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逐日》 第1章 无鹊之巢(一) 张嫂缩着脖子,小心打量着死寂一片的楼梯拐角。 她手里拎着一盏小小煤油灯,火苗隔着玻璃灯罩不安分地跳动。 主人家在各自房间等着问话,下人们在一楼杂物间门口排着队交代自己的情况。 往日热闹非凡的望北公馆,因下午的命案而凝固在僵死的姿态里。 一脚踩上木楼梯,“嘎吱”声伴随着悠长的“呜咕”声,仿佛在耳边炸开。 她汗毛倒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三夫人所收养的鸮又在鸣叫。 她屏息聆听,终于没了别的动静,才竭力放轻身子,落下了第二步、第三步...... 直到看见在三楼客房门前百无聊赖的秋娘,她砰砰乱跳的心,这才稍微落回原处。 见张嫂摸着胸口走近,一脸惊恐的模样。 秋娘停下了从荷包里摸花生米的动作,利索地轻拍手掌,凑在她耳边,小声问道: “怎么了,张嫂?杀人啦?” 张嫂心头一惊,一拳锤在秋娘肩膀上,用气声骂道: “你要死啊!” 随即双手合十,碎碎念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爷勿怪,老爷勿怪......” 秋娘揉了揉肩膀,嘟囔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有什么好怕的......” “你可别说了,人今天才走!” 秋娘终于住嘴,张嫂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心知秋娘惯是这性格,率性了些,也多亏了三夫人包容...... 想起三夫人,张嫂不由多问一句:“还在审三夫人呐?” 秋娘点点头:“都半个钟头了。” “其他几位呢?” “都问过啦,我们夫人是最后一个。” 张嫂睨着一脸无所谓的秋娘: “你今日不急着回家?你女儿呢?” “这不等着盘问嘛,媛媛在三夫人房里歇着呢。” 秋娘撇了撇嘴,抱怨着: “你说这沈老爷明显是发了急病,那林少爷干嘛连夜审人呢?” 听她提起老爷,张嫂脑子里浮现出今天下午的情景。 她先被托盘砸在地上的声音吸引。 下意识走出厨房,便听到阿贵因恐惧而颤抖着呼喊老爷的声音。 被田管家叫去扶走阿贵,她脑子还是懵的。 直到靠近尸体,一涌而上排斥和恶心让她赫然醒悟——老爷死了。 张嫂努力吞咽着胃里的翻搅。 突然,嘎吱、嘎吱...... 木板被挤压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绝对安静中显得阴森森。 秋娘抬眼看向张嫂身后。 张嫂呼吸一窒、大脑空白,缓缓转过头,双眼死死盯着楼梯口。 直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浮出。 “秋娘,警察们在等你了,快下去吧。” “哦,行。” 原来田管家亲自来叫人,张嫂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换秋娘的,赶紧将手里的煤油灯递给了她。 门外疾走的脚步重重踏在木地板的声音传来,乔俊鹏猛地一激灵,纸上已写了整整一行鬼画符。 他振作精神,看向了坐在客位的三夫人。 她的唇角仍端着四平八稳的笑。 哪怕被林竞之不算客气的审问快半个小时,眼神里却没有丝毫不耐,反而保持着温润的神采,仪态无可指摘。 不过这三夫人的打扮,却着实奇怪。 乔俊鹏瞧她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估计只比刚刚那位沈家大小姐年长一点吧,却素雅得不像个年轻贵妇。 没大夫人那般珠光宝气就算了,就连因脸伤而整日锁在屋里的二夫人也是穿金戴银。 可这三夫人手腕、颈项皆干干净净,只在耳垂处缀了颗黄豆大小的珍珠,莹润的珠光衬亮了她瓷白的肤色。 幸好她身姿窈窕,只一件月白色暗花的宽摆旗袍也能穿得风姿绰绰。 一顿打量后,乔俊鹏不禁惋惜地叹息了一声。 竟然嫁给沈威扬这老头子,也不知她父母作何想法。 听到乔俊鹏叹了口气,林竞之侧首。 “怎么了?” “哦哦,没事。” 乔俊鹏心虚地将眼前的笔记本翻了新一页。 林竞之回过头,嘴角懒懒勾起一个笑容,看向沉默良久的姚玉。 “这个问题需要想这么久吗?三夫人。” 姚玉仍然不徐不疾。 “关于今日行程,我已讲过多次,所以正在想是否有何细节遗漏。” 听这三夫人把没什么用的信息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卢警长也有些烦躁。 “可曾想起什么?” 姚玉闻言并未立刻搭话,只是微微低头忖度片刻,从容地开口: “没有。” 乔俊鹏暗道不妙。 他调回水城两年,也和卢警长接触近两年,素知他就爱班弄点是非。 刚刚等候三夫人的间隙,他这顶头上司自顾自地谈起了这位年轻貌美的三夫人,言毕没忍住尖酸了两句: “‘夫人’前面还带个‘三’,可不就是小妾。” 恰巧话音刚落,姚玉就敲门进来。 乔俊鹏猜想她定是听见刻薄之辞,才会反复兜圈子、激怒卢警长。 他眼见局势有些僵持,于是连忙圆场: “既没什么可补充,不如就这样了吧。” 他盯着林竞之,使了使眼色,暗示这位同窗好友赶紧帮忙说两句。 屋内的两位同行皆看林竞之作何反应。 但他面上毫无波澜,只是盯着姚玉那故作无辜的神态,唇边的笑意带着一丝讥讽。 而姚玉眼眸低垂,目光虚虚地投在林竞之的手上。 引得乔俊鹏也循着这视线,发现一只银色钢笔在林竞之修长的手指上平稳旋转、抛接。 大概腿伤后近一个月没出门,黑色腕表和红绳衬得林竞之皮肤白得能透出淡青色的血管。 直到“啪”的一声,他将笔扣在桌面上。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辛苦你了,三夫人。” 姚玉慢条斯理起身,微微颔首,转身走到门前。 “那个,三夫人,还是要提醒你一下,这段时间别乱走,随时要配合我们调查的,你知道吧。” 卢警长不忘找回主场,语气生硬中带着蛮横。 乔俊鹏赶忙凑上前去,帮忙开门,唯恐起了争执。 大抵是被三夫人下了面子,卢警长有些坐不住,跑去一楼帮忙。 待书房只剩下了自己人,乔俊鹏长舒了口气,他挪到林竞之身侧。 “怎么样?有何发现?” 林竞之面对沈家人时疏离又礼貌的笑容已经消失,正皱眉审阅着记录册。 听到问题,他抬眼望过去,停顿片刻后: “你的想法呢?” 乔俊鹏习惯把难题都扔给更年长、更优秀的林竞之,被反问后他陷入沉思。 “我觉得沈家人很……怪异。” 他起身来回踱步,突然想到适合的评价: “他们都很平静,平静得像早就知道宋威扬会死,或是……早就盼着沈威扬能死!” 乔俊鹏回忆着沈家人的反应。 “大夫人冷漠、二夫人麻木、三夫人淡然,几人的反应不符合常理,这三位皆为传统女子,需倚仗丈夫的财富得以生存,沈威扬一死,不就等同于她们的立身之本垮台?” “你别忘了沈家还有个大少爷,他早已执掌沈家的华丰银行。” “沈恪?” 乔俊鹏摇摇头:“我从未见过哪个儿子在亲爹去世后的第一反应是先妥善工作。” “小少爷不是说过沈威扬对他大哥尤为严格,沈恪这般古板内敛之人,大抵很难坦露心迹吧。” “哼,沈慨这小子倒情绪外露,就是太直白了些,直接问起了二房能分几成家业。” “大小姐不也问了吗?” “沈华芳问的是她爹身上债务会不会消失吧,而且……” 乔俊鹏笑了笑:“比起家里的事,她好像更关心你是否婚配。” 他想起林竞之瞬间冰冷的眼神和不留情面的嗤笑,忍住了涌到嘴边笑意,转移话题。 “这么说来,他们的古怪反应在你那儿都有合理解释?” “痛极反笑、喜甚生悲,人性本就复杂,有何不能理解?” “那你为何独独针对三夫人?” 林竞之掀了下眼皮,朝他投去一瞥:“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为何别人只需说一次时间线,三夫人却要被你反复审问?” 乔俊鹏眯着眼睛审视着他: “你还怀疑三夫人和沈威扬夫妻不和,一直追问他俩如何相处!” “难不成在你眼中三夫人很爱沈威扬?” “呃,那倒不是,她毫无难过的迹象......但前头两位夫人不也如此?” 林竞之合上记录册,随意扔在桌上,后仰靠在沈家的柚木真皮沙发,目光懒散地落在乔俊鹏身上。 “你仔细想想,当我们提出沈威扬很可能是被谋杀时,众人的反应。” 乔俊鹏专心琢磨着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切: “若非你我今夜恰巧赴宴,目睹沈威扬手里的纸条,任谁看,都以为他心脏病发身亡,至于沈家人的表情………” 他顿了顿:“我倒未注意,但在审问期间,他们都疑惑,你如何定论沈威扬被谋杀。” “不对!也并非都问过,三夫人就没提起!” 乔俊鹏分析至此,为之一振。 “她或许是在仓促之间、过于拘谨,没顾得上问。” 但他又否认这个答案。 “可她面临三个大男人的审讯,却应对自如、从容不迫,可见并非愚钝胆怯之人,与此同时,你还反复提问,留足反应时间,由此这个可能性不大。” 见林竞之点点头,乔俊鹏接着分析: “或许,她早知沈威扬被谋杀,比如像你一样,注意到案发现场的某个线索,推理出这个结论,又比如她就是凶手,知晓幕后一切之人,自然不必向你提问。” 想到这里,乔俊鹏摇摇头。 “可我不觉得三夫人是凶手。” 他知道姚玉身上疑点重重,但直觉她并非坏人。 “哪有杀人了还这么狂的?故意在审讯期间逗警长开心,是嫌自己不够瞩目吗?” 林竞之又在把玩手里的钢笔,乔俊鹏知道这是他思考的习惯,于是接着补充: “ “另外,正如你所说,沈威扬一死,沈恪继承家业,这对大夫人一房最有利,二夫人毕竟有个沈慨,尚能分得一份家产,可三夫人成婚七年,未曾生育,且与沈家的二子一女关系不和,显然是全家收益最小的。” 他挠了挠脑袋:“我想不通她的动机。” 林竞之手上的动作骤然停止,平静地看向好友。 他恐怕未注意到,姚玉藏在月白色中袖下若隐若现的红痕。 第2章 无鹊之巢(二) 田管家约莫六十出头,身量不高。 他坐于对面,腰背挺直如松,藏青色长衫垂顺而下,面料虽旧却熨得极为平整。 听了乔俊鹏的问题,他略作斟酌才开口: “往日,老爷在早餐后会在茶室办公,下午才去银行,今日因林少爷的缘故……” 他飞快地抬了下眼皮,目光在林竞之的脸上一触即离。 乔俊鹏补充:“是我爸今早打的电话吧,林叔托你来看望沈行长,我们也是你上火车后才晓得。” 说完他回头示意田管家接着讲。 “老爷若不出门,白天会待在一楼茶室,晚饭后才回二楼书房。” “所以直到案发前,他今日都一直待在茶室?” “对,不过中途在饭厅吃过一次午餐。” “那今日有哪些人进过茶室?” “除了下人,家里的话就大夫人、大少爷、小姐来过,外人呢,吴医生和樊经理来过。” 乔俊鹏的笔尖倏然凝滞。 “吴医生?”林竞之问。 “是沈家的家庭医生,每周都会给老爷检查身体、开药,他是快十一点来的,只待了约一刻钟。” “那樊经理是?”乔俊鹏问。 “是华丰的职工,今日老爷没去银行,才特意来公馆汇报工作,他于……” 田管家沉吟片刻: “下午三点多抵达,后因身体不适,很快便离开了。我四点多接到电话,称林少爷已至水城火车站,本打算禀报老爷,正巧见阿贵敲门,久无人应,我们二人担心老爷病发,便一同开门,就看到……老爷不行了。” 说着,泪痕划过他紧抿的嘴唇,田管家从胸前拿出手帕蘸了蘸眼角。 乔俊鹏同情地看着田管家,他还是第一个为沈威扬难过的人呢。 “不好意思,我继续讲,大夫人和小姐是上午来找老爷的,比吴医生迟些,所以在门口等了片刻。” 他想了想:“进去没过多久,小姐先哭着出来,听其他佣人讲,是去给男友打了电话,接着便回屋,连午餐都不吃,老爷还发了好大火。夫人则在茶室多留了一会儿才出来。” “啊?沈华芳还有男朋友?” 乔俊乜了眼林竞之,发现他一脸平静淡漠,有些按捺不住好奇。 “对,就是仁爱医院的医生,老爷半年前因心脏病发住院,小姐这才认识了喻医生。” “那沈恪呢?他没去上班吗?” “大少爷早餐后便与要上学的小少爷一起出了门,大抵是在我中途忙其他事时,又回来过吧,他在下午两点多来过茶室,也没待多久。” “你的意思是,虽然今天走进茶室的人不少,但每个人都只待了一刻钟的样子?” “大体如此。” 听到田管家的说法,乔俊鹏眉头却皱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林竞之摸着下巴问道: “你刚刚提到几人在离开茶室后,都做了什么?” “吴医生去过二夫人和三夫人房间,没吃午餐便告辞了。樊经理是直接离开了公馆,哦,在此之前,他看到三夫人在院里,还上前打过招呼。” “三夫人一直在院里看书?” “对,樊经理出门时跟她说过话后,她才回房。” “那大夫人和沈恪呢?” “大夫人在小姐房里待到午饭时分才下楼,下午又去了雅集路上的万氏裁缝铺,大少爷应是回银行了。” 林竞之听罢,忆起昨日抵达望北公馆的场景,那时刚过五点。 乔俊鹏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介绍着这座精美的庄园。 穿过白漆铁门,是一条青石板与鹅卵石混铺的甬道,道旁是精心养护的草坪,罗汉松、龙爪愧修剪得一丝不苟。 不远处的角落,小小的玻璃温室映照着暖金色的光。 甬道的尽头是座圆形喷泉,活跃的水柱不断溅起稀碎水珠。 门房带着二人绕过水池,行至乳白色的洋楼外,还未推开大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喊着老爷。 林竞之与乔俊鹏一对视,便默契地往声音的方向跑去。 一名男仆被人扶出茶室,俩人看到仰躺在圈椅上的沈威扬,他瞳孔混浊地映着天花板,发绀的嘴唇微张,左手紧攥胸口。 房间十分寂静,二人似乎听到不远处渗进来的“呜呜”声,像是鸟叫,又像是黑暗中长指甲在木板上重重划过。 沈威扬身后的窗户大开,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墨水以及庭院里玫瑰花的味道。 林竞之先一步上前摸了摸他颈上的脉搏。 “已无脉搏。” 他注意到沈威扬右手里的纸条,小心拿出后,里面写着“对不起”,这张纸条的内容显然是残缺的。 田管家在身后,焦急地问道: “林少爷、乔少爷,这,这可怎么办啊?” 乔俊鹏冷静道: “田管家对吧?从现在起别让其他人进茶室,先给我们警署打电话,再通知沈家人都在客厅集合。” “好,好。” 初步勘察尸体情况后,林竞之起身步入客厅。 刚回来的大夫人已得知沈威扬去世的消息,她肩背略显圆厚,但极具主母的威严,和女儿坐在一起。 沈华芳紧攥着胸前的十字架,不安的眼神频频投向母亲。 头戴薄纱帽的二夫人坐在阴影里,坐姿如同雕塑一般,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沈慨一把扯开立领学生装的扣子,在方寸之地来回打转。 姚玉倚在窗台边,望着天边夕阳,直到身后的脚步声靠近。 转过身来,一个陌生男人从茶室中走出来。 他身着剪裁合体的西服套装,微微低着头,将挽起的袖口放下,直到袖扣系好,方才抬起眼睑。 在他身边的是乔署长家的公子,姚玉还有印象,他们一家在沈华芳生日宴那日来访过。 “俊鹏,这到底怎么回事?田管家说老爷心脏病发,为何不及时送医院而是通知警署?” 大夫人站起身问道。 “成姨我们赶到时,沈行长已无脉搏。” 她先是一怔,随后迅速恢复端庄仪态,低眉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沉默一晌,大夫人抬起略显松弛的眼皮,平静地说:“是因为心脏病发吗?” “不,大概率是谋杀。” 姚玉终于听到陌生男人说话,他用疏离而平淡的语气,抛出了一句让所有人为之震惊的话。 他淡漠的眼神扫过每个在场的沈家人,最终锁定在姚玉平静的脸上。 ————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车内一片寂静。 林竞之紧拧眉头盯着案卷材料,乔俊鹏偷看了一眼,是沈家下人的问讯记录。 眼见林竞之一脸的不满,他只好用新话题岔开他心心念念的命案。 抓起车里的《水城日报》,他将眼熟的新闻指给好友看。 “诶,你瞧有人给育婴堂捐了壹万圆,这个骆女士在我们水城可出名了,每个月都会捐一笔钱。” 按理说,乔俊鹏才该委屈,他今日上午休假,早已约朋友到家来访,却被一个电话召回。 林竞之被吸引注意,嘴角勾起一个称不上是笑容的弧度:“嗯?你怎么关心起育婴堂了?” 乔俊鹏眨了眨眼睛:“我不是说过叶小姐是育婴堂的义务职工吗?” 林竞之打量他比前晚赴宴更讲究的服装,以及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内心难得的升起一丝愧疚。 “今日打扰你和叶小姐约会了?” “怎么?你该不会良心发现了吧?有何补偿?” 林竞之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意:“补偿算不上,等结案后,请你与叶小姐吃顿饭倒是没问题。” “也就是下下个礼拜咯,不过……你说林叔干嘛让我爸把这案子交给你来查,得罪署里好些人。” “他不是说沈行长是他多年至交?大概是为了方便从我这里得知案件的第一进展。”林竞之继续翻动着手里的问讯记录。 “只给半个月时间,也太紧迫了些,害得你连坐车都还反复看这个,怎么?你又有何新发现?” “呵,只是觉得他们对沈家下人们的问讯太过粗糙。” 他收起材料,看向乔俊鹏: “我原本的打算,只是看望你和乔叔,以及见见沈威扬。如今要在水城耽搁这半个月,已属计划之外,我的时间很宝贵,没必要浪费在这种地方。” “啧,说起来,若非我请你来水城玩,你也不会卷入这起案子。” 林竞之看向窗外,其实无论乔俊鹏是否邀请,他始终都要来一次的。 车速渐缓,望北公馆的白色铁门因前一位访客尚未完全关闭,门房认出警署的车,便顺势将门完全敞开。 二人下车时刚好看到吴医生行色匆匆地进屋,专注得没看到在草坪上看书的姚玉。 “吴医生这么早就来了。” 乔俊鹏小声嘀咕着,他认识吴懿,此人与沈威扬关系深厚,可以说是沈家的一份子。 一旁指导司机泊车的张叔听见,便顺嘴搭了一句: “估计又是二夫人不舒服了吧。” “又是?二夫人身体不好吗?” 自沈家七年前从金城搬来,就与乔家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乔俊鹏自己还来望北公馆玩儿过一次。 但关于这二夫人却知之甚少,只晓得她常年待在屋里,即便露面也总带着面纱和帽子,还从不说话。 即便在前晚审讯的时候,二夫人依旧惜字如金,比年轻貌美却从不出现在社交场合的三夫人更神秘。 张叔是个藏不住话的,因此被田管家安排到门房。 但他在沈家工作多年,老婆管一楼打扫、女儿伺候大小姐,对沈家事务略知一二,面对乔俊鹏的询问,他也不藏着掖着,语气神秘地说道: “乔少爷,您可能不知道,我们二夫人以前被绑架过。” “绑架?” “对,在金城时,老爷生意做得大,跟洋人都有合作,就被一些□□的人盯上了,那时二夫人刚生了小少爷,正得宠呢,她也爱参加个什么聚会,结果就被掳走了。” “啊,这,没报警吗?” “怎么没报,还是当时的林局长办案呢。” 张叔一边叹了口气,一边引他们往屋内走: “哎,虽然找到了二夫人,可惜绑匪太凶,弄了什么炸弹,二夫人脸上、身上都受了伤,骨头断了好几根,治了快半年才从医院回来,自此她就不爱见人了,旧伤还老是疼,可怜啊。” 他突然站定脚步,张望四周,确定无人靠近,才更小声道: “虽然老爷事后给了不少补偿,但大家都传,二夫人是代人受过,那绑匪一开始的目标是老爷,阴差阳错绑了二夫人。” 乔俊鹏从未想过沈家还有这般过往,他父母从未提及。 二人踏进门厅,就见田管家从厨房迎了出来。 “田管家,今日劳烦你带我们先了解一下公馆二楼和三楼的布局。 “好。” 田管家恭敬地引他们到楼梯口,楼上传来鞋跟叩击在木地板的声音。 三人抬头,正巧看到打扮得体大方的大夫人挎着口金包正打算出门。 身后跟着撅着嘴唇、眉宇间满是不情愿的沈华芳,她见来人是林竞之,那双红红的眼睛,瞬间点亮。 “大夫人,沈小姐。” 林竞之和乔俊鹏礼貌地点点头,他们今日的调查早已在提前告知过,因此沈家人并不意外。 “二位若有何需要,便吩咐田管家,我们母女得去医院看望个朋友,今日就不奉陪了。” 大夫人说完就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沈华芳离开。 三人接着朝楼上走去,却意外碰到难得露面的大少爷沈恪。 他穿着黑色西装,马甲扣子严密地扣到最上一颗,盖住衬衫前襟,暗色领带毫无张扬之意,系得一丝不苟。 由于父母间的关系,乔俊鹏早与其熟识,知其只比自己年长几岁,却在同辈中以成熟理智闻名。 他俯身在露台的栏杆上,似乎在眺望远处的风景,指尖的烟缓缓送到唇边,连吐烟都敛着气。 田管家介绍二人来意后,他并未多说什么,如大夫人一般客套几句后,便提到要出门与律师协谈父亲后事。 临走前,沈恪熄灭了手里的烟,逗了逗身边鸟笼中的灰褐色的毛团才离开。 “这是?”林竞之看着眼前的鸟笼,其中毛茸茸的小鸟瞪着圆圆的黑色大眼睛。 “是三夫人捡到的鸮,听说受了点伤,它平日就挂在露台,三夫人身边的小姑娘在照顾。”田管家答。 “它不怕陌生人?” “这鸮颇通人性,晓得这儿安全,便安静了,它明白是三夫人救它,所以只有见到三夫人才兴奋。” 林竞之点点头,又上前一步,发现露台可众览整个公馆。 不远处的姚玉仍在看书,她身边陪着个佣人和练字的小姑娘。 沈家的汽车似乎刚刚接过人,候在铁门外。 大夫人和沈华芳靠近汽车时,从副驾驶下来一个高大男人,穿着简单的灰蓝色衬衫,带着一副金丝框眼镜,看起来颇具书卷气。 看沈华芳兴奋奔向男人的模样,林竞之猜到他就是那位喻医生。 只是在两位女士上车之后,喻医生却将目光投向了姚玉。 第3章 无鹊之巢(三) 乔俊鹏走上前,同他一道凭栏远眺:“在看什么?” 林竞之从楼下收回目光,看了眼乔俊鹏,又短暂瞥过管家,极轻地摇摇头。 “诶,田管家,这公馆怕是不小吧,我从这高处才看清整个庭院,好气派啊。”乔俊鹏趴在栏杆上说道。 “确实如此,比起在金城的房子,这套公馆需要更多人力来维护。” “那你岂不是很辛苦?” “比起在金城时,工作量略微大些。” 林竞之斜倚在栏杆上,眼眸微垂,随意勾起嘴角: “田管家,你未免太过谦虚,就连我爸都提起过沈家的管家把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林老爷也提起过我?是我的荣幸。”他那惯常妥帖周到的笑容微微一滞,闪过一丝受宠若惊的神色,又迅速恢复平静。 “诶,那是谁?”乔俊鹏的声音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门房处一名身穿蓝色大襟的女子抱着婴儿似乎在和张叔说些什么,她头发简单盘起,脸上不施粉黛,看起来最多二十。 张叔向她摆摆手,似乎拒绝了什么事,女子的表情更为绝望。 此时三夫人冷眼从草坪走来,与那守在门外的女子不过寥寥数语,便扬手示意仆从将其搀走。 “这人是……是……沈家的一门远方亲戚,来过好几次了,老爷和大夫人就命人不准她进屋。” 二人都听出田管家语气中的吞吞吐吐,便知他一定不会透露更多信息。 乔俊鹏扭过脸,手上抚摸着柚木栏杆,不经意地问道: “我记得你们一搬来水城就直接住进了望北公馆,所以你们是从别人手头上买的咯,这儿看起来确实有些年头。” “是的,前房主的亲戚托给经租处,老爷喜欢西式洋房,决意搬来水城后,便置业此处。” 见二人已对庭院不再感兴趣,田管家走在前头,摊开手掌,引导他们的视线。 “前房主的亲戚?”林竞之停下脚步:“那前房主去了何处?” 田管家的笑容僵死在脸上,但他仍保持镇定。 “据说是去世了吧,”说着他掏出备用钥匙,打开主卧房门:“这便是老爷的屋。” 沈威扬的主卧室坐北朝南,西侧住大夫人、东侧住沈恪。 南侧有两个房间隔着一个露台,西南角是书房、东南角是姚玉的屋子。 主卧陈设华丽,无论是摆件还是挂画皆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沈威扬为人张扬,宝物皆未锁起来,而是大大方方摆在外面。 乔俊鹏自认也算见过世面,可进入沈威扬房间后,还是不由得感叹: “我看其他房间都颇为朴素,没想到沈行长屋里如此金碧辉煌,沈家还蛮富裕诶。” “我们老爷的确爱收集奇珍异宝,好些都是朋友赠送的,还有很多藏品都收在书房里。” 博古架上摆着一座红珊瑚雕像,正是林竞之父亲在沈威扬六十岁大寿时赠送的《赤霞仙姝》,色泽均匀、完美无瑕,是世间罕见的精品。 林竞之掂在手里轻抛,眼里浮现出一丝讥讽,这般敷衍的收纳,他可看不出沈威扬有多爱惜。 乔俊鹏打开床头的柜子,里面赫然放着几根细鞭子,他叫来好友。 二人对视一瞬,又关上柜门。 一楼茶室从昨日起一直由警署人员把守,林竞之先往书桌看去,沈威扬的尸体已被警署拉走。 “署里的同事已连夜检查过,沈威扬身上除了他自己攥着胸口导致的抓伤之外,没有任何暴力痕迹,也无中毒迹象,更像是心脏病发导致的死亡。” 林竞之点点头,他环顾茶室,这是一间西南角的角房,两面外墙各有一扇窗,因此采光极好。 朝向公馆正面的窗户紧紧关着,厚实的丝绒窗帘连同纱帘被绑带系好,只留出中间一条窄窄的清晰视野。 朝向公馆西侧的窗户洞开,轻柔的纱帘随风漫卷。 乔俊鹏凑上前查看窗外情况。 这一侧的外墙满是藤蔓,其中一处像是被人拨开似的,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是从顶楼而下的避险楼梯,他并未声张,只是指着屋外的一圈玫瑰。 “田管家,你们玫瑰种得真好,这花可娇贵了,一点儿都不好养。” “老爷为了这大院子,特意聘了两位花匠来打理,家中的几位夫人都喜欢玫瑰的香气,这才种在房子周围。” 乔俊鹏一边听着,一边仔细检查窗台是否有人闯进的痕迹。 他忽然瞥见花丛中几缕浅色丝线,像是从谁的衣服上刮下来的。 他心里一阵惊喜,急忙伸手去捡,却忘了玫瑰花刺的尖利,指节处一阵刺痛。 “哎呦。” 他迅速将手收回,生怕殷红的血珠污染丝线。 “你怎么了?” 原本在检查书桌的林竞之直起身来,走向乔俊鹏。 “哎呀,这是被花刺划伤了。”田管家立即喊来负责打扫的张嫂,命其拿来纱布。 “我忘了戴手套。”乔俊鹏有些尴尬地说着。 “先处理下伤口,伤在指节上,很容易多次撕裂。”林竞之皱眉看着伤口。 张嫂帮忙简单包扎后,乔俊鹏赶紧带上手套,这才拿起花丛边的丝线,他随口问着: “张嫂,你们平日会打扫花丛吗?这丝线看起来很新。” “哟,这我可没注意过,那花金贵,我不敢碰的,都由花匠们负责。” “平日里是您负责这间屋子的清洁吗?”林竞之靠在书桌边,随口问着。 “是。” “那您看一下这抽屉里的药品,是否有不寻常的地方?” 林竞之拉开书桌紧闭的抽屉拉开,左侧抽屉里放了两包由牛皮纸包好的药,一个表面写着“□□(每日)”字,一个表面写着“救心丸(紧急)”字。 张嫂仔细看了看: “没什么古怪的,老爷心脏不好,我每日打扫时就把纸包的药放左边抽屉,和其他药区别开,这两包药是昨日吴大夫刚开的,一包8颗,一包2颗。” “好,谢谢,您去忙吧。” 林竞之与乔俊鹏一同打开药包,发现一包剩6颗,皆是中间有刻痕的白色圆片;一包剩1颗,是略小一些的白色圆片。 两人将药包放回原处,接着翻找沈威扬以往手写过的资料。 “果然和他的笔迹不同。” 二人对着阳光仔细对比沈威扬手里的纸条与他自身的字。 纸条上的字过于工整,像是从书本里拓下来一样。 林竞之想了想,令田管家将救心丸药包拿来,确定吴医生的字迹也与纸条不同。 ”林少爷、乔少爷,樊经理到了。”丫头小榕进来通报。 樊经理和吴医生都是案发当日进过茶室的人,因此乔俊鹏提前委托田管家叫来二人。 “哦,那还是去三楼客房吧,”林竞之多看了几眼眼前与张叔八分相似的丫头。 ———— 眼见林竞之和乔俊鹏前脚刚进了屋,秋娘连忙凑到姚玉耳边,压低声音道: “那俩少爷又来了。” 姚玉捧着手里的书,正读得入神,被她突然的声音打断了,只得敷衍一句:“是吗?” “我去打听过了,林少爷是老头朋友的孩子,是在警务厅工作的,好像是因为腿伤才被他爹派来水城看望老朋友。” 姚玉狐疑地看着秋娘,在她印象中林竞之步伐稳健,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你打听这干嘛?” 秋娘睨了一眼迟钝的姚玉,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还没瞧出这两家的意思呢,咱们小姐不是22岁嘛,这林少爷26岁、还未婚,刚刚好的年纪,再加上这家世,万一成了,岂不又是你的一门亲戚。” “26岁?嗯……华芳有男朋友的,而且大夫人会让她嫁到金城吗?。” “大夫人常念叨金城好呢,不爱咱们这儿穷乡僻壤,如果女儿嫁过去了,她还能顺势劝老爷回金城。另外,小姐因喻医生跟老头吵过多少回了,长辈不同意的话,那能行?而且……” 她一脸神秘地环顾四周,发现没外人后,眼里发出兴奋的光,笃定地说道: “昨天林少爷一出现,小姐‘唰’的一下就脸红了,必定是看上他了。” 姚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沈威扬就算还活着,估计他也不敢搬回金城。 而且联姻也得看男方怎么想,就林竞之那一副倨傲又冷漠的模样…… “啧,我考虑这些,不还是为了你嘛。” 秋娘一向没心没肺的样子,难得如此惆怅。 “老头虽坏,但也是你在沈家唯一的依仗,你没孩子,又和那仨崽子关系不好,所幸大夫人善良、二夫人也随和,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姚玉那极为柔和的面部线条,在光线的映照下,仿佛被镀上了柔光,她轻声道: “我晓得你关心我,不过我并不担心被赶走,即便要走,也一定会安顿你好你和媛媛。” “我也不怕,我不是他们沈家下人,是你雇来的帮佣,大不了回莲乡,还像以前开个铺子,只是在走之前,我情愿帮你做些什么,总不能白进了沈家。” 秋娘笑着说了这番话,抬眼间,眼睛像是不经意地扫过姚玉。 姚玉只是浅浅一笑,摸着她腿上的棉线,柔声说:“你在弄什么啊?我看你用这棉线编了好几天?” “哦,手绳。” “我记得你年初不是编过一条?” “对啊,我今年本命,给自己编的。老头死后,我担心你,特意去问了师傅,他说你今年冲太岁,最好也戴手绳。” “谢谢你,秋娘。” 给姚玉系好手绳后,秋娘面带忧色: “我刚刚看到樊经理进去了。” “樊世峰?” 秋娘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林少爷和乔少爷会不会怀疑你啊?上次你被审讯的时间也是最长的。” “乔俊鹏与那林竞之倒不像是蠢人,”她的眼睛不带一丝温度,瞥向秋娘时见她眉间的愁绪依然深锁,方才柔和说道:“别担心,我有办法。” 第4章 无鹊之巢(四) 姚玉令秋娘收拾好东西,三人朝公馆走去。 一进门厅,只见几人从楼上跑下来,田管家走在前头,乔俊鹏捧着流血的右手与吴医生一起跟在后边,最后的是林竞之。 “这是怎么了?” “乔少爷手上伤口裂开了,需要包扎。”田管家迅速解释着。 “这,怎么伤成这样?” “被玫瑰花刺划伤了,刚好伤到指关节,我一用笔,就导致伤口破裂了,没事的,其实是小伤,只是血多,看着吓人。” 乔俊鹏被她的关切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三夫人。” 姚玉循着声音,一转身,林竞之带着客套的笑容走近:“多谢关心。” 她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傲慢和疏离,立马抚平眉头,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毕竟是在沈家受伤,若有何需要,也请您随时吩咐。” “哦,是吗?我还真有需要您帮忙的地方。” 姚玉精心调配出的笑容凝固一瞬,又立即更柔和地问道:“何事?” ”三夫人会写字吗?” 姚玉迟疑着点头。 “俊鹏右手受伤,无法写字,我刚刚也问过田管家,他不识字,您能否帮忙记一下我们的审讯内容呢?” “我?” 姚玉的淡然像一片的湖面,小小的涟漪根本就撼动不了她的平静。 然而此刻,她眼睛圆圆的,嘴唇微张,罕见地展现出一种纯粹的、未预料到的困惑。 他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先前樊世峰的表现,并未让林竞之感到意外。他谈到沈威扬时,克制不住厌恶,他提及姚玉时,却根本不掩饰兴趣。 让林竞之立马想起沈慨说过的话: “我最怀疑沈玉,真的,她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她明明讨厌我爸,却处心积虑嫁进我家,还和樊世峰、喻清不清不楚,连同外人抢夺我家财产也不是不可能。” 姚玉垂眸凝神,须臾便开口答应。 “秋娘,你带媛媛回房,我给乔少爷和林少爷帮帮忙。” 她先吩咐秋娘,紧接着又蹲下身子,对一旁的小女孩说话。 与平日柔和圆润的音色不同,此刻她的语调清脆伶俐,眉眼都鲜活了起来。 “媛媛,要落雨了,帮我把露台上的小鸟收回来,喂点鸟食。” 等待乔俊鹏的过程中,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林竞之的表情竟有一些别扭,似乎遇到什么荒谬的事。 忽然,他试探着开口:“听口音,三夫人不是水城人?” “我生在水城,但家乡是在莲乡,哦,你知道莲乡吗?它是个小城,位置在……” ”我知道。” 林竞之总给姚玉一种傲慢又懒散的感觉,然而此时他的眼神却锐利而专注,直勾勾地盯着她: “因为我也是莲乡人。” 短暂的沉默后,姚玉率先开口:“您不是金城人吗?” 他闻言,唇边浮现讥讽的弧度,旋即恢复如常:“您都打听到我是金城人了,难道没听说我母亲是莲乡人,我从小在莲乡生活?” 这谁能知道? 姚玉嘴角细微地抽动着,努力挤出笑意。 “那真是太凑巧了,咱们竟然是老乡。” 林竞之不动声色地捕捉着她脸上的细微变化: “您和身边的女佣以及那小女孩说话时都用了方言,他俩也是莲乡人?” “对。” “那确实很巧了。” 姚玉捕捉到他话里的刺,不由得眉头微蹙,凝神望向他的双眼: “不过秋娘是在莲乡长大的,若非十多年前的水灾,她也不会搬走,林少爷如果有何想叙旧的,大可以和秋娘谈谈。” 林竞之眉峰微微一扬,脸上不带笑意:“一定。” “你俩在干嘛呢?” 包扎好伤口的乔俊鹏看到林竞之和姚玉对视的画面,不禁有些困惑。经林竞之解释,才知现况,他不住向姚玉道谢,直至回到二楼书房。 房门一开,原本深陷于座椅里的樊世峰在目光触及姚玉的瞬间,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目光像钩子一般锁住姚玉,声音沉稳:“三夫人,你怎么……” “乔少爷手指伤口,我帮忙写点字。”姚玉矜持又礼貌地回应。 几人坐定后,继续之前的问询。 “樊经理,劳烦你讲一下前日行程?” 乔俊鹏讲话客气,眼前的男人善用反问,喜欢掌控对话,比其他人难对付。 “我上午在银行,下午到公馆来跟沈行长汇报工作,后来觉得身体不舒服,就离开了。” “何时到公馆?又在茶室待了多久?” “三点出发,路上大概花了半个钟头,三点半到,只待了十来分钟。” “进入茶室后,发生了些什么?” “我同沈行长一边讲公事,一遍喝了茶,我俩意见相左,便争执了两句,后来我们都觉得不太舒服便告辞了。” “哪里不舒服?” “头疼、恶心。”他轻巧地说着,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能把你气得头疼、恶心,看来不是小事吧?” 樊世峰总算直视乔俊鹏,片刻后,他身体后靠,用一种平稳但不容置疑的声调道: “只是关于一些债务问题的建议而已。” “你离开茶室之后又干了什么?”林竞之补充道。 樊世峰眼底的侵略性近乎坦荡,视线又落在姚玉身上: “我回了自己的公寓,但在公馆门口看到了三夫人,还和三夫人打了个招呼。” 话讲到这里,几乎与其他人的证词相互印证。 不过乔俊鹏对此还有一处想不通,趁姚玉送客之际,他看向刚刚进屋帮忙换茶杯的管家: “田管家,这樊经理一定是沈行长最信任的下属吧,否则他也不能到公馆来汇报工作。” “可以这么说。” “是因为樊经理在华丰工作很多年了吗?” “其实樊经理并非水城人,据我所知,他大概八年前经老爷好友介绍进入华丰。” “那为何会如此受信任?难道他毕业于哪所高校?或是在金融行业很有名?总不能是对沈行长有救命之恩吧。” 林竞之也看了过来,田管家喉间滞涩片刻,踌躇着说道: “也,也差不多吧,樊经理救过三夫人。” “这……又是怎么回事?该不会也是绑架吧?”乔俊鹏没想到沈家女眷的生活波折重重。 “那倒不是,三夫人,只是被抢劫过。” “啊?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三夫人向来深居简出,唯独那回刚过门时回了趟娘家。她娘家离公馆不远,没曾想竟撞见华丰从前辞退的一个雇员。那人被解聘后终日游荡,没了收入,瞧见三夫人独行,就打起劫财的主意来。” “那樊世峰如何救人的?” “说是他恰巧路过永宁巷,听见呼救声便冲了过去,把三夫人救下。那日三夫人回来,身上都是血,据说是雇员逃跑前还被捅了一刀,后来也没找到那人,这案子就搁着了。” “樊世峰因此得到沈行长信任?”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知自半年前,老爷心脏病发住院后,很多工作都是樊经理出面协调,与大少爷配合处理银行事务。” “那三夫人和樊世峰关系如何?” “呃,挺好的吧,老爷疼爱三夫人,不让她多出门,她也交友不广,但和樊经理倒是很谈得来。” 乔俊鹏与林竞之对视一眼,随即说道:“好,谢谢你了,田管家,可以叫吴医生过来了。” 待姚玉回到书房,吴懿已坐定。 “三夫人,快来,就等你了。”乔俊鹏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她点点头,又坐回两人中间。 对面的吴懿面容普通、身形清瘦,一脸老实样。他低着头,手指不停摩挲着杯子,显然有些紧张。 “吴医生,你别担心,我们只是简单问几件事,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乔俊鹏安抚着。 “你前日何时来公馆?又做了什么?” 吴懿舔了舔嘴唇:“呃,我,我前日因工作上的琐事,赶到公馆时已过11点,嗯,我先是给沈老爷粗略检查身体,然后开药,接着去二夫人房间,哦,她以前骨折过,时常感到旧伤处隐隐作痛,最后去了三夫人屋里……” 他瞥了一眼姚玉,接着说道:“三夫人托我给她收养的鸟换药,而且她……” 姚玉接过话头:“我身上有些擦伤,便请吴医生顺便给我上药。” “是,是,后来我就直接离开了。” “你离开时似乎正巧是午饭时候?” “嗯,是。” “你没留在沈家用餐?” “沈家的佣人有问过我,但我急着回医院,便只在厨房喝了口水。” “你刚刚提到给沈行长开药,具体开了什么药? “目前只有□□,我开了8颗,这是一礼拜用量。” “可是一礼拜有七天,为何开8颗?” “沈老爷……很马虎,以前常忘服药或丢药,所以我会每礼拜定量开药,他服用时,能对用量一目了然,多开1颗是避免他丢药后无药可用,此事仁爱医院的高教授也是知道的。” “高教授?” “沈行长出院后,每个月会到高教授处复诊,我的处方还会由他复核。” “你一直以来都是每礼拜开8颗药?不会有剩?” 吴懿摇摇头:“以往不会剩,甚至一礼拜没过完就没药了,沈行长对用药并不上心,时常丢药,半年前他住了近一个月的院,才晓得其中厉害,便吩咐随身男佣看着他服药。” “可我看茶室的抽屉里还有一包救心丸?” ”对,救心丸只在紧急时期服用,并非长期规律用药,所以我给沈行长备了两粒。” “从外观上看,救心丸和□□的差别似乎并不大?” 吴懿稍加思量: “二者皆为白色圆片,但□□中间有一道划痕,因部分患者1次仅用半片,这药用量较为严格,过量服用会引发毒性,且救心丸会稍大一些,所以仔细看,能发现区别。” “你说□□过量服用会引发毒性,有何表现呢?” “主要是影响心脏,严重时可能导致心脏骤停,具体情况我还需要翻阅资料。” 吴懿的话,让乔俊鹏疑窦丛生,但一瞥见林竞之递来的眼神,便将到嘴的疑惑咽了回去。 他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梳理着纷乱的思绪,一抬头,只见林竞之站在便姚玉身后,看她将方才草草记下的笔录,工整地誊抄一遍。 第5章 无鹊之巢(五) “三夫人,你习过行书吧?”乔俊鹏捧起她记好的内容。 “闲暇无事时会写一点。”姚玉声调柔和。 “谦虚了,我看这字行云流水,果然是字如其人啊。” 她闻言颔首,含蓄一笑,眼波流转在他油光水滑的发型和隆重又笔挺的西服上: “您真是会说话,我看您今日才是风度翩翩、矜贵不凡。” 乔俊鹏顺着她的眼神,抻了抻自己的衣服,有些不好意思。 “您今日相亲?”姚玉主动闲聊起来。 乔俊鹏憨憨地笑了,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算是吧。” “是叶家的小姐吗?” “你怎么知道?” “华芳的生日聚会上,她不是介绍你俩认识的吗?” 这事说起来还有些尴尬,乔母与大夫人平素走得近,想着双方儿女年纪匹配,便打算撮合撮合。 然而沈华芳是家中唯一的女孩,自小被大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性子虽娇气,但凡事自有主张。 她虽口中不言,但心底对姻缘一事却自有一番度量。所求之人,先得品貌非凡,其次要知冷知热,如母亲那般将她时时放在心上。 乔俊鹏相貌清朗,性情豁达,心无城府,更像个知心好友,沈华芳没看上他又不想惹母亲和乔伯母生气,偷偷将他引荐给大学同学叶悠。 姚玉从秋娘处得知这一消息时,只觉得沈华芳这人不如她面上看起来直爽,不愿得罪长辈就瞒着大人们胡乱拉红线,待乔俊鹏与叶悠感情升温后,反而弄得大夫人在乔夫人面前分外尴尬。 “是啊,还多亏了沈家给了我认识叶小姐的机会呢。” 乔俊鹏正聊得兴起,目光不经意间瞥见林竞之的脸上已带着几分不耐,他心里一凛,猛然记起他早先的嘱咐,赶忙刹住话头,硬生生地切入正题。 “对了,呃,三夫人,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呢?” “您说。” “沈行长的案子,在你心中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呢?” 姚玉的反应完美得恰到好处,寻不出一丝破绽:“乔少爷,您忘了,我并无任何线索,若非林少爷前日提及,我也以为老爷是病发身亡呢。” “……” 乔俊鹏经这两日的问讯,其实已察觉沈家上下透露的一丝古怪。 众人对于家主之死的反应太不寻常。 与此案相关的外人皆为沈威扬极为信任之人,但他们处处透露着对金主的不上心。 沈威扬手里捏着的字条不属于任何一人的字迹,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 还有他抽屉里的□□少了2颗、救心丸少了1颗。 沈威扬病发前吃了1颗□□、病发时吃了1颗救心丸是符合逻辑的,那另1颗丢失的□□哪儿去了? 乔俊鹏只恨水城是个小城市,尚无法医,警署只能指派医生或仵作进行鉴定,就连沈威扬的死因都得不到确切的结论。 可这些话他都无法对姚玉讲明,哪怕她在案发当日的时间线干净清晰、也未与沈威扬独处过,但仍然是嫌疑人之一。 他们还缺少许多信息,沈家有何内部矛盾?谁更痛恨沈威扬?是否有外人参与其中?为何无人关心凶手是谁? 可惜大房、二房的利益因沈家遗产高度绑定,不愿透露任何额外信息;下人之间亦是泾渭分明,相互不打交道,各自管好手头的一方天地,对主人家的情况一问三不知。 在所有避之不及的沈家人中,姚玉是那个唯一的异数。她不像在躲避麻烦,反倒像在吸引麻烦,每一次选择仿佛都别有目的。 但乔俊鹏不得不承认,他们正需要这样一个突破口,才能获得更多的线索,他正万分为难之际,林竞之漫不经心开口: “三夫人,若您是侦探,会怎么调查呢?” “林少爷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内宅女子,并非侦探。”姚玉温柔回答。 林竞之发出一声极轻的哼笑,原本虚假的笑容荡然无存,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 姚玉能感受到他的凝视背后是对她的分析,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林竞之微微眯眼,带着一丝兴味:“谁说女人不能做侦探呢?更何况三夫人还热衷于读《侦探小说丛书》,那封面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程主编那本吧。” 姚玉立马意识到,是方才与秋娘对话后,将书交给她放回时,被林竞之瞧见。 “那其中可是有好多贵族富豪遇害,身边之人就是幕后凶手的故事,”说到这里他盯着她:“若你是侦探的话,应如何调查呢?” 见姚玉仍旧沉默不语,乔俊鹏开始卖可怜: “三夫人,按理说我们不该来麻烦你,只是这个案子情况特殊,上头只给了半个月的期限。哎,不瞒你说,查案这事也讲究机缘,运气好时,思路对了,几日就结案;可要是卡在某个关键线索上,案子就可能一拖再拖……这凶手逍遥法外,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有无辜的人受害。” 姚玉略作迟疑,缓缓讲出了自己的分析: “定要先调查遇害富豪的死亡原因和死亡现场有何线索。” 林竞之点点头:“可少有推理故事里从一开始就能给出准确的死亡原因呢,除非有明显外伤、暴力痕迹。” “的确,部分推理小说里死因要在故事中间才揭晓,重要线索也是在部分情节触发后才能发挥作用。” “此时侦探会怎么办呢?” “自然要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为人处世,何人有动机杀害他?推理故事里嫌疑人们皆互相厌弃,恨不得将对方的秘密抖落干净,此时侦探便能找寻其中的异常之处,进而推理真相。” “不对,也有嫌疑人相互包庇和保护的情况,只要每个人都一问三不知,侦探便无从下手。” 姚玉会心一笑:“此时总有个多嘴的仆人、被疏远的家族成员或是……像律师这般保守遗产继承情况之人,揭露某些秘密,引领侦探查出真相。” 她垂眸顿了顿,再抬起眼睛:“那么在林少爷看来,我算是哪种角色呢?” 林竞之惯常讥诮的眼神掠过一丝极亮的光,似乎在说“你也不算笨”。 噙在嘴边的笑意,也罕见地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自然是侦探。” “好吧,”姚玉并未躲闪他的注视,她同样在观察:“关于老爷的为人,你们有何见解?” 乔俊鹏回忆着:“在家里,他对子女管教……颇严,与夫人们关系亦是……不佳;对待事业,在家休息,也要求员工日日汇报,身体虚弱,却不交接给沈恪,似乎有点……独断。” 姚玉抿住嘴角未忍住笑:“乔少爷,您也太客气了,我们老爷的这种人,厌恶他、希望他死的人,其实不少。” 她并不在乎自己的话有些大逆不道,脸上毫无波澜,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 “不过,老爷自半年前住院后,是有改变的,像他这么集权又吝啬的人,实际已把银行事务分了出去,樊世峰来公馆汇报公事,其实不过是在满足老爷的掌控欲罢了,这也是沈恪安排的。” “你的意思说樊世峰如今听命于沈恪?” 姚玉把目光从回忆的虚空中抽回,看向乔俊鹏,眼神清亮而笃定:“樊世峰可不是那么听话的人,把权力的变动当作跳板才更像他会做的事。” 乔俊鹏眉心紧蹙,不动声色地捕捉心中的怪异之处:“您接着说。” “家中难得地维持了大半年的平静,往日的矛盾也未曾激化。哦,除了沈华芳,她对老爷住院时的主治大夫产生情愫,执意要嫁给他,因此和她爹吵过几次。” “是那位喻医生?” “你们知道?” “您与喻医生如何相识?”林竞之问道。 姚玉愣了一下,嘴角还保留着方才的弧度,眼底却透出思索与警惕之色。 “自然是老爷住院时,大夫人年岁大了、二夫人身体抱恙,照顾老爷便落在我身上。” “那您刚刚提到‘往日的矛盾’,这指的是什么?” 姚玉目光游移片刻,缓缓开口:“这我就不便透露了。” 林竞之并不勉强:“可按照您的说法,似乎每个人都没了动机。” “我以为,若有人想杀他,不太可能是由于积怨、积仇,大抵是近期发生了什么事。” 她稍加斟酌,讲出了想法:“不知二位可否将老爷的死因告知我,或许我能帮忙想想谁有能力谋杀老爷。” 林竞之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三夫人似乎对并不好奇我为何说沈行长并非意外病发,而是遭遇谋杀。” 姚玉眨了眨眼睛,敷衍道:“自有你们的道理咯。” 他哼笑一声:“验尸的结果,只显示他的确因心脏病发而亡,可我们怀疑有人故意诱发沈行长的旧疾,很可能利用他的服药习惯。” “这半年来老爷的身体明显变得虚弱,连带着脾气也不如从前那么急躁,稍一动作便能喘息良久,那药若有半点差池,确实危险……” “不过,”她接着讲道:“正因如此,老爷特意提拔一名随身男仆,负责督促他服药,他可有交代过什么?” “未曾讲过什么特别的,他当日只待在茶室外,下午四点多才主动敲门,提醒沈行长服药,其证词与田管家能相互映照。”乔俊鹏昨日便同林竞之读完所有人的陈述记录。 “而且,我们查过此人底细,他早年是卖力气的苦工,因年事已高、积劳成疾,才求人引荐,谋得沈家仆从这份差事。沈家在他最困顿之时给予接纳,于情于理,他应是充满忠诚和感激,沈老爷一死,他反而失了依靠,因此瞧不出他有任何使坏的动机。” “可他是唯一能掌握老爷的行程、习惯的人,从他的角度或许能还原产生新动机的时刻,你们可否问过他老爷近期的情况?” 乔俊鹏摸了摸下巴,瞧了林竞之一眼:“初次问讯沈家下人时,署里的同事做得略显……粗糙,不过田管家回答过此问题,他未曾发现沈行长近期有何特别。” “田管家虽统管沈家事务,但沈家人口上上下下,加上长工、短工,拢共也有二三十人,他事务繁杂,以他一家之言实际上很难还原老爷的日常生活。” “好,那我便让管家将沈行长的贴身男仆寻来。”乔俊鹏起身。 “不急,我听说阿贵叔因惊吓过度,已病休,据说是在仁爱医院治病。” “那,那我们就去一趟仁爱医院,明日好了,今天天色已晚。”乔俊鹏看向林竞之。 林竞之鼻腔里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接着,他不疾不徐地站定身子,随手理了理衣摆,漫不经心地问道:“三夫人,您能一起去吗?” “我?可以吗?” 姚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紧接着,心里豁然开朗,原来她已获自由,就在那人逝去的一刻,只是她被困得太久,直到现在才猛然醒悟过来。 “有何不可?”林竞之只是微微蹙眉,松弛地站立着,微微低头,等待她的回答。 “好,我同你们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