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欲录(gl)》 第1章 第 1 章 南明西境,嘉祐十九年。 秋已残。 血色黄昏之下,枯树密林,阵阵刀剑声,又急又狠,一白衣少年仅凭手中一柄翠青长剑,恶战数十人,可毕竟寡不敌众,丝绸衣一身的血污。 那些个粗衣麻布衫的亡命徒们,将那白衣少年团团围在中间,势必要将他大卸八块,白衣少年以剑做撑,堪堪稳住身形,肩头血洞热血汩汩,虽深陷囹圄,但他眉宇间却无半分惧色。 为首的大汉虬髯满腮,看出他已是穷途末路,示意众兄弟停了手,那大汉敬佩他是条汉子,大声喝道:“把东西留下,俺作保留你个全尸。” “我不知你所要何物,你们找错人了。”少年只觉又糊涂又冤枉,先前在城里甩掉一波,后脚出城又来一批,各个凶神恶煞,扬着弯刀非得要什么东西。 既不明说也不听人解释,一群没脑子的屠夫,死在他们手里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少年在心里暗骂。 大汉刀一横,刀刃上泛着阴寒的光,倒映少年苍白如纸的面色,他没了耐心,怒斥:“少他娘给我废话,快把东西交出来!” “听不懂人话怎地?!”少年拧眉,昂首直视那人凶狠眸光,“我全身上下就一把剑一件衣,把我杀了拿去便是,何必惺惺作态装什么英雄好汉。” “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你可知俺是谁?”冰冷刀刃已抵在他咽喉处,丝丝凉意一寸寸割开她脖颈。 少年轻蔑“哼”了声,“西北刀王李震么,今日一见不过是以多欺少的老匹夫。” “不错,”李震也不恼,摸了把胡须,反倒心意骤变:“竟然已经知道俺的名号,想必也知道俺手里这把刀的厉害,俺惜你是个人才,假以时日能成大器,一刀刀削成肉片着实可惜,留下东西,俺放你条生路如何?” “我记得我说了几十回了,不知所物不知所物不知所物,就算刀架脖子上剐我千刀,我也只有一句话——不知所物!” 少年见他收刀,也恢复了一些气力,手中剑如长蛇,直刺李震面门而去,变故陡生,李震也未曾想到,但毕竟身经百战,弯刀一提,硬生生接住了这一剑。 利器擦出火星,逼得李震连连后退数步,少年依旧不依不饶,剑势如暴雨,一味的只攻不守,绝境之中迸发出了令人骇然的杀气。 李震缓过两招后,弯刀阴狠利决,抓到少年一丝破绽,攻守瞬间易形,少年因伤避之不及,被弯刀砍落了发冠,一头乌黑发亮长发散开。 日暮时分,斜下夕阳,给少年镀了层厚重的霞光,分外妖冶,众人皆是一愣,与他们恶战斡旋良久的少年竟是一个貌美女人。 几十双眼中精光也变了味,但口中嬉笑声却戛然而止,一道黑影蹿行而过,形如鬼魅,所过之处就连李震也人随刀倾,捂着断喉轰然倒下,半张的嘴里还咕嘟冒着血泡。 密林一瞬安宁,只有几片落叶无端翩飞。 少女半跪在地,打量那人,黑衣劲袍,身形高瘦,面上罩着一黑铁面具,看不清面容,露出那双眼分外凌厉,好笑的是手里拿着把生锈了的杀猪刀。 琢磨不透那人实力,料想也是为所谓“东西”而来,少女哼笑着开口道:“我没有你要的东西。” 片刻,那人道:“我知晓。” 这人回答倒是意料之外,少女倚树坐下,言语松快:“哟稀罕,既然尊驾不是为了东西而来,为何出现在此处?又为何出手相救呢?” 此处离城虽不过几十里,但不挨官道不见人烟,荒凉偏僻,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那人将杀猪刀随手一扔,那把宽厚短刀竟笔直没入树干,“你不用多心,我为李震而来。” 少女问:“哦,寻仇来的?” 那人道:“无仇无怨。” 少女顿觉无语,“那你杀他做甚?” 那人道:“天下武林,传闻西北李震刀最利,特意来试之,没想到竟连杀猪刀都不如,活着也是耻辱。” 少女心想,真会吹牛皮,偷袭算什么本事?若不是小爷与他们大战了三百回合,消耗了李震内力又分散他心神,怎会你这小子捡了便宜。 少女只嗤笑一声,倒没上赶子找死,转念一想,虽是偷袭鼠辈,但看着有些侠气,眼见入夜自己又身负重伤,只得仰仗那人。 少女道:“欸少侠,既然刀试完了,我跟你谈桩买卖,一百两黄金,你把我护送到宁州,如何?” 那人不应,踱步而来,目光凝在那柄翠青长剑之上,素雅如玉,黄昏照拂下,泛着温润莹光,看似内沉却锋刃无双。 “好剑。”那人触剑一刹,少女眉眼一敛,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架势,那人伸手更快了些,夺过她手中剑:“此剑何名?” 剑尖一沉,抵在少女眉间,她耐住脾气:“流火。” 那人笑道:“要我说那群莽夫争的那把绝世神刀,还不如…” 少女打断他:“什么绝世神刀?” “天刀阁得了块天外陨铁,打了柄刀做寿礼,还没出甘州界便遭了贼手,人死刀失,天刀阁悬赏黄金千两,还拿那刀做彩头,西北武林躁动非凡,看今日这境况,不好过你的买卖?” 只见那人挽了个剑花后,“沧浪”一声,流火入鞘。 “原来是为了把刀啊。”少女沉吟片刻,“我想不明白,追我做甚?何故认定我是贼人?” 那人忽地俯下身,少女这才看清他眼,竟是苍青色,宛若烟雨中的青山,潮润而深郁,连天大漠生不出如此水润的眼,再是面具做工细致、精巧,颇有巧思,料定这人非富即贵。 可即是贵胄公子,怎会来西北蹚这趟浑水? “铛”一声,那人稍稍弹指,整把流火随之震颤,少女虎口隐隐发麻,重新转眸望他。 见她回神,那人才道:“昆仑剑主亲传徒儿,自有好手段。” 谢谨被戳穿了身份,微微一怔,也没再隐瞒,拱手道:“在下姓谢名谨,敢问尊驾名号?” 那人眉眼一转,笑吟:“碧渊。” 谢谨知其不是真名,行走江湖都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了,编个名号也在情理之中。 谢谨旋即道:“碧渊大哥今日救命之恩,日后在下定涌泉相报,既然大哥心中有了决断,黄金百两劳烦大哥将我送到官道便可。” “客气了,”碧渊也抱手相迎:“现下天刀阁众人就在兰城中,阁下何不先洗刷了罪名,甚得日后再添杀身之祸?” 谢谨心中疑虑颇多,现下十月中旬,赶到金陵半月足矣,时间倒也不打紧,只是她何罪之有?洗刷个屁啊,若有人存心加害于她,此去兰城对峙,不是自投罗网吗? 但这人所言也有理,她一身伤,又是行走的千两黄金,杀身之祸怕是比雨点子还密。 谢谨皱眉,掰起手指跟碧渊讲理:“我一没杀人二没劫刀,问心无愧,答应回兰城不是为了洗刷什么罪名,是想同碧渊大哥一起抓住刻意陷害我的腌臢小人。” 见碧渊不应,又补充道:“您放心,事成之后财和刀我都不要。” 碧渊只打量她,沉静眸色里看不出丝毫情绪,谢谨不由后背发凉,论实力与心计,自己都远不及他,眼下只得俯首扮乖,心想等来日再找他清算也不迟。 谢谨心下一狠:“只求碧渊大哥保我性命无虞!” “真俗气,”碧渊哼笑一声,没拒她算作答应,嗓音忽地懒散:“叫我碧渊便成。” 深夜。 谢谨仍在咂摸那句话,夹杂着一丝口音,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忽地肩臂一阵剧痛,“啊唷”,她痛的失声叫了出来。 谢谨一定眼,自己往日细白胳膊上,血腥之处正大剌剌趴着条似分了尸的“蜈蚣”,这针脚丑的出奇,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钳住,动弹不得。 用了力,伤口渗出些血来,谢谨顿时满头大汗,咬牙:“碧渊,你针缝的真是不错!” “嗯,称句惊世之作也不为过,”碧渊悠然道,手中收尾收的磨蹭,刚才那一扯更是疼的她险些昏厥。 谢谨怀疑这人故意使坏,可这人脸皮比面具厚,打尖时占她便宜,说她是妻也就罢了,还怀孕,等她伤愈不把他一剑劈成两断,都不解她心中恨。 她情况特殊,身上大多伤口都是拜李震所赐,寻不了郎中,栽进了这庸医手里,真是晦气。 但谢谨咽不下这口气,嘴一快,竟学他语气,原模原样回了句:“嗯,这么说是在下三生有幸了。” 话音未落,半掩木窗微微摇动,吹过阵寒风,谢谨循声望了一眼,再转头,坐在对面的碧渊将厚袍往她身上一拢。 一回一转间,木窗大开,房内寒气陡然逼人,而碧渊已无声融进夜色里。 谢谨在窗前张望了两眼,不由心底连连赞叹,这人携一城墙厚张脸皮,轻功还如此了得!果真是高手! 莫约半柱香功夫,窗外人影一闪,谢谨手中流火一紧,屋内昏黄烛光受了惊,飘摇不断。 数道寒光宛若暗夜流星,悬落到半空,却被陡然截停。 那人两指便将流火架住,手腕微微一反,亿万银针从手腕刺痛到半身,谢谨即刻脱了力,那人抬脚轻巧点起坠落的流火,一回旋踢归了鞘。 碧渊长袍一撩,落座后抿了口粗茶:“反应不错,火候欠佳。” 谢谨冲他脑后翻了个白眼,“人追到了吗?” 看不清他表情,不过见他动作悠然自在,以为他得手,谢谨压低声,做了一割喉动作:“你给人——” 碧渊摇摇头:“没,让他跑了。” 谢谨奇道:“这么说,那人比你武功还高?” “很稀奇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碧渊侧眸一瞥:“不过我拿到了这个。” 碧渊从怀里掏出一银质小牌,两指大小,篆刻着“天刀”二字。 谢谨把玩着牌子,觉得新奇:“天刀阁的人。” 碧渊道:“巧了,天刀少阁主与我们是近邻。” 谢谨才不信是巧和,自顾自说:“他们天刀阁这腰牌,做的也不怎么样嘛,连个证明身份的标识都没有。” 碧渊没打算多解释,拍拍她肩:“嗯你慢慢看。” 谢谨垂眼间,无意瞥见他袖口处点滴血迹,脊背一僵,隐在桌下的双手已攥紧成拳,房间忽然安静得诡异,碧渊除了最后一下拍的重了些,便没了多余动作。 谢谨缓了片刻,才小心转过头,那人已脱了鞋,仰在床榻阖上眼。 谢谨凝着地上的两床棉被,悻悻回首,心想杀就杀了呗,何必撒谎骗人呢,再说人都杀了,又把这牌子拿回来做甚? 既在隔壁,又是天刀阁的自己人,为什么不走正门?翻窗不成贼了吗? 第2章 第 2 章 谢谨想的头疼,一头磕桌子上竟昏昏沉睡着了。 她心事重重,睡的自然不安稳,梦里先是被一群人追着砍,再一晃,又回到了昆仑,连年雪景,她师父将她揍的落花流水,她怎么求情,她师父都不肯留手,她刚想哭,脸上便忽地湿漉漉的。 谢谨迷迷糊糊摸了下脸颊,窗外已天光大亮,她一时被晃的睁不开眼,五感复苏,一股浓烈铁锈味直冲脑门,她猛地瞪大了双眼,她手上哪里是泪,分明是温热鲜红的血。 谢谨吓的跌了凳,冷汗直流,眼前一蒙面人满眼惊恐,直挺挺的倒地。 “抱歉,杀的太爽没收住劲。”阴影中走出的碧渊擦着流火剑,温声道:“就这点出息?” 谢谨环视一圈,好端端一间房,跟战场似的,血流成河,伏尸遍地:“他们是什么人?” “飞沙涧张子健,西州林福,还有——” 碧渊顿了片刻,话一冷:“不重要啊,他们现在都是死人。” 谢谨睡的僵麻被恐惧消解了不少,碧渊说的这两人她倒有所耳闻,都是江湖中有名有号的好手。 碧渊把剑扔她怀里:“行了,瞧你吓的那样,收拾收拾吃饭。” 谢谨愕然:“你还吃的下饭?收拾我还是收拾这里?这里不管了?” “无碍,”碧渊道:“有人放他们进来,自然有人替他们收尸。” 谢谨匆忙间洗把脸,中途还偷瞥了四五眼碧渊,生怕他不见了。谢谨揽他肩,催促道:“走了走了。” 待在这房里也是膈应。 这十全客栈是兰城有名的大客栈,现下正是晌午时分,楼下座无虚席,形色各异之人汇聚一堂,好不热闹。 谢谨招手唤来小二,小二搭笑道:“不好意思公子,咱们今儿个客满了,可能要请您二位稍等片刻。” 谢谨随意扫了一圈,就左侧靠窗的桌前只坐了一人,扬首示意问:“那桌就一位姑娘么?” 小二道:“是的,要小的帮二位……” “行了,”谢谨丢给他一锭银子,“我自己去问就是了,把你们这最好的酒菜端上来。” 走近了些,才看清这姑娘穿了身粗素的道袍,点了碗素面,一根木簪随意扎绾长发,碎发飘散在额间。 谢谨打了个躬,“姑娘,可否借你这桌吃个酒?” 俗气。 碧渊没理睬这人反应,就近落了座。 那姑娘连头都没抬,做了个“请”的手势,谢谨正要坐下,那圆凳忽地冒出只狸花猫,冲她龇牙咧嘴的哈气。 那道姑白净,眉尖点着颗小痣,年纪不大,柔声唤了句:“十三,过来。” “没事让它坐,这本来就是它的座,我再挪张凳子过来便是。”谢谨伸手摸十三,再灵巧一躲:“嘿嘿没咬着。” 气的十三跳上了桌,碧渊指腹刮了下它鼻尖,它乖顺的合眼绕着他手指舒服地打转。 那道姑木筷一搁,给碧渊斟了杯茶:“这混不吝倒与公子很亲近,在下温寒水,敢问两位怎么称呼?” 寒水岂可温。 碧渊摩挲滚烫的茶杯,这水也不温啊。 谢谨只觉有趣,又搭手行礼道:“在下谢谨,他叫……” 礼行一半,身旁人忽地将她拽起,两把飞刀擦着她鼻眼间飞过。 谢谨怒喝:“不是这兰城没王法了吗?大白天都敢行凶杀人?” 碧渊摁住她手中剑,将人按在凳子上,十三轻巧跃上温寒水肩头,浑身炸起了毛。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把你们眼珠剜出来喂狗,”扔飞刀就是此人,中年独眼男人,一脸凶相,背着把重刀:“温寒水你可让老子好找啊,赶快跟老子回去治病,不把我大哥医好,你这辈子就别想出兰城了!” 温寒水顺了顺它的毛:“我说了,你大哥若静养还有两年光阴,他既动了真气,毒性已侵入心脾,你现在快些准备棺材才是要紧事,毕竟他死相可难看的很。” 那男人重刀“哐当”一声落地,气势逼人:“都说你温寒水是再世华佗,老子看你就是一徒有虚名的庸医,老子杀了你,甚得你再招摇撞骗,祸害他人,也让大哥在黄泉路上有个伴。” 庸医?那碧渊必须第一啊,谁来都得排第二! 谢谨动了气,伤口隐隐作痛,她拿剑柄捅了下碧渊腰侧,他偏头一盯,谢谨把流火往上递了递:“给。” 那苍青深眸微蹙:“嗯?” 谢谨小声道:“上啊,路见不平,咱们不得拔剑相助?” 碧渊看向温寒水,只问:“需要么?” 温寒水摇头,“打打杀杀太过粗俗,来往这么多客人,误伤无辜,行医者于心不忍呐。” 那男人怒喝一声,“少他娘废话!老子就要当场砍死你!” “唉,”她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摆手道:“你啊往后退两步,我不离凳,你只要脚不沾地,把刀架我脖子上我这颗头便送你,怎样?” 谢谨一看,自家与那重刀只有几尺路,会武的连轻功都用不上,一个腾身便能把她头砍了。 没等她开口,周遭看热闹的堂客讥诮哄笑乱作一团,这跟坐着等死没什么分别。 一酸秀才摇扇道:“小娘子他可是大名鼎鼎的独眼刀煞章辉啊,千机楼高手榜今年排行第三十一,要我说小娘子痛快点,把命直接给他得了,省的人头落地血溅四野,可怜你这张小脸蛋,甚不——” 这酸秀才话没说完,恶俗的笑还凝在脸上,黄瘦脖颈平白多出一道血痕,人滞了半秒,便一头砸进跟前的羊汤里,不动了。 砸的全场哑了声,虽没看清碧渊怎样出的手,但谢谨能确定是他,他把玩着茶杯碎片,背对整个大堂,似生了第三只眼一般,角度之刁钻、内力之深厚,当真让人心惊。 “还砍吗?不砍别耽误人吃饭。”碧渊散漫声色灌进每个人耳底。 好半晌,章辉就算两只眼全瞎了,也知道这黑衣人不好惹,可闹这么大出,他若夹着尾巴走了,他章辉不成了全江湖的笑柄么? 章辉语气客气了几分:“温寒水这既是你我间私怨,旁人相助也不合适吧。” 谢谨当即大“呸”一声,踩上凳子就骂:“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只准你以大欺小,不准我们以多欺少?你都占多大便宜了?还不知足?!” 章辉脸一黑,“那我胡乱砍了,伤了别人可赖不着我。” 这独眼暗里发誓,只要从温寒水嘴里听到半个不字,就立刻动手,不给她们反应机会,砍死一个不亏,砍死俩血赚,尤其是凳子上这小兔崽子,真他娘的欠削。 “请二位安心,他伤不着我。”温寒水提拎衣袍转了个身,“动手吧。” 章辉往后退了两大步,“大言不惭,今天就让你领教领教老子的厉害!” 谢谨眼见这人借着桌凳,腾起两三丈高,章辉要故意脱了手,这百十斤重的大刀落下来,砸都要将温寒水砸死,谢谨隔着小桌望了眼她,她倒一脸微笑释然。 刀风森森,谢谨从头麻到脚,她拉了一下碧渊衣袖,让他赶快出手啊! 碧渊换了新杯,接着品茶,塞北大漠没什么好茶,喝着还有股浅淡的泥沙腥,他轻“啧”了声,连眼都没抬,对悬在梁上铡刀浑然不在意。 谢谨只好握紧了剑柄,想着拼死也得替温寒水把这刀接下来,可章辉飞到一半,便如陨石坠大地般,男人“砰”一声砸在了离温寒水两步开外的木阶上,重刀晚他半步,刚好插进他后心,他血淋淋地蹬了两下腿,死透了。 几滴血溅进袍边,落成暗色,温寒水嘟囔:“还是弄脏了今天新穿的袍子。” 谢谨瞪圆了眼,稀奇的跟看了出戏法似的。 不一会儿,那俩人尸首便被抬着扔了出去,这江湖上打打杀杀,这客栈老板见多了,收拾起来也格外利索,何况还没财物损坏。 小二上齐了菜,还多上了两壶酒:“三位少侠好功夫,这酒是我们老板特意送给三位的,三位请慢用。” “替我谢过你家老板。”谢谨出手大方,小二捧着打赏乐呵呵地跑了。 塞北茶劣酒烈,碧渊饮了杯酒,看着满桌菜一时不知吃那道才好:“照你这么个阔绰法,家财万贯也得让你败完。” 谢谨含着金钥匙出生在金陵,父亲谢正权是陛下亲封定远王,母亲是北齐嫡亲皇女,她谢府乃是金陵第一世家,她又是独女,家底盈实的足够她败十辈子了。 她谢谨在金陵十五年光阴,花银子如洒水一般,后面跟二皇子在醉仙居赌博,她连赢了五处皇家别院,谢正权闻言勃然大怒,连夜强扭着她压上了昆仑山,让她师父好生管教,还说不修够十年不准她下山。 谢谨没处挥霍,这才消停了几年,此番下山自是偷溜,年尾是她父亲五十大寿,料想在那么多宾客跟前,看在她孝心的份上,说不定便原谅她了。 谢谨哼唧一声,吃了块羊肉瘪嘴道:“我家岂止万贯。” 第3章 第 3 章 昆仑山举世高绝,昆仑剑主一代宗师,塞北的牛羊肥美无比,昆仑好塞北也好,但四年了,谢谨仍旧不习惯,她还是馋醉仙居的酥鸭,荣福记的点心。 想到这千金大小姐没了胃口,把筷子一搁,右手支颐好奇的问:“欸温姑娘,你刚刚使得是什么功夫?竟能杀人于无形。” “也不算功夫这是因果报应,那人恶有恶报,”温寒水咬字轻飘飘的,“该死。” 恶语听着像闲叙家常,有几分超脱世俗的道家风范。 谢谨又问:“他大哥谁啊?凭什么胁迫你去治病啊?” 温寒水脾气好,来塞北这些日子遇见又都是凶神,见了谢谨头回心生愉悦,这小姑娘,骨子里是塞北风沙打磨出的野性,一颦一笑间却又婉约又娇怜。 以貌取人,那真是……美哉美哉! 温寒水含笑抿了口酒,“那人叫章辉,人称独眼刀煞,与李震、刘三天、章旭三人并称西北四魔,章旭便是他双胞胎大哥,他们四人凭着身本领在塞北恃强凌弱,无恶不作,前些日子,章旭将魔爪伸向了关内,结果被人下了毒,我云游此处,不知其中隐情,为章旭续了半条命。” “后来仇家寻上门,我才明白好心救了恶狗,我与那人联手逼得章旭动了真气,让他再次毒发后便趁乱逃了,章辉这才怒不可遏要我给章旭偿命。” 原来叫西北四魔!昨儿个她居然叫李震那贱胚刀王,难怪那贱胚乐的如此高兴,莫不是以为她在拍他马屁?! 谢谨一阵犯恶:“刘三天在哪?等吃完饭一道给他宰了,为民除害!也让那些恶人见识见识我们昆仑三杰的厉害!” 碧渊筷子一顿,十分疑惑的侧过头:“昆仑三杰?” 谢谨颔首道:“对啊,你、我、还有温姑娘,从此以后就并称昆仑三杰。” 温寒水怔然:“为何是昆仑?” 谢谨将流火剑往桌上一放,抱拳激昂澎湃道:“因为在下正是一代大侠、昆仑剑主座下首席关门弟子、逐花剑法唯一传承者谢远游谢谨是也!” 温寒水:“……” 谢谨心想,多一个人知道她身份,碧渊便会多忌惮一分,也不至于死的悄无声息,都没人为她报仇。 温寒水今年下的山,对江湖上诸事并不了解,谢谨说的那一长串,也就对“昆仑剑主”有所耳闻,不过与谢谨也算是一见如故,可对眼前面具人,她看不出实力深浅、比杀气更浓厚的是一股霜雪意。 冰冷彻骨。 温寒水不敢直视其眼,恭声问:“哪…想必这位便是昆仑剑主了?” 谢谨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他才不是我师父!” 碧渊端起酒杯,慢悠地咂摸了一下,看似没打算开口。 谢谨清了清嗓子,碧渊以为她要扯什么鬼话,奇的是她竟原原本本将昨日事都说了。 更奇的是温寒水也毫不犹疑的信了! 碧渊心底冷哼一声:果真是少年郎,皆以真心待人。 “我相信谢姑娘的为人,既有人存心加害,那想必死去尸身上定有人为证据指向你,若能让我验尸,一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为谢姑娘洗刷冤名!” 闻言,谢谨冷不丁看了眼碧渊,这确实是个好法子,他们仨就碧渊知道的隐情最多,她到现在都还云里雾里,心想不就一块陨铁一把刀么?至于么? 碧渊眼皮一撩,直勾勾盯着她:“护送那刀一行共五十七口人命,全部命丧虎口峡,尸体上伤口一寸寸绽放开,宛若春日桃花。” 谢谨哑然,难怪咬定她是贼人,普天之下,只有昆仑剑主的逐花剑法才能留下这般伤痕。 她还在这号称什么唯一传承人,这跟在街上大喊“我就是贼”有什么区别,谢谨忍住扇自己的冲动,细细回想片刻,难不成她师父背着她还有其他徒弟? 谢谨忙撩起衣袖遮住自己脸,小声道:“我又不是傻子,既要劫刀,一剑给人杀了便是,绣花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普通人杀了便杀了,”碧渊微微一顿,“天刀阁大弟子唐飞羽却在其中,他可是——宁安侯嫡子啊。” 谢谨愕然:“这花偏偏绣在他身上?” 碧渊笑了笑:“嗯偏偏。” 谢谨收不住狐疑刮了一眼他,这人未免知道的也太多了,莫非他也从金陵来? 更疑惑的是温寒水:“这人怎么了?有什么渊源吗?” 碧渊却道:“不知,虎口峡距兰城跑马得一天一夜,这唐飞羽尸身倒是安置在府衙里,就剖他如何?” 唐家生平最看重家国礼法,而谢家功高盖主,行事跋扈,唐家在朝堂上直言进谏,唐飞羽他亲伯父因此掉了脑袋,两家结了世仇,唐家对官场看淡,唐飞羽这才被送进了天刀阁。 谢谨心里一沉,这哪是绣花啊?分明是往唐家心口捅刀子,还转了三转,难怪天刀阁如此兴师动众,把她作成替罪羊,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要不干脆跑了得了,等她回了金陵,她就不信唐家还敢闯王府拿人?! 一夜足够她跑出兰城地界,等到了宁州她便换水路,往东飘个十天半月再南下,这些人铁定想不到。 谢谨打定主意,嘴上不动声色应承道:“行,可我一身伤轻功也不利索,今夜剖尸一事还得劳烦二位!” 碧渊筷子搁的不轻不重:“嗯在客栈养伤也好。” 听的人汗毛倒竖,谢谨那点歪念头灰飞烟灭,她忙摆手:“欸虽翻不了墙,我还可以帮你们望风嘛。” “不用,”温寒水扬眉,“我领你们走大门便是了。” 谢谨:“……” 她谢谨是头号嫌犯,夜闯府衙是为了剖尸,哪来的胆子走—— 砰。 寅时初刻,温寒水一脚踹开了府衙大门,那高悬牌匾都跟着晃了两分,谢谨半遮面,小心往里探了眼,百十号人横七竖八瘫倒了一院。 温寒水得意的冲夜色里扬了扬眉:“我这**香怎样。” “巫蛊掺多了些,弄的我一手死虫子味。”碧渊比夜色浓,唯独那双手苍白的不真切。 “一回生二回熟嘛,”温寒水俯下身查看,自我反思道:“剂量是多了一点点,他们这觉得睡到明晚。” 谢谨没了紧迫感,不禁哈欠连连:“世上竟有如此好香!改天也给我一根。” 碧渊插话道:“巫蛊香有损神识,闻多了小心变白痴。” 谢谨小半月没休息好,听了这话,跟发了疯似的猛吸了几大口,要真成白痴也好,能安心待在父母身边陪他们颐养天年。 不至于数万双眼盯着她一纨绔,只要她犯错,隔天御书房案桌上,参她爹的折子便堆成了山,南明律法中的罪名,给她爹安了个遍。 她爹眼都不眨,依旧我行我素的违反古制,踩着那群弹劾定远王府的朝臣们,捧着自家小女成了南明开朝以来第一位承袭王位的女世子。 偌大兰城府衙安静的诡异,谢谨还在忆往昔,忽而被人一把硬生生拽停。 一盏昏黄油灯映亮了脚下路,谢谨循着那双不沾沙尘的黑鞋,缓慢上移,那人坐在木制轮椅上,披头散发,一双柳叶眼,瞳仁黑的出奇。 那人消瘦面容含着浅笑,“世子爷,好久不见。” 这人声音如铃般悦耳清脆,谢谨心脏猛的一跳,居然是个姑娘,她摸了下鼻尖,故作冷静问:“阁下哪位啊?” 那人拱手谦逊道:“在下天刀阁周少清,特意在此恭候三位。” 完蛋,天刀阁寻仇来了!谢谨往后缩了半步,撇头求助似的看了眼碧渊。 周少清随着她视线转移,跟她身后两人招呼道:“狸猫圣手温子诺,天骄榜首秦玉决,久仰大名。” 谁? 谢谨忽地背后一凉,左右看了眼,她怎么一个都对不上号,轻皱着眉:“你俩大名啊?” 温寒水心虚的回了下礼,眸光微闪,心想这人真不讲道义,都是出来混江湖的,一上来便揭人老底做甚! “先谢过少阁主今日送的酒,”秦玉决直着腰板,冷声道:“竟然少阁主来了,那便一起做个见证,还谢世子一个清白。” 天下武林,又分五大派,分别是西北天刀阁、东海万剑冢,北岭极乐门,南川青云道以及中原的玄一宗,这些所谓正统门派与朝堂牵扯颇深,其中利益虽交错复杂,但都恨不得吞并了各家,证明自家才是真正的名门正派。 谢谨实在没想到天刀阁的少阁主竟是个残废,难怪天刀阁得了陨铁还要送出去,原来是她周少清握不起刀啊。 “自然,”周少清凝着谢谨吃惊模样,笑了笑,“这正是周某今夜此行的目的。” 谢谨略挑了一下眉,他俩分明都知道她是清白,搭了个戏台子,一唱一和也不知道再演给谁看,她心知肚明却偏不搭腔。 气氛凝滞片刻,温寒水往前迈了半步,推起轮椅边走边道:“再不剖天该亮了,麻烦少阁主指个路。” 偏房内燃着数盏灯,浓烈烟油味也压不住腐臭,谢谨深深皱着眉,站在门口没动:“哇都臭了?!怎么不埋了?” 周少清隐在阴影里,似是含着笑,轻声道:“把他埋这陪葬的便是整个天刀阁了。” 谢谨不以为意“嘁”一声,“他爹就一礼部侍郎,没权没兵,凭什么找你们麻烦?” 周少清道:“谢家世子果真无邪啊。” 谢谨:“……” 这人骂她蠢! “这是南明发兵回漠的大好机会,回漠近些年天灾不断,积贫积弱,肯定不愿战事再起,”秦玉决缓缓道:“天刀阁么牺牲了也无所谓。” 谢谨倒没想到这一层,望了一眼周少清,她嘴角笑意微微凝了片刻,垂下了眼睫:“是啊,这尸体就算烂了也必须送到金陵,这凶手也烦请谢世子先当着。” 夜里北风呼啸,谢谨不由打了个寒颤,风灌进喉咙,声音有些沙哑:“那刀是给谁的寿礼??” “还能有谁?”周少清嗤笑:“自然是给你们南明皇帝。” 谢谨心里早有了底,这金陵深冬时分,只有两位大人物的寿诞能让八方来朝,她爹对刀一窍不通,而她皇伯父可是爱刀如命啊。 平白无故把脏水泼她头上,置她谢府于何处?屋内烛苗晃了一刹,谢谨手中剑已然架在了周少清脖颈边。 秦玉决偏头心想,谢家世子究竟在昆仑山学了些什么?一身三脚猫功夫的莽夫,不及定远亲王半分,就凭她真能掀翻南明吗? 秦玉决第一次对自己选择,产生了犹疑。 温寒水蒙着层白纱,眉不皱手不抖,给唐飞羽开膛剖肚,手中短刃闪着锐利寒光,剖完得空直了直腰,随口道:“欸那我这个东海人,在这是不是有点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