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 第1章 异响 这声音不是突然出现的。 它是一直都在的。 在陈默同搬进304房间的第一个晚上,凌晨两点十七分,一些声音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缓缓刺入了她的鼓膜。 起初是寂静的。一种厚重、粘稠,几乎具有物理质量的寂静。吞没了窗外的风声,远处城市隐约的嗡鸣都消失了,甚至听不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陈默同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把被子拉过头顶,感觉自己像被活埋在一个昂贵的棺材里——这间公寓的租金便宜得不像话,便宜的房子肯定有它的缺点,如果有什么漏水,不隔音,杂乱,老旧的缺点都是应该包容的,她以为代价是这些,但现在她明白了,还有一些其他的代价。 在那绝对的静默深处,她放缓了呼吸,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它来了。 咚…一声轻响,带着空洞的回音,仿佛有人用指关节,在一個巨大的空水缸里,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 陈默同的身体瞬间僵直,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铁。被子下的空气变得污浊,带着她呼出的恐惧和灰尘的味道。 咚… 第二声。更清晰了。来源于哪里?什么东西会发出这声音?陈默同在心里默想,厕所的水管白天没有听到有异响,难道有老鼠?或者蟑螂?可能其实很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强烈的直觉,感觉是来自那面正对着卧室门的,过于洁白、过于平整的墙。 不像是水管。也不是老鼠。不是任何可以用常理解释的东西。因为这声音带有一种试探性的,近乎礼貌的残忍。 咚… 第三声。节奏稳定,不疾不徐,像是在为她濒临崩溃的神经读秒。 她轻轻掀开部分被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汗湿的皮肤。房间里只有窗外透进的、被窗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卧室门缝外那片更深的黑暗,客厅的黑暗。 敲击声突然停止了。 寂静重新降临,但这一次,寂静本身成了折磨。它拉长,变形,充满了恶意的期待。陈默同屏住呼吸,耳朵努力地在虚无中捕捉任何一丝颤动。 来了。 一个细微的,扭曲的,像劣质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里,挤出了一缕声音。 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乖…乖” 声音像是从水底,或者隔着厚厚的棉花传来,似有若无,有些模糊,只能隐约听到一点,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失真的尾音。它没有孩童的稚嫩可爱,只有一种陈旧的、机械的冰冷。 “开门…”仔细听好像是这两个字,又好像不是,但是确实像人在说话,而不是年久失修的房子漏水。 陈默同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她闭着眼睛,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陷进脸颊的软肉里,防止那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冲出喉咙。 是幻听。一定是幻听。 医生说过,她的精神状况不稳定,压力、焦虑、长期的失眠,都可能诱发感知觉异常。她看过那些药片,白色的,蓝色的,它们能让她变得迟钝,麻木,像一具行尸走肉。她拒绝成为那样,所以她逃了,逃到了这个城市最便宜、最偏僻的角落。 脑海中浮现出今天搬来公寓时的景象,这是一栋六七层高的板楼,是上世纪计划经济时代常见的筒子楼样式,方方正正,毫无美学可言,像一只被随意丢弃的、巨大的水泥骨灰盒。楼体并非笔直,而是带有一种难以察觉的、令人不安的轻微倾斜,仿佛地基正在被地底某种东西缓慢地吮吸、下沉。这种倾斜并非一眼可见,但久看之下,会产生晕眩和失衡感。 楼顶的平台上,杂乱地竖立着一些早已废弃的天线,铁架锈蚀扭曲,如同枯死树林的枝杈,在天空下勾勒出残缺的剪影。 当时只觉得有点怪异,现在回想起来,它不像是一栋建筑,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活物,因年代久远而陷入了一种僵死的沉睡,其本身的“存在感”沉重得令人窒息。它以平庸和无处不在的衰败感,散发出一种渗透骨髓的寒意。 现在,她最恐惧的事情似乎正在变成现实——她的脑子,终于开始彻底背叛她了。 声音断断续续,反复着那几个诡异的词语,中间夹杂着一种极细微的、用指甲刮擦内壁的 “沙…沙…”声。这异响比刚刚的声音更让她头皮发麻,它贴得更近,更私密,仿佛就在她耳边的墙内进行。 她不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恐惧拉长成一个世纪。 终于,在某个瞬间,所有的声音,哼唱、刮擦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刀切断,戛然而止。 寂静再次拥抱了房间,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沉重。 陈默同维持着捂嘴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恐惧冻结的雕像。只有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证明她还活着。 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流下。 二十小时前。 雨水像冰冷的、连绵不断的子弹,敲打着陈默同手中的黑色雨伞。她站在那栋破旧公寓楼前,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怪物的遗骸前。 这栋楼是上世纪的老物件了,颓败得近乎悲壮。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是溃烂皮肤下裸露的肌肉和血管。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布满污垢,像一双双失明的眼睛。只有零星几扇窗户后面,亮着昏黄摇曳的灯火,在雨幕中勉力挣扎,更添几分诡谲。 陈默同需要这个地方。迫切的需要。 一周前,她最后一次从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温和但不容置疑建议的心理诊所里逃出来。医生看着她的评估报告,语气平静:“陈小姐,你的症状伴有明显的分离性体验和现实感丧失,持续的失眠和焦虑加重了你的幻听倾向。我强烈建议你住院接受系统性的治疗。”她没听他说完。住院?意味着失去工作,失去最后的经济来源,意味着向所有人正式宣告,陈默同,这个一直以来沉默,听话,优秀,努力,乖巧的女孩疯了。 她不能疯。她还要照顾自己,还有巨额的治疗费要支付。她只是需要休息,需要一个没人打扰、绝对安静的地方,让她能把脑子里那些混乱的噪音整理清楚。 所以,当她在网上看到304室的招租信息,价格低到荒谬时,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联系了中介。 那个瘦得像根竹竿的中介男人,在电话里的声音平淡得像白开水:“房子旧,隔音不好,但便宜。只有一个要注意,”他顿了顿,语气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妙的异样,“无论晚上听到什么,别搭理,别好奇,尤其……别去理会那些声音。” 当时她只觉得是故弄玄虚,或者是房东为了吓跑胆小娇气的租客的手段。那些声音大概是老旧水管或老鼠作祟。比起她脑子里那些不受控制的碎片记忆和尖锐鸣响,现实中的噪音简直不值一提。 现在,她站在公寓门口,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推开那扇锈迹斑斑、发出悠长而痛苦“嘎吱”声的铁门,走了进去。 楼道里几乎是完全的黑暗,以及一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陈年灰尘、腐烂木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旧书本和枯萎花朵的气味。她试着用力跺了跺脚,声控灯在头顶“啪”地一声爆响,闪烁了几下,才不情不愿地亮起昏黄的光,灯还发出低频的“嗡嗡”声,像垂死者的呻吟。 光线勉强照亮通往三楼的楼梯。台阶的水泥边缘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钢筋,扶手上积满了厚厚的油污和灰尘。 304的房门是暗红色的旧木门,油漆斑驳。钥匙是那种老式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她手腕用力,“咔哒” 一声脆响,锁舌弹开,在这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推开门,房间内部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愣。 空。极度的空荡。 客厅里只有一张蒙着灰白布的破旧沙发和一张木茶几。卧室里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床板。但出乎意料的干净,地板没有积灰,像是刚刚被特意打扫过。然而这种干净,带着一种毫无生气的、被遗弃的整洁,反而更让人觉得不舒服。 然后,她看到了那面墙。 客厅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它被粉刷得雪白,平整得没有一丝纹理或裂缝。这种白,新得刺眼,新得突兀,与周围斑驳、泛黄、布满细微裂纹的其他墙面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不协调的对比。它像一块巨大的、空白的屏幕,又像一块刚刚立好的、等待刻字的墓碑。 陈默同的目光被这面墙牢牢吸住,心头那股不安感再次涌动,甚至比在楼外时更加强烈。这面墙太干净了,干净得仿佛在刻意掩盖什么。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是精神太紧张了。这只是面墙,一面被重新粉刷过的普通墙壁。 她拖着简单的行李箱走进卧室,疲惫地坐在床板上。从包里翻出那瓶白色的药片,倒出两粒,没有水,就那么干咽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喉咙里蔓延开。 她需要睡眠。也许一觉起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这栋楼,这间房,这面墙,都只是她过度疲惫的神经产生的错觉。她如此祈祷着。 第2章 记忆与回声 阳光并未带来安全感。 第二天清晨,陈默同在一种精疲力尽的昏沉中醒来。药效让她睡得死沉,没有做梦,但也像经历了一场搏斗,浑身酸痛。惨白的日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照射进来,将那面白墙映照得更加醒目,像一个巨大的、无法忽视的存在,盘踞在客厅中央。 她强迫自己忽略它,开始整理带来的少量行李,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素描本。 打开素描本,里面不是设计草图,而是一些混乱、阴暗、扭曲的线条构成的画面:纠缠的荆棘,破碎的镜子,向下旋转的楼梯,还有无数只空洞的眼睛。这是她情绪失控时的产物,是她不敢让任何人看到的内心世界。 她快速翻过那些令人不安的页面,翻到唯一一张还算“正常”的画,是一幅风景写生,阳光下平静的湖泊。这是她试图自我疗愈的证明。 她把素描本塞到床板底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混乱也一并藏起来。 白天,公寓楼里并非完全寂静。能听到楼上偶尔传来的、模糊的脚步声,隔壁隐约的水流声,但这些声音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薄膜过滤了,显得遥远而不真实。整栋楼依然被一种巨大的沉寂笼罩着。 她试图工作,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修改一份被客户打回三次的设计方案,关于初创公司APP的用户界面视觉设计和部分用户体验交互流程。 本来她采用了宁静、专业的蓝白配色。主色是静谧蓝,辅以浅灰色和白色,整体感觉干净、理性、值得信赖。但是客户反馈太冷了,没有温度。要温暖,但又要高级,不能太活泼。 于是她调整为暖色调,采用了晨曦黄作为主色,搭配米白和浅木色。客户前几天又打回来,说太暖了,有点幼稚,缺乏科技感,而且这个黄色看久了让人焦虑。客户想要在冷和暖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就是一种“有希望的平静”的感觉。 她盯着屏幕上被驳回的设计稿,感觉“有希望的平静”这几个字像蠕动的蛆虫,充满了嘲讽。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有希望的平静”?这和她此刻的精神状态,被恐惧吞噬,仅靠药物维持的短暂麻木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根本无法理解这种情绪该如何用色彩表达。 功能图标本来设计了一个拟物化的、线条简洁的日记本,上面画着一支可爱的羽毛笔。但是客户觉得“太具体了,缺乏想象空间。我们需要一个更抽象、更能引发情感共鸣的符号。”陈默同又设计了一个抽象的、由柔和曲线构成的云朵形状,内部有微光。结果客户说:“这像天气APP。我们需要的是‘内心’,是‘思绪’,不是天上的云。” 陈默同下意识地翻开了自己藏在床底下的素描本,看着上面那些混乱、黑暗、扭曲的线条,那是她真实的“情绪日记”。她痛苦地想,如果把她画的这些“灵魂”图标交给客户,对方会不会吓得直接报j? 屏幕上五彩斑斓的图形和线条,此刻在她眼里变得刺目而毫无意义。她的注意力无法集中,脑子里像塞了一团粘稠的雾。 这栋公寓的样子总是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扇锈蚀的铁门,是一个失败的、甚至充满恶意的“过渡空间”设计。它没有完成从公共到私密的温和转换,而是通过刺耳的开门噪音、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体量,进行了一次入侵性的仪式。穿过它,不像是回家,而像是主动走进某个生物的消化道。 建筑周围自成一片阴影区域,这在她的经验中是反常的。它不像是在接受光照,而是在吞噬光线。这种特性使得公寓本身成了一个视觉和能量上的黑洞。作为设计师,追求的是光影如何为空间赋能,而它,却在系统性地产出压抑与绝望。 而断裂和扭曲的管道,不再是功能性的部件,而是整栋建筑循环系统的癌变。它们无法有效代谢雨水,导致液体在体表肆意横流,这形成了一种不洁的强烈视觉暗示。 也许穷人的住所就是这样,她这样在心里叹息,老旧,苟延残喘,不安。 而且,她总感觉被什么注视着。 可能来自门窗,来自身后,来自某个角落,或者那面白墙。 她几次猛地回头,墙上空无一物,只有那片令人窒息的纯白。但这种感觉如影随形,像冰冷的蛛网粘在皮肤上。 下午,趁着阳光还在,她决定出门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当她锁上304的房门时,隔壁302的房门恰好也“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 一只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门缝里警惕地窥视着她。那是一个老人的眼睛,皮肤像干枯的树皮,紧紧包裹着颅骨。 陈默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门缝开大了一些,露出一个穿着陈旧灰色中山装、身形佝偻的干瘦老人。他看起来至少有八十岁了,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和陈旧楼道相似的气息。 “你是新来的?”老人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是的。您好。”陈默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礼貌。 老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警惕,还有一丝几乎是怜悯的神色?“你住在304,”他打量了一下她身后的门,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问道:“晚上睡得好吗?” 陈默同的心猛地一沉。他为什么这么问? “还,还好。”她含糊地回答,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恐惧。 老人浑浊的眼睛似乎锐利了一瞬,他盯着陈默,缓缓地摇了摇头:“姑娘,有些声音,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去。更别答应它。”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默的故作镇定。中介的警告,昨晚那诡异的敲击和童谣,此刻与老人的话重叠在一起。 “您是什么意思?什么声音?”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老人却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怜悯更加明显了。“这楼老了,难免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他含糊地说着,然后像是怕惹上什么麻烦一样,迅速缩回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沉重的关门声在楼道里回荡,也重重砸在陈默的心上。 不干净的东西?他指的是那面墙吗? 买了一些大米,方便面,挂面,鸡蛋,酱油和醋这样的基础调料,回来的路上,想到晚上的情景,她又买了一个充电式台灯,在网上也买了便宜的窗帘和耳机。 回来的路上,陈默同一直心神不宁。老人的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他不是在故弄玄虚,他那恐惧的眼神做不了假。这栋楼,那个房间,真的有问题。 回到304,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甚至不敢背对那面白墙坐着。 夜幕再次降临,如同无法抗拒的潮水,将房间连同陈默同一起,吞入黑暗和寂静的深渊。 恐惧让她不敢入睡。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睁大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切正常。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也许昨晚真的是幻听?老人只是比较迷信,喜欢危言耸听?她打开了充好电的台灯,顶灯太亮晚上开着又睡不着觉,不开灯又太黑了。 就在她的警惕心稍有松懈的瞬间,咚!一声比昨晚更加清晰、更加有力的敲击,猛地从客厅传来! 陈默同的身体剧震,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咚!咚! 不再是试探,这声音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紧接着,那个扭曲的、水下传来的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几个模糊的词,但这次,似乎多了一点:“……不开…”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那令人牙酸的 “沙沙”刮擦声。 陈默同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她想起中介和老人的警告:不要回应!不要回应! 她蜷缩起来,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试图物理隔绝那可怕的声音。但毫无用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它直接在她的大脑皮层上震颤,在她每一根神经末梢上尖叫。 “…妈妈……” 在这些声音里,突然挤进了这么一个模糊的词语!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妈妈?这个词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记忆深处一扇锈蚀的大门。 破碎的画面:一辆扭曲的自行车,刺耳的刹车声,鲜红的血泊,一个女人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嘈杂的声音:周围人群的惊呼,救护车的鸣笛,还有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却发不出声音的哭喊…… 剧烈的头痛如同斧劈般袭来,陈默同捂住脑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那些她努力压抑、试图遗忘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这墙内的声音野蛮地勾了出来,在她脑海里疯狂冲撞。 是巧合吗?这墙里的东西,怎么可能知道她心底的创伤? 除非,它不是从外界听到的,而是从她脑子里读到的?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彻骨冰寒。 幻听的内容,往往与患者内心的恐惧和记忆相关。难道这一切,只是她精神彻底崩溃的产物?这面墙,这个房间,都只是她疯狂内心的投射? “……谁来…开开门…” 墙内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绝望的哀求,与之前的冰冷诡异截然不同。 陈默同的精神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恐惧、混乱、长期的孤独和压力,混合着对自身理智的深深怀疑,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闭嘴!”她失控地尖叫出声,声音嘶哑变形,“你给我闭嘴!” 一瞬间,万籁俱寂。 所有的声音,敲击、哼唱、刮擦全部消失了。 死寂重新降临。 陈默同瘫软在床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混着冷汗流了满脸。她回应了,她触犯了禁忌。 几秒钟后,就在这片仿佛能吞噬灵魂的寂静中。 一个声音,紧贴着卧室门板的底部,清晰地传了进来。那不是小女孩的声音,也不是任何扭曲怪异的声音。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用她完全熟悉的、带着哭泣后沙哑的语调,轻轻地、疑惑地问: “…为…什么…不开门?” 第3章 倒影 “…为…什么…不开门?” 那个声音,是她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穿过门缝,钻进陈默同的耳朵,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她脑海里引爆。 短暂的、彻底的空白。 随即,无法形容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天灵盖,让她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那不是听到恐怖声音的惊吓,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自我”被颠覆的终极恐惧。 它在模仿我?它在用我的声音说话? 陈默同像一尊被雷击中的雕像,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大脑因为极度恐惧和缺氧,发出嗡嗡的鸣响。她眼睁睁地看着卧室门下那道缝隙外的黑暗,仿佛那里随时会渗出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伸到极限。 那个声音没有再次响起。 客厅恢复了死寂,但那死寂没有离开,它不再是静默的空气,好像在等待着,怀揣着恶意观察着。 陈默同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捱到天亮的。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直到窗外灰色的天光一点点从窗帘透过来,台灯的灯光也越来越微弱,房间里的黑暗,在白昼出现后如同潮水退去,露出满是残骸的沙滩。 阳光再次照在那面白墙上,它依旧洁白,平整,无辜得可恨。 但陈默同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昨晚的经历,彻底粉碎了她“这只是幻听”的自我安慰。幻听不会用她实时变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来回应她。那面墙,或者墙里的东西,拥有学习能力,拥有交互能力。它是活的,或者,被某种活着的东西操控着。 她必须弄清楚真相。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是为了生存。 白天给她带来了一丝虚假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客厅,站在那面白墙前。她死死地盯着它,试图从那片纯白中看出任何一丝异样,一个轮廓,一道阴影,任何能证明它并非死物的证据。 没有。什么都没有。它只是一面墙。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缓缓地触碰墙面。 冰冷。坚硬的触感。普通的涂料质感。 难道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她精神分裂产生的复杂幻觉?连触觉都可以欺骗吗? 不。邻居老人的警告是真实的。他恐惧的眼神是真实的。这面墙的“新”与整栋楼的“旧”那突兀的对比,也是真实的。 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栋楼,这个房间的历史。 她想到了那个古怪的老人。他是唯一的线索。 整个上午,陈默同都坐立不安。她几次走到门边,想鼓起勇气去敲响302的房门,但手抬起来,又无力地放下。老人昨天的态度很明显,他不想惹麻烦。 直到下午,她听到隔壁传来开门和轻微的咳嗽声。机会来了。 她猛地拉开门,果然看到那个佝偻的老人正提着一个旧的布袋子,似乎准备出门。 “你好!”很少主动和人交流,陈默同急忙窘迫的叫住他。 老人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看到是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无可奈何。 “有事?”他的语气依旧沙哑,但少了昨天的些许警惕,多了点疲惫。 “我,我想问问关于这个房间的事。”陈默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微微的颤抖出卖了她,“304,这个房间它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老人沉默地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在评估着什么。楼道里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古老的石像。 “你听到什么了?”他不答反问。 陈默同咬了咬嘴唇,决定坦白:“敲墙的声音,还有说话的声音。昨晚它,它用了我的声音说话。”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恐惧。 老人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他叹了口气,那叹息悠长而沉重,带着岁月的尘埃。“到底还是找上你了。” 他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楼道,像是怕被什么听见,向前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那气音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很多年前了,那时候,住着一家三口。男的跑了,留下女人带着个女娃娃。后来,唉…”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女人疯了,听说,她把娃儿砌进了那面墙里。” 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这血腥的往事,陈默同还是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她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才能站稳。 砌,砌进了墙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客厅那面白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令人窒息的纯白之下,竟然掩盖着如此骇人听闻的惨剧? “警察来了,凿开了墙,”老人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颤栗,“那场面我远远看了一眼,一辈子都忘不掉,后来,房子空了几年,重新粉刷了,又租出去过几波人。都住不长…” “他们?”陈默同有些不敢问下去。 老人的眼神再次聚焦在陈默同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肯定:“他们都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听到声音,特别是墙里的声音。” 老人靠在302室的门边,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楼道里闪着幽光。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岁月的尘埃里艰难地抠出来:“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自从那件事后,这间房就像个吃不饱的饿鬼,来一个,缠一个…” 他掰着干枯的手指,开始细数那些被墙内回响折磨的灵魂:案子发生后两年多,一个男人搬进去了,都叫他王师傅,是开出租车的,离婚后他独自一人,一个是图便宜,看中这里离他交车的停车场近,而且他大部分时间在跑夜班,白天回来只是睡觉,觉得有点噪音也能忍受。 起初,他以为是白天睡觉时楼上小孩的吵闹声。但很快,他发现声音源自在墙内。那声音不再是一两个词,而是深夜出租车里的声音片段:模糊的乘客交谈声、电台的滋滋电流声、以及最让他毛骨悚然的,硬币掉在车底板上的清脆滚动声,一遍又一遍,在午后反复回响。他曾是个乐观的人,还开玩笑对老人说:“这墙还挺念旧,专放我车上的声儿。”一个月后,他彻底变了。眼神涣散,脾气暴躁。他曾在凌晨喝醉后用力捶打那面白墙,嘶吼着“别TM再数钱了!”。最终,在一个白天,他没有出车。邻居闻到浓重的煤气味从304门缝渗出。破门而入后,发现他躺在卧室,打开了燃气,没有留下遗书。警方在他的床头柜上,发现了几枚散落的、磨得锃亮的硬币。 过了一年多,一个准备考研的学生住进来了,她应该是被低廉的租金吸引,相信了中介“只是老旧水管声”的说法。墙对她的“照顾”更加精细。她开始听到一个女人温柔但持续的哭泣和絮叨,内容听不真切,但语调中的绝望穿透墙壁。更可怕的是,当她开始背诵政治或英语时,墙内的絮叨会同步她的语速和节奏,仿佛一个隐形的人在和她一起朗读,却用着完全不同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内容。她曾惊恐地向邻居和老人描述:“它在学我,它想盖过我的声音!”女孩后来出现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和幻听,即使在图书馆,也能“感觉”到那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她曾用厚厚的海报试图遮住那面墙,但无济于事。最终,在考研前一周,她精神崩溃,被家人接走。据说,她后来休学了很久,并且再也无法在安静的环境下学习。 两年前,一对情侣,拍视频发网上赚钱的,说是不信邪,想“体验凶宅”,在这里拍摄一个系列视频。墙似乎被他们的闯入“激活”了。他们不仅听到了之前所有的声音,还出现了新的现象。他们架设的摄像机,会偶尔录到墙面上一闪而过的、模糊的阴影。而他们自己录制的视频素材中,会凭空多出一些细微的、并非他们发出的呼吸声或叹息声。最让他们恐惧的是,有一次回放视频,他们清晰地听到,在他们两人对话的间隙,一个冰冷的小女孩声音插话道:“哥哥姐姐,你们也来陪我玩了吗?”最后,两人的“凶宅探险”系列只更新了一期就戛然而止,他们在极度恐惧中仓皇搬离,所有视频素材被永久删除。据帮他们搬家的朋友说,他们离开时脸色惨白,绝口不提在304的任何经历,仿佛那是一个绝对的禁忌。 老人说完这些,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枯瘦的手指指了指304那扇紧闭的房门,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陈默同说: “你看,那东西它不挑人。司机、学生、年轻人,它都能找到法子钻进去。它好像在学习。用司机的记忆吓死了司机,用学生的焦虑逼疯了学生,用那对小情侣的好奇心吓跑了他们。” “而现在,”老人的目光落在陈默同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预言的悲悯,“它看到了你,何必继续在这里受罪呢?” “为,为什么会这样?”陈默同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人摇了摇头,眼神恐惧地扫了一眼304的房门,仿佛那后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倾听。“这楼老了,有些东西就留下来了。那面墙,它吞了那娘俩的怨气,吞了她们的魂儿,它变得不一样了。”他用力攥紧了手里的布袋子,指节发白,“它好像活过来了,靠着听来的东西越长越凶。” 他最后看了陈默同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好自为之”,然后不再停留,佝偻着背,快步而蹒跚地走下楼梯,消失在昏暗的拐角。 陈默同独自站在304门口,浑身冰冷。 老人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拼图,与她恐怖的经历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 不是幻觉。 那面墙里,真的禁锢着冤魂。而且,它还在“生长”,在变得“更凶”。它模仿她的声音,是不是意味着它也开始“吞”她了? 她失魂落魄地退回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 她该怎么办?搬家?可她身无分文,能搬到哪里去?而且,这东西会不会已经跟着她了?就像它模仿了她的声音一样,是否也复制了她的一部分?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面白墙上。 这一次,在午后偏斜的光线下,她似乎看到……那平整的墙面上,靠近角落的地方,颜色的深浅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变化。 那变化的轮廓隐隐约约像是一个蜷缩着的,小女孩的侧影。 陈默同猛地闭上眼睛,用力之大让她眼前冒出金星。 是光线错觉。一定是。 但她不敢再睁眼去看。 夜晚,无可避免地再次来临。陈默同没有吃药,她知道那没用。她坐在客厅的角落里,远离那面墙,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水果刀,这可怜的自卫方式,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等待着。等待着那熟悉的敲击声,那扭曲的童谣,或者那属于她自己的声音。 然而,这一夜,异常地平静。 什么声音都没有。 只有一片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她毛骨悚然。仿佛那墙里的东西,知道她已经了解了部分真相,于是改变了策略。又或者它正在酝酿着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陈默同睁着眼睛,直到天空再次泛起鱼肚白。 她不知道,这场无声的折磨,只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而那面回响之墙,正在为她准备一场专属的、更加恐怖的“演出”。它不再满足于重现过去的悲剧,它开始觊觎现在,觊觎她这个活生生的、充满恐惧与记忆的新藏品。 第4章 侵蚀 自那句用她自己的声音发出的质问之后,304房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充满张力的平静。 但这种平静,比直接的恐怖更让陈默同窒息。它像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每一秒都蕴含着即将爆发的、未知的灾难。那面墙不再满足于间歇性的骚扰,它似乎进入了某种“潜伏期”,将它的存在感如同毒素般,无声无息地注入陈默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白天,她强迫自己坐在笔记本电脑前,试图修改那个让她身心俱疲的设计方案。客户那句“有希望的平静”像一个恶毒的咒语,盘旋在她混乱的脑海里。色板上的颜色在她眼中开始扭曲、变形,那片客户要求的、介于冷暖之间的平衡色,怎么看都像是那面白墙在特定光线下呈现出的、毫无生气的灰白。 她试图寻找灵感,点开了几个设计参考网站。屏幕上流淌过各种精美的UI界面,动态效果流畅而充满科技感。 Aura这款健康冥想类APP的设计就充满呼吸感,它的主色调是柔和的渐变色彩,比如从清晨的淡紫渐变到日出的暖橙,或是从森林的青绿过渡到湖水的蔚蓝。色彩会根据一天中的时间或用户选择的冥想主题自动变化。页面大量留白,核心内容被突出显示。图标是纤细圆润的线性图标,显得轻盈而友好。启动时,屏幕中央一个与品牌同名的“光环”由小变大,如同水面涟漪般扩散开来,最终淡出,露出主页。这个过程瞬间奠定了平静的基调。在呼吸练习模式下,屏幕中央是一个柔和的、会“呼吸”的光球。它随着引导语缓慢、平滑地膨胀和收缩,其缩放曲线是完美的缓动函数,模拟真实的呼吸节奏。背景的渐变色彩也会随之微微流动。当用户在不同冥想课程间滑动时,不仅是卡片滑动,背景的渐变色彩也会如流动的丝绸般同步过渡,创造出一种沉浸式的、无缝的体验。点击播放按钮时,按钮会泛起一圈微光,并伴有轻柔的“叮”声,反馈清晰而治愈。 然而,看着那些元素优雅的滑动、渐变,她的眼睛却开始刺痛。那些平滑的过渡,不知怎地,让她联想到某种粘稠的、缓慢蠕动的东西。 她的工作效率低得可怕。常常对着屏幕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却连一个图标都画不出来。注意力无法集中,思绪总是飘向客厅那面墙。她会突然停下手中的工作,侧耳倾听,心脏在胸腔里空跳,但除了她自己紧张的呼吸和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噪音,什么也听不到。 但这“听不到”,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她知道它在那里。它能模仿她的声音,就证明它具有智能,具有目的。它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戏弄,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它在观察,在等待,在积蓄力量。 陈默同开始刻意避免进入客厅。她从卧室到卫生间,会贴着另一侧的墙壁,像躲避瘟疫一样快速穿过那片区域。她不敢再看那面墙,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瞥过去。每一次瞥视,都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 她的生活空间被无形地压缩到了卧室的角落。那个用台灯、笔记本和药物构建的“安全角落”,如今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她在这里吃外卖,在这里工作,在这里试图入睡。 然而,侵蚀早已越过了物理的边界。 她开始出现短暂的失忆。 第一次发现是在搬进来后的第五天早上。她醒来,感觉口干舌燥,想去客厅倒水。走到卧室门口,她却猛地停住,一股莫名的、强烈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无法伸手去拉门把手。她站在原地,努力回忆昨晚睡前发生了什么,记忆却像断片的磁带,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坐在床上吃药,然后是一片空白。 几分钟后,这种茫然的恐惧感才慢慢消退,她终于记起昨晚只是在一片死寂中辗转难眠,并无特别之事。但那种记忆被生生挖走一块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 类似的情况开始频繁出现。她会忘记自己把钥匙放在哪里,即使它就在眼前的桌面上;她会在一段时间的凝神工作后,突然忘记自己刚才在画什么,对着屏幕上未完成的图形感到一片陌生;会在走出卧室的一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出来,回忆很久也想不起来,有时候又回去坐着想,偶尔能想起来,但是如果不马上去做这件事,过两分钟再走出去的时候又想不起来要做什么了;最可怕的一次,她正在烧水,临时回房间拿手机回个信息,水壶在厨房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她却坐在卧室的床上,茫然地想:“这是什么声音?谁在叫?” 直到刺鼻的焦糊味传来,她才猛地惊醒,冲进厨房关掉燃气。 这些失忆片段都很短暂,通常只有几秒到一分钟,很多人也可能出现这样的状况,但是不是经常,它们的频繁发生,正在系统地瓦解她对自身认知的控制感。她没有放弃,必须要和这些困难做抗争,她变得越来越依赖手机备忘录和便利贴,把要做的事一件件写下来,贴在床头和电脑屏幕上,像一个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人。(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中最常见的一种,不是简单的“健忘”,而是一种不可逆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它像一块无情擦拭记忆的黑板擦,缓慢而持续地抹去一个人的记忆、思维、判断力,乃至最终的人格和自理能力。) 与此同时,既视感也如同鬼魅般缠上了她。 她会在推开卫生间门时,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动作我已经重复过无数次,就在刚才”;会在看到窗外某片云彩的形状时,莫名地确信“我梦到过这个场景”;甚至会在听到楼上邻居模糊的脚步声时,产生一种“接下来他会向左走三步,然后停下”的诡异预感。 这种对日常生活的、扭曲的“熟悉感”,并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反而让她觉得现实像一层脆弱的薄膜,随时可能被底下涌动的、黑暗的“另一种真实”撕裂。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大脑的欺骗,哪些是公寓强加给她的“回响”。 她的精神状况肉眼可见地恶化。黑眼圈浓重得像被人打过,脸色苍白,食欲不振。那瓶白色的药片,她吃得比以前更频繁了,但效果似乎越来越差。药物带来的麻木,无法阻挡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认知的混乱。 这天下午,她再次试图攻克那个该死的启动页动画。她决定放弃抽象的意象,回归最基础的“光效”。她设计了一个方案:屏幕中央一个微弱的光点,逐渐亮起,扩散成APP的名字。 她全神贯注地调整着光点的亮度和扩散速度,试图营造出那种“有希望的平静”。 光点亮起扩散… 她盯着屏幕,手指在鼠标上微微颤抖。 突然,一个冰冷刺骨的意象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脑海,不是温暖的光,而是那面白墙上,在绝对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微弱的光斑,像一只缓缓睁开的、没有瞳孔的眼睛,然后,这“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终吞噬整个视野。 “啊!”陈默同惊叫一声,猛地向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心脏疯狂跳动,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她喘着粗气,惊恐地看着屏幕。那柔和的光效动画,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狰狞。 它不仅在模仿声音,它开始污染她的视觉,她的思维,她的创造力。 作为一个设计师,视觉想象和创造力是她的立身之本,是她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 她在学生时代的巅峰之作是她的毕业设计,叫《记忆的褶皱》。她收集了上百个普通人的老照片和与之相关的旧物(如纽扣、票根),并以此为灵感,创作了一系列混合媒介装置。其中一个作品,是将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进行数字化处理,然后用极细的光纤线在空间中“编织”出照片中的人物轮廓。当观众走近,触发传感器,光纤会微微亮起,并伴有对应人物的一段模糊的、由AI生成的童年记忆独白。布展当晚,她看到一位老奶奶在自己作品前驻足良久,最后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那一刻,陈默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她的设计不再是冰冷的产品,它成为了情感的容器和记忆的桥梁。她坚信,视觉设计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在学生时代,她的骄傲不在于技巧,而在于她能用抽象的视觉元素,精准地叩击观者的心门,唤起一种共通的、难以言喻的情感。这种能力让她确信,自己与这个世界有着独特的连接方式。 而现在,这最核心的能力,正在被那面墙散发的恶意所侵蚀、玷污。 她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仿佛这样就能切断与那个恐怖世界的连接。 房间里一片死寂。 她蜷缩在“安全角落”里,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 她开始怀疑自己。 怀疑这一切恐怖的源头,究竟是不是这里以前的主人。 也许,老人说的那些租户,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只是本身就有严重的精神问题?所谓的“墙里的声音”,不过是他们集体臆想出来的投射?这些都只是巧合,或者他们崩溃后产生的幻觉? 而她自己,不过是沿着这条既定的疯狂轨迹,滑向深渊的又一个病人? 这个想法,比直接承认这里有鬼更让她绝望。 如果敌人是外部的,她或许还有逃离或对抗的可能。但如果敌人是她自己的大脑,是她与生俱来的、无法摆脱的缺陷,那她将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极其遥远之处的敲击,穿透了地板,或者说,穿透了某种维度,轻轻敲在她的脊椎上。 不是客厅,不是这里的某个方向。 声音的来源是正下方。 陈默同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这栋楼不止304有问题? 那它的触角,已经延伸到她的楼下?或者,整栋公寓,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 侵蚀,从未停止。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深入骨髓的方式。 第5章 深渊 来自楼下的那声闷响,像最终宣判的槌音,敲碎了陈默同最后一丝“这一切只是幻觉”的侥幸。 这栋楼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共鸣箱,而她的304室,是其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弦。恐惧不再局限于四面墙壁之内,它弥漫在整条昏暗的楼道,渗透在每一户紧闭的门扉之后。她甚至开始觉得,那些偶尔亮着灯的窗户后面,窥视她的不是活人,而是某种与她一样,被囚禁于此的、绝望的东西。 墙内的活动在短暂的蛰伏后,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具侵略性的升级。它不再满足于只是制造噪音,而是将目标直接对准了陈默同存在的核心,她的自我认知。 变化始于一个清晨。 陈默同在洗手间用冷水泼脸,试图驱散一夜无眠带来的昏沉。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涣散,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像个水鬼。 她习惯性地想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哪怕只是肌肉的牵动。 但就在她嘴角刚刚咧开的瞬间,镜中的那个“陈默同”,嘴角也动了。然而,那不是微笑。那是一个极其迅速的、向下撇的扭曲表情,充满了怨毒和嘲讽,快得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抖动。 陈默同的动作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是错觉。一定是没睡好,眼花了。 她死死盯着镜子,镜中的她也死死地盯着她,表情恢复正常,只有相同的惊恐。 她缓缓抬起右手。 镜中的她也抬起右手。 同步,无误。 她稍微偏了偏头。 镜像也完美复制。 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扭曲,仿佛从未发生。 但陈默同知道,她看到了。那不是错觉。那面镜子,或者说,镜子所映照的这片空间,已经不再安全。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经看的恐怖故事书,那时候姐姐偶尔会偷偷买一些杂志回家看,包括言情小说,恐怖故事,还有一些青春疼痛文学,家里实在没什么书看,她也喜欢跟着姐姐看各种类型的书。其中的一本恐怖故事,内容倒没有多吓人,只是在看到内容的同时,旁边有一张照片,尤其恐怖,是关于厕所的,那个人,或者说“鬼”,正对着读者站在厕所化妆镜子前,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当时她看了以后心脏猛地一滞,马上把书关上没敢再看下去,过了很久,再看恐怖故事都会每次翻页先遮住大半页面,确定没有吓人的画面才敢阅读。 刚刚她的笑容就有点像那个画面,只是这不只是带来画面的冲击,更多是心理的。它知道她心底里害怕什么。甚至是十几年前的恐惧。 从那天起,她对所有反光的表面产生了病态的恐惧。手机黑屏、厨房不锈钢水龙头、甚至电脑显示器待机时的黑暗界面,她都尽量避免去看,或者在看的时候,心会提到嗓子眼,生怕在里面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然而,真正的恐怖,远不止于视觉的欺骗。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陈默同在卧室的“安全角落”里浅眠。她睡得很不踏实,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突然,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非常近,近得能感觉到气息吹动耳边的发丝。 那声音在哼歌。 不是墙内那个扭曲的小女孩声音。 而是她自己的声音。用她平时放松时、无意识哼歌的调子和习惯,哼着一首她非常喜欢的、旋律舒缓的独立音乐。 声音那么真实,那么自然,仿佛就是她自己发出的。 陈默同猛地睁开眼,哼唱声戛然而止。 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门外是死寂的客厅。 冷汗顺着她的脊柱流下。 它已经侵入得这么厉害了吗? 它不仅在模仿她应激状态下的尖叫,现在连她潜意识里、最私密最放松时的声音习惯,也一并窃取了过去。这种模仿,不再是外部的嘲弄,而是内部的渗透。它正在试图成为她,或者说,正在将她的一部分,变成它自己的“回响”。 她的精神防线濒临崩溃。失忆和既视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她有时会站在房间中央,茫然四顾,需要花上好几分钟才能想起来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熟悉的房间布局,有时会突然变得陌生,仿佛第一次见到。 她开始出现更可怕的症状,时间感知错乱。 有一次,她明明感觉自己只是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回过神来却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从黄昏变成了深夜,整整三个小时凭空消失。还有一次,她觉得自己已经工作了整整一个上午,抬头看钟,却发现只过去了不到二十分钟。 时间,这个构成现实感最基本的维度,在她这里也变得不可靠了。她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时间流速紊乱的气泡里,与外部正常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试图向外界求助,哪怕只是一根稻草。虽然性格比较内向,她也有一些朋友,当然大部分都是同学,初高中,大学的朋友,只是工作后联系更少了,因为总是不自觉的抱怨,传递负能量,她也怕给朋友带来困扰,所以经常克制自己的情绪散播,只是说一些正面的事情,或者草草几句就转移话题不再纠缠于自己的情绪,随着年龄的增加,朋友间聚在一起也就是吃饭逛逛街,更多的时候也是沉默。 她点开手机通讯录,手指在朋友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按下去,她和家人也很久没有联系了。她无法向其他人解释这一切,她们甚至不知道之前她得病的事,下意识的她知道,即使说出情况,姐姐也不会做什么实际上的帮助,那只会让她们更加担心,然后用关心束缚住她的自由。 她想到了林榃,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民俗学研究者。她找到他的社交账号,输入又删除,反复多次,最终只发送了一条含糊其辞的信息:“林先生,您好,我是陈默同。我想请问一下,关于之前我们谈到的那个公寓,您是否知道更多?您有没有关于它内部结构,或者异常声响的记载?” 信息发送后,她紧紧握着手机,期盼着回应,又害怕得到更可怕的确认。 等待是煎熬的。手机每一声提示音都让她心惊肉跳,但都不是林琛的回复。 在极度的孤独和恐惧中,她做了一件看起来非常愚蠢却或许是必然的事,也许是被吓到极限了,她再次走向了那面白墙。 这一次,她没有只是触摸。她像是被一种病态的好奇心驱使,从工具箱里翻出了一把小小的、用来拆快递的刀。她想知道,这层面具之下,到底是什么? 她跪在墙前,用颤抖的手,将刀尖抵在那片刺眼的白色上。 她犹豫了很久,呼吸急促。最终,心一横,手腕用力,用刀尖在墙面上,小心翼翼地划下了一道约十厘米长的刻痕。 “吱”刀尖刮过涂料,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声音。 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露出了底下,依然是白色,但稍微深一些的底层。 什么都没有。没有血迹,没有头发,没有预想中任何可怕的东西。 就在她稍微松一口气,甚至感到一丝荒谬的失望时,一股无声的、却无比强烈的冲击,如同高压电流,猛地从墙面通过刀尖,窜入她的手臂,直达大脑! 那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一种纯粹的、恶意的精神冲击。伴随着这股冲击,无数混乱的、破碎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意象像决堤的洪水般冲进她的脑海:女人凄厉的哭喊、硬币散落的脆响、年轻情侣惊恐的尖叫、还有她自己那晚失控的嘶吼,所有前租户以及她自己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压缩、混合,一股脑地灌入她的意识。 “呃啊!”陈默同惨叫一声,刀从手中不慎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得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地板上,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剧烈的耳鸣响起,盖过了一切。她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着,干呕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过了足足十几分钟,那恐怖的精神风暴才缓缓退去。 她虚弱地抬起头,看向那道划痕。 下一秒,她的血液彻底冰冷。 那道她亲手划出的、应该露出深色底层的刻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我修复。 就像人的皮肤愈合一样,周围的白色涂料缓慢地、但却坚定地蠕动、蔓延,覆盖住那道伤口。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墙面恢复了原样,平整,洁白,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有那把掉在地上的刀,和她脑海中残留的、如同被撕裂般的痛苦记忆,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噩梦。 这面墙是活的。它不仅拥有意识,还拥有自我修复的能力。物理的伤害对它无效,反而会引来它狂暴的精神反噬。 陈默同连滚爬爬地逃回了卧室,锁上门,用被子蒙住头,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可能不只是在和一个鬼魂作战,而是在和一个存在于她房间里的、拥有智能和强大精神力量的**异界对抗,或者它根本没把她当做对手。它是一面镜子,映照并放大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它也是一个深渊,正在将她一点点拖入其中,吞噬她的记忆,扭曲她的感知,直至将她完全同化。 她蜷缩在黑暗中,感觉自己正漂浮在无尽的、寒冷的虚空里。现实与疯狂的界限已经模糊,她紧紧抓住的“自我”,也正在那片镜像的深渊中,逐渐分崩离析。 第6章 错位 经过那次徒劳而恐怖的反抗,陈默同彻底放弃了与那面墙进行任何形式的直接对抗,无力感已经深深将她包围。她像一只受惊的鼹鼠,将自己更深地埋藏在卧室的“安全角落”里,依靠药物和仅存的意志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墙似乎也“满意”于她的臣服,不再进行那种激烈的、风暴式的精神攻击。但它并未停止活动,而是将侵蚀转向了更精微、更致命的层面,对记忆进行窃取与篡改。 陈默同发现,她的失忆不再局限于短暂的片段。一些她确信无疑、本该牢固的记忆,也开始出现问题。 比如,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把备用钥匙放在了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当她需要时,翻遍了抽屉却一无所获。最后,她是在厨房的调料架后面找到的。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曾把钥匙拿到厨房。 比如,她网购了一箱方便面,快递显示已签收。她找遍了门口和楼道,都没有。几天后,她却在床底下发现了那个被拆开的箱子,里面少了两包。但是她对什么时候吃过却毫无印象。 这些小事单独来看,或许可以归咎于精神不集中。但当它们累积起来,形成一种模式时,就变得无比骇人。那面墙,或者它背后的东西,不仅在窥视她的生活,甚至开始动手重新摆放她生活中的物品,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对这个空间的掌控权,已经易主了。 更让她恐惧的是对时间线的篡改。 她习惯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些重要的想法和客户反馈。这天,她翻看前几天的记录,看到一条关于APP图标设计的笔记,上面写着:“尝试将‘思绪’抽象为流动的光丝。” 她盯着这条笔记,皱起了眉头。 她记得很清楚,产生这个想法是在三天前的下午,当时她正坐在电脑前,窗外下着雨,那天她看着这些雨丝突然有了灵感。这个灵感让她兴奋了一会儿。 但笔记本上记录的日期,却是四天前。 而且,她反复回忆,四天前那个时间段,她因为前一晚没睡好,整个上午都在昏睡,下午则去了超市采购,根本不可能坐在电脑前思考设计。 是记错了日期?还是这段记忆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是被植入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如果连记忆的先后顺序都可以被随意打乱,那么“过去”还有什么真实性可言?她的整个人生,岂不是变成了一本可以被任意删改的日记? 这种对记忆真实性的怀疑,动摇了她的根基。她开始反复回忆、验证自己的过去,试图找到一条坚实的时间线,但越是回忆,就越是混乱,越是无法确定。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记忆的泥潭中时,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林榃的回复! 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 林榃的信息很简短,却让她心跳加速:“陈小姐,关于这栋公寓的内部记载比想象的复杂,涉及一些非公开档案。电话里说不清楚,如果你方便,明天下午三点,我们可以在地铁站附近的‘遗忘角落’咖啡馆见面详谈。” 这是这么多天来,唯一的一丝来自外界的、理性的光芒! 陈默同激动得手指发抖,立刻回复:“好的,我一定到!谢谢您!” 约定了见面,她感觉胸口压着的大石似乎松动了一丝。她必须去,必须从林榃那里得到答案,无论那答案有多么可怕。知道真相,总好过在这片混沌的恐惧中溺毙。因为押一付三的规定,她本来准备熬过三个月再走,但是现在明显一个月都撑不下去了,有时候她会想要不要去找个包吃包住的餐馆或者旅店先打工,只要不再被这些诡异的声音事件困扰,放弃这个工作也似乎不难了。 然而,那面墙显然“感知”到了她这试图挣脱的企图。 就在约定见面的前一天晚上,陈默同在整理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时,经历了最恐怖的一次“既视感”与“现实”的混淆。 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的米白色毛衣。当她将毛衣展开时,一股强烈的、带着霉味和灰尘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她无比确信,这件毛衣的右边袖口上,有一小块洗不掉的咖啡渍。 她甚至能“回忆”起弄上咖啡渍的情景:是在上一个出租屋里,她熬夜做方案时不小心打翻了杯子。 她低头看去,毛衣的右边袖口,干干净净,什么污渍都没有。 陈默同愣住了。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把袖子凑到台灯下仔细查看。确实没有。一丝痕迹都没有。 但那块咖啡渍的影像,在她脑海里清晰得如同烙印。那种“记忆”的质感,甚至比她很多真实的记忆还要鲜明、具体。 是记忆出错了吗?还是?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这块咖啡渍,是不是属于另一个“陈默同”?一个可能曾经住在这里,或者即将成为她的“回响”的陈默同? 墙不仅篡改她的记忆,甚至开始向她灌输不属于她的记忆! 她扔掉毛衣,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跌坐在床上,浑身发冷。如果连记忆都可以被随意替换、植入,那么“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掌握在自己手中吗? 第二天下午,带着一夜未眠的憔悴和深深的恍惚感,陈默同提前来到了“遗忘角落”咖啡馆,临街的玻璃门蒙着层洗不净的灰,推门时铜铃没响——铃舌早锈死在金属架上,倒有股潮湿的霉味裹着冷意扑过来,混着角落里咖啡机积灰的焦苦。店里没开灯,只有靠窗的两盏壁灯亮着,昏黄的光圈刚好圈住两张单人沙发,中间的小圆桌上摆着个缺了口的白瓷杯。吧台后挂着的菜单泛黄卷边,字墨晕开得模糊。 她选择了一个最靠里的、挨着街边的卡座,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然后紧张地不停看时间,搅拌着杯子里的冰块。 两点五十分。两点五十五。三点。 咖啡馆的门一次次被推开,进来的都不是她想象中的研究者模样的人。 三点十分。三点二十分。林榃没有出现。 陈默同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是不来了吗?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她拿出手机,想发信息问问,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林榃的电话号码,只有社交软件的好友。 她点开聊天界面,输入:“林先生,我已经到了,请问您快到了吗?”消息发送成功。 然后,她盯着屏幕,等待着。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没有回复。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她开始怀疑,昨天那条约她见面的信息,到底是不是林琛发的?还是又是那面墙的杰作?它模仿了她的声音,难道不能模仿别人的网络身份吗? 这个想法让她如坐针毡。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地放弃等待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独自坐在角落、脸色苍白的陈默同身上。 他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歉意:“请问是陈默同小姐吗?抱歉抱歉,路上遇到点意外,来晚了。我是林榃。” 陈默同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希望重新燃起,但被欺骗的恐惧让她不敢轻易相信。 林榃坐下,点了杯美式咖啡,然后看向陈默同,眼神锐利而专注:“陈小姐,你看起状态很不好。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在那个公寓的304,具体都经历了什么吗?” 他的语气很专业,带着一种研究者的探究欲,但似乎少了一点对当事人处境的共情。 陈默同深吸一口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奇怪的敲击声、模仿她声音的低语、镜子的异常、失忆、既视感,还有那面墙的自我修复。 她讲得混乱而跳跃,不时被自己的颤抖打断。她感觉自己像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在向医生陈述荒谬的幻觉。 林榃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越来越亮,那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果然和档案里记载的‘认知污染’和‘现实扭曲’现象高度吻合。”他喃喃自语。 “林先生,那栋楼,那个房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知道真相,对吗?”陈默同急切地问,声音带着哭腔。 林榃推了推眼镜,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陈小姐,根据我查到的非公开资料,这栋公寓的建造过程就很蹊跷,据说地基下面埋着一些不属于现代文明的东西。而304室,是整栋楼能量场的焦点。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凶宅’,它更像是一个维度裂隙的薄膜。” “维度裂隙?”陈默同茫然地重复。 “对。那面墙,可能就是这层‘薄膜’最薄的地方。它不仅能回放过去的声音和情感,所以能听到那些冤魂的回响,更麻烦的是,它似乎能窥探并映射靠近它的人内心的恐惧和记忆,甚至从其他平行的时空片段中,抓取‘素材’。” 他盯着陈默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遇到的,不完全是304过去的鬼魂。你遇到的,是你自己内心恐惧的具象化,混合了其他时空可能性的碎片,再加上那裂隙本身携带的恶意形成的,独一无二的,只针对你的‘地狱’。” 陈默同彻底呆住了。 这个解释,比单纯的闹鬼更加匪夷所思,也更加贴合她的体验。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那些错位的时间感。 “那,那我该怎么办?继续住在那里会有危险吗?我想尽快搬走,这栋公寓的影响会带到新的地方吗?”她颤声问。 “我需要更多数据。”林榃的眼神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陈小姐,你能不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记录下所有异常现象的具体细节,时间,内容,这对我,不,对揭开这个超自然谜题至关重要!” 陈默同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种研究者式的、近乎冷酷的兴奋,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他不在乎她的死活。他只在乎他的“研究”。 她对他来说,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受害者,而是一个珍贵的、**的研究样本。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她声音沙哑,不想再多看这个男人一眼。 “陈小姐!等等!”林榃也站起来,“你的处境很危险!你需要帮助!我们可以合作。” 陈默同没有回头,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咖啡馆,将林榃和他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一起甩在了身后。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下起了冰冷的雨丝。 陈默同独自走在雨中,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寒冷。 内心一片荒芜。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带来的却是更深的绝望和更庞大的恐怖。 她的敌人,不仅仅是墙内的冤魂,不仅仅是这栋诡异的楼,甚至还包括她自己的内心,以及那虚无缥缈、无从证实的“平行时空”。 她的人生,变成了一块被无数只无形之手肆意拨弄的拼图,每一片都可能来自不同的盒子,充满了错位与谎言。 而她,迷失在这巨大的、疯狂的图景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块。 第7章 破门而入 绝望是一种可以呼吸的气体,厚重、粘稠,带着霉味和自身腐朽的气息。陈默同蜷缩在卧室的“安全角落”里,台灯的光晕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却照不亮心底无边的黑暗。 林榃带来的所谓“真相”,非但没有成为救赎,反而像最后一把泥土,将她彻底掩埋。维度裂隙?内心恐惧的映射?这比单纯的闹鬼更令人绝望。如果敌人是她自己,那她该如何对抗? 她盯着地板上那道自己划下、又被墙体自行修复的浅浅印记,眼神空洞。药瓶倒在手边,里面的白色药片所剩无几,但她连吞咽的力气都失去了。大脑像一团被反复撕扯又胡乱粘合的棉絮,充斥着混乱的噪音和破碎的影像。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不是墙内的敲击,是真切地从304的房门传来的,“叩、叩、叩”,稳定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穿透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默同身体一颤,没有动。会是谁?房东?催缴水电费的?还是别的什么? “陈默同,是我,林榃。”门外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急切,“开门,情况有变。” 听到是林榃,陈默同的心稍微落下一点,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虑填满。他来做什么?看她的笑话?还是继续他的“研究”?门口的究竟是他还是它? 她挣扎着爬起来,手脚虚浮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林榃站在昏暗的楼道里,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夹克,但神情与咖啡馆里那个带着研究狂热的学者判若两人。他的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一股紧绷的、如临大敌的气场。 她犹豫着,打开了门锁。 林榃几乎是立刻推门而入,反手迅速将门关上,动作流畅而警惕,像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进入战区。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客厅,最后落在陈默同苍白憔悴、如同惊弓之鸟的脸上。 “你…”陈默同刚想开口,却被林榃打断。 “没时间解释了。”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它’的活跃度在急剧升高,锚点正在变得不稳定。你不能再待在这里被动地被侵蚀了,必须在下一个‘潮汐’高峰前,主动进入‘门’内。” “门?什么门?”陈默痛茫然四顾,最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那面洁白得刺眼的墙上。 “就是这里。”林榃走到那面白墙前,伸出手指,虚点在墙面上。他的指尖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光芒流转。“304本身,就是一扇极其特殊的‘门’。它不是连接着某个固定的‘里世界’,而是一个入口,一个枢纽。现在,它为你打开的第一道缝隙,就在眼前。” 他转向陈默同,眼神无比严肃:“听着,陈默同。我之前的说法有所保留。你不是什么研究样本,你是净化门的候选者。你的精神敏感性,你的共情能力,不是诅咒,是天赋!是唯一能让你在‘门’内活下去,并变得强大的武器!” 陈默同怔怔地看着他,大脑因信息过载而一片空白。候选者?天赋?这些词语离她的现实太遥远,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听起来像是小说里的设定,她以前看过一本叫《死亡万花筒》的小说和电视剧,其中就有类似的门,那也是一本恐怖小说。 “我,我不行,”她下意识地后退,一边连连摇头,声音颤抖,“我会疯掉的,我进去就会彻底疯掉!我太害怕了!” “你不会。”林榃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笃定,“因为你没有退路了。看看你自己,陈默同!你的药物即将耗尽,精神也濒临崩溃,现实世界对你而言已经是地狱。被门影响后即使离开这里,受到的损害是恢复不了的,甚至可能被它再次找到,‘门’内虽然危险,但那里有规则,有逻辑,更重要的是,那里有让你夺回对自己控制权的机会!”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陈默同心上。是啊,现实世界,她还有哪里可去?继续在这里,被一点点吞噬、篡改,最终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空壳?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混合着对现状的极致厌恶,突然从她心底涌起。 “我该怎么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微弱,却带着一丝决绝。 林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跟着我,相信我。进入‘门’内,我们会出现在一个由强烈情感和执念构筑的空间。我们的任务,是找到其中的核心‘回响’,理解它的痛苦,化解它的执念,这个过程我们称之为‘净化’。” “净化鬼魂?” “可以这么理解。但记住,暴力通常不是最优解,尤其是对你而言。你的共情力,是钥匙。”林榃顿了顿,补充道,“在里面,时间流速可能与现实不同,受伤和死亡的感觉会无比真实,甚至可能真的会死。准备好了吗?” 陈默同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像破风箱一样疼痛。她看了一眼这个让她饱受折磨的房间,最终,将目光坚定地投向林榃,重重地点了下头。 “好。”林榃不再多言。他转身面向那面白墙,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复杂而古老的手印,口中念诵着低沉而晦涩的音节。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周围的空气开始震颤。 陈默同屏住呼吸,看到那面光滑的白墙上,开始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漾起一圈圈涟漪。涟漪中心,色彩开始扭曲、旋转,最终形成一个缓缓旋转的、暗黄色的漩涡。漩涡深处,传来隐约的、像是老旧课桌椅挪动和模糊哭泣的声音。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漩涡中传来。 “走!”林榃低喝一声,一把抓住陈默同冰冷的手腕,不容置疑地带着她,一步踏入了那旋转的暗黄漩涡之中。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陈默同紧闭双眼,感觉身体被撕扯、挤压,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无数混乱的、饱含负面情绪的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那股力量猛地消失了。 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 陈默同踉跄了一下,被林榃稳稳扶住。她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 天空,是永恒不变的、压抑的昏黄色,如同劣质的旧照片。没有太阳,没有云彩,只有一片均匀的、死气沉沉的黄。 她正站在一所老旧的学校操场上。脚下的塑胶跑道已经开裂,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颗粒。篮球架锈迹斑斑,篮网破败地垂落。教学楼是上世纪常见的样式,墙皮剥落,窗户大多破损,黑洞洞的,像无数只失神的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灰尘和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悲伤气息。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寂静。绝对的,没有任何生气的寂静。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没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这里,连生命最基本的律动似乎都被剥夺了。 “这里就是第一扇门。”林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打破了死寂,却也带来了新的恐惧。他松开了握着陈默同的手,但身体依然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应对攻击的姿态,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我们要做什么?”陈默同的声音干涩,她感觉自己的共情能力在这里像一根被拨动的琴弦,无数细微的、悲伤的情绪正试图涌入她的脑海,让她阵阵发晕。 “找到‘核心回响’,一般这里的鬼魂都有执念,”林榃言简意赅地解释,“在他们制造的循环里,强行对抗是没用的。我们必须找到循环的节点,理解他们的痛苦,才能破解它。” 他看向陈默同,眼神不再有咖啡馆里的疏离和狂热,而是带着一种导师般的专注:“你的共情力是关键。试着去感受这个空间的‘情绪’,留意任何不协调、不合逻辑的地方。那往往就是突破口。” 就在这时,“叮铃铃,叮铃铃—”,一阵刺耳、单调的上课铃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在教学楼里空洞地回响。 这铃声,仿佛一个无情的开关。 操场上,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突然开始初中一个个穿着陈旧校服的学生。他们大部分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沉默地朝着教学楼门口涌去。 陈默同惊恐地看着这些学生,一边躲避碰撞,和学生们碰到的时候偶尔会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循环开始了。”林榃低声道,“跟上他们。记住,观察,感受,但不要轻易被同化。” 陈默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了一口那带着悲伤尘埃的空气,跟随着林榃,汇入了那沉默而诡异的“人流”,走向那栋如同巨兽般匍匐在黄昏中的老旧教学楼。 她的第一次“门”内之旅,正式开启。身后,那扇通往现实的“门”早已消失无踪,前方,是未知的规则。 第8章 循环 教学楼的内部比外面更加破败。墙面上布满了斑驳的水渍和剥落的绿色墙漆,空气中粉尘的味道更加浓重,混合着旧木头和某种类似眼泪的咸涩气味。 学生们无声地走上楼梯,分散进入各个教室。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陈默同和林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轻微的回响,显得格外突兀。 “我们先去哪里?”陈默同压低声音问,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总觉得那些黑洞洞的教室门窗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 “感受最强的悲伤源头。”林榃同样低声回应,他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你的共情力应该能指引方向。” 陈默同四处张望了下,努力排除内心的恐惧,尝试着将感知向外延伸。果然,有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悲伤、委屈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般从楼上的某个方向阵阵涌来。 “在上面。”她指向楼梯。 两人小心翼翼地向上一路寻找,终于踏上4楼。这里的灯光更加昏暗,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门牌上模糊地写着“高三(八)班”,那悲伤的源头正来自于此。 然而,当他们走到门口时,却发现教室门紧闭着。里面传来一个女教师严厉但带着哽咽的讲课声,以及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学生的回应,没有翻书声,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孤独地回响。 “我们要进去吗?”陈默同问道,她从心底里不想去靠近这些灵异事件。 就在这时,旁边一间挂着“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一条缝。一股更加强烈的、令人窒息的悲伤气息从里面扑面而来。 “核心在那里。”林榃肯定地说,同时示意陈默同警惕。 他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空间不大,堆满了旧试卷和作业本,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对着门。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在昏黄的光线下飞舞。 一切看起来似乎很正常。正常得有些诡异。 “看看这个。”林榃从桌上拿起一张被揉皱又展平的试卷,递给陈默同。 那是一张试卷,署名“李萍”,用红笔打着一个巨大的、刺眼的“0”分。 几乎是同时,陈默同的脑海里猛地炸开一个画面:一个穿着朴素的女教师,被一群学生围着,他们脸上带着讥讽和冷漠,指责她冤枉好人。校领导冰冷的目光,同事窃窃私语的指指点点,巨大的冤屈和压力像山一样将她压垮。 “她,她好像被学生指责说是诬陷学生作弊…”陈默同扶着额头,脸色苍白地喘着气,“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失败的老师。” “这就是她的执念。”林榃沉声道,“她被自己的规则和责任感困住了。在她看来,考试作弊是不可饶恕的,而她却被扣上了‘纵容甚至诬陷’的帽子。” 突然,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窗外昏黄的天空瞬间暗沉,如同夜幕降临。办公室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明灭不定。 一个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开始萦绕在房间里。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充满了绝望。 “它来了!”林榃低喝,迅速挡在陈默同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刻画着奇异符文的短刃,散发着微弱的白光。 哭泣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陈默同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重组。 当她再次看清周围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灯火通明的教室里。身上穿着蓝白色的校服,面前摆着一张空白的数学试卷。周围坐满了学生,讲台上,站着一个面色惨白、脖颈上有着一道明显勒痕的女教师,她正用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陈默同。 不,是盯着每一个“学生”。 “考试开始。”女教师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不及格的要受到惩罚。” 循环,开始了。 陈默同低头看向试卷,上面的题目像是鬼画符,她一个字也看不懂。她试图集中精神,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女教师那悲伤绝望的情绪在不断冲击着她的心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的学生开始机械地答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密集得令人心烦意乱。 “叮铃铃—”刺耳的铃声再次响起。 “时间到。”女教师手一挥,所有的试卷自动飞到她手中。她看也不看,直接用红笔在每一张试卷上,画上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0”分! “全部不及格。”她抬起空洞的眼睛,教室里温度骤降,“接受惩罚吧,永远留在这里。” 场景再次扭曲、变幻。 陈默同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备课室的门口,手里拿着那张打着“0”分的试卷。林榃也站在她身边,眉头紧锁。 “我们又回来了?”陈默同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就是循环?” “嗯。”林榃点头,表情凝重,“我刚刚试过了,强行反抗或考试及格看来都行不通。我们必须打破她对‘规则’的执着认知。” 他们再次进入备课室,同样的悲伤气息,同样自动关闭的门和闪烁的灯光,同样凄厉的哭泣,然后再次被拉入考场,面对无法解答的试卷和必然的“0”分惩罚。 第三次循环时,陈默同几乎要崩溃了。这种永无止境的失败,这种被规则无情碾压的绝望,正在迅速消耗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力。 “林榃,我不想再去了,”在又一次回到办公室门口时,她瘫坐在地,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找不到,找不到办法。” 林榃看着她脆弱的样子,原本冷硬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只是下达指令,而是蹲下身,平视着她。 “陈默同,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不是普通的候选者。你是‘共情者’。不要试图用逻辑去解题,用你的心去感受。这个空间是她悲伤的具象化,每一处细节都饱含她的情绪。告诉我,在你感受到的这一切里,什么是最强烈的?除了悲伤,还有什么?” 陈默同抬起泪眼,看着林榃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审视和评估,里面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期待,甚至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担忧。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强迫自己再次沉入那片悲伤的海洋。 悲伤、绝望、冤屈 等等!在一次次循环中,有一个细节闪过她的脑海。在那个女教师批改试卷时,在她画下那个巨大的“0”时,除了愤怒和绝望,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掩盖住的不甘? 她猛地睁开眼。 “试卷!”她抓住林榃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每一次,她看都不看就判了零分!这不符合一个教师的行为逻辑!即使她认定作弊,在愤怒之下,也可能会下意识地去寻找‘证据’!但她没有!她看都不看!” 林榃的眼睛亮了起来:“说下去!” “这不合逻辑,”陈默同的思维飞速运转,设计师寻找构图瑕疵的本能被激发,“她的执念不仅仅是‘作弊可耻’,还有没有人相信她的绝望!她渴望有人能看见真相,能仔细去看那份所谓的‘证据’!” “所以,破局的关键,不是考试,而是证明?”林榃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证明她的清白!或者至少,证明有人愿意去‘仔细看’!”陈默同站了起来,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芒,“我们需要一份不一样的‘答卷’!” 第四次循环。 当再次被拉入考场,面对空白的试卷时,陈默同没有试图去解题。她拿起笔,闭上了眼睛。 她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将共情到的关于女教师的记忆碎片,她认真备课的身影、她耐心讲解题目时的侧脸、她被学生指责时眼中的震惊与受伤、她最终走向绳索时的绝望。所有这些画面,融合了她自己对“澄清”与“证明”的理解,开始在那张空白的试卷上作画。 她画的不是具体的场景,而是一种意象。 她用凌厉的线条表现冤屈的尖锐,用灰暗的色块表现压抑的氛围,但在画面的中心,她用尽全部心力,勾勒出了一只缓缓睁开的、清澈的眼睛。眼睛的瞳仁里,倒映着的不是作弊的纸条,而是一本摊开的、写满笔记的教案,和一截断掉的粉笔。 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诉那个迷失的灵魂:我看见了你,看见了你的付出,你的委屈。真相,不应该被漠视。 她作画的时候,整个考场的空间都在微微震颤。讲台上,那个女教师的虚影不再仅仅是空洞地站立,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脖颈上的勒痕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刺眼。 周围的學生开始变得模糊、不稳定。 当陈默同落下最后一笔,将那张画满了意象的“试卷”推向讲台时。 女教师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向了那张试卷。 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一滴浑浊的、血色的眼泪,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滴在了那张“试卷”上。 “啊!!!”她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极点的、仿佛积压了无数岁月的尖啸! 整个考场空间如同被打碎的玻璃般,开始逐渐粉碎碎。 第9章 净化 尖啸声如同实际存在的碎片,裹挟着无数粉笔灰、碎纸屑和悲伤的情绪,席卷了整个破碎的空间。陈默同被这股力量冲击得向后倒去,却被一只坚实的手臂牢牢扶住。 是林榃。他不知道何时已经来到了她身边,短刃横在身前,散发出柔和但坚定的白光,构成一个薄薄的光罩,将两人护在其中,抵挡着外界空间的崩塌与能量的乱流。 “稳住!她执念的核心正在显现!”林榃的声音在狂暴的噪音中清晰地传入陈默耳中。 陈默同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感觉自己像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她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原本是讲台的地方,空间扭曲成了一个暗黄色的漩涡。漩涡中心,一个穿着衬衣和深色长裤、脖颈上套着绳索的女教师身影逐渐凝聚,不再是之前的虚影,面容扭曲,充满了痛苦和怨毒。她就是这个“回响”的本体。 她死死地盯着陈默,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只剩下无尽的悲愤和一丝被触动后的迷茫。 “你们也要冤枉我”她的声音嘶哑,带着绳索勒紧般的咯咯声,令人毛骨悚然。强大的精神压力如同潮水般向两人涌来,其中蕴含着“规则循环”的力量,试图再次将他们拖入那场永无止境的失败考试。 陈默同感到大脑一阵刺痛,熟悉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模糊。 “陈默同!共情!引导她!”林榃低吼一声,手中的短刃白光大盛,强行稳住了周围摇摇欲坠的空间,但那精神上的压迫感却无法完全隔绝。 陈默同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她看着那个充满怨念的女教师,不再仅仅是恐惧,内心深处那股属于设计师的、想要“完成”和“表达”的冲动,混合着强烈的共情,涌了上来。 她明白了。光是“看见”还不够,需要“澄清”,需要让那份被掩埋的“真相”得到释放。 她挣脱林榃的保护,向前踏出一步。尽管双腿还在颤抖,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胡老师!”她大声喊道,用上了从共情中得知的姓氏。 女教师的身影猛地一颤,怨毒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愣怔。 “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陈默同的声音在破碎的空间里回荡,“我知道你的委屈!没有人听你解释,没有人愿意去看真相!” 她一边说,一边做出了一个让林榃都为之侧目的举动。她抬起双手,没有结印,没有持咒,而是像在虚空中作画一般,快速而精准地挥动起来。 这是她作为设计师的本能,也是她共情力的极致发挥。她将脑海中那些关于女教师的记忆碎片,那些代表着“付出”与“真相”的意象,深夜灯下的备课、黑板上的板书、被揉皱的举报信、以及那份被打零分却从未被仔细查看的试卷,所有这些,用她自身的精神力作为颜料,在空气中勾勒、渲染。 一道微弱却纯净无比的白光,随着她的指尖流淌出来,在空中成型。 她不是在攻击,而是在构建。构建一个场景,一个叙。 一个清晰的、由光线构成的“故事”在空中展开:女教师认真批改作业,几个学生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地串通,一张写满答案的纸条被偷偷传递,然后是面对质问时学生们的集体反咬,校领导冷漠的脸,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张被红笔粗暴画上“0”分、却无人仔细查验的试卷上。 这个由光构成的“真相序列”,如同一个无声的电影,清晰地呈现在女教师面前。 “你看!真相在这里!”陈默同的声音带着精神力,直刺女教师的心灵,“困住你的,不是那场考试,而是他们的不信任,和你对自己规则的绝望!你渴望的不是惩罚学生,你渴望的是公正和理解!” 女教师呆呆地看着空中那由光构成的画面,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周身的怨气开始剧烈翻腾,时而膨胀,时而收缩。那根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虚影忽明忽暗。 “公正”她嘶哑地重复着这个词,血色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里面掺杂了巨大的痛苦,以及一丝释然。 “放下吧,胡老师。”陈默同的声音柔和下来,充满了怜悯与坚定,“你的痛苦,我看见了。你的委屈,我们也明白了。但沉溺于此,只会让你和更多无辜的人陷入这无尽的循环。让这一切结束吧。” 她伸出了手,不是去攻击,而是像一个邀请。在她指尖,那幅关于“澄清”与“眼睛”的意象再次浮现,柔和的白光温暖而纯净。 女教师身上的怨气,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开始丝丝缕缕地消散。她那扭曲的面容逐渐平和下来,眼神中的怨毒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悲伤所取代。 她看着陈默同伸出的手,又看了看空中那幅光之画卷,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脖颈的绳索虚影上。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抓住了那根绳索。 然后,在陈默同和林榃的注视下,她用力一扯。 没有声音,但那根象征着自缢与绝望的绳索,应声而断,化作点点黑色的光粒,消散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女教师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散发出一种平和而洁白的光芒。她看着陈默同,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却无比真诚的微笑。 “谢谢你。”她最后的声音如同叹息,轻柔地消散。整个身影化为无数温暖的光点,如同萤火虫般向上飞升,最终彻底融入这片昏黄空间的顶部,消失不见。 就在她消失的刹那,“咔嚓!”仿佛玻璃碎裂的声响传遍四周。永恒黄昏的天空,那令人窒息的昏黄色开始褪去,如同劣质颜料被水洗刷。操场、教学楼、办公室,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空间的崩塌变得温和,不再是充满破坏性,而是像帷幕缓缓落下。 陈默同脱力地向后倒去,落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林榃接住了她。他手中的短刃已经收起,那双总是带着冷静和审视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赞赏,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柔软的情绪。 “你做到了,陈默同。”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净化了她。用你自己的方式。” 陈默同靠在他怀里,浑身虚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但内心却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感受。不是狂喜,不是后怕,而是一种平静与力量感。 她,一个被精神疾病折磨、濒临崩溃的设计师,刚刚净化了一个强大的怨灵。她用自己的“病”,做到了这样艰难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点点微弱的、乳白色的光粒,从女教师消失的地方飘来,如同被吸引般,缓缓融入陈默同的体内。 她感到一股温和的暖流汇入四肢百骸,原本枯竭的精神力如同被甘泉滋润,开始迅速恢复,甚至变得比之前更加凝实、坚韧。脑海中那些一直存在的、细碎的噪音和恐惧,似乎被这道暖流抚平了不少。 “我好像好些了,这是?”她惊喜地看向林榃。 “净化的反馈。”林榃解释道,语气中带着肯定,“你获得了最宝贵的东西,精神抗性的提升。以后,面对低级别的精神污染,你会有更强的免疫力受到的感染更少。” 周围的场景彻底消散了。他们重新站在了304房间的客厅里。那面白墙依旧洁白,但之前那种令人心悸的“存在感”和压迫感,却减弱了许多。 窗外,是真实的、弥漫着晨光的天空。清晨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传来,充满了生机。 他们回到了现实世界。 陈默同站稳身体,离开了林榃的怀抱,脸上微微发烫。林榃也似乎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但嘴角那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感觉怎么样?”他问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其中的关切却清晰可辨。 陈默同感受了一下自身,那种长期缠绕她的、脑子快要炸开的混乱感减轻了大半,虽然疲惫,但思维却异常清晰。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清醒’过了。”她轻声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喜悦。 林榃看着她脸上重新焕发出的一丝光彩,点了点头。“第一次净化成功,效果通常最明显。你的共情力和创造力远超我的想象。”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为我之前将你视为‘研究样本’的态度道歉。你是一个潜力巨大的净化者。”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肯定她。陈默同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信任,在这一刻初步建立。它建立在共同面对生死危机的基础上,建立在林榃对陈默同能力的认可上,也建立在陈默同感受到的林榃那份隐藏在冷静下的守护之意上。 “接下来,我该做什么?”陈默同问道,声音里不再有恐惧,而是带着一丝期待。 林榃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眼神深邃。 “先休息一阵,适应你获得的力量。然后,”他转过头,看向陈默同,“准备迎接下一扇‘门’。这条路才刚刚开始,但至少现在,你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陈默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晨曦的光芒洒在她脸上,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阴霾。她第一次觉得,这个曾经让她恐惧绝望的世界,似乎透进了一缕名为“希望”的微光。 而这缕光,是她亲手从最深的绝望中争取而来的,她忍不住扬了扬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