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将息》 第1章 第一章 雪夜来客 是夜,安让山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宅邸。雪下得愈发大了,下车后他站在门前看着漫天的大雪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过去的一周,北部边界拨除了一个深度污染点,战斗异常焦灼,安让山整整一周都待在污染点边界上进行军事活动的指挥和调配工作。几乎没有时间合眼,也没有哪一刻能放松,过度的使用精神力,让他的全身每一根神经都被高压牵扯着,像被钢丝绷紧般痛楚。 天幕显现出暗墨般沉重的黑色,大片的雪花宛如洒落的碎银沙砾泼撒下来,年轻的指挥官眼睛里浮现出疲惫的茫然,神色犹疑,似乎不太清楚自己所处何处。管家习惯了他这样游离的审视,殷切地递上伞,修长的手指借过伞柄,他握紧伞柄,转头轻声对管家说“把房间的温度调低一点,我洗漱后直接回房间休息。” 在管家担忧的眼光里,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往更深出走去。 房间里的灯特意调暗了,炉火被撤去了一半。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手不自觉的攥紧。脑海里升腾着难以遏制的疼痛。像是有无数尖刺细密的铺陈在身体上,无情的刺入他的神经,灼烧着他的灵魂,柔软的沙发仿佛变成带刺的钢铁床板,每一次靠坐都像在被钝器压迫,无法得到半点安慰。 窒息的感觉像一只手,狠狠地攥住心脏,令他难以呼吸,他紧咬住下唇,竭尽全力保持冷静,精神体无法被自由调出。他独自坐在黑暗里,等待激烈的疼痛略微褪去,意识坠入深渊。 “狂化和灵魂黑洞先来临呢?” 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无论是哪一个,这个过程都异常痛苦。每一次心智的崩裂都像潮水般席卷全身,让他感觉自己像漂浮在无边的黑海,随时可能被淹没。 实在是太累了,长期的精神污染无法纾解,他的意志被磋磨太久,每次高强度的战斗之后,整个人显现出一种异常亢进,像是在燃烧生命。 哨兵原本敏锐的五感变得混沌混乱,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慢慢消失了。他知道这样的异常将持续整夜。区别只在于是狂化引发的失控怒火,或者灵魂黑洞带来的深渊般空洞感。 “这次,或许我可以死掉了吧。”他自弃地闭上眼。 模模糊糊,他听到一些声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水面上被风轻轻拨动的涟漪。似乎有人在争执,但声音被厚重的墙壁和风雪隔开,带着一层朦胧的距离感。他想抬起头往声音的方向看一看,但疼痛如同钢钳般锁住他的脖颈,连最轻微的动作也被抽走了力气。 突然,紧闭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淡淡的花香味传了进来。混沌的五感突然间似乎回复了一点平日的敏锐,他听到细碎急促的脚步声,足音很轻,带着未经过雪地压实的柔软感,似乎是一个娇小的女生。 后门口传来了管家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微微焦虑,似乎在为自己未能及时阻止闯入而低声自责。但谨慎的管家只敢站在门口张望,未敢贸然走进来。 除了日常的打扫,没人能随意进出安让山的房间。 尤其是在结束了各种大小规模的军事活动之后。年轻的指挥官需要绝对的私人空间来恢复精神。 所有人都清楚这条规矩,遵守如同遵守北境的严寒一样自然。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住,视线里是一双小巧的皮靴,鞋帮并不高,只堪堪到脚踝,在北境风雪如刀的冬天,这样的鞋根本不足以抵御厚厚的积雪。鞋面上附着着厚厚的雪,在并不算温暖的房间里,似乎没有融化的痕迹。脚踝以上的袜子湿漉漉的,细小的冰粒附着其上,在微光下闪着微弱的反光。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离彻底坠入精神黑洞不远了,竟然在如此半死不活的状态下,关注这样毫无关联的细节。然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日常细节,仿佛又在提醒着他并未真正的坠入虚无,那些小小的冰粒,成了他在混乱与疼痛中的唯一锚点。 来人未发出声响,她就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似乎在审视他。安让山感受到有一股视线注视着自己,香气渐渐浓郁起来,却没有压迫感。反而像温暖的手轻抚过冰冷的神经。 他的五感似乎又恢复了一点,能感觉到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似乎很平和,甚至带着一点好奇的意味。 他想抬头看看这个无端闯入者,但身体如被千斤重压压住,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疼痛占据了他的全部,他无法自由支配肌肉,连抬头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 “我真像一个残废。”他自嘲地想着,声音在脑中回荡。 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站在面前的人突然退后,站在面前的人突然走开了,那股淡淡的花香舒尔远了一些。 他变得有一点急切,想要抓住那阵香气。 并未离开太久。他听到轻微的交谈声,然后是管家轻轻合上的门声,整个房间再次陷入安静,只余下他沉重的呼吸与混沌中微微回荡的香气。 那阵花香再次出现再了他的面前,香气突然倾斜过来。一只手突然覆在了他紧握的右手上。 五感再次恢复了一些,他感受到一阵凉意从手背传来。很温和的凉意,被痛苦攥紧的心脏仿佛被轻轻松开了一点,像是冰雪间透入的一缕春风,缓缓抚平他体内燃烧的疼痛。 “你的状态好像不太好,指挥官大人。”有些迟疑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 接着是一阵轻微的衣袖摩擦布料的声音,搭着他手背的手并没有离开,面前的人突然坐了下来,她脚上的雪轻轻蹭过厚厚的地毯,发出柔和的沙沙声。 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小巧的下巴、略显柔嫩的颧骨,蓬松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碎发轻轻垂在颈边,仿佛是自风雪中而来,少女的头发上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她穿着不算厚实的衣服,露出的颈部微微泛红,鼻尖也因寒冷而带着淡淡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就这么坦然的注视着他。 目光平和,没有恶意,带着一点疑惑和温柔,好像在衡量眼前这个处于极度虚弱状态的男人。 他感觉自己恢复了一点力气,下意识的甩开了覆盖在自己手上的手。 “你是谁。”他终于发出声音,疼痛让声带紧绷,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和沙哑,如同风雪中破碎的呼吸。 “我是司徒老师给你分配的向导,是来给你做精神治疗的。但是我没有太久时间,我们必须抓紧。”似乎没有意料到对方是这样的反应,但她还是极快地回应出自己的来意。语气中急切和坚定,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能压制眼前的混乱与疼痛。 “司徒老师?”他喃喃道,在混沌的脑海中搜寻着相关的信息。帝都的那位老师,曾带给他希望,又带来未知的压力的人。 “对,我知道,司徒老师四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我本人并不直接认识他,只是在圣所学习期间看过他的学术研究。这次的疏导任务不是通过塔的分配系统,而是由司徒老师的私人邮箱单独发给我的。有点奇怪,对吧?” 少女顿了顿,继续快速说道“我仔细查过了,应该是司徒老师在分配系统里植入了一个隐藏搜索程序,里面有你的识别信息,他去世后,系统还在给你进行向导匹配,高匹配触发以后,我收到了他设置的私人邮件,应该是他去世前就设定好的,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匹配搜索并没有直接报告给塔。司徒老师在信里有交代,让我不用给塔报备,直接找到你。” 她停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下一句话的分量。 “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在淡淡花香中,安让山感觉疼痛稍稍减退,他努力凝聚精神,试图夺回对身体的控制权。 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努力,被甩开的手再次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语气不似刚才急切,而是柔和而坚定:“我叫纾恩,云纾恩。是前年进入圣所的向导,我虽然没有进行过绑定和高等级评定,但是已经执行过很多次精神疏导任务了,我很擅长这项工作。您不要担心。” 虽然他们见面才有短短的十来分钟,这个贸然闯入的少女,言语却不像她的行为那样冒失,她快速地把自己的个人情况和来意告诉了对方。 风雪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在昏暗房间里渐渐消散,头发上的细碎雪花融化成微笑水珠,点缀在发丝间又慢慢渗入发中。本来蓬松的黑发中,一小绺湿发黏在脸颊旁,形成一个柔软的小卷。 他盯着那个小小的发卷,手背上持续传来的微弱凉意似乎让蚀骨的灼热褪去了一点。 迟疑片和,他喃喃道“我的情况....比较奇怪,或许...或许不该...” “司徒老师可能有他的考虑。” 少女打断了他的话,“指令未通过正常渠道分派,有机会的话,我们之后可以再谈。您现在看起来很糟糕,我们最好立即开始一次精神疏导。我是以私人名义来的,停留时间有限,所以必须珍惜时间,好吗?” 不等他回答,少女的身体陡然靠近了一点。她覆盖在安让山右手上的手并没有移开,另外一只手直接搭上了他的额头。安让山下意识的往后退,背抵在沙发上,退无可退。在这个举止直接且迅捷的年轻女孩面前,他感到一种微妙的无助感,仿佛多年高墙般的心理防线被轻轻触碰,却无法完全抵抗。 正当他需要说什么来阻止她大胆行为的时候,仿佛有一阵温柔的凉意从头顶倾泻而下,脑海中尖锐的疼痛忽然开始消散。那只柔软的手,似乎缓缓从头顶沿着肩颈滑下,每一次触碰都像抚平灼烧的火焰。疼痛一点点退散,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拽走。等他稍微凝聚起一点点神思,却发现面前的人依旧静静跪坐,贴在他额头上的手没有移动,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在她周围。 片刻之后,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适——那种感受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出现了。仿佛回到九年前,尚未分化为哨兵的自己。那时候他没有现在这样敏锐的触感,脑海中也没有出现过现在这般混乱,生活简单从容,每一刻都仿佛被阳光照亮。 他的五感逐渐重新归位,像经过精密调试,敏锐却不刺痛。窗外的风雪呼啸隐约传入耳中,深处壁炉中木头燃烧的噼啪声被他的听觉捕捉,清晰却不刺耳。 疼痛褪去,世界正在重新变得有序。 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被稳稳地安放在有序的空间里。 少女身形小巧,依旧跪坐在他的面前,闭着眼睛,细致地为他进行精神梳理。他听到耳畔传来规律的呼吸声,略微湿润的气息萦轻轻扫过他的颈侧,像羽毛般细密而温柔。每一次气息的触碰都像在轻轻挑动他的神经,让他体内紧绷的感官逐渐松弛,甚至有种微微的颤动感在胸口回荡。 她的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温度柔和而持久,指尖轻微的压力仿佛在悄悄引导他的血液和意识流动。他能感受到那份温暖沿着手背缓缓传到心口,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从他心里涌出。 坐姿逐渐从笔直变为依靠,沙发回归了它的柔软质地,他的肩膀逐渐下沉,脊椎像被温柔的力量托起,呼吸变得缓慢而沉稳。他感觉到一阵无法抵挡的睡意袭来,身体仿佛被绵软的云朵轻轻包围,四肢和神经都在慢慢融化,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房间里只剩下火焰轻响与风雪的低语,时间仿佛被拉长,安让山仿佛陷入了一个安全得令人全然信赖的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像被她温柔地引导着,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依赖与微妙的渴望,身心在极度疲惫中找到了久违的安稳。 在这个北境看似平凡的雪夜,疲惫的年轻指挥官终于获得了到多年未曾有过的、完整的安稳睡眠。 翌日,安让山从轻微晃动中醒来,他仍躺在沙发上,身体仿佛仍沉浸在柔软的云朵之中,每一个细胞都在舒展,呼吸缓慢而有力。眉宇间透出一丝倦懒,凌厉的五感被柔和染上微光。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手背似乎残留着昨夜那只柔软手的温度。 “手?”他猛地清醒过来。五感恢复了昔日的敏锐:房间里静得出奇,除了他而外没有任何人。壁炉里的柴火已经燃尽,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窗外的阳光,地毯上的冰雪融化水迹也已干透。昨夜的一切,仿佛只存在于记忆和感官的余影中,像一场悄然的梦,留不下任何痕迹。 安让山坐起身,毯子从肩头滑落,正是他自己的房间毯子。他攥住毯角,意识微微游移。昨夜的触感、气息、温度像幽灵般环绕在记忆里:小巧的身形、小小的被雪花打湿的发卷、呼吸轻柔地拂过颈侧的感觉、额头上贴上来的温度…每一处细节都像微妙的烙印,令他心底生出一股复杂的悸动。年轻的指挥官在此刻既惊讶于自己的感官如此清醒,又隐隐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柔软和渴望。 他低头看向空荡荡的沙发,窗外雪花隐约落下,房间的寂静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昨夜在他的精神上留下的痕迹。无声,却深刻。松弛、微微的悸动、未消的淡淡的依赖感,像层层波纹在胸口荡开,指挥官本能地屏息,这种细微的触感竟能令自己陷入如此的依赖和警觉交织的感受,这就是精神梳理的力量吗? 心中忽然涌起一丝错愕,他抬头望向时钟——已经下午三点了。他猛地站起身,身体还有些懒散,但步伐迅速而干脆,快步走向卧室门口,一把拉开门。 昨夜的大雪已经停了,空气里残留着雪的清冷气息,地面和屋檐覆盖着洁白的积雪,微微反射着冬日的昏光。远处的松树上还挂着晶莹的雪花,偶尔一阵风吹过,雪粒轻轻落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屋外的世界宁静而清澈,仿佛一切都被洗净过。 听到动静,门口的小童立刻精神一振,“指挥官好,我这就去叫管家过来。”说罢,便迅速跑开了。 片刻,管家快步走了过来。他看到安让山眉宇间还带着倦意,便放缓了声音,低声说道:“您醒了。昨晚云小姐特意叮嘱过,说您看起来十分劳累,让我们不要打扰。早上我看没有紧急通讯,就做主让您多休息了一会儿。” 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接着问:“您现在要用点东西吗?厨房一直温着呢。” 熟悉的关切和井然的秩序让安让山心头一阵轻松——太久没有这样不被打扰、完全放松的感觉了,他默默在心底感受着这种安稳。 然而,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云小姐?” “是的,”老管家点了点头,神色比刚才严肃了几分,开始沉稳地叙述: “云小姐后半夜已经搭乘火车离开,说是还在执行萨米尔地区的任务,不能久留。关于昨晚的事,我需要向您汇报。她傍晚时冒雪抵达,自称是塔派来为您做精神疏导,但并没有携带塔的任何正式文件。” 管家的语速平稳,着重于陈述事实: “她能准确说出您房间的位置,这一点让我们立刻警惕起来。起初我和阿凌在门口拦住了她,但她随后出示了圣所的身份认证。我们仔细核对过,证件无误,她确实是圣所的向导。之后,阿凌确认她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我们才让她进去。”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安让山在听,然后继续说:“即便如此,我和阿凌也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离开。直到后半夜她出来,说疏导结束了。阿凌进去确认过,您当时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切安好,他为您盖了毯子,我们这才让她离开。” 私自让陌生人进入指挥官房间,这本身就是冒失且充满危险的事情,管家絮絮叨叨地解释着昨晚上的经过,希望以详尽说明平息安让山的责难。 出乎意料的是,年轻的指挥官并没有说什么。他沉默了半晌,突然说:“饭准备好了是吗?先去吃饭吧,我饿了。” 说完,他转身朝餐厅走去,步伐自然,仿佛昨夜的温柔抚慰仍在身体里流淌,令他对其中可能潜藏的危险竟无太多怨意。 管家楞在原地,微微张口,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指挥官能如此轻松地应对一件原本可能让他大动肝火的事件。 安让山走进餐厅,柔和的午后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洒在木质桌面上,映出一片温暖的金色。他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身体仍然带着昨夜的余温——右手背仿佛还残留着那只温柔之手传来的轻微凉意,像是轻风掠过肌肤,又像是某种细微的安慰。 桌上摆着简单而精致的餐点,热气腾腾的蔬菜汤、烤好的面包片,,还有管家精心准备的水果与茶。他默默低头吃着饭。窗外仍旧是北境的雪后世界,松林与屋顶被白雪覆盖,空气清冽得让人心神清醒。风偶尔吹过窗棂,带起轻微的木头摩擦声,安让山却没有感到寒意,反而有种奇怪的、轻松的安心感,仿佛整个人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环绕、包裹,身体与精神都慢慢回到最平衡的状态。安让山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窗外的雪景,又落在餐桌上温热的食物上,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像是刚从漫长冬眠中醒来,心底的一部分柔软被昨夜悄然唤醒。 安让山第一次感到,孤独与疲惫竟然可以在一夜之间悄然被抚平——只是,他清楚,这份安宁,也许只是暂时的。 第2章 第二章 无声判决 离上次的精神疏导,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但那位拥有神奇安抚力量的年轻向导再没有出现过。 安让山曾派人查过她的背景。结果却出乎意料——她的身世与履历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官方资料只记载她在前年的某次检测中被确认觉醒向导能力,随后进入圣所学习。但从她在圣所的表现来看,觉醒的时间恐怕远在那之前。尤其是在精神疏导方面,她展现出的熟稔与沉稳,更像是早已适应了与哨兵打交道的人。 云纾恩出生于寻常人家,没有显赫的家族血脉,也没有依靠资源铺路的便利。天赋似乎也不是格外出众,在向导等级评定测试中,目前仍只被评定为普通见习向导。可她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与那些急于积累功绩、渴望晋升的同龄人不同,她并未选择长期留在圣所完成系统化训练,而是频繁接受各种外派任务——那种由帝国直接下发、分配到各个驻地的精神疏导行动。 帝国的向导体系严格而复杂。向导在未正式毕业前,需要在圣所进行至少三年的系统学习,以确保毕业后拥有完整的能力体系和职业素养,能够应对各种复杂的哨兵情况。但在圣所的学习并非唯一内容,由于向导数量常年不足,帝国也会派出尚未正式毕业的见习向导到各地执行精神疏导任务。 帝国疆域辽阔,边境战事不断。对见习向导来说,这些任务辛苦又危险。长途跋涉几乎是常态,驻地环境艰苦,哨兵们的情况复杂多变,精神状态往往如履薄冰。有时向导们不仅要在营地中完成单兵或小队的精神疏导,还必须直接随行参与针对污染点的军事行动。在战场上,向导们需要撑起精神屏障,抵御畸变体带来的精神污染,同时调整哨兵的五感,使其能够在高压中保持冷静与精准。 见习向导们还没有自己专属的哨兵,实战经验有限,在战场上更容易受伤。所以相比那些已经正式毕业、被编入塔系统的向导,每年见习向导们只需完成一定数量的强制任务。完成既定的外派工作时间额度以后,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要么返回圣所继续学习,积累提升;要么继续接受各类派遣,在实战中磨炼自己。 每年圣所都会对所有的见习向导提供重新进行等级评定的机会。部分向导的能力在觉醒时就已基本定型,但也有很多人能通过系统训练与经验积累逐步提升评定等级。追求进阶的向导学员大多会留在圣所专注训练,为定期的等级评价做准备。之后那些最优秀的少数向导,才能提前毕业。只不过,不论等级如何,任何向导必须成年后才会被塔正式接管信息,纳入数据库,因为此后,他们将与那些正式毕业的哨兵资料进行匹配度检测,为双方寻找高配合度的组合。优秀的S级向导,是哨兵们趋之若鹜的存在,是帝国非常重要的珍贵资源。 在哨兵与导向绑定的问题上,帝国给予了双方充分的自由。尽管如此,几乎所有被系统筛选出的高配合度组合最终都会选择绑定。那意味着彼此的精神与能力的高度契合,任务效率的提升,以及在危险中成为彼此最稳固的依靠。在精神层面,他们能建立起深度的共鸣,这种羁绊是任何训练都无法替代的。 安让山翻阅过她的行动资料。除了必要的学习时间,这个年轻的向导从没再次申请过等级评定,她似乎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各地普通哨兵的精神疏导工作之中。她完成的任务量,远远超出了最低标准要求。在那些冰冷的记录条目里,看不出她的喜好,也读不出她的情绪。她的行踪凌乱而毫无规律,足迹散落在帝国版图的各个角落,仿佛随性而行,却又似乎总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需要她的人身边。 当然,正如她所承诺的,上次的匆匆来访是私人行程,并未出现在她的工作行动记录中。 安让山无法忽视自己的直觉,心中涌现一种奇怪的直觉:她追求的似乎并不是等级的提升,也不是名誉或成就。她选择的,是一种自由——勇敢地去往各处,自由地与不同的人相遇,在一次次精神链接中,与这个庞大的世界建立起最真实、最微妙的触感。 而这,或许正是他最不擅长的。 安让山的生命,自觉醒分化以来几乎没有偏差。他的觉醒来得异常之晚。与大多数人在青春期就完成觉醒和分化不同,他直到成年后才迎来觉醒。 他是帝都安家最小的儿子。虽然颇受父母宠爱,但安家家风素来严格。安父治家有方,性情沉稳而冷厉,从不容忍子嗣恃宠而骄。家中长兄们皆是帝国赫赫有名的S级哨兵,少年时便历经严苛的军事训练。安让山虽为幼子,也未曾因年幼或天赋未显而被例外对待。他自小接受同样的课程——体能、战术、礼仪,事无巨细皆需守规矩。父亲常说:“安家子弟,可以不耀眼,但绝不能失分寸。” 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从儿时的恣意活泼渐渐变得知礼谦和,在父兄的教导里,学会了克制与分寸,待人温和,言辞不轻易逾矩。不同于几个兄长的锋锐凌厉,他更像是一潭安静的水,收敛锋芒,安静而礼貌。安让山天资聪颖,在军事学校中成绩斐然,屡屡名列前茅。即便不觉醒分化,他的前途也未必受阻。安家在帝国勋贵中根基深厚,三个兄长皆是早已成名的优秀哨兵,家族并不缺他这一个继承荣耀的人。凭借这样的出身,他若选择仕途,必能在帝都获得一份安稳而体面的未来。 更何况,他十分英俊,眉型清朗,舒展如远山的脊梁,鼻梁高挺,线条干净而分明。面容间自有一股沉静的锋锐,仿佛未语已自成威仪。唯有那双眼睛并不似父辈的凌厉,而是随了安母——细长的桃花眼,眼尾微翘,黑白分界柔和。 如果笑起来,眼角会生出极浅的弧度,足以冲淡所有冷意。(少年感)) 只是,这样的笑容极少显现。行走于帝都中,xxxx 他惯常克制,目光沉敛,令这双原本温润的桃花眼,平白添了几分冷意与距离感。 长相英俊,气质沉稳出众,待人温和得体的安家幼子,即便不能分化成为哨兵,也会被许多人视为理想的结婚对象。年轻的贵族小姐常在私下议论着,若不能嫁给帝国最锋锐的刀锋,嫁给帝都安家最小的儿子,也绝不会是件坏事。 不觉醒分化反倒更好呢。那意味着他不必被派往残酷的战场,不必奔赴贫瘠的边境去对抗畸变体,只需留在帝国中心最安全的温室里,择一门当户对的婚姻,延续家族的安稳与荣耀。她们坐在镶金的壁炉前,或在暖意融融的花厅里,手执瓷盏,纤声细语地谈论着那些出身显赫的青年子弟,安让山的名字总会被轻声提及。 然而,这位英俊的年轻人却极少出现在贵族们的酒宴或舞会中。他从未真正融入那些纸醉金迷的社交场合,而是将大量的时间投入在训练场、野外的模拟演练、甚至军校最枯燥的战术推演里。仿佛早在尚未觉醒分化之前,他便下意识地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直到几年前,在一次野训中,他意外失去了意识。再度醒来时,已是圣所的病床。帝都安家的小儿子,觉醒分化成了哨兵。 短短三年后,他便拿到了S级的等级评定。那是所有哨兵都梦寐以求的顶点。他记得那一刻,司徒老师屏退所有人,只独自站在床前,向他宣布这一“喜讯”时的神情。 “恭喜你,你成为了S级哨兵。” 那是帝国最至高的荣耀。 然而,老人的眼神里,却并无喜悦,只有深沉的悲悯。就在那一刻,他告诉了安让山一个与众不同的、晦涩的秘密。 那并不像是在庆贺,反而像是一纸死刑判决。 自那以后,他的轨迹彻底改变。 作为新晋的S级哨兵,他自动申请去南境履职,任职高级军官,带领小队与畸变体作战,在危险的军事活动中积累战场经验。每隔几个月,他都会收到来自圣所老师寄来的信。 每次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空白的纸。 他会静静看着那张纸许久,然后默默地将它烧掉。 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们只是看到,安让山收到来自帝都圣所的来信次数逐渐减少,而他也变得愈发寡言。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无声的等待与燃烧中,缓缓蜕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依旧待人有礼,温和有度,却愈发沉默。 那双本该因笑意而明润的桃花眼,逐渐收敛了光华,仿佛连笑意的弧度也被时间一点点抹去了。 两年后,他收到一封简讯——老师在一个冬夜离世,享年九十二岁。 几天之后,安让山向塔递交了调令申请,请求前往北境,主动选择最险峻的前线。 那里是帝国最严酷的寒地,也是最危险的防线。 帝都安家最小的儿子,相貌英俊、天资卓绝的S级哨兵,军中功勋日渐累积,许多贵族都在暗暗打量,想将他纳入自家门第,做最合适的联姻对象。安家三个兄长皆已位高权重,若再加上这个小儿子崛起,势必打破原有的微妙平衡。 权力的涌动、勾连与角逐,在暗中翻涌。 将军的功劳太高,门第太盛,帝都的君主怎会没有戒心? 塔将这份申请直接呈递至君王案前。那位坐拥至高权力的老人大加赞赏,当即亲自签下调令,将他任命为北境的指挥官。 自此,安让山的人生被彻底钉死在“秩序、任务与纪律”三条冷硬的铁线上。他很少再去思考个人选择,怀揣着那个只有他和一个死去老人才知道的,不能见光的秘密前往北境。 在寒冷的雪原上燃烧自己的生命,仿佛主动靠近那个注定的结局。 直到她的出现。 年轻的哨兵指挥官不断地想起那个奇妙的雪夜。想起她穿越风雪而来,身影在白色荒原中单薄却执拗;想起她发间覆着的碎雪,湿冷的发丝贴在面颊边;想起她被积雪浸透的鞋袜,却依旧固执地踩在厚雪里,一步步朝他走近。想起那双眼睛——清澈而坚定,仿佛在不经意的一瞬间,望穿了他层层冰封的心底。 那一刻,冰冷的秩序里仿佛被划开一道缝隙。 他不该在意的。 可是,她来拯救他了, 不是吗? 第3章 第三章 冬日重逢 第一次精神疏导结束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年轻的哨兵指挥官时常感到意识的片刻恍惚。 因为那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安让山之前从未接受过任何形式的精神疏导。所以他无从评估那一夜的触碰与疏导程度,也无法揣测对方会如何看待自己,只依稀感受到一种保护与安定。 她的平静让他难以确认,那种触碰是否触发了她的某些判断。 安让山隐隐觉得,那应该确实只是一次浅层的精神疏导。他的秘密应该没有被揭穿。但这种隐约的不确定感,让他徘徊在警惕与若有若无的期待之间。他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自己该抱有某种期待。 更让他无奈的是,第一次治疗之后,自己会时常想起那个几乎陌生的女孩, ——想要再次见她。这种唐突的念头,让他感到羞怯和不受控制的紧张。 他很清楚,这样的想法本身便显得不合常理。北境事务繁重,他几乎没有机会私下回去帝都。即便偶尔有闲,也很难为一个并不算熟识的见习向导专程安排一趟行程。理智要求他保持距离。 但那些若有若无的牵绊,像阴影般悄然滋长,不时提醒他,她的存在并非简单的数据或任务。 安让山反复告诫自己:她是见习向导,他是哨兵指挥官,他们之间没有必要,也不该有太多私人牵连。可那次精神疏导留下的余波太过明显——就像长久干渴的人忽然饮到一口清泉,甘美得令他在心底反复回味。 于是,长期饱受精神压力和痛苦的指挥官哨兵,在理智的抵挡和潜意识的牵引之间,艰难地保持着平衡。 三个月后,命运的齿轮再次悄然转动,一切仿佛顺其自然,似是上天对他的垂怜。那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一种恍惚之感——像是茫茫雪原里,孤旅人意外望见的一点灯火。 他们再次相见。 【三月后帝都】 年末的帝都,天色裹着沉沉的浅灰,冷气像薄雾一般游走在街巷之间。比起肃杀的北境,这里的风要柔和许多。安让山从军部述职出来,按照惯例被安排去军部医院做例行体检。医院的走廊明亮干净,灯光在光滑的地面上映出细长的反光带。 军部配发的制式军靴踩在光洁的地面上,灯光描摹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线,领口最上方的银质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映出一点冷白的光。年轻的哨兵低头翻看着终端要求,他指尖划过屏幕,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字符上。 医院里混杂的一切——消毒水的气味、低沉的通风声、远处模糊的交谈——都被他的精神屏障过滤成单调的背景白噪音。 就在这时,一缕气息毫无征兆地闯进了他构建的秩序中。它很淡,却像在喧嚣的空气里被特别标记出来——干净、柔和,又带着极轻的甜意,仿佛大雪将至时,那株孤立在院墙边的花吐出的最后一点香。 安让山翻动终端的指尖蓦然停住,整个世界的白噪音仿佛在这一刻被掐断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少女抱着一本薄薄的记录本,从医院走廊尽头的资料室走来。她的发尾在灯光下微微发亮,眼神略微下垂,像是心里正想着什么与周围无关的事,脚步轻巧,仿佛整个走廊的喧闹与她隔了一层。 安让山静静地站着凝视着她,没有开口。人流在他们之间穿梭,有人推着轮椅经过,低声交谈与仪器的滴答声交织成单调的背景。他的手指缓缓蜷起,像在犹豫着是否跨出那一步。 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她的目光突然抬起,与他相遇。短短一瞬,她唇角便带上了笑,带着一点意外的自然。走近后轻巧地和他打招呼: “长官好。” 她微微倾身,这个动作让她发梢的气息更清晰地传来。她压低了声音:上次的治疗.....后续情况怎么样?” 那缕干净的香气,此刻不再是一个远处的信标,而是近在咫尺的、无孔不入的包围。哨兵指挥官感觉自己的精神屏障边缘,正被这股柔和的气息反复冲刷,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半步,拉开一点礼貌的距离,不再直视她,声音低沉:“很好。” 顿了顿,他补上一句,声音里有自己都未察觉的诚实,“……出乎意料的好。” “是吗?”她微微扬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笑了笑说,“我还以为质量太糟糕了呢。” 笑意渐敛,她认真地说:“不过您的状态确实不太好,应该定期治疗。S级哨兵的精神疏导优先级很高,您可以向塔里申请,有高级向导会优先为您治疗。” 周遭的喧嚣似乎又重新涌了回来。 安让山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这一次,他没有移开视线。他看着她清澈的、公事公办的眼睛,看着她因为职业习惯而微微抿起的唇。她的语调和眼神,都像是在履行一件普通的职责,语气不急不缓,不多想也不深究。那晚的风雪、那封突兀的邮件、不合常规的调派任务,一切在她的神情里找不到任何痕迹。 一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掠过安让山的唇角,快得像错觉: “我以为云向导很负责。” 他开口,声线比刚才要低,也更轻,像是在陈述一个无伤大雅的事实,“没想到也会有……把病人丢下不管的时候。” “啊?您那之后没有再做过精神疏导吗?”她反应了过来,眨了眨眼,有些意外,“不过…我还在见习期,算不上是正式的向导,没有权限主动越级申请治疗出访任务呢。” 云纾恩低下头,在包里翻找着什么,“司徒老师的邮件没说为什么要我直接去找您,不过,如果需要的话……” 灯光从她肩侧滑下,勾亮几缕凌乱的发丝。 他只是看着,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月的沉默或者消失,并不是她的原因。这让他原本压着的心绪,轻快了一些。就像厚重的雪原,在骤然停歇的风雪之后,悄悄露出一线浅色的天光。 云纾恩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掌心托着正亮着的小巧通讯终端。“这是我的私人通讯方式。” 她说,目光坦然而真诚。 “您的精神污染情况比较严重,初期最好固定周期治疗。如果需要,可以直接联系我。” 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道 “我外派的任务比较多,所以希望您能谅解。” 她欲言又止,眼神深处的那一点犹豫并未完全褪去,被刻意压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最终,她什么也没补充。 帝都的风里缠着细碎的低语,一些关于贵族们的流言和特殊癖好的议论从不出现在明面,却在廊下、酒局、会所的阴影里轻轻流淌。那些传闻总是带着模糊的锋利与暧昧,让身处地位的人本能地收紧神经。 云纾恩虽然还不是正式的向导,但是她也听过一些隐秘的流言——有些贵族世家里觉醒的高级哨兵,仗着自己的权势,肆意要求向导为他们进行各种非必要性的深层精神疏导和身体的纾解,甚至把精神层面的亲密当作一种可以随意挥霍的享乐。 但她想到了那个北境的夜晚,年轻的哨兵指挥官枯坐房间深处,他克制的脸,抿紧的唇,疲惫的眼睛以及抗拒的神情。她并不觉得眼前这个哨兵会沾染那类不堪,于是那点若无其事的戒备留在了眼睛极深处,并没有被她问出来。 她的屏幕上出现了扫描界面。 年轻的指挥官无法意识到她的隐秘担忧,他低头看着她的通讯器。哨兵敏锐的五感令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过速的心跳,感觉到空气中她身上那缕气息的流动,甚至能分辨出她因为举着手臂而变得稍微明显的呼吸。 终于,他慢慢抬起自己的通讯终端,与她的轻轻靠近——两个光点在屏幕间对准、重合,短促的提示声在他们之间响起。信息通过的那一瞬,他的手指在屏幕边缘停了一秒。 “谢谢你,云小姐。” 安让山声音很轻,声线像被走廊尽头的风削过,他的声音低下来。 “放心,我知道你很忙。尽量不会过多打扰。”他补充道。 “好的,那我走啦。您也很久没回帝都了吧,玩得开心。”少女在通讯器上按了几下,通过了对方的申请,她对他露出一个明快的笑,晃了晃手中的通讯器做道别。随即转身离开,外套下摆在空气中划出小小的弧度,她步伐轻快,很快就汇入了走廊尽头的人流里。 风声在廊间回旋,仿佛尚存她靠近时的气息。 安让山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彻底在空气中散尽,他才像是从一场短暂的梦中醒来。 年轻的哨兵依然站得笔直,但紧绷的肩线却不自觉地松弛了下来。制服的线条在光影间勾勒出沉静的轮廓。安让山薄唇轻抿,像是酝酿着什么话语,却在出口前被他按了回去,只化作喉间一声微不可闻的呼气。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终端, 通讯器上是一个刚通过的好友申请,一个胖胖的小云朵头像一闪一闪的,像在呼吸。 他不自觉的勾起嘴角。 第4章 第四章 书房回音 过完年,安让山从帝国首都连绵不绝的宴会与应酬中抽身,以军务繁忙为由,在节日的喧嚣刚刚褪去,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烟火与庆典的余味时,便回到了北境。 今年北境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早也更密。黄昏未至,天地间已经被厚重的灰白吞没,远山的轮廓在雪幕里隐隐约约,像是被抹去了一半。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在军部的外墙上,像是无休止的低语。 安让山站在军部的门廊下,身形笔直如松。肩上的大衣被风雪染上一层淡白,像是覆着一层细盐。裁剪精良的深色军大衣衬得他肩宽腿长,肩章在晦暗天光下反射出冷硬的金属光泽。优秀的身材比例让他比同龄人更显高,五官轮廓深邃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如刀削。那双被军帽帽檐遮去一半的眼睛,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格外幽深,像是凝固的冰湖,掩去了少年气,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压迫感。 掌心的通讯器屏幕还亮着,他垂眼看着时间,眼底的情绪没有外泄,只有呼吸在寒气中缓缓化成雾。 回到北境后,年末堆积的大量事务像潮水般压下,让他没有时间,也没给自己理由——去联系某个人。可每次在带着疲惫回到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黑发少女歪着头的样子: “如果需要,可以直接联系我。”她说得很轻快,好像那是一件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小事。 但通讯录里,她那颗小小的云朵头像始终安静地躺在一角,从未亮起过。他不止一次在疲惫的深夜点开它,却又在下一秒关上,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勒住了动作。他不愿去深究这种迟疑的成因,或许是惯性地回避不确定的事,或许是不愿过早揭开某种脆弱的秘密。 ——直到两个月前,他看到了北境春季向导外访队的人员名单。 看到了她的名字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不由自主的停在纸面,本来压在心底的某种情绪微微晃动。就像北境雪夜里远处一点模糊的灯光,隔着风雪也能看见。他没告诉任何人,却在心底有了一种隐秘的、微弱却顽固的期待。云纾恩应该也知道了这样的行程安排,但是她没有发来任何简讯。 理智告诉他,她会随队而来,会看到他的情况,也一定会为他进行精神疏导。她向来认真而周全。可偶尔在处理完文件后,他还是会看看那颗沉默的小云朵头像,心里生出一点近乎孩子气的念头—— “向导在安排精神疏导之前,不都提前打个招呼的吗?” 他闷闷地想。 在春季疏导队到来前一周,他突然收到了一条来自小云朵的简讯。 【指挥官好,我是云纾恩。我是本次北境春季精神疏导任务的成员之一。按照计划,下周三将随队一同抵达。但是我目前还在东南境执行外访任务,这里不久前刚拔除了一个污染点,受伤的士兵较多,一时可能难以走开。请问,我能否申请晚两天到达?】 春季精神疏导活动是帝国规定的四季疏导任务之首,由塔与圣所联合组织,属于强制性任务,任务管理及记录严苛。无故迟到和早退几乎都不被允许。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云纾恩给自己在北境的唯一人脉发送了信息。 【可以。】 年轻的指挥官他看着来自她的第一条短信,几乎不假思索地回复。 光标闪了闪,他又补了一句: 【推迟两天到?】 很快,回复传来。 【是的,只晚两天,届时我将直接转乘火车抵达北境军部驻地。谢谢您的理解。】 他的视线停在“谢谢您”三个字上,像是听见了一种礼貌而坚固的分寸感。他停顿了一会,又敲了一句: 【注意安全。】 【我等你。】 这一句显得简短而普通,却像是放在他心里很久的话,才被推到出口。发出去后,他收起通讯器,继续处理案上的文书工作,但字迹在眼前漂浮得很慢,像是墨迹未干。 他知道她会来。 会站在北境的风雪里,会看见他糟糕的精神状态,也会像上次那样,安静而细致地替他整理好他的感官和情绪。 他仔细查看着北境列车的到达时间,嘱咐司机提前备车,他并没有把接人的任务交给别人。 他给自己的理由很正当:“最近北境的夜路不太安全。” 但安让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 远处传来引擎声,微弱的车灯在雪幕中划出一条晦暗的光线。火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旅客零零散散的走下车来。一抹熟悉的气息穿过风雪,先一步冲入他的感知。 那是她的向导素,一阵淡淡的花香,干净而温暖,像山谷间初春的风,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少女踩着雪下来,厚厚的围巾裹住半张脸,眼睛亮得像星星。看见他时,她像是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脚步顿了顿,然后快步走来。 “安指挥官?您怎么来了?我记得还需要转一道车才能到驻地吧?是我记错了吗?” 她的声音透过围巾传出,带着被寒气包裹过的温度。 “路滑。”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下意识想接过她肩上的包。然而少女似乎没有劳烦他的意图。指尖从包带上滑过,似乎带起一点点余温,让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走吧,我带你回驻地。” 她并没有客气,只是顺势把脸往围巾里缩了缩,大大咧咧地笑了:“那我可得谢谢您。这儿真冷。” 笑意里没有丝毫拘谨,也没有刻意的恭敬,仿佛他们只是久别重逢的普通熟人。风雪打在她的发梢,散落几粒融化的雪花。安让山看着她抬头和他说话的样子,突然有种难以言说的错觉—— 她像是带着某种不知情的坦率,轻轻推开了他一向习惯的距离。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风雪被隔绝在外,只剩暖气的低鸣与不易察觉的呼吸声,他嘱咐司机启程。少女落坐在他旁边,侧着身体去解靴上的扣子。厚靴被拉链划开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带出一阵被雪融化后的湿意。 “北境的雪真是厉害,”她抬起头,额前的碎发微微散乱,像是被风吹乱后随意用手捋过。“我以为会被堵在半道。” “堵不了。”他淡淡回应,视线却落在她颈侧的围巾上。围巾有一角还沾着细碎的雪花,正慢慢化开成一串暗色的水痕。 少女注意到他的视线,伸手去解围巾时,手指不小心擦过了他的手背。皮肤碰撞很轻,像一粒雪落在水面,没激起波纹,却让他下意识地绷了一下。她不以为意,把围巾团起放在膝上,抬眼笑道: “对了,我这次来北境出任务迟到,很感谢您的关照……作为回报,咱们把上次的治疗补一补吧。” “补一补?”他微微挑眉,声音里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云小姐的工作安排,倒是很会顺便。” 她眨了眨眼,没有被他的话刺到,反而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省得您申请那么麻烦。再说,” 她压低声音,“您忘记啦?上次我可也没走批准程序哦。” 她身上的香气突然靠近,像是一只温暖的手抚过他的侧脸。 车窗外的雪影一闪而过,安让山侧过脸,望真向她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难以捉摸。 “军部医务室有空段,我让人准备一间安静的房间。”他把“准备”二字咬得很轻,像是在把另一些话吞回去,只留下生活化的安排。 她点头得很痛快:“不用太正式,找个安静的地方就行。我对治疗场地不挑的。” 她换了换姿势,膝盖磕到前方的椅背上,发出一声轻响。云纾恩自己先“哎”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往车窗外看去。 车窗外白影掠过,她把指尖贴在玻璃上,留下淡淡一条雾痕,像是要看看风雪的走势。她的侧脸在车灯的光里定住,睫毛投下一小片影子。 安让山看向车窗,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有一道细小的擦伤,像是被粗糙绳索磨过——他有一瞬的冲动,想让医务兵半夜起来为她处理,却只说了句:“辛苦了。” “还好。”她笑了笑,语气坦然。 雪还在下着,路面被冻得泛着暗光,司机开得很谨慎,车驶得极慢。发动机低沉的嗡鸣像一条温吞的暗流,顺着地板传进车厢。外头的风裹着雪粒,时不时拍打在车窗上,化成一层细细的雾痕。 安让山坐在她的旁边,肩线笔直,背脊和车壁像同一条直线,连呼吸都沉稳得没有破绽。车外的路灯在风雪中传递着暖光,灯光斜斜落下,把他军装的棱线镀上一层钝光,让他英俊凌厉的眉眼间变得柔和。 安让山话语很少,云纾恩一开始还撑着精神与他闲谈几句,声音带着一路风雪后的清亮。暖气渐渐在车厢里弥漫开,她的眼皮像被温水泡过逐渐变沉,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索性靠着座椅休息,呼吸逐渐均匀起来。 她没有像熟识的朋友那样贸然靠过去,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还握着那条围巾,仿佛随时会醒来。路灯从外头掠过,在她睫毛投下的细影上留下一瞬的光亮,又被下一阵雪幕的阴影吞没。安让山的目光偶尔停在她唇畔那一小片氤氲的白雾上,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睡稳,又像是在不动声色地记住什么。 车灯向前切开风雪,一路向北。前方是被雪掩了半边的路标,和远处一排低矮的灯火。军部的外墙在风里若隐若现,像一枚被插入白色画布的钝钩。 他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车厢像一只温暖的壳,把风雪都挡在外面。壳里很安静,安静得容得下一些未说完的字句,和一点模模糊糊的,却确实存在的、属于她的陪伴。 车在军部门口缓缓停下,安让山先开门下去。门一开,外面的寒风毫不留情地灌进来,卷着雪粒打在座椅和她的发梢上。她在那一刻微微皱眉,睫毛颤了两下,像被冷意唤醒的小兽,带着一点迷茫的戒备。 他下意识地侧身过去,用自己的肩背替她挡住了大半寒风。大衣下摆被风掀起,拍在他结实的腿侧,冰凉的雪粒尽数落在他自己身上。 “到了。”他的声音低而稳,带着刚刚收回的暖意。 她抬起头,眼神还有一点没聚焦,愣了半拍,才露出一个带着睡意的笑——有点懵懂和天真,像在梦与醒的交界徘徊。 “不好意思,上一个任务有点累。”她略带歉意的说道。 安让山偏开视线,嗓音微顿后才开口:“今晚先休息,治疗的事情回头再说。”最后几个字,他收得极轻,像是在给她留下选择,也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照顾。 “听您的安排,安指挥官。”她的声音里还有未散尽的困意,却依然干脆,不加任何多余的客套。 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把目光移向远处。雪落在他的肩头,迅速融成一轮浅色的印痕,顺着衣料的纹路蜿蜒消失。 前方的军部大楼在风雪中渐渐清晰,灯火像被风吹得微微摇曳,仿佛正等着他们走近。 第二次精神疏导任务,就在那一片渐近的光里——安静,却带着不言而喻的重量。 —两周后— 【安指挥官,抱歉这么久才联系您。北境事务繁杂,刚刚安顿妥当。不知您最近是否有空,可以安排一次精神疏导?】 她措辞专业而疏离,仿佛那只是躺在列表里的一个普通病人。消息发送后的瞬间,安让山的办公室里,一声轻轻的提示音响起。他正在审阅文件的目光没有抬起,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屏幕。 是那枚胖胖的云朵。 哨兵指挥官立即停下手中的工作,靠进椅背里,沉静的目光落在屏幕上。两周,不多不少。他几乎以为这朵云打算就此沉寂下去。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指腹在屏幕上缓缓敲击,删删改改,最终发出的,却是一句截然不同的、带着质问意味的话。 【我以为,优先疏导S级哨兵是高级向导的职责。】 云纾恩看到这条回复时,几乎能想象出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她笑了一下,没急着回。雪夜的冷风还从半开的窗缝里灌进来,她裹了裹围巾,才开始打字: 【抱歉,我不是高级向导。北境的风雪有点大,我们的工作进度比预计的慢了一些】 接着,终端又震了一下,跳出的内容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北境哨所的供暖系统一向很足,但前几天能源输送管道被风雪压坏了一段,正在抢修。这几天可能会有些冷。】 一条消息还没读完,第二条紧跟着弹出。 【听说向导对环境变化敏感。会影响睡眠质量?】 她愣了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些。这解释听起来有些刻意,却又精准地指向了她这几天的困扰。 【根据数据统计,好像是这样的。】她回答道。 他几乎是秒回。 【那你睡得还好吗?】 她有些意外,这个问题太过日常,好像一个身处同样环境的人,在询问一些最基本的、关于冷暖和睡眠的小事。这种笨拙却直接的关心,比任何专业的问询都更让她不知如何回应。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复: 【还好。只是偶尔会被风声吵醒。】 屏幕那头,安让山看到这句回复,指尖在桌上无意识地敲了敲。他沉默片刻,才重新找到了公事的借口。 【睡眠不好会影响精神状态。还是早点把治疗安排上吧。】 云纾恩看着他笨拙地把话题绕回来的样子,笑了笑,快速地回复到。 【听从指挥官安排。】 【周三下午七点,军部医务室。】 【明白。】 对话干净利落地结束。 然而,周三傍晚,暴雪如约而至。北境的狂风卷着雪片,像要吞噬一切。云纾恩刚穿好外套,准备前往医务室时,终端再次亮起。 安让山发来的第一条消息,带着明显的歉意。 【临时军务会议,今晚无法离开指挥部。十分抱歉,周三的安排需要更改。】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没关系”,第二条消息紧跟着弹出,语气带着商量和一丝不确定。 【如果你不介意,九点直接来我的书房可以吗?可以的话,位置我稍后发你。】 那句“可以吗?”静静地停在屏幕上,与他北境最高指挥官的身份形成了古怪的对比。仿佛一个温柔的陷阱,比任何命令都更具分量。 云纾恩看着窗外那片被风雪搅得混沌一片的天地。她沉默了片刻,指尖敲下两个字。 【收到。】 晚上九点,安让山推开书房门,他迈入的脚步顿了一下。 最先被他感官捕捉到的,是一缕极淡的花香 ——并非人造香料的甜腻,更像是鲜活植物在呼吸时吐出的、带着湿润水汽的芬芳。这缕气息精准地找到了他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像一只温柔的手,强硬却不容抗拒地,把他从战斗和戒备的状态里抽离了出来。 他的目光越过书桌,落在沙发一角。 云纾恩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柔和的灯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缘。她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仿佛对外界一无所知。身前的茶几上的茶早已凉透,杯壁凝着一圈细小的水珠。 她可能等了很久,却没有一点不耐。那是一种安静的等待——既不急躁,也不刻意。安让山发现,她似乎有一种能让时间变慢的特质。只是安静地存在于那里,就轻易地将这个属于他的、有序且刻板的空间,变成了她的领地。 窗帘半掩着,外面的风雪被厚布隔成一片低沉的呢喃,书房像是一个被柔光包裹的小小世界。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目光撞进他的视线。云纾恩并没有立刻起身行礼,只是将书合上,放到一旁,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安让山点点头,走到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他也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目光从她合上的书脊,滑到那杯凝着水珠的凉茶,最后回到她平静的脸上。疲惫的哨兵似乎需要这些真实的细节,来拼凑出一个结论——她真的在这里。 “手给我。”她的语气依旧直接,像在处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务。 他抬眸,依言将手递过去。她的指尖温热, 带着一种干燥而柔软的触感,轻轻搭在他腕骨的脉搏上。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纷乱的精神力,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由那一个接触点开始,荡开了一圈圈安静的涟漪。短暂的检视后,她抬眼看他,眼底带着一丝笑意:“情况比上次好了一些。” “只需要浅层治疗,不必进入精神图景。” 他看着她的眼睛,再次强调。这是他的底线。 她没多问,只点了点头,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双手覆上他的太阳穴。精神波动顺着她的指尖极轻地渗入——安让山闭上眼睛,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彻底掩去神色的前一秒,她似乎看到了他眼底隐约地犹疑和挣扎。 随着她的精神力如细碎的光点般落下,那紧绷的眉间线条,终于缓缓松动。只是那松动里仍带着一丝收敛,像是他在某个更深的地方筑起防壁,不让她靠近。 ——像是怕一旦放开,就会被看见不该被看见的部分。 “放轻松。”那声音像落在平静湖面的一滴水珠,涟漪一圈圈地扩散,把他的疲惫一点点剥落下来。云纾恩遵从他的要求。只在浅层中细致地梳理哨兵积累的精神疲劳,动作很稳,没有半分逾矩。他能感受到她柔和的精神触须,像最细致的梳子,耐心地将他那些因疲惫和警惕而缠结成团的精神丝线一一梳理开。那些盘踞许久的钝痛和烦躁,被一点点剥落、抚平。 她很守信,始终在他的浅层意识活动,没有半分逾矩。可在某个不易察觉的瞬间,她感到了一丝与他精神气息相似、却深埋得很深的雪意——冰凉而辽阔,像一片遥不可及的雪原。那是第一次治疗时,她偶然触到的地方。她没再探进去。结束后,云纾恩缓缓收回精神触须,慢慢睁开眼睛,发现他也正看向她—— 神情里有一瞬的空白,年轻的哨兵指挥官像是从某个过于安宁的梦中醒来,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感觉怎么样?” “……很好。”他过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我觉得很放松。” “那就好。”她笑了笑,带着几分职业性的满足,“按理说,您的级别高,我应该第一时间给您做疏导。但是队里的强制额度一直在催,我必须先完成那些排定的任务。” 原来只是因为这个。安让山安静地听着,心底的某个小疙瘩,无声无息地散开了。 她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香薰蜡烛盒,递到他面前:“喏,这是我在东南境出任务时顺手带的,那边的人很会做香薰。你……您晚上睡不好可以点一下,味道很淡。” 她不经意间转换的称呼,让他心头微微一动。 安让山低下视线,看着她掌心里的那个小木盒。它并不贵重,却像是特意为他留的一点尘世的、温暖的证据。他伸手去接,指尖在拿起盒子的瞬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手指,那份柔软和温度,几乎要让他沉溺下去。安让山的心脏猛地一缩,触电般收回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谢谢。”他听见自己用刻意到有点冷漠的声音说。 “客气了。谢谢您帮我打掩护。”她浑然不觉,大方地摆了摆手,背起包走到门口,转身朝他挥了挥手:“好好休息。我走啦,下次见。” 门被拉开,外头刺骨的寒风瞬间卷了进来,将她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也裹挟而去。小小的背影很快融进漫天风雪的夜色里。室内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窗外沉闷的、永无止境的风声。 安让山垂下视线,缓缓摊开自己紧握的手。那个小小的香薰盒子,传来一点木料和蜡的清香,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的气息,令他本能地想要抓住。 “她说下次见。” 年轻的哨兵指挥官默默地想,攥紧了手中的香薰盒子。 第5章 第五章 花与雪的契约 “下次见。”这句话在之后漫长时间里,仿佛成为了他们之间唯一确定也无须言明的约定。 北境,是帝国跳动着的、冰冷的工业心脏,也是一道永不愈合的、流着脓血的疮口。这里不仅蕴藏着驱动整个帝国运转的石油与稀有矿产,地表上那些被命名为“污染区”的禁地,也如癌细胞般密集分布。 作为北境军部的最高指挥官,安让山几乎时刻都处于高压与繁忙之中:根据地质卫星数据,重新划定因“畸变能量”而不断变化的安全边界;分析前线侦察队带回的、沾染着未知化学气味的土壤样本报告;在与邻国的视频会议中为一条矿脉的归属权寸步不让……当一切具体事务的喧嚣归于沉寂,他还要独自面对S级哨兵的宿命——在深夜里,哨兵敏锐的听觉总是能清晰地听到千里之外冰层开裂的声音和地底深处钻井平台那令人牙酸的轰鸣。 哨兵的天性,使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敏锐地应对异常——无论是污染区的扩散,畸变体的入侵,还是边境的潜在威胁。对帝国而言,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道活着的、永不疲倦的屏障。 除了这些,有时他还需要处理一些繁复的私人事务。安家在帝都根基深厚,势力庞杂。家族的触角遍布政军要害。拥有垄断帝国一半以上航道的运输集团,以及为军部供应尖端材料的秘密工厂。这些年安父逐渐退居幕后,家族事务均由几个儿子打点。虽远在北境,他依旧是帝都贵族圈子里最受瞩目的名字之一。 他办公室的公共邮箱里,宴请与邀约从不曾间断:格调优雅的家族宴会、附上全息照片的私人茶会、甚至是某个边远星系总督女儿的成年舞会邀请。大部分邀约总是通过他那位言辞滴水不漏的副官,以“北境军务繁忙,无暇分身”为由,礼貌而妥帖地回绝。 安让山从未对帝都社交场那些浮光掠影的热闹表现出热衷。对他而言,帝都更像一个华美的囚笼。除了每年必须回去述职、处理家族事务而外,他更喜欢留在寒冷而安静的北境。 冰雪覆盖的旷野、规律细致的巡守、夜半风声的低语……唯有这些纯粹、冷硬、不含任何杂质的东西,能让他暂时屏蔽外界的嘈杂与觊觎。在这片辽阔而荒寒的雪原上,年轻的哨兵指挥官心怀着那个难以诉说的秘密,保持着克制与孤独,仿佛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风雪冻结,只余下无声的沉默。 与很少移动的北境指挥官不同,云纾恩的行动轨迹要丰富得多。 她像一朵自由的云,在帝国辽阔的版图上穿梭,北境的寒风、南部的湿润热气、西境炽热干燥,每一地都有独特的气息与人情,每一次任务回来,她都带回不同的气息与色彩,海的咸湿、沙漠的炽热、热带花香的暖意、工业城市的金属甜腥,仿佛整个帝国都在她的步履与呼吸之间流动。她在帝都圣所的那个小小宿舍,就像一个临时的中转站,永远堆着来不及完全整理的行李和从各地淘来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他们的世界泾渭分明,却又因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紧密相连。云纾恩从未过问他为何不通过官方系统指派精神疏导任务,他也从未再次主动提及司徒老师那封神秘的信。 但每到季度工作量结算时,云纾恩都会发现自己北境出访的任务记录,被标注上了远超实际工作额度的“特殊顾问”时长。这意味着每个季度,她都可以领到优厚的特殊津贴。 她第一次发现时还特地查过记录,只见授权人那一栏,签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龙飞凤舞的名字,但授权单位,却清晰地写着——【帝国北境军部总指挥办公室】。聪明的云纾恩心领神会。这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北境指挥官通过自己的关系和方式,对她工作的肯定。 他们的合作,就这样以一种游离于官方规则之外、却又被官方记录所“承认”的方式,悄然地、稳定地保持了下来。在沉默的默契里,生长出旁人无从知晓的、私密的信赖。 由于不经过系统调派,云纾恩的北境行程和计划安排难以自动提前生成,忙碌的安让山也很难给出固定的休息时间。两人的精神疏导约定,只能依靠通讯器的联络来确定。 云纾恩的讯息常从不同的地方传来,有时是在西境的沙漠,有时是在帝都的街角。一开始的通讯内容总是简单明确,围绕着时间和疏导情况的敲定。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对话开始蔓延出工作的边界,话题逐渐丰富起来。多数时候云纾恩会分享自己在各地的见闻。帝国疆域辽阔,不同地域的文化与自然景观差异巨大,这些内容总让人感到新奇又有趣。偶尔,她也会询问一些特殊畸变体和污染区的情况,大概是在外出任务时见到了受伤的哨兵。安让山的回复一直很及时,回答虽然简洁,却从未缺乏耐心。 哨兵指挥官从不过问她的行程,但每当她踏上北境的列车后,他总会安排司机准时到站接她。仿佛是为了弥补她第一次独自赶来时,鞋袜都湿透、在风雪中坚持前行的场景。 随着见面的次数增多,为避免军部不必要的议论,治疗的地点固定在了他宅邸的书房。每次精神疏导时间并不需要太久,因此云纾恩一般第二天就会搭乘列车离开,继续她在帝国各地的行程。 即便如此,安让山在自己北境的宅邸里,专门给她留了一个休息的房间。每次在她到来的时候,房间里的壁炉总是温暖地燃烧着,床榻干净整洁,被褥蓬松柔软。 仿佛为了照顾她畏寒的体质和旅途的劳顿,房间进行了细微的调整。地上铺着厚厚的长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窗户换上了双层的天鹅绒窗帘,沉甸甸地垂落下来,滤掉了多余的喧嚣。房间的主灯被调成了柔和的暖黄色,床头柜上还放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散发出琥珀般的光晕。连盥洗室的细节也被逐一考虑到,地面铺设了地暖,即便是赤足踩上去也是温热的。浴架上备齐了柔软舒适的棉织物,浴盐和精油一应俱全。 云纾恩的到来会让忙碌的哨兵指挥官卸下疲惫和紧绷的神经。管家夫人很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到来,不管她是什么时候抵达,热腾腾的热巧克力、茶或者热汤总是准时端上。 这位和蔼亲切的妇人似乎总能提前知道见习向导每次到达的时间。各种冬日暖食总是适时的出现在她的餐桌上,丰富美味,少有重复。云纾恩很聪明,她知道这样的巧合并非偶然。只有那个看起来沉默内敛的指挥官才知道她的具体归期。安让山不多言,总是用不动声色的关怀,让她在异乡也能感受到温暖和安定。 某次精神疏导结束后的夜晚,云纾恩回到客厅。夜色已深,宅邸里的其他人似乎都已歇下,窗外风雪呼啸,室内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整个温暖而安静的空间,仿佛都只留给了她一个人。 她窝在客房壁炉前的单人沙发里,身上搭着柔软的羊绒毯子,小口喝着管家太太特意为她提前温好的热巧克力。甘甜的暖意从喉间一直滑入胃里,让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她不由得想到这份工作的种种。 食物可口,环境舒适;工作时间自由,无需向任何人汇报;远超标准的特殊顾问津贴;工作对象温和沉敛,从不提出任何额外要求,永远只在浅层精神疏导后就准时结束。 云纾恩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将这一条条优点在心里过了一遍。除了路途遥远、天气实在太过寒冷之外,这简直是一份……完美的工作。 这个念头让她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一点点碎碎念,其实在写这个故事最初部分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有什么动机让故事的前半程里,让我们小小的见习向导一次一次的奔赴遥远的边境。 仅仅是命令,或是尚在萌芽的友谊或者感情,似乎都不足以支撑这份不辞辛劳的坚持。 后来我找到了答案,一个或许有些“不那么浪漫”的答案:是一份安心的工作环境,一位尊重自己的上司,和一份公允的回报。 这世间许多的坚持,并非源于虚无的承诺或过分炙热的爱,而恰恰是这些最朴素、最坚实的东西。 所以,在这里,想送出几句小小的祝福: 愿每一位在职场奔波的朋友,你们付出的辛劳,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回报; 愿每一位在学海求索的学子,你们所有的努力,都能浇灌出梦想的花朵; 也愿我们每一次交付的爱与真心,都能被温柔地接住,被好好地珍视。 我的笔力尚浅,讲述的亦是一个平凡的故事,读者寥寥。 但在浩瀚如星海的网络空间里,能与此刻正在阅读的你们奇妙相遇,已是我莫大的荣幸。 愿屏幕前的你,愿你的每一次奔赴都有意义,每一次付出都有回应。 永远幸福。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花与雪的契约 第6章 第六章 沙尘与风雪 【云纾恩】: [图片] 【西境的盐沼,白天看起来像雪地,一脚踩下去却是滚烫的。这里的太阳,毒得像淬了火的针。】 【安让山】: 【注意盐尘灼伤。过滤面罩带了?】 他的关心,永远藏在这些不容置喙的、指令式的问句里。云纾恩笑了笑。 【云纾恩】: 【当然。把自己裹得像个木乃伊。】 【说真的,我觉得北境的冷,都比这里的热要坦诚一点。至少冷就是冷,不会伪装成雪地来骗人。】 【安让山】: 【从数据上看,重度霜冻和急性热射病的致死率,没有太大区别。】 【云纾恩】: 【……】 【云纾恩】: 【……我后天出发去北境。】 【安让山】: 【嗯。】 【云纾恩】: 【嗯。】 【给你带了点这边的香料,据说丢进炭火里,能闻到太阳晒过沙子的味道。正好拿去中和一下你那边的冷空气。】 【安让山】: 【有心了。】 【西境夜间沙暴频率高,天黑后不要离开哨站。】 【云纾恩】: 【知道啦,指挥官。】 【安让山】: 【到了之后先好好休息。我周三七点结束会议,会直接回书房。】 【云纾恩】: 【好,七点书房见!】 ---- 安让山为她拉开书房的门,一股暖气迎面扑来,瞬间隔绝了门外呼啸的北境寒风。 书房的灯光柔和,暖黄色在厚重的窗帘与天光交错间流淌。北境的风呼啸着拍打窗外的窗棂,带来干冷的气息,却被厚重的玻璃和窗帘隔住,只留下轻微的振动。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侧身让她进来。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军装的硬朗线条被柔化,显露出属于年轻人的、干净利落的肩颈线条。 云纾恩走了进去,身上仿佛还带着一丝沙漠热风与阳光混合的气息。她的脚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安让山在她身后关上门,书房内便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轻微的噼啪声。 他回到书桌后坐下,目光平稳地落在她身上,那份独处时的紧绷感,似乎在她踏入这个房间的瞬间,就悄然消散了几分。 “来的路顺利吗?”他低声问,声音沉稳而略带探询,仿佛在测量她的状态。 “顺利,只是风大,让我打了不少哆嗦。”她微笑着脱下外套,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仿佛知道到她有些畏寒,房间里的壁炉提前调高了温度。壁炉里的火苗跳动,投出暖色光影,映在她脸上,柔和而生动。 他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被风吹得微红、也似乎被晒黑了一点的脸颊上。那双通常因为专注或戒备而显得锐利的眼睛,此刻微微放松,仿佛在确认她确确实实站在他面前,而非只是通讯里浮动的图标与文字。 云纾恩把包放在沙发旁,从里面取出一个雕刻着奇特花纹的小金属瓶,递到他面前:“西境带回来的香料,据说有驱寒安神的作用。你试试?” 安让山起身走到她面前,视线从她带笑的眼睛,落到她递来的瓶子上。他伸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指腹。那一瞬,仿佛踩进柔软又温暖的沙滩上,心脏都跟着沉了一下。他迅速收回手,仿佛被那一点温度烫到,指节蜷了蜷才接过瓶子。 他没有立刻道谢,而是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还带着她体温的瓶子,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却又被他很快地抿直了。云纾恩看着他这个小动作,笑了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我也没尝过,说不定味道很奇怪呢。”她微微偏头看他,眼神里带着安抚和一丝俏皮的试探。 他这才抬起眼,耳根似乎有些微微发热,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稳低沉:“……谢谢。” 窗外北境的风雪被厚窗帘隔绝,只剩低沉的呼啸。安让山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看她熟练地调整着通讯器把设备静音。屏幕的光打在她侧脸上,眉眼柔和而专注。 “准备好了?”她轻声问,眼神里带着专业而温和的关怀。 他点头,呼吸比刚才要平稳一些。心底那份因她到来和那份小小礼物而搅起的波澜,正缓慢地、伴着屋内的暖光与她带来的气息,一点点融化成一种名为“安心”的东西。 第7章 小剧场一 提亚蕾花 【小剧场一】提亚蕾花前篇 安让山【有件事……一直想和你确认,不知道方不方便?】 云纾恩【是和我的疏导工作有关的吗?】 安让山【算是吧。】 云纾恩【那当然可以,您请讲。】 安让山【可能有点私人……我想问,你平时常用的,是哪一款香水?】 云纾恩【诶?香水?】 安让山【嗯。】 【我最近睡眠质量不高,精神阈值不太稳定。】 【之前你为我做疏导时,闻到过一种很特别的花香,似乎有……镇静和舒缓的作用。】 【我查过资料,特定的气味可以调动或抑制哨兵的五感,所以想做一个参照研究。】 云纾恩【尊敬的指挥官大人,我很遗憾地通知您:工作期间,圣所严禁我们使用任何香水或带有浓烈气味的个人用品。】 【所以,您闻到的,大概率是我的——】 【向导素。】 安让山【…………抱歉。】 【是我冒犯了。】 云纾恩【没关系没关系,这是正常现象,您别紧张。】【我们的向导素都在塔里做了登记,用于追踪和辨识,也能临时稳定哨兵情绪。】【可能您对我的向导素,稍微敏感一些。】 安让山【……原来如此。】 云纾恩【是的哦。】 【塔里的存档分析过,我的向导素气味最相近的是一种叫做“提亚蕾”的花。】【茜草科,栀子花属,产自南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群岛,是很多热带香水的核心香调哦。】 安让山【了解了】【非常感谢你的解答。】 --- 【小剧场一】提亚蕾花中篇 夏知聿【哟,太阳从北边出来了?我们北境的大指挥官,居然会主动呼叫我这个帝都的情报贩子。】 【说吧,是看上了哪个邻国的公主需要我帮你查背景,还是你那边的弹药库被雪压塌了需要我瞒报?】 安让山 【帮我找样东西。】 夏知聿 【东西?能让你安大指挥官开口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东西。直说。】 安让山 【一种花。提亚蕾,别名大溪地栀子花,学名Gardenia taitensis。茜草科,栀子花属。原产地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亚群岛,核心产区塔希提、库克群岛。】 夏知聿 【提亚……什么拗口的名字?停。】 【安让山,你是不是拿错讲稿了?这是帝国皇家植物学的研讨会,不是北境军务会议。】 【说人话。你要这花干嘛?】 安让山 【气味。】 【对哨兵的精神稳定有正面作用。】 夏知聿 【你少来这套。】 【要花还不简单?帝都那些想给你送花的名媛千金,队伍都快排到军部大门口了。有好几家还托人找到我这儿,问我你喜欢什么品种,我都快成你的“鲜花代收点”了。】 【怎么?送上门的你理都不理,现在反倒要我帮你找一朵南太平洋的野花?】 安让山 【……】 夏知聿 【哎哟……】 【不会真是有人送了你这么一朵,所以念念不忘吧?】 安让山那边的对话框,陷入了更长久的、堪称死寂的沉默。这沉默,无异于默认。 夏知聿 【哈哈哈哈哈哈我懂了。】 【全懂了。】 【可以啊你安让山,你这棵铁树,不开则已,一开就要开朵什么蕾什么亚?】 安让山 【……能办吗?】 夏知聿 【废话。别说花了,就算你要塔希提岛上的沙子,我也给你连夜空运回来。】 【不过我可提醒你,这种热带花卉,在帝都的话,最多也就能在顶级温室里找到几株,娇贵得很。】 安让山 【找到了先留着。等下次军部物资调配,再一并送来。】 夏知聿 【哟,还挺勤俭持家?不用我给你单独开一条补给线,确保鲜花次日达?我们北境指挥官追人,怎么能输在后勤上?】 安让山 【闭嘴。】 夏知聿 【行行行,都听你的。】 【放心吧,这事交给我了。我倒要看看,这朵来自热带的花,究竟是能治你的失眠……】 【还是能治你的相思病。】 安让山的好友夏知聿,出身帝都夏家,自少年起便是名流圈中引人注目的存在。 与沉默内敛的安让山不同,他天性风流,言辞轻巧,最擅长在人群里调度气氛。他眉眼带笑,仿佛天生与人亲近。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总像盛着一捧笑,给人一种不设防的亲近感。夏知聿相貌英俊,性格讨喜,懂得如何讨人欢心,曾和无数贵族家的女儿们传出绯闻。在帝都上流社会中,他一直是最受欢迎的存在之一,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与他交往。 夏知聿并没有觉醒为哨兵或向导,这在贵族子弟中并不少见。他自己对此并不介怀,反而将精力全都倾注在头脑与人脉的运作上。军校毕业后,他选择进入帝都情报部。凭着机敏的头脑、极强的洞察力和圆滑的交际手腕,夏知聿很快崭露头角。情报部的许多隐秘任务,他都能完成得滴水不漏,因此在上层很受倚重。 聪明、圆滑、嘴贫、风流,是对夏知聿最直白的形容。他懂得如何在帝都上流圈子中纵横捭阖,却也从不会把自己完全暴露给任何人。许多人觉得他只是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但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夏知聿能在情报部混到如今的位置,靠的绝不只是家世背景,而是过人的聪慧与极强的手腕。 夏知聿是个极聪明的人,他风流外表之下藏着锐利心思。他消息灵通、八面玲珑,凡事都点到即止。是人人都愿与之交往的朋友;然而他也深谙人心的幽暗,懂得每一个笑容背后可能潜藏的算计。或许正因如此,他鲜少让人真正走近自己的内心。真正被他视做挚友的人,只有一个—自幼便与他一同长大的安让山。 他们相识于幼年,两人常在彼此家中出入。那时候的安让山还没有如今的冷峻寡言。两个少年一同练射击、打马球,或是干脆赖在书房里,胡乱翻阅堆得高高的典籍。那些年,他们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后来,安让山的父亲从遥远的莱亚岛驻地回到帝都,开始以近乎苛刻的方式管束儿子,自那之后,安让山的性格渐渐沉稳收敛起来,不再轻易显露情绪。夏知聿并不在意这种转变,依旧时常语出惊人,偶尔换来好友冷淡的一瞥,他只会仰头大笑,笑声清朗,带着少年特有的无所畏惧:“你别总板着脸嘛,让山,你这样,很快会没人喜欢的。” 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小小少年慢慢长大,两人的友谊并未因性格的分歧而疏远,反而愈发深厚。若说安让山是深海,冷静而寡言,那夏知聿便是海面上恣意翻涌的浪潮,总能在不经意间,带来某种不容忽视的光与热。成年之后,两人各自肩负家族与军部的重担。几年前,夏知聿在帝都情报部执行一次秘密任务,意外被牵连进一场政治斗争。对方设计周密,几乎将他逼入死局。就在夏知聿以为自己必然会被“沉河”的那个夜晚,安让山却带人及时赶到,将他硬生生从刀光血影中拉了出来。 鲜血溅落在冬夜的石阶上,夏知聿靠着好友的肩膀,狼狈得前所未有。他笑得嘶哑,却仍旧带着一贯的轻佻:“……安让山,你这是要我以身相许么?”安让山没有答话,只是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那一刻,夏知聿才真正明白,这份从少年起便延续下来的情谊,早已深到生死与共。自此之后,他时常笑称自己欠安让山一条命。但在心底,他也明白,那并非一句轻巧的调侃,而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事实。 “好好地要什么花,也不知道冷脸豹子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夏知聿伸了伸懒腰,给安让山买花去了。 【小剧场一】提亚蕾花后篇 提亚蕾花送到的那天,北境的风雪正厚。 安让山亲自收下,吩咐人放进书房最暖和的位置,又耐心地为它换上清水,理顺花瓣边缘细小的褶皱。他极少这样,不急着回去军部,而是站在那儿,像在审视一件美好的事物。。 花开得很安静,花瓣柔白,叶色沉绿,气味在暖气的烘托下缓缓散开。他俯身嗅了嗅,眉心不自觉松了一点。晚上,他比平时提前回书房。门刚推开,满室的花香迎面而来。他想象着这香气会像那天车里的味道一样,让他的心安静下来。 可呼吸间,他愣了。 香气温柔,却与记忆中那份味道只沾了个浅浅的边。 半晌,他低声哼了声,像是在嘲笑自己。 ——向导素是重要的信息素,每个人的都独一无二,自然界的花香再相近,也不可能一模一样。 他竟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基本常识。 或许,让他觉得安心的,从来不只是那股花香。还有她靠在椅背时平稳的呼吸,她说话时唇角若有若无的弧度,甚至那点不经意靠近的温热气息。这些细节像雪下的暗潮,在冰层深处缓慢涌动,不惊不扰,却足以撼动最厚的冰。 年轻的哨兵指挥官靠在靠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眼神却飘向书桌上那瓶开得正盛提亚蕾花。花香在空气里淡淡流淌,但始终和她身上独一无二的向导素差了一截。他拿起通讯器,想着给她发条信息,想问她现在在哪里,想问她现在在做什么,消息已排好字,然而手指悬在发送键上,仿佛一按下去就暴露了自己这份偷偷的牵挂。他停在屏幕前,盯着那个胖乎乎的小云朵头像发呆。终于,他叹了口气,把通讯器轻轻放回桌面,手指碰了碰花瓶。心里闷闷的,像有条无形的线,悄悄缠住他。她的气息、她的神情、她的温度,全部像幽光一样潜伏在胸口,让他在北境的寒风里,悄悄地想要靠近一点。 【小剧场二·终篇】 夏知聿 【安小少爷,收到我为你精心挑选的南太平洋之花了吗?我可是第一次给男人送花,感动到流泪了吗?】 安让山 【收到了。】 【味道不对。】 夏知聿 【???】 【味道不对?怎么可能!我找的是帝都最好的花商,从总统一号温室里给你抢出来的,保证血统纯正,新鲜芬芳!等等,【是她嫌弃了?】 安让山 【是我的问题,与花无关。】 【以后不用再送了。】 夏知聿 【“是我的问题”?】 【安让山,你别告诉我,她用“花的味道不对”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借口,把你给拒了?】 安让山那头,沉默了。这在夏知聿看来,就是默认。 夏知聿 【我靠,还真是?!】 【啧,我就说了北境那破地方鸟不拉屎,除了雪就是冰,人心怎么可能捂得热!情场如战场,你打仗在行,追人我才是专家。别消沉,这事儿还有救!】 夏知聿 【A计划,“战略性偶遇”:告诉我,她下一个外派任务点是哪儿。我动用情报部的资源,给你也安排一个合情合理的公务,让你“恰好”也出现在那里。你俩在异星他乡“不期而遇”,这剧本够不够浪漫?】 夏知聿 【要是拉不下你指挥官的脸,那就B计划,“情报致胜”:给我一天时间,我把你心上人从小到大的履历、喜好、甚至童年宠物叫什么都查个底朝天。她喜欢绝版书,我就给你淘来;她欣赏某个小众艺术家,我就安排一场私人见面会。送礼物,要送到心坎上,懂不懂?这叫投其所好。】 夏知-聿 【再不行,只能我亲自出马了。C计划,“终极渗透”:把她通讯号给我,我用情报部的名义去跟她“聊聊”,比如“关于北境出访任务的常规回访”。我保证三句话之内,帮你把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探个一清二楚。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安让山 【不用。】 夏知聿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要面子!感情的事,面子值几个钱?听我的,大丈夫能屈能伸,追女孩就得不要脸!】 【不然这样,你给我个暗号,我连花带巧克力、再附上一首我亲自操刀的小情诗,一套全给你整过去,保证——】 安让山 【夏知聿。】 夏知聿 【啊?】 安让山 【再说一个字,你就亲自来北境送。】 【连人带花。】 夏知聿 【!】 【行行行,算我多事,我不说了,当我没问!】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第8章 第七章 繁星城余烬 【云纾恩·繁星城】 【云纾恩·繁星城】【这里的夜景太夸张了,天上的全息广告和人工照明,把真正的星光都彻底遮盖了。】 【我刚从一条空中步道上走过,脚下是透明的,低头就能看到几百米下面穿梭的车流,感觉像在一条看不见的河上行走。】 【繁星城,不愧是科技中心啊。看起来比帝都现代化很多啊。】 【安让山】【你很喜欢那边?】 【云纾恩】【嗯,挺有意思的,而且人才也多嗷。 好多顶尖的S级!我甚至见到了“深海”计划的首席哨兵你知道他吧,代号峨眉峰的哨兵,听他讲怎么用精神力屏障在万米水压下维持稳定,简直了!牛牛牛!】 【安让山】【……】 【云纾恩】【怎么不说话?难得我出差能碰到这么多厉害的人。】 【尤其是那些特邀嘉宾,那些个精神力。】 【闪耀四方啊】 【安让山】 【……】【帝都和北境也不缺。】 【云纾恩】 【不缺啥?】 【安让山】【S级别哨兵...】 安让山】: 【】 【云纾恩】 收到。】 【我会在本次《繁星城论坛见闻报告》中,为您特别补充一条备注。】 【安让山】 【……不必。】 云纾恩 【备注:北境军部S级哨兵储备力量雄厚,综合实力不容小觑,尤其在指挥官阁下的卓越领导下,战斗意志与专业素养均属帝国顶尖水平。】 【】 【安让山】 【删掉。】 云纾恩 好啦,不逗你了。】 【说真的,繁星城这边的精神力应用技术确实很前沿,我看到了好几种新型的辅助治疗设备,感觉很适合北境的哨兵训练营。回头我把资料整理一下发给你。好不好?】 安让山】 【嗯。】 【你下一次精神疏导的排期,是什么时候?】 北境的天色比繁星城早暗许多。 火车抵站时,已经下了半夜的雪。 火车站口出来的人群里没有往常那辆低调的黑车。云纾恩还在整理行李带子,抬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雪幕里——不是司机匆匆的身影,也不是身后排列的随从,而是他,安让山,站得笔直,挺拔的身形在寒风里像一座沉默的灯塔。 她愣了片刻,先是以为认错了人,声音放轻了一点:“这是——你?”带着不太肯定的询问,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她记忆里往常来车站接她的司机。北境的冷风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年轻的哨兵指挥官站在她面前,气息沉稳,安静地注视着她。 他没有笑,也没多言,只是向前几步,伸手把自己手上的斗篷递给她,动作安静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雪花落在他肩头,融作一圈微小的湿痕。 “今天路滑,小心脚下。”安让山的声音不急不缓,眉眼微微皱起,像是刻意压住了什么。她没察觉,他在握行李杆时指尖短暂收紧,像是在驱赶某种不快的情绪。 哨兵指挥官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脸色比平时略显凝重,眉梢微蹙,眼神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闷意,那种隐忍让整张脸看起来更立体,更有几分冷峻。微微紧抿的唇角和略显紧绷的下颌线,像是在努力控制情绪,又不想让别人看出分毫。 敏锐的见习向导注意到他的微妙神情,却猜不透原因。“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吧。”她暗暗地想。 走到车前,安让山给她打开了副座的门。这次没有司机前来——平日总是有人替他处理这些事情,如今却是他自己开车。 她没敢多问,安静地坐上副座,透过车窗望向北境昏暗的街景,偶尔瞥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关节微微发白,动作依旧干净利落,偶尔,他会下意识地抿唇,眉梢微蹙,又很快恢复平静。 车内温暖,云纾恩的向导素气息渐渐弥漫开来,淡淡的香气让紧绷的空气柔和了几分。安让山感受到那股香味,不由得心底微微放松。他用余光扫过副驾驶的侧影,目光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她真的在自己身边。 ---北境的星空比繁星城的灯光好看很多的。--- 年轻的指挥官心里没头没尾地想。 回到宅邸书房,他将一只细长的黑色盒子推到她面前。 “给你。” 云纾恩挑眉:“什么日子?还送礼物。” “你一个人到处跑,这个……能用得上。”他垂下视线,声音沉稳,却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她打开盒子,一只低调却质感极好的黑色腕表安静地躺在绒布上。表面线条干净,几乎没有多余装饰,只有内圈隐隐流动着一层淡银色光纹。 “新技术,防水、防冲击。”他顿了顿,“能监测你的精神疲劳迹象,提醒你在高压任务中及时休息。” 他说得平淡,像是在介绍一件普通装备。 顿了顿,他加了一句,“可以关联多个终端设备然后同步数据。” “如果你需要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指挥官的耳尖有点泛红。 云纾恩忙着戴上腕表,调整松紧,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它上,并没有注意到他最后的话。 腕面与肤色衬得分外好看。她抬手对着他笑:“好看耶,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她转过头对着,笑着对他道谢。明亮的眼睛像海面被雨水打碎后的闪光,映着暖黄灯光,轻快而真挚。 “喜欢就好。”他说,目光变得柔和柔和,指尖微动,似乎压下心底隐约的占有感。 --------------- 几天后,云纾恩回到了帝都,在好朋友的咖啡馆里闲聊。袖口微微滑下,露出腕表。 “哇,这不是帝都研究院刚发布的‘天弦’吗?限量试用款诶。”季知节眼睛一亮。她是帝都的科技开发管理部的工程师,对新科技关注度颇高,很是喜欢这些产品。 她接过手表,轻轻拨动着界面“气候同步....卫星定位...安全区域预警....功能很全啊。诶,还有精神链接辅助。” 季知节兴奋地研究着手中的手表,如数家珍地介绍道,“这是研究院穿戴部门最新的研发成果呢。据说可以记录佩戴者精神波动的异常并发出低频提示。这个感应芯片很贵诶,所以目前还没有投入大规模使用。估计以后也很难商品化吧。” 云纾恩挑了挑眉:“是吗?我还真不知道。” 季知节盯着她笑:“你不知道也有人给你弄到?啧啧,背景不简单啊。” 云纾恩只是笑,没有解释。她接回表戴上。小巧的表盘泛起淡银色的光纹,像一颗猫眼石。在手腕上静静闪动,低调而精致。 在北境的驻地,安让山坐在书房里,门口的架子上挂着她离开前留下的斗篷,上面上残留着一丝微弱的花香——和提亚蕾的花香有浅浅的相似,还有一些更加柔和的气息混杂在寒风中,带着她的存在感。 窗外风雪呼啸,他的视线无意识地停在那个斗篷上。手指微微敲击桌面,脑海里回放着她戴上腕表时的笑容和亮闪的眼睛。那一刻,心底涌起一丝暖意。年轻的哨兵指挥官转头盯着窗外雪景发呆,仿佛能通过北境与帝都之间的距离,感受到她手腕上那一抹银光。 第9章 小剧场 二 繁星城的哨兵 安让山 【知聿,我需要一份资料。】 【关于繁星城近期注册在案的S级哨兵,尤其是参加了最新一期精神力应用论坛的人员名单和评估报告。】 夏知聿 【哟,这公事公办的语气……是安指挥官在向我下达指令?我可不归你北境军部管啊。】 安让山 【……私人请求。】 夏知聿 【这就对了嘛。】 【不过,我记得某人说过,繁星城是座没有灵魂的玻璃罐头,这辈子都不想去第二次。】 【怎么,突然对罐头里的沙丁鱼感兴趣了?】 安让山 【只是常规的资料搜集。】 夏知聿 【常规?】 【你安让山的“常规”,是在北境防卫图上找茬。】 【主动问一个你不喜欢的城市,问一群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这不叫常规,这叫**“特级警报”**。】 安让山 【……有人提及。】 这不叫常规,这叫**“特级警报”**。 夏知聿 【“有人提及”?】 【就让你这台精密仪器“性能失常”了?】 【安让山,你别装了。】 【你嘴上说着“资料资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其实心里想的是“好奇”,对不对?】 【但你觉得“好奇”这个词太感性,太不像平时的你,所以说不出口。】 安让山 【打这么多字,你不手疼吗。】 夏知聿 【手疼?我这是兴奋。破案的兴奋!】 【我的结论就是:我们北境冰原上最坚固的堡垒,出现了一丝裂缝。而且,源头来自一座热烘烘的“玻璃罐头”城。】 【怎么样,我的分析报告,需要我盖个情报部的章发给你吗?】 安让山 【……不关你事。】 夏知聿 【行吧行吧,嘴真硬。】 【不过你不说具体情况,我怎么“假公济私”?随便把S级哨兵的内部评估报告给你,我这是渎职。】 【除非……你承认你就是单纯“好奇”,满足一下我这个朋友的八卦之心。】 安让山 【好奇心没什么意义。】 夏知聿 【可惜了,你这人啊,你要是多点“八卦”精神,日子能热闹十倍。】 安让山 【我不需要热闹。】 夏知聿 【行行行,不逼你。真是的,我这张嘴都要憋坏了。】 【下次你别装模作样来问我,我可是读得懂你这种“闷骚克制”的暗示。】 安让山 【我克制得很好。】 夏知聿 【是,你克制得太好了,好到别人一丁点都察觉不出。】 【啧,真是白瞎了你那张脸。】 安让山 【……】 夏知聿合上终端,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脸豹子克制得过于好了,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疯。 小剧场二 ——优秀哨兵后篇 几天后,夏知聿发来一份资料。 夏知聿:喏,你要的繁星城注册哨兵资料。看完别说我偏心,我这是冒着挨处分的风险,替你开了小灶。 安让山:我会记得。 夏知聿:哟,居然还会说“记得”。那我是不是可以开口要点补偿?比如北境特产?——算了,指挥官大人那点破雪,除了冻脚还能干嘛。 安让山:…… 夏知聿:我看了下,确实出了几个新人,素质不错。但你要真想打听所谓“优秀哨兵”,恐怕不止是关心帝国未来。 安让山:你想说什么? 夏知聿:呵,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平时对这些事情避之不及,忽然主动过问……啧,我这张嘴总是控制不住,容易多想。 安让山:别想。 夏知聿:好好好,我闭嘴。 安让山:谢谢。 夏知聿:谢什么?我这人啊,最喜欢看你闷得要死却又不得不找我帮忙的样子。活像一头冷脸豹子,被迫伸爪子讨东西。 安让山:…… 看完资料后,安让山放下手中的平板,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像是在整理脑中的思绪。心底那股小小的骄傲仍在蔓延——无论论坛里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他清楚自己,比那些所谓“优秀的哨兵”都更冷静、更强大。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烦躁。像是心湖被投下一枚小小的石子,涟漪四散,扰得他无法平静。那情绪锋芒不显,却暗暗带着几分酸涩。 他微微皱眉,脑海里闪过她从繁星城集训回来时的笑声、举手投足的神态,以及那一丝特有的向导素气息。那味道既熟悉又遥远,在北境寒风和雪景间,透过记忆弥漫开来,让他心底泛起轻轻的悸动。 安让山又低下头,重新整理资料。他意识到,这份骄傲背后,掺杂着一种隐约的占有欲,像锋细的刺,微微扎进心口,让他无声地承认,自己已被这股情绪牵动得无法全然理智。书房很静,静得让人心里空落落的。他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角轻轻敲击,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通讯器。屏幕上闪动着她的头像——一个小小的、胖乎乎的云朵形象。那可笑的模样让他皱了下眉,却又在不知不觉间,盯着看了许久。 他低声轻哼一声,似乎是在自嘲自己的心思。终于伸手,打开聊天程序,却停顿了很久。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像是在和自己的腼腆较劲。那一瞬间,他的内心悄悄涌起一种想要靠近她的渴望。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触屏幕,开始给远方的见习向导发信息 安让山【……平时帮忙训练或疏导哨兵,工作都还顺利吗?】 第10章 第八章 海胆与旧灯 【云纾恩·西南海岸】 【云纾恩】 【暴雨又来了,来得快去得也快。空气里全是海的味道。】 【安让山】 【少在外面淋雨。】 【云纾恩】 【指挥官这是担心我?】 【安让山】 【任务期间注意身体,是常识。】 【云纾恩】 好 【这边的事多,结束后我要回帝都去完成这个季度的工作汇报。还有两门圣所的课要修。可能要耽搁久一点才能来。】 【等我忙完了给你说哦。】 【安让山】 【好。】 —— 云纾恩隔着屏幕,想象着他淡漠的神情,语气不咸不淡,像是把关心拆成了规矩来讲。 风声和雨点打在她肩上,像是连信号都被潮湿裹住了。她看着手腕上精致小巧的表。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弧线,撇了撇嘴。简讯切断,屏幕骤然暗下。北境的书房里只剩壁炉噼啪声,他在书房坐了许久。西南海岛的雨声仿佛隔着数千公里传来,带着潮湿而温热的气息,让他莫名烦躁。 半月后。 北境火车站的风雪,一如既往地凛冽。 安让山站在月台的尽头,任由夹杂着冰晶的寒风,吹动他黑色大衣的衣角。他没有看列车进站的时间,只是安静地,在无数驳杂的气味中,捕捉着那一缕独一无二的、不属于北境的气息。 终于,他捕捉到了。 那是一股混合了热带阳光、咸涩海风与椰糖甜腻的、温暖的香气。像一把无形的、柔软的刀,瞬间切开了北境这片由冰雪与钢铁构筑的、冷硬的世界。 他抬起眼,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她。 她踏下月台时,微卷的发丝间仿佛还残留着海岛的阳光。安让山走上前,接过她的行李,动作依旧克制,指尖却在那股温暖的气息拂过时,不受控制地收紧了。 “怎么,这么冷的地方,你也穿得这么单薄?”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手却将早已准备好的、内里衬着厚厚绒毛的斗篷,递给了她。 从几个月前她从繁星城外出任务结束再来到北境起,接站的事他便亲自做了起来。大概是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她经常来进行精神疏导吧。她曾经猜测过,这些贵族真是小心谨慎呢。她自顾自的想了想,没有多问。 “热带的太阳太热情,一时还没习惯这边的冷。”她笑着,毫不在意他语气里的那点僵硬,反而将掌心里的一包椰子糖塞了过去,“尝尝。” 安让山低下头,看着那卸小小的糖纸,像是在权衡什么。最终伸手接过,指尖微凉,像是抵住了那股莫名的灼热。 书房里很安静,壁炉的火光在他英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云纾恩坐在他面前,湿热的气息还没被北境的冷风驱散,皮肤上那层热带的暖香与海风味道并没有掩盖那股熟悉的花香。 他闭着眼,配合着她的精神疏导,呼吸渐渐均匀下来。 精神疏导结束后,年轻的哨兵指挥官靠在沙发里,神色放松。 “你下次……别在雨季去西南部。”他忽然低声说。 云纾恩睁开眼,并没有直接表示赞同:“听起来像命令。” “西南的雨季,空气湿度会超过临界值,精神干扰的频率会比平时高三成以上。”他侧过脸,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那里的湿气……会放大哨兵的负面感知,对向导的精神力消耗也更大。” 他用最专业的数据,说着最私人的关心。 云纾恩仔细地听着,她没再反驳,反而探身去拿旁边的茶杯,提醒道:“糖你还没吃。” 安让山沉默片刻,拆开糖纸,将一颗糖放入口中。甜意在口腔里慢慢化开,不浓烈,却像一点执着的暖流,一点点地,压住了他心底那道翻涌了多年的、苦涩的暗流。 他抬眼看她,像是要说什么,最后闷闷地加了一句说:“听说......雨水淋多了,老了以后容易得关节炎。” 云纾恩忍不住笑了“说起关节炎,老待在北境这种天天下雪的地方,老了才更容易得关节炎吧。” “说起这个,”云纾恩边说边站起,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包得皱巴巴的纸包,“上次我说的海胆壳,专门给你带的。” 他拆开纸包,掌心托着四五个大小不一的海胆壳。淡紫与象牙色的壳面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细密的放射纹理像潮水的脉络,宛如握住了几轮来自异乡的、小小的月亮。 那微弱的光,折进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终于映出了一点几乎要被掩去的暖意。 “漂亮吧?”云-纾恩重新坐下,手撑着脸,语气轻快又带着一点得意,“海岛的人会把它们做成小台灯,很精致哦。这几颗是我挑的最好看的,就当是你送表的谢礼啦。” 她手腕上的腕表贴合着她纤细的骨节,仿佛为她定制。冰冷的金属在她肌肤衬托下多了点温度,黑色的表盘和流动的光泽她眼睛有种莫名的相似。 安让山的指腹,极其缓慢地,摩挲过海胆壳光滑冰凉的弧度,像是要确认它的每一道纹理。他看着掌心这几枚脆弱却美丽的小东西,它们来自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充满了阳光与色彩的、属于她的世界。 他唇角,终于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 “谢谢。”他说。 声音低而稳,像将什么珍贵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藏回了内心最深的地方。 第11章 小剧场三 海胆灯 【小剧场三·海胆灯前篇】 安让山:“海胆壳……能做成灯?” 夏知聿:“海胆壳?你要做台灯?” 安让山:“嗯。” 夏知聿:“哟,这可稀奇了,你什么时候对家居摆设感兴趣了?北境风雪大,你这是打算把家里弄成海底世界吗?” 安让山:“只是……有人说能做成灯。” 夏知聿:“有人?谁啊?你总不能自己去捡海胆吧。” 安让山:“你知道怎么做吗?” 夏知聿:“你觉得我像是知道的人吗?不过嘛——找几个人查个工艺方法还不难。五分钟,给你个成品图。” 安让山:“……嗯。” 夏知聿:“哎,不夸一句我?” 安让山:“有用。” 夏知聿:“‘有用’?就这仨字?安指挥官,你这夸人跟发公文似的。” 安让山:“你就说能不能查。” 夏知聿:“能!不过我好奇——谁送你的?能让你亲自研究台灯工艺,这人不简单啊。” 安让山:“……一个朋友。” 夏知聿:“男的女的?” 安让山:“不关你的事。” 夏知聿:“啧,遮遮掩掩的,八成是女的。 知道了,是不是那个小提亚蕾花儿女孩啊?怎么,繁星城哨兵的醋不吃啦?” 安让山:“你话太多。” 夏知聿:“等等,你北境有海胆壳?” 安让山:“据我所知,北境只有鲸鱼的骨头。” 夏知聿:“所以,是对方送你的?!!是不是?” 安让山:“我们只是朋友。” 夏知聿:“难怪不吃醋了呢。几个贝壳就把你哄好了?瞅瞅你这不值钱的样子。” 安让山:“你就爱乱说。” 夏知聿:“行行行,我查。做好了你得给我看看那盏‘朋友’送的灯。” 安让山:“……再说吧。” 【小剧场三·海胆灯后篇】 夏知聿挂断通讯,盯着已经暗下去的屏幕,沉默了片刻。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风流不羁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安让山,北境的指挥官,帝国最年轻的S级哨兵之一,刚才在加密通讯里,用他那贯有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聊天方式,向他询问……如何用海胆壳,制作一盏台灯。 如果不是确认过对方的精神波长和身份识别码,夏知聿几乎要以为是某个不入流的情报员在用拙劣的手段试探他。 他脑海里快速地将信息进行重组和分析:海胆壳、台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以及安让山那份史无前例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郑重其事”的态度…… 夏知聿的唇角,缓缓地,勾起一个了然于胸的、极深的笑容。 “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 他没有再多做耽搁,只是抬手在终端上,给自己的助理发去一道指令,措辞简洁:【搜集所有关于“海洋生物外壳工艺品”的制作资料。尤其是关于海胆壳作为灯具材料的技法。整理成册后发到我的邮箱。】 发送完毕,他靠进椅背里,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目光望向窗外帝都沉沉的夜色。 “‘朋友’……”他轻声重复着安让山用过的那个词,嗤笑一声,“安让山啊安让山,你这点小心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笨拙。” “看来,北境那片万年不化的雪原,”他最终下了一个结论,语气里是看透一切的、淡淡的愉悦,“是真的要迎来春天了。” ————— 台灯成品送到书房时,正值黄昏。 北境的夕阳很淡,像一层铺在窗外的、冰冷的金色薄纱。安让山亲自拆开那个层层保护的包装,当他看到那轮被暖色灯光填满的海胆壳时,修长的指尖在上面停顿了许久。 柔和的光透过海胆壳上那些天然的、细密的纹路,在昏暗的书房里,投下一圈圈涟漪般的光影,像将大海的潮汐与月色,都一并握在了掌心。 他没有立刻将它摆在显眼的书桌上,只是看了一会儿,便淡淡地吩咐侍从,将它放到了书房角落那张很少使用的边桌上——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物件。 可在之后的日子里,这盏灯,却成了他冰冷书房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年轻的哨兵每次从书架前经过,目光总会不着痕迹地在那盏灯上落下。某些处理完军务的深夜,他会关掉书房所有的主灯,只留下那一盏独自亮着。年轻的哨兵会坐在沙发里,看着那团安静的、仿佛带着海风气息的光晕,连北境那永恒的风雪夜,都仿佛因此暖了一分。 几周后,云纾意再回到北境。 她脱下带着一身风雪寒气的外套时,一眼就注意到了书房角落里,那点小小的、温暖的光源。 那是一盏海胆壳做的小台灯。 脆弱的外壳,显然经过了极其细致的处理,内部被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透明防裂胶,连最细小的纹路都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暖黄色的灯光从那些细密的纹孔里漏出来,在地毯上投下一片温柔的光斑,像一团被捧在手心的、安静的月光。 “做得还挺好看的。”她走过去,好奇地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翘起,“这手艺,怎么感觉……像是某个西南热带海岛上的特产一样。” 说到一半,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过头,眼睛里带着点探究,“你不会真的去过吧?” 安让山翻动文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眼,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唇线绷得很直,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没有。” 他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任何破绽。 云纾意没再追问,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转回头,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盏小灯温热的外壳。 可她心里总觉得——他刚才那声否认,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欲盖弥彰的心虚。 海胆灯现实世界有哦,是漂亮又脆弱的小装饰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小剧场三 海胆灯 第12章 第九章:牢笼与旷野 帝都的空气,与北境的风雪截然不同。 北境的风是利刃,是纯粹的物理上的酷寒,能刮去人多余的情绪,只留下最原始的警惕。而帝都的风,即便是冬日,也带着一种无形的、温热的重量,混杂着权力、信息流与无数精神力场交织的复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感官上。 安让山刚从帝**部战略中心的汇报会议室里走出来。长达四小时的会议,让他感觉比在污染区外围指挥一场小型战役还要疲惫。那间全封闭的房间里,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的低沉嗡鸣、全息星图上冰冷的数据流光、以及与会者们那些被层层政治辞令包裹的、言不由衷的试探,共同构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缓慢地收紧,消耗着他本就不充裕的精神力。 他沿着一尘不染的合金走廊向外走,军靴踏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回响。 “安指挥官。” 一个清亮的女声叫住了他。安让山顿住脚步,回头看见了黎雯上尉。她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军部制服,一头利落的短发,衬得她五官英气十足,眼神明亮而锐利。她是安让山在军事学院的同期,如今帝国最出色的战术情报分析师之一。 “刚结束?”黎雯走到他身边,将一块薄如纸片的加密数据板递给他,“你们战略中心那些老家伙,比北境的畸变体还难缠吧?”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战友间才有的、心照不宣的调侃。 安让山接过数据板,指尖在屏幕上划过,目光扫视着上面滚动的北境防区最新能耗数据。他脸上那种因会议而起的疲惫淡去了一些,换上了对待工作时的专注。“至少畸变体不会引用三百年前的帝国法案来反驳你的弹药配给计划。”他难得地回应了一句冷幽默。 黎雯笑了起来,那笑容爽朗而坦率。“这是下个季度的前哨站能源配给方案,我加急给你调出来了。你父亲昨天刚视察过能源部,那边最近查得很严,你早做准备。”她顿了顿,试图用一种尽量中立的立场提醒道,“还有,你这次回来……战略优化部那边,多留神。” 安让山“嗯”了一声,没有多问。他与黎雯朋友多年有着一种基于专业和默契的友谊,点到为止,无需多言。 “走了,那晚上靶场见?”黎雯对他抬了抬下巴。 “再说吧。” 安让山收起数据板,和朋友道别,重新迈开脚步。只是那步伐,在走向军部大门外那片属于帝都的、繁华却也陌生的车水马龙时,似乎又沉重了几分。 ——— 安家的祖宅,坐落在帝都核心区一条种满了银杏的安静街道深处。这里没有夸张的雕梁画栋,只有经过岁月沉淀的、厚重的青砖与深色实木,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与分寸。 (补充一点,虽然大家都有独立的宅邸,但不常回帝都的安让山回到帝都,总是要老老实实的在祖宅里住几天。这是安家的老规矩,类似于,没有结婚的孩子,不能太放纵,要回家) 当安让山的车驶入时,他闻到的不是家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了古董木蜡、微弱的消毒水和冬季花房里名贵兰花的气息。这里的空气,干净、昂贵,却也稀薄得让人难以放松呼吸。 晚餐的成员很简单,只有父亲、三哥安让屿,和他。 长长的餐桌上,餐具间的距离仿佛用尺子量过。身着制服的侍从悄无声息地布菜,除了刀叉偶尔碰撞瓷盘发出的轻微声响,偌大的餐厅里几乎没有多余的声音。 安父坐在主位,他已经年过六旬,但身姿依旧如松柏般挺拔,五官轮廓与安让山有几分相似,只是一双更显锐利的凤眼,目光如炬。“北境的清剿行动报告,我看过了。”安父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平静地开口,“收尾干净,但损耗比预期高了三个百分点。你大哥负责的东部战区,上个月的能源改革方案,已经为军部节约了近七个点的能耗。让山,效率,永远是衡量一个指挥官最重要的标准之一。” 他的语气并非苛责,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这份事实本身,就是沉重的压力。 “是,父亲。”安让山低声应道。 “让山刚结束一场不小的军事活动,身体也需要休养。”坐在安让山身侧的三哥安让屿轻声开口,打破了僵局。 他比安让山年长几岁,容貌更为清隽秀致,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温文尔雅,是一位在帝国高等研究院工作的基因学者。(补充一下虽然是哨兵,为啥不战斗补充不同于大家对哨兵的刻板印象,哨兵必须战斗也是可以做学者对的) 他看向安让山,眼神温和,“说起来,让山,我最近在分析一份来自北境永冻土层的古代苔原样本,里面发现很有趣,有空聊聊?” 三哥总是这样,用最自然的方式,将弟弟从父亲的审视中拉出来。安让山对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饭后,他们移步到一间挂着巨幅星图的深色书房。这里的气氛比餐桌上稍显放松,安父靠在主位的单人沙发里,神情不再那么紧绷。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对安让山说:“你大哥与他的向导孟今禾,精神力共鸣稳定在峰值已经好几年了。他们二人相互扶持,让川在东部战区的很多决策都离不开今禾的辅助。一个完美的结合,不仅是哨兵最好的归宿,更是家族稳固的基石。这一点,你要多向你大哥学习。”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父亲,我听说让山回来了,过来看看。” 二哥安让淮走了进来,他刚从一场商业晚宴上脱身,剪裁合体的昂贵西装衬得他身姿挺拔,五官轮廓比兄弟几人更显锋利,一双眼睛精光内敛,是典型的商人模样。 他快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外界的风尘,但见到家人时,那份商场上的锐气便收敛了许多。他先对父亲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安让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待不了多久,还得回去陪林姝,就是特意来看看你。” “让淮,”安父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带上了一丝关切,“不必特意赶这一趟。林姝她最近怎么样了?” 提及妻子,安让淮那张精明的脸上,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温柔和疲惫。“还是老样子,孕期反应很重,她很辛苦。” 安父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与关怀:“家族的事务打理可以先交给你大哥,你这段时间多陪陪她。” 这短暂的温情过后,安父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安让山和安让屿身上。 “你们两个,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尤其是你”他转向安让山,把话题切换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主题上。安父的声音平稳无波,“议会林上将的孙女,今年刚从圣所毕业,是近十年来精神力最稳定的A级向导之一。还有能源部岳部长的女儿,虽然不是向导,但她主持的新型精神屏障材料项目,连军部都很重视。她们都很优秀 。人家家长也有这方面的意思,你应该多接触一些。” 二哥安让淮适时地接过话头,用一种商人的精明补充道:“议会的支持能巩固我们在军部的根基。而岳家的那位财神爷,能为我们家的材料公司带来至少二十年的独家供应合同。小弟,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他说完,话锋一转,又用一种更轻松的语气对安让山说:“而且话说回来,哨兵也不一定非要找向导嘛。你看我,不也挺好?” 他摊了摊手,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坦诚:“林姝虽然不也是向导,心思却细腻。我那些商业上的烦心事,她听不懂,但她总知道什么时候给我递上一杯热茶。这种安稳,和精神链接是两码事,但也很难得。” 提及妻子,让淮语气里都是疼爱和骄傲,仿佛婚前那个嚷着要拒绝政治联姻的人不是自己。(改一下林姝不是保姆,她听不懂有点贬低女生了。他的婚姻是纯粹的政治联姻,妻子是帝国议长的女儿(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先婚后爱,爱老婆的很。) 安让山沉默着,三哥安让屿则无奈地推了推眼镜。 “父亲,”安让屿率先开口,语气依旧温和,“让山他性子一向内敛,不爱和家里说这些。如果真有中意的,或许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我们。” “就是,”二哥安让淮立刻附和,他看向安让山,挤了挤眼,“小弟,你要是真看上谁了,早点跟家里说,哥哥帮你搞定。咱们家出面,帝国里还没有摆不平的事。” 他摊摊手,巧妙地将炮火引向另一边,“小弟脸皮薄,不像我。不过话说回来,父亲,您也别光盯着小弟,老三他不也还单着?整天待在研究院里,那瓶瓶罐罐里可长不出老婆来。” 兄弟们一唱一和,试图将父亲那带着压力的安排,转化为轻松的关心。 安父静静地听着,最终,目光重新锁定了安让山,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 “是否有中意的人,这是后话。”他说,“让山,你已经分化九年,却迟迟不愿意进入官方的匹配度序列,这在军部高层,已经引起了不必要的猜测。还有,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要尽快去塔提交正式的精神图景评估报告。作为北境指挥官,你的个人档案必须完整无缺,这是规矩。提交报告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三儿子:“让屿,你也一样。别让我说第三遍。” 这些话,将所有温情和缓冲的余地再次收紧。它不再是单纯的对个人问题的干预,而是作为一家之主,对儿子们未来道路一次不容置喙的规划。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安让山垂下眼,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能感觉到兄长们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有担忧,有审视,也有爱莫能助的同情。 他能感受到这份家人间的关切,只是这份关切,也像一件量身定做的华美外套,温暖,却也沉重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安让淮着急回家陪孕中的妻子,并为停留太久。安让屿晚上要回研究所做实验,便同安父一道离开。侍从们退去,家里再次冷清下来。 安让山独自留在家中,书房里家人那份沉甸甸的关怀与期望,仿佛凝固在空气里,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年轻的哨兵静静地站在露台上发呆。帝都的夜色透过落地窗探进来,远处建筑的璀璨灯火被切割成一片片冰冷的几何状光斑,落在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英俊脸庞上。 他闭上眼,脑海里回响着父亲不容置喙的话语,兄长们带着各自立场的关心,以及那些被当做最优选项的、优秀却陌生的女性面孔。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身为“安让山”所需背负的责任与既定轨道。 像是一种温暖的束缚,一种以爱为名的囚禁。 和他心底的那个秘密一起,凝固成溺水般的压力。 在这种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孤独感中,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他想听听她的声音。 不是通过冰冷的文字,而是真实的、带着温度和呼吸的、属于云纾恩的声音。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像干涸河床上出现的唯一水源,让他产生了近乎本能的渴望。他拿出加密通讯器,指尖在通讯录上划过,最终停在了那个胖胖的云朵头像上。 哨兵推测着时间和她的日程,迟疑了片刻,第一次,按下了“语音通话”的按钮。 ——— 帝国西南部,边境补给镇,“红沙口”。 这里的空气中没有帝都的精致与疏离,而是充满了沙尘、烤肉的焦香和劣质麦酒的甜腻气味。粗粝,却也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此刻,镇上唯一的露天烧烤摊正灯火通明。云纾恩刚结束对镇上居民的例行精神巡查,正和几个驻地哨兵坐在一起,豪爽地吃着烤串。她身上那件圣所的制服外套下摆沾了灰尘和矿砂,长发也被她随意地挽成一个丸子头,几缕碎发被热气熏得贴在脸颊上,眼神在跳动的炭火映照下,亮得惊人。 她的通讯器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看到屏幕上“安让山”三个字,她愣了一下,随手拿起一旁的麦酒喝了一口,才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接通。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炭火熏烤过的沙哑和一点疑惑。 通讯器那头,是短暂的沉默,随即传来他那熟悉的、低沉平稳的声线:“是我,安让山。” 听到他声音的瞬间,云纾恩嘴角勾起了小小的弧度。她靠在一辆布满尘土的越野车上,看着不远处正在嬉笑打闹的哨兵们,故意调侃道:“知道是你,指挥官。你的大名跟警报似的在我屏幕上闪呢。怎么,北境的文字通讯系统,被暴风雪冻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通语音电话。他的声音比文字更真实,也更近,仿佛就在耳边。 就在这时,一个喝得微醺的年轻哨兵大大咧咧地凑过来,搭着她的肩膀,好奇地探头看她的屏幕:“纾恩姐!跟谁打电话呢?这么神秘,是不是你那个帝都的‘包租公’又催租了?” 云纾恩的北境出行逐渐频繁,她曾开玩笑地给认识的哨兵们说自己频繁出任务是为了赚钱交房租。 云纾恩没有回头,只是笑着抬手推开他的脑袋,对着电话那头,用一种故意压低了的、带点狡黠的语气说:“听到了吧,指挥官大人?我在这里可是有点辛苦的哦。你要不要考虑再给我免几个月房租。” 在帝都那辆冰冷安静的轿车里,安让山听着通讯器里传来的嘈杂背景音、年轻哨兵亲昵的称呼以及她那句玩笑话,一天积攒的阴霾和压力,在这一刻悄然散去了大半。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的唇角,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缓缓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我回帝都了。你那边的工作环境……听起来很热闹。”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云纾恩笑了,笑声清脆。“热闹算是这里的常态呢。红沙口挨着一个低烈度的慢性污染源,畸变体活动不频繁,但持续释放的能量,让这里的居民。” 她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大多是些退役的老兵和低等级哨兵啦,精神力普遍紊乱,脾气也像炸药桶一样。” 她靠在车身上,看着远处镇民们的身影,语气变得专业而认真:“我的任务,更像个社区医生。比起在诊疗室里一对一疏导,和他们一起喝顿酒、吃顿烤肉,听他们抱怨和吹牛,反而更能抚平他们精神上的褶皱。算是……**型治疗手段吧。” “嗯。”安让山应了一声。他能想象出她口中的画面,那是一种他少有接触过的、混乱却又充满了人情味的工作方式。他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混杂着欣赏与向往。 “那你呢?”云纾恩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声音里隐藏的疲惫,“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 安让山沉默了。他靠在座椅的头枕上,看着窗外帝都冰冷的繁华,最终,用一种近乎呢喃的的声音,轻声说: “……有点累。” 那声音穿过通讯器,褪去了所有属于指挥官的硬度,只剩下一种卸下盔甲后的沙哑与坦诚。 空气中烤肉的焦香和麦酒的甜意,似乎都在这一刻淡去了许多。云纾意唇边原本挂着的、那丝狡黠的笑意缓缓敛起。 “安让山,”她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声音温柔得像夜风,“你还好吗?” “嗯。”他应了一声,仿佛仅仅是听到她这句带着担忧的问候,就足以抚平一切。 他闭上眼,轻声说:“现在好多了。” 他不需要解释自己经历了什么,她也无需追问。在这一刻,这通跨越了帝国辽阔疆域的电话,本身就是最好的精神疏导。 “那就好。”云纾恩笑了笑,声音重新变得轻快起来,“那你早点休息,包租公大人。我这边……烤肉快要凉了。” “好。” 挂断电话,安让山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没有动。帝都的夜依旧冰冷,但他的心口,却因为那短短几分钟的通话,重新被注入了一股温暖而鲜活的力量。 而在遥远的红沙口,云纾恩握着还有些发烫的通讯器,看着远处荒野尽头的地平线,脸上的笑容温柔而宁静。 她隐约的觉察, 在帝都那个华丽的牢笼里,有人正在将她视为旷野。 第13章 第十章 温室风暴 距离那场令人疲惫的家族晚宴已经过去了几日。 帝都,一间只对少数会员开放的爵士酒吧顶层包厢。那是夏知聿的地盘。安让山推门而入时,身上还带着一场慈善拍卖会结束后未散尽的气息。他脱下剪裁精良的黑色礼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露出了里面笔挺的白衬衫。柔和的灯光勾勒着他宽阔的肩膀与劲瘦的腰线,那张英俊的面容因沾染了些许厌倦而显得愈发冷峻,唯有那双天生的桃花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沉静的湖水。他走到吧台边坐下,径直解开了领口最顶端的两颗纽扣,才仿佛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哟,这不是我们刚从名利场上凯旋的安大指挥官吗?” 夏知聿斜倚在对面的皮质沙发上,晃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一双杏眼带着促狭的笑意。“怎么样?我可都听说了,这几天帝都的圈子里热闹得很。”他凑近了些,用一种分享绝密情报的语气,压低了声音: “说吧,安家准备给你物色的小安夫人了,你看上了哪一位?是能巩固军部势力的林家向导,还是能让你们家财报再翻一倍的岳家千金?” 安让山端起酒保刚刚调好的苦艾酒喝了一口,没有理他。 夏知聿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反应,话锋一转,故作不解地皱起了眉:“不对啊……按理说,这些位置不都该内部预定了吗?我怎么记得,前段时间也不知道是谁,为了个神秘人,满世界找什么‘提亚蕾花’,后来又因为繁星城的事,吃了一缸的干醋?” 他身体前倾,眼中闪着戏谑的光,像个终于找到破绽的审讯官:“安让山,你老实交代,你心里是不是早就有人了?” 安让山握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夏知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你看,你又沉默了。”他打了个响指,“在我的情报世界里,巧合往往意味着必然的联系。所以,我的分析报告结论是:让你心心念念那朵花的主人,和你吃醋的源头,是同一个人。对不对?” 安让山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漂亮!”夏知聿为自己的推理喝了口彩,“案子破了。但问题是,这位嫌疑人,又是让你觉得花不对,又是夸别的哨兵优秀。安让山,她是不是……不喜欢你呀?” 安让山依旧不说话,沉默地继续喝着酒。 夏知聿把杯子一放,继续说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人家姑娘压根没给你机会,所以你就直接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里自我消沉了?我跟你说,情场如战场,你这种消极防守的战术可不行,必须主动出击!” 坐在他对面的指挥官一动不动,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 夏知聿不死心,继续说道:“我查到,最近有一批参加过繁星城论坛的向导,刚好结束外派任务,返回帝都轮休。你说……你的那朵‘提亚蕾’,会不会就在其中?你要是再不去,我可就要用我的笨办法了。”他懒洋洋地继续说,“我会以情报部的名义,‘例行约谈’每一个从繁星城回来的年轻向导,挨个问她们:‘请问你最近有没有跟一个姓安的冷脸豹子提过什么花?’你猜,你的名声会不会比北境的雪传得还快?” 安让山终于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事?这可是事关你终身幸福的头等大事!”夏知聿夸张地一拍大腿,“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像个怀春的笨蛋,我能袖手旁观?”夏知悦话锋一转,变得循循善诱,“安让山,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只会在自己的地盘上生闷气。这在战场上叫固守待援,在情场上,就叫坐以待毙。行了,以后孤独终老的时候,也别怪兄弟没提醒你。” 安让山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夏知聿知道,鱼上钩了。他端起酒杯,隔空点了点安让山的方向:“你现在人就在帝都了,这是最好的机会,这叫‘主场优势’,懂吗?” 安让山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夏知聿知道,对付他这种人,必须给出最简单直接的指令。他放下酒杯,身体前倾,像个循循善善诱的军师,开始“出招”。 “听着,计划很简单。”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步,拿出你的通讯器。” 见安让山不动,他挑了挑眉:“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怎么联系她。能让你为一句话就吃醋的人,你会没存她的通讯号?这话骗鬼呢?” 安让山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夏知聿乘胜追击:“第二步,找到她,发一条信息。内容我都替你想好了,保证万无一失。”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安让山公事公办的语气: “方案A:‘我目前在帝都,有空见一面吗?’——简洁,有力,不拖泥带-水,像你下达军令一样,绝对符合你的人设。” “方案B,如果你觉得太直接,就加个借口:‘我正好在帝都开会,上次的事想当面道谢。’——你看,多得体,多有礼貌,完全无法拒绝。” “方案C……” “够了。”安让山终于打断了他。 “怎么能够了?”夏知聿靠回沙发里,双臂环胸,“我还没说到被拒绝了怎么办呢。不过说真的,你安让山连死都不怕,还怕一个女人说‘不’?这话要是传出去,北境的兵都要笑掉大牙。” 安让山被他堵得无话可说,脸色更沉了。夏知聿看着他这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决定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行吧,既然你对你的‘特定目标’没想法,那我只能帮你扩大一下搜索范围了。”他拿出自己的终端,作势开始操作,“我这就给你帝都几个相熟的家族发信息,说我们北境的大英雄回京休假,今晚举办一场联谊会。环肥燕瘦,各式各样,总有一款适合你。怎么样,我这个兄弟够意思吧?” 安让山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夏知聿!” “我在呢。”夏知聿笑得像只狐狸,手指在虚拟屏幕上点得飞快,“别说,贺家那个小女儿还挺崇拜你的,我第一个邀请她……” 话音未落,安让山已经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通讯器。他没有再看夏知聿一眼,只是低着头,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夏知聿立刻收起了自己的终端,安静下来。他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完成。剩下的,只能靠这个倔强的哨兵自己迈出去了。 包厢里一时间只剩下若有若无的音乐声。 不知过了多久,安让山按下了发送键。然后,他将通讯器放回口袋,看也没看结果,便拿起外套,转身就走,仿佛刚才那个犹豫不决的人不是他。 夏知悦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端起酒杯,无声地笑了。 成了。 躺在宿舍沙发上吃冰淇淋的云纾恩听到通讯器振动,她用黏糊糊的手指扒拉开屏幕。 北境指挥官的信息跳了出来。 【安让山】:【我目前在帝都。】 【你也在。】 【我们应该见一面。】 帝国植物园的穹顶是巨大的晶格玻璃结构,将午后和煦的阳光过滤成柔和的光斑,洒在珍惜的蕨类植物叶片上。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与植物混合的、干净而微甜的气息。 云纾恩提前了几分钟到达。她站在约好的热带雨林馆入口处,看着水雾系统喷洒出的朦胧水汽在巨大的芭蕉叶上凝成水珠,然后滚落。 这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通讯器里的聊天记录。一切的开端,都源于那三条毫无感情、却又冲击力十足的信息: 【我目前在帝都。】 【你也在。】 【我们应该见一面。】 云纾恩还记得自己看到这三行字时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了“我的通讯器是不是坏了”、“这是某种新型的军部加密暗号吗”以及“他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病毒入侵了”的复杂情绪。 没有问候,没有铺垫,更没有问句。这不像一次邀约,更像是一次逻辑推导的最终陈词。因为A和B同时存在于同一空间,所以C见面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她当时哭笑不得,指尖悬在屏幕上,竟不知该如何回复这“钢铁直男”式的结论。沉默了许久,她才带着一丝试探和揶揄,回了一句: 【云纾恩】:【收到,指挥官。请问这次“应该”发生的会面,在哪个坐标点执行?】 对方几乎是秒回,内容再次让她哑然。 【安让山】:【地点是变量。你来决定参数。】 ……原来他还真的在执行任务啊。 云纾恩彻底陷入了困惑。她完全摸不透这位指挥官的意图,不知道这究竟是一次突击的工作汇报,还是有什么别的机密事宜。在这种完全懵圈的状态下,她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听起来最中立、最公开、也最不像秘密接头的地方。 【云纾恩】:【那就帝国植物园吧,你方便吗?】 她本以为这个提议会让他觉得奇怪,没想到对方只回了一个字。 【安让山】:【好。】 回忆结束,云纾恩的思绪被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拉了回来。 她抬起头,视线穿过朦胧的水雾,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和往日身着笔挺军装、肩上扛着星徽的北境指挥官不同。今天他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蓝色圆领衫,外面是一件深灰色的极简风夹克,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将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线勾勒得恰到好处。 没有了军装的凌厉与距离感,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清冷英俊的普通年轻人,干净得像冬日初霁的晴空。植物园柔和的漫射光,柔化了他英俊脸庞上过于锐利的线条,那双天生的桃花眼,此刻褪去了平日的冷冽与疏离,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在水汽中显出一些柔和的气息来。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或许是不习惯这种没有明确议程的场合,哨兵的神情有一丝不易察的僵硬,他目光没有第一时间落在她脸上,而是飘向了她身侧那株正在滴水的龟背竹。 “这里的……湿度很高。”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内容像一篇环境勘察报告的开场白。 云纾恩看着他这副努力想表现得自然、结果却更显笨拙的样子,心底那点因他奇怪短信而起的困惑,此刻全都化成了笑意。 她弯起眼睛,语气轻快地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寂静。 “是啊,”她说,“植物园有专门的湿度控制系统。”她往前走了半步,像个真正的导游那样,朝馆内伸了伸手。 “走吧,指挥官阁下?今天的侦察任务,可别迟到了。” 云纾恩那句带着笑意的“侦察任务”,似乎让安让山紧绷的神经找到了一丝熟悉的程序感。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以一种温和的守护姿态,跟在她身侧,一同走进了温暖潮湿的热带雨林馆。 年轻的哨兵虽然言语不多,却是个极好的听众。当云纾恩饶有兴致地介绍那些造型奇特的植物时,他会安静地驻足,将目光从周围的环境,转向她所指引的地方,专注地聆听。 他们走到一丛盛开的西番莲前,那花朵的结构繁复而绚丽,紫白相间的花蕊如同一个微缩的星系。云纾恩真心实意地赞叹道:“你看这个,真漂亮,像不像艺术家精心设计的珠宝?” 安让山走上前,认真地端详了片刻。他没有急着去看介绍牌,而是看向云纾恩,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轻声问道:“为什么是珠宝呢?” 他的问题让云纾恩愣了一下,随即她兴致勃勃地解释起来:“你看它的花蕊,一圈一圈的,像不像镶嵌的钻石和紫水晶?还有这些丝状的副花冠,像是设计师故意加上去的流苏。大自然才是最厉害的设计师,不是吗?” 安让山安静地听她说完,目光回到那朵花上,似乎在用她描述的视角,重新去审视这朵植物。过了许久,他才微微点头,用一种认真的语气说:“很精密的结构。你说得对,很漂亮。” 他真诚地给出了一个带有个人情感色彩的评价,虽然依旧简短,却让云纾恩感到自己说的话被认真地听进去了。她心情愈发轻松,带着他继续往里走,开始介绍一些熟悉的知识。 “这是缬草,”她指着一株不起眼、开着淡粉色小碎花的植物,“它的根部有一种很特别的气味,在古代,人们用它来制作镇静和帮助睡眠的药剂。对于精神力敏感的人来说,这种自然的气息,是很好的精神‘锚点’。” 安让山闻言,俯下身,仔细地观察着那株植物。他没有说话,但云纾恩能感觉到,他正在用哨兵那敏锐得不可思议的感官,去分析、去理解她话语中的含义。 他站直身体后,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思索:“在北境,我们用可控的低频声波来辅助哨兵进行精神放松。但你说的这种‘锚点’……似乎更柔和。” “声波是外部干预,而气味和植物,更像是内部引导。”云纾恩笑着解释,“一个是命令,一个是邀请。效果不同,但都很有用。” “命令与邀请……”安让山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若有所思。 那一刻,云纾恩再次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交流是平等的。她在分享她的世界,而他,在努力地理解、接收,并用他自己的方式,给出真诚的回应。他并没有用自己擅长的军事或战术知识来主导话题,而是耐心地,一步步地,走进她的领域。 阳光从温带馆的玻璃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在他挺拔的侧影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安静聆听的样子,冲淡了他身上那份属于指挥官的疏离感,显露出一种属于年轻人的、干净而温和的特质。 云纾恩看着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他们走到了一扇通往多肉植物与沙漠区的玻璃门前。门外,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更加开阔也更加喧闹的区域。许多游客正聚集在那里,其中不乏跑闹的孩童。 “下一站是沙漠区,”云纾恩笑着说,“准备好了吗?” 安让山看着门外攒动的人群和刺眼的阳光,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侧过头,看向云纾恩,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映着她的身影。年轻的哨兵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却又带着全然信赖的语气,轻声说: “我很期待。” -------- 玻璃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混合着燥热空气、人群喧哗与多种复杂气味的混乱气息,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 也就在那一瞬间,冲击发生了。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光,而是一股纯粹的精神乱流,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云纾恩的脑海中激起剧烈的晕眩。她的脚步一个踉跄,视野边缘泛起黑点,仿佛有无数负面的情绪碎片——恐慌、暴戾、绝望——正试图刺穿她的意识。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精神力失控。在帝国,哨兵和向导被要求从觉醒之初就要接受严格的训练,学习如何控制自己庞大的精神力。但总有例外,一些未经登记、未受过引导的觉醒者,在受到强烈刺激或精神创伤时,其精神力会像失控的野兽一样向外肆虐,污染并伤害周围的一切。 他们被称之为——黑暗哨兵。 云纾恩还没来得及建立防御,一个挺拔的身影已经横亘在她身前。安让山甚至没有丝毫的迟疑,在冲击爆发的瞬间,他已向前踏了半步,将她完全护在身后。一层无形的精神屏障在他面前悍然张开,像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硬生生地顶住了那股狂暴的乱流。 他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苍白。他陷入了困境。这股混乱的精神风暴像强烈的电磁干扰,让他无法在嘈杂的人群中精准锁定那个失控的信号源,只能被动地进行大范围防御。这种防御极其耗费心神,每多支撑一秒,他自己的精神力就在被飞速地消耗和污染。 云纾恩立刻明白了安让山的处境。他有足够的力量去防御,但缺少精度去反击。而精度,恰恰是向导的专长。 她没有试图把他拉走,而是迅速上前一步,站到他身边,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他那只因极力控制而冰冷僵硬的左手。 “把感官共享给我。”她直视着他,眼神坚定而清澈,“我做你的眼睛。” 安让山没有丝毫犹豫,在接触的瞬间,便向她完全开放了自己的感官通道。 云纾恩的精神世界瞬间与他庞大而有序的精神力连接。她能“看”到他所看到的屏障——那是一面由无数坚冰构成的、抵御着混沌洪流的巨墙。她的任务,就是在这片混沌的洪流中,找到那个释放洪水的泉眼。 她的向导素像最高精度的过滤器,通过安让山的感官,开始飞速地筛查人群中每一丝异常的情绪波动。很快,她穿透了所有假象,锁定了一个核心——在沙漠区入口角落里,一个穿着灰色外套、蜷缩在阴影中的男人身上,正散发着黑洞般的、充满了绝望和暴戾的情绪污染。 她不需要开口。通过精神链接,她直接将那个男人的影像和坐标,清晰地投射进了安让山的意识里。在接收到坐标的瞬间,安让山紧绷的防御之墙上,分出了一股凝练如手术刀般的精神力。这股力量没有丝毫外泄,精准地跨越空间,直接作用在那个黑暗哨兵的精神核心上。那不是破坏性的攻击,而是一次高强度的精神镇静,像一次强制性的断电。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个男人身体一软,悄无声息地瘫倒在地。 肆虐的精神风暴戛然而止。 危机解除。周围的游客只是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以为那个男人是中暑晕倒了,并未引起真正的恐慌。 战斗结束,安让山那面坚固的冰墙瞬间瓦解。巨大且毫无准备的精神消耗让他的身体猛地一晃,下意识地向云纾恩的方向靠了靠。在完全放松之前,他抬起了自己的手腕,启动了军用通讯器。他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但语气中的命令感丝毫不减。 “是我,安让山。”他对着腕表低声道,“帝国植物园,D-7坐标区,有一个‘精神泄露源’需要回收。污染等级三级,非敌意性失控。”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派清道夫小组过来,低调处理。目标送往塔进行隔离评估,查清他的身份背景。” 云纾恩搀扶着他,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正不自觉地向自己倾斜。听着他冷静而迅速地处理善后事宜,她意识到,这种根植于骨血的责任感,或许才是他精神力量的真正来源。 在挂断通讯的那一刻,他紧绷的最后一丝精神才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他身体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回握住她的手,仿佛那是在风暴中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这是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在另一个人面前,显露出如此不设防的一面 云纾恩稳稳地牵着他,将他带离了逐渐聚集的人群,走向一条僻静的小径。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她让他靠墙坐下,自己则半蹲在他面前,双手拢住他的手。用最纯粹的向导素,一点点安抚着他动荡的精神海。 直到他重新睁开眼。 那双桃花眼中凝聚的戒备与冷冽褪去,他安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有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安让山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稳稳地坐直了身体。那份属于指挥官的挺拔和气势重新回到他身上。 “好了,指挥官阁下,‘精神污染’已得到有效控制。”云纾恩语气轻松,像是在汇报任务,“可以给您的这次任务评估打个S级最高分了。” 安让山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句带着玩味的赞美。年轻的哨兵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他的耳尖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他垂下视线,看向他们刚刚并肩作战时紧紧握住的双手。云纾恩的手还虚拢在他的手上,白皙的手指纤细小巧,像一只栖息在他手背上的白色蝴蝶。 他没有推开,也没有握紧,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 “外面的空气……不如这里好。”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云纾恩感觉到他话语里隐藏的情绪,没有点破。 “今天的事……”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不常有的郑重,“抱歉。” 云纾恩看着他认真而略显笨拙的样子,心底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个柔软的微笑。 “没关系呀,这又不是你的问题。”她轻声说,然后向他眨了眨眼,眼中带着俏皮的光芒,“如果你真觉得过意不去……那请我吃个冰淇淋吧?” 这个请求是如此普通又如此简单纯粹。它完全出乎了安让山的预料,似乎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凝视着她,那张平日里会严肃地进行战术分析的脸上,此刻出现了一丝罕见的茫然。他似乎在努力地理解,冰淇淋这种东西,怎么能成为化解一场精神危机的报酬。 很快,哨兵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那份笑意很浅,却像融化的冰雪,让他那张总是清冷的脸庞生动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无声地应允了这个提议。 他默默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云纾恩以为他要离开了,心底有些失落。 但下一秒,他站了起来,挺拔的身形挡住了部分光线。然后,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掌心朝上,是一个笨拙而郑重的邀请。 那是一只极其漂亮的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却不突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透着淡淡的、健康的粉色光泽。手背的皮肤很白皙,甚至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这是一只本该执掌权柄与武器的手,此刻,却以一种毫无防备的、甚至带着一丝青涩紧张的姿态,全然地、只向她一个人展开。 “走吧。”他声音平静,但语气里似乎带着一种新的温度。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认真地看着她,泛红的耳廓让他英俊的脸庞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属于年轻人的青涩。 云纾恩看着他那只手,愣了片刻,随即嘴角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明亮的笑容。 她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温热的掌心里,任他把自己拉起来。 “我要吃树莓口味的。” 她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轻快得像跳跃的阳光,驱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阴霾。 第14章 小剧场五 · 任务报告 一周后,安让山回到了北境。夏知聿的通讯请求锲而不舍地反复亮起来。安让山接通时,正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外面永不停歇的风雪。 夏知聿那张俊朗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帝都情报部繁忙的数据流。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摆出了一副审讯官的架势。 【夏知聿】:【指挥官阁下,你那天的“侦察任务”,执行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成功与“目标”接头?】 安让山转过身,拿起通讯器,语气平淡无波。 【安让山】:【见到了。】 夏知聿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凑近了屏幕,一双杏眼微微眯起,像在分析情报。 【夏知聿】:【就这?“见到了”?安让山,你这是在写任务报告吗?我要的是细节!过程!结果!】【你不会真的就跟人家在植物园里,研究了一下午的叶绿素吧?】 安让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 【安让山】:【……遇到了一点意外。】 夏知聿的八卦雷达瞬间启动,整个人都坐直了。 【夏知聿】:【意外?!什么意外?她拒绝你了?还是你把天聊死了,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我就知道,让你一个人去肯定不行,你应该……】 【安让山】:【不是。我们一起处理了。】 “一起处理了?”夏知聿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这两个人,一个北境指挥官,一个向导,在帝都植物园能“一起处理”什么意外? 【夏知聿】:【安让山,你再这么挤牙膏,信不信我真的去调阅植物园当天的安保录像?】 安让山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夏知聿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他才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毫无波澜的语气,轻轻地抛出了一句话。 【安让山】:【……然后,我们去吃了冰淇淋。】 夏知聿:“……” 夏知聿的表情,在三秒钟内,完成了从“困惑”到“震惊”再到“恍然大悟”的转变。 他猛地一拍桌子,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夏知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懂了!冰淇淋!可以啊你安让山!都进展到约会甜品环节了!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安让山看着屏幕里笑得前仰后合的好友,眼神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落在了书桌的一角。镜头拉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总是没什么血色的耳廓,此刻正泛着一层薄薄的、可疑的红色。 【安让山】:【……我挂了。】 【夏知聿】:【哎等等!别挂啊!快跟我说说,具体怎么吃的?她爱吃什么?你不是又摆着一张冰块脸,把人家小姑娘给冻着了?】 安让山没有理会他的追问,只是在即将切断通讯的前一秒,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看向屏幕,目光真诚而直接。 【安让山】:【知聿。】 夏知聿的笑声一顿。 【安让山】:【……谢了。】 说完,他不等夏知聿反应,便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讯。 屏幕暗了下去。夏知聿愣在原地,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随即笑得更加开怀。 在遥远的北境,安让山放下了通讯器。他走到人物系统终端前,指尖在屏幕上轻点,调出了北境基地的后勤供应系统。 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几个字。 “树莓。” 系统显示“库存为零”。 哨兵没有犹豫,他切换到“特殊物资申购”页面,用指挥官权限,创建了一张新的优先级订单。 申购物品:新鲜树莓(A级),及配套冰淇淋制作原料。 申购理由:提升驻地军官生活质量。 提交订单后,他关掉屏幕,重新望向窗外漫天的风雪。 第15章 第十一章 无声信使 北境·污染区外围 北境的风雪从不温柔。夜色里,雪花像细碎的玻璃,被狂风卷着横扫战场,落在盔甲与枪械的金属外壳上,立刻被热浪蒸成白雾。远处,是一片灰白与暗褐交错的废土——那是污染区的边缘,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黑色微尘,带着刺鼻的腥甜味,像是腐烂血肉与寒铁的混合。每一次呼吸,都是对肺部和精神力的双重折磨。 污染区——帝国地图上被深红警戒线圈起的区域。畸变体在这里孕育、进化、繁衍。它们的外形多半带有当地生态的影子:这片北境污染区的畸变体,骨骼长而硬,毛发像冰霜凝结的倒刺,眼睛在暗处泛着诡异的银光。它们的四肢延展到不合常理的长度,能在雪地中无声接近猎物。 更致命的是它们的精神干扰。那种波动不是简单的噪声,而是像钝刀剐骨般的侵蚀感,会让哨兵的精神海渗出裂纹。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这种裂纹无法及时修复只能硬撑。 帝国情报部在三天前就监测到北境某污染点精神干扰的频率异常增高——这意味着畸变体正在集中,可能爆发群体迁徙,冲击未污染区。 安让山的驻地接到命令:夜袭,清剿,拔除污染点核心。 北境·污染区C-71号外围 狂风卷着雪粒砸在护目镜上,几乎要将人推回雪原。安让山站在临时指挥架上,耳机里是各小队交错的通讯声——“B小队抵达标记点,遇到重型畸变体。”“D小队补给线被切断,请求火力掩护——” 他目光穿过雪幕,凝视着不远处那一片扭曲的黑影。污染区C-71的核心畸变体与已知形态都不相同——高大如人却覆盖着冰晶状的硬壳,四肢关节反向弯折,移动时会发出低沉的精神扰动,像是有人在耳边低声诅咒。 “E小队从西南侧包抄,别硬碰。A、C两队火力集中过载,三十秒后我下去。”他的声音低而沉稳,穿过通讯频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北境的指挥官通常不轻易下场,除非局势到了必须有人顶住的地步。三十秒后,安让山跃下指挥架,肩上的披风在风中猎猎,雪地摩擦声与精神力爆发的低鸣混在一起。 他手中的热能枪喷吐着灼白的光束,切开畸变体的冰甲,伴随而来的精神冲击猛然袭向他的意识海——那是畸变体特有的“精神污染”,如同成千上万的冰针,从思维的每一处缝隙钻入。 在他精神海的深处,金色的猎豹矫健地跃出,咆哮着扑向那些扭曲的精神影像。每一次撕咬都伴随着剧痛——那是精神体直接承受冲击的代价。 热武器的高温让雪地蒸腾成雾,视野越来越糟。安让山的精神力在抵御持续的干扰时,已经感到钝痛,像有人在他精神海深处扯动神经。猎豹一次次跃入怪物群中,利爪与锋牙带着撕裂空气的疾风,但每一次撕咬,都会被精神干扰反震回来,牵连到安让山的意识。疼痛和精神冲击几乎在同一瞬间淹没他,视野的边缘被黑雾吞没,耳中只剩心跳声和风雪声交错 —— 他知道,如果有向导在,这种损伤可以被稳定下来,但现在……他只能硬撑。 “锁定核心——开火!” 随着一声命令,远处高能炮轰鸣,畸变体在白光中炸裂,冰晶碎片与黑色血液一同溅落在雪地。猎豹被飞起来同时被骨刺扫中,重重跌在雪地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安让山站在废墟中央,胸口急促起伏。耳机里传来小队的报告声,但他的视线已经微微失焦。精神海的金色豹子在他脚边虚影般伏下,气息不稳,血色从肩颈的毛发间渗出。他弯腰,指尖轻触那道熟悉的脊背,却没能稳住身体。下一刻,天地在雪色中翻转,他的意识坠入黑暗。 帝都圣所·哨兵向导学院宿舍区 封闭训练的最后一天下午,云纾恩才第一次触到外界的通讯终端。四个月前,她和同批的学员被隔绝在模拟场地和精神力压力舱中进行集训,每天不是在极限环境下奔跑,就是在精神海的边缘与幻象交锋。 帝都的冬天干冷,但和北境的凛冽不同,这里依旧有灯火与温暖。集训结束,她刚结束晚间的精神力恢复课,准备像往常一样去食堂补晚餐,学院信息屏幕上的新闻推送却硬生生让她停下脚步。 ——北境污染区C-71号核心已拔除,帝国第七哨兵中队伤亡惨重。 照片中是风雪模糊的战场,黑色的血迹在雪地蔓延成奇怪的纹路,焦灼与冰霜凝固在一起,像一幅死寂的画。报道里没有具体的名单,但云纾恩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知道北境驻地有谁。她掏出通讯器,和安让山的聊天对话还停留在上次她说需要封闭训练的内容上,并没有新的讯息。 她当即给安让山发了一条短讯—— 【你那边战事结束了?】 等了半个小时,没有回复。她又发了一条—— 【看新闻说你们伤亡很大。你没事吧?】 依旧没有回应。 她垂眸看着屏幕,指尖轻轻敲了敲机身,像是在克制自己不去想太多。安让山很少不回她的简讯。向来即便在任务中,也会抽空回一个字,哪怕是“忙”。 这种沉默……很不对劲。 云纾恩转身回到宿舍,开始迅速收拾装备。没有申请,也没有多余的解释。北境的路签她本就有,理由只有一个:她要去亲眼看看他还活着。 北境·主城驻地 列车驶入北境车站时,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冰冷的风像是刀片,从领口和袖口钻进来,连呼吸都带着细小的疼。云纾恩一脚踏下月台,耳边是风声与远处隐约的炮火残响。战事虽已结束,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紧绷的气息。她没有在车站多停,直接拦了军用雪地车,报出了安让山的住址。司机瞥了她一眼,像是认出了她,没多问便踩下油门。 北境主城的夜很静,街道两侧的灯光被风雪打得摇晃,偶尔有全副武装的巡逻兵从路口经过。云纾恩一路望着窗外,心中那种不安像是被风雪催化,越来越沉。车终于停在一幢简洁而厚重的灰色建筑前——安让山的官邸。厚实的金属门一开,管家就站在门口,像是已经在等她。 “云小姐!”那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松口气,“您可算来了,指挥官……他已经昏迷三天了。” 云纾恩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问细节,就被管家领着快步走进屋内。宅院内的暖气扑面而来,却驱不散走廊里的沉闷。屋里没有多余的灯光,只有走廊尽头那扇门透出一线微亮。 “军医说,精神体受伤严重,身体倒没大碍,可就是醒不过来。”管家的声音压低了,“我们这些人帮不上忙……只能等您来。” 云纾恩脚步不停,径直推开卧室的门——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外面的风雪,壁炉里火光摇曳,映照着床上的人影。安让山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苍白得几乎与枕头融为一色,眉宇间的线条依旧锋利,却失去了往日的凌厉气息。 床边的地毯上,金色的猎豹蜷伏着,毛色失去了光泽,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云纾恩深吸一口气,褪下外套,对着门外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有情况我会叫大家。”她的语气干脆利落,像是在下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门在背后轻轻合上,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云纾恩转身时,金色的猎豹已经抬起了头。它的瞳色很深,像将夜色融进了金光里,盯着她看了几秒,才缓缓站起身,肌肉线条矫健,眼神锐利而清明。巨大的身躯在房间里灵巧移动,却出乎意料地轻柔,每一步落地都无声。 “你就是……他的精神体?” 云纾恩蹲下身,和那双兽瞳平视。猎豹没有发出低吼,也没有躲开,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尾巴缓慢地左右摆动,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却不排斥的存在。 她伸出手,掌心悬在它的头顶上方,没有立刻触碰。感知探入——她立刻感觉到一股杂乱的精神波动,像是锋利的砂砾混在风中划过皮肤,那是受伤的信号。 猎豹低低呼出一口气,几乎像咕噜声般温暖。她感受到它对她靠近的渴望。它蹭着她的手腕,又抬头轻轻蹭她的肩膀,像是索求回应。这个动作带着某种近乎依赖的意味,与安让山平日那种冷静、疏离的态度完全不同。 云纾恩微微一笑,手指缓缓落在它的头顶,顺着耳后到颈侧轻轻抚过。精神体的瞳孔微微收缩,肌肉线条因为她的触碰而放松,低低发出轻柔的咕噜声,像猫一般放松身体,尾巴仍不自觉地绕在她脚踝上,略带警惕却又渴望。 见习向导缓缓呼吸,呼吸的节奏与猎豹的微微起伏对齐。每一次吸气,她都感受到它胸腔的力量和热度;每一次呼气,她都轻轻引导它放松。它的耳朵轻抖,眼神偶尔闪过锐利,像是在警惕,但更多的是信任。 ——它允许她靠近。 猎豹轻轻蹭着她的手背,身体微微贴近她膝上,发出更稳定的呼噜声。 她将手轻轻覆在它额头上,指尖感受到微微的跳动。那是哨兵潜意识里悸动的脉息,通过精神体的形态传递出来——矫健、温热、带着小小依恋。它甚至轻轻用头顶她的手,像幼猫般撒娇,却带着成年猎豹的力量感。 云纾恩的精神力如潮水般延展开来,包覆住那团被撕裂的意识海——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替它拔出嵌入骨肉的倒刺。猎豹闭上了眼,呼吸渐渐放缓,沉重的身躯在她脚边伏下。她能感到那种紧绷的力量一点点松开,就像暴风雪中的一座冰崖,终于有了裂缝。 云纾恩低声道:“放心,我会把你们两个都治好的。” 她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笃定,让房间里连壁炉的火光都安静了下来。精神体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背,头靠在她膝上,尾巴轻缠着她的脚踝。它不再威严,却依旧充满力量,紧紧地贴着她,像是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悸动与依恋被全然释放。随着精神疏导的深入,安让山的呼吸逐渐均匀,眉心那道紧锁的皱纹缓缓舒展开来。 时间缓缓流淌,雪落依旧无声。她隐隐感觉,这只精神体正替昏迷的安让山向她诉说那些平日里无法说出的悸动、依赖和信任。 而她,只需用手和心去回应。 精神疏导的最后一丝波动平息时,云纾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猎豹安静地趴在她脚边,尾巴偶尔轻轻扫过她的靴子,像是确认她还在。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才发现自己已经半倚在床边很久,腰背有些酸麻。眼皮沉得厉害,不知不觉中,她就在壁炉的暖意里打了个盹。 北境的夜带着刺骨的寒意,但房间内却被温暖的炉火映得一片静谧。火光摇曳,壁炉里偶尔传来木柴燃裂的轻响,像是在替屋外的寒风隔开世界。床边的地毯上,一只金色的猎豹蜷成一团,尾巴自然地搭在靴尖旁。靠在床沿的毯子,云纾恩侧着身,头微微低下,长发散落,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显然是困极了,便在这里睡着。而床上的哨兵,仍带着战场归来的疲意,眉眼间的凌厉被睡梦削去几分。 三个身影在这片难得的温暖中静静共处,安静得像幅油画。 后半夜 安让山缓缓睁开眼,视线先落在熟悉的天花板上,又微微偏转,看向床边。 那一瞬,他愣住了。 云纾恩正靠在床边小憩,头微微低着,发丝垂在脸侧,被火光镀上一层暖色。她的手还半搭在床沿上,指尖距离他的手背只有几厘米,仿佛一个无意识的守护姿态。而在她另一侧——那只金色的猎豹守在她脚边。头靠在她的膝上,半闭着眼,呼吸沉稳,尾巴轻轻扫过她的靴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占有的亲昵。 他眯起眼睛,瞬间就认出了那熟悉的光影与气息——是自己的精神体。年轻的哨兵心里一紧,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的精神体很少对外人敞开,尤其是以这样温顺臣服的方式……像是在守护它的另一半。 哨兵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微妙的嫉妒感,明明这是他自己的精神体,但它和向导的相处却如此温柔亲密。安让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地、柔软地触动了一下。他安静地看了片刻,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自己意识到的更长。猎豹似乎察觉到他醒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守着她。 安让山喉结轻轻滑动,却什么都没说。 他很清楚,眼前这一幕,或许比他过往赢得的任何一场胜利,都更让他难以移开视线。 云纾恩是被一股温热的气息蹭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流光溢彩的金色竖瞳——那只猎豹正低着头,湿润的鼻尖轻轻贴着她的手背。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出来:“喂……你这是在查勤呢?”说着伸手去挠它的下巴,手指陷进那层柔软又带着力量的毛发里。猎豹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顺势就把脑袋往她怀里顶。这一下力道不小,让她整个人差点被推得向后仰。 “哎哟,你这性子,可跟你主人一点都不像。”她笑着侧头,却在下一秒,与床上的人对上了目光。 安让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半靠在枕上安静地看着她。或许是刚经历过一场精神重创,他的脸色还带着几分苍白,让那双本就深邃的桃花眼显得愈发漆黑,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波动。 云纾恩挑了挑眉,打趣道:“看来,你家这位比你热情多了。”话音刚落,猎豹像是听懂了似的,干脆将一只前爪搁到她膝上,尾巴一圈一圈地缠到她腿边,动作理直气壮得像在宣示主权。 安让山的喉结轻轻一动,视线微微偏开。他向来沉稳的神情此刻有了极细微的变化——像是被人不动声色地揭开了什么。 “它……平时不这样。”他低声道。 云纾恩笑得更开了:“那我还真是荣幸。” 把手伸到毛茸茸的猎豹耳朵上揉了揉。 猎豹又蹭了蹭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主人那点隐秘的情绪。安让山看着这幅画面,心底的悸动慢慢堆积起来,却依旧用沉默压住了。只是耳尖那抹不易察觉的红,还是出卖了他。 他视线落到她身上,低声问:“靠着床沿睡了一晚上,腿酸不酸,背痛不痛?今天白天留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云纾恩伸了个懒腰,不以为然地笑:“小意思,我训练的时候比这累多了。” 说完她站起来,脚刚一着地便麻得发软,整个人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惊呼,那只猎豹已经一个闪身起身,稳稳地站在她身旁,结实的肩膀正好抵住她的膝弯,替她挡住了可能的摔倒。 “哟,你这反应……够快。”云纾恩伸手摸了摸猎豹的头,忍不住笑出声,“嘶……看来我说大话的报应,来得总是这么快。”猎豹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噜,像是在享受她的夸奖,随后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安让山在一旁看着,嘴角带着不易觉察的笑意。 “你先留在基地休息,我这几天去处理战事的后续。”他说着,从床上坐起身,却在动作间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动作生生一顿,那抹刚褪下的薄红又迅速染上了他的脸颊,衬着他苍白的肤色,反倒更显出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涩。 “休息可以,”云纾恩神色认真起来,“不过你这次精神体受伤很严重,我会留在这里,再给你做几天治疗。” 安让山垂下眼,坐在床上不敢动,声音很轻:“好。”心底却像被悄悄添了一把火,暖意从胸腔蔓延开来。 而猎豹的反应更直接——它的尾巴立刻甩了甩,眼睛亮得像刚捕到猎物的猛兽,几兴奋地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又贴着她腿坐下,再次靠过去轻蹭她的手背。 ————— 集训结束后正好有两周的假期,考虑到精神疏导的必要性,云纾恩索性在这里停留了小半个月,安让山的宅邸成了她短暂停驻的所在。 安让山的住所离北境军部中心不远,背靠着一片常年风雪覆盖的低矮山脊。院落很大,时常保持着安静肃然。这里人手不多,只有必要的厨师、侍从,以及一队精锐护卫。房东和房东太太是安家在帝都的旧部副官夫妇,家中因担心小儿子到北境后无人照料,便将他们派来照顾他的起居。 安让山不喜铺张,但家中陈设并不简陋。毕竟安家是帝都望族,院落与屋舍都延续着贵族府邸的底蕴。房屋的整体风格克制低调,家具多为深色胡桃木,线条简洁雕工精致;壁炉和书架间不时点缀着古董挂画与陶瓷器皿,色调温润内敛。 生活在这里,云纾恩觉得十分平静惬意。她有大把的时间休息、看书,偶尔和通讯器那端的朋友们闲聊。多年外派任务让她结识不少人,每天都有来自帝国各地的讯息。院落外风雪未歇,屋内却安宁温暖,她觉得很自在。 往常安让山极少在家用餐。军部有参谋长、联络官、文书官,以及各个部门的高级负责人。诸多事务缠身,他大多与他们一同用餐,等回家时经常已是夜色深沉。云纾恩并不知这些,她在北境停留的这段日子,哨兵指挥官总会在傍晚准时回来,和她一起吃晚餐。 最初,他依旧忙碌。战事甫定,军部事务如山。他早晨天未亮便出门才能再黄昏时赶回来。一周后,随着军事行动的收尾,他的行程松了下来。军部的人都清楚,他在此次战斗中受过重伤,纷纷劝他放松,不必再将弦绷得如此紧。他渐渐也开始在白日抽身。 餐厅的灯光温润,壁炉的火焰安静跳动。窗外是北境特有的昏黄雪色。他们在温暖的餐厅里吃美味的食物,谈论各种话题,内容从帝国辽阔的疆域,到边境的安防局势,再到巡防布设或者帝国科技新进展。偶尔,他们会触及更轻松的话题——喜欢的音乐、书籍或电影。 他们意外地发现很多彼此的相同点,除此而外,安让山自小接受严格的家族教育,熟读古典诗书,在音乐、美术等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云纾恩则因常年奔波在各地执行任务,见多识广,懂得市井风俗,也对新潮文化颇有涉猎。一个偏向深邃而古典,一个兼具开阔与生动,他们的谈话因此常常交汇出意外的火花。 两人偶尔分享一些彼此过去的经历,更多的时候,是云纾恩在讲述,说起她在外地执行任务的见闻——某个热带小岛的暴雨,某个荒漠小镇的节日舞蹈,某个旧城墙下的市集喧闹。她讲得很生动,眼睛里闪动着光芒。英俊的指挥官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地听,偶尔点头,眼神温柔而专注。 像在凝望一颗明亮的星星。 比起过去的短暂见面和通讯器里的只言片语,这样的日子让他们真正地有了交谈的余裕。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被彼此吸引,关系在不动声色中悄然升温。 那些看似琐碎的片刻——一场棋局、一支旋律、一段散落的对话——在风雪覆盖的北境,却逐渐织成温柔而难以割舍的羁绊。 安让山开始期待每天回家的时刻。 家里有个被好闻的花香包裹着的女孩子在等着他,为他进行舒缓安稳的精神疏导,和他一起吃晚餐。后来又开始陪他下棋,还把书房来很久没动过的黑胶唱片拿出来听。他们隔着不远的距离,静静地坐着听唱片,偶尔一句简短的交谈,更多的时候是无声的默契。窗外风雪未停,室内炉火温暖。时间在这样的氛围里,竟像被无限拉长。 这样静谧的时光,在风雪未尽的北境显得格外珍贵。院落里的树枝刚刚抽出新芽,晨曦与夕照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在这样的日子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舒适。 在这样短暂却真实的日子里,哨兵生出一丝舍不得她离开的念头。 这念头一闪即逝,连他自己都未曾认真捕捉。 安让山只觉得一切似乎理所当然。推门而入时屋里有人,安静的书房里有低声的笑语,餐桌上有人与他分担静默,那原本冷清空旷的屋子因此染上了温度。他甚至没有察觉,这样的场景已经悄悄刻进了日常。 好像她本就该在这里,她本就属于这片院落与炉火,她的声音与笑意,理应陪伴在他身侧。 然而,云纾恩倒是没想那么多。 对她来说,这段日子更像是一场难得的假期。结束了枯燥紧绷的封闭训练,来到遥远的北境,有人为她准备好温暖的卧室、丰盛的餐桌、安静的书房。 她随心所欲地挑书、翻棋盘、去院子里踩雪,有个沉默寡言却极好说话的主人偶尔陪伴——安让山从来不会多管她的闲事,她要闹点小花样,他也只是低声一笑,任由她去。 这样的日子舒适、安逸,带着几分新鲜感。她甚至觉得,若不是这里常年风雪太重,自己也愿意久留几日。 至于晚餐时他专注的眼神、炉火旁不经意的沉默、精神疏导后那种难以言说的依赖感,她全都没细想,只把那股微妙的悸动当作是久别重逢后的亲近或朋友之间的默契。 云纾恩一向如此——因为过去的一些事,如今她习惯把别人复杂的情绪轻轻收在心里,并不愿去细致分析。她笑着抬头望他,更多看到的是一位肩负重担却安静内敛的指挥官,是她偶尔调侃、偶尔照顾的朋友。 至于更多的情绪与微妙的暗涌,她自己并没有去细究。她只是觉得,这段在北境的小半月,可能会成为自己忙碌奔波中难得的一份安定与欢喜。 她不曾意识到——这种欢喜,并不仅仅源自风雪之下温暖的屋子。 它来自于他,来自于安让山本身。 况且,还有一只黏人的猎豹时常陪着她。 在进行了五六次精神疏导和治疗后,安让山的精神体终于彻底康复。每当他走到家门口,还未来得及推门,精神体就会先迫不及待地现身。那是一只成年雄豹,肩背宽阔,四肢修长,金色的皮毛上洒落着黑色的斑点,肌肉线条流畅而优美,每一次奔跑都带着爆发性的力量与矫健的美感。 它步伐轻快,动作敏捷,锋锐的猎手气息一览无余,却在看向云纾恩时,眼神变得温驯黏人。像一只彻头彻尾的大猫,对云纾恩展现出毫不掩饰的热烈和依恋。 几天前安让山下班回家,一推门便看到,云纾恩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怀里抱着一个抱枕,手中随意翻着一本书。而那只猎豹已经提前来到她的身旁,安静地蹲在她脚边,尾巴轻轻拍打着地毯。偶尔,它会抬起头,把下巴搁在她的膝上,眼睛半阖,显出一种罕见的慵懒姿态。若她随手弯下指尖去挠挠它的耳后,它便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走进屋内,摘下手套,低声吩咐侍从端上热汤,像往常一样平静克制。只有猎豹在她脚边懒洋洋地甩着尾巴,仿佛在昭示着一种主人尚未察觉的默契。云纾恩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快,她或许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却并没有深想,只当是他觉得猎豹黏人得稀奇。 他收敛起眼神,若无其事地走进去,仿佛这只是日常寻常的一幕。但心口深处的那点悸动,却怎么都无法压下去。他明□□神体从不说谎,那是最**的内心映照。他猛然意识到,这份温顺与依恋,并非只属于猎豹。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甚至不敢细想。 随着时间的推移,猎豹变得更加黏人。傍晚十分,院落里风雪未歇,猎豹却早早候在门口。一听到她在屋里走动的声响,它立刻摇尾跃起,箭一般冲过去找她。猎豹蹲在她身旁,前爪轻轻搭在她的膝盖上,低头蹭过她的手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如果云纾恩没立刻回应,它就不甘寂寞地滚到她脚边,仰起身子,在地毯上翻腾,用背去蹭她的胯侧,然后一气呵成翻个身,露出柔软的腹部,四肢舒展开,像任性地在邀她来揉肚子。 晚上看书的时候,它就像影子一样跳上沙发,不容分说地在见习向导的身旁蜷成一团,硕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收拢,不至于压到她。或者干脆把脑袋抵在她肩膀边,眼睛半阖,发出带着奇妙的安抚意味的呼噜声。偶尔,它还会轻轻咬住她的指尖,不痛不痒,只是用舌尖舔过,像是猫科动物特有的撒娇与玩闹。 安让山每次看见他的精神体这样时,心头总是涌起无法言说的无措。那只猎豹,在战场上是矫健而残酷的猎手,身形一闪便可致命,从未在别人眼前显露过这样的姿态。可在她身边,它却温顺得像一只大猫,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依恋。 时间在这样的日子里无声的流动,仿佛炉火的温度和雪夜的静谧将他们隔开成一个独立的世界。她几乎要忘记了外头辽阔无边的帝国疆域,忘记了自己肩上仍有使命与职责——那些未竟的外派任务,那些等待她去进行的精神治疗与修复。 在北境的院落里,日子变得单纯得近乎奢侈:清晨被风雪唤醒,夜晚在炉火边放松,身边有人相伴,有猎豹在脚边安静守候。仿佛所有紧绷都可以暂时松开,所有奔波都可以搁浅。 ——然而,假期终究会有尾声。 ------------- 北境的风依旧凛冽,雪在院落里轻轻堆积成柔软的白毯。云纾恩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准备启程离开。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她整理衣物的轻响与炉火偶尔的劈啪声。 安让山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手边摊开几份尚未整理的军报。他的目光偶尔落在飘落的雪花上,像是透过玻璃看向更远的边境。笔尖停滞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听见她在身后合上箱子的扣锁,听见她在房间里轻快的脚步声,甚至连那一声声微小的布料摩擦都显得清晰异常。 猎豹察觉到了离别的气息。它原本伏在炉火旁,听见她合上行囊的声音,耳尖立刻一动,猛地抬起头。下一瞬,猎豹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她身边,用鼻尖去拱她的手腕,尾巴急躁地一扫,带起一阵轻响。 “别闹,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云纾恩笑着按住它的头,却被它倔强地推开。猎豹紧跟着几步,低低咕噜,声音带着难掩的焦躁,甚至在她提起行李走向玄关时,直接横身挡在门口,黄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着某种近乎固执的光。 她愣了下,忍不住弯腰摸了摸它的颈项。 安让山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一股悸动从胸口缓缓流向指尖——她收拾行囊的动作、整理衣物的轻微声响,都像是能触碰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安让山终于放下手中的军报,站起身,步伐沉稳却有些迟疑。 他走到云纾恩身旁,手指轻轻帮她拉直肩上的斗篷,动作干净利落,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温柔。云纾恩回头看他,只觉得他似乎比平日更安静、更沉稳,像是一块坚硬的岩石,却在细微间透着暖意。 屋内的光影交错,雪的寒意被壁炉的温暖软化。门外的风声轻轻敲打窗棂,像是为这段短暂的离别谱写序曲。 “北境风大,”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小心着凉。” 云纾恩勾了勾唇角,像是在笑,又像是随意掩饰。她没有再多说,迈出门去。厚重的门被她从外推开,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雪屑扑面而来。院落中早已整装待发的军用车安静地停着,车身覆着一层薄雪,护卫们笔直地立在风中,神情一如往常冷峻肃穆。 猎豹猛地跟了上去,爪子踩在雪地里发出簌簌声,一直追到台阶下才停住。它站在风雪里,琥珀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背影,尾巴不安地一扫,像要将这身影牢牢记住。 车门“砰”地关上。铁皮的沉闷声仿佛敲在心头,安让山的指尖收紧,在桌案上留下一个深浅不一的折痕。他目光追随那辆军车渐渐消失在风雪深处。偌大的屋子霎时重归寂静。炉火依旧跳动,可少了什么,连火焰也显得孤零零的。 猎豹在门口迟疑了很久,金色的眼眸始终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它先是在地毯上来回踱步,尾巴不安地轻甩,爪尖压得很轻,几乎无声。最后,它缓缓伏下身子,将下颌搁在前爪上,低低发出一声闷哼。那声音里带着克制的委屈与失落,像极了一只不情愿被遗落的大猫。 安让山坐在书桌前,眼角余光落在精神体身上,心底微微一震。那副模样,何尝不是他想掩去却无法彻底压下的心情?哨兵移开视线,指尖无声摩挲着桌案的木纹,像是在用力克制。胸口仿佛被风雪灌过一般空落落的,却偏偏说不清是哪里失去了重量。 他不是第一次送别,也早已习惯了别离。无数次,战友、下属、同僚,在他眼前背上行囊、转身上路。有人去往新的战线,有人一去不回。可这一刻,他才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会在某个背影消失时,生出这样难以抑制的不舍。 书桌上的军报被风吹得轻轻翻起,哗然作响。他低下头伸手压住,却发现掌心微微发热。半晌,他才低低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头那股不合时宜的情绪一并压下去。猎豹抬起头,似有所感,缓缓踱到他脚边,静静地蹲下,尾巴环住椅脚。安让山垂眸看它一眼,没有开口,只伸出手,指尖在那温热的头顶停了片刻。 精神体从不说谎,它替自己坦白了一切。 突然, 安让山的通讯器震了一下,那个胖胖的小云朵头像亮了起来:“照顾好豹豹哦,我会再来的。” 安让山盯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停了片刻,唇角却不自觉弯起。心口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那种久违的轻快感,让他连自己都微微愣神。 就在这时,猎豹无声地现身在他身侧,硕大的头颅低下,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尾巴轻扫过地面,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回应。它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替某个人强调——她说过会回来的。 “嗯,我会。”他缓缓输入,又删掉重写,最后还是改成简短的两个字:“等你。” 年轻英俊的哨兵指挥官靠在窗前,眼神不似往常的冷肃,反而带着一抹隐秘的笑意。北境的雪夜沉静辽远,风吹过树梢,卷起细碎的雪花。他静静望着那片白色原野,只觉得胸口流动着一种说不清的喜悦和期待。猎豹安静地趴在他脚边,呼吸低沉而平稳,尾巴轻轻摆动着,像是和他的心跳在同一个节奏里。 窗外,雪落无声,却像是在为未说出口的情绪盖上一层柔软的幕布。 小剧场四 安让山 【我的精神体,近期出现行为模式异常。】 夏知聿 【……你问我?】 【行啊,安大指挥官。说吧,怎么个“异常”法?情报部的档案库里,哨兵精神体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的案例很多。常见症状是焦躁、攻击性增强、嗜睡……】 安让山 【都不是。】 【……感觉很平静。很舒服。】 夏知聿那边的对话框,沉默了足足五秒。 夏知聿 【……舒服?】 【安让山,我重复一遍,我查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档案,里面可没有“舒服”这个词。】 【你确定你找对人了?我这不是情感咨询热线。】 安让山 【……它变得,更亲近人了。】 夏知聿 【一只猎豹,更亲近人了?】 【具体点,它干了什么让你觉得“不正常”的事?是帮你批文件了,还是学会自己用终端了?】 安让山 【……它最近,喜欢蹭我的腿。】 【还会打呼噜。】 夏知聿 【…………】 【一只猎豹。打呼噜。】 【行,我帮你分析分析。】 【你上次任务后精神濒临崩溃,陷入昏迷,对吧?】 【但我从帝都军医院拿到的内部报告说,你的精神图景恢复速度“史无前例”,状态好得不像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能造成这种恢复效果的,只可能是高匹配度的向导,进行了不止一次的深度精神疏导。】 【所以,让我把这些线索串一下……】 【是“提亚蕾”小姐,去北境给你“治病”了?】 安让山 【……】 夏知聿 【我就说嘛!这不是PTSD,这是“恋爱脑”前兆啊!】 【恢复这么快,肯定是接受了什么“特殊治疗”吧?】 【我说,基浅层治疗触碰额头就能搞定,深度治疗嘛……你懂的。】 安让山 【别乱讲。是持续了两周的浅层疏导。】 夏知聿 【两周?!我的指挥官大人!】 【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跑去救你的命,你就跟人家盖着棉被纯聊天,聊了整整两周?!】 【你是什么稀有品种的正人君子啊!帝国濒危物种保护名录上是不是该给你留个位置?!】 安让山 【你在咨询精神体变化的问题上,毫无建树。】 【再见。】 (通讯被单方面切断) 通讯被单方面切断,终端屏幕暗了下去。书房里安静了数秒,夏知聿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起初只是无声地勾起唇角,随即,那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化作一阵低沉而畅快的笑声,在安静的情报主管办公室里回荡,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他抬手抹去眼角因大笑而溢出的一点生理性泪水,低声自语,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精神体行为异常的……病因分析?” 笑声渐歇,夏知聿的眼神却慢慢沉静下来,多了几分思索。他太了解安让山的那只精神体了。那只猛兽,冷静、孤高,带着与主人如出一辙的警觉与疏离。让那样一个存在,主动去亲近、甚至……打呼噜?这已经不是“性情大变”可以形容,这简直是“物种变异”。 那个叫“提亚蕾”的向导,究竟是何方神圣? 情报主管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搭在了终端的查询界面上。只要一个指令,不出三分钟,圣所档案库里所有向导素光谱与“提亚蕾花”相关的资料,都会呈现在他面前。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难以抑制的好奇。 然而,指尖在触碰到屏幕的前一秒,却停住了。 夏知聿闭上眼。脑海里毫无预兆地浮现出另一张脸——不是平日里那个对他无奈纵容的安让山,而是许多年前那个冬夜,在刀光血影中将他拉起来时,安让山那张冰冷到毫无情绪的、真正属于“冷脸豹子”的脸。 他忽然就失了兴趣。有些秘密,一旦由旁人揭开,就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味道。对于安让山那样的性格,强行撬开他的蚌壳,看到的不会是珍珠,只会让他把壳闭得更紧。 “……啧。” 他烦躁地咂了下嘴,自言自语般地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算了,就当是……出于对冷脸豹子**的尊重吧。” 年轻的情报主管悻悻地收回手,彻底关掉了查询系统。好奇心再旺盛,也得有命去满足才行。 第16章 小剧场六 精神体异常 【小剧场六 】 安让山 【我的精神体,近期出现行为模式异常。】 夏知聿 【……你问我?】 【行啊,安大指挥官。说吧,怎么个“异常”法?情报部的档案库里,哨兵精神体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的案例很多。常见症状是焦躁、攻击性增强、嗜睡……】 安让山 【都不是。】 【……感觉很平静。很舒服。】 夏知聿那边的对话框,沉默了足足五秒。 夏知聿 【……舒服?】 【安让山,我重复一遍,我查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档案,里面可没有“舒服”这个词。】 【你确定你找对人了?我这不是情感咨询热线。】 安让山 【……它变得,更亲近人了。】 夏知聿 【一只猎豹,更亲近人了?】 【具体点,它干了什么让你觉得“不正常”的事?是帮你批文件了,还是学会自己用终端了?】 安让山 【……它最近,喜欢蹭我的腿。】 【还会打呼噜。】 夏知聿 【…………】 【一只猎豹。打呼噜。】 【行,我帮你分析分析。】 【你上次任务后精神濒临崩溃,陷入昏迷,对吧?】 【但我从帝都军医院拿到的内部报告说,你的精神图景恢复速度“史无前例”,状态好得不像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能造成这种恢复效果的,只可能是高匹配度的向导,进行了不止一次的深度精神疏导。】 【所以,让我把这些线索串一下……】 【是“提亚蕾”小姐,去北境给你“治病”了?】 安让山 【……】 夏知聿 【我就说嘛!这不是PTSD,这是“恋爱脑”前兆啊!】 【恢复这么快,肯定是接受了什么“特殊治疗”吧?】 【我说,基浅层治疗触碰额头就能搞定,深度治疗嘛……你懂的。】 安让山 【是持续了两周的浅层疏导。别乱讲。】 夏知聿 【两周?!我的指挥官大人!】 【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跑去救你的命,你就跟人家盖着棉被纯聊天,聊了整整两周?!】 【你是什么稀有品种的正人君子啊!帝国濒危物种保护名录上是不是该给你留个位置?!】 安让山 【你在咨询精神体变化的问题上,毫无建树。】 【再见。】 通讯被单方面切断,终端屏幕暗了下去。书房里安静了数秒,夏知聿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起初只是无声地勾起唇角,随即,那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化作一阵低沉而畅快的笑声,在安静的情报主管办公室里回荡,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他抬手抹去眼角因大笑而溢出的一点生理性泪水,低声自语,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精神体行为异常的……病因分析?” “安让山,你这家伙,连找借口都和少年时一样,一本正经得可爱。” 笑声渐歇,夏知聿的眼神却慢慢沉静下来,多了几分思索。他太了解安让山的那只精神体了。那只名为“黑豹”的猛兽,冷静、孤高,带着与主人如出一辙的警觉与疏离。让那样一个存在,主动去亲近、甚至……打呼噜?这已经不是“性情大变”可以形容,这简直是“物种变异”。 那个叫“提亚蕾”的向导,究竟是何方神圣? 情报主管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搭在了终端的查询界面上。只要一个指令,不出三分钟,圣所档案库里所有向导素光谱与“提亚蕾花”相关的资料,都会呈现在他面前。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难以抑制的好奇。 然而,指尖在触碰到屏幕的前一秒,却停住了。 夏知聿闭上眼。脑海里毫无预兆地浮现出另一张脸——不是平日里那个对他无奈纵容的安让山,而是许多年前那个冬夜,在刀光血影中将他拉起来时,安让山那张冰冷到毫无情绪的、真正属于“冷脸豹子”的脸。 他忽然就失了兴趣。有些秘密,一旦由旁人揭开,就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味道。对于安让山那样的性格,强行撬开他的蚌壳,看到的不会是珍珠,只会让他把壳闭得更紧。 “……啧。” 他烦躁地咂了下嘴,自言自语般地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算了,就当是……出于对冷脸豹子**的尊重吧。” 年轻的情报主管悻悻地收回手,彻底关掉了查询系统。好奇心再旺盛,也得有命去满足才行。 第17章 第十二章回响与信标 第十二章回响与信标 帝都,圣所。 精神力感应室是一座纯白的、穹顶式的巨大房间,听不到外界一丝一毫的杂音。空气经过精密过滤,带着一种近乎无菌的、清冷的气息。这里是帝国所有向导的摇篮,也是一个隔绝了所有烟火气的、绝对理性的象牙塔。 云纾恩已经回到这里一周了。她正躺在一个银白色的半封闭式感应舱内,双目轻闭,意识沉浸在一片由数据流构筑的虚拟精神图景中。这是圣所最高阶的训练课程之一:受损精神图景重构。 她眼前的景象,是一片被烈火焚烧过的森林。焦黑的树干扭曲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烬,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的代表着绝望与痛苦的灼热粒子。这是一个标准的、教科书式的S级哨兵因精神力过载而濒临狂化的图景模型。她的任务,就是在这片废墟之上,找到残存的生机,并用自己的精神力作为引导,重新建立起能够让树木再次发芽的稳定循环。 这对她而言并不算难。在过去数年间,她的足迹遍布帝国最偏远的疆域,从终年潮湿的南部雨林到黄沙漫天的西部戈壁,亲手将无数在崩溃边缘挣扎的哨兵从失控的深渊中拉回。与那些真实经历过的、撕心裂肺的精神风暴相比,这种模拟的痛苦,显得有些遥远和失真。她熟练地将自己的精神力化作最纤细的触须,像春雨后的藤蔓,耐心地、一丝不苟地缠绕上那些焦黑的残骸,将安抚性的精神能量,如甘泉般缓缓注入。 虚拟的灰烬之下,开始有微弱的、代表着新生的绿色光点缓缓亮起。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平稳而有序。就在她准备引导这些生机汇聚成流,重塑图景核心时。 共鸣,在毫无预兆间发生了。 那并非一次入侵,而更像是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另一滴水。最先是气味。虚拟森林中那股属于烧灼的焦糊味,被一阵仿佛来自极北之地的雪松气息悄然取代。紧接着,是温度的转变。她皮肤上感受到的灼热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酷寒。 她好奇地在模拟的精神图景中睁开眼。眼前的焦黑森林并没有消失,而是像被水浸润的画卷一样,渐渐变得透明。而在那层透明的景象之后,一片更加广袤、也更加真实的世界,缓缓浮现。 那是一片被清冷天光照亮的雪原。纯白的积雪覆盖着视野的尽头,远处是被冰雪冻结的山峦,轮廓在淡青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孤傲。风吹过时,会卷起钻石般细碎的冰晶,在空中折射出淡漠的光。天空是清冷的灰蓝色,广阔无垠,带着一种永恒的寂寥。纯粹的孤独感,像潮水般袭来,却并未让她感到痛苦,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疼的熟悉。 这幻象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但就在它即将消散的瞬间,一声低沉、雄浑,充满了力量与孤独感的咆哮,在她精神海的最深处清晰地回响起来。咆哮声不带任何攻击性,反而像是一种穿越了时空的古老呼唤,带着一种深刻的、寻找同类的寂寥。 是猎豹的声音。 感应舱外,连接着她各项生理指标的监控屏幕上,代表着精神力稳定性的曲线,出现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极其规整的共鸣波形,平滑的峰值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云纾恩,中断链接。” 导师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讯器传来,冷静,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 云纾恩的意识缓缓回归。她睁开双眼,感应舱的穹顶打开,她的心脏依旧在平稳地跳动,但那声古老的呼唤,仿佛还缠绕在她的灵魂深处。 一位身着圣所白色制服的女导师正站在舱外,眉头紧锁地看着屏幕上的数据。“解释一下,”她指着那道完美的波形,“这不是精神力波动,更像是一次……同调共鸣。你的精神图景,在刚才那一瞬间,与一个极其强大的外部图景产生了完美的、瞬时的链接。这种情况很少见。” “抱歉,老师。”云纾恩撑着身体坐起来,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她垂下眼,避开导师探究的目光,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解释道:“可能……是之前的一些任务中,精神疏导产生的一些良性残响。我之后会进行深度自查。” 导师盯着她看了几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锐利,像是在审视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眼前这个在所有评定中都只表现出普通等级的见习向导,刚刚在模拟训练中展现出的精神力控制精度与韧性,已经远超同侪。而此刻,这份完美的共鸣波形,更像是一种无法用数据解释的天赋。导师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直觉——她平平无奇的履历之下,似乎蕴含着某种深不可测的、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巨大力量。但她没有证据,只能将这份怀疑压下。“很好,记住,向导的精神海虽然需要纯净,但一次完美的共鸣,对你而言,或许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去理解它,而不是畏惧它。 “是,老师。” 导师转身离去,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感应室的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云纾恩独自一人坐在感应舱的边缘,许久没有动。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平稳的指尖,那片雪原的冰冷和猎豹的呼唤,仿佛还停留在她的感知里。 那不是残响。 那是来自北境的、真实的“回响”。是安让山的精神图景,在他们那道因高匹配度和多次疏导而建立起的,宿命般的共鸣桥梁之上,向她发出的无声的信号。 她想起了他。 在她的脑中,他的脸从来不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像一座被北风雕刻的像:剑眉下的目光总是干净利落,鼻梁线条在侧光下分明得像切割过的石面,薄唇饱含克制。她记得他握着茶杯的手,手指修长,左手食指指节处有一道旧疤——这些细微的、属于安让山的细节,竟在此刻像一种慰藉,让她在虚拟图景外仍能找到落脚点。 他……还好吗? 一股混杂着了然与温柔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 北境,指挥部。 办公室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安让山刚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他单手扯下军用通讯耳机,略显不耐地揉了揉眉心。哨兵穿着一身黑色的作训常服,高领的设计紧贴着他利落的颈线,衬得下颌轮廓愈发冷硬。光线从侧面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薄而专注的唇线,那双细长的桃花眼在分析数据时会微微眯起,褪去所有温情,只剩下属于顶尖哨兵的、令人心悸的锐利。 自云纾恩离开后,安让山强迫自己回归了原本的日常工作。他审阅文件,参加会议,下达指令,一切都精准而高效,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在北境停留的那段时间的各种模样。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在北境停留的那段时间的各种模样。她捧着热汤小口喝着的样子;她在棋盘前为一步错棋而懊恼皱眉的样子;她放着老旧的黑胶唱片,闭着眼在壁炉的光晕里轻轻晃头的样子;她吃着胡萝卜奶油蛋糕,鼻尖上不小心蹭到一点奶油可爱又狼狈的样子…… 她的脸很小,皮肤在暖光下像上好的羊脂玉,一双眼睛总是那么清亮,仿佛能洗去北境所有的风雪。他甚至还记得她因困倦而微微眯起眼时,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柔软阴影。 当夜色降临,年轻的哨兵指挥官独自一人回到那间空旷的宅邸时,这些思念便会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姿态,将他淹没。书房里那份属于她的、带着淡淡提亚蕾花香的温暖气息已经散去,壁炉的火焰再旺,也无法驱散空气中那份重新变得空旷的寂静。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心如止水地处理公务。他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张她曾经窝了无数个下午的单人沙发上;他会因为风吹过窗棂的声音,下意识地以为是她回来的脚步声。他甚至在处理一份关于南部矿区的报告时,会下意识地侧过头,想听听她对此会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却只看到一把空着的椅子。 北境的夜晚,变得似乎比以往更加漫长和寒冷。终于,在一个深夜,他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做出了一个决定。 安让山想为她建立一个信标。 那不是一座用来指引她归家的灯塔,因为他知道她是一只不会停泊的飞鸟。他想做的,是在她广阔天地的飞行路线上,建立起一座座沉默的、只为她亮起的驿站。每一座驿站,都能在她疲惫时提供一个温暖安全的庇护所,确保她无论飞得多远、多自由,都不会再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没有直接联系云纾恩或者询问她的近况。他只是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以一种解决战术难题般的严谨与细致,开始尝试去了解她的世界。 他详细的调阅了云纾恩过去所有的任务报告和行动轨迹。档案在他面前一页页展开,那上面记录的不再是冰冷的任务编号,而是一个女孩用脚步丈量帝国边境的、孤独而坚韧的地图。 档案在他面前一页页展开...他甚至在某个边境哨所的集体合影中,一眼就找到了她。照片的像素不高,她站在一群高大的哨兵中间,显得格外娇小。云纾恩穿着一身灰扑扑的作训服,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得像雪山顶上最干净的星星。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倔强。 他看到了红沙口的临时诊所,看到了终年阴雨的黑水矿场,看到了黄沙漫天的悲鸣高原,看到了无数个她曾独自一人前往的、位于帝国版图上最偏远、最危险、资源最匮乏的边境哨所。 这些地方,往往因为战略价值不高而被“塔”的后勤系统所忽视。当他看到一份报告中,云纾恩因补给延误,只能用最基础的草药为三名精神力濒临崩溃的哨兵进行紧急处理时,他握着数据板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她那份自由与野性背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和承担的风险。 一种混杂着后怕、心疼与愤怒的情绪,在他胸口翻涌。紧接着,这份剧烈的情绪便被他那属于指挥官的敏锐嗅觉,转化为对一个系统性问题的警觉。他意识到,云纾恩的遭遇绝非个例。于是,他将云纾恩的个人档案仔细保存,转而调阅了帝国近五年来所有见习向导的外派任务报告。 他发现了一个被高层长期忽视的系统性问题。帝国珍惜并厚待已评级的正式向导,为他们提供最好的后勤保障。但对于数量更多、任务更繁杂、被视为“消耗品”的见习向导们而言,他们前往偏远哨所的补给线脆弱得不堪一击,精神力稳定剂和基础生活物资的补给成功率,比中心区域低了近40%。这是一个巨大的安全隐患,不仅危害向导,也直接影响边境部队的稳定。 几天后,一份由安让山亲自起草、数据详实、逻辑严谨的《关于优化帝国边境哨所向导支援体系的倡议》被提交至塔和帝国最高后勤部。他开始利用自己的职权和影响力,推动建立一个全新的、覆盖帝国所有偏远战区的后勤优化通道。 这是一个出色且有远见的指挥官会做出的正确决策,惠及了所有像云纾恩一样在帝国各地奔忙的见习向导们。 与此同时,另一条更私人的关心,也在悄然进行。 由于他们较为频繁的通讯,安让山知道她下一站的任务地点。于是在她抵达那个位于帝国东部湿热沼泽地带的临时哨站时,一个印着北境军部特殊标记的私人包裹,比官方的补给更早一步送到了她的手上。 云纾恩有些疑惑地拆开,里面是帝国研究院最新出品的产品,里面有能隔绝精神噪音和湿热瘴气的新型耳塞,还有几支能快速恢复体力的高等级营养液,甚至还有几瓶专门针对沼泽地带蚊虫的强效驱蚊喷雾和防止热射病的便携式降温贴。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来自北境指挥官的特殊关照。但很快,在她前往下一个任务点——一座终年阴雨的矿业小镇时,第二个包裹如期而至。里面除了一把可以烘干衣物的便携式暖风机,还有一小罐能祛除湿气的特制草药茶,以及几双吸湿透气的军用功能袜。 当她再前往下一个任务点——一个环境恶劣的高原哨所。放着能提升血氧含量的便携式吸氧仪、防止雪盲的高强度护目镜,和几支专门预防冻伤的特效药膏的包裹已经在目的地等着她签收。 在她抵达第四个任务点……第五个…… 包裹变得越来越频繁,里面的东西也越来越无微不至。有她曾在北境养伤时,随口提过的某个特定产地的安神香薰;有她在通讯中提及当地食物太辣后,隔天就送到的营养补充剂;有能过滤沙尘的便携式空气净化仪和保湿喷雾;甚至还有一本她念叨过很久的、早已绝版的古籍诗集复刻版。 年轻的哨兵指挥官像一个笨拙又执着的追求者,不懂花言巧语,只会用最高效、最强大的执行力,去预判她的一切需求。他将自己所有的关心、细致与能力,都打包进这些沉默的包裹里,以一种近乎饱和式的轰炸,精准地、固执地,投送到她的每一个落脚点。 这些包裹像一个个沉默的信标,点亮了她奔波于帝国各地的、疲惫的旅途。成为是她孤独旅程中最可靠的后勤保障,也是她无论身处何种恶劣环境都能安心的底气。云纾恩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哭笑不得,再到最后,每一次拆开包裹时,都感到一种被牢牢放在心上的温暖。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无论自己身在帝国哪个荒凉的角落,都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北境挂念着她。并且,用笨拙但实际的行动,为她的每一次远行铺平道路。 她那颗习惯了漂泊的心,第一次,有了一一丝丝想要停泊的冲动。 帝国,“银月高原”观测站。 这里是帝国海拔最高的哨所之一,空气稀薄,寸草不生,白日里是刺眼的戈壁,夜晚则拥有整个帝国最纯净、最壮丽的星空。 云纾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独自坐在观测站穹顶的边缘。她身上裹着厚厚的防寒披风,与身后那架巨大的、正在无声追踪着星辰轨迹的射电望远镜相比,身影显得格外渺小。高原的夜风凛冽,吹起她未被兜帽遮住的几缕碎发。 她在这里的哨所休息,手中捧着那本安让山寄来的绝版古籍诗集。书页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带着一种好闻的、阳光与旧纸张混合的味道。在这片被永恒星光笼罩的寂静里,这本书仿佛是那个遥远北境的哨兵指挥官寄来的思念的温度。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封面上烫金的鸢尾花纹,几周前训练时感受到的那片雪原的冰冷和猎豹那声孤独的咆哮,又一次在心头清晰地回响。 她从圣所的朋友口中,听说了那项由安让山发起的新政,内容惠及所有的外派向导。朋友们都在称赞这位北境指挥官的远见和仁慈。云纾恩心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自豪。 她看着手中这本厚重的诗集,脑海里毫无预兆地,浮现出自己过去送给他的那些东西——那包据说点燃后能闻到太阳味道的香料 ;那袋甜得有些腻人的椰子糖 ;还有那几枚被她从海边亲自捡回来的紫色海胆壳。 云纾恩的指尖,在诗集的封面上微微一顿。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那些所谓的礼物,不过都是些顺手带回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她送出它们时,带着的是一种朋友间的轻松而随意的善意,从未想过要得到任何回报。 她从未想过,他竟将那些微不足道的善意,如此郑重地、一一记在了心里。然后,再用他独有的方式——以一种压倒性的、细致入微到令人无所遁形的、笨拙又热烈的姿态,尽数奉还。 一股复杂的情绪填满了她的心口,其中混杂着感动、无奈与一丝甜蜜的不知所措。就好像,她曾经只是随手在他那片冰封的雪原上,撒下了一颗种子。 而他,却为她,秘密地、固执地,建起了一整座盛放着春日的温室作为回报。 她只觉得,他真好,好到超乎她的想象。好到多年前她因姐姐的离去而暗暗决定要永远封闭的心,在此刻,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而再度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她终于主动拨通了他的通讯。 在短暂的等待音后,他那低沉平稳的声音传来,瞬间便抚平了云纾恩心中因回响而起的最后一丝焦躁。 “喂?” “是我,”云纾恩看着头顶那条流淌着亿万星辰的璀璨银河,声音很轻,“你的精神状况还好吗?我前段时间训练的时候,好像……感知到了一点波动。很短暂,像是北境的风。”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随即,他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线沉稳的回答:“北境的风,一向很大。”他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云纾恩笑了笑,主动换了个更轻松的话题:“豹豹还好吗?” “猎豹也很好,”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一种隐晦的陈述,“它最近……很喜欢待在书房,就是你之前常坐的那个沙发旁边。” 这句看似平淡的陈述,却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云纾恩的心尖。她能想象出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猫,独自守在空无一人的沙发旁,安静等待的孤单模样。 她的脑海里,也清晰地浮现出他本人的模样——当他专注地看着她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会微微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便会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温柔的、安静的阴影。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她没有再追问回响的事,而是换了个话题,语气变得郑重而真诚:“我听说了前哨支援倡议的事。替所有在边境奔波的战友们,谢谢你。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这是分内之事。”安让山用他一贯的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边境部队的稳定,离不开向导们的支持。” 在短暂的沉默后,云纾恩的语气再度变得轻快起来,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轻声说:“官方的感谢说完了。现在是私人的……安让山,你是不是打算把你北境的全部家当,都一点点塞进我的行李箱里?”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柔软的鼻音,听起来像是在撒娇:“我的行李因为收到太多包裹,都快要超重啦,请问军部会给我报销吗” 电话那头,是安让山短暂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沉默。云纾恩仿佛能透过这片沉默,看到他正坐在北境那间熟悉的书房里,耳根微微泛红,那双总是沉敛着所有情绪的桃花眼里,正盛满了温柔的星光。 “不过,”她看着手中那本诗集,低声说,“这本诗集……我很喜欢。谢谢你,是很珍贵的礼物呢。” 这一次,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他那无法掩饰的、微微加重的呼吸声。 他没有说话,云纾恩也没有再开口。 在这跨越了帝国辽阔疆域的通讯信号里,他们第一次,共享了一段长久的、心照不宣的静谧。那片横亘在他们之间、隔着帝国辽阔疆域的冰冷虚空,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信号彻底填满、熨平。 北境的雪原不再只有孤独的回响,因为远方的旷野,渐渐开始给出了温柔的回音。 那些沉默的信标,似乎抵达了它的终点。 信标系统是我在刚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有的想法,灵感的来源,大概是看到我家猫会经常把它喜欢的玩具叼到卧室门口...) 不过更多的是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言情幻想世界的男主,笨拙的、真诚的、有具体行动的示好,是最基本的品质吧。 这个时期的小安或许还不会也不敢用大胆的言语或者亲昵的行为来表达自己的喜欢,但用一切能想到的行动想让对方开心和舒适大概可以作为一种本能。 我其实迫不及待地,想给你们展现未来的他 --- 当确定了彼此的心意后,那些更大胆更热烈的追求和表达。 会有的,都会有的。 下章更新女主的精神体。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十二章回响与信标 第18章 第十三章 醉夜的秘密 第十三章 醉夜的秘密 帝都近郊,“铁锈之心”工业区遗址。 这里曾是帝国上一个世代的工业骄傲,如今只剩下被时光与酸雨侵蚀的钢铁骨架和废弃的能量管道。污染区毫无预兆地在这里爆发,像一块猛然出现在帝国心脏地带的恶性肿瘤。灰黑色的雾气从龟裂的地底渗出,弥漫在锈迹斑斑的厂房之间,空气里带着金属与腐蚀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 离帝国中枢如此近的地方,竟会骤然诞生污染区——这种异象让高层神经紧绷。更糟的是,初步勘探显示,此处的污染源能量极其不稳定,与一种早已被废弃的古代能源技术有关。“塔”立即下达了最高指令:不惜一切代价,动员所有留守帝都的哨兵与向导,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彻底拔除污染点,以防其向首都圈扩散。 安让山刚从北境返回,在帝都递交完季度军事报告,本想稍作休整,却在下一刻便接到了这份紧急调派令。他被任命为此次清剿行动的临时战地指挥官之一,负责东侧战区的突进。 战场的另一侧,云纾恩正蹲在一个被污染侵蚀的街角,背脊抵着冰冷的残壁,呼吸沉而急促。她才从东北部的任务点返回帝都,几乎没有合眼,就被紧急征召,送到了这里。 由于污染区爆发得太过突然,且距离权力中心过近,高层的策略是绝对的“速战速决”。他们派出了大量长期驻守在帝都附近、实战经验相对欠缺的“和平哨兵”。为了确保这些哨兵不因初次面对高强度精神污染而崩溃,几乎所有在帝都的向导和见习向导,都被派到了前线,任务只有一个——不计消耗地撑开精神屏障,力求迅速全面地清除污染对哨兵们的不良影响。 连日的行军与稀薄的睡眠,早已让云纾恩的精神力几近枯竭。此刻,她如同一个能量中转站,一边要抵御外界无孔不入的精神噪音,一边还要安抚身边那些因恐惧而精神海剧烈震荡的年轻哨兵。每一次精神疏导,都像用力从心口撕下一块温热的力气。她清楚,再持续下去,自己的精神海会出现难以逆转的波动。 她闭上眼,将自己最后一丝精神力向外推开。空气中,一点淡淡的光晕微微闪烁,最终凝聚成形—— 一只娇小的锈斑豹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前的阴影里。 它体型极小,毛色是温润的灰褐色,上面覆盖着铁锈色的细密斑点。它并不立刻行动,只是轻巧地落在地上,肩线柔和而灵巧,那条不算长的尾巴末端轻敲地面,耳尖警觉地微动,环视着四周。它金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冷冷的琥珀,带着一种与它娇小体型全然不符的、高傲的矜持。 不远处的哨兵察觉到精神屏障的轻微波动,却看不清这只小兽的身影。豹猫的动作像水纹一样无声,灵巧地从他们的影子边缘掠过。云纾恩借它的感知调整精神屏障的厚度与角度,细微到只要有哨兵精神力浮动,她都能及时稳住,让污染的侵蚀被隔绝在外。 这只优雅的豹猫并不依附在主人身侧,而是像一缕游丝,独自在雾气与废墟间穿行,寻找那些精神濒临失控的哨兵。它的肩颈微微压低,脚步落在碎石上几乎没有声响,警觉地引导着那些快要陷入狂乱的哨兵,走向安全的屏障区域。 在污染区的另一侧,战斗已渐入尾声。 残存的畸变体被驱赶到一片空旷地带,随着爆裂般的能量震荡,在灼热的白光中消散成灰。安让山的精神体——那只体型矫健、肌肉线条流畅有力的金色猎豹,稳稳落在战场边缘。它甩了甩尾巴,抖落皮毛上沾染的灰烬,金色的眼瞳在弥漫的雾气中警惕地扫视着。 忽然,它的目光凝住了。 不远处,那只小小的锈斑豹猫正安静地蹲在一块破裂的石砖上,用仔细地舔舐着前爪上沾染的尘土。 猎豹微微前倾,庞大的身形收敛了所有杀气,步伐轻缓,气息稳重而柔和,试探地向它靠近,像一头成年的猛兽在接近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格外脆弱的幼崽。 小猫立刻察觉到了他的靠近,舔舐的动作一顿。它警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尾巴缓缓绕到身侧,耳尖向后压,摆出了戒备的姿态,但那双金绿色的眼眸里,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好奇,仿佛在暗暗观察这头庞然大物的意图。 猎豹在她面前稳稳停住,没有再前进。它优雅地伏下身,将头颅放低,那条有力的尾巴在身后划出一个温和的弧度,尾尖轻轻摆动,像是在无声地示好。 几次呼吸之后,小猫似乎确认了他没有敌意,瞳孔慢慢放松,肩颈的紧绷也消散了一分。它走近一步,并没有直接触碰,而是抬起尾巴,在猎豹宽阔的肩侧轻轻一绕。 那是接纳的信号。 随后,它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猎豹的主人——那个正站在不远处的、高大的哨兵指挥官。 安让山还未来得及出声,那小小的身影已轻巧一跃,落在了他的脚边。他身形高大,军靴坚实地踩在废墟上,衬得这只小猫的身形格外娇小,站直了也才将将超过他的脚踝,连拱起背,也只能勉强蹭到他的小腿胫骨。 它通体覆盖着柔软的灰褐色短毛,背上和身体两侧的斑点是清晰的锈红色,腹部则是雪白的,点缀着几颗更大的黑色斑点。它仰起头,那张小小的脸上,一双金绿色的眼睛大得惊人,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澈得像两颗被擦拭干净的宝石。 安让山凝视着它,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的手抬起又顿住,最终还是没忍住,俯下身,极其小心地伸出手,想碰一碰它的脑袋。指尖轻轻触上那柔软细密的毛发,动作克制得像怕惊散一缕安静的气息。 突然,远处传来一只畸变体被剿灭的轰鸣。小猫的耳朵警觉地一抖,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召唤,不再停留,轻巧地向后一跃,身影便融化在了空气里。 安让山和猎豹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半晌,安让山才轻轻地对自己的精神体咕哝了一句:“这个……看起来有点像你的崽子。” 猎豹耳尖微抖,喉间溢出一声极低沉的、仿佛在表达不满的轻哼,尾巴不耐烦地一扫,也懒洋洋地消失了。 收尾工作迅速展开,污染点被彻底拔除。 初步的调查报告很快被送到安让山手中。突然出现的污染源果然与一种被封存的古代能源以太晶体的泄露有关,大概是某方势力试图重启这项技术,结果操作失误,引发了这场灾难。 在返回帝都递交最终报告时,安让山在军事总部的回廊里,迎面遇上了一位正与几名官员谈笑风生的老人。老人头发花白,面容和善,一身剪裁得体的议员制服,眼中却闪烁着精明的光。正是议长首席林正德。 “让山啊,”林议长看到他,立刻笑着停下脚步,主动向他走来,“辛苦了。这次铁锈之心的乱子,我听说了,你处理得非常漂亮,干净利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议长过誉了,分内之事。”安让山微微颔首,姿态谦和,却不失军人的挺拔。他今日穿着深色常服,剪裁合身,线条简练,衬得肩背的笔直与身形的冷峻愈发鲜明。灯光从侧上方洒落,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勾勒出他清晰的面部骨骼和紧抿的唇线。那双眼眸半隐在光影之间,目光平稳而克制,在面对这位权力人物时,沉静无波,礼貌周全得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林议长看着眼前这个英俊挺拔、行事得体的年轻人,眼中的欣赏几乎毫不掩饰。他上前一步,亲切地拍了拍安让山的肩膀,像一个普通的长辈:“还没用晚餐吧?走,我做东,好好犒劳一下我们的大英雄。” 事交代妥当后,第二天清晨,安让山踏上了返回北境的列车。车厢里静谧而有节奏的轰鸣声,与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交织成一种单调的律动。他低头翻阅着厚重的战报,笔尖在纸页上划过,批注沉稳而干练。在整理战报的间隙,他仍会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它们安静而倔强,带着某种他无法轻易忽视的力量。 “它看起来好像是只猫,但又有点像猎豹。” “好小的小不点。” “奇怪的精神体。” “但是……蛮可爱的。” “不知是谁家的精神体。” 两个月后北境的雪夜。 云纾恩抵达安让山宅邸时,风雪正紧。 安让山在书房等她。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将室内映得一片温暖的橘色。他已脱下了惯常的军装,换上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领口松开,衬得整个人少了几分凌厉,却更添一股沉稳与安然。火光映照在他眉宇间,把那向来冷峻的线条柔化开来,令他的神情显得不再那么疏离。指节间的骨骼依旧清晰分明,他随意倚坐在书桌一侧,姿态放松,却仍旧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云纾恩走了进来,她脱下沾着雪沫的大衣,露出的脸庞比平日里更显苍白,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光华收敛,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她的气息里少了几分轻快,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那缕惯常干净柔和的花香,此刻像是被寒风吹得有些散乱,边缘沾染上了些许金属与硝烟的凛冽气息。 云纾恩看见他,习惯性地弯了弯嘴角,却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笑意。“安指挥官,我到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的沙哑。 安让山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哨兵敏锐的感官轻易捕捉到了那些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细节——她眼底淡淡的青色,指尖无意识的蜷缩,以及她精神力场边缘那些微弱却混乱的波动,像被狂风吹拂后尚未平复的湖面。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说“开始吧”,而是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里冰凉的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管家太太给你留了热汤,先喝一点暖暖身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精神疏导不着急。” 云纾恩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打乱惯常的流程。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茶几,那里果然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菌菇浓汤。她沉默着点点头,走到沙发边坐下,捧起汤碗。 安让山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云纾恩并不是那种惊艳得无可挑剔的容颜,却有一种极其干净的气质。此刻,乌黑的长发还沾着点点未融化的雪痕,顺着鬓角垂落,勾勒出她下颌线的弧度。她低垂着眼,睫毛像极细的羽翎,安静地垂落,仿佛在眼眸与世界之间筑起了一道屏障,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深处。 温热的暖意顺着掌心传来,她紧绷的肩膀似乎终于放松了一丝。她小口地喝着汤,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显得异常安静。 安让山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没有催促,也没有开口。书房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她小口喝汤的轻微声响。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平和而专注,像是在用一种无声的方式,为她撑开一个绝对安全的、可以卸下所有防备的空间。 一碗汤见底,云纾恩终于感觉身体里回流了一些暖意。她放下碗,抬起头,目光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谢谢。”她轻声说,“我们开始吧,你的情况应该也拖了有一阵子了。” “我的情况并不着急。”安让山打断了她,他的视线没有移开,“你看起来不太好。出任务遇到什么事了吗?” 云纾恩的指尖在温暖的瓷碗边缘轻轻摩挲着,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在返程前,临时接了一个南境支援任务。一个高级污染点,军部为了赶在雨季前拔除,攻坚计划有点……冒进。 她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安让山能听出那平淡之下压抑着的情绪。“我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那一整个营地的哨兵,精神图景都像是被炸碎的玻璃,到处都是裂痕和缺口。有一个很年轻的士兵,才刚成年,他的精神体是一只小小的雪狐,我找到他的时候,那只雪狐已经快要消散了,浑身都是被污染能量侵蚀的黑斑……”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低,“我尽力了,但还是没能把他救回来。营地的三个向导在战斗一开始就为了保护整个小队,精神力透支,当场牺牲了。” 安让山的眉心微微蹙起,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云纾恩的目光有些放空,仿佛视线穿透了书房温暖的墙壁,再次回到了那个充满硝烟与悲鸣的战场。“有时候我觉得很……无力。”她轻声说,“我们向导的职责是治愈,是疏导。但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不像个医生,更像个修理工,把这些破碎的武器勉强拼凑起来,好让他们能再次被送上战场,再次被击碎。” “对于帝国而言,我们都是战争的零件,纾恩,”安让山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感,“只是损坏的方式不同。” 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激荡:“我知道战争是必要的,安让山。我见过污染区外的村庄是什么样子,我比谁都清楚哨兵们守护的是什么。我质疑的不是牺牲本身,而是牺牲的方式。”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少女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当一个计划被定义为冒进,当伤亡率远超预期,那场战斗的牺牲,还是否能被称作荣耀?它会不会……从一场必要的悲剧,变成一场可以避免的、毫无意义的消耗?那些年轻的生命,他们信任帝国,信任指挥官,他们献出一切,换来的不应该是一次鲁莽的赌博。” 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情感宣泄,而是对整个战争机器的运转逻辑,对指挥权本身的拷问。它尖锐、冰冷,直指安让山所代表的权力核心。 安让山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沉默了良久,久到壁炉里的木柴爆出一声清脆的炸响。 “在战略地图上,纾恩,”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没有独立的生命,只有代表兵力的符号、不断变化的势力范围和冷冰冰的概率。如果我,或者任何一个指挥官,在排兵布阵时,将每一个符号都看作是你描述的那样——一只会消散的雪狐,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图景——那么我们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每一次决策都会伴随着千百次的犹豫,而战争中,片刻的犹豫就足以葬送整个战局。” 他十指交叉,手肘撑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防备的姿态。“指挥官的职责,是取舍。这是一种极其残酷的权力。我们必须学会将视线从具体的、鲜活的个体身上移开,转向更宏观的整体。为了保全整个帝国的肌体,我们有时不得不切掉那些已经坏死,甚至只是有可能坏死的肢体。我签署的每一份作战计划,背后都关联着一个伤亡预估值,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但我的责任,是确保最终的胜利,并将伤亡控制在预估的范围内。” “那如果超出了呢?”云纾恩追问道,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果因为一个错误的判断,牺牲变得不再值得了呢?” “那就由做出判断的人,背负起全部的罪责。”安让山平静地回答,但他的眼底却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暗流,“你以为那些阵亡报告,对我们来说真的只是数字吗?它们是刻痕,一道道刻在骨头上,永远不会消失。你作为向导,看到的是战争对个体的摧毁;而我们作为指挥官,看到的则是战争对整个文明的消耗。我们都在凝视深渊,纾恩,只是我们站的位置不同。”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称呼了彼此很久。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些,多了一丝疲惫的沙哑:“你做的不是修理工的工作。你们是在为那些冰冷的符号,重新注入灵魂。你们在提醒他们,也提醒我们,在成为士兵之前,他们首先是人。我守卫着帝国的物理疆界,而你们,守卫着帝国的精神边界。如果没有你们,所有哨兵最终都会在无尽的战斗和痛苦中,异化成真正的战争机器,那才是帝国真正的末日。” 这番话让书房陷入了更深沉的寂静。云纾恩怔怔地看着他,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了他坚硬外壳之下所背负的沉重枷锁。他们一个是治愈者,一个是决策者;一个拥抱情感,一个克制情感。他们看似对立,却又在用各自的方式,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我明白了……”许久,她低声喃喃,眼中的激烈渐渐褪去,化为一种深沉的理解与无奈,“我只是……只是偶尔会觉得,这一切太沉重了。” “我知道。”安让山看着她终于卸下防备的疲惫神情,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钝痛。他忽然意识到,她总是像一道光一样照进他冰冷的世界,为他抚平伤痛,而他却从未问过,她自己的那些疲惫与伤口,又该如何安放。 室内的气氛因这沉重的话题而变得有些凝滞。安让山不想让她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他沉默了片刻,用一种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转换了话题:“有没有什么事,能让你觉得开心一点?” 云纾恩抬起头,似乎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她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过了许久,在她那双恢复了一点神采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她看着眼前这个总是克制、沉稳的哨兵,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点破罐子破摔般的坦率: “有。” “我想喝酒。” 这两个字,像投入一池静水的小石子,带着不合时宜的清脆,打破了书房里因战争话题而凝结的沉重空气。 安让山愣了片刻。火光跳跃着映在他的眉目间,把一贯凌厉的轮廓柔和了几分。他的眼神似乎被什么轻轻撩动,沉静的眸光里浮起一抹意外的亮色,像是不曾预料到她会这样回答。那抹光停留得极短,却足以让他原本克制的神情出现细微的裂隙。随即,他唇角轻轻动了一下,弯出一个极浅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被意外融化了棱角的瞬间。 “在这里?”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看到他这副模样,云纾恩反而放松了下来。刚才那股积郁在胸口的沉闷,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里,整个人都舒展开来,带着几分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洗去了她声音里最后的沙哑。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是什么不良少女一样。”她歪了歪头,一缕黑色的碎发从耳后滑落,垂在她白皙的颈侧。壁炉的暖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柔光,冲淡了她眉宇间的疲惫,让她看起来有种卸下防备后的慵懒。 “其实我很爱喝酒的,非常爱。”她坦白道,“只不过……向导的工作,你知道的,精神力必须时刻保持稳定和清澈。一场宿醉,就足以让我的精神图景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那种状态可没办法给别人做疏导。久而久之,就喝得少了。” 安让山看着她,觉得她今晚意外的坦诚。或许是刚才那番关于凝视深渊的对话,让她感觉两个人获得了某种奇妙的相互理解。见习向导在这座冰冷的北境宅邸里,第一次将他视作了可以平等交换脆弱的同类,而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疏导的哨兵指挥官。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怀念的神采,仿佛在追忆那些无拘无束的日子。“说起来,我还算半个品酒行家呢。在帝国各地出任务的时候,如果任务允许的话,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去尝尝当地的特色酒。” 她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也重新亮起了光彩,里面映着跳动的火焰,像是落入了细碎的星辰。“我喝过西境火山群岛用黑麦酿的烈酒,入喉像一团火;也尝过永夜冰原的冰果酒,清冽得像是把一整片星空都喝了下去。还有南境雨林里那些部落的古法花酿,味道千奇百怪……” 她如数家珍地说着,那个在战场废墟上面对残酷现实而感到无力的见习向导,此刻仿佛褪去了沉重的外壳,露出了一个鲜活、热烈、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灵魂。 安让山静静地听着。他没有插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睛如何一点点重新变得明亮,看着她的嘴角如何扬起生动的弧度,看着她整个人如何从一种收敛的、紧绷的状态,变得舒展、鲜活。她身上那股独特的花香,似乎也随着她心情的转变而重新变得浓郁、清晰起来。 他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被壁炉的火光拉长,在书房里投下一片安静而笼罩的阴影。火焰在他侧脸流转,把他本就凌厉的轮廓柔化出细腻的层次:眉骨清晰,鼻梁笔直,薄唇因沉思而紧抿,带着一种内敛的克制感。此刻他并没有平日里那股逼人的气势,反而多了几分近乎温柔的亲近感。 “我的藏品,恐怕没有你的经历那么丰富。”他开口,嗓音低沉醇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暖意中晕开。“不过,”他转身走向书房一侧的酒柜,“我想,应该能找到一瓶,勉强配得上你这位‘品酒行家’的酒。” 他说着,转身走向书房一侧的酒柜。那是一座嵌入墙壁的深色桃木柜,玻璃柜门擦拭得一尘不染,映出室内温暖的火光。他的动作从容而带着不经意的优雅,修长的手指在一排排标签整齐的酒瓶间轻轻掠过,像是在挑选某种合适的心境。最终,他的手停在一瓶标签已经微微泛黄的白兰地前,指尖在瓶身上顿了片刻,像是确认了某种答案。 瓶中的酒液,是极为漂亮的琥珀色,在光线下流淌着蜜糖般的光泽。 他取出两个白兰地杯,宽大的杯肚能让酒液充分呼吸,收紧的杯口则完美地将香气聚集。随着他的倾斜,深邃的桃花心木色的液体缓缓注入杯中,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醇厚而复杂的香气——混合着橡木、果脯与一丝极淡的烤杏仁气息。 “既然是品酒行家,”他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眼底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我就不给你加冰了。”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她。云纾恩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他的指腹。他的皮肤微凉,带着常年握持武器和文件的薄茧,那短暂的触碰,像是一粒微小的火星,让两人都顿了一下。 云纾恩收回手,没有立刻喝,而是学着那些老派品酒师的样子,轻轻摇晃着宽大的杯肚,看着深色的酒液在杯壁上留下一道道缓慢滑落的酒泪。她将杯子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酒液温润而醇厚,在舌尖缓缓化开,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滑下,熨帖着她因刚才的谈话而有些发冷的四肢百骸。 “好酒。”她由衷地赞叹,眼中的欣赏之色很浓,“你听我说了那么多天南地北的怪酒,我还以为你会拿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招待我呢。” 安让山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火光将那双桃花眼染得柔润,眼尾与生俱来的弧度更添亲和,褪去了他平日里令人敬畏的锋芒。与方才冷静的指挥官不同,此刻的他,仿佛只是一个静静陪伴她的普通哨兵。 他没有回到对面的座位,而是顺势在她身侧不远的单人沙发扶手上坐下。那高大的身影被火焰的暖光勾勒出流畅的线条,这个姿态随意了许多,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我父亲的珍藏。”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磁性。“他说,这是用来庆祝‘不可能的胜利’的。” “那今天,是庆祝什么?”云纾恩问,又喝了一大口。 “庆祝一位品酒行家,终于找回了她的好心情。”安让山侧过脸,目光落在她因酒意而泛起浅红的面庞上。壁炉的火光映照着她明亮的眼睛,他的视线在其中停留的时间,比他自己察觉的要更久。 这句话和那目光中不经意的温柔,让云纾恩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她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低声道:“你知道吗,安让山……我跟你讲过那么多旅途中的趣事,但我从没告诉过你,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四处奔波。” 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专注而沉稳,仿佛在用耐心为她撑起一个安全的空间。 年轻的向导认真思索片刻,决定略过心底最深的秘密,但此刻在他面前,她也想分享一些真实的东西。 “其实,”她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空气中的尘埃,“我很害怕变化。害怕熟悉的东西突然消失,害怕安稳的状态被打破。” 这句话让安让山微微一怔。他看着眼前这个永远在路上的女孩,觉得她说出的话与她本身的行为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割裂。 “所以,”她抬起头,眼中映着壁炉的火光,那光芒像是给了她勇气,“我才不停地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见不同的人,看不一样的风景。当变化本身成了我唯一不变的日常,我就就不会再害怕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了。因为我一直……都身处在流动之中。这种流动,反而让我觉得无比安定。”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哲理:“而且,我宁愿做那个永远在路上的旅人,看过风景就好,从不停留。因为一旦停下,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风景消失的那一天。” 她说完,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像是要用酒精的灼热来掩盖话语里的苦涩。她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自嘲的笑容。 “听起来很不堪,对不对?”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低语,“说到底,也不是为了什么走得更远、救更多人的伟大理想。只是……我为了让自己心安,想出来的自私又懦弱的办法罢了。” 她将自己的行为归结为自私,将那份行走于帝国各地的坚持,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一种逃避。 安让山的心,却被她这番话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自私?懦弱?他几乎要将这两个词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的权限可以看到圣所所有学院的任务记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云纾恩的任务量远远超出了强制的标准。她去的地方,大多是环境最恶劣、战况最焦灼的边境哨所。她救助的,是那些最容易被系统遗忘、精神濒临崩溃的普通士兵。 她以为自己是在逃避深刻的联结,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可他知道,在她选择的这条逃避之路上,她每多走一步,每多去一个地方,就意味着又有一个濒临崩溃的哨兵,能被她从深渊边缘拉回来。 她或许只是想做那个先转身的人,却在每一次转身前,都为身后的人,留下了一片得以喘息的光明。这份善良,如此纯粹,如此笨拙,却又被她自己小心翼翼地用自私的借口包裹起来,仿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一瞬间,他心中闪过一种模糊的直觉——这份小心翼翼的回避背后,或许埋藏着比她说出口的理由更深的伤口。他看着她故作洒脱的笑容,心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为强烈的、混杂着疼惜与敬佩的震撼。 醇厚的白兰地,此刻成了她宣泄唯一的出口。那些无法对别人言说的、深藏于心的脆弱与自我否定,在此刻倾泻而出。安让山没有打断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在她酒杯空了的时候,又为她添上。 他知道自己或许不该由着她,但看着她那双被悲伤浸透、却依然闪烁着倔强光芒的眼睛,他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他只想至少在今夜,能让这个固执又善良的女少女,有一个安全的,可以彻底放下所有伪装和防备的地方。 于是,之后的对话便渐渐少了。言语在此刻显得多余。他只是沉默地为她续杯,她也沉默地一饮而尽。那琥珀色的酒液,不再是为了品尝,而是变成了一种无声的慰藉,用以冲刷那些说出口后,反而愈发清晰的伤痕。 夜色沉沉,指挥官宅邸的书房里,空气中还残留着醇厚的酒香。 云纾恩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酒精与翻涌情绪带来的双重疲惫。她伏在桌边,呼吸绵长,几缕墨色的发丝贴在脸颊上,衬得那片因醉意染上的绯红愈发柔和。壁炉的火光跳动着,为她恬静的睡颜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毛茸茸的光晕。长而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微微嘟起的唇瓣,还带着一点水润的光泽。 安让山靠在椅背上,沉默地看了她很久。 他看着她毫无防备的样子,心中那份因她刚才一番话而起的震撼,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深沉的、混杂着怜惜与珍视的悸动。他想,或许正是因为内心怀着这样的恐惧与善良,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北境,像一束微光般,固执地照进他这片荒芜孤寂的世界。 最终,他所有的思绪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半是无奈,半是纵容。 他绕到她身边,俯下身,没有去扶,而是将一只手臂小心地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臂稳稳地环住她的肩背,以一种全然保护的姿态,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这个动作,对于北境指挥官而言,却比签署任何一份军令都更让他心跳失序。她比他想象中还要轻,像一团温暖的云,毫无重量地落在他怀里。醉意令她的身体格外柔软,脑袋下意识地在他肩窝处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呼吸平稳地拂过他的颈侧,带着一点少女的甜香和醇厚的酒香。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猛然失序,像是被人攥住又猛然松开。可他只是将怀抱收紧了一点点,克制着任何进一步的冲动——他明白,今晚她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的怀抱,而不是他的**。 哨兵稳稳地抱着她,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捧脆弱的、随时会融化的雪。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洗发水清香,混合着醇厚的酒气和她独有的提亚蕾花香,那气息像一张无形的柔软的网,将他彻底笼罩。安让山垂下眼,看着怀中毫无防备的睡颜,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得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平静。仿佛怀中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失而复得的安宁。 从书房到客房的走廊并不算长,但在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伸。他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失序地擂动,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既是怕惊醒她,又像是在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只属于他的亲密。 走廊静谧悠长,壁灯的光沿途铺开,映出他高大沉稳的身影。怀里的少女呼吸均匀,花香悄然渗入他向来冷硬的心底。每一步脚步声极轻,仿佛宅邸也屏息静守这份脆弱的安眠。 周遭静悄悄,只有他刻意放缓的步伐,在地板上落下微不可闻的回响。怀里的人睡得很沉,温热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甚至能隔着柔软的毛衣,感受到她平稳的心跳。走廊尽头的窗户,有清冷的月光洒落进来,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 年轻的哨兵指挥官走在寂静的走廊上,竟生出一种荒唐的念头——要是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该多好。只要她一直这样安静地睡在自己怀里,他愿意用尽余生去走完这段无尽的路。 终于,他将她轻轻安置到客房,替她掖好薄被,动作极为安静,像是怕惊扰了这场来之不意的梦。正要转身离开时,他却敏锐地捕捉到空气里一阵细微的波动。 光粒子在空气中无声地凝聚。淡淡的光从床沿溢出,先是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随即迅速凝实,一只小小的锈斑豹猫在虚实之间浮现出来。它没有出现在床脚,而是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和沉睡的云纾恩之间,像一道天然的、不容跨越的界线。 它先是低头,用鼻尖极其轻柔地蹭了蹭云纾恩的手腕,确认她安然无恙,随后才缓缓抬头,眼神笔直地落在安让山身上。那双金绿色的瞳仁像两颗被月光浸泡过的纯净琥珀,带着一种与她主人爽朗性格截然不同的、古老而高傲的矜持与审视。 安让山愣了愣,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精神力场,从这只小兽身上散发出来,像一层薄薄的、却不容侵犯的冰。 “……精神体?”他低声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猫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眯起眼,尾巴轻敲地面,像在无声警告。屋内静谧,炉火的光亮在墙壁上跳动,这小小的守护者身影若隐若现。窗外夜色深沉,风声掠过屋檐,偶尔卷起几声微弱的沙沙。安让山的目光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上停驻,那份熟悉的感觉,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他。战场上的灰雾、猎豹低伏的身影、以及那抹在混乱中一闪而过的、娇小却灵动的轮廓……记忆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双眼睛,彻底拼凑完整。 他心中一动,终于确认了答案—— 原来,那只小猫,是云纾恩的精神体。 他看着这只用尽全力守护着主人的小兽,心中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了混杂着了然与珍视的动容。他没有再打扰,只是缓缓地、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在表达一种无声的尊重。哨兵沉默地抬手按了按眉心,低声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 清晨,薄雾从窗外悄然渗进来,光线柔和,带着雨后雪松特有的清冽气息。安让山在浅眠中被一种异样的触感轻轻惊醒。颈侧传来温热而细微的呼吸,随着平稳的心跳,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他的皮肤,像是在提醒他的存在。 他缓缓睁眼,几乎在瞬间屏住呼吸。晨光熹微,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的下颚线与修长的颈部,墨黑的睫毛低垂,平日里那双冷冽而深沉的桃花眼,此刻因微微错愕而闪着柔和的光。眉宇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理解眼前的异常。 哨兵的脖颈处蜷缩着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是昨夜那只锈斑豹猫。它不知何时悄然溜了进来,极为不见外地团成一团,将他温暖的颈窝当成了自己的床。柔顺的尾巴甚至还绕过他的下巴,尾尖的绒毛轻轻搭着,随着它的呼吸极轻微地抖动着。 那微小的、温热的存在,带着一份超乎寻常的亲近感。精神体是哨兵和向导灵魂的外显,它们通常只亲近自己的主人,对陌生人抱有极高的警惕。而此刻,这只本该矜持谨慎的小猫,却睡得毫无防备,喉咙深处还发出极轻极细的呼噜声,那震动透过皮肤,直接传递到安让山的感知中,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哨兵指挥官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很清楚,这不是自己的精神体。可眼前这副样子——小小的,柔软的,温热的,呼吸与心跳都与他紧密相连——让他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悸动。这小东西轻而易举地就突破了他用钢铁意志筑起的全部防线,安然地睡在他最脆弱的要害之处。 精神体小小一只,只比他攥起的拳头大一点点。他抬起手,本能地想把它挪开,指尖却在触碰到那温热细密的毛发时,猛地顿住。触感柔软得不真实。他的动作轻得近乎克制,那只习惯了签署军令和握持武器的手,此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亲近。 “……怎么会在这儿?” 安让山静静地盯着这团小东西,许久,喉结微微滑动。他看着它熟睡时微微抽动的耳尖,看着那毫无防备、甚至还把肚皮对着他的姿态,最终,所有紧绷的线条都化作了无奈的柔和。喉结微微滚动,他低低开口,声音沙哑而温柔,带着只属于清晨的轻柔韵味: “你,有点可爱。” 屋内寂静得只剩下人和猫的呼吸声。阳光缓缓穿过窗纱,镀在小猫漂亮的豹纹斑点上,投下浅金光晕。小猫似乎感知到这份没有恶意的注视,又轻轻蹭了蹭他的颈窝,蜷缩得更紧,半点离开的意图都没有。 清晨的那一刻,在颈侧呼吸与毛茸触感中被迫卸下防备的安让山,心底涌上的并非排斥,而是一种久违的安宁。那份细小却笃定的依赖,像是打破了他心底长久以来坚硬的孤岛。即便在理智的警醒下,他终究没舍得将小猫推开,只是静静看着它睡到天色渐明。 翌日清晨 雾气还未散尽,餐厅里氤氲着热茶与食物的香气。 安让山早已换上笔挺军装,端坐在靠窗的位置。晨光透过玻璃,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与挺拔肩线。茶盏里氤氲的白雾轻轻升起,他神色依旧冷静,但那双桃花眼深处,却藏着比平日更柔和的暖意,似乎能融化空气中的寒意。 桌面上却多了一道极不合常理的风景—那只小小的锈斑豹猫,正姿态优雅地蹲在他的茶杯旁边,尾巴盘在身侧,琥珀色的眼睛半眯半睁,仿佛一位与他共同守卫疆土的、小小的亲卫。它看似漫不经心,却时不时把耳尖精准地朝向门口,好像在等待什么。 推门声响起。云纾恩走了进来。宿醉让她有些头痛,脸色也比平日苍白了几分。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毛衣,长发随意地披散着,整个人少了几分向导的专业干练,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柔软。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只正蹲在安让山桌上的“叛徒”,心口猛地一跳,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 她愣在原地,昨夜混乱而模糊的片段在脑海里回放,脸颊不受控制地染上温热的红晕。深吸一口气,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安让山抬眼,目光与她对上。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那双不知该往哪里安放的眼睛,唇角终于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浅的弧度。“它今天早上,还睡在我床上。” 他语气平淡得仿佛在汇报军情,但这句话像一颗精准投掷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她心底的羞怯。 云纾恩的呼吸猛地一滞,脸颊在瞬间涨得通红,连带着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她猛地瞪了一眼那只若无其事的小猫,心里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它拎走藏起来。锈斑豹猫却装作听不懂似的,只是懒洋洋地甩了一下尾巴,甚至还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它、它……怕冷。”云纾恩咬了咬唇,声音低了半分,几乎没有底气。在安让山那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注视下,她显得愈发局促,“北境太冷了,它大概是自己去找暖和的地方了。” 安让山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盏,眼神落在那只小猫身上,似笑非笑。小猫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偏过头,不去看他们,姿态谨慎又高傲。然而下一秒,它那条高傲的尾巴,却轻轻地往安让山的手指上贴了贴,还缠绕了一下。 这个动作,无异于当场倒戈。 云纾恩感觉自己的耳尖愈发烫了,几乎要烧起来。她站在桌边,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让山垂眸,指尖轻轻拂过猫尾,语调低沉而平缓:“看来,它比你更信任我。” 云纾恩猛地抬眼,眼神撞进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中,心头的慌乱更甚,脸上却倔强地抿出一丝不服气的线条。“它……只是犯蠢。”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逞强,又像是为自己找借口。 安让山看着她,唇角那抹浅笑终于彻底勾开,压得人无法呼吸的冷意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戏谑和,某种近乎危险的温柔。 云纾恩心跳如擂,慌乱间只觉得连指尖都在发烫。她咬着唇,低头去避开他的注视,然而下一刻,那只锈斑豹猫却“呼噜”一声,径直跳下桌沿,轻巧地落在她怀里。 小小的身躯钻进她怀中,仿佛在为她解围。 安让山静静看着这一幕,眼底深处涌起了一道光。他的意识却不由自主地回溯到昨夜。他记得书房里壁炉的火光,记得她的眼睛里第一次亮起的星光,又记得她在酒精与情绪的双重作用下,将那些小心掩藏的脆弱一一吐露。记得她伏在桌上睡去时,他亲手抱她回客房。那一瞬间,他分明感受到怀里温热的重量正在击碎他所有的克制。他记得她安静地睡着,呼吸轻柔,睫毛投下浅浅的影子,像一场不容惊扰的梦。 他记得当这只小小的锈斑豹猫在月光里浮现,挡在她与他之间时。那双金绿色的眼睛像一柄无声的刃,提醒他不容越界。 他收回了视线,起身,动作利落却不失温和。他轻声道:“吃早餐吧。北境的清晨很漂亮。” 窗外,雾色未散,金光初上,仿佛连天地都尚在沉睡。餐厅内却多了一点不属于寒冬的温度—— 小猫打着哈欠,窝在了她怀里。 喝酒贪杯是很不好的行为,大家平时一定不要和不熟悉的人乱喝酒哦。 其实本来在帝都外围的战斗里,就打算让男女主的精神体相遇认识并且 hello how are you, fine thanks,and you的。但是喝酒算是我个人的爱好加恶趣味,最后还是写进去了。未来的故事里还有几个喝酒的场景...对于对喝酒这些行为很厌恶的朋友们说声Sorry 但之后会有一个我特别特别喜欢的喝酒片段,那章叫“雨夜琴声。大概还有五六章以后会出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三章 醉夜的秘密 第19章 小剧场 七 大猫小猫 云纾恩:大猫最近怎么样? 安让山:它很好。 安让山:早上自己出去巡逻了一圈,回来后就在我身边。 云纾恩:……比你还规律啊。 安让山:嗯,它比我守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发消息) 安让山:对了…… 安让山:你的小猎豹,最近怎么样? 云纾恩:? 云纾恩:我什么时候有小猎豹了? 安让山:……就是你的精神体。 安让山:那个……和我的精神体长得有点像的小家伙。 云纾恩:…… 云纾恩:你是说我的豹猫??? 安让山:豹猫? 云纾恩:对啊。锈斑豹猫。 云纾恩:小型猫科,体长五六十厘米,体重三四公斤,毛色锈斑。 云纾恩:它小得很!和猎豹完全不是一回事! (安让山沉默了几秒) 安让山:……原来如此。 云纾恩:…… 云纾恩:所以你是觉得,自己和一只巴掌大的小猫长得像??? 安让山:不是我,是我的精神体。 安让山:和我的精神体长得有点像。 云纾恩:…… 云纾恩:……你等着,下次见面我给你带本《猫科图鉴》,让你认清楚。 安让山:……好。 (他放下终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可它真的,很像小猎豹。 第20章 第十四章 雪原访客 第十四章雪原访客 帝都的冬夜,雾霭沉沉,街灯被浓雾吞没只在夜色里投下模糊的光圈。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属于权力中心的冰冷气息,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压迫。 安让山返都已有半月。年底将至,权贵们的宴席接连不断,几乎没有一日清净。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却无法回避。作为北境最年轻的指挥官,他注定要站在镁光灯的中央,成为帝都众人目光汇聚的焦点。 年轻的哨兵指挥官不仅承载着军方铁腕的象征,更因安家显赫的出身与自身俊朗锋锐的容貌,被视为无数贵族家庭理想的联姻对象。每一次踏入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他都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打量他——或试探,或拉拢,或暗自揣度。那些藏在觥筹交错间的不动声色的机锋,往往比北境冰原上的战场更令人疲惫。 尤其是最近他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太好。前不久北境爆发了一场疫病,连哨兵的强悍体质也未能完全抵御。他同样受到感染,虽已痊愈,却仍留有暗涌的后遗,精神海的根基尚未彻底恢复,偶尔仍有轻微的波动。帝都接连不断的酒局和应酬,无异于雪上加霜。 那一夜的宴会他原本不欲前去。可邀约来自权力核心,哪怕身心俱疲,他也没有推辞的余地。 水晶吊灯将整座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流光溢彩间铺开一片奢靡华丽。安让山身着帝国将官特制的黑色暗纹礼服,肩章上的银质星徽与衣领处的雪松暗绣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冽光泽。礼服裁剪得一丝不苟,完美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与劲瘦的腰线,线条凌厉克制,宛若刀锋。 年轻的哨兵身姿一贯挺拔,在这纸醉金迷的场合里显得格格不入。他神情冷淡,没有太多表情,只在他人举杯时微微颔首。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使他整个人的气质更显疏离与孤峭。 也许,正因这份冷漠与自持,他在人群中反而像一柄锋芒内敛的长刃——即使未曾出鞘,依旧令所有目光不自觉地追随。宴会厅中不少名媛与贵权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仿佛试图透过层层冷意窥见他深处的温度。 酒过数巡,在他与一位议员短暂寒暄后,一名侍者悄无声息地走近,恭敬地为他换下手中的酒杯。那动作极为自然,挑不出半点破绽。安让山下意识地扫了他一眼,对方眼神低垂,并无异样。新的酒液入口,带着一丝过于醇厚的甘苦。他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却未深究。然而,随着几轮应酬过去,异样感便如暗潮般缓缓涌来。 起初,只是掌心微微发烫。他不动声色,将酒杯放下,以为是厅内暖气过热。可随后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燥热的灼痛,仿佛空气里弥漫着细小的火星,正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肺腑。 猎豹在他的精神海深处开始不安地踱步,喉咙里发出烦躁的低吼。安让山垂下眼,修长的手指悄然收紧。冷汗,已经自鬓角渗出。 理智在疯狂示警——不对劲。 这不是单纯的酒。 体温正一点点飙升,血液像被烈焰灼烧,体内深处有一种陌生而原始的冲动正被粗暴点燃,几乎要撕裂他引以为傲的克制。一种类似“结合热”的反应。这个绝不可能在此时此地自然发生的状态,正被人用最卑劣的方式,强行点燃。 哨兵的呼吸骤然粗重,他抬起眼,隔着人群的衣香鬓影,敏锐地捕捉到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正饶有兴味地窥视着他。 ——有人在看。 他们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要他当众失控。要让这位北境最年轻、最完美的指挥官,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暴露出最不堪、最脆弱的兽性。 不远处,夏知聿正百无聊赖地应付着一位喋喋不休的贵妇。他的目光在喧闹的人群中随意游走,在落到安让山身上的瞬间,猛然僵住。 随即,他的神情猛地一变。 夏知聿看到的,不是那个永远沉稳克制的朋友,而是一尊正在无声崩裂的完美雕像。安让山的姿态僵硬得不正常,肩线紧绷,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什么。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英俊脸庞上,血色渐渐褪去,肤色冷白如玉,但眼尾却泛着不祥的潮红。他看到安让山那只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已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是濒临失控的临界点。 夏知聿立刻找了个借口脱身,他拨开人群,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旁人窥探的视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喙的急切:“怎么了?跟我走。” 安让山没有立刻回应。那股发自骨血深处的灼热,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宴会厅里所有的声音、光线、气味,都扭曲成了折磨哨兵的刑具。他那双本该温润的桃花眼,此刻已渐渐被浓重的猩红所占据,汗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滴在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上。 他所有的意志都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不能在这里倒下。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才终于从齿缝间,挤出了一个沙哑到破碎的音节: “……好。” 夏知聿心头一沉,不再多言。他沉声替安让山挡开一位正要上前攀谈的贵族,不由分说地半扶半拽,用一种近乎强硬的姿态,将人以最快的速度往侧门带去。身后,宴会的喧哗声依旧,衣香鬓影,歌舞升平。可那几道阴鸷的视线,却像无形的毒蛇,冷冷地追随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 车门“砰”地一声合上,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窥探,彻底隔绝。 狭窄而密闭的空间里,瞬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衬得哨兵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愈发清晰。安让山几乎是脱力般地靠在柔软的座椅上,那张永远从容镇定的英俊面庞,此刻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只剩下痛苦的神色。汗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蜿蜒而下,打湿了衣领,衬得那张一向冷峻的英俊面庞愈发苍白,眼尾泛起的病态潮红更加明显,映衬着那双失焦的桃花眼,危险而凌厉,如同困兽。 他体内的那团火,在脱离了人群的审视之后,燃烧得更加肆无忌惮。血液仿佛化作了奔涌的岩浆,在他的血管中横冲直撞,每一次心跳都像战鼓般沉重地撞击着他的耳膜。每一次起伏的喘息,都在昭示着他体内那股汹涌到近乎失控的力量。他的猎豹在精神海里彻底陷入了疯狂,那那不再是单纯的焦躁,而是一种濒临毁灭的狂怒,用利爪和獠牙反复撕扯着他用理智筑起的最后一层壁垒,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哈啊——” 滚烫的气息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哨兵死死攥住车门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骇人的青白,他似乎想用这种疼痛来对抗体内那股要将他彻底吞噬的原始洪流。安让山的感官被放大到了一种痛苦的极致,座椅的皮革气味让他作呕,窗外掠过的灯光刺得他眼球生疼。滚烫的气息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夏知聿坐在对面,心头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见过安让山如此模样——像一尊正在裂开的冰雕,骄傲而危险,随时可能在烈火中崩塌。车厢内的气息逐渐被雪松信息素的变调所吞没。那并非他本该冷冽清冽的气息,而是被药物催化后的灼热与狂暴,如同整片雪原在燃烧。热浪无孔不入,甚至带着几近撕裂人神经的压迫感。 安让山额角的汗珠滑落,唇瓣紧抿,薄薄一层血色全然褪去。他呼吸沉重而急促,胸膛的起伏宛如风暴中被逼近极限的弓弦。在所有混乱驳杂的信息中,他的本能却像一头饥饿的困兽,、徒劳地在记忆深处搜寻着那一缕能让他安宁的、带着提亚蕾花香的遥远气息。 他知道自己在正在失控,理智正在被一寸寸地烧成灰烬。 几乎是被半扶半拖,安让山被送入了夏家的一处偏院。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屋内灼热而紧张的气息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哨兵的身体已经接近忍耐的极限,却依旧凭着残存的意志撑着,拒绝在外人面前倒下。那张向来冷静沉稳的脸庞,此刻因痛苦而近乎扭曲,眉心紧蹙,唇角泛白。安让山被安置在床边,他撑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低沉的声音带着沙哑与急切,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知聿,给我……人工向导素。” 夏知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看着好友痛苦的样子,内心激烈地挣扎着:“不行!你比我更清楚这东西的风险,它不是万能的稳定剂,一旦你的精神海产生排异反噬——” 安让山抬眸,眼底的赤红浓得惊心。汗水顺着他墨黑的睫毛滑下,那一瞬间的神态,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猎豹,仍在最后一刻竭力维持骄傲,却已近乎崩溃。 “——快。”短短一个字,却像撕开喉咙才逼出。 夏知聿内心剧烈挣扎,两人僵持的片刻,安让山的状态骤然恶化。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颤,猛地扣住床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不住地发抖,似乎想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对抗体内的烈火。但那股烈火似乎已经灼穿了他的血肉,理智正在被一寸寸地剥离,他低沉急促的喘息里,甚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痛苦的呻吟。 夏知聿心头一沉,他知道不能再等了。这绝不是正常的结合热,更像是某种更阴险、更恶毒的催化剂。 “……操。”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终于不再犹豫,咬牙从急救箱中取出那支冰冷的针剂,迅速注入了安让山的手臂。 冰冷的液体缓缓渗开,带来短暂的虚假平静。然而,安让山的身体却在下一秒骤然弓起,宛若被抛入更炽烈的火海。他喉间溢出一声撕裂般的低吼,手指几乎将床单生生撕裂。 ——反噬。 比刚才猛烈十倍的烈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汗水、血色、撕裂感在他身上交织。夏知聿的目光骤然一震,他眼睁睁地看着安让山的呼吸彻底失控,身体被那股狂暴的力量焚烧得不住颤抖,眼中的光芒也一点点地失焦,神智在无边的剧痛中寸寸崩溃。 在痛苦的顶点,他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坠入昏迷。死寂中,只有一声极轻的呢喃,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纾恩……” 那声音带着绝望与执拗,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在呼唤他唯一的浮木。夏知聿愣住了。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他猛然想起了安让山曾提过的那个身上带着独特提亚蕾花香的向导。 ——对了。 他指尖飞快地在终端上操作,以最高权限调取资料,几乎没费多少时间,便锁定了那个名字。 云纾恩。 夏知聿深吸一口气,立刻拨通了加密通讯:“云纾恩小姐吗?我是夏知聿,情报部高级顾问。安让山出事了,你必须立刻过来。对,情况非常紧急。好,我立即派车去接你。” ---- 午夜,夏家别院。 门被推开的瞬间,云纾恩就愣在了当场。 屋里,那个平日里永远沉稳冷峻,仿佛能用脊梁撑起整片北境天空的哨兵,此刻正蜷缩在白色的床铺上。宽阔的脊背微微弓起,这是一个毫无防备的示弱姿态。柔软黑发被冷汗完全浸透,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与脸颊,那双紧闭的桃花眼眼尾,泛起一层病态的潮红。长而密的眼睫如蝶翼般不住地颤抖,仿佛正被一场无声的噩梦所席卷。 安让山眉心紧蹙,那张英俊的面容似是被痛苦与失控的神色彻底撕裂。 精神海的暴动几乎具象化——一头巨大的猎豹虚影在房间里若隐若现。它焦躁地咆哮,利爪撕裂空气,疯狂地攻击着无形的幻影。每一次虚影的扑击,床上哨兵的身体都会随之剧烈地痉挛一下,喉间溢出压抑而痛苦的闷哼。 而在这一切混乱的中心,她清晰地听见,床上的男人再次低声呢喃。 “……纾恩。”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绝望中的渴求,像是溺水者呼唤唯一的浮木。 云纾恩心口一紧,呼吸都微微滞住。她明白这是哨兵在最深层本能里,唯一的求救。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向夏知聿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离开,然后独自一人,缓缓走向那张床,走向那片混乱风暴的中心。越是靠近,那股被药物扭曲的雪松气息就越是浓烈。那原本清冷凛冽的气息,此刻却像是被投入烈火的寒冰,蒸腾出一种灼热而狂躁的气息,几乎要刺痛她的神经。 她没有立刻触碰他,而是先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开始在空气中扩散开来。那是提亚蕾花的气息——带着热带雨林的潮湿与温润,如夜色中悄然盛开的花朵,以一种能包裹一切的柔和,去对抗并安抚那股因药物而变得充满攻击性、几乎要将一切都焚毁的灼热雪松气味。 在精神海的投影中,一只小巧的锈斑豹猫轻盈地落下。它毛发柔软,身姿灵巧,绿金色的眼眸清亮坚定。它敏锐却不退缩,顺着那股熟悉的气息,走向那片被烈火撕扯的混乱之地。 猎豹就在那里。 它浑身笼罩着不祥的赤红色焰火,眼神血红,咆哮震耳欲聋。锋利的爪子撕扯着虚空,疯狂地试图冲破无形的桎梏。它本应是冷冽而高贵的精神,此刻却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只剩下最原始的渴求与暴烈。 豹猫屏息凝神,一步步地逼近。 猎豹骤然转头,猩红的眼瞳死死锁定了它。下一瞬,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猛扑而来! 云纾恩的身体下意识一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可她没有退,她的精神力如水波般铺展开来,化作一层温润而坚韧的屏障,在千钧一发之际,轻轻包裹住了那只狂暴的利爪。猎豹的扑击在半空中被硬生生阻断,它喉间发出愤怒的咆哮,却没能再前进一步。 豹猫抬起清澈的眼眸,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轻轻贴近。它小巧的身躯蜷起,用自己的头颅,蹭了蹭猎豹那因紧绷而显得格外锋锐的下颌。 那是最脆弱的部位,也是最亲密的安抚。 猎豹庞大的身形剧烈地颤抖起来,毁灭性的嘶吼渐渐变成了压抑的痛苦低吟。它的眼神依旧赤红,却在那一丝柔软的触碰后,生生停顿。 现实中,安让山的呼吸依旧急促,但那股仿佛要将自己焚毁的狂躁,似乎减弱了一分。他紧攥的指节放松了一些,却在下一刻,猛地反手扣住了云纾恩悬在半空的手腕。 力道极重,像是溺水者攫住了他唯一的浮木。 “……不要走。”声音低哑破碎,带着近乎孩童般的乞求。 云纾恩怔住了,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然而,浅层的精神安抚只能到此为止。猎豹虽然不再主动攻击,但庞大的身躯依旧紧绷,那双赤红的眼依旧死死地锁着小小豹猫,充满了沉重的压迫感。 下一刻,床上的哨兵突然又动了。 他汗湿的手扣着她的手腕,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道。在昏迷中,完全凭借本能,将她的手引到唇边。他紧闭着双眼,眉头因痛苦而深深蹙起,却用自己干裂滚烫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虔诚而混乱地亲吻着她的手背、她的指节。 那不是带有任何**的吻,而是濒死之兽的本能舔舐。他的唇瓣灼热,因为高烧而变得粗粝 ,每一次触碰都带着粗糙的质感和惊人的热度。他的吻凌乱而执拗,每一次触碰都带着迫切的颤抖,从她的手背,到纤细的指节,直到掌心……仿佛在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她的存在,充满了绝望的依赖和脆弱的索取。 云纾恩心头猛地一紧,心跳骤然漏拍。手背上,湿热的触感清晰得让她无法忽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每一次接近时,睫毛扫过她皮肤时带起的微弱痒意。 可他并未停下。吻落尽手背,他似乎仍不满足,用尽全力地向她靠近。,挣扎着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间,像一头迷途的幼兽,拼命地汲取着她身上那股能让他稍稍安宁的提亚蕾花香。滚烫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的肌肤上,激起她一阵细微的战栗。 急促的呼吸中,他喉咙里溢出低沉压抑的声响,徘徊在痛苦与满足之间。修长的手指从她的手腕滑颈侧,指尖触碰到了她因惊吓而剧烈地脉搏的颈动脉。紧接着,唇贴近她的颈侧,灼热而颤抖,像要索吻,又像是在本能地寻求更深层的安抚。 云纾恩心口骤然一颤。她感到他正微微仰起头,在混乱的本能驱使下,试图去寻找她的嘴唇。她浑身一僵,脸颊瞬间涨得通红。那是一种危险与诱惑交织的信号,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偏开脸——那个混乱的吻最终落在她的下颌线,留下一个滚烫而转瞬即逝的触感。 见习向导心底一阵猛烈的颤栗,瞬间便意识到:表层的精神安抚已彻底失效了。药物催化出的狂暴远比她想象得更顽固。猎豹虽不再攻击,却依旧躁动不安。若她不深入,他的精神海就会彻底崩毁。 她咬紧唇瓣,心口怦怦狂跳,深吸一口气。 ——她必须进入他的精神图景。 她知道,强行进入一个失控哨兵的精神图景是极其危险的行为,但她别无选择。她曾在他清醒时数次感知到那扇门的存在,只是他从未为她敞开过。那是他不愿让她窥探的、属于指挥官的私人领域。 但现在,她必须进去。 她的精神力化作一道柔和的光,不再停留在表面,而是坚定又温柔地推开了那扇被他主人用厚重屏障死死封锁的大门。 没有预想中的抵抗。 门开了。 眼前,先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可在黑暗之下,她听见了风声。 云纾恩抬步向前,提亚蕾花的花香随她而来。随着她的精神力注入,眼前的黑暗如帷幕般缓缓剥离。 天地间,豁然开朗。 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原毫无征兆地展现在她眼前。风声猎猎,白雪覆盖一切,苍穹低垂,天空是清冷的灰蓝色,荒凉而空寂。万物静谧,连风都仿佛被冻结。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孤独且纯粹的美。 这便是安让山的精神图景。如此干净,如此……寂寞。 然而此刻,这片本该宁静的雪原,正遭受着一场毁灭性的灾难。烈焰般的热浪在雪地间奔涌,撕裂纯白的大地,冰与火的交锋让整个世界都在痛苦地哀嚎。 天空中高悬着一轮诡异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太阳,那是毒药力量的具象化。它正向这片雪原倾泻着无穷无尽的热浪,空气被扭曲,纯白的积雪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变成一片片肮脏的、混合着黑泥的沼泽。整个世界都在哀嚎。 那头金色的猎豹,回到了精神图景中,伫立在风暴的中心,浑身燃烧着赤红的烈焰,咆哮震天。 云纾恩瞬间明白了。她不再犹豫,将自己的精神力毫无保留地催动起来。她的身影在雪原上空浮现,那股温柔的治愈力量,化作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的大雪。 这场雪与天空中的热浪猛烈地碰撞在一起,在空中激起无形的震动。治疗的过程远比她想象的更艰难。那股热浪异常顽固,每一次冲击,都让她感觉自己的精神力仿佛要被点燃、被同化。她咬紧牙关,拼命维持着意识的清明,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化为纯粹的清凉与宁静,去对抗那股毁灭性的燥热与狂暴。 热浪与寒雪激烈交锋,空气中迸裂出低沉的轰鸣。猎豹猛然转头,赤红的眼瞳死死锁住她,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扑来!她的锈斑豹猫没有退缩,反而迎了上去,在漫天飞雪中,将自己小小的、柔软的头颅,再一次贴上了猎豹炽热的胸口。 花香加深,暴雪倾落。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很久很久。 终于,天空中的那轮红日开始出现裂痕,光芒渐渐黯淡。她催动的大雪愈发猛烈,开始重新覆盖那些被融化的土地。 热浪退散,红日熄灭。 狂暴的猎豹渐渐冷静下来,喉咙深处溢出低哑的呜咽。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在无尽的温柔与清凉中,一点点地熄灭。 它庞大的身躯最终缓缓伏下,蜷缩在雪原之中,将那只小小的豹猫,小心翼翼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风雪,渐渐平息。烈焰彻底熄灭,雪原重新恢复了寂静。天空裂开一道缝隙,清冷的星光与月华洒落,照亮了这片冷冽却静美的白色大地。 云纾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 她知道——治疗成功了。 云纾恩的意识,像是从极深的水底缓缓上浮,一点点地,回归到现实的躯壳里。 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精神力过度消耗后的酸软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云纾恩缓缓睁开眼,感觉到的,却不是预想中靠在床头的僵硬,而是一片滚烫而坚实的温暖。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发现自己并非靠在床头,而是被一双坚实的手臂,以一种绝对不容许挣脱的姿态,紧紧地圈在了他的怀里,仿佛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五感慢慢回到她的身上。首先恢复的是听觉。耳边,是平稳而沉静的心跳声,咚、咚、咚……规律得像一首安眠的摇篮曲。哨兵的头侧枕在她的肩窝,滚烫的脸颊紧贴着她的颈侧,平稳而温热的呼吸如同羽毛般,一下一下,轻柔地扫过她的肌肤。然后是嗅觉。那股狂暴灼热的雪松气息已经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雪原清冽的味道。这味道里混着他皮肤本身的热度,蒸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像冬日里温暖的阳光。这味道如此纯粹,如此令人安心,仿佛能隔绝整个世界的喧嚣,将她包裹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结界里。 这味道如此令人安心,仿佛能隔绝整个世界的喧嚣。那头狂暴的猎豹虚影早已消失不见。一切都恢复了宁静。 云纾恩一点点地转动眼珠,看向身侧的哨兵。安让山依旧沉睡着,但紧蹙的眉头已然舒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总是紧抿的薄唇此刻也微微放松,弧度柔和。所有痛苦的痕迹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安宁。褪去了所有冷硬的伪装后,他那张英俊的面容上,甚至显现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全然的信赖。 云纾恩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随即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耳膜。热意从心口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开始发烫。 她轻轻抬起另一只没被压住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想理一理他被冷汗浸湿的黑发。当指尖划过他饱满的额角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皮肤下平稳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昭示着生命的复苏。 “他的头发比想象中更软。”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现在这个姿势,无论如何都太过了。 见习向导试图轻轻地挪动移开,然而她刚一动,圈着她的手臂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安让山在睡梦中不满地蹙起了眉头,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喉咙里甚至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带着依赖意味的哼声,像是在抗议她的离去。脸也更深地往她的颈窝里埋了埋,像是在寻找最令他安心的源头。 那一声低哼,像一只柔软的猫爪,在云纾恩的心口上,猛地挠了一下。她彻底不敢动了。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将他那紧扣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轻轻掰开。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干燥而温暖。当她的指腹触碰到他的指节时,那份灼热的触感仿佛带着电,让她心尖都为之一颤。 终于,那禁锢着她的手臂松开了。 云纾恩如蒙大赦般,用最轻的动作,一点点将自己从他的怀抱中挪出来。她轻轻为他盖好被子,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房内的一切。云纾恩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抬起手,还能在自己的颈侧和发梢,闻到那股清冽又温暖的雪松气息。仿佛他留下的一个,无声的印记。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室内那份独特的宁静。 走廊里,夏知聿正焦躁地来回踱步。看到她出来,他立刻迎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急切的询问,却又体贴地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先看到了她苍白的脸色和被冷汗浸透的衣衫。 “你还好吗?”他压低了声音,将她引到一旁的休息区坐下,迅速倒来一杯温水递到她手中,“让山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了。”云纾恩捧着温热的水杯,感觉指尖的冰冷被驱散了一些,她轻声说,“只是精神力消耗过度,需要好好休息。” 夏知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疲惫地靠在沙发上,苦笑道:“没事就好……今晚真的快把我吓死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只有两人平复后的呼吸声。 云纾恩沉默地喝着水,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着夏知聿,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他中的,应该不是‘结合热’。” 夏知聿一愣:“你怎么知道?” 云纾恩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连带着耳根也有些发烫。她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声音也低了下去:“真正的结合热……只有深度精神安抚才能彻底解决。我……我没有对他进行那个。”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那个代表着哨兵与向导最终结合的词汇,她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夏知聿先是怔住,随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神中闪过一丝恍然和了然。 “我也觉得不对劲。”他立刻接过话巧妙地化解了她的尴尬,神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在你进去之后,我一直在查阅资料。安让山的状态,比我所知的任何一种结合热都要狂暴,而且……人工向导素竟然会产生那么剧烈的反噬,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他调出自己的个人终端,将一道加密信息投影在两人面前。“我权限范围内能查到的东西不多,但有个发现很有意思。”夏知聿划过一堆文件列表,最后停在一个代号上,“Daphne。十几年前第三研究所的废弃项目。” “这东西最初是想当做强制结合剂来用的。”他解释时略过了一些繁琐的原理,直接说出后果,“但搞砸了。它不能催生感情,只会把哨兵心底最深的**扭曲成怪物,诱发毁灭性的伪结合热。” 夏知聿的目光从屏幕转向云纾恩,加重了语气:“重点是,按规定,这东西极难复制,而且早就该被销毁得一干二净。所有的资料和成品,都应该不存在了。” 云纾恩的脸色,在听到这里时,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并没有全部销毁。” 夏知聿看向她。 “我在各地游历时,曾经听说过一件事。”云纾恩的眼神有些飘远,像是在回忆一件极其不愿想起的往事,“三年前,在南境的一个前哨站,有一位非常优秀的S级哨兵,突然爆发了和安让山几乎一模一样的症状。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结合热,紧急将他那位匹配度高达95%的专属向导从后方调了过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结了一层冰。 “结果……深度精神安抚并没有解决问题。那位哨兵在结合的过程中,彻底陷入了狂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向导。等他第二天从狂化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铸成大错,也当场自杀了。” 夏知聿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件事后来被军方以哨兵战场综合征导致精神狂化为由,不了了之。”云纾恩缓缓地说完,抬起头,看着夏知聿,一字一句地说道,“但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战场综合征。他中的,恐怕也是这个毒药。”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后怕与冰冷的寒意。 他们都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来自帝都权力暗流的,精心策划的的阴谋。而安让山,刚刚从一场与三年前那个哨兵别无二致的必死结局中,被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夏知聿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站起身,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两步。 “Daphne……”他先是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检索这个词的含义,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脚步猛地一顿。 “阿波罗与达芙妮。”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原来如此……以爱为名的追逐,直到对方不再是人为止。” 他嗤笑一声,与其说是好笑,不如说是被那份恶意激怒了:“用受害者的名字来命名这份疯狂的药剂?把哨兵变成怪物,把结合变成死亡……这帮混蛋!” 夏知聿一拳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看向云纾恩,神情郑重无比:“这件事没完。Daphne的源头我会去查清。” 他的视线转向安让山紧闭的房门,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声音也随之放缓,带上了一丝恳求:“他现在的情况很糟糕……这里,拜托你了。” 云纾恩点了点头:“你放心去吧。”夏知聿匆匆离去,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云纾恩没有回客房休息,而是搬了张椅子,守在了安让山的门外。 ---------- 当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安让山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哨兵敏锐的五感先于意识苏醒。他最先察觉到的,是空气中那缕已经变得极淡的提亚蕾花香。意识回归的瞬间,身体的疲惫感和精神海的空虚感如潮水般涌来。除此之外,太阳穴深处还传来一阵转瞬即逝的尖锐刺痛,仿佛有一根冰冷的针扎入神经又迅速抽离。但他没有在意这些,而是下意识地,第一时间看向了床边。 那里空无一人。 他的心脏,轻轻一沉。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失落感攫住了他。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接受云纾恩的精神疏导后,也是这样,醒来时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已散去的花香。 他自嘲般地阖上眼,唇角泛起一抹苦涩。然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他很熟悉。 “咔哒”——门被推开。 云纾恩走了进来。她端着一杯水,晨光透过她身后的门缝倾泻而下,为她披上一层柔和的光。她显然也未曾好好休息,长发有些凌乱,额角的细碎发丝轻轻垂落,衬得那张本就清秀的脸多了几分柔软与倦意。看到他醒了,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眼神微微躲闪,似乎不敢与他对视。 安让山怔怔地看着她。 她没有走。 这一次,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在目睹了他的脆弱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热情绪,从他沉寂已久的心底缓缓升起,熨帖了他所有的不安与失落。 “你……”他刚想开口,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云纾恩看着他,似乎在心里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低着头,用一种极其忐忑的语气说:“那个...对不起,昨晚情况太危急……我、我不得不进入了你的精神图景,帮你安抚。” 空气骤然凝固。 安让山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骤然一变。他猛地抬起眼,那双细长的桃花眼里,是压抑不住的震惊:“……你说什么?” 他的嗓音压抑,带着无法置信的冷厉。 云纾恩被他那样的目光看得心头发紧,下意识地绞着手指,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小声回答:“我进入了你的精神图景啊。” 安让山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撑着身体坐起来,胸膛因动作剧烈起伏,声音沙哑得近乎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不可能的。” “我并没有精神图景。” 云纾恩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怎么会没有?那片很大很大的雪原呀。” 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安让山死死地盯着她,像是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连呼吸都忘了。 云纾恩却还在一本正经地补充,声音里带着天然的笃定:“第一次给你做精神疏导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只是你好像用屏障把它藏起来了,我以为你不想让我进去,所以就没说。” 安让山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云纾恩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最终,他缓缓地、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听不出半分喜悦,像是压抑在深渊里的苦涩泄露了出来。 “……雪原?”他像是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原来……是雪原啊……” 他没有立刻接受,那语气里充满了长久自我认知被颠覆后的茫然与荒诞。 他抬起眼,那双总是沉敛着所有情绪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外人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孤独。他的声音缓慢而压抑,像是在陈述一段早已麻木的事实: “我分觉醒分化那年,司徒导师第一个试图进入我的精神图景。”安让山的声音低沉,像陈述命运的判决,“可是他什么都没看到。”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场宣判他命运的对话眼底的光渐渐暗淡,像蒙上灰尘的星辰。“他告诉我,我是特殊的个体,没有精神图景。”安让山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云纾恩的心上,“老师说,‘没有精神图景,就意味着无法接受向导的疏导。坠入灵魂黑洞或者狂化的过程只会变得异常迅速,没有哨兵能在这种情况下存活很久。’” 云纾恩怔怔地听着,胸口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揪紧。 安让山望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指尖因情绪微颤。声音低哑,带着深埋的痛苦:“你知道吗?在帝国高层的秘密档案里,我们这种人……被视为需要清除的异类。” “老师说,六十年前有桩旧案。一个同样被怀疑没有精神图景的哨兵,在舞会上……死了很多人,连皇帝最宠爱的女儿都因此重伤不治。”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那份疯狂近在咫尺,“从那以后,没有精神图景...就成了诅咒的代名词。” “分化后的头两年,我无法接受自己是异类这个事实。”他扯出一个近乎绝望的苦笑,“我试过很多次……军部的向导、民间的向导……我想知道‘疏导’到底是什么感觉。” “没用的。”他垂下眼帘,“他们的精神触梢要么什么都感觉不到,要么就像撞在一堵墙上。别人口中那种温暖安宁……我从没体会过。久而久之,我只能接受,我就是个残次品。” 他抬眼看向她,声音微颤,“渐渐地,我接受了这份判决,直到...你的出现。” 她终于明白,他往日里那些近乎苛刻的自律与疏离,那些在她面前数次的欲言又止,那种仿佛与全世界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的孤独感,究竟从何而来。那不是高傲,而是一种深植于骨血的、害怕自己会失控伤人的恐惧。 “我一直以为……”安让山目光微垂看着的手指,那指尖,正在微不可察地颤抖,“……我以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是个不完整的、有缺陷的哨兵。”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了九年的颤抖与委屈。“还有我的精神体……”他低声说,仿佛提到它本身就是一种折磨,“我不知道它平时能待在哪里。别人的图景里有森林、有山川,有供它们休憩的家园。而我这里……” 他的呼吸一窒,眼中浮现出深刻的痛苦:“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连光都无法存活的、阴冷的黑暗。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一直在那片虚无里受苦。” “我只能在需要战斗的时候强行把它拖出来。”他的声音哑得像被锋刃割破,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等它累了,受伤了……我却连一个能让它安睡的地方都给不了它。它只能……只能回到我这片贫瘠的荒漠里。”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锋刃割破。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极度自律与克制的原因,那些欲言又止,那份近乎苛刻的冷静……全都是因为他背负着这样一个沉重而孤独的秘密,独自一人,在注定会坠落的悬崖边行走了这么多年。 云纾恩的眼眶,毫无预兆地有点发热。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那只因情绪激动而紧握成拳的手背上。他的手背冰冷,紧绷的骨节硌得她手心微疼。 安让山的手背因过度用力而浮起青筋,她的掌心却像一股温泉般将那份僵硬一点点熨化。 她的声音轻缓,像是在抚平他心口最锋利的棱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没有问题的,安让山。” 他微微一震,猛地抬眼看她。 云纾恩直直地望着他,眼神清亮而认真:“我见过你的精神图景。它很辽阔,很纯净,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都要美。你只是……把它藏得太深了,深到连你自己都看不见而已。” 她停了停,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与不敢置信,唇角轻轻弯起,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前所未有的温柔。 “所以,你不是不完整的。” “你只是比他们……更特别。” 安让山怔怔地望着她,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那一瞬间,那片压在他心头九年的、无边无际的孤独雪原,仿佛被她轻声的一句话,撕开了一道裂缝。 有光,透了进来。 那道透进他孤独世界的光,太过温暖,也太过明亮,让安让山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他怔怔地望着云纾恩,看着她清亮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副狼狈又脆弱的模样,心中翻涌着无数种复杂的情绪——震惊、不敢置信、以及一种被尘封了九年的委屈,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再也无法抑制情绪,下意识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力道紧得近乎用尽全身力气,像一个在黑海中漂流太久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坚实的浮木,用尽全力,再也不愿放开。 云纾恩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攥住动弹不得。她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那双桃花眼里毫不掩饰的依赖,心头一软任,放弃了挣扎由他握着。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一种宁静,但这一次,不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微妙的、正在发酵的温情。 安让山就那样静静地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刚刚听到的一切都不是幻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情绪流,正顺着两人相贴的皮肤,从她那边传递过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心疼、疲惫与一丝如释重负的柔软暖意。 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珍贵,让他那片孤寂了九年的雪原,第一次有了不属于冰雪的温度。 然而,就在这片温情之中,云纾恩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身体猛地一僵。 一个极其重要、但也极其尴尬的问题,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那抹红晕迅速蔓延到耳根,连带着眼神也开始躲闪起来,不敢再看他。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开口: “那、那个……安让山……” 安让山正沉浸在巨大的情绪波动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羞意的声音唤回了神。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嗯?” “昨晚……昨晚那个,” 云纾恩绞尽脑汁地措辞,视线飘向窗外,就是不敢看他,“那个不是真正的‘结合热’,夏顾问会和你解释的。” 安让山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依旧不解地看着她。 “所、所以……” 云纾恩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也越来越红,和平日里那个偶尔还会调侃他的、略带一丝大大咧咧的她判若两人,“所以……就、就不需要……不需要再进行那个……深度精神安抚了。” 她几乎是把最后几个字含在嘴里说完的,说完之后,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让山看着她,脑子一时有些空白。他还在思考“深度精神安抚”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没太在意她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然而,当她那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根和极力躲闪的眼神持续了两三秒后,安让山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一个被他遗忘的基础知识点,终于后知后觉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根据《哨兵向导关系学》定义,深度精神安抚,指哨兵与向导通过最深层次的□□结合,实现信息素的完全交融与精神海的彻底同步,从而在灵魂层面建立起最稳固的精神链接,是解决精神狂化或结合热的最终手段。 安让山终于明白了她结结巴巴了半天到底是在说什么。 一股比昨晚那股热浪更加滚烫的热意,毫无预兆地从他的脖颈处升起,瞬间席卷了他英俊的脸庞。那双总是沉敛着所有情绪的桃花眼,此刻因震惊和羞窘而微微睁大,连带着握着她的那只手,都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松开。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罕见地带着慌乱。 云纾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那双同样写满了窘迫的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随后,云纾恩看着他那副难得一见的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知为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仿佛打破了某种僵局。安让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过度,耳根更红了,他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找回冷静。 云纾恩看着眼前的哨兵,他显然是想恢复平日里的沉稳,但那抹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廓的薄红,却将他的窘迫暴露无遗。他微微侧过脸,绷紧的下颌勾勒出坚毅利落的轮廓,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慌乱地垂着。这份纯粹的羞窘冲淡了他身上惯有的疏离与威严,让他那张年轻的英俊脸庞,忽然多了几分令人心动的鲜活气。 见习向导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她忍着笑,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进去过你的雪原了。” 她看着他重新转过来带着疑惑的目光,唇角弯起,眼眸里闪着细碎的光。“里面的问题,我已经帮你收拾妥帖了。所以,你现在很安全。” 那一刻,窗外的晨光正好透过窗棂,洒了进来,将房间里暧昧的尘埃,照得闪闪发光。 安让山看着云纾恩那双因忍着笑意而弯起的亮晶晶的眼眸,心中那片冰封了多年的雪原,仿佛也在这束晨光中,开始缓缓消融。他刚刚收回的手,竟又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抬起,想要去触碰一下她颊边被阳光映亮的柔软发丝。 房间里的气氛,安静、温暖,又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亲密正在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 “笃、笃。” 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不等里面的人回应,门便被推开了一条缝。夏知聿那张俊朗又带着几分风流不羁的脸,从门缝里探了进来。他的脸上像是一种混合了“公事公办的严肃”和“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的古怪组合。 他显然是刚刚结束调查赶回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情报顾问的视线在房间里迅速扫了一圈,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床边的两人身上——一个刚刚坐直身体,脸上红晕未褪;另一个则明显有些手足无措,耳根还泛着可疑的红色。 夏知聿的眉梢,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他似乎是想说什么正事,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转了个弯,用一种拖长了调子的、意味深长的声音开口:“我说,二位是不是忘了,这里可还有别人在外面苦等消息呢?”他挑眉,目光在两人之间意味深长地来回打量。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房间里那片刚刚泛起涟漪的暧昧湖心。 云纾恩脸上的血色,“轰”的一下,从脸颊直接烧到了脖子根。她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拉开自己和安让山之间那点近得有些过分的距离。 安让山则是猛地一僵,他抬眼看向自己那位损友,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但因为自己也心虚,那警告便显得没什么威力,反而更像是恼羞成怒。哨兵沉声质问道:“敲门不会吗?” “敲了。”夏知聿理直气壮地摊手,“施施然地准备推门进来,“是你们自己没听见,这可怪不了我。” 夏知聿像他像是完全没接收到安让山眼神中的警告,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不过看样子,我们指挥官大人的高烧,是已经退了?”他特意在“高烧”两个字上,加了意味深长的重音。 安让山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紧抿着唇,用眼神凌迟着自己这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朋友。 夏知聿却仿佛嫌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他转过头,用一种极其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感激的神情,对着已经恨不得当场消失的云纾恩,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云小姐,”他一脸正色地说,“辛苦了。” 那句“辛苦了”,简直是神来之笔。 云纾恩只觉得自己的头顶快要羞到冒烟了。 眼看着房间里的气氛即将从暧昧彻底滑向公开处刑,夏知聿终于见好就收。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也从调侃变回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 “要不然,你们当我没来过。”他一边说着,一边故意的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你们继续,继续。” 回应他的,是床上指挥官一声压抑着羞恼的低吼。安让山似乎在这一刻瞬间恢复了平日的矫健,他抓起床边的枕头,用尽全力,精准地像他扔了过去。 ------ 夏知聿的离去,像是带走了房间里最后一丝属于外界的喧嚣。 门被重新合上,那一声轻响之后,室内重新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私密的静谧。晨光透过窗棂,在空气中投下安静的光束,将浮动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先前因夏知聿在场而强行压下的尴尬和羞窘,如退潮般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郑重。 安让山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靠坐在床头,因为刚刚的慌乱和高强度的精神消耗,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额前的黑发微微汗湿,贴在光洁的额角。那双刚刚经历了剧痛与失控的桃花眼里,此刻是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得知真相的震撼,更多的,是一种长久以来被冰封的、不知该如何安放的脆弱。 最终,是他先开了口,打破了这片沉默。“你看到的……”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精神力耗竭后的沙哑,喉结因为紧张而轻微滑动,每个字都显得有些不确定,“……是什么样的?” 这不是疑问,而是确认。像一个在黑暗中独行了太久的人,需要反复触摸那道突如其来的光,才能相信自己并非身处梦境。 云纾恩明白他的意思。她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仿佛在整理脑海中那片同样宁静的景象。 “一片雪原。”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忆的温度,“很大,很辽阔,望不到边际。雪非常干净,是纯粹的白色,天空是清冷的灰蓝色。空气是冷的,吸进去却不觉得刺骨,反而有种……洗涤一切的干净。那里很安静,连风都像是静止的……很美,但也……很孤独。。 安让山静静地听着,随着她的描述,他紧绷的肩膀线条似乎在一点点放松。就是这几句平淡的描述,像温水般,一点点渗透进安让山心中那片刚刚解冻的、坚硬的土地。 “九年了,”他低声说,那声音里有种如释重负的空茫,“我用了九年,才接受那里只是一片黑暗。” 他终于抬起眼,直视着她,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着风暴过境后的清明,以及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迷惘。 “现在,你告诉我那里有一片雪原……我甚至不知道该作何感受。” 那是一种被颠覆了整个世界后的茫然。九年的痛苦与自我认知,在一夜之间被全盘推翻。喜悦还未来得及浮现,更多的,是被巨大真相冲击后的无所适从。 云纾恩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英俊面容上罕见的脆弱,心中一软。她没有说太多安慰的大道理,只是伸出手,坚定地再次覆在了他那只因情绪激荡而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你不需要立刻知道该作何感受,”她的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力量,“你只需要知道,它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直直地望着他,眼神清亮而认真:“以前你找不到它。但是现在,”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在。我会帮你守着它。” “我在。”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他孤寂了九年的世界里轰然炸响。 她的承诺,像一束微光,照亮了他内心的至暗之处。安让山看着她,许久之后,心中那个迫切的念头,终于成型。 “你……”他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与期待,“能再带我进去看看吗?看看你说的……那片雪原。” 云纾恩看着他眼中的希冀,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没有说话,默契地移到了床边。安让山靠坐在床头,闭上了双眼。对于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S级哨兵而言,主动撤掉所有精神屏障,无异于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暴露在利刃之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本能在抗拒,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危险,但对那片雪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感觉到了她的靠近。那股熟悉的、温柔的提亚蕾花香,比刚才更加清晰,像一缕温暖的引路光,轻柔地包裹住他紧绷的意识。他顺从地,将自己所有的精神控制权,都交给了她。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将自己的灵魂完全向另一个人敞开,却并未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他能“看”到,自己精神海那扇尘封已久、连他自己都无法开启的大门前,正有一道属于她的、柔和的金色光晕在静静等待。他用意念,笨拙地将那扇门的门闩,为她抽开了一道缝隙。 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然后,他看到了。 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原,毫无征兆地展现在他眼前。风声猎猎,白雪覆盖一切,苍穹低垂,荒凉而空寂。灰蓝色的天空下,万物静谧,连风都仿佛被冻结。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极致的、孤独的、纯粹的美。 这就是他的世界。不是阴冷的黑暗,不是混乱的虚无。 安让山的“意识”在这片雪原上空静静地伫立,陷入了巨大的震撼与失语之中。 就在这时,一道优美的黑金色身影,从雪原的深处优雅地踱步而出。正是他的猎豹。它身上的火焰早已熄灭,皮毛在清冷的光线下,闪烁着健康而华丽的光泽。它不再狂躁,不再痛苦,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是属于顶级掠食者的高贵与沉静。 猎豹抬起头,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身边的访客。 一只小小的锈斑豹猫轻盈地出现,它走到猎豹面前,仰起头。猎豹温顺地伏下庞大的身躯,用头颅轻轻蹭了蹭小猫的额头。然后,它安静地蜷卧在雪地上,将小猫拢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它挡住那永恒的寒风。 那是他的灵魂,在用最本能的方式,表达着欢迎与守护。 安让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他的灵魂,他的本能,在没有任何指令的情况下,做出的最真实的选择。 ——欢迎她,亲近她,守护她。 从精神图景中退出后,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安让山依旧闭着眼,似乎还沉浸在那片属于自己的、失而复得的世界里。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桃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依赖与……害怕失去的恐惧。他久久地凝视着云纾恩,那目光的重量,几乎让她无所遁形。 最终,他看向窗外那片被晨光染亮的灰蓝色天空,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碎一场梦。“我用了九年,才接受那里只是一片黑暗。” 然后,他转回头,目光重新锁定了她,那双眼眸里翻涌着深沉的情绪,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现在,我知道了那里有一片雪原……只因为那里有你这个访客。”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像一个郑重的宣判,也像一个卑微的乞求“纾恩,既然雪原是因访客而生……”他凝视着她,仿佛在确认一个奇迹,“那么,如果访客不再驻足,那片雪原……是不是也会随之消融?” 纾恩静静地听他说完,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她轻轻摇了摇头。“你弄错了一件事,安让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是带来雪原的人,我只是恰好路过,看见了它。”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它不是因我而生,它一直都在那里。在你认识我之前,在你以为那里只有黑暗的时候,它就属于你。” 她凝视着他,温柔地说:“它一直在等你,安让山。你只是需要学着……自己找到它。 今天周末常规锻炼,五六点的时候去跑五公里,跑步的时候,一边跑一边听歌,一边构思情节。 然后,我构思了一个巨厉害(大概只有我自己觉得)巨有张力的番外章节。 啊啊啊,我怎么这么厉害。要死了,在这种巨大的错觉中,跑完回了家,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直接就开写,结束的时候,一看时间都快凌晨了。这种满足感真的是,独一无二的。 相比之下,常列的正文日更突然变得有点乏味了。 哈哈 这一个番外叫镜花幻梦。不是对镜...那啥。 应该会在很后面才会出现,由于里面会涉及一些正文里还没提及的伏笔,还不能直接贴出来。 希望那时候还有能看到的朋友吧。如果能有人分享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十四章 雪原访客 第21章 第十五章 黄昏栗色 翌日,云纾恩因圣所有紧急文件需要签署,返回了半日。 安让山在露台休息,夜色如墨,远处帝都的万家灯火被切割成一片片冰冷的几何光斑,倒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他没有穿外套,只着一件单薄的黑色羊绒衫,衣料紧贴着肩背,将中毒后清瘦凌厉的线条勾勒得分明。夜风将衣角吹得微微拂动,他整个人像一柄削去血色却依旧挺拔入鞘的刀,冷静孤峭,暗暗蓄着锋芒。 他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却迟迟没有喝。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里缓缓融化,仿佛映照出他心底无法言说的情绪。 夏知聿靠在门框上,看了他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说,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重症病号,不好好在暖房里待着,跑这儿来吹冷风。怎么,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在等人回来?” 安让山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得像被风吹散的烟:“她今晚不回来。” “哟,“夏知聿走上前,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看来是真上心了,连人家的行程都摸得一清二楚。” 安让山沉默不语,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夏知聿看着他这副模样,收起了所有玩笑的神色。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上,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此刻却无比认真,像一个正在审讯犯人的情报官。“让山,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夏知聿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带着少见的严肃与锐利。他倚在藤椅里,月光勾勒出他利落的眉眼与优雅的轮廓,哪怕此刻收起了惯常的笑意,那股天生的贵公子气质仍无处可藏。 “你对云小姐,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需要知道。这关系到接下来的计划,更关系到你。”他目光灼灼,像是在审视猎物的情报官,“如果你只是因为依赖她的治疗,把那当成了别的东西,那我劝你趁早打住。她人挺好的,别去伤害小姑娘的心。” 安让山握着空杯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如果你是认真的..”夏知聿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那你在犹豫什么?” 露台上一时间只剩下风声。 安让山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了一小片细碎阴影。他的脸削削峭峭,因为中毒未愈而有些清瘦,却因此显得五官愈发锋利,像一张沉着克制的面具,遮不住其中暗暗涌动的情绪。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哑,仿佛是从记忆深处艰难剥离出来: “第一次在北境,我濒临狂化,整个世界都是尖锐的噪音。” 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那双桃花眼,此刻正凝望着远处无尽的黑暗,神色空茫,“她的出现.…像是在一片绝对的黑暗里,第一次听到了落雪的声音。不是治疗,是…寂静。” “后来在帝都重逢,看到她......我觉得周围的喧嚣都消失了。在繁星城......听到她称赞别的哨兵,数据分析告诉我那很正常,但逻辑无法解释我心底那种…无端的烦躁。” 他自嘲般牵起嘴角,那份几近理性的自剖,却让那不合常理的嫉妒显得更加脆弱。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某个神圣的梦境。“然后....是在我的精神图景里。”他抬起眼,望向夏知聿。那双深邃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不设防的脆弱与迷惘,“我看到了她……站在我的雪原上。知聿,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精神图景不是我的监牢。它只是?一直在等一个特殊的访客。” 夏知聿静静听着。他看着这位从小就如刀锋般倔强的朋友,第一次如此**地剖开自己的心。清冷月色洒在安让山的脸庞上,让他的轮廓愈发凌厉——眉骨高挺,鼻梁削直,薄唇紧抿。那是一张冷冽英俊的脸,可在此刻,却透出前所未有的脆弱与真切。 安让山终于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向帝都那片璀璨的星河灯火。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尘埃落定般的郑重: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知聿。我只知道,在没有她的那九年里,我的世界是黑白的。现在,它有了颜色。” 他说完,却又自嘲地牵了牵嘴角,那份刚刚才袒露的真情,又被他下意识地收敛回去半分,染上了一丝不确定。“但这些都是我单方面的感受,“他垂下眼,声音比刚才更低,仿佛是对着杯中融化的冰块自语,“她对我始终保持着一种温柔而坚固的界线。” 他没有再说下去。哨兵那超越常人的敏锐直觉,在他心底勾勒出更深层的、无法言说的图景--- 她像一只羽翼上沾着遥远南方暖意的飞乌,偶然间,落在了他这片永冬的雪原上。她愿意在此处停留,梳理羽毛,低吟浅唱,用短暂的陪伴驱散孤寂,却始终将那个属于春天的、真正的故乡,藏在一片他无法抵达的迷雾之后。 夏知聿怔住了,他看着安让山,看着那张在清冷月光下愈发英挺孤峭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那坚冰之下,混杂着深情、迷惘与脆弱真实暗流。他没有立刻调侃,反而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属于情报官的锐利。“界线,吗?”他轻声重复,唇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有意思。安让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终于攻下了一座冰封的城池,却发现城主的花园,还锁着一道你没有钥匙的门?” 他看着安让山因被说中心事而骤然紧绷的肩线,笑意更深了,那笑里既有调侃,也有真心的感叹:“那又如何?这不恰恰证明了,她不是你那些可以用军功或家世就能换来的战利品。她是一座需要你自己去探索的世界。你这片雪原虽然冷,但足够干净,说不定她就愿意多留一整个冬天呢?你这棵铁树,不是不开花,是一开就想给人家一个家了。” 他站起身,走到安让山身旁,肩膀与他并排而立。月光照亮了两人的身影,一个冷峻孤峭,一个风流潇洒,却在此刻难得一致。“既然明白了,那就别再当个缩头乌龟。“夏知聿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声音带着爽朗的力道,“艺术家已经为你画好了春天,就算花园的门还锁着,你也得亲自去敲门问问,不是吗?去约她,就现在。哪怕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也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 第二天,云纾恩从圣所回来时,安让山正站在暖房的巨大落地窗前。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便服,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一颗,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却又因那份不再刻意紧绷的肩线,而透出一种居家的温和。他没有看窗外的风景,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仿佛还在回味昨夜与夏知聿的那番对话。 看到云纾恩进来,他转过身,那双沉敛眼睛在迎上她目光的瞬间,眼底的光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像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我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日里更低沉,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安让屿说,适当地出去走一走,有助于精神海的稳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客厅远处的角落里,夏知聿正装模作样地摆弄着一套繁复的茶具。他看似在专注地闻香、赏茶,实则全部的注意力都像雷达一样锁定在这边,甚至为了听得更清楚,身体都微微前倾,恨不得立刻进化出哨兵等级的敏锐听觉。 安让山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鼓起全部的勇气,才终于将那句练习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是否愿意,和我出去走一走?” 夏知聿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他在心里无声地哀嚎:“祖宗!有你这么约人的吗?‘出去走一走”?你当是带你的猎豹去巡逻吗?!”他失望地刚想拍一下大腿,滚烫的茶水不小心从盖碗里溢出,烫得他手背一哆嗦。高级情报顾问想大叫,又怕惊扰了那边的“正事〞,只能龇牙咧嘴地把痛呼声硬生生咽了回去。 安让山没有说“约会”,也没有说“散步”,只是用了笨拙而真诚的“和我”。云纾恩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容上罕见地显现出青涩的紧张神情,心底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 她笑了笑:“好啊。” 不远处的夏知聿瞬间眉开眼笑,刚才还痛得扭曲的五官立刻舒展开来,端起茶杯喜滋滋地呷了一口,仿佛自己打了一场大胜仗。 “你想去哪里?“安让山眼底的光,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我想去”云纾恩思索片刻,说出了一个让安让山和偷听的夏知聿都愣住的地方,“帝**事科学院的''畸变体生态研究档案馆”’。” 安让山眼中满是惊讶。 "噗—咳咳咳!”夏知聿一口茶结結实实地呛在了喉咙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引得那两人齐齐向他看来。他连忙摆手,憋得满脸通红,指着茶壶胡乱比划,示意自己只是被茶呛到了,心里却在疯狂呐喊:“档案馆?!我的天!这俩人是要把天聊死啊!” 云纾恩认真地解释道:“我救治过很多被不同类型畸变体精神污染的哨兵,但大多是事后补救。如果能更系统地了解它们的精神攻击模式和能量源头,对我的治疗工作会有很大帮助的。但我的权限,一直无法调阅那些高危样本的深度资料。”这个理由专业而冷静,充满了向导的责任感。 安让山看着她那双因谈及专业而闪闪发光的眼睛,心中那份刚刚才明确的喜欢,又添上了一层更深的欣赏。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帝都的贵族小姐,会对那些充满了危险与死亡气息的怪物标本产生兴趣。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睛里是纵容与赞许。“好,“他说,“我们去那里。” 帝**事科学院的档案馆,是一座冰冷、肃穆,充满了福尔马林与金属气息的巨大建筑。他们走在安静的回廊里,四周是巨大的、高达数十米的玻璃容器,里面浸泡着各种形态诡异的畸变体组织标本。幽蓝色的维生光芒从容器内部透出,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深海,美丽,却也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在一份关于“C-71区"畸变体的研究报告前停下。安让山看着那个被解剖和封存在凝胶里的怪物残骸,声音低沉:“我见过这种畸变体,它的精神污染不是大范围的噪音,而像一根精准的针,专门攻击哨兵精神图景里最薄弱的链接点。所以被它伤到的哨兵,狂化速度才那么快。” 云纾恩则指着报告旁边的全息投影上,那段不断起伏的“精神扰动波形”数据,从向导的角度分析:“你看,它的波形不是混沌的,而是一种经过调制的有规律的频率。它在模拟哨兵因恐惧而产生的应激性突触反应,从而在目标精神海内部,制造一个自我崩溃的反馈闭环。这?就像一个精密的精神武器。” 安让山凝视着身旁正专注地分析着数据的云纾恩,她的侧脸被幽蓝的光芒映照得亮,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是属于向导温柔又理性的光芒。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娇小的见习向导,不仅能治愈他的伤口,更能从灵魂深处理解他的战斗。这种认知,比任何亲密的接触,都更让他心动。 在一具被命名为“哀嚎女妖”的畸变体前,安让山停下了脚步。那怪物有着酷似人类女性的上半身,下半身却是扭曲的、如同荆棘般的节肢。“三年前,在东部边界的“静默哨站’,”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有些遥远,“我的一个小队遭遇了它。它的精神攻击,会直接唤醒哨兵内心最深的恐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士兵在我面前,因为看到了家人的幻影而放弃抵抗,被瞬间撕碎。”云纾恩的心猛地一紧。 她转过头,看到他冷峻的侧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沉稳,只有一片被记忆灼烧过的疲惫。那一刻,她看到的不是指挥官,而是一个同样会受伤、会痛苦的哨兵。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用自己的精神力,送去一丝最纯粹的安抚。他身体微微一僵。那份触碰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一股清凉而温柔的精神力顺着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渗入,精准地抚平了他脑海里那片因惨痛回忆而掀起的涟漪。那一瞬间,他那具习惯了警惕与抗拒的身体,却做出了最诚实的选择——他没有躲开,在那份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意里,向她那边,靠得更近了一些。 离开档案馆时,已是黄昏。 两人先去洗了手,冰冷的水流冲去了属于档案馆的陈旧气息,也仿佛冲刷掉了那份冰冷的肃穆。当他们重新走入主厅时,感觉像是从一个被时光封存的深海,缓缓回到了人间。 云纾恩怀里抱着一大摞刚从内部资料室借阅出来的报告,脸上是属于学者的纯粹快乐。档案馆的老研究员见到北境指挥官亲临,不仅破例开放了非公开区域,更是将好几份珍贵的内部孤本也一并送给了她。那些书册散发着旧纸张与墨水混合的好闻味道,对她而言,比任何珠宝都更珍贵。 “我帮你拿。”安让山伸出手。 “不用,”她笑着摇头,将那摞书抱得更紧了些,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被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眼眸里闪着纯粹的光,“它们不重,而且……我想自己抱着。” 坦然的喜悦,像一道暖流,冲淡了他身上那份属于指挥官的冷硬。安让山看着她那副宝贝的样子,眼底浮起一丝自己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他没有再坚持,只是自然地放慢了脚步,走在她身侧,为她挡住了走廊上偶尔穿行而过的穿堂风。 走出档案馆,帝都冬末的冷风迎面吹来,云纾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夕阳正沉,将天空烧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给这座冰冷的钢铁城市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柔光。 “还早,”安让山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他用一种商量的语气温柔的问,“我们走回去,好吗?” 这个提议像一个心照不宣的邀请,邀请她将这段独处的时光再拉长一些。她抬起头,撞进他满是认真的眼眸里,心头一跳,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并肩走在一条种满了梧桐的安静老街上。黄昏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古旧的石板路上交叠、分离,再交叠。安让山身形高大挺拔,步履沉稳;她娇小纤细,脚步轻快。他很自然地将步调放缓,迁就着她的节奏,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让这份沉默都显得和谐登对,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并肩走过了许多个黄昏。 忽然,一股焦甜温热的香气顺着风,飘入鼻尖,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拨动了心弦。街角,一个老伯正在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用黑色的圆砂翻炒着油亮的糖炒栗子。云纾恩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目光被那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场景所吸引。 安让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细微的神情变化,他停下脚步,低声问:“想吃吗?” 她看着自己被书本占满的双手,摇了摇头:“下次吧。”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过去买了一大包,用牛皮纸袋装着。滚烫的温度透过纸袋传来,他将纸袋的边角仔细折好,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单手托着,又重新走回她身边。 他们继续向前走,栗子的香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小时候在老家,冬天特别冷,”云纾恩看着他手中的栗子,陷入了回忆,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祖母从壁炉的灰烬里,给我扒出几个烤得黑乎乎的栗子。我会把栗子揣在口袋里暖手,等它不烫了,再一点点剥开吃掉。那时候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她说得投入,安让山只是安静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被回忆染上暖色的侧脸。 他忽然停下脚步,从纸袋里拿出一颗滚烫的栗子。那是一双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锻炼和持枪,带着一种力量内蕴的薄茧。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边缘圆润,呈现出淡淡的健康的粉白色。 只见那双手,灵巧地动了起来。他没有用指甲,而是用拇指和食指,精准地在栗子壳上施力,捏开一道缝。随着“咔”的一声轻响,热气伴着甜香瞬间冒了出来,氤氲了哨兵专注的眉眼。然后,他耐心地、一点点地将那层薄薄的内皮也剥离干净,露出里面金黄温润的果肉。 安让山眼睛低垂,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一颗普通的栗子,而是一件需要小心对待的珍宝。 云纾恩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左手上。在他食指的第二指节处,有一道很浅的的白色伤疤,那是战争留下的旧痕,锋利又真实。此刻却奇异地为这双完美的手增添了力量与故事感。。 他没有自己吃,而是将那颗还冒着热气的完整栗子肉拈在指尖,举到了她的唇边。 云纾恩的心跳,在那一刻,猛地停滞了。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邃桃花眼里不加掩饰的温柔与专注,那目光滚烫得几乎要将她融化。她脸颊一热,没有张口,反而俏皮地向后退了半步,歪着头,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笑道:“指挥官,你这是在投喂我吗?” 他举着的手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那份鼓起勇气的尝试,在她这句带着撒娇意味的调侃面前瞬间瓦解。英俊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窘迫,耳根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看着他这副模样,云纾恩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安让山收回了手,安静地看着她,眼底的窘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温柔所取代。低沉的嗓音在清冷的空气里响起,哨兵轻轻说了一句法语: “? No?l, chacun trouve sa ch?taigne.” 陌生的音节从他那总是说着简短指令的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缱绻的温柔。云纾恩愣住了,她眨了眨眼,不解地“嗯?”了一声。 安让山看着她,目光比街角的灯火还要温暖。他轻声解释道:“法国的一句谚语,‘圣诞时,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栗子’。象征着团圆和分享。” 那双清亮的眼眸正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云纾恩今天穿得很暖和,厚实的燕麦色袍子将她小小的身形裹得严严实实,帽兜边缘一圈柔软的白色绒毛,衬得她的脸愈发小巧精致。整个人毛茸茸的看起来……像一颗尚未剥壳的小小栗子。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或许,他也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颗。 云纾恩的心跳彻底乱了章法。 她被他那句突如其来的缱绻法语,和他此刻毫不掩饰的滚烫目光弄得无所适从。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在升温,只能有些慌乱地垂下眼帘,将目光落在他还举着的那只手上。 那颗被剥得干干净净的、金黄色的栗子,在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仿佛也成了一句不说出口的情话。 安让山看着她这副难得的害羞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终于不再为难她。他将那颗栗子收回,自己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像是在品尝这整个黄昏的味道。然后,他才用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腕。 “走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彻底取代了黄昏。老街两旁的瓦斯灯一盏盏亮起,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将古旧的石板路照得一片斑驳。空气变得愈发清冷剔透,他们的呼吸在灯光下化作一团团小小的、转瞬即逝的白雾。 那股属于栗子的焦甜香气渐渐在冷空气中散尽时,云纾恩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安让山立刻察觉到了,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握着她的手,不容置喙地收紧了一些,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半步。 哨兵高大的身躯为她挡住了大部分迎面而来的寒风,那份干燥而滚烫的体温,通过两人相贴的衣袖和紧握的手,源源不断地传来,像一个温暖的锚点,让她在这片静谧的夜色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冷吗?”他侧过头,低声问。 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前面有家咖啡馆,”他说,语气平稳,“去喝杯热的东西暖和一下?” 那家咖啡馆藏在街角一栋爬满了常春藤的老建筑里,没有显眼的招牌,只有一扇擦得锃亮的黄铜门。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浓郁可可、现磨咖啡豆与黄油烘焙的香气,伴随着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门外所有的寒意。 这里像一座与世隔绝的温暖孤岛。 店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小小的桌面台灯亮着,照亮了深色的木质桌椅和墙上那些泛黄的旧海报。空气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伴随着远处吧台后传来磨豆机低沉的嗡鸣和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 安让山为她点了一杯热可可,上面还挤着一团柔软的奶油。他们选了最角落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冷雨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点敲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街灯的光晕。 隔壁桌,两个年轻的女孩正在低声说笑。 “……书上说,在法国,路易十四和玛丽·安托瓦内特都爱喝热巧克力。宫廷甚至流行一种说法:热巧克力是‘情人间的饮料’,因为它能让人心情愉快、充满激情。” 云纾恩正小口喝着可可,听到这话,动作猛地一僵,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只能假装专注地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奶油,看着那团白色的柔软在棕色的液体里慢慢融化、旋转,漾开一圈圈甜蜜的涟漪。 安让山也听到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但云纾恩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了他唇角那抹无论带着明显开心的弧度。 “其实……”为了化解这几乎要凝固的暧昧,云纾恩清了清嗓子,拿出了学者的严谨态度,认真地科普道,“热可可里有一种叫□□的成分,是人体在恋爱时会大量分泌的‘快乐物质’。所以人们说‘喝热可可像恋爱’,是有一些科学依据的。” 安让山转回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笑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想,原来我和你相处的每一次心跳加速,都是有据可循的科学反应。 那我希望,这种反应,能成为永恒。 他忍住了这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只是将话题转向了一个绝对安全的方向:“是啊,我们的作战装备里就有速溶可可粉包,用来给士兵补充热量。” 夜色已深,当他们回到偏院时,宅邸里亮着温暖的灯火,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宁静的港湾。 夏知聿果然早已等候在客厅,他正装模作样地摆弄着一套繁复的茶具,但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却在他们推门而入的瞬间,像雷达一样精准地锁定了过来。 他的目光最先落在了安让山手里那个牛皮纸袋上。“哟,”他立刻放下茶杯,挤眉弄眼地凑了上来,“这是什么好东西?我说你们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原来是给我带宵夜去了?” 他说着,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探进纸袋,捏出一颗还带着余温的糖炒栗子,剥开丢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嗯,不错,火候刚好。看来今天的学术考察收获不小啊,”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云纾恩微红的脸颊,“不光考察了畸变体,还顺路考察了帝都的甜品?” 安让山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将那袋已经所剩不多的栗子放到茶几上。他看着云纾恩,眼底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那份温柔,像北境冬日里罕有的、融化积雪的暖阳,让夏知聿看得啧啧称奇。 “我……我先上楼休息了。”云纾恩被夏知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地道了别,便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她与安让山错身的瞬间,他忽然伸出手,短暂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脚步一顿,回过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哨兵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 “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又多了一层。”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像一道微弱却不容抗拒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云纾恩的心跳猛地停滞了一瞬,随即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耳根快要烧起来,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上了楼。 安让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唇角那抹极浅的弧度久久没有落下。 “行了,别看了,人都上楼了。”夏知聿的声音在他身后懒洋洋地响起。他剥着栗子,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副样子,真稀罕。” 安让山没有说话,只是收回目光在云纾恩刚才坐过的沙发上坐下,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夏知聿看着自己这位好友那副前所未有的、冰雪初融般的模样,终于收起了所有玩笑的神色,真心实意地笑了。 那场**型的约会,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了无声却深刻的涟漪。然而,偏院里的宁静时光,终究如同冬日暖阳般短暂。 安让山的身体已基本恢复,夏知聿带来的最新情报显示,关于“Daphne”的调查已经有了初步的线索,他们必须立刻开始着手行动。而云纾恩的假期也走到了尽头,她也必须返回圣所,开启新一年的任务。 离别,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到来。在偏院门口,夏知聿已经为她安排好了返回圣所的专车。 安让山送她到门口。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情绪翻涌,最终却只化为一句沉稳的嘱托:“帝都鱼龙混杂,在我解决这里的麻烦之前,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既是关心,也是一个无声的承诺——他会将所有的危险,都挡在她的世界之外。 云纾恩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眸里似乎少了一些过去常惯的逃避,而是多了一份因被理解而生的坦然。她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像冬日里融化的第一捧雪:“好。北境也需要它的指挥官。你也要……保重。” 她说完,便转身,干脆利落地上了车。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两人最后的对视。 安让山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载着她消失在街道尽头,许久没有动。这场意外的帝都之行,不仅让他发现了自己失落已久的精神图景,也让他终于确认了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心意。 他缓缓闭上眼,意识沉入那片广袤的雪原。在那里,万年不化的坚冰之上,正有一株脆弱的枝桠,迎着风雪,固执地抽出了第一片新芽。此刻,一只可爱的珍贵小鸟 ,正轻巧地停在那片新绿之上。它通体覆盖着暖褐色的羽毛,看似朴素低调,却在翅羽与尾羽的边缘,点缀着一抹不易察觉、却无比明亮的绯红。 那抹看似低调的绯红,却为他这片死寂的纯白天地,带来了唯一的、跳动的色彩与心跳。 北美红雀,是我这里一种四季常见的鸟类,也是愤怒的小鸟的原型之一,被认为是好运的象征。在冬季的白置皑皑中,雄性北美红雀那一身鮮艳的红色羽毛显得格外醒目。这几年我在阳台上放了谷物的小盒子,秋天来了,食物丰富,极少有小鸟来吃光顾,但是不远处的林间,偶尔能看到吃得圆滚滚胖乎乎的小乌跳来跳去。很可爱。所以在我的故事里,它们也留下了隐晦的一笔。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云舒恩的化身。不过,这里也算是留下一个伏笔,希望能和很后面的故事形成一个微妙的互文。届时,你们一定会懂的,我知道。以及,谢谢为这个故事停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十五章 黄昏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