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雪难消》 第1章 初雪降临 《覆雪难消》 晋江文学城/松久昼 挪威,特罗姆瑟,远郊区。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祝颂之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因为极夜的关系,这会窗外依旧一片漆黑,除了低处那抹近乎透明的灰蓝之外,几乎看不到一点光亮。 四周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往窗外看去,低矮的小木屋稀稀落落地散在雪地里,隐约能看见屋顶斜坡的轮廓。木屋旁边立着几棵孤零零的云杉和赤松,离得有些远,只能勉强辨认出枝桠的模样,它们看上去比往日低了些,应当是被凌晨三点多落的那场雪压的,那是今年的初雪。 10月27日,初雪降临。祝颂之默默记住这个日期,打算起来之后,写到牛皮本上,作为今天的气候记录日志。不过,他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甚至连浅黑色的眼珠都没有转一下,静静地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景象发呆。 事实上,他并不是刚刚醒来,而是已经在这里躺了将近四个小时了。他患有中度抑郁,已经六年多了,每两周都要去医院复诊,失眠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医生给他开了褪黑素,他记得自己把它放在了床头的第二格柜里,但是玻璃杯里的水喝完了,他不想下床,干脆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等天明。 昨晚他的抑郁症发作了,莫名地觉得很难过,心脏好像被尖锐的剪刀给戳个血洞,温热的血液汩汩往外冒,最后被粗暴地塞上了一团棉花。血液将棉花浸透,变得沉甸甸的,压得他整个人喘不过气来,很难受,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将白色的羊毛枕头给沾湿,这是他外婆送给他的。 想到远在他乡的外婆,他忽然觉得更加难受,像是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海里,不断下坠,被巨大的孤寂感包围。 他的身体开始出现躯体化的症状,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微微震颤,他记得医生似乎跟他说过,这种一般都不是舍曲林的副作用,而是睡眠障碍引发的焦虑和紧张导致的。 不过是哪种都无所谓了,他不是很在乎,反正这种事他已经习惯了,睁着眼睛,安静地等它过去就好了。 他是郊边气象站的一名观测员,平时九点钟上班,不过极夜的时候,为了避免夜间低温,会将上班时间提早到八点钟。他租的这间小公寓离那里大概十二公里,骑车大约需要四十分钟,所以他现在必须得起床了,七点十五分要出门。 所幸他现在的躯体化症状已经减轻了一些,只是后颈还有些发僵,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也还在微微发麻,就像是有很多根细针在上面扎过一样,不算很痛,却有些难受。 他缓缓地闭了闭眼,细长的眼睫轻轻地扫过眼睑,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整夜都没有动过的手腕,轻微的咔声响起,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他不自觉皱起眉,将这点不适压了下去,掀开被子,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艰难地将僵直的脊背挺直。 起床,或者说,活着,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想。 他安静地坐了一会,穿上短绒的软底拖鞋,从床上站起来,踩着木质地板,走到书桌旁边,垂眸扫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些或平行或交错的划痕后,平静地给自己戴上了浅灰色的护腕,再走到落地的衣帽架旁边,将挂在上面的纯白防水冲锋衣取了下来,动作有些僵硬地套在自己的身上。穿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累,胳膊抬不起来了,干脆不穿了,有些烦躁地将冲锋衣搭在椅背上,换了件更薄的羊毛大衣。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缓慢地走进浴室,抬眼看了下自己眼下淡淡的乌青,没什么表情地将水龙头打开,将冰水往自己脸上泼。冰水像是电流一样,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滑,将他冻得一激灵,但他没有管,只是任它滑进了大衣的衣袖里,将里面柔软的毛衣给沾湿。湿润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带来黏黏腻腻的感觉,同时还有种刺骨的寒,让人有些不舒服。他的眉头松了些许,没说话,简单地洗漱了下,用纸巾将手擦干,出了浴室。 他扫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到七点十分了,必须得抓紧时间了。他走到餐桌旁,弯腰将放在上面的白色药瓶拿了过来,上面用小字标注着50mg/片,熟练从里面倒出两片圆形的药片,就着放了一夜的冰水,仰头将它们吞了下去。 就在他将药瓶放回原位的时候,手机忽然亮了一下,那是一条Messenger消息。他将手机解锁,点进去查看。 [埃里克·拉森:祝,早上好,我猜你正打算前往观测站,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今天是你的休息日。但愿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你还没有出门。昨晚下了雪,注意多添件衣服。] 祝颂之动作一愣,切到日程安排表,上面果然用红色的字体标注着休息日。包括他在内,气象站有三名观测员,平时只需要安排一名在户外巡视的主值和一名在室内待命的副值就可以了,剩下的一个人可以休息,今天恰好是他的休息日。 大概是长期吃抗抑郁药物的关系,他的记忆力变得有些不太好,曾经不止一次在休息日跑到观测站去,所以组长埃里克这才特意发消息提醒他。他简单地回了句谢谢,将手机关上。 他站在原地,忽然就有些不知道要做什么。将穿好的外衣给脱掉,躺回床上,一直待到天黑吗。不,那太糟糕了。 如果不这样的话,他貌似只剩下出门这个选项。可他要去哪里呢,他不知道,要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或许,随便上一辆公交车吧,去哪里都好,下车以后,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等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再想办法回来。 这样一来,他同时拥有了目的地和要做的事。 他为这个新奇的想法感到高兴,给自己添了条雪白的毛绒围巾,将大半张脸埋在里面,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来,走到玄关处,将家门钥匙放进口袋里,换了双雪地靴,戴上冰爪,出了门。 - 挪威北部大学附属医院,心内办公室。 八点半,莫时刚查完房回来,将用于记录的平板放到桌面上,拉开椅子坐下,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温茶之后,点了下鼠标,将电脑页面切到电子交接系统,扶了下银框眼镜。冷白灯光下,镜片反射出银色的光芒,将眼底的红血丝给压了下去。 系统加载了一会之后,住院患者最新的生命体征信息已经同步。他抬眼扫过表格下方的备注栏,指尖在键盘上轻敲,将患者的病情变化、处理措施以及待跟进的事项填了进去。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带来一阵淡淡的寒气,不过很快随着关门声消失。听这个脚步声,应该是来接班的医生奥勒·布伦。他手上动作没停,只是抬了下眼,淡淡地说,“早。” 奥勒·布伦昨晚看上去睡得很好,白大褂的领口很挺括,是出门的时候,他的妻子帮他整理的。他将热咖啡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早啊,莫医生,昨晚情况怎么样?” 莫时正好敲完最后一行字,将银框眼镜摘下来,搁在办公桌上,闭上眼睛,轻轻捏了捏眉心,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了些,“不太好,昨晚来了三个急诊的病人,两个急性心衰,一个心率失常,CCU5床后半夜血氧突然往下掉,折腾了很久。” 奥勒·布伦点点头,咬了口已经吃了一半的黑麦面包,上面还铺了层烟熏的三文鱼片,从包里拿了瓶温牛奶,放到他的桌面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含混不清地说,“辛苦了,极夜期是这样的了。快回去休息吧,昨晚下了雪,路上小心些。” 莫时对他微微点头,视线在那瓶牛奶上停了下。奥勒·布伦察觉到这点,对他笑了一下,“这是我妻子准备的,她说医生都不容易。说起这个,莫,你身边有聊得来的人吗?” 闻言,莫时动作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过很快摇了摇头,对他温和地笑了下,“现在还不着急,以后再说吧。”他说着,起身,将身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的白大褂脱下,随手挂在墙面的挂钩上,“等会查房的时候,多留意一下5床的监护仪。” 奥勒·布伦点头,“好,我等会先去看他。” 莫时缓步走到窗边,习惯性地抬手,轻轻调整了一下手腕上的朗格,垂眸看向窗外的景象。天空依旧很昏暗,像是浸在墨蓝的海里一样,跟夜晚没有很大的差别。 外面的风雪很大,街道上已经铺了层不算薄的雪,上面有些许车辆留下的深色痕迹。路上很空旷,偶尔能见到一两个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行色匆匆的身影。两旁的店铺多数都没有开门,只有零星几家亮着暖黄色的灯,跟周围的钠灯相互映衬。 整个世界像是在冬眠一样。这时,一抹白色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里。他动作一顿,眯起眼睛,凑近了些。 那是他常去的一家咖啡店,Aurora Varmthytta,通常早上七点半就开始营业,一直到晚上九点钟才关门。 这会,里面已经亮起了暖黄色的灯,灯光通过透明的落地窗,洒向冷白的雪地,将这一小片区域都照得暖了些。 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年轻人,坐在靠窗的吧台上,将脑袋搁在臂弯里,大半张脸都埋在了柔软的围巾里,一只手虚虚地拢着杯热咖啡,盯着玻璃窗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很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手指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他写字的动作很慢,也很随性,应该是连笔,看上去是一个不太长的单词。不知道怎么的,莫时忽然就有些好奇,他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不过还没等他仔细观察下去,就听见背后传来奥勒·布伦的声音,“莫,你在看什么?” 莫时一愣,收回视线,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三两下给自己穿上,温和一笑,“没什么,我先走了,辛苦你了。” 奥勒·布伦往窗外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不过也没有深究,只是说,“好,路上开车慢些,安全第一。” 莫时点头,打开办公室的门,“谢谢,我会的。” - Aurora Varmthytta. 莫时推开嵌着小玻璃窗的木门,挂在门楣上的驯鹿蹄铁串轻轻碰撞,发出嗒嗒的声音,伴随着些许雪粒掉落。 他轻轻地将落在大衣上的雪花扫掉,踏了进去。 刚刚看到的那个年轻人还没走,他的目光不自觉定格在他的身上,甚至忘了自己一开始过来的目的。 明明只是想要弄清楚那串文字是什么而已。 今天的天气很冷,可这人却穿得很薄。 白色的羊毛大衣的布料很软,顺着他的肩线往下,将他整个人裹住,肩胛骨的位置微微凸起,脊柱的地方也凹出了两道浅沟,骨架很小,底下的衣摆自然垂着,看上去空荡荡的。 咖啡师埃斯彭·拉尔森正用抹布将刚洗干净的手冲咖啡壶给擦干,听到门口的声音,抬头看去,笑了一下,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朝他走过去,“早啊,莫,刚值完夜班吗?” 店里没什么人,莫时应了声嗯,活动了下肩颈。 埃斯彭·拉尔森笑了下,“那我就不给你上黑咖啡了,免得等会回去睡不着,来杯热的肉桂苹果红茶和全麦松饼怎么样?” 莫时点头,道了声好,用Vipps付了款,到窗边寻了个空位坐下,这离那个年轻人只有两个座位的距离。 他状似不经意地抬眼扫过去,却发现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尽管知道这样不太礼貌,但他还是看了过去。 这人留着浅棕色的中长发,及耳的长度,有些自然卷,发尾微微翘着,随性却并不散乱。大概是有些冷,露出来的右耳被冻得有些红,耳骨上有两个耳洞,不过没有戴任何饰品。 他的皮肤有些干,透着种病态的苍白,几乎没有血色,像是雪地里快要凋零的枯枝,看上去有些脆弱,一碰就碎。 眉毛的颜色很浅,眼尾微微下垂,细长的睫毛轻轻搭在眼睑上,不算太密,眼下那片皮肤透着淡淡的青色,大概是昨晚没休息好,这会睡得正熟,呼吸很轻,整个人很安静。 像是一尊立在冰天雪地里的雕像,跟这里融为一体。 埃斯彭·拉尔森将果汁和松饼放到桌子上,凑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压低声音说,“他有什么不对吗?” 听到声音,莫时瞬间回神,摇摇头,“没有。” 埃斯彭·拉尔森将托盘拿回来,“噢,你看这么久,我还以为是你的职业病犯了,看出了他身体有什么问题呢。” 这时,店门从外面开启,有新的客人进来了,带来一阵寒气,莫时看见趴在桌上的年轻人小幅度地动了一下,眉头轻轻皱起,应该是在睡梦中感知到了冷意,微微瑟缩了一下。 埃斯彭·拉尔森没留意到这点,只是跟他说,“不能跟你聊了,我要去接待客人了,哦对,今天的松饼里加了蓝莓干,这是我研发的新品,你等会试试,看看味道如何。” 莫时分神听着,点头应,“好,你先去忙吧。” 他低头,喝了口热茶,苹果的清香瞬间占据整个口腔,过了一小会,肉桂的木质辛香缓缓漫开来,暖意很快蔓过全身,再加上咖啡馆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他觉得有点热,便将灰色的大衣脱了下来,简单地对折了一下,搭在了旁边的桌面上。 杯中的果汁见底的时候,大衣中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他将手机拿出来,扫了一眼上面的备注,按下了接听。 奥勒·布伦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莫,你还在医院附近吗,很抱歉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但是这边真的需要你。” 莫时将刚拿起来的松饼放回白色的瓷盘中,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擦,将刚沾上的碎屑给捻了下来,皱起眉,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拿上旁边的大衣,快步往外走。 路过那个年轻人的时候,他的余光不自觉地扫过他面前的玻璃窗,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清了右下角的文字,“我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别急,是5床出问题了吗?” 奥勒·布伦点头,一边盯着仪器,一边抓着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语气急促,“对,十分钟之前,5床的患者突然喊胸痛,我给他测了血压,降到了70,心跳升到了120,ST段明显抬高,应该是昨晚PCI的血管又堵了,必须立刻做手术。” 这会已经将近九点,天依旧很黑,咖啡馆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开关门也变得频繁,寒气不断涌入。年轻人皱起了眉,看上去马上就要醒了。莫时停了下脚步,压低声音,“好,让导管室立刻备台,稳住患者的情况,我马上回去。”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轻手轻脚地靠近那个熟睡中的年轻人,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给他披了件大衣,起身的时候,目光在玻璃窗的单词上停了一下,两秒后,轻轻地给它添了一笔。 带小祝和小莫跟大家过冬啦!初雪降临,我们相遇。这是两个小天使相互治愈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雪降临 第2章 虚实交界 雪越下越大了。祝颂之打开家门的时候,狂风夹杂着暴雪,一股脑地拍在他的脸上,寒气顺着衣服的空隙钻了进去,将他冻得一激灵,连带着整个人都往里缩了一下。 出门之前,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天气预报,今天的气温是零下五摄氏度,这个温度,下的一般是干雪,雪花较蓬松,容易在地面堆积,很冷。理智告诉他,应该换件更厚的衣服,否则肯定会被冻得手脚发僵,可他懒得动,干脆就这样出去。 他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将围巾往上提了一点,有些迟滞地将门关上了,在阶梯上蹭了蹭鞋底,冰爪跟薄冰面蹭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他微微皱眉。 他缓慢地下了台阶,踩上昨晚积的薄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逐渐被新雪覆盖,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他将手放进口袋里,眼睫毛很轻地眨了一下,忽然想,其实他也一样,活着,或者死亡,其实都没什么所谓。 公交站离他家不算远,这么胡思乱想着,很快就到了,他自觉地跟其他人拉开一定的社交距离,盯着不远处,那盏昏黄的路灯发愣。在灯光的照耀下,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看上去像是在发光,跟小时候,妈妈带他见的萤火虫一样好看。 可惜,他收回视线,将眼睫垂下,窝在口袋里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躲在围巾下的嘴唇也抿了起来,又开始封闭自我。 这时,他听到了轮胎碾过冰雪的咯吱声,夹杂着些许打滑的嚓嚓声,抬头看去,只见一辆深绿色的公交车正朝着他的方向慢速驶来。没多久,公交车在他面前稳稳地停了下来。 他没注意看公交车的线路号,有些混沌地跟着前面的人上了车,等司机提醒他出示电子车票的时候,才有些迟钝地表示自己现场买票。司机点头,喝了口热茶,“要去哪里?” 祝颂之不大习惯直接跟人对视,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前挡风玻璃,雨刮器没完全归位,还差一小截,边上还裹着层半化不化的雪,拖出几道歪歪扭扭的水痕来。 说不知道的话,应该会被别人当成异类吧。而且,他也不想给人带来麻烦。很轻地抿了下唇,声音很小地说,“市区。” 司机看了他一眼,没多问,只是说,“110克朗。” 车上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人,每个人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祝颂之点头,付了钱,接过车票,放进口袋里,挑了个靠窗的角落,轻手轻脚地坐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轻轻地靠在窗边,浅棕色的头发蹭过蒙着层薄薄的水雾的玻璃,擦出几道散乱的印子来,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 公交车缓慢起步,路上的风景开始变幻,淡蓝色的峡湾逐渐远去,变成模糊的一片,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松林。外面的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刮过,将压在苍绿松针上的积雪簌簌吹落,只留下些许细碎的雪沫,沾在针尖上,看上去摇摇欲坠。 不知道过了多久,公交车到了市区。原本稀疏的暖色的路灯变得多了起来,像是星星连在一起的灯带。两边的店铺多数还没开门,橱窗上快速映过车身的影子,又很快消失不见。 [下一站,吉姆勒。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拿好自己的私人物品,在车辆停稳后,从后门有序下车。] 波克默尔语和英语的播报正机械地重复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忽然,一家亮着灯的咖啡店闯进了他的视线里。 于是,下一站,他下了车,结束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咖啡店就在公交站旁边,他抬眼看去,上面用复古的斜体字写着[Aurora Varmthytta],旁边缀着暖黄的灯带,看上去很温馨。 店里很空,几乎没有人,他推门进去。 这里开了暖气,这让他觉得舒服。他寻了个窗边的位子坐下,脱下手套,在旁边叠放好,点了杯暖身的热巧克力,支着脑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身,盯着对面的医院发呆。 挪威北部大学附属医院。 他在这里默念这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几秒钟之后,反应过来什么,捏着杯子的手紧了几分,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是他的心理医生跟他提很多次过的医院。 对方说,前期治疗是有效的,可是近期作用明显下降,他的症状有加重的趋势,建议他转到这家更大的医院来治疗,并给他开了转诊单,直接对接UNN的精神科。 这并不是对方第一次提,只是之前他都拒绝了,因为不想重新适应环境,不想跟新的人对接。跟陌生人相处,对他来说太难了。他只想待在自己的舒适圈里面,永远都不出来。 而那个时候,他的症状也不算加重的很明显,医生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是现在,他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过程越来越痛苦,想自尽的念头也出现的也越来越频繁。 所以,他的医生不得不强势地为他办了转诊。 没记错的话,预约的时间就是下周一。 一想到要面对全新的人,他不自觉变得烦躁起来,皱起眉,将脑袋埋进了臂弯里,试图逃避这可怕的现实。 过了一会,他觉得有些闷闷的,便调整了一下姿势,抬眸看向窗外。玻璃上的水雾让外面的景色变得朦胧不清。 像他的未来一样,一片黑暗。 良久,他终于动了一下,眼神很空,缓慢地伸出手,轻轻地蹭上面前的玻璃,凉意迅速地攀上了他的指尖。 他没有将手收回来,而是停在这里,任由寒意透过他的皮肤,渗进他的血肉,流经四肢百骸,想象自己是一尊雪地里的冰雕,没有感知能力,也没有生命。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至少不会痛苦。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无意之中写下了一个单词。[down],下坠,跟他的状态还真是相符。 他收回了手,安安静静地趴着,逐渐被困意侵蚀。 就在他即将坠入梦乡的时候,他听到门口的驯鹿蹄串响了一下,听起来有些遥远。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抹模糊的灰色闯进了他的视线里。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就想听清这人跟店员在说什么,可是他们声音像是浸在水里一样,怎么也听不清楚,只能捕捉到一点碎片,好像提到了苹果。 后半段,他就完全听不见了。大概是这里的环境实在太舒适了,再加上几天没睡好,他的终于身体不堪重负,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做了好几个梦。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小雪人,站在雪地里,独自看这日升月落。这种日子持续了很久,忽然有一天,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过路人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蹲下身子,很认真地问他冷不冷。他有些惊讶,因为以前没有人这么问过他。而且,他是雪做的,怎么会冷呢。 偏偏这个时候,雪地里刮起了一阵大风,他本来想证明自己是真的不会冷的,可他却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原来他是会冷的。莫非他不是雪人吗。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他就看到这个面前这个年轻人脱下了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想拒绝,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只能任由对方动作。暖意顺着布料蔓延到他的身上。他觉得很舒服。 可是好奇怪啊,他不是雪人吗,应该喜欢寒冷才对,怎么会眷恋温暖呢。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不想独留这份温暖,因为这样的话,这个年轻人会冷的。他不想这样。所以,他要把外套还给他。但这时,他却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那怎么办呢,只能先这样了。慢慢的,他发现,自己身上的雪开始融化了。他有些慌张,自己是不是要死掉了。可就在最后的雪化完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身为人类的胳膊。 原来他不是雪人,只是以前,一直没发现而已。 暖意之下,冰雪消融,迎来新生。 就这样,这个梦结束了。 他缓慢地睁开眼睛,景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外面好像变得亮了一点点,不过依旧是黑夜,周围的声音也慢慢落回了他的耳中,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咖啡店的人变多了。 该离开了,他想。正当他想起身的时候,目光忽然被右下角的单词给吸引了。只见o的右边,加了一个小小的尾巴,变成了a。于是,整个单词就变成了[dawn],黎明,破晓。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四周。这个小角落里的文字,有谁会留意到,还这么用心地给他改了,颠覆了原本的词意。周围的人很多,但多数都很忙碌,看上去不像是有这个功夫做这件事的人。正想着,他坐直了身子,却发现身上沉甸甸的。 他动作一顿,偏头看去,发现身上多了件灰色的外套,带着种淡淡的木质香,是冷调的,闻起来像是雪中的松林。 现实和梦境在这一刻重叠。 有那么几秒钟,他好像被拉回来梦境中,又变回了那个雪人。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只是梦境被现实影响了而已。 他有些迫切地想找到那个穿着灰色大衣的年轻人,不只是为了还衣服,更是想要看清他的脸,弥补梦里没看清的遗憾。 他喝了一口冷掉的巧克力,缓慢地穿上手套,做了好一会心里建设,才拿着外套,站了起来,到前台去,找到刚刚的咖啡师。咖啡师见他过来,问,“你好,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料,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但眼神依旧飘忽不定,落不到实处,声音很小,“请问......” 说了个开头,他就停了下来,嘴巴好像被灌了铅一样,连张开都变得困难。咖啡师看上去很耐心,“怎么了?” 他咽了下口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这店里这么多人,对方肯定很忙,估计没有留意到他。而且,自己表述又不清楚,还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了。 咖啡师见状,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祝颂之摇头,“请问,你们这里有苹果味的蛋糕吗?” - 十一点半。 护士盯着屏幕上的数据,“再通术后即刻评估,冠脉血流恢复至TIMI3级,穿刺点压迫良好,无活动性出血。” 莫时抬眼,看了下仪器,点头,用平稳的声音应,“嗯。” 得到回应,护士将手术灯关掉,跟另外两名护士一起,进行收尾工作,并将患者送上转运床,推出手术室。 莫时收回看向患者的视线,指尖捏着耳挂,小心地脱下口罩。耳后被勒出淡淡的红痕,肩胛逐渐放松下来。 奥勒·布伦脱下沾满血的□□手套,丢进了旁边的医用垃圾桶里,露出疲惫的笑容,“莫,辛苦了,幸好你及时回来了,否则这台手术一定够呛的。等会回去,好好休息。” 指节还带着长时间握器械的僵硬,莫时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打开泛着金属冷光的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地冲出。裹着冰意的水流漫过指缝,他挤了两泵消毒液到手上,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连同皮肤上残留的生理盐水,泛起一阵辛辣感。 他温和笑笑,“嗯,你也是,好好休息。” 奥勒·布伦关上水龙头,脱下一次性手术服,放进专用的收纳袋里,偏头看去,莫时还在搓洗双手,不知道第几次了。 他没走近,只是站在原地说,“莫,别洗太久了。” 莫时动作没停,淡淡应声,“嗯,我会的。” 奥勒·布伦见状,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说,“家属那边我去交代,你别忘了申请补休,别硬扛。” 莫时点头,“好,辛苦了。” 走出手术室后,莫时去了趟科主任办公室,把这个月的补休申请都填了,出来的时候,正好收到微信的消息。那是他的母亲谢疏仪发来的。 [妈妈:小时,下班了吗?有空的时候,看看这个。] 下面跟着份pdf,文件名是“祝颂之”。 不用点开都知道,这又是他们给他找的相亲对象。 他家是做心脏医疗技术的,名下的心睿生物科技,就是专门研发创新医科技术的公司。他的父母当年是联姻,婚后相敬如宾,过得很幸福,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他,一个是他姐姐。 自从他姐姐莫遥结婚之后,他的父母就可劲催他,说什么他们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结婚了。况且一个人在挪威这边当医生,虽然待遇好,但是孤独,所以身边一定要有人陪。 秉持着这份理念,他们一个月能发好几份这种pdf,就这么发了两三年,像是不知疲倦。一开始是只有女生,后面大概是能发的都发完了,确定他不抗拒之后,就开始发男生。 他最初还是会看的,现在甚至都不会点进去。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还残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Mo:嗯,知道了。] 发完,他切出微信,换到了Messenger。 [埃斯彭:莫,你刚刚留意的那个年轻人离开了,走之前还买了份小蛋糕,可能偏好甜食。] 莫时动作一顿,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好了几分。 [Morris:好。] 对方很快回复了信息。 [埃斯彭:如果他下次再来,需要我为你留意吗?] 电梯到站,莫时踏了进去,打字回复。 [Morris:谢谢。] 对方发来语音,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笑意。 [埃斯彭:看来你对他印象不错。] 莫时垂眸看了一会,笑了下,回复了消息。 [Morris:嗯。] 我们莫医生就这样: 微信:知道了,不感兴趣。 Messenger:谢谢,请帮我留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虚实交界 第3章 蓝色蝴蝶 11月3日,星期一,七点钟。 昨晚,祝颂之毫不意外地又失眠了,一直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几点才睡着的,只知道没过多久,尖锐的闹钟声就响了起来。他皱起眉,伸手摸到床边的手机,将闹钟关掉,不情愿地睁开双眼,上面像是蒙了层薄薄的雾气,透着些许烦躁。 头有些痛,眼睛也有些涩,大概是睡眠不足的关系。他没立刻动作,而是躺了一会,才撑着僵硬的身子起来。他抬手按了两下太阳穴,晃了晃脑袋,试图混沌的大脑变得清醒。 今天是他去新医院看病的日子。他叹了口气,短暂地闭了闭眼。事实上,他已经为这件事焦虑了很多天了,甚至想了很多理由不去。可是,他始终要面对这个事实的。 希望以后,生活里的变化能够少些,最好不要有任何新的人或者事加入,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想。 他动作迟缓地下床,洗漱,穿上白色的长款厚羽绒,就着杰托斯特干酪吃了片全麦面包,还吃了药,拿上医生给他开的转诊单,到玄关处换上雪地靴,将钥匙放进了口袋里。 压上金属制的门把手时,冰意传入掌心,他愣了下,忽然想起来自己没有戴手套,于是折返回卧室,打算去取。手套被整齐地叠放在书桌上,而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件灰色的大衣。 他垂眸看了它一会,最终将它放到袋子里,并且在里面塞了张感谢的小纸条,以及一块Freia的牛奶巧克力。 不属于他的东西,还是不要留在他的身边比较好。 - 格林纳街,48号。 根据工作安排,莫时周一是不坐诊的。不过他并不会睡得很晚,七点多就起来了,简单洗漱后,穿戴好反光装备后,到海滨周围晨跑。原本这附近晨跑的人挺多的,但是最近是极夜期,四周黑漆漆的,出来的人自然也就少了很多。 他抬腕,看了眼运动手表,今天已经跑了五公里了,可以再跑五公里。这时,迎面走来一位牵着狗的男人,穿得严严实实的,那是他的邻居,七十三岁的退休老人。 他哈出一口白气,主动跟对方打了招呼,“早上好。” 埃里克·尼尔森停下来,笑笑说,“莫,又来晨跑啊。” 莫时点头,调整着呼吸,扫过对方胸口,“你之前心梗过,极夜天别逛太久,低温容易让血管收缩。” 埃里克·尼尔森点头,“我逛完这圈就回去了。” 莫时点点头,“好,注意安全。” 刚说完,莫时便收到了条新消息。 [埃斯彭:莫,上次你留意的年轻人又来咖啡店了。] 他回了句谢谢,调头回家,冲了个澡,到车库开车。 - Aurora Varmthytta. 祝颂之坐在了跟上次一样的位置,点了杯热的格鲁格,看着对面的医院发呆。现在离他的就诊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一想到等会要去到一个全新的环境,面对全新的人,他就焦虑得不行,手心的冷汗将压在下面的转诊单给沾湿。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将手挪开些,把有些皱的转诊单给抚平,再次确认了等会就诊的地点和时间,生怕出错。他开始无意识地扣指甲边缘的倒刺。很快,指尖被他弄得发红,甚至有些渗血,可他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依旧在继续。 一辆黑色的迈巴赫闯入了他的视线,将他的注意力短暂地被夺走了一下。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移动。 这时,手机的闹铃忽然响了起来,他忘记调整音量了,声音很刺耳,将周围的人都惊了下。他的心跳迅速加快,手忙脚乱地将闹钟按掉。手臂不小心碰到了还没喝完的热饮,杯子被打翻,琥珀色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将转诊单给弄脏。 他的眼睛倏然睁大,急忙将转诊单给拿开,匆忙用手将上面的液体给擦掉,可是上面的几行字依然变得模糊不清。他停了动作,盯着它,开始把这一切灾难化。 看来今天必然不会顺利,这太糟糕了。他忽然觉得有些崩溃,有点想哭。可是这周围都是人,他不能这样。这样会把事情变得更糟。他没办法承受他人异样的目光。 桌子上,液体顺着木质纹理缓缓流动。就在它即将碰到白色的衣袖时,突然被人打断。只见他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穿着深灰色派克大衣的男人。那人伸出两根手指,虚虚地抵在他手腕下面,带来些许刚从风雪中走来的冰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便微微用力,将他的手臂向上抬。 他愣住了,抬眸看去,暖调的灯光下,那人身形挺拔,肩线利落。黑色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有几根碎发垂在额头前,不挡视线,却添了几分随性。 这人的面孔带着明显的华裔特征,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皮肤白皙,下颌线清晰却不凌厉,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哑光银色的细框眼镜,透着些冷感,却被平缓的眉骨给中和。 双眼皮,眼尾微微下压,睫毛乌黑细长,却并不算密。那双浅黑色的瞳孔,不算深邃,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稳稳地落在对方脸上,显得专注又温和,莫名给人一种安心感。 不知道为什么,祝颂之莫名觉得他像一名稳重的医生。那种,能够温柔地安抚患者情绪,给人信任感和踏实感的医生。 其实,愣住的不止他一个人。 莫时在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也顿住了。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闭着眼睛的,这次,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很漂亮,像停在雪地里的蓝色蝴蝶一样。 埃斯彭·拉尔森拿着托盘,匆匆走过来,弯下腰,拿湿抹布擦桌子,把狼藉的杯子给收好,“噢!莫,幸好你反应快,不然这白色的羽绒服就麻烦了。” 听到声音,祝颂之瞬间回神,将手收了回来,心跳迅速加快,目光有些慌乱地移向桌面,却发现那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张折了两折的纸巾,里面浸满了液体。 莫时没有说话,目光在转诊单上停了停,上面用黑色的打印字体清晰地写着——“既往抑郁病史6年”、“舍曲林耐受度升高”、“睡眠障碍”、“严重自残倾向”等等。他皱起眉,看向患者信息那一栏,可惜,名字被液体糊住,只看得清年龄,24岁。 埃斯彭·拉尔森转向祝颂之,“先生,您也知道,这天气洗件羽绒服多费劲吧。刚刚点单的人太多了,我都忙晕了,压根没留意到这边,实在抱歉。为表歉意,这份刚出炉的小甜点就送给你了。希望你今天一切顺利,心情愉快!” 祝颂之将转诊单收了起来,指腹摩挲着起了毛边的边缘,盯着面前洒了肉桂粉的黄油烤苹果,声音很轻,“......谢谢。” 埃斯彭·拉尔森看了眼莫时,忽然想到什么,笑着说,“不用谢我,要谢也是谢Morris,他就在对面的心内科当医生。” 祝颂之听得认真,默默地将信息记了下来,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下来,毕竟以后大概率不会再有交集,“嗯。” 莫时温和笑笑,“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 几分钟后,莫时拿着打包好的咖啡,开车离开了。祝颂之依旧坐在原地,小口地吃着甜点。果肉被烤得软糯多汁,绵密的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他忽然觉得,今天也没这么糟。那辆车拐了个弯,进入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吃完这份甜点,祝颂之收好自己的东西,拿上被折了好几折的转诊单,把装着衣服的袋子交给了咖啡师之后,便离开了咖啡店。他踏着薄薄的积雪,过了马路,进入挪威北部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就诊的地点他已经看过了无数次了,3号楼,5层,501室,那是成人精神科的科室。 医院内部,灯火通明,好像跟外面是两个世界。不知道是冷白的灯光太刺眼,还是消毒水的味道太重,他总觉得有些不舒服,这比外面的寒风朔雪还让他难受。他不喜欢医院。 他穿过明亮宽敞的走廊,在指示牌的地方停了下,现在这栋楼是一号楼,三号楼需要出去之后右转。找到他需要的信息之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用目光搜寻着什么。 很快,他的目光在一行文字上停了下来。 [2号楼5层内科-心血管内科-心内科] 大概是看他在这里停留太久,一位推着小车的护士停下脚步,主动问,“先生,你需要帮助吗?” 祝颂之收回视线,礼貌地摇摇头,离开了。 按照路线指引,他很快就找到了对应的科室。刚到科室门口,就见到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护士便推开门。 护士愣了下,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就诊登记表,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温和地问,“你好,是Jude吗?” 祝颂之动作一顿,点点头,“嗯。” 护士点头,“好的,请跟我来,莉娜医生在等你。” - 心内科,医生休息室。 奥勒·布伦忘记拿保温杯了,便趁着这会,下一个患者还没有来,到休息室去拿。 没想到,刚推开休息室的门,就看到莫时穿着高领灰毛衣,拿着杯热咖啡,倚靠在窗边,垂眸看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但是看上去很专注,连有人来了都没有发现。 奥勒·布伦动作一顿,拿起放在桌上的保温杯,悄无声息地凑到莫时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结果什么特别的都没有,道:“莫,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听到他的声音,莫时瞬间回神,低头喝了口咖啡,“没什么,你不是在值班吗,怎么回来了?” 奥勒·布伦拧开保温杯,喝了口热茶,叹了口气,“别提了,这两天冷了后,我感觉像是感冒了,喉咙有点疼。你知道的,这几天患者很多,我一直忙着说话,刚想喝水,才发现保温杯落在休息室了,这不,这会儿才有空才出来。说起这个,你怎么在这,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莫时重新看向窗外,那个年轻人正好推门出来,看上去要过马路,“来这边办点事。” 奥勒·布伦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到休息室的门被敲响,很快,护士的声音响了起来,“奥勒医生,你在里面吗,下一位患者已经来了,现在正在就诊室等你。” 闻言,奥勒·布伦应道:“好的,我马上过去。”说着,他匆匆盖上保温杯的杯盖,往外走,“莫,我得离开了,要是你中午还在这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听说食堂出了个新的菜,看上去不错。” 莫时点点头,“好,注意身体。” 奥勒·布伦离开之后,他重新看向窗外,但是已经看不到刚刚那个年轻人了,正想着,要不去精神科碰碰运气的时候,就收到了微信的消息,是母亲发来的。 [妈妈:小时,起床了吗,我看天气预报说,过两天,你们那边会有一场暴风雪,尽量不要出门,如果需要加班的话,就在医院的休息室住两天,安全最重要,好好照顾自己,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 莫时的眉眼温和了几分,似乎每次都是这样,母亲的叮嘱永远比不良天气先到来。 [Mo:我会的,妈,你也要多注意身体,之前你说心脏有些不舒服,现在好一点了吗?] [妈妈:别担心,昨天你爸爸才陪我去医院复查完,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那边停顿了一下,发来两条新消息。 [妈妈:小时,爸爸妈妈不在你身边,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身边还是有人陪着比较好。就像我和你爸爸一样,能够相互扶持,相互照应,不用什么都自己扛。] [妈妈:之前我给你发的那些文件,有空的时候,还是要看看,万一就有合适的呢。不过,前几天发那份不用看了。] 莫时一愣,打字回复。 [Mo:为什么?] [妈妈:对方为了跟我们联姻,隐瞒了抑郁症病史,这也是我的疏忽,总之这个人不合适,看其他的就好。] 莫时皱起眉,抬手,点进了前几天那份pdf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蓝色蝴蝶 第4章 背景调查 成人精神科,501室,十点钟。 大概是为了营造温馨的氛围,这里跟别的科室一贯的冷色调不太一样,墙壁被刷上了暖白的油漆,点缀了些许雪花的图案,还挂着几幅极光的照片。在照片的旁边,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玻璃窗,如果不是正处于极夜期间,阳光从这里洒进来,落到米色的瓷砖上,一定会将这一切都照得暖洋洋的。 莉娜·索伦森看上去已经等候多时,见到他进来后,从座椅上站起来,对他温和笑笑,“你好,Jude是吗,请坐。” 祝颂之点头,有些拘谨地坐在了皮质的软座椅上,桌沿下的手止不住地在扣自己的衣角,想开口却不知道第一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将攥得发皱的转诊单放到了白色的桌面上。 莉娜·索伦森接过转诊单,见到上面的污渍时,愣了下,不过很快恢复正常,温声说,“别紧张,不用把我当做医生,把我当做你的朋友,就是正常的聊聊天而已,没关系的。” 祝颂之听了,点点头,不过依旧不敢与对方对视,“嗯,我的上一个心理医生说,我的抑郁症情况变得更加严重了......” 莉娜·索伦森坐下,快速将转诊单上的信息扫了一遍,翻开笔记本,抬起头来,温和说,“今天呢,我们先不聊这些不愉快的,不如先跟我说说,最近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好吗?” 祝颂之一愣,抬起头来,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以往他去复诊的时候,医生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最近的睡眠情况怎么样,有没有自残行为,自杀的念头升起的频率是否增加等等,却没有人问过他这个。 见他不说话,莉娜·索伦森也不着急,起身,到旁边的饮水机,用一次性的纸杯给他接了杯温水,递到他面前,将问题变得更好回答了些,“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想,比如,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让你觉得,这个世界没有这么糟。” 祝颂之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有。” 听到回应,莉娜·索伦森按下签字笔,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循循善诱地说,“可以跟我分享一下,是什么事情吗?” 笔尖摩擦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祝颂之的目光被它所吸引,就像坠入梦中,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声音很轻,“我最近发现了一家咖啡馆,那里热巧克力和热的格鲁格很好喝,而且苹果味的甜点也很好吃,这会让我心情变好一些。” 莉娜·索伦森在笔记本上写下爱吃甜食,“还有吗?” 祝颂之点头,“嗯,我最近总是失眠,这种感觉很难受,但是那天,在咖啡馆,我睡了个好觉。” 莉娜·索伦森点点头,“很开心听到这个消息。”说完,她轻声问,“那么,那天梦到什么了,还记得吗?” 祝颂之陷入回忆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雪人,一个过路的年轻人蹲下来,问我冷不冷,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关心雪人冷不冷。但是我说不出话,就没有回答他。不过,他还是给我披了件灰色的大衣。” 梦境是人潜意识的折射。 莉娜·索伦森在笔记本上打了个重点的符号,写下“变成雪人”、“过路人的关心”和“灰色大衣”这几个关键词。 祝颂之不再盯着她的本子,而是将视线放在了空中,仿佛回到了那天的梦境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大地上,把周围的雪都照化了。我低头的时候,发现,我长出了人类的手臂。”说完,他顿了顿,“原来我不是雪人。” 莉娜·索伦森将“雪人”这个词给圈了起来,在旁边标注“说不出话”,拉出一个箭头,写下“自我封闭”这几个字。 她在“过路人的关心”旁边,写下“内心觉得奇怪”,拉出一个箭头,写下几行字。“长期抑郁,觉得痛苦是必然的,不会有人真正在意,也没必要被关心。本质上是一种习惯性抗拒。” 写完之后,她在“灰色大衣”旁边写下“矛盾”二字,并用小字批注“即使嘴上抗拒,但是内心依旧渴望被爱。” 至于最后的结局,“在太阳的照耀下,冰雪消融,变回人类的手臂”,以及那句“原来我不是雪人”,其实是内心微弱的求生欲的折射,是对变回正常人的渴望,是向外界的求救。 莉娜·索伦森停下笔,开始对面前这个人做评估。从这个梦境来看,他还是有对于变好的期待的,愿意配合治疗。 既然如此,问题就变得好解决多了。莉娜·索伦森温和地笑了一下,“真是个有趣的梦,好了,那今天的治疗就到这里结束了,下次再遇到有意思的梦境,可以跟我分享一下。” 祝颂之一愣,但是没有说什么。 莉娜·索伦森将笔记本合起来,在键盘上敲下几行字,扶了下眼镜,“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多去咖啡馆这种能够让你心情愉悦的地方,吃些甜点,总之就是多做让自己开心的事。” 打印机吐出纸张后,她在上面签了名,跟转诊单一起,贴在了新的病历本上面,“你可以买一个笔记本,试试将这些能够让你开心的事记下来,无论是什么都可以,慢慢的,你会发现上面的事情越来越多,那这个本子,就成为你的宝藏了。” 祝颂之点点头,小声应,“好。” 莉娜·索伦森将病历本递给他,用笔尖指着这几行字,“我给你开了米氮平,晚上睡前就着温水吃半片,会更好入睡,不用这么紧绷,就算睡不着,也没关系的。” 说完,她补充道:“另外,你对舍曲林的耐受程度升高,这没关系的,吃了这么久,是正常的。我给你开了喹硫平,睡前吃半片,一天一次,跟舍曲林配合着服用。” “两个星期复诊一次,看情况调整剂量。这是抽血单,复诊前两天,到一号楼二楼抽,需要空腹。不用过于担心,你的病症没有很严重,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 心内科,医生休息室。 莫时点开了那份pdf,印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底证件照。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只见这人留着黑色的短发,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整齐地打了个深蓝色的领带。 皮肤白皙,却并不显得过分苍白,下颚轮廓清晰,鼻梁高挺,嘴唇偏薄,透着些粉,眼睛灰蓝,睫毛细长,带着淡淡的笑意,还有些亮,看上去学生气很重,很好看。 虽然跟现在很不一样,但是能看出来,这就是一个人。 他的目光移向旁边的基本信息栏。 这人的中文名是祝颂之,英文名是Jude,今年24岁。他在中国出生,上学和生活。一直到18岁,才到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读书,学的是地球科学专业。两年前,他本科毕业,到特罗姆瑟郊边的人工气象站工作,担任气象观测员。 他往下滑,看到家庭情况那栏。 他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挪威人,他们是在旅游的时候认识的。后来,父亲在中国定居下来,很快,他们结了婚,生下了他的哥哥祝深和他。家庭优渥,父母相爱,本该幸福,但好景不长,母亲在他4岁的时候去世。父亲没有再娶。 他的外公开了家制药公司,叫做康泽医药有限公司,现在跟他的父亲一起做。之前生意红火,不过近期,公司情况不大好,如果拿不到投资,可能要面临倒闭的风险。 他的指尖摩挲着手机的边缘,怪不得要隐瞒病情,着急联姻。看他们这样,祝颂之很可能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他不自觉皱起眉,变得有些烦躁。幸好是跟他,不是什么其他人。 - 祝颂之到取药窗口拿了药,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明亮的灯光被抛在后面,抬眼又是无尽的黑夜。 一阵寒风吹了过来,打在了他的脸上,将塑料袋吹的簌簌作响,冰雪的味道涌入鼻腔。 他将围巾往上面拉了拉,心中松快了些,迈下了台阶。 今天只有看病这一项日程,现在才十一点多,接下来的时间,他都可以自由支配。 他打算按照医生的话,将能让自己感到开心的事情记录下来,便找了个草坪上的长椅,草草地擦了擦上面的雪花,坐了下来,就着有些昏暗的灯光,从袋子里找出自己的牛皮本。 这是他用来记录天气的牛皮本,想起来就会写,还会在旁边批注温度、湿度、风速等等,偶尔会写下几句日记,不过很少翻看,现在已经用了大半了。他在上面的最后一行文字下划一条横线,开始写新的内容。 [去咖啡店会让我开心。吃甜品会让我开心。睡一个好觉会让我开心。记录会让我开心。被人倾听会让我开心。] 写到这里,他停了停,有些出神。 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文字已经写好了。 [Morris 心内科医生] 祝颂之盯着这行字,皱起眉,最后,深深划掉,力度大得几乎要将加厚的纸张给划破。为什么要记一个跟自己毫无交集的人呢。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他无力地扯了扯唇角,合上本子,从长椅上站起来,踏着雪,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去书店吧,买个新本子。 刚走没几步,他忽然感觉脚下一软,眼前一黑。 下一秒,他晕了过去,倒在了雪地里。 - 心内科医生办公室。 奥勒·布伦将黑框眼镜摘了下来,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莫时见状,“奥勒,你看起来不太好。” 奥勒·布伦叹口气,“昨晚小孩发烧了,折腾了一晚没睡。” 莫时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刚过十二点,他们下午还有台手术,站起来,“去睡会吧,我下楼买杯咖啡,要帮你带吗?” 奥勒·布伦戴上眼镜,“热美式,谢谢。” 十分钟之后,他进入了对面的咖啡店。店里的客人并不算很多,两杯咖啡很快就做好了。 埃斯彭·拉尔森将打包好的东西放到他面前,手肘撑在收银台上,笑笑说,“莫,你今天点的竟然不是澳白。” 莫时拎过纸袋,“偶尔换换口味。” 埃斯彭·拉尔森笑了,“换成了甜口的焦糖玛奇朵吗?” 莫时当做没听出这言外之意,“走了。” 埃斯彭·拉尔森忽然想起什么,“等等。” 莫时顿住脚步,回头,“怎么了。” 埃斯彭·拉尔森从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袋子,放在收银台上,往前面推了些,“这件外套,是你的吗?” 第5章 焦糖玛奇 街道上人来人往,偶尔有车辆驶过,在等待的间隙,莫时抬眼看向天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天好像更黑了些。 医院的光亮就在眼前,像是破开黑夜的黎明。 说来也奇怪,它似乎能同时给人希望感和绝望感。但是莫时希望,自己是能给病人带去希望感的那个。 绿灯亮起,他加快脚步,穿过马路。过了安检之后,他偏头看向周围的草坪,不自觉微微皱起眉。如果放在平时或者极昼期这片草坪上一定会有很多人,多数都是来晒太阳的,这会让他们心情愉悦一些。可是现在几乎没有人,四周黑漆漆的。 希望这个冬天能快些过去,阳光早日来临。 这时,他看到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家,试图往前走,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快步走过去,“需要帮助吗?” 老人家摇头,转头,指着不远处的大树,语气有些急,“我这里没什么,你快去长椅那边看看,有个年轻人晕倒了。” 莫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昏暗的路灯下,似乎真的有个人躺在地上,但是看不太清。他迅速地将这位老人家的轮椅抬高了点,越过石头,安稳地放到平地上,“好,您小心些。” 说完,他直直地往长椅处跑去。 - 祝颂之醒来的时候,头特别痛,分不清是里面的神经在作祟,还是外面的皮肤受了伤。他皱着眉,挣扎着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铺天盖地的白晃得他眼前发晕,浓重的消毒水味灌入鼻腔。他怎么会在医院,不是已经离开了吗。碎片的记忆逐渐回笼,意识也慢慢清晰。 他只记得,自己要去公交站,但是下一秒就没了知觉。根据以前的经验,估计是低血糖犯了。不过以前多数都是晕在家里,醒来之后,除了被磕到的地方会有点痛,其他的倒是也没有什么,他早就习惯了,也不当回事。 只是这次有些特别,竟然晕在了户外。 换做旁人,此刻应该感到后怕,毕竟这冰天雪地的,外面又这么黑,如果没人发现,真的可能会冻死。 但是他不一样,他有几分遗憾。 他想抬手,却发现手臂重得不行,像是灌了铅一样。躯体化又发作了吗,他想。手指微微动了下,却感觉到几分不太明显的痛意,低头看去,是手上的针。不止,早上看医生的时候扣破的指尖,也被止血贴给包扎好了。顺着输液管看去,输液架上挂着一袋透明的液体,估计是葡萄糖。他将手肘撑在枕头的边缘,艰难地坐起身来,看向墙面的时钟,下午一点钟了。 病房里空无一人,他不想按护士铃惊动别人,便打算去找自己的手机,刚转头,就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放了杯咖啡,下面压着张便利贴。他用那只没有打针的手去够,只见上面用凌厉的字体写着一句话——“醒了之后喝点甜的,补充一下糖分。” 他拿过那杯咖啡,应该原本是热的,这会已经变温了。他认得这个包装,是Aurora Varmthytta的咖啡。这应该是把他从雪地里带回来的好心人留下的,他打开盖子,抿了一口。 甜的。这是焦糖玛奇朵。他最爱喝的一款咖啡。 就在这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垂眸,重新看向手中那张便利贴。这上面写的,分明是中文。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这么说来,救他的人,跟他来自同一个国家。 这么想着,病房的门口忽然传来些许响动。 他偏头看去,只见房门已经被打开了,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医生站在门口,手还扶在门把手上。见到他看过来,奥勒·布伦扶了下黑框眼镜,将门关上,“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祝颂之反应慢半拍地点头,“我好多了,谢谢。” 奥勒·布伦抬头看了眼他的点滴,已经快打完了,“你不该谢我,是我同事把你送过来的,不过他现在正在做手术,没时间过来,所以拜托我来看看你。现在你醒了,我可以回去跟他交差了。等点滴打完,就可以走了,我会叫护士过来拔针。” 眼看着他马上就要离开,祝颂之叫住他,“等等,医生,可以麻烦你将你的同事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奥勒·布伦愣了下,“我不太确定他是否允许我这么做。” 祝颂之听了,垂下眼睫,“好吧。” 奥勒·布伦道:“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离开了。” 祝颂之忽然抬眼,看向他,“可以借一下笔吗?” - 莫时刚结束一台手术,将蓝色的手术服脱下,扔进废物处理袋里,跟护士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后,走出手术室。 患者的家属在手术室门口来回踱步了很久,见到医生从里面出来,立刻走上去,焦急地问,“医生,我母亲怎么样了?” 莫时看向她通红的双眼,用平稳的声音说,“别担心,手术很成功。你母亲冠状动脉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支架把狭窄的血管撑开了,现在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可以转去普通病房了。” 听到他的话,家属的情绪稍微平复下来一些,不过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指尖紧紧地攥着衣角,“太好了,母亲撑过来了。非常感谢你,医生。请问她什么时候会醒,后续的照顾中,我需要注意什么吗?” 莫时温和地回答,“她打了麻药,估计两个小时之后会醒来。醒了之后,可以先喂她喝点温水,明天开始吃流食,尽量卧床,少走动,起身的时候也要注意,别太快。” 家属点点头,“好的,我记住了,谢谢医生。” 奥勒·布伦来的时候,正好听到最后一句,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之后,说,“莫,你刚刚让我去看的那个病人已经醒了,他问我要你的私人联系方式,但是我没给,是不是很贴心。” 莫时沉默了一会,“......是。” 奥勒·布伦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刚刚也没说什么吧,便问,“莫,你去哪啊。” 莫时回了句,“有点事,等会回。” 打开病房的房门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人了,只有一个正在整理被子的护士。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握着金属把手的手无意识收紧了几分,冰意顺着这块皮肤,缓慢地传入掌心。 见到他,护士停下动作,“莫医生,你怎么来这里了?” 莫时回神,“劳驾,刚刚在这的病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护士回忆了一会,俯身将被子叠好,“好像是二十分钟之前吧,拔掉针之后,他到护士台问了这次的医疗费,没多久,就自行离开了。我刚刚进来发现,他把费用留在了柜子上。可是刚刚已经有人替他给过了。我正打算问问护士长怎么办。” 说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枕头堆在整齐的被子上,“对了,莫医生,你是认识他吗,要不你将这钱还给他?” 莫时动作顿了下,点头,“嗯。” 接过几张有些发皱的纸币,他正想问些什么,却感觉后背搭上了只手,偏头看去,是气喘吁吁的奥勒·布伦。他将钱塞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皱眉,“怎么这么着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奥勒·布伦摆摆手,缓了口气,“没出什么事,别担心,我只是刚刚巡房的时候,在口袋里摸到这张纸,才想起来这是刚刚那个患者委托我转交给你的。” 莫时接过那张被折成两半的纸,指尖轻轻摩挲着。 这看上去是从本子上匆匆撕下来的,边缘还泛着些许毛边,上面用黑色的笔写了行中文,落款看不太清。 [谢谢,希望你能永远健康,开心。] 奥勒·布伦看他神色不对,便伸手去拿那张纸,想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却发现莫时不动声色地将纸拿远了点,根本没给他机会碰到,甚至很小心地将它折起来,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他愣住了,抬眼看去,发现莫时的眉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舒展开了,眼里也带上了点浅浅的笑意,看上去心情很愉快,疲惫也一扫而空,仿佛这几天在医院加班加点的人不是他一样。 奥勒·布伦试探性地问,“莫,你,没事吧?” 莫时对他笑笑,“没事,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 奥勒·布伦一脸莫名,看着他离开了。 - 祝颂之离开医院之后,便回了观测站。 今晚是他值夜班,主要负责按时核对并上传气象数据,外出巡检清雪防冻,处理突发设备故障,以及记录日志等等。 凌晨四点,电脑屏幕亮着荧荧的蓝光。 祝颂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最下面那行的雪深数据,似乎要将屏幕给看穿一样,握着签字笔的手不自觉收紧,笔尖在记录本上划出一道狰狞的痕迹。 一个小时前,他到外面测的数据是15.2厘米,可是这上面却写着12.5厘米。这是他亲手打上去的,下午的数据。如果不是刚刚核对数据,肯定就要将这份错误的数据给交上去了。 指尖发凉,悬在删除键上,微微颤抖着,甚至没有力气按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像是终于支撑不住那样,深吸一口气,拼命地将脑袋往桌面上压,用力地扯头发。 额头抵到冰冷的机械键盘上,电脑不断地发出报错声,跟尖锐的耳鸣混杂在一块,充斥着他的耳膜。 这是第几次犯这种低级错误了,他数不清。 “你这种病,不适合做这种需要集中精力的工作。” 上一个心理医生的话出现在脑海中。他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了冰湖里,寒意顺着每个毛细血孔钻进来,渗透四肢百骸。 胸口像是被压了块大石,他喘不上气来。他怎么这么没有用,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总给别人添麻烦。像他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用。他抬眼,眼底一片猩红。 他忍着剧烈的头痛,撑着桌面,单手翻开牛皮本,想从夹层里摸出刀片,却在摸了个空的时候,愣了下。 抬眼看去,只见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张折起来的纸,还有一块扁平的巧克力。他安静地盯了它们一会,似乎是在回忆,自己有没有在这里放过这个。几十秒之后,他发现自己找不到答案,便用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手将这张折起来的纸打开。 这是一张a5大小的纸,冷白色的,最上面还有挪威北部大学附属医院的标记。有这么一瞬间,他怀疑,这是不是心理医生塞进来的。但是下一刻,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这下面的空白处还写了行中文,跟下午在病房里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字迹一模一样,线条干脆,笔锋凌厉。 [别伤害自己,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他看向右下角的落款。可惜写的太草,辨认不出来。 倒是符合医生一贯的签名作风。 他将巧克力的包装拆开,甜意在口中蔓延。 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开始想象,这个素未谋面的医生是个什么人。这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要找刀片的事。 外面的风雪依旧。 只是今天,甜意中和了苦味。 第6章 自我介绍 与此同时,挪威北部大学附属医院。 莫时今晚值夜班,忙的没时间吃饭,刚刚查完最后一间病房,这会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忽然,胃部传来一阵绞痛,他皱起了眉,握住门把手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几秒钟之后,他轻轻松开了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缓了一会后,抬脚离开。 凌晨的医院很安静,莫时拿着查房记录板,在或明或暗的走廊灯光中穿行,偶尔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以及夹杂在心电监护仪的低鸣中的极轻的翻身声,应当是又有人失眠了。 走廊的尽头是诊室,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却在摸到某个方形的东西的时候愣了下,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今早那个装着外套的袋子里的巧克力,那是某人给他的谢礼。 他的眉眼变得温和了几分,仔细地拆开那层带着哑光质地的方形包装,锡纸涂层微微反光,带着些许冷意,一块精致的白巧克力露了出来,上面还点缀着些许曲奇颗粒。 他将巧克力放入口中,温热瞬间将它融化。 甜意瞬间占据整个口腔,浓郁的奶香散开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自己的胃痛缓解了几分。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拉开带锁的抽屉,里面躺着片薄薄的刀片,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泛着冷意。他目光微微沉下去,将刚刚折好的包装纸放了进去,又从笔记本下面抽出那张感谢的留言,打算也放进去,却忽然摸到些许凸起来的痕迹。 他动作一顿,将这张纸展开来,凑近台灯,薄薄的纸透过光,隐约可见交织的纤维,以及凌乱的划痕。 应该是有人在上一页写过什么,又很用力地划掉。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抽了支有些钝的铅笔,捏着笔杆,用笔芯内侧贴在凹陷的附近,很快地来回涂抹,动作极轻,生怕将这本就脆弱的纸给划破。很快,模糊的形状逐渐显现出来。 前面是一个大写的M,很明显,跟着几个小写的英文。后面的文字看不太清,但是看笔画,应该是中文。 他随手抽了张打印机里的纸当草稿纸,低下头,很专注地用铅笔顺着能看清的痕迹,将这几个字母给描了出来。 M o _ _ _ s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捏着纸张边缘,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一下又一下。 中间的三个空格都是竖线,高度跟旁边的o和s差不多,比大写的M要矮,那么基本可以排除掉l和f,只剩下r、t、i。经过仔细观察,并没有看到横线,所以可以排除t。第三个空格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墨点,估计是i。至于前面两个,应该是r上面那个小翘发力很轻,这才导致描不出来,但基本是它了。 所以,这个单词的完整版,是Morris. 他放下纸,微微勾起唇角。 - 北京,心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谢疏仪穿着一身黑裙,坐在顶层的副总裁办公室的真皮座椅上,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微信界面发愁。 助理见状,便主动问,“老板,怎么了吗?” 谢疏仪抬腕,看了眼手上小巧精致的手表,指针正指向十二点半。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看看莫总在干什么,如果没在忙,把他叫过来,就说有事商量。” 助理听了,点头,“好的,我这就去。” 十分钟之后,莫谨来到了副总裁的办公室。 助理见状,适时地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莫谨见到自家夫人愁眉苦脸的样子,赶忙递上杯刚冲好的咖啡,里面加了好几包糖,快步走过去给她捏肩,低下头,轻声问,“怎么了,谁惹我们谢总不高兴了,跟我说说。” 谢疏仪把电脑屏幕转向他,控诉道,“你看看你儿子。” 莫谨手上动作没停,很快地将聊天记录扫了一遍。大致内容是,莫时想让他们为他和祝颂之安排一场见面,也就是常说的相亲。但是鉴于之前,祝颂之的家人为了拯救他们即将破产的公司,而对他们隐瞒了祝颂之的抑郁症病史。所以无论从祝颂之家里人的人品的角度上说,还是从祝颂之本身的健康状况的角度上说,他都不能成为莫时的结婚对象,备选也不行。 作为母亲,她可谓是苦口婆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愣是劝了一个多小时。奈何莫时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坚持要跟祝颂之见面,看上去都要爱上对方了。 谢疏仪看起来被气得不轻,“跟你一个性子,倔得很!” 莫谨蹲下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指节,温声哄,“我的错,我的错,别生气,夫人,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 等了很久没等到回复,莫时便先回休息室睡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了。他打开微信,看到母亲发来一条消息,距离上一条消息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像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内容很简洁,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妈妈:两天后,七点钟,你医院对面的咖啡馆。] 他无声地笑了下,动了动手指,打字回复。 [Mo:谢谢妈。] - 两天后,气象观测站。 祝颂之刚值完夜班,在室外进行收尾工作。他俯身对设备进行调试,顺带将传感器上落的雪给擦掉。雪花簌簌落在他的发间,但他浑然不觉,依旧专注地干着自己的事情。 埃里克·拉森来接班,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祝,怎么还在忙?” 祝颂之循声望去,站起身来,不自觉地将衣袖往下扯了一些,“没有,只是检查一下。昨晚的数据已经整理好了。” 埃里克·拉森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这大雪天的,一个人值夜班。快回去休息吧,接下来的交给我就好。” 祝颂之点头,将软布收好,“不辛苦,那,我先走了。” 值夜班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是一种煎熬,但是对他来说并不是。因为这样他就有了名正言顺的不睡觉的理由,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他根本睡不着的事实一样。至少他是有事做的,不至于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时间过去,这更加难受。 埃里克·拉森忽然想起什么,“我看到26路刚走,你要不再在观测站里等等,吃点热的东西,外面太冷了。” 祝颂之摇头,回室内,将自己的东西收进背包里,哈出一口白气,推开休息室的大门,说,“不了。” 踏下台阶,他看了眼依旧漆黑的天色,将背包的肩带往上提了提,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这里很偏,等公交的人并不多,每个人都跟别人保持着适当的社交距离,祝颂之挑了个角落站,这里正好能看见站牌。 他的目光在上面的文字上划过。 [当前站点:比约恩达伦] 很快,在某行停下来。这是他家附近的站点。 [26路克罗肯北坡站] 风更大了,周围的人都裹紧了身上的大衣。祝颂之觉得有些冷,却没有动作,只是盯着公交站的站牌,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有点不想回家。 “多做让自己开心的事。” 心理医生的话在脑中响起。 开心的事。他开始回忆自己记在牛皮本上的内容。目光虚虚地停在站牌的文字上。黑体字变得模糊不清。风雪变得更大了,他觉得有些头痛,皱起眉,短暂地闭了闭眼睛。 几秒钟之后,他睁开了眼睛。不如像上次一样,随便上一辆车,再随心意下车吧。反正,总不会走丢的。 这么想着,正好听到身后传来公交车的车轮压过厚雪地的咯吱声,有点闷闷的。他转过身去,这是X35路。他以前等车的时候,经常看见它,却从来没上过,也不知道这是去往哪里的。今天倒是个好机会,正好看看,这没见过的风景。 上车之后,他跟上次一样,挑了个角落坐下。车辆缓缓开始启动。窗外的风景慢慢变化。落雪的森林被抛在后面。 车上的人很少,很安静。他将羽绒服上自带的宽大帽子戴得更严实了一些,将脑袋抵在窗户上,擦出些许痕迹。不知不觉间,风雪的细碎声被拉远,他的意识变得混沌起来。 很快,他坠入了梦乡。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知道场景杂乱,让他很累。醒来的时候,刚好听到公交车的播报声。 “下一站,北极大教堂。” 他打了个哈欠,困意依旧浓郁。 也许,是时候下车走走了。 - “莫,你已经在这坐了一个上午了。”埃斯彭·拉尔森俯身将隔壁的桌子擦干净,抬头看到他的时候,忍不住说。 闻言,莫时神色未变,抿了口已经冷掉了的咖啡,摩挲着指尖,偏头看向窗外,雪下得很大,淡淡地应,“嗯。” 埃斯彭·拉尔森直起身来,摇摇头,腹诽了一下对面的不守时,说,“作为店长,我友情赠送你一杯饮料,是我最近研究出来的新品,肉桂橙皮抹茶燕麦拿铁!” 莫时用金属勺搅了下杯里剩下的美式,将勺子放在精致的陶瓷碟子上,拿起外套,站起来,“下次吧,我先走了。” 已经十一点半了,应该是不会来了。其实想想,祝颂之本身就有抑郁症,不爱接触生人,更别说联姻了,抵触也正常。 慢慢来吧,他的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埃斯彭·拉尔森遗憾道,“好吧,那你今天没有口福了,等你下次来的时候,我再给你做,这杯真的很好喝,是一种......” 后面的话,莫时没有听进去,因为他抬眼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驯鹿蹄串发出很轻的碰撞声。 莫时眼眸微动,穿上灰色大衣,重新坐了下来。 埃斯彭·拉尔森见状,一脸莫名,“你怎么又坐下了,难道是听我刚刚的描述,被我说动了,所以改变主意了?” 莫时没有看他,目光定定的,“嗯,麻烦了。” 埃斯彭·拉尔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结果刚转头,就看到了熟悉的面孔,瞬间了然,低声说,“莫,你真是没救了。” 莫时没否认,在祝颂之看过来之前,收回了视线。 指尖一下下地打在桌面,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倒是个逃避的好办法,不是不来,而是故意迟到很久,拖到他离开这里。这样回去的时候,也好跟家里人交差。 祝颂之对不远处的男人的想法一无所知,他从北极大教堂出发,走走停停,一路逛过来这里的。外面太冷了,他打算在这里喝点热的,暖暖身子,运气好的话还能再睡一会。 他到前台点了杯热的焦糖玛奇朵和流心巧克力布朗尼,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把白色的大衣和围巾脱了下来,放到旁边的空位上,露出里面象牙白的高领针织毛衣来。 没多久,咖啡师便将咖啡端了上来。他轻声道了句谢,将袖子捋高了一些,冷空气像银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手臂上,带来些许寒意。他动作微停,把手臂搁在了木质桌面上,压抑住往回缩的冲动,冰意顺着接触的皮肤缓缓传来。 避开白雾,他用发白的指尖将雪白的瓷盘拉近,香味变得浓郁。他试探性地摸向杯身,热意慢吞吞地裹上他的指尖,整个人像是被柔软的云朵接住,这让他感觉到短暂的幸福。 他用勺子搅了搅咖啡,低头喝了一口,白色的水雾覆上他的皮肤,凝成水珠。刚好有人推门进来,冷风一吹,给人一种渗进骨血里的寒意,像是病症给他带来的无处不在的潮湿。 “你好,请问,你是在等人吗?” 低沉平稳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他抬眸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英俊男人端着杯热咖啡站在他身旁,带着些许浅淡的笑意,温声问他。 他愣了一下,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细长的眼睫打在白皙的皮肤上,在脑海中搜寻记忆,总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很眼熟。 十几秒之后,他找到了答案。 这是前几天,替他拯救了那件白色羽绒服的人。 这时,咖啡师走过来,将甜品搁在桌面。“你好,这是巧克力流心布朗尼,请慢用,小心烫。”祝颂之没说话,看着咖啡师的脸,记忆开始关联。咖啡师好像说过他是对面医院的医生。 男人没离开,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目光依旧停在他身上,不过并没有开口说话,像是给他空间思考。忽然,祝颂之留意到他身上的灰色大衣,眉头轻皱。这件衣服,怎么跟他之前还回来的那件衣服一模一样,是同一件吗。 这时,对方忽然放下咖啡杯,用中文进行自我介绍,语速很慢,“初次见面,我叫莫时,今年29岁,哈佛大学博士毕业,现在在挪威北部大学附属医院心内科工作,收入稳定,平时工作比较忙,偶尔要值夜班,没有感情经历......” 祝颂之安静地听着,不自觉皱起眉,捏着杯子的指尖收紧了几分,鼓足勇气,缓慢地将目光移到对方的眼睛上。 “你说这些,是要追我吗?” 莫时小学是跳了好几级的,所以博士毕业比较年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自我介绍 第7章 模糊不清 Aurora Varmthytta. 天空变得更黑了,雪越下越大,风声也在加重。 看上去,像是暴风雪来临的前兆。 莫时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了什么。 看这样子,祝颂之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相亲这件事。 正想开口解释什么,就见到祝颂之松开杯子,将旁边椅子上的衣服拿上,很轻地说了句,“没必要,我们不合适。” 莫时下意识站起来,拉住他的手臂,“等等。” 祝颂之皱起眉,转头看着他,没说话。 莫时立刻松开手,克制有礼地站在原地,将声音放缓,“抱歉,这是我的问题,可以坐下来聊聊吗?” 祝颂之看着他,心情忽然就变得很低落。 原本以为,那件外套,那个单词,或者那份举动,都只是陌生人的善意,这让他对他有几分好感。 但现在他却发现,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他见过太多这样向他示好的人了,无一例外,他们的喜欢和追求都很廉价。说到底,只是为了他漂亮的皮囊而已。 不想引人注目,他在位置上坐下,表情很冷,将自己的袖子往上拉,把护腕摘下来,露出里面交错的伤疤来。 多数都已经结痂,只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痕迹,还有些许是新的,还透着淡淡的粉色,像是下一秒就要渗出血来。 莫时愣住了,眼眸微动,很沉默地盯着这片伤痕累累的皮肤,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个反应,在祝颂之的预料之内。 看,所有人都会因为伤疤退却。 其实说到底,这些所谓的追求者,根本就没有人真的想要了解他,只是想用他,满足自己的**而已。 他没什么表情地将袖子拉下,“别在我身上浪费时......” 这时,莫时忽然开口,“疼吗?” 祝颂之动作顿住,像是没听清那样,抬眼看向他。怎么会有人问一个抑郁症的人痛不痛。好奇怪。 莫时将视线从手腕上,移到他的脸上,没有说话。 祝颂之觉得自己的病又发作了,脑子上像是覆了层膜,接受不了外面的信息,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头很痛,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梦里的那个人。 大概是察觉出他状态不对,莫时眉头蹙起,主动问,“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好,需要送你去医院吗。” 祝颂之看得见他说话的动作,却听不清声音,好像在水里一样,有个泡泡把他和周围的东西都隔开了,这让他痛苦。 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常,想离开这里,拼命地掐自己手腕上的伤口,让自己尽量清醒,用手肘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才愈合没多久的伤疤撕裂开来,瞬间血肉模糊。 刺目的血液将苍白的皮肤染红。 莫时见状,立刻站起来,扶住摇摇欲坠的他,有些强硬地将他的手拉开,皱着眉,轻声说,“别伤害自己,颂之。” 祝颂之觉得头晕,站不住,只能依靠身边唯一的支柱,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雪松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这让他想到了家附近的那片,落雪的森林。心跳逐渐平复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很想哭。眼泪掉了下来,将羊绒面料沾湿,如果他还清醒,他一定会为对别人造成麻烦和困扰而感到抱歉,可是他现在没办法思考这么多东西。 他感觉自己像个坏掉的机器人。这很糟糕。 咖啡店的人不算多,不过即使如此,也有不少人朝这边看过来。祝颂之不喜欢被关注,对别人的目光很敏感。留意到他往自己怀里缩的小动作,莫时俯身,将椅子上的白色大衣和围巾捞了起来,替他戴上宽大的帽子,将他整个人裹住,尽力营造出一个安全的,类似于茧的环境,让他放松下来。 莫时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温声说,“没事,别怕。” 慢慢的,祝颂之真的安静了下来,看上去很乖。 理智逐渐回笼,被屏蔽的信息也缓慢地变得清晰。祝颂之感觉自己现在很安全,甚至有点依恋这个环境。不知道过了多久,后知后觉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 他猛地松开对方,往后退了几步,眼里满是惊愕。 莫时皱着眉,确认他的状态,缓慢地松开了他,回到了最开始的,有分寸的礼貌距离,以免让他觉得不适,指尖的温度缓慢地消散,“抱歉,你刚刚看上去不太对,所以我才这样。” 祝颂之抿着唇,过了很久才说,“谢谢,我先走了。” 推开咖啡馆的门,风雪瞬间灌进衣领。 祝颂之将身上的衣服紧了紧,踏下台阶。鞋底陷进半融的柔软积雪中,发出闷闷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雪粒沾上鞋沿,潮湿的冷意渗入内里,连抬脚都觉得沉甸甸的。 零碎的片段闯进脑海中,他皱起眉来,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刚刚的男人喊他颂之。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中文名。大概是幻听了吧,反正这种事经常有,他没有深究。 只是,这次的场景太难堪,希望下次再也不要遇见他了。 这时,手机收到了一条新消息。他将手机解锁,是埃里克·拉森发来的,大概内容是,原本预计五天后的暴风雪到来的提前了,所以他们得现在回观测站,对仪器进行检测和加固。 脚步微顿,他调转方向,踏上了回观测站的公交。 一个小时之后,祝颂之下了车。 他回站里,换了件黑色的冲锋衣,将拉链拉到最上面,抵住下巴,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观测的地方走。 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呼呼地打在他的脸上,带来些许痛意,却被冰意给冷得麻木。他伸手挡了下,免得睁不开眼睛。 卡米拉·诺德穿着显眼的橙色冲锋衣,搓了搓戴着厚厚的粉色手套的手,凑到他身边,笑着说,“祝,中午好!” 祝颂之点点头,礼貌回应,“嗯。” 托雷·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各位,你们吃午餐了吗,如果没吃的话,我那里还有多的面包。” 祝颂之轻声说,“吃过了,谢谢。” 卡米拉·诺德:“我也吃过了!对了,说起这个,我带了点自己做的肉桂卷,这次加了苹果,等会正好可以配现做的热巧克力,为我们补充体力!相信我,这次肯定很好吃!” 托雷·博摆出个祈祷的手势,“不像上次这么甜,我就谢天谢地了。上次你做的肉桂卷,真的快把我的牙给甜掉了。” 闻言,卡米拉·诺德二话不说就上手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看看,“是吗,怎么我没有看到缺牙呢,要不我帮你一把!” 托雷·博睁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躲到祝颂之身后,指着她控诉道,“祝!你看她!多可怕的人啊!” 祝颂之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没有说话。 不远处,埃里克·拉森站在雪地里,向他们招手。 卡米拉·诺德没再跟托雷·博斗嘴,而是跳起来,热情地朝他挥手,跟他打招呼,“组长!中午好!” 埃里克·拉森和蔼地笑笑说,“嗯,小心别摔了。” 托雷·博笑了,“不用担心,她摔的次数还少吗?” 闻言,卡米拉·诺德抱起手臂,在雪地里跺了跺脚,带起一波雪粒,“我哪有!我明明很少摔的好吧!你说是吧,祝。” 祝颂之罕见地弯了弯眼睛,“嗯。” 埃里克·拉森习惯了他们的打打闹闹,拍了拍羊毛帽子上的雪粒,说,“好了,挪威气象研究所刚刚更新了预警,这次是□□风雪天气,预计持续12小时以上,最大风速能到18米/秒,气温会降到零下25℃,到时候积雪估计能到靴筒的一半。” 说完,他顿了下,“所以我们今天任务很重,要把所有传感器的防风罩再加固一遍,能做到吗?” 卡米拉·诺德点头,声音很大,“当然可以!” 托雷·博被她的声音一惊,“吓我一跳。” 祝颂之点头,轻声说,“嗯。” 卡米拉·诺德看上去干劲十足,爬上旁边的支架,把大功率的探照灯给打开,“又要并肩作战了,这次肯定没问题!” 祝颂之没说话,开了帽子的头灯,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给卫星天线裹保温毡,指尖被冻得发麻,动作却很仔细。 埃里克·拉森喝了口热茶,白色的雾气在空中飘散,叮嘱说,“祝,别在雪地蹲太久,腿会受寒的。” 闻言,祝颂之点头,开始给支架调角度,“好。” 托雷·博拿着扳手爬上了梯子,金属梯陷入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他蹲在梯顶,左手扶稳风速仪的支架,右手则将扳手对准螺丝,拧了好几圈,直到不能再往下拧了。 卡米拉·诺德拿着麂皮布过来,小心地将杯状探头上面沾的雪粒给擦去,将扭矩扳手递给他,“托雷,你忘了这个。” 托雷·博接过扭矩扳手,再拧了遍螺丝,根据上面的数值,调整自己的力度,偏头对她笑了下,“谢了,我刚想下去拿。” 卡米拉·诺德对他笑笑,“不客气!” 确定支架牢固之后,托雷·博开始将风罩往下压。 埃里克·拉森站在下面,“托雷,还要再往下一些,要正好卡在支架的限位槽里,我在下面帮你看着对齐线。” 托雷·博大声应,“好。” 祝颂之看向他们,确认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后,收回视线,从工具包里找出校准仪,小心地将它接上检测仪的接口。屏幕很快亮起,蓝色校准线比设备基准线少了0.3个单位。他盯着屏幕,伸手转动侧边的微调旋钮,直到两根线完全重合。 埃里克·拉森走过来的时候,祝颂之正好完成重新校验。他在他身边蹲下来,等校准数据传输成功后,伸手把数据传输线给拔下,拿出防冻胶带,仔细地将接口给缠好。 几个人一直忙活到下午六点多才收工,回到室内。观测窗外的雪依旧下得很大,寒风呼啸,室内开了暖气,大家都很放松,随意地聊天说笑,一切看上去暖融融的。 卡米拉·诺德看着窗外的层积云,咬了口热的肉桂卷,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撑着下巴,含糊不清道,“真想快到二月份!” 埃里克·拉森喝了口热巧克力,笑着说,“快了,还有几个月,好好干,马上就能去罗弗敦群岛研究极光了。” 说完,他打算去添点热巧克力,却在起身的时候,动作卡了一下,单手撑着桌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皱起眉来。 祝颂之敏锐地察觉到这点,立刻伸手扶住他,等他缓了一会后,慢慢地带他坐下来,给他递了杯温水,“没事吧?” 埃里克·拉森脸色有些白,摆摆手说,“没事,别担心,老毛病了,就是偶尔会心绞痛一下,缓一会就好了。” 祝颂之皱起眉,“很多次了。去医院看看吧。” 埃里克·拉森看上去缓过来一些了,“懒得去,没事的。” 卡米拉·诺德的语气变得严肃,“要去的,早发现早治疗。” 托雷·博点头说,“最好还是去看看,我听我的医生朋友说过,心绞痛频繁发作,可能会发展成心肌梗死的,很危险。” 闻言,祝颂之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握着杯子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盯着埃里克·拉森不说话。 埃里克·拉森经不住他这么看,清了清嗓,战略性地喝了口热巧克力,放下杯子,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妥协说,“好吧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去社区诊所的网站上约个GP。” 祝颂之看他拿出手机,面色这才缓和下来一些。 下班之后,埃里克·拉森直接去了医院,全科医生听了他的情况之后,给他开了些检查项目,看过结果后,为他开了心内科的转诊,时间是三天后,早上十点钟。 祝颂之这天刚好不用值班,便提出陪他一块去。 虽然他不喜欢医院,但是在这个地方,埃里克·拉森是对他最好的人,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很照顾他。 去年冬天,他抑郁症发作,四五天没出过门,最后是埃里克·拉森拿着热腾腾的羔羊卷心菜汤敲开了他的门。 所以,他不放心他一个人。 埃里克·拉森听了,摇摇头,“不用,我一个人能行的,你今晚还要值夜班呢,赶紧回去休息吧。” 祝颂之想到前几天他差点在观测站里晕倒的样子,眉头皱得很深,声音不大,却很固执,“我跟你一起去。” 埃里克·拉森拿他没办法,只能说,“好吧。” 不知道等了多久,上一个患者从里面出来,把门关上,屏幕上的名字开始变换,切成了埃里克·拉森的名字。 祝颂之叫醒靠在座椅上打瞌睡的埃里克·拉森,站起来,礼貌地敲了敲诊室的门,过了一会后,动作很轻地打开门。 莫时关掉上一个患者的档案,抬眼看过去。 只一眼,动作就顿住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