立刻举起双手:“okok,我闭嘴。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如果你真的在找什么‘非一般’的东西,或许……我可以提供一些‘非一般’的思路?你知道的,我有些特别的渠道和假设。” 林恒沉默地看着她。江野虽然疯疯癫癫,但他的智慧和他在某些领域的“渠道”,确实是军队里独一无二的。他需要帮助,尽管这让他感到挫败和不悦。 “……她不见了。”良久,林恒才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用一种……常规方法找不到的方式。” 江野脸上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研究者般的专注:“详细说说?任何细节都可能至关重要。她最后出现的地方?留下了什么?周围环境有什么异常?” 林恒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以一种极其简练、几乎不带感**彩的方式,描述了小镇地窖后的追逐,以及那堆被遗弃的衣物和人皮。他省略了莉安是画皮妖的本质,以及他们之间那些复杂的纠葛,只强调了她的“消失”方式超乎寻常。 江野听得眼睛越来越亮,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弃皮而遁……能量态消散……对污秽能量的排斥却需要生命能量补充……有趣!太有趣了!”他猛地一拍桌子,“这符合很多‘高阶能量体生命’的特征!它们通常对能量品质有要求,需要隐蔽时会回归本源状态,难以被常规手段追踪!” 他看向林恒,眼神灼热:“林恒!如果真是这样,常规的搜索队、警犬、甚至气味追踪都没用!我们需要别的办法!” “说。”林恒言简意赅。 “能量波动探测!”江野兴奋地说,“如果她需要补充能量,就一定会引动周围的生命能量场,会产生极其细微的、不同于自然状态的波纹!虽然现在的技术很难精准捕捉,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尤其是如果她大量汲取能量的话!” “还有呢?” “信息网络!”江野推了推眼镜,“不仅仅是官方渠道。地下黑市,流浪汉聚集地,甚至……那些处理‘异常’事件的秘密结社。如果她在城市里活动,需要能量时会留下‘获取’痕迹!找那些底层社会的蛛丝马迹!比如,某些区域的动物异常死亡,或者植物突然枯萎!” 林恒的灰蓝色眼瞳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不同于绝望的光芒。江野的思路,虽然听起来依旧渺茫,但至少指向了一个可能的方向。 “你需要什么?”他问。 “权限!调动最新研制的、还在实验阶段的广域能量感应装置的权限!还有……一笔活动经费,用于接触那些‘灰色地带’的信息贩子。”江野毫不客气。 林恒几乎没有犹豫:“可以。但我需要结果,江野。尽快。” “包在我身上!”江野咧嘴一笑,转身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仿佛已经看到了揭开谜底的曙光。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林恒一人。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手中不自觉地握紧。 与此同时,在遥远城市的废弃工厂区里,莉安刚完成了一次狩猎。几只老鼠的生命能量被她汲取,它们虽然依旧带着城市生物特有的污浊感,但远比植物的能量要充沛得多。虚弱的星辉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光彩。 她蜷缩在一个锈蚀的巨大锅炉内部,感受着体内稍微充盈了一点的力量,计划着下一步。她需要更多,需要找到一个能让她安心吸收更多能量、并且能获取关于离开这座城市路线信息的地方。 危机暂时缓解,但归途依旧漫长而艰险。 新的搜寻开始了。 第17章 抓到 废弃工厂区的老鼠提供的能量,如同隔靴搔痒,仅仅勉强维持着莉安的星辉不至于消散。那股源自城市污秽的驳杂感,让她星辉的核心始终蒙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晦暗。她渴望更纯净、更浓郁的生命能量,如同沙漠旅人渴望甘泉。 她的感知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谨慎地探索,如同最灵敏的探针,搜寻着符合要求的能量源。光源一点点试探着扩大,猛然,在远离城市中心、靠近郊野的一片区域,她感应到了一片极其庞大、密集而活跃的生命能量场——一个大型的家畜养殖场。 牛、羊、猪等牲畜的生命气息。 这些被人类圈养、等待宰杀的生物,它们的能量虽然带着被禁锢的麻木和一丝淡淡的恐惧,但相对于城市里的老鼠和病弱的植物,无疑要纯净和强大得多。 一场盛宴。 趁着浓重的夜色,饥肠辘辘的莉安如同无形的夜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养殖场。空气中弥漫着饲料、粪便和动物自身混杂的浓烈气味。避开守夜人小屋微弱的灯光和偶尔的犬吠,她深入到了牲畜棚区。 一个相对安静的牛棚。里面,数十头体型庞大的肉牛正在沉睡,呼吸沉重,散发着温热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莉安不再犹豫。她将自己黯淡的星辉本体贴近一头熟睡的壮硕公牛。没有物理接触,但她的核心仿佛张开了一个无形的“口”,一股精纯而庞大的生命能量,如同温暖的溪流,缓缓从公牛体内被引导而出,汇入她近乎干涸的星辉之中。 这能量如此充沛,如此……相对而言的“干净”,迅速驱散了她的虚弱和疲惫。黯淡的星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明亮、凝实,流转的速度加快,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 她贪婪地汲取着,一头接一头。如同久旱逢甘霖,她几乎沉浸在这种力量回归的充盈感中。她感觉自己重新变得“完整”,甚至……比之前在小镇扮演“酒馆女侍”时,更加强大。 饱食之后,她打算立刻离开,寻找安全的藏身处,计划返回山林的路线。然而,就在她准备收敛能量,遁入阴影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或许是因为一次性汲取了过于庞大且相对纯净的能量,她的星辉本体发生了某种不稳定的“饱和”反应。原本内敛的、如同月光般柔和的光芒,不受控制地向外溢散了一瞬!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刹那,光芒也并非刺眼,但在养殖场这片相对黑暗的环境中,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弱的闪电! “嗡——” 几乎就在光芒溢散的同一瞬间,放置在养殖场边缘某个不起眼角落的一个、只有巴掌大小、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怪异仪器,突然发出了低沉而急促的蜂鸣声!指示灯由绿转红,疯狂闪烁! 与此同时,距离养殖场数公里外,一间临时征用的驻扎军队办公室里。 江野猛地从一堆杂乱的电线和仪器部件中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闪烁着极度兴奋的光芒。 “有了!能量波动!很强的生命能量汲取反应!位置……C7区,城郊联合养殖场!”他对着通讯器几乎是吼出来的,“林恒!快!方位锁定!波动特征与之前的残余能量痕迹高度吻合!是她!她就在那里,而且刚刚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能量补充!” 通讯器另一端,林恒没有任何回应。但江野能听到那边传来衣物摩擦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机械装置钩锁扣合的、冰冷的金属撞击声! 养殖场内,莉安在那光芒溢散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妙! 那种被窥视、被锁定的感觉再次袭来,比在地窖时更加清晰,更加技术化!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冰冷的眼睛,穿透了夜空,精准地落在了这片区域! 是陷阱?还是人类又有了新的追踪手段?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但这一次,伴随着力量回归的,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性。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想蜷缩逃避。 她瞬间收敛所有外溢的能量,星辉本体化作一道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迅捷的流光,不再顾忌是否会留下细微的能量痕迹,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牛棚,向着养殖场外围、更广阔的郊野方向疾驰! 必须立刻离开!远遁!他们来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冲出养殖场铁丝网围栏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撕裂夜空的死神,以比她更快的、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从侧上方猛地俯冲而下!手臂钉入围栏柱子的刺耳声响划破寂静! 林恒,如同鬼魅般,精准地拦在了她的正前方! 他刚刚落地,甚至来不及完全稳住身形,那双灰蓝色的眼瞳就在黑暗中死死锁定了她这团流动的、比之前明亮了许多的星辉本体。他的呼吸因为急速赶路而略显急促,但眼神却冰冷、锐利得像两把出鞘的刀,里面翻涌着找到目标的决绝,以及一丝看到她“完好无损”甚至“更加强大”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非人的本质,看到了她汲取能量后光华流转的模样。 这一次,没有任何皮囊作为伪装和缓冲。只剩最真实、最**的对峙。 莉安猛地停滞在半空中,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显示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前路被堵死,后方可能还有包围。 她被困住了。 在力量刚刚恢复,以为可以逃离的时候,再次被这个她最恐惧、最想躲避的人,以这样一种毫无遮掩的方式,逼到了绝境。 星辉无声地沸腾,是战?是逃?还是…… 林恒缓缓站直身体,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第18章 异变 林恒那句“你,还想跑到哪里去?”如同最终的通牒,彻底点燃了莉安心中积压的所有恐惧、愤怒和绝望。谈判?信任?那些词汇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追捕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她不再思考,不再犹豫。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属于“妖”的凶性,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那团刚刚因为饱食而变得明亮凝实的星辉,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不再是温和的流淌,而是化作了无数道锐利如刀锋般的能量射线,如同炸开的荆棘丛林,朝着拦在面前的林恒无差别地、疯狂地激射而去! 这不是有章法的攻击,而是歇斯底里的、只为了撕开一条生路的疯狂反扑! 林恒灰蓝色的眼瞳骤然收缩!他没想到她会如此决绝地发动攻击,而且攻势如此混乱而猛烈!他的身体反应快于思维,瞬间抓住侧方的围栏柱子,整个人以一种近乎违背物理定律的敏捷,在空中急速变向、翻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大部分能量射线的直击。 “嗤啦!”几道能量边缘擦过他的制服外套,布料瞬间被灼烧出焦黑的痕迹,甚至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几道细微的、传来刺痛的灼伤。 他成功躲开了核心攻击。然而,莉安的疯狂并未停止。一击不中,她根本不恋战,星辉本体如同流星,试图从他闪避露出的空隙中强行冲过! 林恒怎么可能让她再次逃脱? 他站稳,身形如电,再次精准地拦截在她的路径上,手中的刀柄并未出鞘,但带着凌厉的风声,横砸向她星辉凝聚的核心,意图并非杀伤,而是逼停、压制! 就在刀柄即将触及那团星辉的瞬间—— 莉安做出了一个让林恒心脏几乎停跳的举动! 她没有试图格挡或闪避,而是操控着那团星辉本体,以一种极其诡异、极其惨烈的方式,主动“折断”了部分延伸出来的能量触角! 这相当于人类意义上的自残肢体! “嗡——!” 一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能量层面的、尖锐而痛苦的悲鸣,从星辉核心中迸发出来!那被强行撕裂、折断的部分星辉,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四散溅射,光芒瞬间黯淡了一大片! 她利用这自残产生的、短暂而剧烈的能量爆发和方向偏折,硬生生偏开了林恒的拦截,同时爆发出更快的速度,如同燃烧生命般,冲向远处的黑暗! 为了逃跑,她不惜代价!甚至不惜……摧毁刚刚恢复的部分力量! 林恒挥出的刀柄落空了。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团明显黯淡、甚至变得有些不稳定的星辉,以一种决绝而惨烈的姿态遁走。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自残行为所带来的、剧烈的痛苦波动。 为什么? 他根本就没有下重手!他甚至在最后一刻收住了力道,用的是刀柄而非刀刃! 可她……她却用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来对抗他仅仅是意图的“压制”! 一种混合着震惊、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刺痛的情绪,狠狠攫住了他。 她宁愿自毁,也不愿意被他触碰到?不愿意再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 “莉安!!!” 他再次吼出声,但这一次,声音里除了愤怒,更多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几乎破碎的沙哑。他没有立刻去追,只是死死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攥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她弄伤了自己。 当着他的面。 为了从他身边逃离。 这个认知,比任何攻击都更有效地击中了林恒。它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切割着他一直以来用冰冷和强硬构筑的外壳。 他站在原地,夜风吹动他额前的黑发,露出其下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灰蓝色眼瞳。里面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愤怒,被抗拒的挫败,以及……一丝看着重要之物在眼前自我毁灭却无能为力的、深沉的无力感。 从一开始,他就低估了她为了逃离所能付出的代价。 狩猎还在继续。 但猎手的心,已经被猎物的决绝,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第19章 濒死 自残带来的爆发力,使莉安勉强冲出了养殖场的范围,一头扎进了较远处一片稀疏的林地。剧烈的、源自本源的疼痛犹如海啸般席卷了她每一块感知的单元。那并非血肉之躯的疼痛,而是某种更根本的、维系她存在形态的能量结构被强行撕裂的痛楚,远比她想象的要可怕千万倍。 她以为能像舍弃皮囊一样,忍一忍这“肢体”的折断就好。毕竟,星辉流转,似乎并无定形。 然而,她错了。大错特错。 那被她自己强行撕裂、折断的部分,并非无关紧要的延伸物,而是她能量循环体系的关键节点之一。断裂处,精纯的生命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向外逸散,带着点点荧光,消散在夜空中。同时,断裂带来的能量乱流在她内部疯狂冲撞,破坏着原本稳定的结构。 她没跑出几步——甚至没能完全离开林地的边缘——就感觉“眼前”一黑,整个感知瞬间变得模糊、扭曲。维持飞行的能量循环骤然中断,那团原本流光溢彩的星辉,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光芒急剧黯淡、明灭不定,最终彻底失去控制,从离地数米的低空中直直地坠落下来! “噗——” 没有沉重的撞击声,只有一种能量体砸在松软土地和落叶上的、沉闷的异响。星辉的本体在地上弹动了一下,便彻底瘫软开来,不再凝聚成形,而是像一滩被打散的水银,边缘模糊,光芒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只有那断裂处,依旧在持续不断地逸散着能量光点,如同生命在悄然流逝。 剧痛和能量在瞬间大量流失,维持基本意识的力气都顷刻消散。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无尽悔恨和恐惧的念头:完了,会死…… 然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她。 林恒在养殖场边缘停滞了片刻。那瞬间爆发的愤怒和无力感,让他罕见地没有立刻追击。他需要平复那被她的自残行为搅得天翻地覆的心绪。 就是这短暂的迟疑,让他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她坠落的准确位置。 但当他强行压下所有情绪,凭借着战斗本能和对能量细微波动的残留感知,努力辨认她逸散的能量光点,追踪到这片林地边缘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那团他追逐了许久、刚刚还爆发出惊人力量试图逃离的星辉,此刻像一朵濒临凋零的、散发着微光的诡异花朵,毫无生气地“瘫”在林地的腐殖质上。光芒黯淡到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断口处如同坏掉的灯丝般,偶尔闪烁一下,逸出最后几点微弱的光尘。 她一动不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林恒的心脏,比面对任何强大敌人时都要强烈百倍。 他几乎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甚至忘记了使用机械辅助。他单膝跪地,靠近那团微弱的光芒,灰蓝色的眼瞳死死地盯着,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近乎惶恐的情绪。 “莉安?”他试探性地低唤,声音紧绷。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能量逸散声。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团星辉时,猛地顿住。他记得她之前的抗拒,记得她为了不被他触碰而不惜自残。他怕自己的接触会带来更坏的结果,或者……加速那光芒的消散。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去。 犹豫只持续了一瞬。林恒猛地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可能轻柔的力道,以最大限度的谨慎,用双手去拢住那团瘫软的、正在不断逸散能量的星辉。 他的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并非实体,而是一种冰凉的、带着微弱刺麻感的能量流动,仿佛在触碰一团有意识的低温火焰,又像是捧起一掬即将蒸发的月光。 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非人,却又如此脆弱。 在他触碰到她的瞬间,那团星辉似乎因为外界的刺激而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反应,光芒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她并未苏醒,但逸散的速度似乎减缓了一丝。仿佛他的存在,这个人类顶尖的战士本身所蕴含的某种强大的生命磁场,起到了某种微弱的稳定作用。 林恒不敢确定这是错觉还是事实。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此刻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就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追逐、所有的复杂算计,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原始、更紧迫的情绪所取代——必须救她。 他不再犹豫,迅速脱下自己那件沾染了尘土和些许灼痕的制服外套,用里面相对干净的内衬,极其轻柔地将那团黯淡的、瘫软的星辉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他尽量避免触碰到那明显的断裂伤口,动作谨慎得如同在对待一件举世无双却又极易破碎的珍宝。 将她妥善地、稳定地捧在怀中后,林恒站起身。他看了一眼养殖场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怀中这微弱的光芒。 回军队?不,江野的实验室并非合适的地方,那里太多的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可能会对她造成更大的刺激和伤害。而且,如何解释?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绝对安全、不受打扰的地方。 几乎没有第二个选择。 林恒收紧手臂,将那个用他外套包裹着的、散发着微弱星辉的“包袱”牢牢护在胸前,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不再理会任何可能的追踪或解释,以最快的速度,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他在这个城市那临时的、绝对私密的安全屋。 现在,那里成了拯救一个濒临消散的、非人存在的唯一希望。 夜色中,人类顶尖的士兵,怀抱着追捕中受伤的“怪物”,开展了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沉默的救援。 而怀中的莉安对此一无所知。 她沉浸在因自身鲁莽而带来的、深沉的昏迷与痛苦之中。 第20章 以血滋养 林恒在楼宇的阴影间高速移动,机械飞行器在夜色中发出细微的嘶鸣。他的速度已经提升到了极限,甚至不顾可能引起的注意。然而,怀中的“重量”却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减轻——不是物理上的,而是那种存在的“实感”在迅速流逝。 他低头看去,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包裹在他外套里的那团星辉,已经不再是黯淡,而是变得近乎透明!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破裂,融于无形。原本还能清晰感知到的、冰凉而微刺的能量触感,此刻也变得若有若无,仿佛他捧着的只是一团即将散去的晨雾。 更可怕的是,那能量逸散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点点微弱的光尘,如同生命最后的呼吸,持续不断地从外套的纤维缝隙中飘散出来,在夜风中迅速湮灭。照这个速度,别说赶到安全屋,恐怕再穿过两个街区,她就会彻底消散,什么也不剩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恐慌扼住了林恒的喉咙。他经历过无数生死瞬间,面对过最可怕的敌人,但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感觉到某种重要的东西正在他眼前、在他怀中,不可逆转地消逝。 阻止她!必须阻止能量逸散! 但如何阻止?他不是江野,不懂那些能量原理。他也不是医生,无法缝合无形的伤口。 一个疯狂而未经任何证实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他的脑海。在那些古老的、被江野称之为“荒谬”的传说志异中,似乎隐约提到过,某些强大的生命能量,可以暂时维系或稳定另一种能量的形态…… 他什么都没有。 他只有这具千锤百炼的身体。他的血、他的肉、他属于人类的旺盛的生命力。 没有时间犹豫了! 林恒猛地在一个无人的屋顶停下脚步。他单膝跪地,将怀中那几乎已经透明到看不清轮廓的星辉轻轻放在平整的屋面上。动作快如闪电,他拔出随身携带的、用于应急处理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瞬间涌出,在月光下呈现出暗红的色泽,带着浓郁的生命气息。 他收回短刀,用未受伤的右手,极其小心地、轻轻拨开覆盖在星辉之上的外套一角,露出了那团微弱到极致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晕,以及那处依旧在缓慢逸散能量的、模糊的断裂口。 然后,他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悬停在那断裂口的上方。 温热的、饱含生命能量的血液,一滴滴,滚落下来,精准地滴向那无形的伤口,滴向那近乎透明的星辉核心。 这是一个赌博。 一个建立在虚无缥缈的传说和他自身直觉上的、疯狂的赌博。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甚至不知道这会不会因为能量属性的冲突而加速她的崩溃。 第一滴血落下。 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或爆炸。那滴殷红的血液,在接触到黯淡星辉的瞬间,仿佛滴入了极度干燥的沙地,竟被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吸收”了!不是物理上的渗透,而是能量层面的融合与汲取。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奇迹般地,那持续不断的能量逸散,渐渐减缓。虽然并未停止,但逸散出的光尘不再那么密集,那团原本近乎透明的星辉,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支撑”,透明度略微降低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怜,但至少……不再像是下一秒就要彻底消失! 有效?! 林恒灰蓝色的眼瞳中猛地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混合着巨大的不安和更深的凝重。他不敢停下,维持着手腕悬空的姿势,让富含生命力的血液持续滴落。他甚至能感觉到,随着血液的流失,一种轻微的虚弱感开始袭来,但他毫不在意,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小团仿佛依靠他的鲜血才勉强维系住形态的星辉之上。 他用自己的血,暂时糊住了她能量溃散的缺口。 一种极其原始、极其野蛮,却也无比直接有效的“急救”。 夜风吹拂着他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他跪在屋顶,像一个正在进行某种古老献祭仪式的祭司,用自己的生命力,喂养着、维系着一个濒死的非人之物。 怀中的星辉依旧昏迷,意识全无。但她那源于本能的求生**,似乎在无意识中,贪婪地汲取着这来自林恒的、充满矛盾却又强大无比的生命能量。 这场追逐、莉安的抗拒和拒绝、他的执着和不甘,在这一刻,诡异地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以生命为代价的维系。 林恒不知道这能支撑多久,他只知道,他必须在她稳定下来,或者找到其他方法之前,持续下去。 他抬起头,望向安全屋的方向,估算着距离和时间。然后,他再次用外套小心翼翼地将那团吸收了他的血液后、似乎稍微“实在”了一点的星辉包裹好,重新护在胸前。他没有处理自己手腕上依旧在渗血的伤口,任由那细微的生命能量继续透过布料,缓缓渗透过去。 他再次启动简易飞行器,在夜色中划出坚定的轨迹,朝着目的地继续前进。 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但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专注,更加不容置疑。 他不会再让她消失。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