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微光》 第1章 尘封的工作室 午后三点的阳光,被老街区交错的屋檐切割成碎金,斜斜落在沈砚舟的工作台上。他正捏着一枚细如发丝的竹镊子,小心翼翼地掀起清代线装书里一页残破的纸角,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 工作室在一栋民国老楼的二层,原是间临街的书房,被前任主人隔出一方小天地。木门上的铜环包浆厚重,推开时会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在抱怨这突兀的打扰。屋里没开顶灯,只靠窗放了盏可调光的台灯,暖黄的光晕刚好罩住工作台,将周围的阴影衬得愈发浓重。 空气中浮动着旧纸特有的霉味,混着糨糊的米香和檀香——那是沈砚舟特意点的,说能“稳住纸页的性子”。靠墙的书架顶到天花板,塞满了用牛皮纸包好的古籍,书脊上的标签大多泛黄,字迹是沈砚舟自己写的,小楷工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拘谨。 他今天修的是一本《论语》注本,光绪年间的刻本,边角被虫蛀得厉害,好几处已经成了筛子似的破洞。沈砚舟的手指修长,指腹带着常年与纸张、针线打交道磨出的薄茧,捏着镊子的手稳得像定住了,只有台灯的光晕在他微垂的眼睫上轻轻晃动。 修复台边缘压着一张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虫蛀处先用清水润透,取同色桑皮纸补缀,浆糊需按古法调,糯米汁与明矾比例10:1……”字迹密密麻麻,连调浆糊时该顺时针搅拌三十圈都标得清清楚楚。 这是他的习惯。凡事都要按规程来,不能有一点偏差。就像他的生活,从睁眼到闭眼,几乎都踩着固定的刻度:六点半起床,煮一碗不放油盐的白粥;八点准时坐在工作台前,直到正午十二点,用十分钟吃一份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下午继续修复,傍晚六点关掉台灯,去楼下李阿姨的杂货店买两棵青菜,回来煮一碗寡淡的面条。 窗外传来老街区特有的喧嚣:卖糖葫芦的小贩拖着长腔吆喝,隔壁茶馆的评弹声断断续续飘过来,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喊。这些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渗进屋里,却打不破沈砚舟周身那层无形的壳。他甚至没抬头,只在镊子夹起一小块剪好的桑皮纸时,眉头微蹙了一下——纸的纹路和原页差了半分,不够服帖。 手机在工作台角落震动起来,屏幕亮着“周教授”三个字。沈砚舟动作一顿,像是被突然抽走了发条,过了好几秒才放下镊子,拿起手机时,指尖竟有些微的僵硬。 “砚舟,那本《说文解字》的残卷,修复得怎么样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带着老者特有的沙哑,是周明山,他唯一的导师,也是少数能让他接电话不觉得抵触的人。 “快了,”沈砚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最后两页的水渍,还需要再阴干两天。”他说话时很少带语气起伏,平板得像在念修复说明。 “不急,”周教授笑了笑,“你呀,总是对自己太苛刻。上次让你留意的那个古籍展,下月初开展,我给你报了名,把你修复的《论语》带去?” 沈砚舟捏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展览意味着要见很多人,要解释修复的手法,要应对那些探究的目光。他下意识想拒绝,喉咙动了动,却听见周教授又说:“那本子修复得极见功夫,该让更多人看看,古籍不光是旧纸,是活着的东西。” “活着的东西”……沈砚舟瞥了眼工作台上那页残破的纸,阳光透过窗棂,刚好落在虫蛀的破洞上,亮得有些刺眼。他沉默了片刻,低声应道:“好。” 挂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很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那种苍白,眉眼清秀却没什么神采,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他对着那片暗色看了两秒,像是在确认屏幕里的人是谁,随即转过身,重新拿起镊子。 刚才被放下的桑皮纸还在原地,他对着光又看了看,最终还是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沓新的桑皮纸,裁下一小块,比对着原页的纹路,一点点修剪边缘。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台灯的光晕跟着挪了位置,爬上他垂着的脖颈,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工作台的时钟滴答作响,敲到五点时,沈砚舟终于将最后一块补纸粘妥,用镇纸压好。 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目光扫过窗外。老街区的屋檐下亮起了第一盏灯,昏黄的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窗玻璃照进来,落在堆积如山的古籍上,像给那些沉默的纸页镀上了一层旧时光的膜。 沈砚舟走到窗边,却没有推开那扇紧闭的木窗。他只是隔着玻璃,看着楼下巷子里渐渐热闹起来的人影,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直到李阿姨的杂货店门口挂起了红灯笼,他才转身,关掉台灯。 屋里瞬间沉入昏暗,只剩下窗外漏进来的一点微光,勾勒出书架和工作台的轮廓。他拿起墙角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今天要买的青菜清单,走到门边时,手指在那枚铜环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没碰,轻轻拉开门,走进了楼道里更深的阴影里。 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吱呀”一声,又归于沉寂。工作台的镇纸下,那页刚补好的纸页静静躺着,破洞处的新纸泛着浅淡的白,像雪落在陈年的土地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对时光的承接。 第2章 红门里的日常 下午三点的阳光,被消防救援站训练场上的单杠切割成晃动的光斑。陆野屈臂引体向上,迷彩服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进领口,洇出一小片深色。 “副队,再来十个就破纪录了!”场边有人喊。是陈曦,队里最年轻的新兵,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单杠上的人,手里还攥着个秒表。 陆野没应声,只闷头加快了频率。肌肉的酸胀感顺着手臂爬上来,他咬了咬牙,最后一个动作落下时,落地不稳踉跄了半步,被旁边的战友伸手扶住。 “逞什么能。”扶他的是老班长,笑着递过毛巾,“三十七个,够吹半年了。” 陆野接过毛巾往脸上一擦,水珠混着汗水往下滴,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下个月争取破四十。”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却透着股不肯服输的劲儿。 救援站的红漆大门敞着,能看见里面的车库。三辆红色消防车并排停着,车身擦得锃亮,倒映着头顶的蓝天白云。车库旁边是值班室,窗台上摆着几盆仙人掌,是张姐种的,说“好养活,还能挡挡煞气”。 陆野刚走进值班室,就被张姐塞了杯凉白开:“慢点喝,刚运动完别灌太猛。”张姐四十多岁,微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总把队员们当自家孩子疼。 “谢张姐。”陆野仰头灌了大半杯,喉结滚动,把杯子递回去时,瞥见桌上的保温桶,“今天有甜汤?” “莲子百合,给你留了一碗。”张姐掀开保温桶,一股清甜味飘出来,“知道你最近出警勤,败败火。” 陆野刚端起碗,门口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大妈拎着个竹篮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消防员同志!快!我家阳台有马蜂窝,好大一个!” “别急,我们去看看。”陆野放下碗,随手抓起挂在墙上的作训服外套,对陈曦喊了声“拿装备”,两人跟着大妈就往外走。 大妈家住在隔壁小区,六楼。阳台护栏上挂着个篮球大小的马蜂窝,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蜂群在周围盘旋。陆野穿上防蜂服,戴上面罩,陈曦在旁边递杀虫剂,嘴里还念叨:“这蜂子真会找地方,视野多好。” “闭嘴。”陆野低声斥了句,手里的杀虫剂对准蜂窝根部,按下开关。白色的雾剂喷上去,蜂群嗡地散开,又被药剂逼得缩了回去。他动作麻利,用专用袋子一套一裹,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太谢谢了!太谢谢了!”大妈在一旁看得直拍胸口,非要塞水果给他们,被陆野笑着推回去:“您留着吃,这是我们该做的。” 回救援站的路上,陈曦跟在他身后,小声问:“副队,你说这马蜂蛰人疼不疼?” 陆野回头瞪他一眼:“想试试?下次让你穿防蜂服。” 陈曦缩了缩脖子,又凑上来:“我就是好奇……对了副队,赵队找你呢,刚才在办公室念叨你。” 陆野心里“咯噔”一下。赵建国是站长,也是带他入行的师傅,平时话不多,但眼神比谁都毒。他走进站长办公室时,赵建国正对着一份文件皱眉。 “赵队。” “回来了。”赵建国抬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他拿起桌上的出勤表,“这礼拜你值了四个夜班,昨天出警到凌晨,下午又加练,铁打的也扛不住。” 陆野没吭声,知道师傅是关心他。 “下个月有批新装备到,你带两个新兵熟悉熟悉操作流程。”赵建国放下表格,看着他,“我知道你拼,但救援不是光靠力气,得有脑子,还得有体力。你自己垮了,怎么带队伍?” “知道了,师傅。”陆野低声应道。 “晚上早点睡,别老窝在宿舍看救援视频。”赵建国挥挥手,“出去吧。” 走出办公室,夕阳正落在训练场上,把红色的跑道染成暖金色。陆野站在门口看了会儿,陈曦跑过来,手里拿着个苹果:“副队,吃个苹果?张姐说这是她亲戚家种的,甜。” 陆野接过苹果,用袖子擦了擦就咬了一口,甜汁溅在嘴角。他看着远处陆续归队的队员,有的在擦车,有的在整理装备,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却又透着股踏实的劲儿。 “想什么呢?”陈曦戳了戳他。 “没什么。”陆野咽下嘴里的苹果,“晚上体能训练,你加一组负重跑。” 陈曦“嗷”了一声,苦着脸去准备了。陆野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转身走向车库。他伸手摸了摸消防车的车身,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让他心里莫名安定。 红门里的日子,就是这样。时而像单杠上的汗水,咸得发涩;时而像张姐的甜汤,暖到心里;更多的时候,是等待警铃响起的平静,藏着随时准备冲锋的紧绷。 陆野靠在车身上,咬着苹果,看夕阳一点点沉下去。远处的老街区亮起了灯,和救援站的红灯交相辉映。他不知道,几小时后,那片灯火里会燃起一场不大不小的火,把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撞进他的生活里。 第3章 意外的火情 傍晚六点刚过,老街区的炊烟还没散尽,一股焦糊味突然顺着风卷了过来。 起初只是隐约的异味,混在饭香里不显眼。沈砚舟正弯腰整理工作台下的废纸,指尖刚触到那沓被虫蛀的残页,鼻尖就猛地抽动了一下——不是檀香,不是糨糊,是火烧东西的味道,带着点呛人的辛辣。 他直起身,走到窗边。木窗紧闭着,蒙着层薄灰的玻璃外,能看见斜对过的巷子口冒出一缕黑烟,细细的,像根被点燃的线香。楼下传来几声惊呼,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喊“着火了!” 沈砚舟的心猛地一沉。他这栋楼是砖木结构,墙缝里还嵌着几十年前的旧报纸,一旦引燃,后果不堪设想。他下意识看向书架顶层——那里放着刚收来的一批民国拓本,纸薄如蝉翼,是他费了半年功夫才谈下来的。 窗外的黑烟越来越浓,已经变成了翻滚的黑雾,隐约能看见橘红色的火光在里面跳动。楼下的呼喊声更急了,夹杂着老人的咳嗽和孩子的哭叫。沈砚舟转身就往书架跑,踩着凳子伸手去够最上层的木箱。 箱子不轻,里面垫着防潮的宣纸,裹着十几张拓本。他抱着箱子往门口挪,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噼啪”的爆裂声从楼下传来,伴随着木头被烧得变形的呻吟。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烟,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 “快跑啊!里面还有人吗?”楼下有人在喊。 沈砚舟咬着牙,把箱子抱得更紧。这是他的命根子,比什么都重要。他弓着背,在浓烟里摸索着往下走,楼梯扶手烫得惊人,他手一缩,箱子差点脱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不是慌乱的居民,是带着节奏的、训练有素的步伐。紧接着,一道强光刺破浓烟,晃得他睁不开眼。 “里面还有人吗?!”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穿透烟雾的力量。 沈砚舟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一股力量猛地拽了一把。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墙上,怀里的箱子却被护得稳稳的。浓烟中,他看清了来人——穿着橙色的救援服,头盔上的灯还亮着,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抱着个破箱子命都不要了?”对方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来,有点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走!” 说着,那人伸手就要来拉他。沈砚舟下意识地躲开,把箱子往怀里又搂了搂,喉咙被烟呛得发疼,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书……” “什么书不书的!火都烧到眉毛了!”对方似乎有点不耐烦,却没再硬拉,只是用手里的强光手电照了照楼梯下方,“跟紧我,别掉队。” 他转身在前头开路,动作干脆利落,一脚踹开被烧得变形的楼道门,热浪瞬间涌了进来。沈砚舟看着他的背影——橙色的救援服在火光中像一团移动的火焰,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仿佛脚下的火海不过是寻常平地。 他咬了咬牙,抱紧箱子跟了上去。浓烟钻进鼻腔,刺激得眼泪直流,视线里一片模糊,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前方那人偶尔的提醒:“低头!抬脚!” 冲出楼道的那一刻,沈砚舟被外面的风灌得猛吸了一口气,新鲜空气带着尘土味涌入肺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蹲在地上半天缓不过劲。怀里的箱子被他死死按在胸口,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没事吧?”刚才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沈砚舟抬起头,对方已经摘了面罩,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额头上全是汗,顺着眉骨往下淌,睫毛湿漉漉的,眼睛很亮,带着点被烟火熏过的红。他正皱着眉看自己,眼神里有几分不耐,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箱子……”沈砚舟的声音还是哑的,指了指怀里的木箱。 对方低头瞥了一眼,没说话,转身走向正在喷水的消防车。沈砚舟这才发现,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红蓝交替的警灯在老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消防员们正拿着水枪对准着火的屋子,水柱喷射的声音、木材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混在一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砸乱了老街区原本的宁静。 他抱着箱子,蹲在警戒线外,看着那栋被烟火吞噬的屋子。那是间闲置的杂物房,离自己的工作室只有几步远,刚才再慢一点……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怀里的箱子烫得惊人。 那个摘了面罩的消防员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对讲机,正低声说着什么。挂了对讲机,他看了沈砚舟一眼,脚步顿了顿,走过来踢了踢他脚边的石子:“能站起来吗?那边有急救站,去检查下。” 沈砚舟摇了摇头,慢慢站起身。他这才看清对方的肩章,还有救援服上印的名字——陆野。 陆野没再管他,转身又投入到灭火中。他的动作很快,指挥着队员调整水枪角度,偶尔弯腰和旁边的人说几句,声音不大,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沈砚舟站在原地,抱着他的箱子,看着那个橙色的身影在火光中穿梭。烟还在飘,火还在烧,但不知怎么的,刚才那种窒息的恐慌,好像淡了些。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木箱,边角被烟火燎了一点,留下个焦黑的印记。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烫出了一个小小的、无法磨灭的洞。 第4章 临时的容身之处 火被彻底扑灭时,天已经黑透了。 老街区的巷子口拉起了黄色警戒线,被水浇透的地面泛着湿漉漉的光,映着警灯残留的红蓝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焦糊味,混杂着泥土被泡开的腥气,呛得人鼻腔发紧。 沈砚舟蹲在警戒线外的石阶上,怀里的木箱始终没松开。刚才有人来问过他情况,登记了姓名和联系方式,说他的工作室紧邻着火点,墙体被熏黑了大半,电路也烧短路了,暂时不能再住人。 “暂时”是多久?他没问。也没人主动说。 周围的居民渐渐散去,消防员们在收拾装备,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安静下来的巷子里格外清晰。沈砚舟抬起头,看见那个叫陆野的消防员正靠在消防车边打电话,侧脸对着他,下颌线绷得很紧,似乎在说什么棘手的事。 挂了电话,陆野转过身,目光扫过警戒线外,刚好和沈砚舟对上。他愣了一下,随即走了过来,脚步踩在水洼里,发出“啪嗒”的轻响。 “还没走?”陆野问,声音有点哑,大概是喊了太久。他低头看了眼沈砚舟怀里的箱子,“里面的东西……没事吧?” 沈砚舟这才想起该检查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箱扣,里面的拓本用宣纸裹得严实,只有最外层的纸角沾了点烟灰。他松了口气,指尖划过那层宣纸,像是在确认它们安然无恙。 “没事。”他合上箱子,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恍惚。 陆野看着他这副样子,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人瘦得像根晾衣杆,刚才在火场里抱着箱子不肯撒手的执拗劲儿还没散去,此刻蹲在地上,背微微驼着,像只被雨淋湿的鸟,透着股说不出的孤单。 “你的工作室……”陆野斟酌着开口,“暂时不能进了,有地方去吗?” 沈砚舟摇摇头。他在这座城市没什么亲人,朋友更是屈指可数。苏曼的书店倒是有个小阁楼,可那里堆满了书,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陆野“哦”了一声,没再问,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沈砚舟说:“你等会儿。” 他快步走到消防车旁,和一个年纪稍长的消防员说了几句,对方点了点头。然后陆野又走回来,手里多了瓶矿泉水,递给他:“先喝点水。” 沈砚舟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没拧开。 “我知道个地方,”陆野看着他,“以前是个老仓库,就在救援站后面,闲着也是闲着,你要是不嫌弃……” 沈砚舟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的惊讶藏不住,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了颗石子,荡开细碎的涟漪。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消防员,会注意到自己的窘境,甚至主动提供帮助。 “不用……”他下意识地拒绝,不习惯欠人情,尤其是陌生人的。 “别废话了。”陆野打断他,语气有点硬,却没什么恶意,“总不能让你抱着个破箱子蹲一夜吧?那箱子里的东西,看着就挺金贵的。” 他说着,弯腰就去拎那个木箱:“沉吗?我帮你。” 箱子确实不轻,沈砚舟下意识地松了手。陆野一把拎起来,眉头都没皱一下,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救援站通勤车。 沈砚舟愣了愣,赶紧跟上去。 通勤车是辆半旧的越野车,陆野把箱子放进后备箱,拍了拍手上的灰:“上车。” 车里还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陆野身上没散去的烟火气。沈砚舟坐在副驾驶,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拘谨得像个第一次坐汽车的孩子。陆野发动车子,没说话,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低鸣。 车开得很稳,穿过还在收拾残局的老街区,拐进一条更僻静的巷子。尽头是个红漆斑驳的铁门,陆野下车打开门,里面是个不算大的院子,靠墙停着几辆旧自行车,正中间是栋单层的平房,看着像是以前的仓库,门是厚重的铁皮门。 “就是这儿。”陆野打开后备箱,把箱子拎下来,“以前是放旧装备的,上个月刚腾空,打扫过,能住人。” 他推开铁皮门,里面果然很干净,水泥地面扫得一尘不染,靠墙有张旧木桌和两把椅子,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窗户很大,虽然玻璃上有几道裂痕,却透着外面的月光,把屋里照得不算太暗。 “水电都通,就是简单了点。”陆野把箱子放在木桌上,“你先对付几天,等你工作室那边修好了再说。” 沈砚舟站在门口,看着这个临时的“容身之处”。没有书架,没有古籍,没有熟悉的霉味和檀香,却异常安静,能听见院子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谢谢。”他低声说,这是今天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道谢。 陆野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她:“门钥匙,还有院门锁。我住前面救援站,有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说,“有事就去敲红门,找陆野。” 沈砚舟接过钥匙,金属的冰凉从指尖传来。钥匙串上挂着个小小的消防斧挂件,晃了两下,停在他手心里。 “我走了。”陆野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别总抱着那个箱子了,命比书金贵。” 说完,他带上铁皮门,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院门锁“咔哒”合上的声音,接着一切又归于安静。 沈砚舟站在空荡的仓库里,手里攥着那串钥匙。月光透过带裂痕的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他走到木桌前,慢慢打开那个被他护了一路的箱子。拓本安静地躺在里面,带着宣纸特有的柔软。他伸出手,轻轻拂过纸页,突然觉得,刚才陆野说的那句“命比书金贵”,好像也没那么刺耳。 窗外的月光又亮了些,照在他低垂的脸上,映出一点微弱的、不同于往日的光。 第5章 格格不入的邻居 仓库的晨光来得比老街区的工作室更早。 沈砚舟是被窗玻璃的反光惊醒的。他昨晚没找到能躺的地方,就把纸箱拆开铺在地上,蜷缩着睡了半宿。醒来时浑身骨头像生了锈,动一下就咯吱作响,怀里还紧紧搂着那本没修完的《论语》注本——入睡前下意识从箱子里抽出来的,仿佛摸着这泛黄的纸页,才能确认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铁皮门被阳光晒得发烫,他走过去推了推,门轴发出“吱呀”的钝响,像老街区那扇木门的远房亲戚。院子里的旧自行车上落着层薄尘,墙角的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被晨露打得沉甸甸的。 救援站的红门就在隔壁院子,中间隔着道矮墙。这会儿正是出操时间,那边传来整齐的跑步声,伴随着口号:“一二一!一二三四!”声音洪亮,撞在墙上又弹回来,震得空气都在颤。 沈砚舟皱了皱眉,退回仓库里。他关上门,把那片喧嚣挡在外面,重新坐到木桌前。桌上除了他的古籍和修复工具,再没别的东西,空荡荡的桌面映着他的影子,显得格外单薄。 他从帆布包里翻出昨天没吃完的三明治——是火灾前买的,包装袋上还沾着点烟灰。咬了一口,面包已经干硬,火腿的油脂味混着烟火气,吃得他胃里发沉。他喝了口自带的凉白开,试图把那股怪异的味道压下去,目光落在墙角的几个纸箱上。 箱子上贴着“备用水带”“过期急救包”的标签,是陆野说的“旧装备”。沈砚舟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拂过纸箱表面的灰尘,突然想起陆野拎着他的木箱时,手臂肌肉绷紧的弧度。那人的手掌很大,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层厚厚的茧,像是常年握什么重物磨出来的。 他摇摇头,把这些无关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现在该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室的古籍运过来,还有那盏用了五年的台灯——没那暖黄的光晕照着,他总觉得眼睛发飘,捏不稳镊子。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沈砚舟瞬间绷紧了脊背,手里的三明治攥得变了形。铁皮门被推开时,阳光跟着涌进来,在地上投下道颀长的影子。 “醒了?”陆野的声音带着刚跑完步的微喘,额头上还挂着汗,作训服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锁骨处的汗湿痕迹。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往桌上一放,“张姐让我给你带的,热乎的。” 袋子里是两个肉包,还冒着白气,混着葱花和肉馅的香味,把仓库里的灰尘味都冲散了些。沈砚舟看着那油乎乎的塑料袋,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你那三明治都硬得能砸核桃了。”陆野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扔了吧,吃这个。” 沈砚舟没扔,也没接那肉包。他把三明治放回包里,拿出修复工具,对着那本《论语》注本摆出架势,像是要用这沉默的专注,把眼前的人隔绝在外。 陆野也不尴尬,自己拿起一个肉包咬了一大口,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滴,他随手用手背一抹,看得沈砚舟眉头皱得更紧——这人吃东西的样子,和他小心翼翼捏着镊子的姿态,简直是两个极端。 “你这仓库还缺什么?”陆野含糊不清地问,眼睛扫过空荡荡的仓库,“床?桌子?我让陈曦从站里搬张旧铁架床过来?” “不用。”沈砚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距离感,“我很快就搬走。” “快不了。”陆野咽下嘴里的包子,抹了把嘴,“老街区那片电路得重新铺,最少得半个月。你打算这半个月都睡地上?” 沈砚舟捏着镊子的手顿了顿。他确实没考虑过时间问题,火灾带来的混乱像团雾,让他只能看到眼前这一小片地方。 陆野没等他回话,转身就往外走:“我先去洗个澡,回头让陈曦送床过来。对了——”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指了指墙角的纸箱,“那些没用了,你要是嫌占地方,直接扔院门外,会有人收废品。” 铁皮门“哐当”一声关上,震得桌上的砚台都跳了跳。沈砚舟看着那两个冒着热气的肉包,又看了看墙角的纸箱,最终还是低下头,用镊子夹起一小块桑皮纸。 可注意力像是被什么东西勾着,总也集中不起来。肉包的香味顺着空气往鼻孔里钻,隔壁的口号声还在继续,甚至能隐约听见有人在笑,是那种很爽朗的、不带一点防备的笑。这些声音和气味,像细小的石子,不断投进他习惯了的、平静无波的世界里。 他放下镊子,走到墙角蹲下身,拆开一个标着“过期急救包”的纸箱。里面果然是些用不上的纱布和碘伏,还有几个变形的体温计。他把这些东西倒出来,纸箱空了,露出里面干净的内壁。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工作室书架最底层的空纸箱——那些是他用来分类存放残页的,每个箱子外面都贴着标签,写着“虫蛀类”“水渍类”“撕裂类”,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而眼前这个箱子,边角磨损,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像是被血渍浸过,透着股粗粝的生命力。 沈砚舟把空纸箱叠起来,塞进桌底。等他收拾完,那两个肉包已经凉透了,油星凝固在塑料袋上,像块丑陋的印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们扔进了院门外的垃圾桶——不是嫌弃,是真的不习惯这种带着烟火气的食物。 下午三点,仓库的门又被推开了。这次来的是个年轻消防员,脸圆圆的,眼睛很亮,正是昨天跟着陆野去摘马蜂窝的陈曦。他身后跟着两个战友,抬着张铁架床,床板上还贴着张泛黄的“先进个人”奖状。 “沈先生是吧?”陈曦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副队让我们送床来,放哪儿合适?” 沈砚舟指了指仓库最里面的角落。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床架好,陈曦又从包里掏出个枕头和一床军绿色的被子:“副队说你可能没带这些,这是站里的备用物资,干净的。” 被子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混着点洗衣粉的清香。沈砚舟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陈曦的手,对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挠着头笑:“副队说你是搞古籍修复的?那是不是跟电视里一样,特厉害?” 沈砚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低声道了句“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陈曦摆摆手,眼睛好奇地往桌上瞟,看到那本被拆成散页的《论语》,忍不住咋舌,“这书都破成这样了,还能修好啊?” “嗯。” “厉害!”陈曦竖起大拇指,“跟我们修消防车似的,哪儿坏了补哪儿。” 这个比喻让沈砚舟愣了一下。他从没把古籍修复和修消防车联系到一起,可仔细想想,似乎又有那么点相通——都是把破损的东西,一点点复原。 陈曦没再多说,带着战友们走了,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沈先生要是有啥需要,直接去红门找我们,别客气!” 仓库里多了张床,突然就有了点“住人”的样子。沈砚舟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摸着那床军绿色的被子,布料粗糙,却很结实,像陆野那人的性格。 傍晚的时候,陆野又来了。这次他换了身便装,黑色T恤配牛仔裤,显得比穿作训服时清瘦些,只是脖颈处还有没洗干净的晒痕。他手里拿着个工具箱,径直走到仓库漏雨的窗台下。 “早上看这玻璃裂了道缝,怕晚上下雨。”陆野打开工具箱,拿出玻璃胶和刮刀,动作熟练地往裂缝里填胶,“你昨天没发现?” 沈砚舟还真没注意。他的注意力全在古籍上,对周围的环境向来迟钝。 陆野低着头干活,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沈砚舟站在旁边看着,发现他做事时很专注,和自己修复古籍时的样子有点像,只是他的专注带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不像自己这样慢吞吞的。 “你这手……”沈砚舟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他看到陆野的手背有块新的擦伤,还渗着血珠,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的。 陆野抬了下眼皮,看了眼伤口,不在意地笑了笑:“上午搬水带蹭的,小意思。”他用没受伤的手抹了把额头,“好了,今晚下雨也不怕了。” 他收拾好工具箱,转身要走,目光扫过桌面时顿了顿。那本《论语》注本摊开着,补好的虫蛀处还压着镇纸,旁边散落着几缕蚕丝线——是他准备用来装订的。 “这线……”陆野指了指蚕丝线,“比我们缝水带的线细多了。” “不一样。”沈砚舟解释道,声音依旧很轻,“这个要顺着纸的纹理走,不能太用力,不然会把纸扯破。” 陆野“哦”了一声,没再问,只是多看了那几缕丝线两眼,像是在琢磨这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东西,怎么能把碎纸页连起来。 “对了,”他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张姐今晚做了红烧肉,你要是不嫌弃,就过来吃点?” 沈砚舟几乎是立刻摇头:“不用了,谢谢。” 陆野也没坚持,只是笑了笑,露出点无奈的样子:“行吧,那我走了。” 这次他关门的声音很轻,没再发出“哐当”的巨响。仓库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渐起的风声。沈砚舟走到桌边,看着那本摊开的《论语》,突然觉得刚才陆野的目光落在纸页上时,那片被修补过的虫蛀处,好像没那么刺眼了。 他拿起镊子,夹起一缕蚕丝线。线很细,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想起陆野手背上的伤口,又想起自己被镇纸压着的纸页,突然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或许也像这修复古籍——太用力会扯破,太疏远又连不起来,得找个刚刚好的力道,慢慢缝,慢慢连。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玻璃上的胶痕微微颤动。沈砚舟把镇纸压得更紧了些,指尖捏着蚕丝线,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仓库里,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被什么东西牵扯着的暖意。 隔壁救援站的晚饭哨声吹响了,隐约能听见碗筷碰撞的声音。沈砚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只有修复纸张留下的薄茧,干净得没有一点痕迹。他深吸了口气,重新低下头,穿针引线——不管怎么说,先把这页书修好再说。 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里,似乎多了点不同于往日的、细微的波澜。 第6章 书店里的旁观者 沈砚舟是在第二天午后走出仓库的。 他需要买几张桑皮纸。那本《论语》注本的虫蛀处补到最后几页,剩下的桑皮纸纹路与原页偏差太大,补上去总显得突兀。按他往常的习惯,这种特殊的纸张要去苏曼的书店买——她那里不光卖新书,还藏着些古籍修复的冷门材料,说是“帮一位老先生代卖”,其实沈砚舟知道,多半是特意为他留的。 走出院子时,救援站的训练已经结束了。红门紧闭着,偶尔有穿着作训服的队员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水桶或拖把,看到他时会愣一下,然后礼貌地点点头。沈砚舟不习惯这种注视,把头埋得更低,脚步也加快了些。 老街区的火灾痕迹还很明显。被熏黑的墙面像块丑陋的补丁,几家店铺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空气里依旧飘着淡淡的焦糊味。走在熟悉的巷子里,沈砚舟总觉得脚下的石板路都变了样,踩上去空落落的,像踩在棉花上。 苏曼的书店在巷子尽头,是栋两层小楼,门口挂着块“曼殊书屋”的木牌,字是苏曼自己写的,圆润秀气。书店没受火灾影响,只是门口的盆栽被救火时的水枪浇得东倒西歪,苏曼正蹲在那里扶正花盆,看见沈砚舟进来,惊讶地挑了挑眉。 “稀客啊。”苏曼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时围裙上沾了片枯叶,“我还以为你得在那仓库里闷到天荒地老。” 她比沈砚舟大两岁,认识快五年了。当年沈砚舟刚在老街区开工作室,苏曼的书店也刚开业,两人因一本孤本的借阅相识,算不上深交,却算是沈砚舟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书店里弥漫着新书的油墨香,和沈砚舟工作室的旧纸味截然不同。苏曼引他上了二楼,这里更安静,靠墙的架子上摆着些线装书和文房四宝,角落里堆着几捆纸卷,正是他要找的桑皮纸。 “要哪种?”苏曼抱出三捆纸,“糙面的、光面的,还有这种加了楮树皮的,韧性更好。” 沈砚舟蹲下身,手指捻起一张加了楮树皮的桑皮纸,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看了看。纸的纹路细密,带着自然的纤维质感,和他要补的古籍纸性很像。 “就要这个。”他说。 苏曼看着他把纸小心地卷起来,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易碎品,忍不住笑了:“你呀,对这些纸比对自己都上心。昨天火灾没吓着吧?我听隔壁李阿姨说,你抱着箱子在火场里不肯走?” 沈砚舟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里面是拓本。” “我知道是拓本。”苏曼在他身边坐下,手里转着支钢笔,“但也犯不着拿命换吧?” 沈砚舟没说话。他没法解释那种感觉——那些古籍于他而言,不只是纸和字的组合,更像是某种锚点,能让他在漂浮不定的生活里,找到一点踏实的存在感。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根稻草也不肯放。 苏曼也没逼他回答,只是换了个话题:“听说救你的是隔壁救援站的消防员?叫陆野?” 沈砚舟卷纸的手猛地收紧,纸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我认识他。”苏曼笑了,“前阵子书店排水管堵了,还是他带着人来通的。看着糙,心倒挺细,通完还帮我把地上的水拖干净了,说‘别摔着客人’。” 沈砚舟想起陆野手背上的擦伤,还有他修窗户时专注的侧脸,喉咙动了动,没接话。 “他把你安置在救援站后面的仓库了?”苏曼挑眉,“那地方我去过,以前堆旧装备的,除了墙就是地,你能住惯?” “暂时的。”沈砚舟把卷好的纸放进帆布包,“等工作室能住了就搬回去。” “暂时多久?”苏曼追问,“李阿姨说老街区的电路最少得修半个月,你打算在那仓库里啃半个月三明治?” 沈砚舟没吭声。他确实没想过吃饭的问题,昨天那两个凉透的肉包还在胃里留下点沉闷的感觉,让他对救援站的食物提不起兴趣。 苏曼看着他这副样子,无奈地摇摇头:“你啊,就是把自己裹得太紧了。火灾都没能把你那层壳烧裂点缝?”她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本书,递给他,“喏,这个给你。” 是本菜谱,封面上印着“懒人快手菜”几个大字,看着和沈砚舟的气质格格不入。 “我不用……” “拿着。”苏曼把书塞进他怀里,“仓库里有灶台,我问过李阿姨了。总吃速食对胃不好,你那双手要是因为胃疼抖了,看你怎么修复古籍。” 沈砚舟捏着菜谱的塑封,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书的封面上画着个系围裙的卡通人物,正举着锅铲笑,傻气又鲜活,和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对了,”苏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陆野今天早上来买过东西,就在楼下,问我有没有卖桑皮纸的。我说你肯定会来我这儿,他还不信,说‘那个人看着就不像会出门的样子’。” 沈砚舟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想起陆野昨天傍晚离开时的眼神,好像确实在他的修复工具上停留了片刻。难道那人是特意去书店问的? “他还问你喜欢喝什么茶。”苏曼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促狭,“我说你喝的茶比中药还苦,他皱着眉说‘那还是算了’。” 沈砚舟的耳根有点发烫。他想起自己放在工作室的那罐陈年普洱,确实苦涩,是以前周教授送的,说“能静心”。陆野那种看起来浑身是烟火气的人,大概喝不惯这种苦茶。 “别想了,”苏曼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家就是举手之劳,你也别太有负担。不过说真的,沈砚舟,”她的语气认真了些,“你总一个人待着,跟这些旧纸过一辈子?火灾这事算给你提个醒,人活着,总得有点别的牵挂,不然太冷清了。” “别的牵挂”……沈砚舟低头看着怀里的菜谱,封面上的卡通人物笑得没心没肺。他想起陆野被烟火熏红的眼睛,想起陈曦递给他被子时的局促,想起李阿姨塞给他青菜时的唠叨,这些画面像散落的珠子,突然被苏曼的话串了起来。 他付了桑皮纸的钱,抱着那本突兀的菜谱往仓库走。路过救援站红门时,门刚好开了,陆野穿着体能训练服跑出来,额头上全是汗,看到他时愣了一下,脚步慢了半拍。 “买东西去了?”陆野问,语气很自然,像在问一个熟悉的邻居。 “嗯。”沈砚舟点点头,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不想让他看到那本菜谱。 陆野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纸卷上,笑了笑:“找到合适的纸了?” “嗯。” “那就好。”陆野没再多问,摆了摆手,“我去跑步了。” 他转身跑起来,步伐很大,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沈砚舟站在原地看了会儿,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巷口,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菜谱。封面上的卡通人物还在笑,好像在嘲笑他此刻的慌乱。 回到仓库时,阳光刚好透过修好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沈砚舟把桑皮纸收好,犹豫了很久,还是把那本菜谱放在了木桌的角落——没有推到最里面,也没有藏进抽屉,就那么明晃晃地放着,像个微小的、试图向外界伸出的触角。 他重新坐到桌前,摊开那本《论语》注本。加了楮树皮的桑皮纸果然好用,补在最后几处虫蛀上,几乎看不出痕迹。他用镊子轻轻压平纸页,指尖划过新补的地方,突然觉得,这页被修复的古籍,像极了此刻的自己——有破损的痕迹,却也在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悄悄填补着缝隙。 窗外传来救援站的哨声,比早上的口号声柔和些。沈砚舟抬头望了一眼,阳光正好落在那本菜谱上,塑封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晃得他眼睛微眯。 或许,苏曼说得对。人活着,总不能只和旧纸过一辈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他摇摇头,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穿起针线。只是这一次,指尖的力道似乎轻了些,连带着呼吸,也比往日柔和了几分。 第7章 救援后的疲惫 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卷着救援站训练场上的尘土,刮过仓库的铁皮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响。沈砚舟正用镊子夹着最后一缕蚕丝线,小心翼翼地穿过《论语》注本的纸页——这页书的虫蛀处终于补完了,新贴的桑皮纸泛着浅淡的白,像给旧时光打了块温柔的补丁。 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窗外。天色已经擦黑,救援站的红门里亮着灯,隐约能看见车库的门开着,几个穿着作训服的人影在忙忙碌碌,大概是在整理下午出警回来的装备。 桌上的空碗还没收拾——那是他按照苏曼给的菜谱煮的面条,清水煮面,只放了点盐,寡淡得像他过去的日子。可不知怎么的,吃的时候总觉得比便利店的三明治多了点什么,或许是灶台残留的烟火气,或许是那本卡通菜谱带来的微妙心理作用。 正准备起身洗碗,院门外突然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不像是白天那种带着训练节奏的步伐,倒像是拖着什么重物,踉踉跄跄的。沈砚舟走到铁皮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 是陆野。 他背对着仓库,靠在院墙根下,手里夹着支烟,火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作训服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垮着,平时挺直的脊背此刻弯出个疲惫的弧度,连抽烟的动作都透着股无力感,和白天那个雷厉风行的消防员判若两人。 沈砚舟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想起下午路过救援站时,看到的那辆蒙着白布的担架车,还有队员们脸上凝重的表情。当时他没敢多问,只觉得空气里都飘着股压抑的气息。 陆野吸完一支烟,把烟蒂摁在脚下的砖块上,又摸出一支点上。打火机“咔哒”一声响,照亮了他眼下的乌青,还有紧抿的嘴角——那上面似乎有道新的划痕,渗着点血珠。 沈砚舟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到了木桌,桌上的镇纸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修复笔记里夹着的那本旧书——上周随手递给陆野的那本,讲的是民国年间一场大火后的城市重建,里面有段话他记得很清楚:“救灾者,救的是别人的命,也得扛住自己的心火。” 那时他不懂什么叫“心火”,此刻看着墙根下那个落寞的身影,突然有点明白了。 他犹豫了很久,转身走到书架(临时用几个纸箱搭的)前,翻出那本旧书。书页边缘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卷边,他捧着书,手指在封面上反复摩挲,指腹的薄茧蹭过粗糙的纸页,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院门外的烟又抽完了。陆野似乎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了墙壁。沈砚舟再也忍不住,轻轻推开了铁皮门。 “吱呀”的门轴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陆野猛地回头,眼里还带着没散去的疲惫和戾气,看到是他时,明显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有人出来。 “你……”陆野的声音很哑,像是被砂纸磨过,“还没睡?” 沈砚舟没回答,只是慢慢走过去,把手里的书递给他。书的封面是土黄色的,在昏暗中不太起眼,只有“重建记”三个字用隶书印着,透着股陈旧的气息。 “这个。”沈砚舟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你上次没拿走。” 陆野低头看着那本书,又抬头看了看沈砚舟。昏黄的路灯从巷口照进来,刚好落在沈砚舟的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的时候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眼神里没有平时的疏离,只有点笨拙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的关切。 陆野沉默了几秒,伸手接过书。指尖碰到沈砚舟的指腹,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书不厚,却意外地有点沉,压在陆野手心里,像是压着点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 “下午……”沈砚舟斟酌着开口,想问又不敢问,话到嘴边变成了,“出任务了?” 陆野“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翻开书,随意地往后翻着,目光却没落在字上,像是在发呆。过了会儿,他突然指着其中一页说:“这里,写的是‘烧塌的梁木,能改造成新的门框’。” 沈砚舟凑过去看。那页确实画着幅插图,是工匠们把烧焦的木料刨光、打磨,重新拼接成门框的样子,旁边写着:“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不在形,在骨。” “今天救一个小孩,”陆野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嘲,“判断错了坍塌的方向,差点让他被埋第二次。虽然最后救出来了,可……”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闭了闭眼,指节因为攥紧书而泛白。 沈砚舟看着他手背上的擦伤,又想起那道渗血的嘴角,突然说:“我修复古籍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失手。” 陆野抬头看他。 “上次有本明代的残卷,”沈砚舟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墙根,像是在回忆,“补的时候没算准纸的张力,一拉,裂了道更大的口子。”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当时觉得完了,毁了。可后来换了种手法,用蚕丝线一点点缀起来,反而比原来更结实。” 他说完,有点局促地低下头,觉得自己说这些很可笑。修复古籍和救人怎么能一样?纸张破了能补,人心要是受了伤,哪有那么容易复原。 可陆野没笑。他看着沈砚舟低垂的头顶,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攥紧的手指,突然觉得心里那股憋了一下午的火气,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浇熄了点。 “你是说,”陆野的声音缓和了些,带着点不确定,“错了也能补救?” “嗯。”沈砚舟点点头,终于敢抬头看他,“就像那本书里说的,梁木烧黑了,还能做门框。” 陆野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不是白天那种爽朗的笑,是带着点释然,又有点无奈的笑,眼角的疲惫好像都淡了些。“你这人……说话倒是挺有意思。” 沈砚舟没接话,只是觉得心里那块紧绷的地方松了松。 “书我收下了。”陆野把书揣进怀里,像是怕被风吹走似的,“谢了。”他站直身体,虽然还是能看出疲惫,可脊背已经挺直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睡。” “嗯。” 陆野转身往红门走,脚步比刚才稳了些。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沈砚舟还站在原地,路灯的光给他镀上了层模糊的金边,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对了,”陆野喊了一声,“你做的面条……闻着挺香。” 沈砚舟一愣,脸颊瞬间有点发烫。他傍晚煮面时开了点窗,没想到被他闻到了。 陆野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嘴角弯了弯,没再说什么,推门走进了救援站。 仓库的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夜色。沈砚舟靠在门后,手还放在门闩上,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他走到桌边,看着那本摊开的《论语》注本,突然觉得今晚补好的这页纸,好像比以往任何一页都要平整。 窗外的风还在吹,铁皮屋顶的“呜呜”声像是在哼一首不成调的歌。沈砚舟拿起那本卡通菜谱,翻到“番茄鸡蛋面”那一页,手指在“鸡蛋打散”几个字上停了停,心里莫名冒出个念头——或许,明天可以试试放个鸡蛋?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摇摇头,把菜谱合上,却没放回角落,而是轻轻放在了枕头边。 黑暗中,怀里的旧书硌着胸口,陆野能感觉到那粗糙的纸页。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着陈曦发来的消息:“副队,那小孩没事了,医生说明天就能转普通病房。” 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回了个“好”。然后翻开那本《重建记》,借着手机光,重新看起沈砚舟指过的那一页。 “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不在形,在骨。” 陆野的指尖划过那行字,突然觉得,这个总抱着古籍、说话轻声轻气的邻居,或许不像他看起来那么“格格不入”。至少,他递过来的这本书,还有那些笨拙的话,确实让他心里那团烧得发慌的“心火”,降下去了不少。 夜渐渐深了,救援站和仓库都陷入了安静。只有那本旧书,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那里,散发着同样的、微弱的暖意。 第8章 笨拙的关心 清晨的雾还没散,救援站的哨声就刺破了仓库的宁静。沈砚舟是被那声尖锐的哨音惊醒的,他猛地坐起身,怀里的卡通菜谱滑落在地,封面上的锅铲卡通人正对着他笑,显得有些滑稽。 他昨晚终究没敢尝试番茄鸡蛋面,还是煮了清水面,只是临睡前鬼使神差地在锅里丢了几片青菜——是李阿姨昨天塞给他的,说“吃点绿的败火”。此刻想起陆野昨晚那句“闻着挺香”,耳根又有些发烫。 仓库的门被推开时,雾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湿冷。陆野穿着作训服,正站在院子里擦消防车,高压水枪喷出的水在晨光里划出一道彩虹,水珠溅在他的裤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听到动静,陆野回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抹布还在转:“醒了?” “嗯。”沈砚舟点点头,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昨天那道擦伤已经结了痂,边缘泛着红,看着有点刺眼。 “今天站里搞装备检修,不用出操。”陆野解释了一句,像是怕他被哨声吓到,“你……早饭吃了吗?” 沈砚舟摇摇头。 陆野“哦”了一声,关掉水枪,甩了甩手上的水:“张姐今天蒸了包子,还有小米粥,要不……” “不用了,谢谢。”沈砚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拒绝,他转身想回仓库,却被陆野叫住。 “等等。”陆野从作训服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快步走过来塞给他,“不是站里的,我早上出去买的,热乎的。” 油纸包很烫,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温度。沈砚舟捏着纸包的边角,能闻到里面飘出的葱花香味,和上次那两个肉包的味道很像,却又多了点面香。 “拿着吧,”陆野的语气比平时柔和些,“总吃凉的对胃不好。我看你昨天煮面放了青菜,知道你不是只啃干粮的人。” 他说完就转身回去擦车,没给沈砚舟拒绝的机会。高压水枪再次响起,水声哗哗地盖过了仓库门口的沉默。沈砚舟低头看着手里的油纸包,热气透过纸缝钻出来,烫得他指尖发麻,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回到仓库,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个菜包,翠绿的葱花从面皮里透出来,还冒着白气。他犹豫了一下,咬了一小口——馅料是青菜豆腐的,带着淡淡的麻油香,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油腻。 或许是饿了,或许是味道确实不错,他很快就把两个包子吃完了。最后一口咽下时,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修复工具包里还有一小罐蜂蜜——是周教授去年送的,说“配茶喝润喉”。他找出蜂蜜,挖了一勺放进凉白开里,搅拌均匀后,看着杯子里淡淡的黄色,心里竟生出点“生活气息”的错觉。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沈砚舟把补好的《论语》注本装订起来,线脚走得匀匀实实,几乎看不出修复的痕迹。他满意地看着成品,正准备放进箱子,仓库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节奏很轻,不像是陆野平时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儿。 沈砚舟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陈曦,他手里拎着个药箱,脸上带着点局促的笑:“沈先生,副队让我给你送点东西。” “什么?” “消毒水,还有创可贴。”陈曦把药箱递给他,“副队说,你修复古籍总碰那些旧纸,万一被划破手呢?站里的急救包用着方便。” 沈砚舟看着药箱里整齐的碘伏、纱布和创可贴,突然想起陆野手背上的结痂。原来他自己的伤还没好,倒先想着别人了。 “替我谢谢他。”沈砚舟接过药箱,指尖碰到陈曦的手,对方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不用不用!”陈曦摆摆手,眼睛往仓库里瞟了瞟,“副队还说……如果你中午不想做饭,就去站里吃,张姐今天炖了排骨汤,说‘给那个读书人补补’。” 沈砚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能想象出张姐说这话时的样子,一定是笑眯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自己煮就行。”他还是拒绝了,只是语气比平时软了些。 陈曦也没勉强,只是临走前神秘兮兮地说:“沈先生,你别觉得副队糙,他心细着呢。上次我出警崴了脚,他大半夜跑出去给我买膏药,还说‘别告诉别人,显得我啰嗦’。” 看着陈曦跑远的背影,沈砚舟低头摸了摸药箱的金属锁扣,冰凉的触感里似乎也带着点暖意。他把药箱放在木桌的角落,和那本卡通菜谱并排摆着,倒像是两件特意添置的“家当”。 中午他真的尝试了番茄鸡蛋面。按照菜谱上说的,先把番茄炒出汁,再加水煮面,最后淋上打散的鸡蛋。过程算不上顺利,番茄炒糊了点,鸡蛋也没形成漂亮的蛋花,可盛在碗里时,红的番茄、黄的鸡蛋、绿的青菜,倒也算得上五颜六色。 他坐在桌前,看着这碗“改良版”清水面,突然觉得仓库里好像没那么冷清了。墙上的阳光慢慢移动,照在碗里的汤面上,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下午陆野没来仓库,沈砚舟从窗口看到他和队员们在训练场上搬水带,动作还是那么利落,只是偶尔会下意识地甩甩手,大概是手背上的伤还在疼。沈砚舟看了一会儿,转身从药箱里拿出片创可贴,捏在手里反复摩挲,最终还是没勇气送过去。 傍晚的时候,他收到了周教授的电话,说古籍展的参展名单定下来了,他修复的《论语》注本在列,下月初开展,让他准备一份修复说明。 “砚舟啊,”周教授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我听说你那边出事了?没事吧?用不用我让学生过去帮你?” “没事,周老师,”沈砚舟的声音柔和了些,“临时找了个地方落脚,不碍事。修复说明我会准备好的。” “那就好。”周教授顿了顿,“听说……是消防员帮了你?” 沈砚舟愣了一下,没想到周教授连这个都知道了,大概是苏曼说的。他含糊地应了声“嗯”。 “那就请人家吃顿饭,”周教授笑了,“别总把自己关起来。人与人之间啊,就像你修复古籍时用的蚕丝线,看着细,却能把碎纸连起来。你总不用线,纸页怎么能复原呢?” 挂了电话,沈砚舟站在窗前,看着救援站的红门。陆野刚好从里面走出来,他换了便装,手里拿着个文件夹,大概是要去办公室整理资料。夕阳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层金边,连那道没消的晒痕都显得柔和了些。 沈砚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点修复时的糨糊。他想起周教授说的“蚕丝线”,又想起陆野塞给他的包子、陈曦送来的药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缝”进了这片原本陌生的地方。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本《论语》注本,轻轻拂过封面上的烫金书名。然后打开抽屉,拿出纸笔,开始写修复说明。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在安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像是在和自己说,也像是在和外面那个忙碌的身影说: 或许,是该试着用用“线”了。 窗外的夕阳渐渐沉下去,救援站的灯一盏盏亮起,温暖的光透过仓库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修复说明的稿纸上,也落在沈砚舟微微弯起的嘴角上。他写得很认真,连陆野悄悄站在仓库门口看了他许久都没发现——陆野手里拿着个刚从张姐那里要的苹果,想了想又放了回去,转身时嘴角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有些东西,确实像蚕丝线,不用刻意拉扯,也能在不知不觉中,把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世界,悄悄连在一起。 第9章 表哥的电话 秋雨是在半夜落下来的。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敲在仓库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叩门。沈砚舟被这声音惊醒时,怀里还压着那份刚写完的修复说明,纸页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边角却因为紧张攥出了几道褶皱。 他起身走到窗边,玻璃上的裂痕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像幅抽象的水墨画。窗外的院子里,旧自行车的车座被淋得透湿,墙角的野草在雨里瑟缩着,贴在砖缝上,看着可怜兮兮的。 隔壁救援站的灯还亮着几盏,红门在雨雾里泛着朦胧的光。沈砚舟盯着那片红光看了一会儿,想起陆野手背上的结痂——这么潮的天气,伤口会不会发炎?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觉得自己管得太宽,像苏曼说的“裹着壳还想探头”。 他回到临时搭成的“床”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雨声越来越密,汇成一片沙沙的白噪音,把仓库里的寂静放大了无数倍。黑暗中,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钻了出来——童年时被锁在阁楼里的潮湿霉味,亲戚们议论他“性子孤僻不像沈家孩子”的窃窃私语,还有父母离开时,行李箱滚轮划过地面的刺耳声响。 这些画面像水里的水草,缠绕着他的呼吸,让他胸口发闷。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的小台灯,暖黄的光晕亮起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就在这时,放在桌角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在寂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突兀。屏幕亮着,显示的号码没有备注,只有一串陌生的数字,归属地是他阔别多年的老家。 沈砚舟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不敢落下。他认得这个号码,或者说,认得这个号码所在的区号——那是沈明哲的地盘。 手机固执地震动着,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把眼底的抗拒照得无所遁形。直到震动快要停止时,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指尖一松,按了接听键。 “沈砚舟?”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熟稔,还有掩不住的傲慢,正是沈明哲,“这么久才接?在忙什么呢?忙着跟那个消防员‘相依为命’?” 沈砚舟握着手机的指节瞬间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沈明哲总能用最刻薄的话,精准地戳中他最敏感的地方。 “怎么不说话?”沈明哲嗤笑一声,“被我说中了?也是,像你这种被爹妈扔了的,有人肯可怜你就不错了,管他是干什么的。” “你有事吗?”沈砚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沈明哲的语气陡然变冲,“我告诉你,沈家老宅清理出来的那批古籍,你必须回来修!那是沈家的东西,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拿着当宝贝!” “我不是外人。”沈砚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我也姓沈。” “姓沈又怎么样?”沈明哲的声音陡然拔高,“当年你爹妈把你扔在我家,吃我家的喝我家的,最后拍拍屁股走了,留你这么个拖油瓶!现在让你修几本书还不愿意了?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在外面混了几天,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像被捅破的马蜂窝,瞬间涌了出来。沈砚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十岁的自己缩在沈明哲家的储物间里,听着外面他和亲戚们议论“这孩子眼神阴沉沉的,怕是养不熟”,手里紧紧攥着母亲临走前塞给他的那本破旧的《论语》。 “我不修。”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讶的坚定,“那些书,你想给谁修给谁修,别再来找我。” “你敢!”沈明哲在电话那头怒吼,“沈砚舟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修,我就去你那个破工作室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倒要看看,那个消防员知道你是被爹妈扔掉的,还会不会可怜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插进沈砚舟的心脏。他最怕的就是这个——被人扒开过去的伤疤,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那些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那些刚刚生出的、对“正常生活”的微弱期待,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 “你……”他想骂回去,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手指因为用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他眼眶发热。 “怂包。”沈明哲察觉到他的失态,语气里充满了得意,“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见不到你,就自己去找你。到时候闹起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电话被猛地挂断,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像在嘲笑他的狼狈。沈砚舟握着手机,呆立在原地,雨水敲打着屋顶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无数根针,扎得他耳膜生疼。 他缓缓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他却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原来他始终是那个躲在储物间里的孩子,只要别人提起“被扔掉”这三个字,就能轻易击垮他所有的伪装。陆野的关心,苏曼的开导,甚至那碗失败的番茄鸡蛋面带来的短暂暖意,在这一刻都变得像泡沫一样,轻轻一碰就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桌上那本摊开的《论语》注本。修复好的纸页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那些被他用蚕丝线小心翼翼连起来的裂痕,此刻看着竟像是在对他说:“你看,破了也能补好的。” 可人心不是纸页啊。沈砚舟苦笑着想。有些伤口,裂开了就再也合不上了。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看着那本《论语》,突然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再维持那层“冷静自持”的壳,累到想把自己缩成一团,永远躲在这个临时的仓库里,再也不出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救援站的红灯在雨雾里忽明忽暗。沈砚舟关掉台灯,重新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沈明哲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让他浑身发冷。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逃跑?回那个所谓的“家”?还是等着沈明哲找上门来,把他最后一点尊严都碾碎? 黑暗中,他下意识地摸向床头的药箱,指尖碰到那片还没送出去的创可贴。塑料包装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平复了一点点。 他想起陆野靠在院墙根下抽烟的疲惫身影,想起他塞给自己包子时不容拒绝的语气,想起陈曦说的“副队心细着呢”。这些画面像微弱的光,在浓稠的黑暗里,艰难地亮着。 或许……可以试试?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了。他怎么能麻烦别人呢?尤其是陆野。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邻居,一场火灾带来的交集,迟早会回到各自的轨道上。 仓库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屋顶。沈砚舟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没看到,凌晨时分,救援站的红门悄悄开了条缝,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雨里,看着仓库紧闭的铁皮门,手里还攥着把伞,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回去。 有些狼狈,总是不想被人看见的。哪怕心里,其实藏着一丝微弱的期待——期待有人能看穿那层坚硬的壳,递过来一把能遮雨的伞。 第10章 深夜的敲门声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沈砚舟是被仓库门的“吱呀”声惊醒的。他趴在木桌上睡着了,脸颊压着那份写了一半的修复说明,纸张被印上道浅浅的褶皱,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门口站着李阿姨,手里端着个搪瓷碗,见他醒了,把碗往桌上一放:“小沈啊,听说你这儿遭了火,阿姨给你熬了点小米粥,暖暖胃。” 碗里的小米粥冒着热气,上面飘着几粒红枣,甜香混着米香,把仓库里沉闷的空气驱散了些。沈砚舟看着李阿姨鬓角的白发和沾着面粉的围裙,喉咙突然有点发紧。 “谢谢李阿姨。” “谢啥呀,邻里邻居的。”李阿姨拍了拍他的胳膊,眼神里带着疼惜,“我听苏丫头说你临时搬到这儿了,这地方哪是人住的?缺啥少啥跟阿姨说,别客气。”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话,大多是叮嘱他按时吃饭、注意保暖,临走前还塞给他两个刚蒸的红糖馒头:“饿了就垫垫,别总跟自己过不去。” 看着李阿姨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沈砚舟端起那碗小米粥。粥熬得很稠,红枣的甜味刚刚好,喝下去的时候,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心口。他突然想起沈明哲的话——“有人肯可怜你”,可李阿姨的关心,苏曼的开导,明明都不是“可怜”,是带着温度的、实实在在的善意。 可这份善意,能抵得过沈明哲即将带来的风暴吗?他不敢想。 下午他试着继续写修复说明,可笔尖落在纸上,总也写不顺畅。沈明哲的声音像根刺,扎在他脑子里,让他坐立难安。他索性放下笔,开始整理那些还没来得及运过来的古籍清单,试图用这种机械的忙碌麻痹自己。 仓库的门没关,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救援站的训练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比平时轻了些,大概是地面还湿着。沈砚舟偶尔会抬起头,看向红门的方向,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他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害怕期待的事情真的发生。 陆野是在晚饭后来的。 他穿着体能训练服,额头上还带着汗,手里拿着个工具箱,看样子是刚训练完。走到仓库门口时,他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砚舟摊在桌上的清单上,又扫过他眼下的乌青,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还在忙?”陆野的声音带着点训练后的沙哑。 “嗯。”沈砚舟低下头,假装整理纸张,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怕自己眼里的慌乱被看穿。 陆野没走进来,就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个扳手:“下午看你这儿没开灯,以为你出去了。” “没……”沈砚舟的声音很轻,“有点事。” 空气沉默了几秒,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陆野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指了指仓库角落的窗户:“早上看你这窗户关着,雨停了怎么不打开透透气?闷得慌。” 沈砚舟这才发现,自己一整天都没开窗。仓库里的空气确实很浑浊,混着纸张的霉味和他自己的焦虑,让人喘不过气。 他站起身想去开窗,陆野却已经先一步走了过去。他动作利落地推开窗户,雨后的风涌进来,带着股清新的凉意,吹得桌上的纸张轻轻晃动。 “你手背上的伤……”沈砚舟突然开口,目光落在陆野握着窗框的手上。那片结痂的地方似乎有点红肿,大概是碰了水。 陆野低头看了一眼,不在意地笑了笑:“小伤,早好了。” “没好。”沈砚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会发炎的。” 他转身从药箱里拿出碘伏和棉签,走到陆野面前,把东西递给他。两人的距离很近,沈砚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着皂角的清香,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陆野看着他递过来的棉签,又看了看他微微泛红的耳根,突然笑了:“怎么?怕我发炎了没人帮你修窗户?” 沈砚舟被说中了心思,脸颊更烫了,把棉签往他手里一塞,转身想走,却被陆野拉住了手腕。 他的手很烫,带着训练后的温度,力道却很轻,像是怕弄疼他。沈砚舟浑身一僵,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腹的茧擦过自己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今天不对劲。”陆野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点探究,“从早上起就魂不守舍的,出什么事了?” 沈砚舟的心跳得飞快,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挣脱,可陆野的手没松开,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像是在安抚。 “是不是……跟昨天那个电话有关?”陆野又问。他其实没听清电话内容,只是凌晨站在雨里时,隐约听到仓库里有压抑的哭声,还有模糊的争吵声。 提到电话,沈砚舟的脸色瞬间白了。他猛地抽回手,后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木桌,桌上的镇纸“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没事。”他低着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别管了。” 陆野看着他紧绷的背影,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手指,心里大概明白了些什么。这人看着冷淡,其实比谁都敏感,像只受惊的刺猬,一碰到伤口就想缩成一团。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镇纸,放在桌上,没再追问,只是从工具箱里拿出个小小的木盒子,递给他:“这个,给你。” 木盒子是深红色的,看着有点年头了,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沈砚舟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套小巧的刻刀,刀刃磨得很亮,刀柄缠着防滑的丝线。 “我爸以前是木匠,”陆野挠了挠头,语气有点不自然,“这是他给我做的,用着顺手。看你修复古籍总用镊子,说不定这个能派上用场。” 沈砚舟捏着那把最小的刻刀,指尖传来温润的木质触感。他能想象出陆野的父亲一点点打磨刀柄、缠绕丝线的样子,心里那片冰封的地方,好像有了点松动的迹象。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 陆野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事别憋着,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咋了,但……”他顿了顿,像是在想合适的词,“东西坏了能修,人钻牛角尖就傻了。” 这句话和他上次在火场外说的很像,却带着不一样的温度。沈砚舟抬起头,刚好对上陆野的眼睛。他的眼神很亮,带着点笨拙的关切,像黑夜里的星星,明明灭灭,却足够照亮眼前的路。 “我……”沈砚舟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把沈明哲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还是没勇气。 陆野也没逼他,只是笑了笑:“行了,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他走到门口时,又停下了:“对了,张姐明天包馄饨,你要是不嫌弃……” “好。” 这次,沈砚舟没拒绝。 陆野显然也没想到他会答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排白牙:“那我让张姐多包点。” 仓库的门被轻轻带上,没再发出“哐当”的巨响。沈砚舟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个木盒子,刻刀的冰凉和木头的温润交织在一起,像此刻他心里的感受——有慌乱,有犹豫,却也有了点微弱的、叫做“希望”的东西。 他走到窗边,看着陆野的背影消失在红门里。救援站的灯亮得很暖,把周围的黑暗都驱散了些。沈砚舟低头看了看那套刻刀,又看了看桌上的小米粥,突然觉得,或许沈明哲的话也不是那么可怕。 至少,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雨后的清新。沈砚舟拿起那份写了一半的修复说明,笔尖落在纸上时,比刚才稳了许多。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沈明哲会不会真的找来,但他知道,自己好像有了点勇气,去面对那些即将到来的风雨。 而这份勇气,是那个总是笑得爽朗、却会在深夜递来一把刻刀的消防员,悄悄塞给他的。 第11章 古籍里的往事 清晨的阳光透过仓库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歪斜的菱形光斑。沈砚舟坐在木桌前,指尖捏着那把陆野送的小刻刀,刀刃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桌上摆着张姐包的馄饨,是陆野早上特意送过来的,还冒着热气。虾仁馅的,汤里飘着翠绿的葱花,香气勾得人胃里发空。可沈砚舟没什么胃口,只是用勺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馄饨,心思早就飘到了别处。 沈明哲的电话像根扎在肉里的刺,不拔疼,拔了更疼。他想了一夜,终究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应对方式。逃跑?他没地方可去。面对?他怕自己撑不住。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拖延——像过去无数次面对困境时那样,把自己藏进古籍里,假装外面的风雨都与自己无关。 他放下勺子,从箱子里翻出那批需要修复的家族古籍。是沈明哲派人送来的,就在昨天傍晚,用个破旧的蛇皮袋裹着,扔在仓库门口,像丢弃的垃圾。当时他没敢打开,光是看着那个印着“化肥”字样的蛇皮袋,就觉得浑身发冷。 此刻,他深吸一口气,解开袋口的绳子。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尘土和潮湿的气息,像是从旧时光里翻涌而出的叹息。里面是十几本线装书,大多是清代的族谱和家训,书页已经泛黄发脆,有些甚至粘连在一起,稍一触碰就簌簌掉渣。 沈砚舟的指尖抚过最上面那本《沈氏家训》,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却还是能辨认出“孝悌”“睦邻”等字眼。他突然觉得很讽刺——写出这些字句的家族,却容不下一个年幼的孩子,用最刻薄的方式将他推开,如今又想用这些冰冷的纸页,将他重新拽回那个令人窒息的漩涡。 他翻开其中一页,目光落在夹在书页里的一张老照片上。照片已经褪色,边角卷得厉害,上面是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手里拿着本撕烂的小人书,笑得没心没肺。 那是他自己。十岁以前的自己。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砚舟七岁,于老宅。”字迹娟秀,是母亲的笔迹。沈砚舟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像是在触摸记忆里母亲温暖的手。 他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母亲总喜欢坐在石榴树下,教他认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书页上,母亲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念着“人之初,性本善”,念着“父母在,不远游”。那时他不懂这些字句的意思,只觉得母亲的声音很好听,石榴树的影子很有趣。 可后来呢? 后来父母去了南方打工,把他托付给沈明哲一家。起初还有电话打来,问他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再后来,电话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了联系。他记得自己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了一天又一天,等来的只有沈明哲不耐烦的呵斥:“别等了,你爹妈不要你了!” 那一天,天空也是这样蓝,蓝得刺眼。他跑回沈明哲家的储物间,把自己埋在旧衣服里,哭了整整一夜。从那以后,那个爱笑的小男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习惯用冷漠伪装自己的沈砚舟。 “呵。”一声嗤笑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难以言说的悲凉。沈砚舟把照片重新夹回书页,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些口口声声说着“孝悌”的人,会对一个孩子如此刻薄?为什么母亲写下“砚舟七岁”时的温柔,会变成后来的杳无音信?这些问题像毒蛇,在他心里盘踞了十几年,时不时就会探出头,咬得他鲜血淋漓。 修复古籍需要绝对的专注,可此刻的沈砚舟显然做不到。他拿着镊子,想将一页粘连的纸页分开,却因为手抖,“嘶啦”一声,将本就脆弱的纸页撕出一道更大的口子。 “该死!”他低骂一声,猛地将镊子摔在桌上。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仓库里格外刺耳,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他看着那道新的裂痕,像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心。是啊,他连一页纸都修不好,又怎么能指望自己修复那些早已溃烂的往事? 仓库门被轻轻推开,陆野的声音传了进来:“怎么了?” 沈砚舟猛地抬头,慌忙用手遮住那本被撕坏的古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陆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军用水壶,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和桌上散落的古籍,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又出什么事了?”陆野走进来,把水壶放在桌上,“我在外面听着动静不对。” “没事。”沈砚舟低下头,声音沙哑,“就是……不小心撕坏了纸页。” 陆野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镊子,放在他手边。然后他看向那本摊开的《沈氏家训》,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眼神暗了暗,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这些……就是你那个表哥送来的?”陆野问,语气很轻,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沈砚舟点了点头,没敢看他。他能感觉到陆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也带着关切,这种目光让他很不自在,却又莫名地不想躲开。 “不想修就别修了。”陆野突然说,“一堆旧纸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行。”沈砚舟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执拗,“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也不能委屈自己。”陆野看着他,“你看你现在这样子,手抖得像筛糠,能修好才怪。”他顿了顿,拿起那把小刻刀,“我爸以前常说,木匠干活得顺木纹,硬来是要出岔子的。你修这些东西,是不是也一样?” 沈砚舟愣住了。他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修复古籍确实讲究顺应纸性,不能强行拉扯,可面对这些承载着痛苦记忆的书页,他却像个蛮横的新手,只想用蛮力将它们抚平,结果只能是越弄越糟。 “可是……”他张了张嘴,想说沈明哲的威胁,想说自己无处可逃的困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陆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起那个装刻刀的木盒子,轻轻放在他手里:“别想那么多。先把自己调整好,比什么都重要。走,我带你出去转转。” “去哪?”沈砚舟下意识地问。 “去了就知道。”陆野笑得像个孩子,“保证让你忘了这些烦心事。”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沈砚舟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沈砚舟踉跄着站起身,看着陆野宽阔的背影,看着他手背上那道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疤,心里那片冰封的湖,似乎又开始融化了。 或许,偶尔放下那些沉重的往事,跟着这个人出去走走,也不是什么坏事。 沈砚舟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本被撕坏的古籍,看了一眼那张泛黄的照片,然后深吸一口气,任由陆野把自己拉出了仓库。 门外的阳光很好,暖暖地照在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意。救援站的训练声远远传来,带着鲜活的生命力。沈砚舟看着陆野牵着自己的手,看着他大步流星往前走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纠缠了他十几年的往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至少,此刻有个人,愿意拉着他的手,带他走向阳光里。 第12章 带他看人间烟火 陆野把沈砚舟拽出仓库时,训练场上的尘土刚被上午的阵雨压下去,空气里浮着股湿润的青草味。沈砚舟被阳光晃得眯起眼,手腕被陆野牵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却没敢挣开——那人的力道很稳,带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像握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副队,去哪儿啊?”陈曦抱着个篮球从旁边跑过,看到两人交握的手,眼睛瞪得溜圆,嘴上却没敢多问,只嘿嘿笑了两声,识趣地跑开了。 陆野没回头,只是对沈砚舟说:“别理他,这小子就爱瞎想。” 沈砚舟“哦”了一声,目光落在两人相牵的手腕上。陆野的手很大,能把他的手腕整个圈住,虎口处的茧子蹭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偷偷抬眼看陆野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脖颈处的汗珠顺着肌肉线条滑落,没入作训服领口,像条无声的河。 “我们到底去哪?”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大了点。 “到了你就知道。”陆野卖了个关子,脚步却放慢了些,似乎在迁就他的步速。 两人穿过救援站的红门,走进老街区的巷子。火灾后的痕迹还在,几家店铺门口堆着清理出来的焦黑木料,但更多的人家已经重新挂起了招牌:修鞋铺的缝纫机又转了起来,杂货店的李阿姨在门口摆上了新摘的青菜,甚至有孩子拿着水枪在巷子里追逐,笑声像银铃一样脆。 沈砚舟看着这一切,眼神里带着点茫然。他在老街区住了五年,却好像从没认真看过这些。他的世界里只有古籍、糨糊和镊子,这些鲜活的烟火气,像是另一个星球的风景。 “你看,”陆野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巷口的修鞋摊,“王师傅修鞋修了三十年,去年儿子车祸走了,他哭了三天,第四天照样摆摊。” 沈砚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修鞋的王师傅正戴着老花镜,低头给一只皮鞋钉掌,动作慢悠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透着股韧劲儿。 “再看那边,”陆野又指向杂货店,“李阿姨老伴走得早,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现在孙子都上小学了,每天还是乐呵呵的。” 李阿姨正踮着脚,给一个小姑娘拿货架顶层的糖果,嘴里念叨着“慢点跑,别摔着”,声音洪亮,带着点中气十足的爽朗。 沈砚舟的心跳莫名慢了半拍。他想起自己那些被反复咀嚼的委屈,想起沈明哲带来的恐慌,在这些日复一日的坚韧面前,好像突然变得轻飘飘的。 “人活着,谁还没点糟心事。”陆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过来人的通透,“关键是别总盯着那些糟心的,得看看还有啥能让人笑着活下去的。” 他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走到路边的糖画摊前,对老师傅说:“来个兔子。” 老师傅笑眯眯地应着,舀起一勺融化的糖稀,在青石板上手腕翻飞。不过片刻,一只憨态可掬的糖兔子就成型了,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陆野把糖兔子递给沈砚舟:“拿着。” 沈砚舟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糖霜有点粘手,甜腻的香气顺着鼻腔往里钻,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偶尔买给他的麦芽糖。 “尝尝?”陆野看着他,眼里带着点期待。 沈砚舟咬了一小口,甜意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焦糖的微苦,不算难吃。他看着手里剩下的糖兔子,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好像很久没人这样,特意为他买一支糖画了。 “前面有个小公园,去坐坐?”陆野提议。 沈砚舟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手里的糖兔子被他捏得有点变形,糖霜粘在指尖,像层薄薄的铠甲。 小公园就在老街区尽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几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摆着石桌石凳,几个老头在下棋,旁边围着看热闹的,时不时爆发出一阵争执。不远处的草坪上,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在蓝天上拖着长长的尾巴。 陆野拉着沈砚舟在一棵老槐树下坐下。石凳有点凉,沈砚舟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离陆野近了些。 “你看那放风筝的,”陆野指着天上的风筝,“线太紧了会断,太松了飞不高,得松紧刚好。”他顿了顿,侧过头看沈砚舟,“人活着也一样,总把自己绷得那么紧,早晚得断。” 沈砚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陆野在说他,说他那些故作坚硬的外壳,说他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恐慌。他低下头,看着手里融化得更快的糖兔子,小声说:“我……我怕。” 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害怕。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听见。 陆野没追问他怕什么。有些伤口,不需要刨根问底。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沈砚舟的后背,动作笨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知道。”陆野的声音很沉,“但怕也没用啊。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他捡起脚边的一片槐树叶,递给沈砚舟,“你看这叶子,春天发芽,夏天茂盛,秋天落下来,冬天烂在土里,明年又能长出新的。啥坎儿过不去啊?” 沈砚舟捏着那片槐树叶,叶脉清晰,带着点雨后的湿润。他看着陆野认真的侧脸,看着他眼里映出的蓝天白云,突然觉得心里那团拧成疙瘩的恐慌,好像松动了些。 是啊,树叶都能年复一年地轮回,他为什么就不能试着往前走走呢?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 陆野笑了,露出两排白牙:“谢啥?等会儿请我吃冰棍就行。” 夕阳西下的时候,两人并肩走回仓库。巷子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暖黄的光透过窗户照出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沈砚舟手里的糖兔子早就吃完了,指尖还沾着点黏黏的糖霜,却没觉得不舒服,反而有种奇异的踏实感。 路过李阿姨的杂货店时,李阿姨探出头,笑着喊:“小沈,跟小陆一块回来啦?阿姨今天做了酱肘子,给你留了一块!” “谢谢李阿姨!”陆野替他应了,顺手接过李阿姨递来的油纸包,塞到沈砚舟手里,“拿着,补补。” 沈砚舟捏着温热的油纸包,能闻到里面飘出的肉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他抬头看向陆野,对方刚好也在看他,眼神里带着点笑意,像藏着整个夏天的阳光。 仓库的铁皮门在身后关上时,沈砚舟突然觉得,这个临时的容身之处,好像真的有了点“家”的味道。他走到桌前,把那包酱肘子放在木桌上,旁边是陆野送的刻刀,是李阿姨的小米粥,是张姐的馄饨,还有那本被他撕坏的古籍。 他看着那道撕裂的纸页,突然没那么恐慌了。 或许,就像陆野说的,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哪怕是这些带着伤疤的往事,哪怕是沈明哲带来的风暴,他都可以试着去面对。 毕竟,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照在那包酱肘子上,泛着柔和的光。沈砚舟拿起那把小刻刀,轻轻拂过刀刃,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感觉——或许,他也可以像那些在烟火里认真生活的人一样,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 而这份勇敢的起点,是那个带着他看遍人间烟火的消防员,悄悄放在他掌心的温度。 第13章 老槐树下的秘密与新生 巷子深处的老槐树又落了一层叶,青黄色的碎叶铺在地上,踩上去沙沙响。沈砚舟跟着陆野往仓库走时,脚边总踢到蜷成卷的叶子,像在踢一团团没拆的信。 “明天队里要检修消防栓,得早起,你要是醒了,就自己热锅里的粥。”陆野的声音混着晚风,轻轻撞在巷壁上,又弹回来,裹着点槐花香——不知哪家院墙上的野蔷薇,偷偷把枝条探到了巷子里。 沈砚舟“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陆野后背。这人穿的作训服洗得发白,肩线却挺得笔直,走路时胳膊甩动的幅度很匀,像钟摆似的,让人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老式挂钟,扎实,稳妥。 仓库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陆野伸手挡了下门框,怕沈砚舟碰头。昏黄的灯泡亮起时,沈砚舟才发现屋里多了个木架子,是用拆下来的旧床板搭的,上面摆着他那堆古籍碎片。陆野不知从哪找了块蓝布,裁得方方正正,铺在最上层,刚好垫着那本被撕坏的《论语》。 “下午没事,给你搭了个架子,省得总堆在地上沾灰。”陆野挠了挠头,手指在架子边缘蹭了蹭,像怕他嫌粗糙,“床板有点旧,我打磨了半天,不扎手。” 沈砚舟走过去摸了摸,木板果然光溜溜的,边角都磨成了圆弧形,凑近了能闻到松木的清香,混着点机油味——是陆野身上常带的味道。他指尖划过蓝布,布料软乎乎的,上面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槐花,针脚松松垮垮,一看就是新手绣的。 “这花……”他没忍住笑。 “别笑!”陆野脸有点红,“隔壁张婶教的,她说绣个花吉利。我手笨,缝了拆、拆了缝,就这还扎了三针。”他把手上的创可贴亮出来,果然有个印着小熊图案的,贴在虎口处,和他硬朗的手型一点不搭。 沈砚舟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给他缝书包时总扎到手,却非要绣只小兔子,最后那兔子绣得像只胖老鼠,他却背了整整三年。鼻子有点酸,他赶紧低头翻那本《论语》,假装研究缺损的页脚。 “对了,”陆野突然从工具袋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来,里面是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钉,“下午在废料堆里捡的,看着像老物件,你不是爱琢磨这些吗?说不定能用上。” 铜钉上的绿锈像层薄纱,沈砚舟捏起一枚对着光看,钉帽上刻着模糊的花纹,像朵简化的莲花。他想起古籍里记载的“莲花钉”,说是明清时大户人家用来固定书架的,心里一动:“这可能是前院老李家拆房时扔的!他家祖上是做木活的,以前听李爷爷说过有套莲花钉……” 陆野眼睛亮了:“真能用上?那我明天再去废料堆翻翻,说不定还有。” “别去了,怪脏的。”沈砚舟把铜钉小心放进铁盒,“够用了,这枚就够补书架的铜活了。”他低头时,额发扫过铁皮盒,陆野伸手想替他拨开,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假装整理工具袋。 夜渐渐深了,仓库外的蝉鸣弱了下去,换成了蟋蟀的叫声。陆野在角落里铺睡袋,沈砚舟坐在木架前,借着灯泡的光补那本《论语》。浆糊是陆野按他说的比例调的,糯米粉掺了点蜂蜜,黏得很牢,刷在纸页边缘时,能闻到淡淡的甜香。 “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像补书?”陆野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屋里荡开,“破了、裂了,总得想法子粘起来,不然咋看啊?” 沈砚舟抹浆糊的手顿了顿:“可能吧。只是有的书缺页太多,补不全了。”就像他记不清母亲的样子,就像陆野从不提他过世的妻子。 陆野沉默了会儿,从睡袋里探出头:“我以前在队里,见过老班长补冲锋衣。口子太大,他就剪块新布,用同色的线密密缝上,虽然看得出来,却比破着强。他说‘衣服是穿的,不是当摆设的,能护着人就行’。” 沈砚舟没说话,把补好的纸页轻轻压在重物下。窗外的月光爬进来,刚好落在陆野的睡袋上,他的轮廓在光里柔和了许多,下巴上的胡茬没刮,看着有点憨。 “你知道我为啥总捡旧东西不?”陆野又说,“我爸以前是木匠,他说‘老物件有魂’,摔了碰了,修修还能活。就像院门口那棵老槐树,前年遭了虫灾,叶子掉光了,大家都说得砍了,张婶非说再等等,天天去浇淘米水,今年不又发芽了?” 沈砚舟想起那棵老槐树,春天时确实抽出了新枝,嫩得像翡翠。他突然觉得,手里的浆糊好像更黏了些,把纸页粘得紧紧的,连带着心里那些松松垮垮的缝,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悄悄粘住了。 “陆野,”他轻声喊,“你帮我扶一下这页纸,我手上有浆糊。” 陆野赶紧爬起来,小心翼翼捏住纸页边缘,指尖轻轻搭在沈砚舟的手背上。两人都没说话,灯泡的光晕在纸页上晃,像只打瞌睡的萤火虫。补完最后一页时,天已经泛了白,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铃铃地穿街过巷。 “你睡会儿,我去买早饭。”陆野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张婶让你今天去她家拿点槐花蜜,她新酿的。” 沈砚舟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突然发现木架最下层多了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块水果糖,玻璃纸在光里闪着彩,还有张纸条,是陆野歪歪扭扭的字:“补书费眼,含块糖。” 他捏起一块橘子味的糖,剥开玻璃纸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来时,突然想笑。原来硬邦邦的消防员,也会藏着这样软乎乎的心思。 仓库外传来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是在笑。沈砚舟摸了摸那枚莲花铜钉,突然觉得,那些缺页的往事、磨破的时光,说不定真能像补书一样,一点点粘起来,哪怕留着缝,也是暖的。 他把铁皮盒放进木架最上层,和那本补好的《论语》并排摆着。阳光从窗户斜切进来,在蓝布上投下格子影,那朵歪歪扭扭的槐花,好像突然鲜活起来,在光里轻轻晃。 陆野回来时,手里提着豆浆油条,还捏着束野蔷薇,是从巷口折的,带着露水。“张婶说配你的书架子,”他把花插进空罐头瓶里,摆在木架旁,“俗气是俗气了点,看着亮堂。” 沈砚舟含着糖,没说话,只是低头时,嘴角悄悄翘了起来。 老槐树在窗外轻轻摇,好像在说,日子嘛,补补缝缝,总会亮起来的。 第14章 晨光里的木架与心事 天刚蒙蒙亮时,沈砚舟是被窗棂上的麻雀吵醒的。 他睁开眼,先看到的是木架最上层的蓝布,那朵歪歪扭扭的槐花绣在晨光里泛着浅白的光,针脚处的线头没剪干净,像只蜷着的小虫子。陆野的睡袋空着,拉链敞着,露出里面磨得起球的内衬——这人总说“睡袋嘛,能裹住人就行”,却会把拆下来的旧床板打磨得比婴儿的摇篮还光滑。 沈砚舟坐起身,指尖下意识地划过木架边缘。木板的纹路里还留着淡淡的松木香气,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香,成了一种很特别的味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点补书时蹭的浆糊,黏糊糊的,却不觉得脏。就像这仓库,墙皮剥落,地面泛着潮意,可因为多了这个木架,突然就有了归宿感。 “醒了?” 陆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户外的寒气。他肩上搭着件半干的作训服,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裤脚还沾着草屑,显然是刚跑完晨练。 “买了豆腐脑,咸口的,加了点辣椒油。”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放,解开时蒸腾的热气裹着香味扑过来,“张婶说你昨天补书到天亮,得多吃点。” 沈砚舟确实饿了。他接过白瓷碗,勺子刚碰到碗沿,就看到碗底沉着两个完整的卤蛋,蛋白上还带着酱油的光泽。陆野这人总这样,嘴上不说软话,却会在豆腐脑里悄悄藏卤蛋,像藏着个怕被戳破的秘密。 “昨天的铜钉,我查了查。”沈砚舟舀了勺豆腐脑,**的汤汁烫得舌尖发麻,却忍不住往下咽,“确实是莲花钉,李爷爷说,是他太爷爷给贡院书架做的配件,后来家道中落,书架拆了,钉子就流散了。” 陆野正往嘴里塞油条,闻言含糊道:“那挺值钱?” “不是值钱的事。”沈砚舟摇摇头,“是手艺。你看这钉帽的花纹,每一朵花瓣都刻得不一样,像是对着真莲花刻的。现在的机器做不出来这种活计,太费时间了。”他放下碗,从铁皮盒里捏出那枚铜钉,对着光转了转,“你看这弧度,握在手里刚好贴合掌心,以前的匠人连‘握钉的手感’都想到了。” 陆野凑过来看,呼吸扫过沈砚舟的手腕,带着点油条的油气。“确实挺润,”他指尖碰了下钉尖,又赶紧缩回去,“没生锈的地方跟镜子似的,能照见人。” “所以说老物件有魂啊。”沈砚舟把铜钉放回盒里,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昨天说老槐树,我早上好像听见它在响。” “风吹的吧。”陆野笑他,“树哪会说话。”可话刚说完,两人都往窗外看——老槐树的枝桠在晨光里晃,叶子间藏着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倒真像在应和。 吃过早饭,陆野去清洗作训服,沈砚舟坐在木架前,翻出那本补好的《论语》。纸页间还留着糯米浆糊的甜香,补纸的边缘在光里几乎看不见,只有对着阳光时,才能发现那些细密的纹路,像给古籍打了层温柔的补丁。他突然想给木架也做点什么,就像陆野绣槐花那样,留下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仓库角落堆着些陆野捡回来的废料:几段细麻绳,一块带树瘤的木板,还有个掉了漆的铁皮罐。沈砚舟拿起木板打量,树瘤的形状像只蜷缩的小猫,倒挺别致。他找出陆野的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削去木板边缘的毛刺,指尖被木屑扎了下,渗出血珠,他吮了吮指尖,尝到点铁锈味,却笑得开心。 陆野晾完衣服回来时,就看见沈砚舟趴在木架旁,鼻尖沾着木屑,正用细麻绳把铁皮罐绑在木架侧面。罐口插着昨天那束野蔷薇,花瓣上的露水顺着罐壁往下滴,在木板上晕出小小的湿痕。 “你这是折腾啥?”陆野走过去,伸手替他擦掉鼻尖的木屑,指尖碰到他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下。 “做个小花盆啊。”沈砚舟仰头看他,眼睛亮得像盛了晨光,“你看这树瘤,像不像猫爪?以后蔷薇谢了,就种点薄荷,夏天能驱蚊。” 陆野的指尖还停在他的鼻尖,没挪开。仓库里很静,能听见野蔷薇滴水的声音,“嗒、嗒”,像在数着心跳。他突然咳嗽一声,转身去翻工具袋:“我那有砂纸,给你磨磨罐口,免得划着手。” 沈砚舟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麻绳突然打了个死结。他低头解结,耳尖却在发烫,像被晨光吻了下。 磨铁皮罐的时候,陆野的手指被划了道口子,血珠冒出来,他往裤子上蹭了蹭就想了事。沈砚舟却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木架前:“别动!” 他从陆野的急救包里翻出碘伏和创可贴,动作比补书时还认真。陆野的手掌很大,掌心的茧子磨得他指尖发麻,虎口处有道旧疤,沈砚舟轻轻碰了下,听见他倒吸冷气。 “这疤怎么来的?” “前年救个小孩,被碎玻璃划的。”陆野说得轻描淡写,“那孩子比你还怕疼,抱着我脖子哭了一路,跟只小猫似的。” 沈砚舟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邻居家的狗追,是个陌生的消防员把他抱起来,后背被狗爪子抓了道血痕,却笑着说“没事,叔叔皮厚”。原来勇敢的人不是不怕疼,是把疼藏起来了。 “好了。”沈砚舟把创可贴按在伤口上,特意选了张印着小熊图案的——还是上次陆野扎到手时用的那种。 陆野看着手上的小熊,嘴角抽了抽:“换个黑的。” “就这个。”沈砚舟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换,“小熊可爱,配你。” 陆野瞪他,眼里却没脾气,反而拿起那块带树瘤的木板:“这猫爪挺像,我给你刻个字?”他找了把刻刀,在木板边缘慢慢划,“刻个‘安’字吧,平安的安。” 刀锋划过木头,簌簌掉着木屑。沈砚舟蹲在旁边看,陆野的侧脸在晨光里毛茸茸的,胡茬泛着浅金的光。他突然说:“我以前住的地方,院里也有棵槐树,比这棵老多了,树干得三个人抱。” “哦?”陆野抬了抬眉,刻刀没停,“那得有上百年了吧?” “嗯,”沈砚舟点头,声音轻下来,“我妈总在树下晒被子,说槐树的味道能驱虫。她还会用槐花做饼,甜津津的,就是有点涩……” 他没再说下去。母亲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槐花饼的味道,还有晒被子时,阳光混着槐花香的暖意。陆野也没追问,只是刻刀的速度慢了些,木屑掉在地上,像无声的应答。 “刻好了。”陆野把木板递给她,“你看这‘安’字,横平竖直,还行吧?” 沈砚舟接过来,指尖抚过凹槽里的木屑,“安”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尾巴,倒有点像小猫的尾巴。“像猫尾巴。”他笑出声。 “你说是就是。”陆野也笑,拿起铁皮罐里的野蔷薇,换了瓶清水插上,“对了,下午队里有消防演练,你要不要去看?能看喷水枪实弹演练,老壮观了。” “真的?”沈砚舟眼睛亮起来。他只在电视上见过消防车喷水,那高压水柱像白龙似的,想想就觉得震撼。 “骗你干啥。”陆野拍了拍他的肩,“不过得穿长袖,下午太阳毒,别晒伤了。”他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件备用的作训服,扔过来,“穿我的,宽松,舒服。” 作训服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味,是陆野常用的那款肥皂。沈砚舟把衣服抱在怀里,突然觉得,这个临时的仓库,这个粗糙却用心的木架,还有身边这个总爱说“没事”的人,正在把那些模糊的暖意,一点点拼起来,像补书一样,补成一个完整的“家”。 野蔷薇又滴了滴水,落在“安”字的尾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只小猫踩过的脚印。晨光爬过木架,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像幅没画完的画,却已经有了最温暖的底色。 第15章 演练场的白龙与心跳 午后的阳光把训练场晒得发烫,水泥地上的热浪往上涌,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沈砚舟穿着陆野的作训服,宽大的袖子晃荡着,领口沾着点皂角的清苦香,倒比预想中凉快些。 “往这边站,离水炮远点。”陆野伸手把他往警戒线后拉了拉,指尖碰到他的手腕,像碰了下发烫的铁块,迅速收了回去,“等会儿水压上来,溅一身泥点,洗都洗不掉。” 沈砚舟没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场中央的消防车。橙红色的车身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几名消防员正围着水炮调试,金属零件碰撞的“哐当”声混着对讲机的电流声,像在奏响一场热闹的序曲。 “看啥呢?魂都飞了。”陆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笑了,“等会儿让你见识下‘白龙出海’,保证比你那本《论语》里的句子带劲。” 话音刚落,演练总指挥的哨声划破长空。陆野立刻绷紧了脊背,转身往队伍里跑,路过沈砚舟身边时丢下一句:“看好了!” 沈砚舟攥紧了作训服的衣角,指节泛白。他看见陆野跳上消防车的踏板,动作利落地扳动阀门,手腕上的小熊创可贴在阳光下闪了下——那是早上他非要贴的,此刻倒成了人群里最显眼的标记。 “各就各位!” 随着总指挥的吼声,三辆消防车同时启动,引擎的轰鸣震得地面发颤。沈砚舟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又忍不住往前凑,鼻尖几乎要碰到警戒线。 “准备——放水!” 陆野所在的消防车率先喷出水柱。不是想象中细弱的水流,而是像条银白色的巨龙,从水炮口猛地窜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冲上天空,又“哗”地砸下来,在地面砸出巨大的水花,水雾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凉意扑在沈砚舟脸上。 “哇——”周围的观众发出惊呼,沈砚舟却看呆了。那道水柱真的像活的龙,陆野转动炮口时,它就灵活地扭动身躯,时而盘旋升空,时而横扫地面,水珠在阳光里炸开,映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彩虹。 “厉害吧?”旁边一个戴安全帽的年轻消防员凑过来搭话,“那是我们陆队,水炮玩得最溜,上次扑灭仓库大火,就靠他这手‘白龙摆尾’,硬生生把火势压下去了!” 沈砚舟没回头,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操控水炮的身影。陆野站在摇晃的踏板上,上身微微前倾,肌肉线条在湿透的作训服下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弦。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砸在防护靴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可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专注得忘了周遭的一切。 突然,另一辆消防车的水炮角度偏了,水柱擦着陆野的肩膀扫过去,带起的水流把他掀得一个趔趄。 “陆队!” “小心!” 惊呼声里,沈砚舟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连呼吸都忘了。他看见陆野迅速稳住身形,左手死死抓住护栏,右手猛转阀门,失控的水柱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重新化作听话的“白龙”。 “没事!小问题!”陆野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带着点喘,却透着股稳劲,“继续!” 演练继续进行,可沈砚舟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这才明白,那些被称为“厉害”的本事,背后藏着多少惊险。就像补古籍时,外人只看到补好的纸页平整,却不知道手指被浆糊粘住、被碎纸划破的疼。 中场休息时,陆野跳下车,作训服**地贴在身上,头发滴着水,老远就冲沈砚舟咧嘴笑:“咋样?没骗你吧?” 沈砚舟没说话,快步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毛巾——是早上特意带的。他踮起脚,把毛巾往陆野头上按,力道有点重,像是在发泄刚才的后怕。 “轻点轻点!”陆野笑着躲,“头发都要被你薅下来了。”可他没真躲,就站在那任他折腾,水珠顺着毛巾边缘往下淌,打湿了沈砚舟的手腕。 “刚才为什么不躲开?”沈砚舟的声音有点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水炮那么大劲儿,被扫到会受伤的!” “躲了就控制不住水炮了。”陆野拿过毛巾自己擦,“那会儿要是乱了阵脚,旁边的模拟仓库模型就得‘着火’,演练不就白搭了?”他擦到手腕时,特意把小熊创可贴露出来晃了晃,“你看,完好无损,陆队可是有金刚不坏之身的。” 沈砚舟别过脸,盯着地面的水洼。水洼里映着天空的云,也映着陆野的影子,晃晃悠悠的,像随时会碎。“谁信啊。”他嘟囔着,眼眶却有点热,“金刚不坏之身会被美工刀划到手,会被铁片蹭破皮,会……”会让人心揪着疼。 “嘿,还学会翻旧账了?”陆野弯腰,视线和他平齐,语气里的玩笑淡了些,“知道担心我了?” 沈砚舟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水炮激起的涟漪,在眼底一圈圈荡开。他突然慌了,转身就往警戒线后跑:“我去买水!” 小卖部的冰柜“嗡嗡”作响,沈砚舟拉开门,冷气扑面而来,冻得他一哆嗦。他盯着里面的矿泉水,手指在瓶身上敲了半天,才想起陆野爱喝冰镇的橘子味汽水。拿了两瓶汽水往外走,刚拐过拐角,就看见陆野靠在墙上等他,阳光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像镀了层金。 “跑啥?我又不吃人。”陆野接过汽水,“嘭”地拉开拉环,气泡“滋滋”往上冒。 “怕你渴着。”沈砚舟拧开自己的矿泉水,小口抿着,不敢看他。 训练场的哨声又响了,陆野把汽水往他手里一塞:“帮我拿着,最后一场是‘龙抬头’,错过可惜。” 所谓“龙抬头”,是三辆消防车的水炮同时升空,在最高点交汇成一个巨大的水幕,阳光穿过水幕,能映出三道彩虹。当三道水柱冲破云层的瞬间,沈砚舟听见身边的人都在欢呼,可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比水炮的轰鸣还响。 他偷偷看陆野,对方正仰头看着水幕,侧脸的线条在水光里柔和了许多,喉结滚动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汽水。那一刻,沈砚舟突然觉得,这场演练最壮观的不是“白龙”,不是彩虹,是眼前这个人——他会受伤,会逞强,会把小熊创可贴藏在手腕上,却能在水炮轰鸣里,站成最可靠的模样。 演练结束后,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砚舟手里还攥着陆野的空汽水瓶,瓶身凝着水珠,打湿了他的掌心。 “晚上想吃啥?”陆野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我请你,算谢礼。” “谢啥?” “谢你刚才担心我啊。”陆野笑得狡黠,“有人惦记着,干活都有劲。” 沈砚舟的耳朵“腾”地红了,把空瓶子往他怀里一塞:“谁惦记了!我是怕你出事,没人给我补书了!” “哦——”陆野拖长了调子,“原来我就这点用处?” “不然呢?”沈砚舟梗着脖子反驳,却在看到陆野眼里的笑时,忍不住也笑了。 夕阳把他们的笑声染成了暖橙色,路边的野草上还挂着水炮溅的水珠,在光里闪闪烁烁,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沈砚舟踢着水珠往前走,觉得今天的晚霞,比任何一次都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