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妻成为长嫂后》
1. 第 1 章
韩府的长房长孙韩湛昨日迎娶新妇,婚事办得仓促,京中许多人家都不曾收到消息。
新郎官拜完堂便立刻赶回衙门公干,至今未归,今早参拜公婆,敬茶之仪,便是新娘子慕雪盈一个人出面。
而且还出了岔子,在给婆婆黎氏敬茶时,一不小心打翻了茶碗,险些烫到了黎氏的手。
黎氏气得茶也没吃,见面礼也没给,命慕雪盈跪在佛堂,足足训斥了半个多时辰:“敬个媳妇茶你都能烫到我,小门小户出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哪里配进我家的门!”
慕雪盈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低着头,看着黎氏深紫色缂丝裙上的栾雀仙桃纹样。
当时她双手捧着茶碗奉上,黎氏伸手接住,又突然松手,她眼疾手快接住了茶碗不曾摔碎,总算没落下不祥的口实,但手腕上却被热茶烫红了一片,隐隐作疼。
“先克死你娘,又克死你爹,身上还摊着官司,我儿堂堂都尉司指挥使,怎么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黎氏越骂越难听。
慕雪盈没有辩解。韩湛的履历的确值得夸耀,出身公侯之家,十七岁高中会元,随即投笔从戎,追随潞王大破犬戎,保西北边境数年平安。前年潞王荣登大宝,韩湛以拥立之功被任命为都尉司指挥使,掌督查、缉捕、刑狱之职,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她虽是名儒之女,但幼时丧母,去岁丧父,家境已然没落,更雪上加霜的是,今年秋闱,父亲的得意门生犯下科场舞弊的重罪,连累过世的父亲也被追责,她走投无路前来投奔时,府中便流言四起,道她命犯天煞孤星,先克父母,再克夫婿子女,天底下头一个不祥之人。
“两家当年根本没有婚书,就是嘴上说一两句玩笑话而已,你就敢厚着脸皮找过来放赖,”黎氏气还没消,“老二不搭茬,你就起了歪心,干出丑事赖上老大,我都替你臊得慌!”
慕雪盈依旧没有辩解。慕、韩两家的婚约的确没有婚书文契,凭的只是父亲与韩父的口头约定,而且当时定的,是韩家二公子韩愿。
这次她进京投奔,旧事重提,韩愿并不愿意履约,而她阴差阳错之下与韩湛有了夫妻之实,这才匆匆完婚。
黎氏骂了半天没得到回应,低头一看,慕雪盈依旧像半个时辰之前那样规规矩矩跪着,腰背挺直,眉目低垂,无可挑剔的完美仪态。
哪怕厌恶至极,黎氏也不能不承认她生得很美。眉尖若蹙,眼波如星,唇边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端庄中掩不住的妩媚。可她骂得嗓子都冒烟了,对方却只是一派平静从容,到底是心里害怕不敢还嘴,还是根本没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只当成耳旁风?
黎氏抬高了声音:“我说了半天,你哑巴了吗?吱都不会吱一声!”
慕雪盈略略抬头,神色更加恭顺:“母亲慈爱垂训,儿媳定当谨遵教诲。”
像是重重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满肚子火气都变成憋屈,黎氏刷一下站起身:“油盐不进的东西,对婆婆这样不敬!罚你跪着拣佛豆,拣一个念一声佛,没拣完不准起来!”
侍婢事先得过吩咐,连忙抬了豆子进来,慕雪盈低眼一看,鼓囊囊一麻袋,少说也有几十斤,没有几个时辰,绝对捡不完。
咣!黎氏摔门走了,慕雪盈膝行着送到门前,回头一看,佛堂一边供着佛菩萨,一边供着道家三清,角落里还有一个神龛,供着京中流行的,保佑夫妻恩爱的神女黄三姑,黎氏什么都拜,只要有用,给谁烧香都行。
她现在的处境,却也差不多少。
慕雪盈净了手打开麻袋,念一声佛拣一颗豆子,放进神龛前的楠木斗里。
大门敞开着,门外两个丫鬟目不转睛盯着,防止她偷懒作弊。
从早至午,眨眼已是黄昏,一麻袋豆子还不曾拣完,慕雪盈抬眼,看见自己从老家带过来的贴身丫鬟云歌在门外一晃。
黎氏不准丫鬟帮忙,云歌是偷偷溜过来打探消息的。
慕雪盈看她一眼,低下了头。
云歌转身离开。
韩府仪门内。
韩家大老爷,韩湛的父亲韩永昌赴完诗酒会回来,穿过前院。一墙之隔是韩湛的外书房,隐约传来女子的声音:“大爷什么时候回来呢?太太命大奶奶跪佛堂拣佛豆,从早晨拣到现在还没拣完,就怕耽搁了迎接大爷。”
韩永昌听出来是云歌的声音,抬高了声音:“云歌,怎么,太太又为什么罚你家姑娘?”
慕雪盈到韩府大半个月,黎氏三天两头找茬处罚,他早就看不下去了。
云歌连忙出来,惶恐着向他行礼:“老爷回来了。”
却只字不提受罚的事。韩永昌知道她不敢说,气呼呼说道:“你不用替她遮掩,我去找她!”
正房里,黎氏正跟外甥女吴鸾玩叶子牌,韩永昌沉着脸进来了:“你为什么让儿媳妇在佛堂跪了一整天?”
黎氏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来给慕雪盈撑腰的。这桩婚事家里上上下下都反对,唯有韩永昌说什么不能毁约,力主成亲,害得她好好的儿子,娶了这么个扫把星。黎氏心里有气,说话便没好气:“敬个茶都能烫到我,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罚她罚谁?”
“胡说!早上我看得真真的,儿媳妇茶碗都送到你手里了,你故意撒手不接,这才打翻了,”韩永昌道,“赶紧让人起来,哪有这么磋磨人的!”
当着吴鸾和满屋子丫鬟,黎氏脸上下不来,气得脑袋里嗡嗡直响:“我怎么磋磨人了?我管教儿媳妇,天经地义,你一个大老爷们,只管歪缠内宅的事干什么?”
“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简直不可理喻!”韩永昌见她说话难听,一摔帘子出去了,“我懒得跟你说!”
黎氏听他的脚步声是往姨娘屋里去的,越发气了个倒仰,向着吴鸾说道:“你瞧瞧,为着那个扫把星,一天到晚跟我置气!”
吴鸾连忙给她倒水,又给她拍背顺气:“姨妈消消气,姨父不是这个意思。”
“他怎么不是这个意思?”黎氏正在气头上,只顾往下说,“都怪他喝醉了混许亲,招来这么个扫把星,不然你跟老大……”
“姨妈快别说了,”吴鸾红了眼梢,“万一让大嫂听见,姨父又要生气了。”
黎氏勃然大怒:“我做婆婆的,难道还怕她不成!我这就去收拾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告状!”
她起身要走,吴鸾连忙拉住:“大嫂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再说表哥也快回来了,总要顾着表哥的体面。”
黎氏犹豫起来。这桩婚事虽然是韩永昌做主,但韩湛并没有反对,她了解这个儿子,若真是不想娶,谁也勉强不了他。只是这口气怎么咽得下?“难道就这么算了?”
“大嫂才从乡下过来,不懂规矩也是有的,”吴鸾轻言细语宽慰着,“姨妈以后慢慢管教就是了,但愿大嫂能体谅姨妈的苦心。”
一句话提醒了黎氏:“你说得对,正该好好管教她!”
一炷香后,慕雪盈收到了黎氏命人传来的命令:
第一件,佛豆今日先不拣了,明天继续。
第二件,从明天一早开始,去黎氏屋里站规矩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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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雪盈搭着云歌的手回了房,锁了门卷起裙摆,膝盖上绑着两片又软又厚的垫子,云歌蹲着给她解掉,忍不住叹了口气:“亏得姑娘事先做了准备。”
“我又不傻,”慕雪盈莞尔一笑,“明知道要吃亏,难道还眼巴巴地等着?”
她早猜到黎氏不会轻易放过她,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一笑时眼波流转,仿佛满天星河都坠入眸中,饶是云歌自幼服侍,早已经看惯,依旧被这容光丽色耀得失了神。待回过神来,慕雪盈正卷起里裤查看伤势,白皙的肌肤上一片青紫斑驳,到底跪得太久了,哪怕垫着软垫,还是肿了一大片。
云歌连忙拿药油给她擦,心疼得红了眼梢:“太太也太狠心了,下次我早些去找老爷。”
“这法子用一次还行,再用就不行了。”慕雪盈拿药油涂着手腕上的烫伤,低声道。
这大半个月里她留心观察,韩永昌心肠虽好,却不是个办事有手段的人,也压不住黎氏。要想彻底摆脱困境,还是得看韩湛。
韩家如今的地位尊荣全都是韩湛一个人撑起来的,只要韩湛认可她这个妻子,即便是黎氏,也不敢随意磋磨她。
外面遥遥传来动静,云歌推窗看了看,回禀道:“好像是姑爷回来了。”
慕雪盈忙道:“快去准备宵夜。”
韩湛踏着夜色进门。
科场舞弊案疑点颇多,牵扯又广,千头万绪都急等着处理,所以他昨日拜完堂便立刻去了衙门,原本今天也没打算回来,哪知皇帝却传了口谕,道他新婚燕尔,公事且放一放,先回府休息。
韩湛穿过前院,转去外书房。
眼下还不到就寝的时间,正好将之前的线索梳理一下。
慕雪盈在房里左等右等,直到二更时分,才听见韩湛进门的动静。
连忙迎出去:“夫君回来了,我准备了宵夜,要不要吃点?”
韩湛心里想着公事,没说话,略一摆手。
慕雪盈便知道他是不吃的意思,递个眼色命云歌撤下去,见韩湛伸手似是要宽衣,连忙上前:“我来吧。”
韩湛伸手虚虚一挡:“不必。”
高额隆准,星目剑眉,眉尾一处深刻的疤痕,将漆黑的眉毛分成两段。慕雪盈听说过,在对犬戎最关键的一战中,韩湛受了重伤险些丧命,这道疤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的相貌端正中透着俊雅,并不像武夫,但此时冷声拒绝,统帅三军的威压不经意间流露,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敬畏。
慕雪盈没再坚持,韩湛自己解了外衣,去净房洗漱。他是行伍中养成的习惯,一切务求精准高效,眨眼便已收拾干净,回来时见慕雪盈还在等着,韩湛没说话,走去床上躺下,吹熄了灯。
黑暗蓦地笼罩,慕雪盈怔了下,心头稍稍轻松。那件事之后头一次同床共枕,她纵然做好了准备,总还是有点羞耻。
如今他既熄了灯,看不见,也就没那么忐忑,慕雪盈解了外衣,小心翼翼爬进床里。不小心碰到韩湛的腿,肌肉坚实,碰一下就是生疼。嗅到他洗漱之后干净的澡豆气和水气,夹在成年男子暖热的气息里,陌生又新奇。
慕雪盈在床里坐下,背朝他脱了中衣,只着主腰和亵裤,慢慢往韩湛跟前挪。
心里有点怕。那次的经历并不算美妙,他太大了,时间也太久。让她一想起来就两腿打颤,仿佛又回到那天被重物碾压一般的破碎感觉。
但,身体接触是建立感情最快捷的法子。慕雪盈蹭到近前,轻柔着声音:“夫君。”
韩湛睁开眼睛。
2. 第 2 章
黑暗中有陌生柔软的香气,韩湛很快意识到,是慕雪盈的味道。
让人蓦地想起上次,纵然他中了药神智不清,依旧记得异常软,异常热,滑。
此时虽然没有灯,但他常年行军,目力远比常人好得多,还是看见了柔润的肩,薄薄的锁骨,下方的起伏隐在樱红色主腰里,笼一层淡淡的,珍珠般润泽的光。
韩湛合上眼:“该睡了。”
慕雪盈停住动作,微微的失望之外,又觉松一口气。若他不曾拒绝,她其实有点不确定能不能承受得住,距离那次才刚刚五天,那次她足足缓了两三天才觉得好些,今夜若是继续,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只是不知,他是对她没有兴致,还是太累了,精力不够?慕雪盈思忖着:“那么夫君早些安寝吧,明日还要上朝。”
被子很大,足够两个人各占一边,各不相扰。她没有再动,安安静静躺着,这样温顺懂分寸,韩湛觉得满意。
鼻尖若有若无,萦绕着她的香气。婚事办得仓促,婚房也只是用他从前的住屋,连翻新都不曾,这间屋,原本从里到外都是男子的物件、男子的气息,突然掺杂了她的痕迹,其实有点不习惯。
韩湛不确定今夜能不能睡好。
慕雪盈也不确定。她有些择床,昨夜便没睡好,更何况今夜身边多了个人。说是夫婿,其实才刚认识不到一个月,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
不知他睡相如何,会不会打呼噜,或者有其他毛病?慕雪盈闭着眼睛,思绪漫无边际飘着,身边始终安安静静,韩湛睡相极好,几乎是纹丝不动,让她的精神也渐渐放松下来,窗外模模糊糊,传来二更三点的梆子声。
慕雪盈忽一下沉入梦乡。
睡眠轻快到不曾留下一丝痕迹,直到模糊的水声吵醒了她。
身边没有人,净房的门掩着,门缝里漏出来一线灯光,她方才听见的水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韩湛已经起床了。竟然没有叫她。
慕雪盈急急穿好衣服,边走边挽好了头发,快步来到净房。
韩湛已经漱完了齿,正在洗脸。冬日天冷,他用的却只是凉水,慕雪盈连忙提了暖壶:“夫君,添些热水吧。”
细细一线热水顺着盆边注进来,韩湛抬眉,看见她被睡眠洗濯后异样干净柔润的脸庞,红唇嫣然,腮边一点浅淡的红。其实有些不习惯房里突然多了个人,但也没说什么,洗了脸正要拿毛巾,她已经先去拿了,含笑说道:“夫君,我来吧。”
“放下。”韩湛不假思索说道。
慕雪盈怔了下,抬眼,他漆黑的眉微微压着,伸手拿走了毛巾。
昨夜她嗅到的,干净的澡豆气味和水气随着他的动作弥散开来,他擦干净手脸,将毛巾挂回架上,恰是对折的形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房门开了,丫鬟送来了朝食,韩湛在桌边坐下,慕雪盈连忙上前想为他盛粥,他抬手止住,径自吃了起来。
慕雪盈没有吃,昨日黎氏吩咐过让她过去站规矩,按照常例,须得服侍黎氏用过朝食之后,她才能进食。
便就站在旁边服侍韩湛,其实也只是站着,因为他一概都不要她插手,他吃得极快,半刻钟不到便已吃完了。
丫鬟送上茶水,韩湛漱了口起身,慕雪盈连忙去取他的外袍,手还没碰到,又听见他道:“放下。”
慕雪盈缩回手,韩湛大步流星走来,穿了外袍,戴上发冠。
该当为他整冠的,可他一再拒绝,慕雪盈便没有贸然动手,柔声问道:“夫君,我帮你整冠吧?”
“不必。”韩湛戴好了向镜子里略一端详,发冠端端正正,与往日一般无二。又何须他人插手。
仆从刘庆提着灯等在院里,韩湛走出门来,更鼓恰在此时敲响,四更四点了。
“夫君,”慕雪盈跟在身后一直送到院门外,冬日里天亮得晚,四下里黑漆漆的,逼得灯光也只剩下昏黄的一小圈,“路上小心些,风大,莫着了凉。”
韩湛点点头。走出几步下意识地回头,她犹自在院门前望着,目光相触,她嫣然一笑,唇边浅浅一个梨涡。
韩湛转回头。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廊庑之外,慕雪盈这才转身回房。他全然不让她为他做事,是不习惯,还是戒备着她?慕雪盈猜不出,她认识他也才半个多月,那件事之前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对于他的为人,她全部的印象只是严肃,沉默,难以接近。
经过昨夜今早,还能再添上一条:简朴,房里没有丝毫奢华装饰,朝食也只是寻常饭菜,亦且吃得很干净,一粒米都不曾剩下。
洗漱梳妆,偷偷吃两块点心垫垫肚子,五更刚到,管事王妈妈便过来提醒:“大奶奶,该去佛堂拣佛豆了。”
她是黎氏拨过来服侍的,仗着资历老,处处管束。慕雪盈起身:“多谢妈妈提醒,不过昨日太太指明了要我过去服侍,我先去太太那里吧。”
王妈妈怔了下,连忙阻拦:“太太这会子还没起……”
床字还没说出口,慕雪盈已经走远了。
正房。
门窗紧闭,帘幕低垂,黎氏睡得正香,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唤了声:“太太。”
半梦半醒之间懒得睁眼,可那个声音不肯罢休,不多时又开始唤:“太太。”
睡意全都被打碎,黎氏带着恼怒:“一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大奶奶来了,”丫鬟知道她一向贪睡,硬着头皮回禀,“在外间等着呢。”
黎氏睁开眼睛,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说过让慕雪盈过来站规矩,她怎么来得这么早!
有心不理,可真要是把人晾在外头,她倒不怕慕雪盈抱怨,怕的是传扬出去落个为老不尊,一把年纪还要赖床的名声。黎氏忍着气起身,门开了,慕雪盈捧着巾栉进来:“母亲早,儿媳谨遵教诲,前来服侍。”
黎氏带着气,飞快地往净房去:“没规矩的野人!来伺候就该在外头安安分分等着,谁许你乱闯乱嚷的?”
“儿媳知道了,以后便在外面等着。”慕雪盈也不分辩,跟进来替她挽了袖子,又给她围上披巾,“请母亲净面。”
净面净面,谁要净面!她现在只想睡觉。黎氏沉着脸胡乱洗了两把,刚抬起头,慕雪盈又递过拧好的手巾把子:“请母亲擦脸。”
不冷不热刚刚好,黎氏接过来擦了一把,满心不痛快只想找茬,可她言语恭顺,做事妥帖,愣是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心里这口气越窝越憋屈,忽地厉声呵斥道:“不是让你拣佛豆么?怎么还不去!”
“这会子老太太也起来了,我想着母亲既然要过去服侍,我正好跟母亲一道去,”慕雪盈神色恭顺,“有母亲言传身教,儿媳学着点眉高眼低,将来也好服侍母亲。”
韩老太爷已经过世多年,但韩老太太尚还健在,如今跟二老爷韩世英住着,府第就在西边,跟这边一墙之隔。
黎氏愣了下,愠怒之外,还有点发怵。
她要慕雪盈过来站规矩,其实她自己,也只有刚进门那年在韩老太太跟前站过规矩,后来怀了韩湛,韩老太太便就免了她的服侍,再后来韩老太太跟着二房长住,距离远了,更是极少叫她,说起来这几十年里,她还真没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过几次。
但这些事,又怎么能说?难道说她从来没服侍过婆婆,自己也不会?这怎么行!也只得冷哼一声:“那就去吧。”
西府。
韩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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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天刚亮便起了床,正在窗下闲坐,忽听丫鬟回禀道:“老太太,大太太和大奶奶过来请安。”
“母亲,”二太太蒋氏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笑着说道,“大嫂怎么突然来了?”
她最知道黎氏,平日里都是日上三竿才肯下床,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大早就过来请安。
韩老太太冷哼一声:“既当了婆婆,总要在儿媳妇跟前装装幌子。”
门外,慕雪盈刚一走近便听见了这句,余光瞥见黎氏脸上一红,又羞又恼,又不敢做声。
丫鬟打起帘子,黎氏进门请安,慕雪盈跟在她身后福身下拜,听见韩老太太不冷不热说道:“大太太来了,稀客啊。”
话里的嘲讽之意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慕雪盈低着头,目光越过黎氏尴尬忍气的脸,看见韩老太太带着轻视,微抿的嘴角。
韩老太太不喜欢黎氏,这跟她私下打听的情况一致。据说是嫌弃黎氏商贾出身,说话行事又都粗鲁,配不上韩家的门第。
“大嫂快坐吧,”蒋氏笑着打圆场,先挽了黎氏坐下,又招呼慕雪盈,“湛哥儿媳妇也坐吧,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着。”
而蒋氏出身世家,为人又灵巧机变,是韩老太太头一个中意的媳妇。
慕雪盈没有坐,含笑说道:“老太太和太太们坐吧,我就在边上服侍,也还便宜些。”
韩老太太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慕雪盈察觉到她的打量,低着头,神色恭敬。来了大半个月,韩老太太对她一直冷淡疏远,但昨天敬茶时韩老太太并没有为难她,还给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白玉镯子做见面礼。
比起黎氏,起码面子上周全。她既要在韩家立足,总要争取韩老太太的欢心。
丫鬟们进来摆饭,慕雪盈连忙上前帮着盛饭放碗筷,黎氏也不好干坐着,看韩老太太拿起参茶要喝,忙殷勤着取了冰糖:“老太太加点糖吧,那东西有点苦。”
韩老太太看她一眼:“我吃参茶从不加糖。”
蒋氏抿嘴一笑:“大嫂有阵子没跟母亲一起吃饭,想来是忘了。”
这是嘲讽她镇日不肯来服侍韩老太太了。黎氏拿着冰糖罐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这一上午便就留在西府,陪着韩老太太说话,又玩了几圈骨牌。黎氏虽然坐着,屁股底下却像有芒刺一般,百般不自在。再看慕雪盈,安安静静站在边上伺候,言谈得体,举止大方,她怎么不觉得累?黎氏越想越气,这会子本该在家舒坦躺着,听听说书玩玩小牌,莫名其妙被她拽到这边,赔着小心伺候不说,还要受韩老太太和蒋氏挤兑,明明是要收拾她,怎么到头来却收拾了自己!
“行了,我一个老婆子,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闹的人头晕。”韩老太太抬头看看日色,“时辰也不早了,湛哥儿媳妇不是还要拣佛豆吗?去吧。”
黎氏怔了下,只让她走,那我呢?满心里想走,又不敢说,听见蒋氏笑道:“大嫂午饭就在这边吃吧,湛哥儿媳妇不在,便是咱们妯娌两个服侍母亲。”
“好。”黎氏叫苦不迭,也只得应承下来。
慕雪盈福身作别,倒退着出了门。西府到东府隔着一带夹墙,来的时候没有带丫鬟,此时便就一个人沿着墙根子底下,往东府的角门去。
墙头上影子一晃,不知是树枝,还是别的什么。
墙根底下背阴处,青苔还没有干枯,阴阴一层未化完的白霜。
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来了,慕雪盈不动声色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穿过角门,飞快地往佛堂走。
那边人多,快些赶到,就安全了。
光线陡然一暗,有人拦在了面前:“站住。”
3. 第 3 章
高墙的影子和着男人的身影一齐压下,慕雪盈退后两步,抬头,对上韩愿修长上扬的眼梢。
他生得俊美,行事又潇洒倜傥,在京中素有玉郎之称,今年秋闱高中解元后更是名声大噪,都道他会像当年韩湛一样夺得会元,甚至三元及第也极有可能。
但此时那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却带着愠怒瞪着她:“慕雪盈,昨日你冲撞了母亲,母亲罚你也是天经地义,你为何在父亲面前搬弄是非,弄得家宅不宁?”
慕雪盈又退开两步,这样疾言厉色地训斥她的韩愿,让她觉得陌生。八年前韩永昌外放到她老家丹城做同知,因为仰慕父亲慕泓的才学,时常登门拜访,她也因此认识了韩愿,又定下婚约。
韩愿小她一岁,那时候刚满十岁,性情开朗,笑起来眉眼弯弯,时常唤着姐姐,与她一道读书制香。
“亏得鸾妹妹给你求情,又亏得母亲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韩愿见她不说话,语气越来越严厉,“你不老老实实领罚,又到处乱跑什么?”
所以这些事,是吴鸾告诉他的?慕雪盈思忖着:“随母亲去给老太太请安,刚回来。”
韩愿脸色稍霁,点了点头:“晨昏定省原是你分内该当的事,以后你勤谨着些,好生服侍老太太和太太,再敢挑唆是非,我一定不轻饶你!”
他转身要走,慕雪盈连忙拦住:“我师兄怎么样了?”
父亲的得意门生,她的师兄傅玉成也参加了今科秋闱,刚出考场便出首了同科考生徐疏舞弊,不想一番审理之后,傅玉成反而被认定是舞弊案主谋,慕泓也因此受了牵连,问了连坐之罪,公差和徐家人三天两头上门骚扰,她一个孤女无法立足,不得不离开丹城,投奔韩家。
听说傅玉成受了几番大刑,依旧不肯认罪,此案迟迟没有结果,皇帝因此下诏改由韩湛主审。那时候她刚刚进京,跟韩湛根本搭不上话,也只能求唯一熟悉的韩愿帮忙打听消息。
韩愿停住步子,回头看她:“从大理寺狱转去了都尉司,还没招供。”
慕雪盈追问着:“你能不能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墙头漏下一两丝日光,照着她雪肤红唇,莲瓣也似的眼眸,她眉头微蹙,萦绕不散的忧愁,韩愿心里蓦地一阵不痛快。
他打听过的,傅玉成父母早亡,这些年大半时间都待在慕家,亲近如同一家人。这次慕雪盈进京,见到他的第一面便向他打听傅玉成的情况,如今又几次三番,求他保住傅玉成的性命。
这般牵挂,难道真的只是普通师兄妹?韩愿沉着脸:“慕雪盈,我兄长当世英杰,金尊玉贵的人,你既不择手段嫁给了他,以后就要守好你的本分,要是胆敢给我兄长抹黑,我头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慕雪盈怔了下,有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翻脸,然而此时还有求于他,便也没有反驳。
在韩愿看来,却觉得她是心虚,心里越来越不痛快。小时候他并非不喜欢与她一起玩耍,她温柔,聪慧,爽朗,跟他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可时移势迁,现在的她狡诈、势利,只让他觉得厌恶。
若非她嫁了自己最敬重的兄长,若非他还有事问她,他绝不会再理她:“放鹤先生有消息了吗?”
放鹤先生,据说是慕泓的关门弟子,年纪不大就已尽传慕泓衣钵,尤其擅长科举文章,点评历届墨卷无不鞭辟入里,丹城的读书人都将放鹤先生点评过的文章奉为圭臬,反复研读,韩愿也曾读过,深感折服,早就想要结交。
这次舞弊案,放鹤先生也受了牵连,只是公差翻遍了丹城也没能找到人,至今还在通缉。韩愿怕人听见,向慕雪盈凑近些,低了头悄声说道:“我愿助他脱困。”
一缕幽远的香气随着他的动作无声无息围拢,是他惯用的荀令香①,当年她教他制的。慕雪盈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顿了顿:“我也没有他的消息。”
许久,韩愿带着点烦躁摆摆手:“罢了,若是你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他转身离去,慕雪盈折向另外的方向。
以傅玉成的才学人品,绝不可能舞弊,此案必有内情。傅玉成身为舞弊案的重要人证,却被酷刑折磨得险些丧命,看上去更像是杀人灭口——也许皇帝也是要防着那些人动手,所以才改由韩湛主审。
她虽求了韩愿保全傅玉成,但心里却很清楚,韩愿无官无职,根本没有这个能力,要想保住性命进而翻案,还得靠韩湛。须得尽快取得韩湛的信任。
拣完佛豆已经是午后,云歌扶着她回房,一边摆饭,一边悄声说道:“我打听过了,刘庆的娘是内厨房的管事刘妈妈,我正在法子跟她走得近些。”
大家族里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就连丫鬟仆妇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必须摸清楚了趋利避害,才能站稳脚跟。所以刚到韩家时慕雪盈便吩咐她打探各院仆从的来历派系,只不过从前主要围绕着韩愿,如今却换成了韩湛。
慕雪盈点点头。刘庆是韩湛身边头一个得用的家人,若能与他家交好,自然没有坏处。“若是需要用钱,就跟我说。”
“到时候再说吧,”云歌知道她手头也不宽裕,从丹城逃出来时走得急,只带了最要紧的东西,到韩家后黎氏还从不曾给过月钱,“还有件事,听说姑爷大前天去看过钱妈妈。”
钱妈妈是韩湛的乳母,之前管着韩湛的院子,上次她和韩湛的事情之后,黎氏责怪钱妈妈门户看得不严,撵了出去。慕雪盈打开钱箱取了块碎银:“买些补品替我送过去,就说我得了空就去看她。”
韩湛那么忙,却还抽出时间亲身去探望钱妈妈,那就必定跟钱妈妈十分亲厚,她既要亲近韩湛,就必须跟钱妈妈处好关系。
“是。”云歌接过来袖好,看她饭吃得急,忙道,“姑娘慢点吃,别噎着了,太太这会子还在西府没回来,今儿下午应该没事了。”
“吃完了还得过去,”慕雪盈飞快吃完,漱了漱口,“太太还在呢,没有婆婆在忙,媳妇躲懒不去的道理。”
她倒不是怕黎氏挑刺,反正不管她怎么做,黎氏都不会满意,但她不能让韩老太太和蒋氏挑出错处,要想在韩家立足,这两个人,尤其是韩老太太,她得努力争取。
“姑娘也太辛苦了,”云歌想着逃出丹城的艰难,想着黎氏的刁难和韩家上下的白眼,喉咙有些发哽,“没想到竟然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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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难的事只要去做,总会有个结果。”慕雪盈笑着起身,“傻丫头,有这个功夫感伤,还不如想想怎么跟刘妈妈亲近。”
云歌见她笑得灿烂,心里的苦闷不觉也消散了大半:“姑娘说的对,只要去做,没有做不到的!”
没有做不到的吗?可眼下艰难险阻,连她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慕雪盈摇摇头:“尽人事,知天命吧。”
这天下午慕雪盈便和黎氏在西府服侍,一直到吃过晚饭,韩老太太才松口让她们回去。
黎氏头晕眼花,浑身酸疼,有心想坐轿子,又怕韩老太太挑理,也只得强撑着往回走。一整天精神紧绷,既要看韩老太太的脸色,又要端茶递水,捏肩捶背,比拉磨的驴都累,全都是慕雪盈害的。
在西府不敢发火,等踏进东府地界,立刻便对着慕雪盈发作起来:“没孝心的东西,那是你太婆婆,不想着好好伺候,尽指着我做婆婆的替你干活!”
“儿媳初来乍到,还不清楚老太太的喜好,今天多亏母亲言传身教,”慕雪盈一句也不曾辩驳,恭顺着说道,“今后儿媳一定学着母亲,好好服侍老太太。”
又是挑不出毛病的回答,又是重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黎氏气得几乎呕血,恶狠狠说道:“行行行,活都是我干的,好听话都是你说的,没孝心的东西,让我哪只眼睛看得上你?还不快滚!”
“是,”慕雪盈福了一福,“那么母亲早些歇息,儿媳告退。”
她果然走了,黎氏气呼呼地正往回走,忽地一愣。她说今后还要学着服侍,难不成明天还要逼着她去西府伺候韩老太太?
那可真是要死人了!
慕雪盈没有回房,去厨房亲手做了几样细巧点心,又拿银铫子文火慢炖了一铫燕窝。
昨夜韩湛先去的书房,然后才回房,她猜他有夜间办公的习惯。这情形对她来说并不是好事,如果韩湛总是这么忙,她根本没有机会跟他亲近。
不过,机会也可以自己制造。
一更过半,韩湛匆匆进门。
今天重新提审了相关人犯,疑点越来越多,若不是皇帝命人催促他回府,今天他也没打算回来。
心里想着事,脚下便不由自主走去了书房,将此前的口供和笔录找出来,从头再看一遍。
最早的口供和笔录是丹城州衙做的,在乡试结束当天。傅玉成前脚出了贡院,后脚便进了州衙,出首同科考生,他曾经的好友徐疏在开考之前就拿到了考题,科场舞弊。
科场舞弊乃是重罪,刺史不敢怠慢,立刻收押相关人员,又上报朝廷,随后礼部和大理寺派人将所有涉案人员押解进京,进一步审理。
案情在这时候反转,傅玉成由出首者,变成了舞弊案的主谋。
韩湛仔细核对着丹城的卷宗,漆黑长眉皱了起来。
“大人,”刘庆上前回禀,“夫人过来送宵夜。”
韩湛顿了顿。
院里。
慕雪盈来到阶前,侍卫上前拦住:“夫人请留步,没有大人的话,任何人不得进书房。”
慕雪盈抬头,看见窗纸上韩湛修长的身影。
4. 第 4 章
额头饱满,鼻梁挺拔如峰,侧影被灯光投映在窗纸上,自有一种崖岸高峻的威压。
慕雪盈蓦地想起父亲在世时曾经说过,韩湛若是能够继续举业,本朝必将多一位惊才绝艳的宰辅。可韩湛选择了弃笔从戎,远赴北境的第一战便以万余兵力大败数倍于他的犬戎,扭转边境局势。若是他继续留在北境,功业亦当不失封候,可他却又还朝入都尉司,虽然位高权重,却与文臣武将都不是一路人。
他是因为什么,做出这些选择?慕雪盈猜不出,举了举手中的食盒,向侍卫说道:“去通报一下,就说我送来了宵夜。”
“夫人,”话音刚落,刘庆便走了出来,陪着笑脸说道,“大人爷还有些公务,请夫人先回去歇息。”
窗纸上的身影一动不动,韩湛显然并不准备与她搭话。慕雪盈没再纠缠,将食盒递给刘庆:“点心是我现做的,得趁热吃,凉了就走了味儿了,再有那碗燕窝是赶着炖的,火候上可能差点,请大爷多担待。”
之前云歌来书房时直接被拦在院门外,这样看来不许进书房是韩湛的规矩,她还不足以让他为她改变规矩。只要他明白她关切他,深更半夜还亲手为他备办饭菜就够了。
“是。”刘庆双手接了,恭敬行礼,“夫人慢走。”
“天冷,公务虽然要紧,也请大人保重身体,早些歇息吧。”慕雪盈殷殷嘱咐过,转身离去。
屋里,韩湛一字一句全都听在耳朵里,不动声色,翻着丹城的卷宗。
“大人,夫人亲手做的宵夜,嘱咐趁热吃。”刘庆提着食盒进来了。
打开来是一碟剔骨鹅翅,一碟半寸大的蟹肉小饺,一碟粳米糕,一碟菱粉糕,又有一叠蘸糕吃的绵白糖,全都拿白瓷梅花攒心碟子装了,五碟恰凑成一朵梅花,花蕊是一只缠丝红玛瑙碗,盛着大半碗晶莹剔透的燕窝。
美食美器,当年他也曾留意过这些风流蕴藉之事,只不过时移境迁,他早过了那个年纪,那个心境。
“查一下。”韩湛道。
刘庆知道他是要查验有没有毒,吃了一惊:“是夫人亲手做……”
话没说完,韩湛淡淡一瞥,刘庆再不敢说,连忙提起食盒:“是。”
韩湛拣出几份丹城的案卷,放在边上。
上次的事,他心里有数。他从不是重欲之人,突然与慕雪盈发生那种事,必定是遭人暗算。以他素日的严谨,以防卫的严密,能找到机会下手的只能是自家人。此事慕雪盈是最大的得利者,嫌疑自然最大。
既然已娶了她,以往的事他可以放过,但从今往后,她必须安分守己。
“查过了,没有问题,”刘庆提着食盒回来了,“小的现在给大人摆上?”
二更的梆子声恰在此时敲响,韩湛起身:“不必。”
他看得出她突然前来的目的,她在委婉地催促他回房。
大婚当天没有在家过夜,昨夜也不曾亲近,她是怕得不到他的欢心,无法在家中立足。
只要她安分守己,尽到妻子的本分,妻子该有的待遇和尊荣,他自然会给她。
卧房里。
慕雪盈听见动静连忙迎出去:“夫君回来了。”
韩湛闻声抬眼,她提着裙角快步从阶上下来,灯光自她身侧笼一层暖黄的光,她眼波流转,笑意温存,像所有恩爱不疑的妻子,迎候心爱的夫婿回家。
韩湛没说话,进了门伸手解衣,慕雪盈立刻凑上来:“我来吧。”
“不必。”韩湛依旧拒绝。
伸手去解纽襻,指腹上蓦地一软,却是碰到了慕雪盈的手指,韩湛低眼,她踮着脚尖仰着头,睫毛上拢一层淡淡的灯火晕光,笑靥如花问着他:“宵夜还合胃口吗?”
十指纤纤,指尖灵活,飞快地解开纽襻,替他宽了外袍。韩湛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荷花香气,和着肌肤的暖香,织成一道无形的网,冲淡了她擅自替他宽衣的唐突。
韩湛便也没再追究,淡淡说道:“时辰太晚,不宜进食。”
“是我疏忽了,”慕雪盈细细将衣服折好,挂在架上,“下次我早些准备。”
韩湛留意到她折衣的手法与他昨夜相同,亦且像他昨夜那样,挂在第二根横杆上。她在观察他,摸索他的喜好和习惯。迈步向净房去:“不必。”
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回,什么时候回,又如何准备。
余光瞥见衣柜旁多了一只黑漆嵌螺钿衣箱,桌上多了一套错金 妆奁,净房多了两只鎏金银盆,架上又添了几块细棉巾帕。都是她的东西,陌生、精致、柔软,与他房里简单冷硬的陈设全然不同,让人很有些不适应。
慕雪盈跟在身后,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显然并不喜欢她擅自在他的地盘增添东西,昨天也是出于这个顾虑,她将自己的应用之物都藏在不显眼的地方,但是现在,她决定改变策略。
西府夹墙底下,她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了危险,没有时间了,她需要立刻打入他的生活,取得他的庇护。
水是事先兑好的,不冷不热,韩湛漱齿净面,伸手去拿毛巾,慕雪盈已经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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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用这个吧。”
雪白柔软,带着清洗熨烫后干净幽淡的香气,是她的帕子。韩湛没有接,取了自己的擦着,心里却蓦地想到,今后这些与他的风格全然不同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他既已娶了她,也就不得不适应这种情况。
“夫君,”耳边吐气如兰,她凑近来,用那条帕子替他擦去鬓边残留的水迹,“这里还有点水。”
呼吸拂在面颊上,韩湛有一瞬间想起那夜模糊的片段,暖热,轻软,无止尽的纠缠。她退开来给他准备洗脚水,笑着叫他:“夫君泡泡脚吧。”
原来的脚盆已换成了半高的木桶,水是浅棕色,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儿,她柔声向他解释:“特意为夫君配的药浴,能活血解乏,天冷,泡一泡舒服些。”
韩湛顿了顿,到底脱了鞋袜,开始泡脚。
耳边残留着她呼吸的余香,脚心迅速升腾起暖热,沿着脚踝到小腿,再到膝盖,水汽朦胧着灯光,韩湛低垂着眼皮。一切都让人不习惯,一切都需要他去习惯。
屋里安静下来,慕雪盈看着他渐渐舒展的眉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不喜欢她亲近,不喜欢她碰他的东西,他或许有洁癖,挂衣服放毛巾都是固定的手法,固定的位置,或许他只是不习惯身边突然多了个人,今天的行动有些莽撞,但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效果是有的。
柔声问道:“夫君,要不要再添些热水?”
腿上触到一点柔软,韩湛睁开眼,她蹲低了身子替他挽高裤腿,不知是头发还是脸颊碰到他,染了水汽,湿漉漉的。
哗啦一声,韩湛起身:“不必。”
慕雪盈心里一凛,连忙去取毛巾,他已经自己取了擦好,大步流星出了净房。
丫鬟进来收拾,慕雪盈紧跟在韩湛身后,看见他眼睫深浓,辨不出喜怒的脸。
太过火了吗?慕雪盈有些拿不准,候着丫鬟们退出去,往熏笼里添一把莲蕊香:“夫君,要睡吗?”
韩湛点点头。被褥都已铺好,暖烘烘的,想来是刚刚熏过,她在边上晚妆,卸了钗环,乌油油披一肩好头发,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在衾枕间,不知道是熏香,还是她的香气。
让人蓦地想起那阙词:兰膏香染云鬓腻,钗坠滑无声。①
“夫君。”她回头向他一笑,吹熄了灯。
周遭蓦地陷入黑暗,韩湛没说话,眼底残留着最后的光亮里她莲瓣似的脸,明眸红唇,似喜似嗔,腮边浅浅一个梨涡。
香气一时浓郁,她在他身边坐下,向他偎依过来。
5. 第 5 章
韩湛觉得脖颈间微微的凉,是她的头发,从她肩头滑落,拂在他身上。又有点暖,是她的呼吸,不知怎的,又有点潮。她在他耳边低低唤他:“夫君。”
眼睛适应了黑暗,依稀看见她的轮廓,皮肤极白皙,暗夜里一层极淡的,朦胧的光。让人蓦地想起那夜里触摸、把握的手感,手心便有些痒。
“夫君。”慕雪盈又唤了一声,试探着,挽住韩湛的手臂。
能感觉他的肌肉蓦地一紧,他低了头慢慢向她逼近,慕雪盈屏着呼吸,有一刹那他高挺的鼻梁似要碰到她的了,窗外悠悠荡荡,二更三点的梆子声响了起来。
“睡吧。”他停住了动作。
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很快躺好,与她拉开距离,慕雪盈慢慢躺下,听见熏笼里银霜炭燃烧时极低的声响,嗅到他身上干净的澡豆气味和男子气息,压倒了莲蕊香气,暗夜里异样的暖热。
他不想吗?她刚才分明感觉到他的呼吸比平常灼热。慕雪盈想不通缘由,边上安安静静,韩湛依旧像昨夜那样笔直地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戒备的姿态。
也许是她太心急了,再耐心些,她会找到办法的。慕雪盈闭上眼睛,摒弃杂念,安稳入睡。
许久,韩湛睁开眼,看着黑暗中她安静的睡姿,慢慢又闭上。
院门外,韩愿匆匆赶来,遥望见漆黑的窗户,皱眉停步。
为着打听傅玉成的情况他奔走了一天,亲朋故旧俱都问了一遍,可案子进了都尉司,又是韩湛亲自审问,消息捂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
本想赶回来问问韩湛,偏又睡了,也只好等明天再找机会吧。韩愿转身离去,突然有些烦躁。
这件事他本来可以不管的,只不过觉得慕雪盈父母双亡又摊上官司,实在可悲,而她明明可以问韩湛,却偷偷来求他,显然是韩湛并不待见她。
她用那样卑劣的手段算计了他最敬重的兄长,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活该,但他跟她好歹曾是小时候的玩伴,就算她不仁,他也不能不义。
等这件事了结,她是死是活,他绝不再过问。
***
慕雪盈三更过半就醒了,悄悄穿好衣服,轻着手脚往床尾挪。
昨天她起晚了,没能给韩湛准备朝食,今天无论如何得给他准备好。
衣食住行虽然不起眼,却是谁也离不开,从这些琐细处入手,时间长了,韩湛自然会适应有她在身边,亲近依恋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屏着呼吸挪到床边,脚刚挨到地,听见身后极细微的动静,韩湛醒了。
慕雪盈连忙伏低身子,柔声问道:“吵到你了?”
“无妨。”韩湛看了眼窗外,并没有亮灯,还不到起床的时辰。重又闭上眼睛。
他常年带兵,睡觉极是警觉,她动作再轻他也会醒。更何况她一离开,被窝里突然就变冷了,大冬天里,一个人睡和两个人睡,差别还是有的。
慕雪盈不敢再说话,关上房门去净房里洗漱了,快步往内厨房去。
以往韩湛的早饭是外厨房做,她既然接手,便改在了内厨房。昨天已提前打了招呼,此时诸般菜蔬都已经备好,火也生了,刘妈妈笑着迎出来:“这些事我们办就行了,怎么敢让大奶奶亲自来?”
“厨房的事最琐碎磨人,妈妈辛苦了。”慕雪盈亲自递上一个红封给她,又含笑向厨房众人说道,“以后爷的早膳便在内厨房做,我待会儿就去跟太太报备,把爷的早膳份例从外厨房挪进来,份例拨下来之前的开支你们记个数目,到时候我去报,绝不会亏待了大伙儿。还有这些钱大伙儿拿着打点酒搪搪寒气,大冷天的,辛苦大伙儿了。”
云歌挨个送上红封,众人眉开眼笑,连连说道:
“都是小的分内的事,让大奶奶破费了。”
“大奶奶放心,小的们一定好好办,一定比外头办得可口!”
刘妈妈掂着红封沉,知道打赏给的多,推辞着不肯收,慕雪盈笑道:“妈妈快收了吧,这样大伙儿才能拿得心安。”
刘妈妈也只能收了,先前担心临时改到内厨房,账目上算不清楚,又担心突然多了一样活,手底下的人不满,如今见慕雪盈样样都安排得明白,出手也大方,这才放下心来:“大奶奶实在是爽利人,我替大家伙儿道谢了。”
众人没了后顾之忧又拿了红封,这顿饭办得格外顺利,慕雪盈带着食盒回去时,韩湛也刚好起床。
眼看他伸手去拿衣服,慕雪盈连忙上前替他取下:“我来吧。”
韩湛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抖开衣服为他披上,微凉的手指拂过他的后颈,蓦地一阵痒。
“哎呀我忘了,刚从外面回来,手有点凉。”慕雪盈连忙对搓双手,又向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笑着举到韩湛面前,“夫君试试,这下不凉了吧?”
淡淡的暖香和着她的笑靥一齐撞过来,韩湛顿了顿,她纤长的手指向他咽喉处一拂,替他扣上了扣子。
的确又暖了,碰到他的皮肤,又一阵说不出是痒是麻的怪异感觉。
一切都让人不习惯。却也不讨厌。眼看她还要再替他扣扣子,韩湛抬手止住,自己严严实实扣好,迈步去了净房。
“夫君后来睡着了吗?”慕雪盈跟在身后,带着歉意问道,“都怪我不小心,吵醒了夫君。”
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走后他立刻便睡着了,沙场上过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随时可能被打扰,见缝插针似的睡眠。韩湛淡淡道:“无妨。”
漱齿净面,她跟在身边,不失时机为他递上一切所需之物,韩湛低垂眼皮,听见她轻声唤道:“夫君。”
抬眼,她带着哀恳看着他:“若是方便的话,今天能不能早些回来?昨天没能回门,我想着今天找个时间祭拜下父母。”
韩湛恍然意识到,昨天是成婚三朝,应该陪她到娘家回门的,她父母双亡没地方去,便该夫妻两个祭拜一番才对。顿了顿:“好。”
慕雪盈松一口气:“有劳夫君了。”
“无妨。”韩湛迈步出来,伸手去妆台上拿梳子。
慕雪盈忙道:“我来吧。”
指尖刚要碰到,兀地听见他沉沉的语声:“放下。”
慕雪盈吓了一跳,回头,他伸手拿走了梳子。
神色没有什么异样,但她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为什么?只是把木梳,用了蛮多年头,木头都透着亮。可除此以外,也只是把普通木梳罢了,他为什么突然翻脸?慕雪盈没敢再动手,看着他挽好发髻,束好发冠,不由得又想起先前的猜测,他是不是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丫鬟摆好了饭,韩湛起身到食案前坐下,慕雪盈连忙跟上:“今儿是内厨房做的,天冷了,外厨房送过来饭菜都凉了,我想着以后夫君的早饭都在内厨房做吧,能吃口热的,我也好随时照应。”
外厨房供应账房、护卫等男仆的伙食,再加上他和韩愿,内厨房供应内宅女眷伙食,他如今娶了妻,确实应该改到内厨房。韩湛点点头:“可。”
“不太清清楚楚夫君的口味,所以照着昨天的菜色做的,若是有什么不妥夫君吩咐我。”慕雪盈递过牙著,又亲手给他盛饭,“天冷,又添了个暖锅。”
鸡汤和大骨吊的高汤,煮了羊肉、豆腐、菘菜、黄花,热腾腾的冒着白汽,韩湛尝一口,咸鲜醇厚,微微带着点胡椒的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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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肉带汤吃一口,身上暖洋洋的。
韩湛不知不觉吃了两碗,又吃了些烧饼、卷酥、菜蔬,因为添了暖锅,其他饭食便比昨天减了分量,明明是同样的菜色,不知怎的,却总觉得似乎更可口些。
听见她柔声问道:“夫君吃着还顺口么?涮锅子的高汤还有,要不要给老太太和太太都做一份?”
韩湛点点头:“可。”
饭毕时刘庆已经提着灯候在外面了,韩湛起身出门,慕雪盈像昨天一样送到院门口,天有些阴,灯光只能照出一小片光亮,他大步流星转过回廊,远处悠悠荡荡,传来四更四点的梆子声。
慕雪盈心里一动。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二更三点就寝,四更四点出门,日晷一样,分毫都不会差,昨夜他突然停住,也许就是因为就寝时间到了的缘故。
韩湛走出内院,冬衣领口高,最上面那颗扣子紧贴着喉结,因为是她扣的,总觉得沾染了她的什么,潮乎乎的,让人总忍不住想摸。道边突然有人赶上,唤了声:“大哥。”
是韩愿。韩湛停住脚步:“怎的起这么早?”
韩愿小他七岁,老来子养得娇,从不曾吃过他当年读书习武的苦,像这样一大早就起床,以往绝少见到。
韩愿不敢说是特意起了大早来堵他,掩饰着道:“起来温书呢,若是春闱按期进行,也不至于生疏了。”
舞弊案后春闱暂停,等结案后择期举行。韩湛点点头:“用功些好。”
抬步欲走,韩愿连忙拦住:“大哥,案子审得怎么样了?牵扯到了慕家,会不会影响大哥?”
他想来想去,不能直接跟韩湛打听傅玉成,韩湛会起疑心。只能从案情本身下手,况且他也确实担心跟慕雪盈的婚事会影响韩湛的前程:“那个傅玉成还没有招供吗?”
韩湛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韩愿被他看得心虚,连忙转过目光:“我听说之前大理寺审得有点狠,一条命去了大半条,他是关键的证人,若是有什么闪失对破案不利,我很担心大哥。”
韩湛看着他,没有说话。案子既交给了他,自然不会在查清之前让傅玉成出事,况且丹城的案卷确实有疑点。
昨夜他核对过,一是傅玉成签字画押的口供有几份日期相隔数日,但墨色、字迹,甚至傅玉成按的手印都十分相似,很像是同一天完成。第二,丹城的原始卷宗里傅玉成有七份,徐疏却只有三份,两份是乡试之后,一份在移交三司之前,徐疏是主要嫌疑人,没道理案卷比傅玉成少那么多,时间也不该如此不连贯。
只不过韩愿赶在这时候打听,实在可疑。迈步离开:“衙门的事你不要管,专心温书。”
“大哥,”韩愿追出去两步,想要再问,他摆摆手上了马,韩愿也只得说道,“路上有冰,大哥小心些。”
目送他走出街口,这才转身回来。烦躁之外,隐隐又有几分庆幸。
他太知道韩湛的厉害,审了这么多天还没出结果,这案子必定十分棘手。京中都道傅玉成是主谋,又道慕泓在世时跟泄题的主考官来往密切,这次舞弊很可能是慕泓生前便已策划。
他要走举业这条路,最要紧的就是名节,若真是娶了慕雪盈,那就等于沾上了科场舞弊的主谋,这么多年的清誉全都得毁了。
亏得是大哥娶了。但这件事总归是大哥替他跳了火坑,慕雪盈太不安分,他得看好她,绝不能让她再给大哥抹黑。
街口,韩湛勒马放慢速度,吩咐刘庆:“查查你二爷这几天的行踪。”
正房,黎氏睡得正香,忽地听见丫鬟叫她:“太太,大奶奶来了。”
门外,慕雪盈低眉垂目,安静等着。
6. 第 6 章
黎氏恍惚醒来。炭火烧得正旺,被窝里又软又暖,大冷天的,谁要起床!只闭着眼睛装没听见。
“太太,”丫鬟还在唤,“大奶奶有事请示太太。”
大奶奶大奶奶,哪门子的大奶奶,根本就是个扫把星,进门才几天,害得她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黎氏又是气恼又是困倦,猛地拉起被子蒙住头。
帐子薄,丫鬟隐隐约约看见了,想笑又不敢笑,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回禀:“太太,大奶奶说是老太太的事,要请太太示下。”
老太太的事?黎氏一个激灵。她最怕韩老太太,刚嫁过来时没少被韩老太太整治,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跟韩永昌也闹得离心离德,也就是这几年韩湛出了头,她这个当娘的才跟着沾了光,少受了许多婆婆气。真要是韩老太太的事,她是绝不敢耽搁的。黎氏不得不起来,带着气叱道:“一大早叫魂呢?让她进来!”
丫鬟开了门,慕雪盈恭恭敬敬走近,隔着帐子行礼:“给母亲请安。”
黎氏蓬着头骂道:“你有什么事?一大早野人一样只管吵!”
“本来并不敢惊动母亲,不过刚才给大爷安排早饭时做了个暖锅,大爷吃着可口,吩咐给老太太和太太都送一份,”慕雪盈平心静气,“儿媳不知道老太太的口味,特来请示母亲,是要羊肉锅还是鲜鱼,或者鸽子、鹌鹑这些?”
黎氏也不知道,韩老太太嫌弃她,这些年她办的膳食韩老太太从没说过好。烦躁着骂道:“你看着安排,多大点事,还来吵我!”
“那么就是鲜鱼剔了刺切片,配点鸽子肉,再加点菜蔬吧,”慕雪盈思忖着,“老太太上了年纪,一大早吃羊肉怕是不好克化,再者屋里烧炭,吃多了羊肉容易上火。”
“随便你。”黎氏困得睁不开眼,只着急撵走她再睡个回笼觉。
却又听她问道:“太太想吃什么?”
黎氏恨不得撕吃了她,恶狠狠说道:“不用,我受不起!”
“那么儿媳到时候跟大爷回一声,就说母亲今儿不想吃暖锅。”慕雪盈吩咐了云歌去跟内厨房交代,跟着又道,“母亲,这会子老太太应该起来了,要么我们过去时顺便就把暖锅送了?”
又要去那边?黎氏想死的心都有了,再想想昨天走的时候韩老太太的确说过让今天过去,也只得披衣下床:“走走走,催命的鬼似的,我怎么摊上你这个扫把星!”
热水早已经备好,黎氏一边洗一边撒气:“说了多少回让你在外头等着,你偏要横冲直撞,你是野人吗?”
“儿媳不敢。”慕雪盈没有分辩,“有件事要禀明母亲,大爷的早饭以后在内厨房做,想请母亲把份例改到内厨房。”
黎氏停住动作,原来她也有求她的时候!冷冷说道:“好好的改什么?一天到晚不安生!”
“外厨房在外院,我不方便过去,况且大冷的天饭菜从外厨房送过来也凉了一半,内厨房近些,能让大爷吃口热汤饭,”慕雪盈轻言细语,“也方便给老太太和太太添菜。”
“照这么说,你不进韩家的门,我儿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了?”黎氏冷哼一声,她想讨好韩湛,她偏不给她机会,“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偏你一来饭就凉了?”
慕雪盈抬眉,看见黎氏脸上的得意。昨天的饭她试过,的确凉了大半,韩湛虽然不挑剔,但黎氏身为母亲,竟全不心疼儿子,只知道斗气么?“儿媳不敢,儿媳只想好好服侍大爷。”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黎氏慢悠悠说道,“这可不是件小事,这么多年的规矩,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那么儿媳等母亲的示下。”慕雪盈知道说不通,便也没再多说。
在黎氏看来,却是头一次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心里得意到了极点,慢悠悠收拾完,吃了点心又喝了茶水,这才道:“走吧,催命一样催我,现在你又不急了!”
丫鬟婆子簇拥着出了门,慕雪盈扶着黎氏,天黑沉沉的,许是要下雪,打了两盏灯笼也觉得看不清,想了想又道:“还有件事请示母亲,大爷出门早,道上黑得很,我看这两天大爷用的都是盏羊角灯,不很亮,市面上有那种透亮的玻璃灯,我想着给大爷添两盏,一早一晚走路也方便些。”
灯不亮?黎氏拧着眉,大男人怕什么灯不亮,她这个大儿子皮实的很,何至于这么娇气。不过两盏玻璃灯也不是大事:“你报给鸾儿就行,多大点事,也来烦我!”
东府的情形慕雪盈知道,黎氏性子懒散,不擅长理账管家,所以三年前吴鸾来投奔时,黎氏便把管家权交给了吴鸾,如今但凡要走公账,都需要吴鸾批。慕雪盈答应着抬头,看见西府半掩的角门。
西府正房。
丫鬟禀报说大太太过来请安,蒋氏抿嘴一笑:“怕不是湛哥媳妇催着过来的。”
韩老太太冷哼一声:“辖制不住儿媳妇,可不就是这个结果。”
蒋氏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丫鬟打起撒花软帘,慕雪盈扶着黎氏进了门,韩老太太看见丫鬟提着食盒跟在后面,还没打开,扑鼻先一股子香气。
“给老太太和婶子请安,”慕雪盈福身行礼,含笑说道,“早膳给大爷办了个暖锅,大爷吃着说好,特意叮嘱孝敬老太太一份。”
亲手取了暖锅放在食案上,有余火煨着,热腾腾地冒着白汽:“高汤炖了半只鸽子,加了些黄花、菜心、山药,再把鲜鱼剔了刺片成成薄片烫熟,冬天里燥,吃这个既滋补又不上火。”
吃食不稀罕,可韩湛能想着孝敬,韩老太太心里舒坦,点点头:“还是湛哥儿想着我,有口吃的都记得往这里送。”
蒋氏连忙凑趣:“湛哥儿最有孝心,不管多忙都惦记着老太太,如今娶了媳妇,越发有了帮手了,湛哥媳妇也是个心思巧的,这吃法真是新鲜有趣。”
“都是大爷吩咐的,我只是听令办事罢了。 ”慕雪盈含笑谦逊。
屋里一阵热闹说笑,唯独黎氏黑着脸。儿子媳妇夸了个遍唯独不夸她?亏得她一大早巴巴地送过来!
这天婆媳俩依旧在西府服侍了一天,等半下午回到东府时,黎氏已经累得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回房睡了,慕雪盈看天色还早,顺脚便去了吴鸾住的西跨院。
两个管事媳妇正在里头报账,吴鸾坐在榻上,看见她时含笑招呼:“嫂子先请坐,等我办完手头的事,马上给嫂子办。”
这礼数,却是轻慢得狠了。慕雪盈没说什么,吃着茶等在边上,听那两个媳妇一个报的是请匠人修补家具,一个是韩愿屋里要换门帘子,数目都不大,无奈吴鸾问得细,翻来覆去足问了两炷香的功夫才算完事。
“让嫂子久等了,”等两个媳妇退下,吴鸾这才起身过来,向慕雪盈说道,“实在是太忙,应该先紧着嫂子的,却又走不开,嫂子不会怪我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然是不能怪她。慕雪盈笑了下,没有接她的茬:“早晨天黑,我想着添两盏玻璃灯,照路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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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
她没说是给韩湛买,吴鸾一时也没想到这一层:“两盏灯么,也不值什么,不过嫂子也看见了,家里大事小情都得我一样样去办,眼下手头还有几件急事……”
话没说完,丫鬟走来通报:“姑娘,二爷来了。”
吴鸾连忙起身相迎,亲自打帘子请进来:“二哥哥来了。”
韩愿迈步进门,看见慕雪盈时步子一顿,递了个眼色。
动作虽小,吴鸾却已看见了,不动声色拖过椅子请韩愿坐了,笑道:“二哥哥先请坐,嫂子交代我办事呢,等我先跟嫂子说。”
慕雪盈抬眼,吴鸾向她福了一福,带着点歉意:“嫂子别生气,嫂子的事我都记下了,不过家里还有几件急事立等着要办,等我想办法把嫂子的事往前提提,一定尽快。”
韩愿脸色一沉。这才进门几天,就敢指使人办事了?转向慕雪盈:“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凭什么你的事就要往前提?家里的事难道就不是事?”
慕雪盈看他一眼,这大半个月里类似的事有过几次,韩愿年轻气盛,对她又颇有成见,随便谁挑唆一句,立刻便就炸了。眼下有求于他,便也没分辩:“鸾妹妹记得就好,那么我先回去了。”
转身离开,身后吴鸾问着韩愿:“二哥哥找我有什么事?”
“刚好走到这里,过来看看你。”韩愿敷衍着。其实不是找她,是找慕雪盈。总归是叔嫂,又且定过亲,自己也知道私下见面并不合适,打听到她在这边,趁机找了过来。
余光瞥见慕雪盈已经出了门,连忙起身:“我走了。”
“二哥哥。”吴鸾喊了一声没叫住,韩愿飞快地经出了门。
心里窝着火,又有点拿不准,难道方才给她使眼色她没看见?怎么不等他便走了。紧赶慢赶,总算在院外追上她,低声说道:“姓傅的事还要再等几天。”
“好,”慕雪盈与他保持着距离,淡淡说道,“那我等着。”
韩愿突然又烦躁起来,他这样替她奔波,她却丝毫不知道感激,更何况还是为了傅玉成!拧着眉说道:“你既嫁了我大哥,以后就安分些,少跟外面的男人来往!”
慕雪盈怔了下,待想明白他的意思,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喂,”韩愿一阵愠怒,他让她走了吗?这是给谁甩脸子呢?紧跟两步追着,“你站住!”
声音大了点,惊得路过的丫鬟一个激灵,回过头来看,韩愿不敢再喊,眼睁睁看着她轻云似的,一眨眼便走远了。
慕雪盈回到房里时,气也消了大半,取了十两银子唤过云歌:“你拿去给刘妈妈,就说改份例的事大概还要几天,这钱我先垫着,等份例下来了再说。”
黎氏眼见是要用这件事拿捏她,厨房里都是辛苦干活的人,不能让她们又出力又赔钱。
十两银子,钱匣子一下空了大半,云歌虽然心疼,却也知道不能省这个钱,双手接过:“是。”
她匆匆去了,慕雪盈准备好祭拜的东西,左等右等不见韩湛回来,天黑时刘庆来了:“回禀夫人,衙门里有事走不开,大人今晚不回来了。”
不回来吗?慕雪盈有些失望,想了想取了条羊毛毯子,又装了一匣子点心:“夜里冷,记得提醒大人添衣,熬夜的话要吃点东西垫垫,好歹睡会儿,别熬通宵。”
“大奶奶,”王妈妈走近来,“太太头疼,让过去侍疾。”
慕雪盈顿了顿,将点心匣子交到刘庆手里。
7. 第 7 章
二更近前,刘庆带着东西回到都尉司:“大人,话已经带到了,这是夫人给大人带的毯子和点心。”
韩湛抬眼一看,包袱里装的是条厚厚的羊毛毯子,匣子里是新蒸的千层糕和藕粉圆子,一甜一咸,一方一圆,精致得像是玩器,匣子是双层,外层注了热水保温,点心都还热着。
若不是早晨答应过早些回去陪她祭祀父母,他并不会专程打发人跟她说行程,只是没想到她还想着给他准备这些。
听得刘庆又道:“夫人嘱咐大人好歹睡会儿,别熬通宵。”
这些年时常熬通宵,却是头一回有人劝他别熬。韩湛提着朱笔正要批写,忽地又停住:“夫人在家做什么?”
刘庆有些意外,以韩湛的性子,没想到居然会过问慕雪盈。忙道:“走的时候太太头疼,传了夫人过去侍疾。”
头疼?韩湛顿了顿,没有说话。黎氏的老毛病了,只要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立刻便开始头疼,请医吃药都不管用,必须要顺了她的心才能好。这些年里,他也领教过许多回。
她大概是得罪黎氏了。她办事妥帖,性子又温和柔顺,除了成亲这件事,还能有什么得罪黎氏?
韩府,东府。
黎氏躺在床上,头上敷着热毛巾,一叠声唤着慕雪盈:“毛巾都凉了也不知道给我换,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
慕雪盈快步上前换下旧的,刚敷上拧好的热毛巾,黎氏立刻叫起来:“热死了,你想烫死我吗?”
慕雪盈连忙取下来,毛巾是她亲手拧的,烫不烫自然心里有数,黎氏是找借口整治她。抖开毛巾晾了晾,待不那么热了才又叠好敷上,黎氏立刻又叫起来:“都凉透了,便是没病,贴上这个也得冻出病来,你是存心不让我好是不是?”
慕雪盈便又取下来,加了热水重新拧好,递给黎氏:“母亲试试这个行不行。”
黎氏没有接,冷哼一声:“这盆水用了多久了?投一遍又一遍的,脏成什么样了?还不赶紧去给我换了!”
“是。”慕雪盈答应着,果然拿去倒掉,重又开始兑水。
黎氏看着她忙来忙去,心里痛快到了极点。怎么早没想到这个法子?这两天想整治她让她站规矩,结果莫名其妙变成了一起去西府站规矩,弄得自己腰酸背疼,生不如死,亏得今晚韩湛不回来,倒让她想起这个好主意。
今晚一定要好好收拾她,等她困了累了打盹偷懒,就治她一个不孝之罪,休了她。
黎氏安稳躺着,看慕雪盈拧好了毛巾过来,冷冷说道:“毛巾不能热也不能凉,你老实守着,勤着些换,一整夜都不能断。”
“是。”慕雪盈小心为她敷上毛巾,听见外面悠悠荡荡,一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
内厨房。
云歌送回来一口没动的晚饭,带着歉意向刘妈妈说道:“大奶奶照顾太太去了,没来得及吃,麻烦妈妈收拾一下。”
为着等韩湛,慕雪盈并没有吃晚饭,只是没想到韩湛没回来,又突然被黎氏叫过去侍疾,此时饿着肚子干活,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刘妈妈也听说了这事,忙道:“不麻烦,难为姑娘还亲身跑一趟。”
她手脚麻利,带着人将晚饭分类别样,放得住的收起来,放不住的分去各处晚饭食用,云歌帮她一起收拾着,叹了口气:“大奶奶还一口饭都没吃呢。”
刘妈妈抬头,她眼角湿湿的,显然很为慕雪盈担忧,可主子的事,她们做下人的自然不能插嘴,只安慰道:“以后房里多备些点心,得了空就垫垫。”
“妈妈提醒的对,”云歌有心跟她接近,顺着她的口风便说了下去,“今儿多谢妈妈帮着做了那些点心,大奶奶装了满满一匣子,让庆哥给大爷送去了。”
又道:“大爷平日里忙,庆哥跟着大爷,也够忙的。”
一提起儿子,刘妈妈话就多了,笑叹道:“可不是嘛,大爷忙,庆哥儿就得跟着忙,不过跟着大爷有体面,还能学本事,庆哥儿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喽!”
“庆哥又能干又诚朴,我看这些人里头大爷最看重的就是庆哥。”云歌夸赞着。
“他别的本事没有,也就是老实罢了。”刘妈妈越发高兴了,“我只盼着他能好好办差,别丢了我们几辈子的体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投机,此时内宅各处饭食都已经照料完毕,刘妈妈带着手下吃饭,硬拉着云歌再吃些,云歌推辞不过,一道吃了又帮着收拾,听见外面两声梆子响,二更了。
姑娘这会子饿不饿?有没有歇歇?云歌满心里担忧也只得压下去,含笑向刘妈妈问道:“妈妈,大爷平日里喜欢吃什么呀?”
正房。
炭火烧得暖烘烘的,头上的毛巾不冷不热刚刚好,黎氏恍恍惚惚正在梦里,突然听见慕雪盈问道:“母亲,毛巾是不是凉了?”
黎氏猛地惊醒,睡意消失了一大半,带着愠怒叱道:“凉不凉的你自己不会试?吵什么吵!”
“儿媳愚笨,怕试不好,还是得母亲说了才准,”慕雪盈一脸恳切,“关乎母亲的身体,半点不能马虎。”
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又来了,黎氏一把拽下毛巾:“凉了,去换!”
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轻手轻脚去兑水换毛巾,睡意涌上来,黎氏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又被她唤醒:“母亲试试温度合不合适。”
睡意再次被驱散,黎氏气得一骨碌爬起来:“你自己不会试?”
“儿媳不敢自作主张,”慕雪盈将毛巾递给她,“一切都以母亲为准。”
黎氏杀人的心都有了,拽过来捂上:“行了,烫不死人!”
毛巾热乎乎地敷着,房里只有远处点一盏小灯,模模糊糊,便是再大怒气也都被困意压下,黎氏很快又睡着了,只是立刻又被唤醒:“母亲,是不是该换毛巾了?”
黎氏勃然大怒:“你成心不让我睡觉是不是?”
“儿媳不敢,”慕雪盈语声轻柔,一脸恭顺,“母亲还病着,儿媳半点不敢马虎,所以才来请示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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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氏气得头都要炸了,这下看明白了,她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她不困的吗?自己好歹一直躺在床上,她却是忙来忙去一会儿都没闲,怎么就不困呢!
慕雪盈低眉垂目,神色平静。是困的,也很累,只不过这样的夜晚她经历过太多,母亲过世后这么多年都是她照顾父亲,尤其父亲过世前那两年,一大半时间都缠绵病榻,这样彻夜不眠的照顾她早已习惯了。
黎氏想用这个拿捏她,实在是打错了主意。
“再去换!”黎氏摔过毛巾。左右也睡不着了,就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
“是。”慕雪盈捡起来换了条新的,平心静气,开始兑热水。
到第二天早上时,过去西府服侍韩老太太的,便只有慕雪盈。
黎氏病倒了。昨晚是装头疼,现在是真头疼,太阳穴上贴了膏药,素日里治头疼的药吃了几丸,却都不见效,只得派人去请大夫。
韩老太太听慕雪盈说了缘故,冷哼一声:“她又头疼了?”
“是,”慕雪盈道,“已经让人请大夫去了。”
“大夫有什么用?她这个头疼看心情,顺了心立刻就好。”韩老太太话锋一转,“听说你伺候了一夜?”
“是,”慕雪盈道,“母亲病着,正该媳妇尽孝。”
“好,”韩老太太点点头,“回去服侍你太太吧。”
候着她走远了,韩老太太冷冷道:“蠢货。”
蒋氏心里明白是说谁,只当做没听见。
慕雪盈出了西府,顺着夹墙往东府去。
墙头上一蓬干透的枯草随风摇晃,似有鸟雀或是别的什么,忽一下晃过去。
那种脊背发凉,如附骨之疽的感觉又来了,慕雪盈快走几步跨进西府,低头,看见云歌眼中同样的惊慌。
“姑娘,”云歌紧紧搀着她,“是不是那些人?”
那夜的奔逃和血光掠过眼前,慕雪盈定定神:“别怕,这里是韩府,不会有事。”
心里却明白,不能再拖下去了,唯有抓紧韩湛,才能保全性命。
正房里。
大夫诊完脉开了药,黎氏正由吴鸾服侍着吃药,就听丫鬟回禀道:“太太,大奶奶来了。”
“让她滚,”黎氏立刻又炸了,“别让我看见她!”
“姨妈,”吴鸾连忙劝住,“嫂子也是担心您,就让她进来服侍吧。”
“不用她来,看见她就烦!”黎氏连着几天没睡好,又困又累,心浮气躁,“我真是想不通,怎么那天让她占了先,抢了这个巧宗……”
“姨妈说什么呢?”吴鸾急急截住话头。
黎氏反应过来,连忙改口:“没什么。总之我不要见她,让她滚!”
门外,慕雪盈得了回话,转身离去。
原以为黎氏会趁此机会再让她侍疾,没想到竟然让她走。
倒让她意外得了半天清闲,补了觉,又把近来的事情细细捋一遍,核对了账目。
外面有动静,韩湛回来了。
8. 第 8 章
斜阳从墙头映照,在她脸上留下温暖轻柔的光影,她带着笑快步向他走来,韩湛蓦地想到,他好像是第一次在这时候看见她。
她来了快一个月,他一直忙着,统共只见过两三次,就连成婚那天也都是揭了盖头立刻走人,只记得当时天色昏黑,空气里满是爆竹的硝火味。
原来黄昏时候的她,是这般模样。
“夫君回来了,”慕雪盈走到近前,仰着脸向他脸上端详,“昨晚熬夜很久么?眼底下都青了。”
韩湛下意思地伸手想摸,立刻又止住。嗅到她颈间发间淡淡的香气,她眼底下也有淡淡的青灰色,他已经听说了,昨夜她一整夜都在黎氏房里侍疾,片刻不曾合眼。
待会儿她,会不会向他抱怨。韩湛迈步向内走去:“昨天临时有事耽搁了,抱歉。”
昨天查到一条新线索,熬了个通宵审理,今天又紧赶慢赶,这才能挤出时间回来陪她祭祀。
慕雪盈没想到他竟会向她道歉,怔了一下才道:“夫君言重了,夫君公务在身,我都明白的。”
跟着他往屋里走,心里觉得微微的异样。莫说韩湛这样位高权重的男人,便是贩夫走卒,失了约也未必会向妻子道歉,韩湛的人品绝没有问题。她是不是可以信任他,把那些信交给他?
“取素服来。”韩湛进了屋,吩咐小厮。
“夫君,我去吧?”慕雪盈试探着问道。
“不必。”韩湛说着,余光瞥见架上搭着件银鼠斗篷,是她的,大约是外出时穿过,回来便放在了那里。这屋里属于她的痕迹,正一点点侵蚀着他的属地。
慕雪盈的目光顺着他的向架上一望,又落回到他不辨喜怒的脸上。他不肯让她替他取衣服,不肯让她碰梳子,是洁癖,还是不信任她?这几天她一点点让自己进入他的生活,但也仅止于此了,他的东西她并没敢动,在不确定会不会触怒他之前,她不能冒险。
说到底,他们还是两个陌生人,那些信关乎无数人的生死,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小厮送来素服,韩湛伸手解衣,慕雪盈忙道:“我来吧。”
她不等他拒绝,踮起脚尖为他解了领口的扣子。她的呼吸拂在他咽喉处,轻,暖,湿,她的指尖也是。韩湛低垂眼皮,觉得喉结上有点痒,她忽地双手合围,抱向他腰间。
肌肉不自觉地一紧,韩湛在抗拒与犹豫中屏着呼吸,嗒一声轻响,她解开他腰间玉带的搭扣,松开了手:“好了。”
暖湿的感觉随着她拉开的距离,渐渐消失。韩湛看见她的笑靥,梨涡在右边,深而小,让人蓦地想起俗话里管这个叫酒窝,难道能够盛酒?还是说看一眼便能让人沉醉?
“夫君,”慕雪盈替他宽了外袍,试探着,去拿边上的素服,“昨天早上的暖锅老太太很喜欢,再三惦念夫君,要么等祭祀过后,我们去看看她老人家?”
韩湛先一步拿起穿上:“好。”
“这里。”她忽地笑了下,凑近。
韩湛下意识地又屏住呼吸,她踮着脚将他腋下的衣带系好,跟着拿起勒帛①,双手再次向他腰间合围。
那股子淡淡的香气忽地浓郁,她伏在身前低头为他系勒帛,韩湛看见她浓密的乌发底下露出纤长的后颈,白,软。模糊想起那夜之后,仿佛她脖颈上留着许多嫣红的印痕。
要怎么样,才能留下那些痕迹?
“母亲病了,昨夜我服侍了一宿。”慕雪盈系好勒帛,似是随手,抚了抚他衣上的折痕。
那股子香气淡了点,但也并没有很淡,韩湛略有些心不在焉,等着她向他述说昨夜的委屈。但她很快转开了话题:“上午大夫来看过,开了几剂汤药,这会子母亲应该还没睡,夫君是不是过去看看?”
韩湛顿了顿:“好。”
昨夜的情形他想象得出,黎氏并不是容易相处的人,更何况存心磋磨。可她没有抱怨,甚至还提醒他去探病,这一点,让他很满意。
和睦后宅,孝敬公婆,身为他的妻子,必须能担起这些责任。
云歌备好素香、素酒、素果品,慕雪盈亲手摆好了,向韩湛歉然道:“夫君稍待片刻,我去换衣服。”
她躲去屏风后更换素服,御赐的丝绢底秋狩图屏风,平日里并不觉得透光,但不知怎的,此时她起伏的影子却清清楚楚映在上面,纤手微抬,解开了腋下的衣带。
韩湛转过头,明明看不见,脑中却异样清晰地浮现出玲珑浮凸的风光,让他突然意识到,并不是此时,而是那夜里曾经见过。
慕雪盈换好素服,从箱笼里取出父母亲的灵位,逃出丹城那个慌乱惊恐的夜,她身上带着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净手焚香,因是私祭不好声张,便也只是默默跪着祝祷,边上身影一晃,韩湛撩袍跪倒。
慕雪盈猛地一怔,忙低了头,心里有些发苦,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在这种情形下成亲,她不敢奢望他会尊重她,更不敢奢望他能敬重她的父母,然而此时他执礼严谨,像足了每一对门当户对,夫唱妇随的夫妻。
香烟袅袅,随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窗棂缝隙里,韩湛看见慕雪盈微红的眼梢,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在想什么?
昨天提审之后,大理寺卿打着贡贺新婚的幌子,明里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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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向他询问她的情况。他很清楚是为了舞弊案,虽然以目前的证据来看这桩案子跟她并没有关系,但傅玉成在慕家生活那么久,与她关系亲厚,她早已及笄,慕家却始终不曾提过履行婚约的事,韩家人也抱着口头婚约不做数的念头,盼着能含糊过去,各自嫁娶。
所以她为什么,那么多年不要求与韩愿成亲。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窗外,慕雪盈抬头:“夫君,时辰不早了,是否该去探望母亲?”。
韩湛起身:“好。”
不等她服侍,自去房里换了常服,出来时她也换好了,跟在他身后向正院去,韩湛走出去几步回头,她落在后面几步远,让他想起自己步子大走得快,她怕是跟得吃力,下意识地将步子放得慢了又慢。
正房里。
黎氏蓬着头靠在吴鸾身上,连珠炮似的向韩湛告状:“让她打个手巾把子,先是差点把我烫死,跟着差点把我冻死,让她夜里守着换毛巾,她换一回叫醒我一回,没病也让她折腾出病来!”
韩湛没说话,慕雪盈早已福身请罪:“都是儿媳的错,儿媳愚笨,没能让母亲满意。”
韩湛看她一眼。她是故意的,知道怎么都不能让黎氏满意,干脆事事请示,绵里藏针的抵抗。狡黠、谨慎,又始终牢牢卡着分寸,她行事一直如此。“我知道了。”
“知道有什么用?难道你就由着她这么折磨你娘?”黎氏嚷起来,“当初不让你娶,你不听我的,弄了个扫把星进门,连婆婆都不孝敬的东西,还留着她做什么?休了干净!”
“姨妈消消气,”吴鸾连忙劝道,“嫂子也不是故意的。”
韩湛忽地看过来。
淡淡一瞥,随即转开,吴鸾心里却是一凛,连忙闭了嘴,边上黎氏还在吵嚷,韩湛沉声道:“母亲安心养病,儿子去看看祖母。”
不等黎氏发话,转身便走,慕雪盈连忙跟上,身后黎氏哭起来:“有了媳妇,连老子娘都不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姨妈消消气,”吴鸾低声劝着,“这事怪不得大哥哥,这些天他一直忙着,家里的情形未必知道。”
“他怎么不知道?他让那个扫把星迷住了,连我的死活都不顾!”黎氏又哭又嚷。
吴鸾低着头:“大哥哥院里什么情形,咱们也不清楚。”
一句话提醒了黎氏,不是还安插了王妈妈在韩湛院里吗?忙道:“把王家的叫来!”
冬日里天黑得快,快到西府夹墙时,四面已经是一片苍灰,慕雪盈放慢脚步,与韩湛拉开距离。
墙头上灰蒙蒙的,看不分明,前面的韩湛忽地停步。
9. 第 9 章
这会子正是掌灯前的空档,角门上的灯笼随风晃着,等着小厮过来点灯,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夫妻俩的脚步声若有若无,掺在夜风里。
“夫君,”慕雪盈快走几步跟上韩湛,“怎么了?”
“没什么。”韩湛等她走近了,重又抬步,“以后出入这里,记得多带几个人。”
所以他发现了吗?那些暗中窥伺的人。慕雪盈思忖着点头:“好。”
身后一点灯火,却是云歌送了灯笼过来,韩湛吩咐道:“让黄蔚过来见我。”
黄蔚是他的侍卫长,也管着韩府的防卫。慕雪盈放下心来,看来他已经发现了那些人的踪迹,有他插手,无论那些人是谁派来的,想来都不敢轻易在韩府造次,她这条命,至少保住了一大半。
不远处几星光亮,西府的仆从依次点亮了各处灯火,韩湛迈步向前,想着方才一闪而逝的人影。
是什么人,为着什么,竟敢在他眼皮底下跳荡。
“姑爷,姑娘,”云歌走出几步又回头,犹豫着说道,“方才太太叫了王妈妈过去问话。”
慕雪盈抬眼,韩湛神色平静,点了点头。
正房。
王妈妈絮絮叨叨说着这几天的情形:“大爷大前天快二更天才回来,进门就睡了。前天也是二更,先去的书房,大奶奶给大爷做了宵夜点心,我牢牢记着太太的吩咐,特意去打听了,大爷没吃。昨天早上走的时候倒是大奶奶给安排的饭,好像有暖锅,有卷酥,还有……”
“王妈妈,”吴鸾听她老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出声打断,“这些天是不是大奶奶服侍大爷穿衣梳头?大爷的衣服鞋袜是大奶奶掌管吗?”
“哎哟,这个得让我想想,大奶奶平常不怎么让我进屋,”王妈妈极力回忆着,“好像没有吧,我瞅着今儿还是丰年给大爷拿衣裳。”
吴鸾心里一宽,丰年是专管衣帽的小厮,韩湛有点怪癖,他的东西轻易不让人碰,既然慕雪盈没能接手这些,那就说明韩湛对她并不怎么样。
黎氏却听不出来其中关窍,只管追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还有件大事,哎哟我的太太啊,”王妈妈凑近了,眨巴着绿豆眼睛,“今儿大爷一回来就让丰年去拿素服,我想着又没什么事,做什么穿素服?后来大奶奶就拉着大爷在卧房里关了门,我越想越不对劲,赶紧跑去后面扒着窗户一看,太太,您猜怎么着?”
“少给我卖关子,”黎氏最没耐心,催促着,“快说,怎么了?”
“大奶奶拉着大爷跪着烧香,台子上摆着大奶奶爹娘的灵位呢!”王妈妈一脸得意说道。
“什么?”黎氏一下子炸了,“那个犯官司的嫌犯,凭什么让我儿跪?立刻把那个扫把星叫过来,真是反了她了!”
“姨妈消消气,死者为大,拜一拜也没什么。”吴鸾见她也说不到点子上,连忙扶住她,叹着气摇头,“只是姨妈还病着,家里还有老太太,不该偷偷在家里烧纸,到底有些犯忌讳,可能嫂子也不太懂规矩吧,姨妈别怪她了。”
她不露痕迹把烧香换成了烧纸,王妈妈动动嘴唇,想说并没有看见烧纸,就听黎氏怒冲冲说道:“怪不得我头疼一直不好,原来是她背地里烧纸害我,这个不孝的东西,立刻叫她滚过来!”
王妈妈犹豫了一下,转念一想,既然祭拜,哪有不烧纸的?这事错不了。忙道:“我这就去。”
“等等,”吴鸾连忙拦住,“姨妈,大哥哥还在呢,这事嫂子肯定禀报过大哥哥,大哥哥忙得很,不必为这些小事去烦他,不如明天再说。”
方才韩湛看她那一眼,让她至今有些怕,总觉得自己那些心思都被韩湛看破了,吴鸾觉得,还是等他不在家时再来处理,更妥当些。
黎氏想的却是别的,方才她那样告状,韩湛却没有收拾慕雪盈,难道是被勾住了,娶了媳妇忘了娘?忽地向王妈妈问道:“他们夜里怎么样?”
王妈妈撇嘴:“不怎么样,这么多天了,大爷一次水都没叫过。”
吴鸾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时,涨红着脸飞快地跑了出去,到廊下又忍不住停步,就听里面黎氏冷哼一声:“我就知道我儿瞧不上她,看我明天不休了她!”
吴鸾心里一宽,脸上更红了,快步走下台阶,青石甬路上韩愿正往这边来,吴鸾忙迎上去:“二哥哥。”
“你刚从母亲那里过来?”韩愿说着话,步子没停,“大哥呢,在没在里头?”
好容易今天韩湛回来得早,他惦记着去问问傅玉成的消息。
吴鸾怕他撞见王妈妈,连忙拦住:“大哥哥去老太太那边了,太太生着气头疼,怕是要歇歇,二哥哥别过去了。”
“又生什么气?”韩愿停住步子。
“大嫂背着人在家里偷偷烧纸,”吴鸾见他脸色一沉,忙道,“二哥哥别生气,大嫂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以后肯定不会了。”
“胡闹!”韩愿拂袖,“一点规矩都不懂,我去找她!”
他转身就走,吴鸾连忙拉住,一脸歉疚:“都怪我嘴快,二哥哥,你别怪大嫂了,她也许只是不懂家里的规矩。”
“你呀,就是太好心,总是替别人着想,”韩愿皱着眉,“就算她不懂韩家的规矩,难道她们慕家的规矩就是在家里烧纸?”
“话虽这么说,可二哥哥要是因为这个跟大嫂起了争执,那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吴鸾哽咽着,“况且大哥哥好不容易早回来一次,也不能让他为这些事生气呀。”
这句话说得韩愿踌躇起来,慕雪盈是该敲打,但韩湛难得空闲,怎么好给他添烦。不如等方便时,私下里说她。叹口气:“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提这事。”
他迈步往西府去,吴鸾松一口气。
真要是让韩愿当着韩湛的面闹起来,先前的筹划就都白费了。
每次提起慕雪盈,韩愿总要生气,从前倒还罢了,慕雪盈是他的未婚妻子,出了差错他自然得管,但现在慕雪盈已经嫁了韩湛,就算要管教,也该是韩湛出头,他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
韩愿来到韩老太太院里时,抬头,先看见慕雪盈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手里拿着执壶,正在添酒。
这一幕似曾相识,是在哪里见过呢?
屋里,晚饭摆好,慕雪盈依次为众人斟了酒,到韩湛时轻声叮嘱:“夫君少喝点,这个酒后劲儿大。”
黄酒,热过后散发着淡淡的甜味,她纤长的手指握着白瓷盏向他面前放下,韩湛看见她修成椭圆的指甲,没有染凤仙花,干净整齐,根部一个清晰白净的月牙。
身后有动静,韩愿来了:“大哥。”
丝绒软帘慢慢落下,韩愿快步上前,余光瞥见慕雪盈握在手里的白瓷执壶。他想起来了,在丹城那年夏天她做了果子露,葡萄和梅子做的,甜中微酸,在井水里冰了几个时辰,喝一口沁凉入脾,她拿一个白瓷执壶给他倒,他贪凉又贪嘴,一碗接着一碗,喝光了整整一壶。
果子露只稍稍有点酒劲儿,成年人几乎不会觉察,但他那时候太小,从没喝过酒,那一壶果子露让他睡了大半个下午,醒来时盖着薄被躺在葡萄架底下,她拿湿毛巾给他敷额头,他困、恍惚,半闭着眼,握着她的手唤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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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愿哥儿来了,”韩老太太笑着,“难得你们哥俩来得齐全,坐下一起吃吧。”
侍婢连忙添碗筷,慕雪盈原是站着服侍的,顺手便接过来摆好,韩愿默默坐下,蓦地又想到从前在她家吃过几次饭,慕家人口简单慕泓又不爱排场,差不多的事情都是慕雪盈亲自张罗,像这样替他摆碗筷,从前也曾有过。
近来每次见她总是气恼烦躁,耻于与她相提并论,此时想着往事,不知不觉,将来时的怒气消减了大半。
“喝点吧,”手边多了个白瓷酒盏,却是韩湛为他斟了一盏酒,“天冷,这个能挡寒气。”
韩愿连忙站起:“多谢大哥。”
“你们瞧瞧,他们兄弟俩从小就好,长大了越发兄友弟恭起来了,”韩老太太笑着说道。这是韩湛成亲之后,夫妻俩第一次与韩愿共处,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场面尴尬,但兄弟两个并没有因此生出芥蒂,慕雪盈也算乖觉,根本就不往跟前凑,只站在她身后布菜递箸,韩老太太放下心来,“很好。”
“可不是么,难得他们兄弟俩情分又好,又都是人尖子,”蒋氏笑着凑趣,“谁人提起来不夸咱们韩府一个武曲星一个文曲星,都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少年郎呢!”
韩愿举杯抿一口,甜而浑厚的酒味。从小他就跟韩湛亲密,后来家里出事,韩湛放弃举业跟着韩老太爷去了北境,风雨飘摇中撑起这个家,他很清楚自己能安稳读书做韩二公子,全是韩湛的牺牲。大哥样样都好,是他自幼仰望的高山——可惜,却被他连累,娶了慕雪盈。
一顿饭吃完也快到戌时,韩老太太上了年纪睡得早,兄弟俩不敢多留,告退出来。
出了西府到夹墙底下,韩湛抬眼,看见墙边高树上几个模糊的影子,是黄蔚的人。方才他交代过黄蔚,一要查清那些窥伺之人的来历,二要加强守卫,确保府中安全。
“夫君,”慕雪盈快走几步跟上来,取出袖中的风帽,“刚吃过酒不能受风,戴上这个吧。”
她抖开风帽想为他戴,韩湛抬手止住:“不必。”
几步路而已,他何至于娇嫩到这个程度。
身后,韩愿停住步子,皱眉看着。
吃饭时慕雪盈并没有落座,一直在边上布菜斟酒,有韩老太太和蒋氏在,她做晚辈小心服侍也是应该,不过他留神看着,慕雪盈最关切的,是韩湛。
饭刚吃完,立刻就添,目光看到哪个菜,她立刻就去夹,眼下,又带着风帽关切他会不会受风。她倒是身段灵活,这才几天,就对韩湛如此殷勤。
“还是戴上吧,”慕雪盈坚持着,“天冷,黄酒容易发散,夫君又出了点汗,千万马虎不得。”
她知道他并不喜欢她太亲近,但他也不是全然攻破不得,这些天一点点浸润,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已经不像开始那么生硬。
韩湛还是推开了,迈步向前:“无妨。”
慕雪盈也只得跟上,带着笑柔声道:“那么夫君回去喝点蜜水吧,可以解酒。”
他们并肩走着,灯笼光从前面映照,他俩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交叠向后,韩愿皱着眉头站着。
眼前不觉又浮现出那个夏日午后,茵茵的葡萄架,沁凉的果子露,她那时候,怎么不给他蜜水。
韩湛走出去几步,发觉韩愿没跟上来,随口唤了声:“二弟。”
半晌没听见回话,回头,淡淡的月亮光底下,韩愿站在原地,怔怔望着前面。
韩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慕雪盈低着头,正叠着风帽。
10. 第 10 章
到家已经是一更时分,韩湛伸手解衣,慕雪盈连忙凑近来:“我来吧。”
韩湛欲待推辞,想想又算了。这些天他推辞过无数次,反而她越来越亲近,既已经成亲,想来夫妻亲睦是迟早的事,又何苦做这种无谓的坚持。
垂目看着,她熟门熟路替他解开衣带,宽下氅衣,淡淡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忽远忽近,韩湛不觉又想起方才韩愿怔怔看她的模样。
他看得出来,韩愿有事找他,但是方才问起来,韩愿又推说无事。
跟她有关吗?不然怎么一直盯着她看。他这个弟弟一向不怎么沉得住气,若是跟她有关,方才又为什么不说。
熏笼上炭火正暖,慕雪盈抖开氅衣放在上面烘着,回头笑向韩湛:“夫君少待,我马上去调蜜水。”
“不急,”韩湛道,“你先吃饭。”
方才在西府她一直站着伺候,半口都不曾吃,他又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无谓让她饿着肚子再服侍他。
“大爷,”王妈妈忽地走来,“太太还是头疼,让大奶奶过去伺候。”
慕雪盈忙道:“我这就去。”
韩湛低眼,她唇边笑意未散,丝毫不见怨怼。沉声道:“先吃饭。”
“大爷,太太让大奶奶……”王妈妈想说黎氏吩咐过,让慕雪盈一回来就立刻过去,话没说完,就见韩湛淡淡看过一眼。
并不见得如何严厉,但不知怎的,突然让人头皮发麻呼吸发紧,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畏惧,王妈妈咽了口唾沫,强撑着说完了:“立刻过去。”
“先吃饭。”韩湛道。
王妈妈再不敢吭声,眼见云歌过来摆饭,也只得跟着帮手。
韩湛便走去里间,拿了本书看着。
慕雪盈低着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暗松一口气。
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多少也摸清了点韩湛的脾气,他是正人君子,就算对她没多少情意,只要她能做好妻子的本分,他就会给她妻子应有的待遇,绝不会无端磋磨她。
成熟,敏锐,有魄力又有手腕,他比预期好得多,只要用心经营,韩夫人这个位置,一定能给她相应的回报。
韩湛看着书,目光不自觉地,从书的边缘瞟向外间。
慕雪盈正在吃饭,吃得很快,丝毫不曾磨蹭扭捏,他是多年沙场培养出来的习惯,吃得也快,这样的做派却是合他的脾胃。但她吃得虽快,仪态却很优雅,不像他在军中待久了,多少有些匪气。她吃得不多,一碗粥一些菜蔬,看样子就要停下,韩湛放下书。
侍疾并不是个轻松活,何况对方是黎氏,不吃饱,怎么能行。正要出声叫她,她夹起一个包子,放在碟子里。
韩湛抬眼,她倒了些香醋蘸了,张口吃起来。她吃得很香,两腮微微鼓起,眼梢微翘。吃得也快,掌心大的包子,很快下去了一半。吃相依旧优雅,一手拿筷子夹着,一手握着帕子虚虚托着,红唇上丝毫不见油光。
韩湛转过目光。很好,并不是矫揉造作,弱不禁风的女子,韩家眼下的情形,确实也需要一个利落能干的冢妇。
慕雪盈很快吃完了,盥手漱口之后,调好蜜水送过来:“这个是梨花蜜,滋阴润燥的,夫君喝点吧。”
韩湛接过来抿一口,从前明明喝过,此时却觉得分外清甜,或许是酒后口渴的缘故。她披上氅衣快步出门,到门口又回头,柔声道:“天冷,早些睡吧。”
韩湛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门帘子一晃,她走了,屋里安静下来,韩湛又翻了几页书,不知怎的有些看不进去,放下书起身,氅衣还在熏笼上,笼里焚着鹅梨香,清甜悠远的香气。
从前他房里并没有这些充满女性意味,柔软精致的东西,但奇怪的是,此时他也并没有很抗拒。
“大人。”刘庆在外面敲门。
“进来。”韩湛走去外间,屏退下人。
刘庆闪身进来,低声回禀道:“二爷的行踪小的查清楚了,大前天去了刑部王郎中家,前天去了大理寺周评事家里,昨天去了张侍御史家,今天去了松峰书院。”
全都是三司的官员,就连松峰书院收录的也多是官宦子弟,官场上的消息最是灵通,韩愿是为了舞弊案。韩湛思忖着,许久:“退下吧。”
韩愿性子清高,从前极少放下身段与官场中人来往,如此一反常态,必是极关切舞弊案。韩愿与舞弊案唯一的联结,慕雪盈。
正房。
慕雪盈在浅眠中听见动静,睁开眼时,黎氏已经起来了,黑着脸骂道:“你是死人吗?我都起来了,你还不醒!”
慕雪盈连忙披衣下了短榻:“母亲要什么?”
“枇杷露。”黎氏冷冷道,“死人一样,屋里燥成这样,也不知道备水,还得我自己要!”
慕雪盈忙去调枇杷露,心里有些纳罕,以为今夜黎氏会变本加厉折腾自己,结果黎氏只起了一次夜,喝了两次水,意外的省事。这又是什么缘故。
枇杷露调好了,黎氏接过来喝着,低垂眼皮。
今天韩湛在家,且饶过她,明天等韩湛走了,立刻跟她算偷着烧纸的账,打她个不孝诅咒的罪名,休了她!
一碗水喝完,黎氏倒头又睡,慕雪盈收拾了碗盏,通了通火,又将门帘子挑开一条缝,散了散炭火味儿。
隐隐约约,二更三点的梆子声随风传来,今夜没在韩湛身边,也就没法验证他是不是必要卡着这个点就寝。而那些信。
明明已经不在身边,慕雪盈还是下意识地摸了下怀兜。那些暗中窥伺的人很可能是为了信。看韩湛的反应,应该已经让人去查了,只要查到那些人的身份,就能知道是谁在追杀她,这个人,也很可能就是舞弊案的幕后黑手。
眼下她举步维艰,最省力的做法是把信交给韩湛,由韩湛去查,但韩湛,可以相信吗?他是皇帝的心腹,父亲却是太后一派,天下谁不知道两宫失和,谁敢保证韩湛能够秉公处理?更何况那个幕后黑手,又如何确保不是皇帝的人。
心里迟迟拿不定主意,外面风越来越大,二更四点的梆子声远远地响了起来。
内院。
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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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披衣下床,将窗户的插栓关到最紧。
许是风太大的缘故,今夜迟迟没能睡着,耽搁了太久。
躺回床上时被窝已经冷了,无端便想到,若是她在,此时必定是暖的。两个人睡和一个人睡,终究不一样。
韩湛闭着眼,黑暗中仿佛嗅到她淡淡的体香,风越来越大,吹得窗户呼呼作响,她这时候,睡着了吗?
四更时分。
慕雪盈枕着打更声醒来,轻手轻脚出了卧房,向值夜的丫鬟吩咐道:“我去照看大爷的早饭,待会儿就回来。”
提灯出来,风大得很,吹得灯笼来回摇摆,几乎熄灭,赶到家时云歌正好也取了早饭赶到,卧房里亮着灯,韩湛刚洗漱完,正在梳头。
慕雪盈快步走近,向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柔声道:“我帮夫君戴冠吧?”
淡淡的香气随着她的呼吸一齐拂来,韩湛觉到后颈上蓦地一抹暖,是她呼吸的温度,她伏低身子从镜子里看着他,拒绝的话就在嘴边,韩湛却没能说出口,稍一迟疑她已经拿过发冠替他束好,又将墨玉簪子束上:“好了,夫君看看行不行?”
韩湛没有看,带着点不知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起身:“以后侍疾,不必赶着回来。”
他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不会这样苛刻要求自己的妻子。
“特意做了茯苓八珍糕,想看看合不合夫君的口味。”慕雪盈净了手亲自摆饭,又把茯苓糕放在他面前,“今年的新茯苓粉,加了糯米浆,洒了葡萄干、梅丝、梨条、蜜枣、香莲、松子、香榧子,昨天我便吩咐刘妈妈备好料发了一晚上,喧软得很。”
韩湛吃一口,果然喧软香甜,这么麻烦的做法他并不提倡,然而她费心准备的,他便也没说什么。
“蒸了好几笼,待会儿给老太太和太太都送点。”慕雪盈留神着他的反应,他吃得很快,但并没有什么欢喜的模样,他到底喜不喜欢?
韩湛看见她眼下淡淡的青色,连着两夜侍疾,她有些憔悴,奇怪的是这憔悴丝毫不影响她笑容的甜美。指指对面的椅子:“一起吃吧。”
慕雪盈怔了下,本能地推辞:“我服侍夫君吧。”
韩家规矩大,通常得服侍完韩老太太和黎氏,她才能吃饭。
“坐吧,”韩湛淡淡道,“若有人问起来,有我做主。”
慕雪盈心里一暖,这才坐了,他没再说话,快而安静地吃着饭,她便也没说话,一整夜劳累,的确也有些饿了。
韩湛很快吃完了,起身盥手。
慕雪盈连忙咽下最后一粒饭,取了毛巾给他擦手,又给他披上雪氅:“风大得很,怕是要下雪,夫君穿厚点才行。”
她踮着脚尖给他系领口的衣带,暖热的呼吸和着香气,便又一齐在他咽喉处徘徊,韩湛垂目看着。咽喉,暴露在外最脆弱的部位,习武之人通常绝不允许别人触碰。从前他也不会。
诸事齐备,迈步出门。天黑沉沉的,风大得很,韩湛走下台阶,她跟在身后相送:“夫君。”
掌心一暖,她握住他的手。
11. 第 11 章
手指纤纤,手心软、暖,韩湛眉头一皱,立刻抽出。
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习惯如此亲密:“有事?”
“这个灯不够亮,风一吹也容易灭,”手心残留着他手掌的触感,真硬啊,那么多茧子,那夜没少让她吃苦头。慕雪盈带着笑,指了指刘庆提着的羊角灯,“市面上有那种防风又透亮的玻璃灯,我已经禀报母亲给夫君添两盏,快的话这两天应该就有了。”
并不是什么大事,其实不需要这样事无巨细地向他禀报,但韩湛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迈步离开。
四更四点的梆子声被风声压住,几乎听不见,慕雪盈等他走远了,这才低声向云歌问道:“昨夜姑爷什么时辰睡的?”
“二更三点熄的灯,”云歌先前得过她的吩咐,昨夜一直留心听着,“后来我听着仿佛又起来了一次,大概是二更四点的时候。”
也许她的猜测是对的,二更三点,韩湛准时便要就寝,洁癖会连这个也有定规么?慕雪盈思忖着:“钱妈妈的消息你勤着打听,要是有什么难处立刻来报我,刘妈妈那里你也多走动。”
“是,”云歌答应着,“这几天我每天都去内厨房,跟刘妈妈熟多了,她人挺好的,热心肠。”
慕雪盈点点头,忽地听见她低声问道:“姑娘,傅郎君有消息了吗?”
慕雪盈抬眼,云歌红着眼低了头:“我听说他伤得很重,快活不成了。”
慕雪盈心里砰地一跳,定定神:“不会的。”
以韩湛的行事风格,应当不会让重要嫌犯身死,况且傅玉成若是真的出事,韩愿也不至于一点儿消息也打听不到。蓦地想起昨天晚饭时韩愿欲言又止频频看她的模样,心里又是一跳。
韩愿似乎有事找她,会是什么事?
韩湛出了内宅,快步向大门走去。
手上残留着她的温度,软,暖,就好像她依旧握着他似的。还有些微微的潮湿,让他不在自觉地一直握紧了,轻轻揉搓着。
但其实不可能潮湿,因为她的手心,是干燥的。
迎头一阵穿堂风,卷得灯笼摇摇欲坠,韩湛想起慕雪盈方才的话,低垂着眉睫。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打什么灯笼,俱都是不起眼的小事,是不是时时放在心上,才会每一处都记得,每一处都照应得妥帖?
对面一人提着灯逆着风,迎面向他走来,是韩愿。
韩湛停住步子,蓦地想起昨晚他怔怔看着慕雪盈的模样,眯了眯眼。
“大哥,”韩愿很快走到近前,“这就要去衙门吗?”
“你呢,”韩湛淡淡道,“又是早起读书?”
平常一句话,韩愿却无端听出些火药味儿,抬头,韩湛神色平静,与平时并没什么两样,也许只是他的错觉。“是,起得早,特意过来送送大哥。”
“回去吧,”韩湛迈步向前,“风大,别冻着了。”
“大哥,”韩愿追在他身后,“案子审得怎么样了?我听说近来大理寺一直在催促结案,但傅玉成死都不肯认罪?”
果然,这么大冷的天,若不是为了舞弊案,他怎么会起这么早。韩湛步子没停:“傅玉成不会认罪,先前他在大理寺狱时,怕被人屈打成招,在墙上磨烂了所有指纹。”
韩愿吃了一惊,磨烂了所有指纹?分明说的是傅玉成,无端却觉得手疼起来,皱眉问道:“傅玉成这么狠?”
韩湛没说话。傅玉成是块硬骨头,一个读书人,严刑拷打得身上几乎没剩下一块好肉,但不认的事,就是不认。若只凭直觉,他并不认为傅玉成会是舞弊案主谋,但审案不能只凭直觉,眼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傅玉成。
“大哥,”韩愿见他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只得紧紧追着,“徐疏那边有进展了吗?”
侍从牵来马,韩湛看他一眼,打马而去。
韩愿目送他走远,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今天的韩湛有些怪,到底哪里怪,却又说不清楚,不过,傅玉成好歹有了点消息,得尽快找个机会,告诉她。
韩湛在转弯处勒马,唤过黄蔚:“盯着你二爷。”
***
慕雪盈赶到正房时,黎氏也起来了,一看见她就开始骂:“婆婆病着不伺候,就知道去讨汉子欢心,让我哪只眼睛看得上你!”
慕雪盈没有分辩,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新做的茯苓八珍糕,大爷吃了,让给老太太和母亲都送些。”
竹编小笼,垫着松针,一笼四个切好的茯苓糕,糕是白的,梅丝、梨条金黄,松子、香榧子油润,搭着甜软的葡萄干、蜜枣,糯糯的香莲,扑面一股清甜的滋味,黎氏欲待不吃,又忍不住嘴馋,拿一个吃了,又松又软,到嘴里就化,甜得恰到好处,不会淡也不会齁,不觉就吃完了一个,又去拿第二个。
“有新熬的枸杞大枣茶,母亲喝点润润。”慕雪盈又倒了一碗茶奉上。
黎氏忍不住又喝了,比平常的没那么甜,却又醇厚些,这个讨厌的儿媳,偏偏会做吃的,也不知道前天赌气没吃的暖锅,是什么滋味。沉着脸重重放下碗:“吃吃吃,心思全都花在吃上,婆婆的死活你是全都不管,我病成这样,你就知道吃!”
“正要禀报母亲,枣茶里加了天麻,对头疼、眩晕都有效,”慕雪盈又给她添了些热茶,“母亲时常喝些,能祛风活血,喝惯了比吃药还管用。”
原来那点不一样的滋味是天麻,她可真是会吃。黎氏冷哼一声:“加几个天麻就算是伺候我了?你想得美!”
一阵狂风,吹得毡帘啪一声响,慕雪盈下意识地看一眼,是要下雪了吧?京中的冬日滴水成冰,监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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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更不好过。
“又在看什么?伺候人也三心二意的,不孝的东西!”黎氏又骂起来,“你平常这会子不是要去西府讨好吗,怎么不去了?”
慕雪盈转回头:“大爷吩咐把八珍糕给老太太也送一份,儿媳这就过去,等送完了就回来服侍母亲。”
黎氏就等着她这句话。在家里烧纸不仅妨害自己,更要紧的是妨害韩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忌讳多,当初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过节穿得素了点韩老太太就不满意,待会儿当着韩老太太的面揭出来烧纸的事,不信韩老太太不主张休她。“赶紧去,我这里可不敢让你伺候!”
慕雪盈出得门来,风小了些,但是开始落雨,雨丝绵绵密密,不多时便打得地上一片湿。
心里沉甸甸的,不觉又想起来云歌的话,傅玉成快活不成了。云歌是去探望钱妈妈时,半路上听见行人议论的,如果连韩愿都打听不到消息,路人的话就更不可信,但傅玉成的情况肯定不大好。
前面就是夹墙,慕雪盈下意识地放快了脚步,四下里静悄悄的,但从前那种令人头皮发紧,被死死盯着的感觉没有了。
韩湛行动很快。她这一步,应该走对了。
西府正房。
韩老太太从窗户里望见只有慕雪盈一个人,轻嗤一声:“这一病,少说又能多睡五六天。”
蒋氏笑了笑,没有说话。
帘子动处,慕雪盈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含笑说道:“老太太,婶子,早晨做了些茯苓八珍糕,大爷让送过来尝尝。”
“托湛哥儿的福,我如今每天也是变着花样吃。”韩老太太夹了一块,忽地问道,“湛哥儿的早饭如今还是外厨房做?”
“前天起就改在内厨房了,”慕雪盈正等着她问,柔声道,“天冷,外厨房送过来都凉了,所以禀明了母亲和大爷改在内厨房,一来大爷能吃口热汤饭,二来我也方便照应。”
“改得好,”韩老太太点点头,“湛哥早出晚归的,饭食上是该多经心,这事早该办了。”
只不过黎氏是个不会疼人的,这些细节上的事从来都想不到。
慕雪盈听着她话里似乎别有意味,也没敢贸然接茬,只道:“老太太有什么想吃的便告诉我,到时候做好了送过来。”
“罢了,我还是蹭着湛哥儿的吃吧,”韩老太太道,“也省得我去想了,左右只要是好吃的,都少不了我一份。”
蒋氏连忙凑趣:“那我就更省事了,蹭着老太太的就行。”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正是热闹时,黎氏扶着丫鬟走了进来:“老太太,我有件事要回禀。”
慕雪盈抬眼,黎氏伸手向她一指:“这不孝的东西偷偷在房里烧纸!”
窗户上沙沙作响,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粒。
12. 第 12 章
屋里安静下来,慕雪盈抬眼,看见韩老太太突然阴沉的脸,嘴唇紧抿,唇边皱出细细的纹路。
蒋氏递了个眼色给心腹丫鬟,丫鬟连忙带着一众仆妇退出去,关上了门。
空间密闭,黎氏的声音越发显得高亢:“都知道我病着,再说还有老太太呢,家里事事都小心谨慎,结果千防万防,一个没防住,昨天这个不孝的东西就锁着门偷偷在屋里烧纸,莫说咱们这种人家,就算小门小户还有个忌讳呢,除了死人谁会在屋里烧纸?她这是没安好心,咒咱们呢,怪不得我病了这么多天越来越重,肯定都是她咒的!”
“够了!”韩老太太沉着脸打断她,看向慕雪盈,“可有此事?”
慕雪盈低着头,双膝跪倒:“媳妇有错。”
黎氏得意到了极点,这下没话说了吧?可让她抓到了把柄!立刻又道:“老太太您听,我没说错吧?这个不孝的东西,没安好心的扫把星,从她一进门我就事事不顺,我早就觉得不对劲,果然是她背后诅咒!还留着这祸害做什么?打一顿休了她!”
韩老太太听她说话粗俗,皱眉打断:“行了,你先别说话。”
黎氏讪讪地闭了嘴,韩老太太看着慕雪盈:“你有什么话说?”
慕雪盈抬起头来,怪不得昨夜黎氏风平浪静,怪不得今天一早催着她过来西府,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神色依旧恭顺:“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既然锁着门,这些事情太太是怎么知道的?”
“王妈妈扒在后窗户上全都看见了,”黎氏沉不住气,立刻答道,“别以为你锁着门我就不知道了,我有的是人盯着你!”
“行了!”韩老太太第三次打断她,做婆婆的让人盯着儿媳妇,锁了门就扒窗户偷看,是什么光彩的事么?也只有这个蠢货还会得意洋洋拿出来说,“你别说话,我来问。”
黎氏满肚子不服,又不知道哪里触怒了她,也只得闭了嘴。
“慕雪盈,”韩老太太冷冷问道,“你有什么要说?”
“若是方便的话,我想当面问问王妈妈。”慕雪盈道。
“带王婆子过来。”韩老太太道。
蒋氏亲自开门,叫过心腹丫鬟,低声吩咐了去传。
慕雪盈跪在地上,今天膝盖上没有衬垫子,能感觉到青砖地面冰冷坚硬,门关上的瞬间冷风夹着雪花一道卷进来,雪越下越大了。
东府。
吴鸾守在窗前,看着韩老太太的人带走了王妈妈,心头稍稍宽慰。
她来了三年多,韩家的事情也打听了七七八八,自从八年前韩家险些倒霉,韩湛放弃举业跟韩老太爷去了北境之后,韩老太太就多了许多忌讳,东西摆放的位置,穿衣的式样颜色,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样样都十分较真,在家里烧纸绝对是大忌,眼下证据确凿,慕雪盈跑不了。
就算不休妻,以后也绝不会好过。
忽地瞧见韩愿顺着廊子往这边来,吴鸾连忙推开窗户叫住:“二哥哥,姨妈去西府了。”
韩愿停住步子,有些懊恼。昨天虽然见到了慕雪盈,当着韩湛的面却没找到说话的机会,今天好容易打听到了傅玉成的消息,想着她多半在黎氏跟前伺候,特意过来找她,结果又去了西府。那边人多嘴杂,只怕很难单独跟她说话,也只能再找别的机会了。
转身要走,吴鸾却以为他是要去西府,忙道:“二哥哥别过去。”
“怎么?”韩愿回头。
“为着大嫂昨天烧纸的事,太太生气呢,”吴鸾低声道,“只怕这会子就是说这事,你别去了,不方便。”
“什么?”韩愿不等她说完,拔腿便跑。
身后吴鸾追出来叫,韩愿也没听见,没打伞,跑到韩老太太院里已经是两肩雪花,韩愿满心懊恼。她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原想着私下里敲打敲打她,让她知错改了就行,如今闹成这样,可怎么办?
眼看门关着,忙向丫鬟道:“去通报一下,就说我求见老太太。”
“二爷再等等吧,”丫鬟悄悄冲他摆手,“老太太吩咐过的,任何人不得进去。”
韩愿越发急了,抢到跟前想要敲门,先听见慕雪盈轻柔的语声:“王妈妈,你说我偷着烧纸,可是你亲眼看见?”
屋里。
王妈妈犹豫着,她只看见了烧香,烧纸只是推测,但箭在弦上,难道到这时候了还能改口说没看见?
“当然是她亲眼看见,慕雪盈,你休想吓唬她,”黎氏见王妈妈半天不说话,连忙挑出来替她撑腰,“王家的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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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在,你只管说!”
“是我亲眼看见的。”王妈妈一横心,说道。
“那么你说说,当时我身边还有什么人?” 慕雪盈问道。
“还有,”王妈妈看了眼黎氏,见她没有阻拦,这才说道,“还有大爷。”
“什么?”韩老太太皱眉,“湛哥儿也在?”
“是,”王妈妈咽了口唾沫,“大爷跟大奶奶在一处。”
韩老太太听出了蹊跷,韩湛从来最沉稳妥当,有他在,怎么可能让慕雪盈犯着忌讳烧纸?
“王妈妈,你说我烧纸,那么我烧的是什么纸?”慕雪盈又问道, “纸钱,元宝、黄纸,还是金箔银箔?”
“这个,这个么,”王妈妈并没有看见烧纸,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烧的是纸钱吧?不对,是元宝,不对,是金箔。”
韩老太太越发觉得蹊跷,口口声声说烧纸,怎么会连烧的什么都不知道?
“当时屋里是怎么摆设的?”慕雪盈继续追问。
“就在床边的桌子上,正中间放着香炉,香炉前头摆了四个盘子,装着干果鲜果,还有些点心,还有一壶酒。”王妈妈绞尽脑汁回忆着。
“那么,”慕雪盈抬头,“你说我烧纸,在哪里烧?”
门外,韩愿心里砰地一跳,瞬间想明白了,烧纸必要有个东西接着火和灰烬,不可能在桌上,更不可能在卧房地上烧,可王妈妈说的这些摆设里,根本没有这个东西。
屋里,韩老太太也想明白了,面沉如水:“王婆子,你说,在哪里烧的?”
“这个,这个,”大冷的天,王妈妈憋出了一头汗,“在地上吧?不对,在桌……在香炉里!”
只有香炉,那个东西不怕烧,也能接着纸灰。
“什么样的香炉?多大?”慕雪盈不等她想,立刻追问。
“白瓷莲花香炉,这么大,插了三根线香……”王妈妈双手比划着,忽地一愣。
韩老太太看她比的手势,只不过三四寸大小,哪里够烧纸?冷哼一声:“取香炉来。”
王妈妈这会子也反应过来了,瘫在地上看着黎氏:“太太……”
门开了,风卷着雪片冲进来,慕雪盈抬眼,对上韩愿晦涩的脸。
13.第 13 章
一刻钟后,香炉取来了,韩愿定睛细看,口径不超过四寸的白瓷莲花香炉,里面密密一层茸细的香灰,昨天烧过的残香还不曾清理,三个短短的香根。
没有可能烧纸的,无论是纸钱、元宝还是金银箔,这香炉都太小了,烧起来火势必定蔓延,况且无论是哪一种,烧出来的灰烬都跟炉子里的香灰不一样。
“就这个小炉子?”韩老太太看一眼,“王婆子,你说说,要怎么烧?”
王妈妈跪在地上,抖得跟筛糠一样:“是小的看错了,也许不是这个香炉吧?”
“对,肯定是扫把星把香炉藏起来了,”黎氏叫起来,“再去搜,肯定能搜出来!”
“娘,”韩愿再看不下去,连忙上前扶住她,“快别说了。”
“香炉什么样是王婆子自己招供的,取香炉的是我的人,湛哥媳妇从头到尾都在这里没动,怎么藏?”韩老太太冷冷道,“怎么,大太太是不是觉得,是我的人藏了香炉?”
“我,我,”黎氏张口结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媳妇不敢。”
韩老太太没再理她,看向慕雪盈:“你先前说你有错,是什么错?”
当时她丝毫不曾辩解,直接认错,韩老太太还以为她真的偷偷烧纸,如今真相大白,她并没有烧,那为什么先前认了错?
慕雪盈跪在地上,语声和神色同样恭顺:“错在不该没有回禀老太太和太太,私自祭拜父母。”
韩老太太点点头,到这时有些明白她是以退为进,先引出告密的王妈妈,再一步步诱导,当着众人辩明真相,这法子虽然狡猾,但却比直接反抗辩解好得多,况且她主动认错,态度也令人满意。“为什么要私自祭拜?”
“三朝回门,我却无处可去。”慕雪盈低着头,声音渐次低下去。
韩愿看见她微红的眼梢,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转过了头。
“这孩子,也是可怜。”蒋氏觑着韩老太太神色缓和,不失时机,叹了一声。
韩老太太没说话,她父母双亡,既没有兄弟姐妹,连近支亲属都没有几个,可怜固然是可怜,但也实在不适合做韩家的长孙媳,只不过娶都娶了,也只有黎氏那个蠢材,还在这时候折腾着休妻。
慕雪盈定定神:“婚姻大事,终归要禀报父母才行,所以我私下里求了大爷,昨天悄悄在房里祭拜,大爷怜悯我才答应了,但未曾禀报老太太和太太是我行事不周,请老太太责罚。”
“好,”韩老太太很快说道,“你既然知错,事先也请示过湛哥儿,那么我也不狠罚你,过两天就是冬至,罚你拣一斗佛豆,到时候让人在路上发了,给你过世的爹娘积积福。”
黎氏立刻不服气起来,这算什么罚?根本不疼不痒!正要分辩,韩老太太横她一眼,吓得她又不敢说了。
“是,”慕雪盈答应着,蓦地想起前年冬至的时候慕泓正病着,她也曾跪在佛前拣佛豆,祈祷父亲早日痊愈。一眨眼已经两年了。喉咙哽住了,半晌,“多承老太太怜悯。”
韩愿下意识地,看她一眼。她仿佛哭了,声音有点古怪,让人心里也跟着怪怪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来人。”韩老太太抬高了声音。
下人们听见声音连忙进来,韩老太太端坐太师椅上,目光缓缓看过众人:“王婆子偷窥主子隐私,搬弄是非,以下犯上,拖出去打三十板子,革出不用。”
“老太太饶了小的吧!”王妈妈哭喊起来,咣咣磕头,“小的几辈子都在府里伺候,忠心耿耿,太太,求你帮小的求个情吧!”
婆子们不由分说,拖起她就走,黎氏忍不住便要求请:“老太太……”
“别急,少不了你的。”韩老太太淡淡道。
黎氏心里突突地跳起来,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怕也得不了好,慌得手都有点抖,韩愿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求情,忽听慕雪盈说道:“求老太太开恩。”
韩愿顿了顿,她俯身叩首,语声恳切:“都怪我事先没有禀报太太,这才引起这场误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韩愿明白她是不想当着众人把话说得太直白,扫了黎氏的面子,余光瞥见黎氏涨红着脸又要吵嚷,连忙拉住。
“行了,冷嗖嗖的天,吵得我早饭都没吃好,”韩老太太也不想罚黎氏,都是当婆婆的人了,挨了罚对她、对韩湛都不好,跟慕雪盈以后就更难相处了,“都退下。”
众人连忙告退,蒋氏落在最后,想了想又折返回来,轻声向韩老太太道:“饭菜都凉了,再重新做一份吧?”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韩老太太冷哼一声,“老的蠢,小的精,还好她知道见好就收。”
要是慕雪盈死咬着不放,非要惩罚黎氏,那就说明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不是个当家的料子。如今这样处理,也算保存了黎氏的脸面,况且她方才进退得宜,头脑又好使,倒像是个能成事的。
只可惜娘家毫无助力,又摊着官司,名声也不好。
门外。
慕雪盈扶着黎氏出了西府,穿过夹墙,刚踏进东府角门,黎氏立刻就发作起来:“滚开,别让我看见你,谁稀罕你讨好卖乖!”
“母亲息怒,”慕雪盈依旧平心静气,“以后儿媳要是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请母亲当面教导,儿媳一定改正,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好好商量,比什么都强。”
黎氏勃然大怒:“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教训起我来了?滚开!”
她扶着丫鬟,飞也似地走了,慕雪盈目送着,不知怎的,忽地想起了韩湛。
开始她还以为,黎氏不知道韩湛也在场,所以才闹到韩老太太面前,没想到竟是知道。真要是坐实了烧纸的罪过,她固然要倒霉,韩湛肯定也会跟着受罚,黎氏难道丝毫不顾及韩湛么?
“这件事,你是故意的?”突然听见韩愿低声问道。
慕雪盈怔了下,回头。
韩愿对上她清凌凌的目光,一阵不自在,转过了脸:“不是就算了。”
他仔细回想了方才的情形,她太冷静了,每次问话又都能正中七寸,实在不像是临时想出来的破解之法。但她小时候确实也很机敏,他一直都记得。
眼看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韩愿连忙跟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低声道:“傅玉成怕屈打成招,在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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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磨烂了所有指纹。”
慕雪盈心里突地一跳。怕屈打成招,那就是说,那些人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了,多谢你。”
韩愿看见她掩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的拳头,心里突然一阵烦躁。谁要她为了傅玉成向他道谢!“我大哥待你不薄,你好自为之!”
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慕雪盈已经走了,她竟丝毫不准备对他解释,简直是无可救药!
慕雪盈越走越快,微微蹙着眉头。这次重逢韩愿变了太多,根本是喜怒无常,况且以他的身份地位,于翻案一事也使不上力,在确定韩湛的态度之前,她该试试别的路子。
回到院里时,云歌关上门,急急问道,“姑娘,没事吧?”
方才里面闹起来,下人们都被拦在外面不许入内,她急得要命却没办法,一直悬着心。
“有事,”慕雪盈故意板着脸,见她眼圈立刻红了,着急着要上前,忍不住嗤的一笑,“你今天没给我绑垫子,跪得我膝盖都疼了。”
云歌破涕为笑,连忙去找化瘀的药油:“姑娘真是的,这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
“愁眉苦脸也是一天,说说笑笑也是一天,何苦跟自己找不痛快呢。”慕雪盈凑在火盆跟前,就着炭火烘着冰凉的膝盖,欲待说出傅玉成的消息,想想又算了,说出来无非让云歌跟着担心,只要人还活着,没有认罪,别的都不算大事。
“姑娘,”云歌蹲在地上给她擦药,压低着声音,“太太已经输了,为什么姑娘不趁势坐实了过错,让老太太好好罚她,反而要拦着?”
“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我自然会乘胜追击,但眼下不一样,她是婆婆,我不可能跟她决裂,姑爷更不可能。”慕雪盈道,“她始终都是长辈,我就算再占理,有孝顺二字压着,也成了不占理,最好是找到跟她相处的法子,井水不犯河水。”
就像韩老太太对黎氏,不喜欢就搬去西府,不要她站规矩,尽量少见面,这就是她们的相处之法。
“原来如此,”云歌恍然,“就怕太太体会不到姑娘的苦心,还这么一直闹。”
“家里做主的是姑爷,只要姑爷站在我一边,别的就都不用怕,”韩湛聪明,不像黎氏一笔糊涂账,容易被人挑唆,自己也想不清楚。韩湛正直,只要她处处为韩家,为他着想,不出差错,韩湛自然不会亏待她。慕雪盈思忖着,“太太再刁难,只要熬过这阵子,等案子完结也就行了。”
云歌顿了顿:“姑娘,到时候还是要走?”
慕雪盈抬眼,窗外的雪花已经变成雪片,纷纷扬扬落个没完,空气里带着下雪天独有的,清冽甘甜的气息。黎氏这一生气,肯定不会再让她去站规矩,今天竟意外有了大半天的空闲。笑着说道:“雪下得真好,待会儿咱们去收梅树上的雪,回头煮茶喝。”
她笑容轻快,让云歌沉甸甸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用力点头:“都听姑娘的。”
***
韩湛到家已经是一更过半,黄蔚跟在身后,低声回禀:“大人,二爷私下见了夫人,跟夫人说了傅玉成的事。”
韩湛步子一顿。
14.第 14 章
风雪声盖住了外面的动静,直到韩湛走到门前,慕雪盈才惊觉他回来了,连忙起身相迎:“夫君回来了。”
韩湛看见她被炭火温暖,微带着绯红的脸庞,火盆边烤着两只橘子,几段甘蔗,当窗放一只湖田窑的影青薄胎梅瓶,瓶里插着一支横斜旁逸的红梅,开了一两朵,藏在满室暖香里,不易觉察的香气。
她好像不怎么容易受外界的干扰,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况,总能让自己过得舒适惬意。
“冷不冷?”慕雪盈伸手替他解外袍,袍子微微发潮,是沾了雪的缘故,他眉毛上也有,被屋里的暖气一烘,化成细细的水珠,映着灯火,一闪一闪。
韩湛退开,自己解下来挂了,没有说话。
慕雪盈觉察到他不露声色的冷淡,这两天他明明已经接受了她替他解衣,也就让此时的拒绝显得分外蹊跷。“夫君。”
韩湛回头,她柔软的身体向他贴过来,指尖在眉尾处一拂,拭去那里的雪水:“很疼吧?”
韩湛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说的是眉尾处的伤疤,很疼吗?应该是吧,但当时战情正急,根本无暇顾及,激战结束后他才倒下,昏迷了大半个月,险些丧命。
应该很疼吧,只不过当时是什么感觉,自己也记不清了。
迈步往净房去,唤着丰年:“取换洗衣服来。”
慕雪盈猜他是要洗澡,忙道:“夫君,我去取吧。”
“不必。”韩湛走进净房。
“那么我去备热水。”慕雪盈跟进来,净房备了洗漱的热水,但他要洗澡的话,肯定是不够的。
“不必,”韩湛抬眼,“你出去吧。”
背转身解衣,耳边听见衣摆窸窸窣窣的动静,她默默退在了门外。
眉尾处有点热,是她手指残留的温度,韩湛低垂眉睫,不知第几次想起黄蔚的话,韩愿私下里见了她。是为了傅玉成,她求韩愿打听傅玉成的事。韩愿表现得那么讨厌她,却起早贪黑,到处为她打听消息,而她。
宁可偷偷去求韩愿,却一个字也不曾问他。
拎起水捅,哗一声倒下来。
门外,慕雪盈闻声回头,透过门缝,看见他高举出屏风外,肌肉紧实的麦色手臂,水珠跳跃着自手肘滚落,鼓胀的二头肌让人蓦地想起那夜似被钢铁禁锢,丝毫动弹不得的感觉,心里砰地一跳。
随即又意识到,屋里没有没有热气,他用的是冷水。
忙道:“夫君,加些热水吧?天冷。”
韩湛回头,隔着屏风看见她低垂的后颈,耳垂掩在乌发底下,微微泛着红,她似是害羞,口中说着话,却并不敢回头直视。
这情形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韩湛沉声道:“不必。”
却在这时蓦地想起,是那夜,凌乱的记忆中曾有过她转开脸,极力躲闪的片段,那时候她的耳垂红得似要滴血,从凌乱的黑发里露出来,烫着他同样灼烧的皮肤。
他那时在做什么,让她如此惊慌羞耻?
哗啦,又一盆水倒下,慕雪盈守在门前,外面是热的,净房里冷,冷热交替,一阵阵透着凉风。他不冷吗?这样的大雪天,还用冷水洗浴。
忍不住回头,他恰巧弯腰舀水,慕雪盈模糊看见劲瘦的腰身,边缘清晰的肌肉,腰侧一条线延伸向下,被屏风挡住,看不见了。慕雪盈急急回头。
脸颊上火辣辣地热起来,那夜被远超出承受能力的力量和持久支配的恐惧让人有点双腿发软,深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绪。
那夜,不一样的,他明显不对。在清醒状态下应该不会那么可怕,毕竟这些天里他一直克制,沉稳,与那夜的放纵截然不同。
今夜时间还早,时机恰好,她该再试试。
身后有脚步声,慕雪盈回头,韩湛洗完了,衣衫穿得整齐,鞋袜也是一丝不苟,唯有头发披散着,发梢垂着未干的水滴。
冰凉的水气随着他的步子一齐扑来,慕雪盈心里一跳,连忙取下一条披巾:“夫君,头发得擦干才行。”
韩湛在卧房的春凳上坐下,她很快跟上来,挪了火盆在近前烘着,又在他身后站定,用披巾裹住他的头发。
韩湛淡淡道:“不必。”
沐发之后必定要擦干,还是年少时的习惯了,这些年在北境风餐露宿,早已将从前的讲究全都抛下。就像从前洗浴必定要密室、热水、洁净巾帕,根据时令配好的澡豆香膏,如今只需要一桶冷水,足矣。
“擦擦吧,天冷,湿着头发睡觉容易头疼。”慕雪盈握紧他厚密的头发轻轻擦拭着,轻言细语说着白日里的事,“夫君,今天家里出了件事,王妈妈在太太面前搬弄是非,蒙蔽太太,后面老太太发话,撵出去了。”
韩湛低垂眉睫,看着火盆里的炭火。
他早知道了,此事是黎氏主使,王妈妈无非是办事的小卒,但她这么一说,黎氏反成了被刁奴蒙蔽的无辜之人。
她一向圆滑,如此处理,自然是顾忌他与黎氏的母子情分,可祭拜时他也在场,她大可以向他求助,由他出面为她作证,她却选择自己解决,是自信能够应付?还是与她绕开他向韩愿求助,同样的原因。
耳廓上一暖,她手指不经意擦过,头发与披巾摩擦,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她纤长的手指插进来,自发根处拢住,又轻轻按压头皮。
一股说不出来的放松,让人不由自主闭了眼睛,身体也微微后仰,春凳低矮,她俯着身子向他凑近来,高度不经意间吻合,韩湛蓦地感觉到异样的柔软。
好似突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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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埋进了云端。韩湛睁开眼,看见一缕湿发黏在她锁骨上,顺着她身前的起伏蜿蜒而下,她脸颊泛着红,长长的睫毛忽地一颤。
韩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
“夫君,”慕雪盈对上他幽暗的眸子,心里又是砰的一跳。他也在想着吗?那夜的情形。他目光里有暧昧,神色却又是清明,就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知道她此时的亲昵是为了什么,“如今院里没有管事妈妈,我想着请钱妈妈回来,夫君觉得呢?”
韩湛起身。
他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提议,她必是打听过他是钱妈妈一手带大的,情分不一样,有意来讨好他。聪明,圆滑,心思缜密,善于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为自己争取利益。
所以那夜,到底是不是巧合。
“夫君,”慕雪盈跟上来,试探着,伸手挽住他,“是不是累了?”
韩湛嗅到她身上幽淡的香气,她柔软的身体贴上来,睫毛颤动,似无形的手,拨乱着他的心绪。
那夜的她并不像此时这般主动,记忆虽然混乱,但他有攥着她的脚踝,几次拖她回来的印象。
再往前的记忆,是他浑身灼烧,无处发泄的时候,她突然闯进来,给他喂水,他守着最后的理智让她离开,她没走,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凑近来。
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气,触到她柔软润泽的肌肤,一切都在那时失控。
“时辰不早了,”烛火摇摇晃晃,一切都笼着朦胧的光晕,外面的打更声报着二更到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慕雪盈踮起脚尖伏在韩湛身前,大着胆子,伸手去解他的衣带,“睡吧。”
软玉温香,突然抱了满怀,头脑清醒着,身体却似被什么缠住,迟迟无法决断,韩湛沉默地站着。
那夜他并没打算回来,但黎氏派人去衙门找他,道是吴鸾十七岁生辰,要他好歹回家露个面。
他卡着最后的时辰赶回来,喝了一杯酒便即离开,院里空荡荡的,原本应该值守的人全都不在,他觉得口渴想要喝水,却嗅到了极淡的,陌生的香气,先前微微的口渴突然变成无法压制,烈火焚身一般的欲念。
酒是席上的,所有人都喝过,酒壶酒杯也都是家中原有的物件。值守的人都是因为各种事由临时离开,恰好凑出了那段时间的空档。至于那陌生古怪的香气,就好像是他的错觉一般,事后再找不到丝毫痕迹。
所有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慕雪盈。她不该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出现。最大的得益人,也是她。
眼前突然一暗,她吹熄了蜡烛,原本幽淡的香气突然浓到了极点,密密层层,裹住一切。她贴近了,隔着中衣,试探着,搂住他的腰:“夫君。”
肌肉绷紧了,韩湛微微仰着头。
15.第 15 章
“大人。”外面突然有人敲门,是黄蔚。
鼓胀的欲念一霎时被劈开打散,韩湛顿了顿,起身离开。
强烈的压迫感随着他的离去一齐消失,慕雪盈跟出去几步,在黑暗中,听见他开门关门的声音,风刮得紧,吹得廊子底下一片冷白的雪片,夹杂着韩湛模模糊糊的语声:“哪个高府?”
“大理寺卿高大人家,”黄蔚压低着声音,“属下留了人继续盯着,没有打扫惊蛇。”
大理寺卿高赟,之前舞弊案的主审,傅玉成便是在他手里被严刑拷打,丢掉了大半条命。韩湛沉吟着,那天发现夹墙处有人埋伏时,他明里加强了防卫,暗里命黄蔚悄悄跟踪,追查那些人的来历,只是没想到,竟是高赟的人。
前两天向他打听慕雪盈情况的,也是高赟。所以高赟派人埋伏在韩家,是为了盯着他,还是她?吩咐道:“备马回衙。”
他得赶在高赟发现自己暴露之前,再审审傅玉成。
门内,慕雪盈听见动静,三两步赶回去坐在床边,门开了,韩湛大步流星走进来:“有急事,我得回衙门。”
他伸手去取衣服,慕雪盈抢在前面取来了,柔声道:“夫君,我来吧。”
灯光从外间斜照,她的脸半明半暗,凝脂般沉静柔润的白,韩湛看见她微微松开的领口下,蜿蜒起伏的曲线,嗅到她领口之下,肌肤上淡淡的暖香气,假如黄蔚没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后颈上一暖,她为他穿好了衣服,开始为他梳头:“差不多也干了,不过夫君还是戴上风帽吧,才洗过头,吹了风容易寒邪侵体。”
头皮上一点痒,又从头皮上,渐次到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怪异感觉。韩湛抬眼,她拿的是自己常用的一把螺钿金梳,并不是他的,她的确乖觉,一直记得那天他不许她碰梳子,虽然试着替他挽发,却不曾动他的梳子。
身后,慕雪盈低着头,暗暗松一口气。他没有阻止他,甚至方才她突然拥抱时,他也没有阻止。身体上日渐亲密,情感上总也会亲密起来,无论他会不会帮她翻案,得到他的好感总不是坏事。细细挽好发髻,挪过镜子给他照着,轻声问道:“这样行吗,紧不紧?”
不松不紧,刚刚好。韩湛看着镜子里她浅浅的笑颜,她并不是第一次为男子梳头挽发,那么从前,她是为谁梳?“可以。”
“那么以后,就是我给夫君梳头吧。”慕雪盈笑着拿过雪氅给他披上,“夫君,公事虽然要紧,但也要爱惜身体,莫要熬夜熬太久了。”
雪氅在熏笼上烘过,热乎乎的带着房间里的暖香气,也许,还有她身上的。韩湛垂目:“知道了。”
外面亮起了灯光,随行的人已经准备好了,过来等候。韩湛迈步出门,雪还在下着,靴子踏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跟在身后相送,绣鞋轻薄,悄无声息。韩湛停步回头:“不必再送。”
大雪天,地面湿滑,她早该睡了,又何必顶风冒雪送他。
慕雪盈抬头,他高大的身影映着昏黄的灯光,身后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雪片。为着什么急事,要冒着大雪夤夜赶回衙门?抖开风帽给他戴上,垂手之时,顺势便握住了他:“灯有点暗,都怪我,该早些把灯笼换了的,明天我再去催催。”
有片雪被风送着,沾在她睫毛尖上,灯火之下,蓦地一亮。韩湛有一刹那极想替她拂去,到底还是没动:“无妨。”
从她手里抽出手,转身离开,她紧走两步跟着,柔声叮咛:“夫君,天黑路滑,千万小心。”
手心残留着她方才一握的温度,柔腻着,似什么有形的东西就此留下了,韩湛没说话,向后摆摆手。大庭广众之下的亲昵行为,他向来不赞成,然而方才,却也任由她握住了。
温柔的浸润,大约是最难防范的吧。
院里,慕雪盈候着看不见了,转身回房。
夜深雪大,他这样着急赶回衙门,只可能是为了案子的事。方才隔着门模糊听见高府两个字,姓高,又与案子有关,大理寺卿高赟,皇帝的又一个臂膀。来传消息的是黄蔚,上次韩湛发现夹墙有人埋伏后,叫的人也是黄蔚。
那些埋伏的人,很可能是高赟派来的,那么在丹城追杀她的,是否也是高赟的人?可那时候案子还没有递送到三司,按理说高赟并不知情才对。
“姑娘,”云歌撑着伞迎上来,悄声说道,“表姑娘一直在太太那里,关着门不知道说什么,听说昨天叫了王妈妈过去问话时,表姑娘也在。”
慕雪盈点点头。黎氏一向不怎么沉得住气,能忍够一天,等韩湛离开后再当着韩老太太的面向她发难,实在是出人意料,这样看来,应该是吴鸾指点的。
她听说过,黎氏曾有意将吴鸾许配给韩湛。吴鸾对她的恨,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吧。“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那会子去厨房找刘妈妈说话,听厨娘们说的。”云歌道。
厨娘丫鬟,乃至看门的送水的,看似无关紧要,其实对内宅的动静了如指掌,这也是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就让云歌跟各处仆妇打好关系的原因。慕雪盈轻着声音:“你做得很好,以后常跟刘妈妈走动,千万处好关系。”
“是,”云歌答应着,又道,“刘妈妈说姑爷今儿让人给钱妈妈送了两篓炭,两吊钱。”
是因为下雪了吧,天冷,韩湛不放心,所以让人送炭送钱。那么刚才她说请钱妈妈回来,韩湛应该是乐见的。“你明天再带些东西去看看钱妈妈。”
“还有钱吗?”云歌想着几乎空了的钱匣子,紧紧皱着眉头,“如今内厨房还是姑娘垫着钱呢。”
“没多少了,”慕雪盈笑了下,“走一步看一步吧,该花的钱总得花。”
韩湛的早饭已经改到内厨房好几天了,黎氏始终不肯拨钱,再过几天,她怕是就要典当东西来补亏空了。不过。
慕雪盈进了门,将韩湛换下来的外袍放在熏笼上烘着。对他好,对他关切的人好,以韩湛的性子,将来必定不会亏待她。
正房。
“记得给钱婆子送东西,不记得来看看我,没良心的东西,”黎氏愤愤骂着,“我还病着呢!”
“未必是表哥的意思,今天嫂子受了委屈,表哥自然也得先哄哄她,”吴鸾红着眼圈低了头,“都怪我,若是昨天我能发现王妈妈的纰漏,姨妈就不会受这场委屈了。”
“不关你的事,都是扫把星害我,早晚休了她!”黎氏越想越气,“老大也是个白眼狼,娶了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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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忘了娘,来人,叫他立刻过来!”
丫鬟连忙去了,吴鸾想着他们母子素日的情形,轻声劝着:“不怪表哥,他本来就忙,男人家对这些事不留神也是有的,其实这些事还是得嫂子上心提醒着才行,嫂子今天心里不痛快,大概是忘了吧。”
“忘了?我看她就是故意!”黎氏骂道,“自打她进了门,我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过,病了也没人管,我早晚得让她气死!”
“论理我不该说,但姨妈上了年纪又病着,嫂子的确应该更上心点,”吴鸾叹口气,又摇摇头,“也许嫂子忙,顾不过来吧。不过姨妈的病真要是一直不好,嫂子再这么甩手不管,将来在老太太和表哥跟前,只怕也不好交代。”
黎氏心里一动,对呀,如果她一直病着不好,可不就是慕雪盈伺候不力的罪过?
“太太,”丫鬟去而复返,“大爷刚刚出门,回衙门去了。”
“这时候了,又回衙门做什么?”黎氏皱着眉,“自己娘病了不管,倒有功夫去衙门!”
吴鸾望着窗外,心里千回百转。以韩湛的能力手段,这案子不会拖很久,等傅玉成定了罪,慕雪盈也跑不了,到那时候,是不是有机会?可其实现在情况也差不多,韩湛一向爱惜羽毛,又是为什么,竟然娶了慕雪盈?
都尉司。
韩湛下马进门,抖了抖风帽上的雪。
饶是捂得严实,鬓边依旧结了薄冰,亏得她那时候坚持擦干了他的头发,不然此时,只怕满头都是冰碴子。
若论细致妥帖会心疼人,她的确是头一份。
屏退随从,独自向牢房走去,傅玉成的牢是最里面单独一间,两面靠墙,另外两面是密密的铁栅栏,向来用以关押重刑犯,便于监视,防止生变。
韩湛走到近前,房间逼仄,墙上沾着历年留下的血污,但地面并没有以往的脏乱,看得出认真收拾过,靠墙的稻草堆上躺着傅玉成,长衫破烂但发髻挽得一丝不苟,乍一看,依旧是风清月朗的文士模样。
她托韩愿打听傅玉成的消息,只是为了案情么?韩湛隔着栅栏,唤了声:“傅玉成。”
草堆上的人闻声抬头,露出一张伤痕累累,憔悴却不失俊美的脸,傅玉成,她青梅竹马,朝夕相伴的师兄。韩湛推门进去:“你在丹城的口供,八月二十七、八月二十九和九月初二的,可是事后伪造?”
草堆上的人猛地一惊,随即收敛神情,抿着唇不做声,韩湛抬眉:“徐疏的口供,少了几份?内容是什么?”
许是有了准备,这次傅玉成并没有露出震惊的表情,但韩湛还是发现他无法控制,扩大的瞳孔,紧跟着追问:“大理寺卿高赟,可与此事有关?”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韩湛负手站着。傅玉成还不知道吧,他娶了慕雪盈,假如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五更时分,慕雪盈又梦见了逃离丹城那夜。
翻倒一地的书柜,横在门前仆从的尸体,满天火光和血光中蒙面人一刀劈过来:交出来,信!
“姑娘。”云歌的声音突然打破梦境。
慕雪盈猛地醒来,额上冷岑岑一层薄汗,听见云歌隔着帐子回禀道:“太太病情加重,让姑娘过去侍疾。”
16.第 16 章
“没孝心的东西,婆婆病得要死要活,不叫你就不来,你眼里还有在长辈吗?”黎氏盘膝坐在床上洗漱,沉着脸骂着,“蹲低点,举那么高让我怎么洗?”
慕雪盈原本是弯腰捧着脸盆,此时索性跪下来双手举起,温声问道:“母亲看这样可以吗?”
“举高点,没看见我够不着吗?”黎氏骂道,“没眼色的东西!”
“是。”慕雪盈果然举得更高些,黎氏弯腰来洗,有意为难,淋淋漓漓洒了她满脸满身的水,吴鸾在边上看着,暗暗吃惊。
她竟如此能忍!不管黎氏怎么刁难,始终都是心平气和,甚至脸上还能带着谦卑的笑容,莫说别人,就连她这个一心盼着她倒霉的人,也觉得黎氏做得过分。
不行,她一定有什么阴谋,只怕是想让韩湛看见了心疼,趁机讨好。吴鸾连忙起身:“嫂子歇歇吧,我来服侍姨妈。”
话音未落,韩永昌进来了,皱眉向黎氏说道:“又怎么不好了?三天两头尽是你的事。”
一低头看见慕雪盈跪在地上捧着盆,吃了一惊:“这是做什么?家里那么多使唤的人,做什么非要折腾儿媳妇?还不快让人起来,传出去什么样子!”
黎氏见他不由分说就是埋怨,立刻也炸了:“当儿媳的孝顺婆婆,有什么不对?别说跪着捧个水,就算割肉给婆婆吃的都有,多大点事,你就当着她们的面给我没脸?”
“老爷容禀,”慕雪盈看看要吵起来,连忙解释,“是我自己要跪的,这样方便些。”
“闭嘴,用不着你假好心!”黎氏越发暴怒起来,“为了你吵了多少回,你得了意,还敢对我说风凉话,天打雷劈的东西!”
慕雪盈只得低了头。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韩永昌眼见黎氏红着眼梗着脖子,一幅不依不饶的模样,一甩袖子走了,“我懒得跟你说!”
啪,他重重摔下毡帘出了门,黎氏跳下床,光着脚追在后面喊:“你站住,每次话说到一半你转头就走,今天必须说清楚!”
没有人回应,韩永昌顺着廊子底下走远了。
脚底下一阵湿凉,黎氏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洗漱时故意洒在地上的水,全是自己踩了,一阵灰心丧气。从来都是这样,这家里没有一个人瞧得上她,尤其是韩永昌,从前当着儿子的面跟她吵,如今为了个先奸后娶的媳妇,居然这样给她难堪!
“姨妈快回来吧,”吴鸾追出来扶住,“还病着呢,千万不能着凉。”
黎氏怔怔望着前面,韩永昌去的是姨娘院里,这都多少天了,一直没来她屋里,早上她借口病重让人请他过来,结果来了就跟她吵,连一句知冷知热的话都没有。
“姨妈快洗一洗烘烘脚,看看都弄湿了,”吴鸾扶着她往屋里走,“寒从脚下生,现在病着,可马虎不得。”
说是丈夫,连外甥女都不如。黎氏越想越觉得悲凉,余光瞥见慕雪盈还在边上跪着,一肚子委屈全成了怒火:“这下你得意了?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
抬脚要踢,慕雪盈吃了一惊,不等踢到便佯装受惊倒在地上,边上丫鬟婆子们见势不妙,一齐涌上来拦住,七嘴八舌劝着:“太太息怒,太太息怒。”
“我不活了,一个二个都欺负我,连儿媳妇都骑在我头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黎氏到这时候也反应过来,骂儿媳是一回事,但亲自动手打?这样有失体统的事若是让韩老太太知道了,头一个就要收拾她。趁势往床上一倒,哭天喊地起来,“立刻叫老大回来,把这不孝的东西给我休了!”
丫鬟们知道是气头上的话,只管答应着却没人去叫,黎氏自己也知道行不通,一来闹大了韩老太太必要发作,二来韩湛从来都有主意,她这个亲娘也奈何不得。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先前半真半假闹着,此时悲从中来,捂着脸大哭起来。
慕雪盈低着头跪在边上,不由得想起这些天打听到的消息。
黎家是商贾,韩家是勋贵,原本两家绝没可能结亲,只因为当年韩家遭了事境况艰难,急需黎氏丰厚的嫁妆解困,这才做成了这桩不般配的婚事。
黎氏是家中嫡女,娇养得紧,嫁过来后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性子,韩永昌不喜欢,韩老太太也不满意,况且商贾出身,行事做派也融不进勋贵圈子,一来二去黎氏的脾气越发古怪,韩永昌受不了,索性纳了两房姨娘,一年到头也难得到黎氏房中几次。
地位不般配的夫妻,若是性情不合,彼此又都不肯容让,是不是只能这般结果?她和韩湛,如今也是天差地别的夫妻。
黎氏这一哭一闹伤了神,到了下午当真头疼欲裂,韩湛散衙回来时,诊脉的大夫刚走,黎氏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热毛巾,太阳穴上贴着膏药,吴鸾坐在边上给她捶腿,床前一尺多远,跪着慕雪盈。
低眉垂首,腰背挺直,看见他时略略抬眼,随即低下去。
韩湛看见她平静柔和的面容,她没有哭,也没有向他抱怨诉苦,这态度让他满意。来的路上他已经知道了原委,此事对于她纯粹是无妄之灾,能够隐忍,顾全大局,这才是韩家妇该有的气度。
韩湛停步行礼:“母亲好些了吗?”
“死不了,”黎氏闭着眼睛,“不过有你那好媳妇,离死也不远了。”
韩湛看了眼慕雪盈:“去看看太太的药煎好了没有。”
“是。”慕雪盈答应着起身,跪了太久,起来时膝盖一疼,差点一个趔趄,手腕上一暖,韩湛不动声色扶住了。
手掩在袍袖底下,并不会被人看见,慕雪盈抬眼,他很快松手,神色冷淡:“若是没煎好,就等着煎好了再送过来。”
“是。”慕雪盈低了头,慢慢退出门外。
帘子落下来的刹那,连忙扶着墙稳住身形。从早上至今跪了几个时辰,虽然早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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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衬了垫子,可此时膝盖依旧针扎一样疼。幸亏韩湛让她出来了。
屋里,吴鸾看在眼里,心里一阵酸。他哪里是让慕雪盈去看药?是心疼她跪着,找借口让她起来,甚至什么等煎药的话,也只是给她争取一点休息的时间罢了。从前看他冷心冷意,没想到体贴起来,竟是这般模样。
忍不住说道:“表哥,嫂子忙了一天累坏了,让她回去歇歇吧,晚上我来照顾姨妈。”
“她累什么?这一整天活都是你干的,”黎氏先嚷起来,“偏她娇贵,伺候一下婆婆就把她累死了?”
韩湛看了眼吴鸾:“既然表妹有这份孝心,那就有劳了。”
吴鸾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总觉得他话里有话,黎氏却听不明白这些弯弯绕,怒冲冲说道:“不行,凭什么让她歇?她把我气成这样,你们一个二个还要护着她!”
越想越气,头也越来越疼,忽地向韩湛翻了脸:“你既然心疼她,今晚就换你来伺候!”
门外,慕雪盈提着药罐走到近前,闻声停步,听见韩湛淡淡说道:“好。”
二更时雪停了,黎氏翻腾了半宿终于睡着,韩湛推门出来,在廊下呼吸着雪后清冽的空气。
不是第一次了,黎氏迁怒于他。小时候黎氏每次跟韩永昌吵架,末后挨骂的总是他,十几岁考取功名后黎氏收敛了很多,这还是这几年里黎氏头一次对他迁怒。
没想到是为了她。
远处一星灯火,很快到了近前,是慕雪盈,打着灯提着食盒快步走上台阶:“夫君。”
阶下一对一对,是她留下的脚印,她悄声含笑:“饿不饿?我给你做了宵夜。”
“不必。”韩湛摆手。
“还是吃点吧,”慕雪盈坚持着,铺了垫子在栏杆上坐下,打开了食盒,“夫君代我受过,这些吃食权当是我向夫君赔罪道谢。”
代她受过吗?韩湛顿了顿,觉得这话莫名有种格外的亲密,就好像从此后,她和他便有了一种割舍不断,同呼吸共命运的牵绊似的。低眼,看见竹制的食盒分成四格,每格嵌一个巴掌大的青瓷碟子,依次放着烤肉脯、烤豆腐、蒸山药、红豆卷,另有一碗热腾腾的牛肉羹。
其实不饿的,可闻着扑鼻的烟火气,看着满目鲜亮的颜色,突然就觉得吃一点也不坏,韩湛夹了一块豆腐吃了,外酥里嫩,洒了辣椒面和各色香料、芝麻,咬下去时能听见皮壳碎裂的脆响,随即满嘴里都是豆香和辣椒香,韩湛便又夹了一块。
“夫君。”她突然对他笑,手指在脸颊处点了点。
右边脸颊,她酒窝的地方,韩湛定睛看着,她忽地俯身过来,带着笑带着叹,轻轻摇头:“说你呢。”
女儿香气突然冲淡了食物的香气,她凑近了,指尖轻拈,擦去了他嘴边沾着的辣椒粉。
韩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院门前,韩愿猝然停步。
17.第 17 章
光影模糊,照着栏杆上对坐的两个人,他们身体都向前倾,额头都快贴到一起,他们一个在笑,侧影轻倩,一个目光柔和,低头看着另一个,旁边地上放着灯笼,将他们交叠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漫下台阶。
韩愿怔怔看着,忽地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夏天,他也曾这样和她对坐,衣襟里兜着各处采来的花草,笑着闹着一起斗草,那时候是傍晚,他们的影子是否也曾这样交叠着,一起长长地拖在地上?
“二弟。”有人在唤,韩愿猛地回过神来。
是韩湛,发现了他,站起身来。
韩愿慢慢向前走,不知怎的,嘴里有点发苦:“大哥。”
心里模糊生出个念头,这样亲密对坐的情形,从今往后,再不可能是他跟她了。
“怎么这时候来了?”韩湛打量着他,他神色恍惚步履迟缓,带着种说不出的落寞,这个弟弟一向都是意气风发的,这是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韩愿走到近前,定了定神:“听说母亲病重,大哥在这里侍疾,特地过来给大哥换个班。”
“不必。”韩湛回绝着,心里有淡淡的暖意。
像这样因为黎氏迁怒而遭受的惩罚,从不曾落到过韩愿头上,不过韩愿愿意替他分担,已经足够了。“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了哪里?托人引荐,去高赟的府第打听傅玉成的消息,可惜高赟公务繁忙,他等了大半天也没有见着。韩愿顿了顿,知道不能对他说,便只道:“见了几个朋友,一聊起来忘了时辰,回来晚了。”
下意识地看了眼慕雪盈,她低着头坐在栏杆上,面前的食盒里放着宵夜,肉脯深红,山药雪白,红豆卷松软,香气已然很妙,形状颜色也都恰到好处,单只是看一眼,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她一向是很擅长庖厨的,那个夏天她曾给他做一种吃食,仿佛是在蒲苇包里垫一层软韧的豆皮,填上肥瘦相间的猪肉茸,再加上剁碎了的荸荠、香蕈,煮熟了连汤焖上几个时辰,吃起来软嫩鲜美,齿颊留香,让他这么多年一直记着。
这样为他做吃食的情形,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吧。
“回去睡吧,”韩湛道,“时辰不早了,你还要早起温书。”
温什么书,这些天忙着替她打听傅玉成的消息,温书的时间少得可怜,不过,以他胸中才学,还不至于几天不温书就要不得。韩愿低着头:“大哥去睡吧,后半夜我来照看,大哥公务繁忙,不休息好不行。”
若是他来值夜,那些吃食,是不是也会分给他一份?
“无妨,你知道我的,随便眯一会儿就对付过去了。”韩湛看着他,以往他推辞两句也就算了,今夜怎么如此坚持,“回去吧。”
“大哥,”韩愿还想再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地看了眼慕雪盈,她依旧坐在边上一言不发,就好像这些事跟她全不相干似的。突如其来一阵烦躁,“那么,我走了。”
转身离开,听见身后慕雪盈轻声对韩湛道:“夫君快吃吧,别凉了。”
夫君夫君,他们才认识几天,叫得这么亲热。韩愿忍不住回头,韩湛在吃红豆卷,可他记得清清楚楚,韩湛从前总说夜深不可饱食,于保养无益。怎么她做的,就不想着不可饱食了呢。烦躁越发压不住,韩愿低着头,飞快地走出了院子。
韩湛吃完一个红豆卷,放下筷子:“不吃了。”
吃了太多,时辰太晚,今夜实在是太过放纵了。
“喝点汤吧,”慕雪盈含笑劝着,“热热的吃点,胃里能舒服些。”
她端起汤碗送过来,韩湛顿了顿,到底接过来喝了。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碗,喝完也不会过量,羹里加了胡椒,热乎乎的的确很舒服,她待他喝完便收了碗,犹豫着凑近,长睫毛不安地颤着:“夫君,礼部于侍郎是我爹爹的莫逆之交,我爹过世后也很是关照我,我来了这么久还没来得及去拜望,想寻个合适的时间去他府上一趟,可以吗?”
礼部侍郎于连晦,慕泓的至交好友,铁杆太后党,与他这个皇帝的心腹几乎没有来往。韩湛顿了顿,明知道此举不大妥当,看着她歉然中带着期待的目光,终于还是点了头:“可。”
慕雪盈松一口气,忙道:“多谢夫君。”
于连晦为人正直,古道热肠,父亲当年辞官归隐后,朝中旧友渐渐都断了联系,唯有于连晦一直来往如初,去年父亲病故,于连晦千里迢迢从京中赶去丹城吊唁,因着她一个孤女不方便,还代为主持了丧仪。
这次进京她最先考虑的便是投靠于连晦,但当时后有追兵,于连晦上了年纪又是文官,如何抵挡得住?所以最终还是来了韩府。如今局势稍稍平稳,韩愿又越来越难相处,也是时候联络于连晦,尽快筹备翻案了。
眼看韩湛起身要走,连忙握住他的手:“夫君,有空就睡一会儿,早晨记得回去,我给你备饭。”
蒙着烛光映着雪色,她的脸,轻柔得像个梦,韩湛有片刻恍神,随即点点头,起身离去。
帘外,她轻手轻脚收着食盒,韩湛沉默地看着。
她要见于连晦,究竟是寻常亲友走动,还是与她绕开他向韩愿求助,同样的缘由?
昨夜他连夜提审,傅玉成一个字都不肯说,但他审问丹城相关人员之后发现,当初傅玉成出首之后,丹城州府曾发过海捕文书,缉拿一个名叫王大有的乡民,此人走街串巷做些小经纪,兼差帮人送信。
科场舞弊案,怎么会牵扯到一个毫不相干的乡民?亦且这份海捕文书卷宗里没有,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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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成和徐疏也绝口不提此人,韩湛推测,王大有很可能是替谁送了信,所以才被卷入案件。
徐家是丹城大族,身家豪富,徐疏送信的话自然有仆从,不会选王大有这种人,傅玉成只是个清贫书生,更有可能找王大有送信。傅玉成父母双亡,关系最亲密的就是慕家,他若是送信,极有可能是给慕雪盈。关于舞弊案的内情,她知道的,应该比她说出来的多得多。
可她选择瞒着他。韩湛坐回榻上,闭目不语。
她为什么这么做,他大概猜得到原因。先帝是今上的叔叔,前年驾崩后因着膝下无子,选定时任潞王的今上继位,原本是朝野拥戴的结果,但今上登基之后却要追尊生父为帝,消息一出,朝野哗然,头一批站出来反对的,便有慕泓。
此后几年,反对者以太后为首,与支持者多方争斗,追尊之事迁延至今也未能施行,朝中官员也因此分为太后党和帝党,慕泓虽然早已辞官,但声望既高门生又多,尤其因为多年来担任丹城乡试的帘内官①,在当地士林中颇有影响,一直都是帝党的心腹大患。
而他,却是皇帝头一个心腹,最大的帝党。她不敢信他,也在情理之中。
可她却敢嫁他。
“人呢?”里间黎氏醒了,嚷了一声,“喝水!”
韩湛起身倒水,外面静悄悄的,她这时候,回去了吗?
慕雪盈提着食盒,穿过回廊,向院外走去。
韩湛同意她拜望于连晦,让她在意料之外,又有几分动容。
他身为帝党,若是妻子与于连晦这个太后党来往频繁,只怕会引起许多猜测议论,所以她没敢指望他能答应。她也想好了退路,若是他拒绝,就以探望钱妈妈为借口,出府偷偷和于连晦联系,可是他,竟然同意了。
若换了别人,她未免要考虑背后是否有阴谋,可这些天相处,她能看得出来,韩湛的人品绝没有问题。
就像当初她刚到韩家,韩愿不肯履约成亲,阖府上下差不多都站在韩愿一方,唯独他道,口头约定也是约定,决不可失信背约。
就像那夜的事情之后,黎氏提出婚前失身只能为妾,可韩湛却明媒正娶,迎她做了妻子。
他对她或许没有情意,但舞弊案若是冤案,他应该会帮她吧。可现在舞弊案受牵连被处罚的都是太后党,受益的,都是帝党,涉及朝堂,他真能坚持追查真相,还她一个公道?她若是感情用事判断错误,害的可就不止是傅玉成一个人的性命。
思绪飘忽着,又忽地想到,他今夜侍疾必定睡不好,明早得做点开胃容易消化的吃食才行。
灯影将身影拖得长长的,慕雪盈踩着雪,慢慢走着。
院门外,韩愿等在墙角里,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近,急急上前。
18.第 18 章
脚步声越来越近,甬路上的雪是扫过之后又落的,比别的地方都薄,她穿着绣鞋,踩上去有很轻的响声。
韩愿攥着拳,明明有许多事可想,此时却只有一个念头:这么冷,她为什么没有穿靴?
是没有吗?丹城的天气虽然比京城暖和,但冬天也是要下雪的,她应该有靴子,是不是来京城时走得太急没有带?若真是没有带,韩湛为什么不给她买。
灯影子比人先到,在墙角一漫,晃得眼睛忽地一疼,韩愿想要上前,脚步却不由自主,向着墙后去了。
那脚步声,踩着薄雪,沙沙的响动越来越近,她穿着大红雪氅,似一朵红云,忽一下便飘过了过去。
“慕……”韩愿张张嘴,声音噎在喉咙里,颓然停住。
拦住了她,跟她说什么?这两天傅玉成的事丝毫没有进展,而别的话,他们近来见面就要吵架,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可说。
犹豫之时她已经走远了,裙角动处,似暗夜里绽开的花,韩愿怔怔望着。
似有什么很要紧的东西不小心失去了,心里某一处,突然空荡得难受。
慕雪盈回到房里,云歌已经备好了热水,拉她坐下:“姑娘脚都湿了,快泡一泡,这天越来越冷了,棉衣棉鞋也该置办了。”
从丹城逃出来时只带了最要紧的东西,衣服鞋袜几乎都没拿,但眼下还顾不到这些。慕雪盈脱了鞋袜泡在水里,微微闭着眼:“钱不多了,先紧着要紧的事办,眼下还能对付。”
她如今是韩家的大奶奶,月钱总会发的,况且再过几天就是冬至,过节时长辈一般还会给点零花钱,就算黎氏不给,韩老太太应该也会给,到时候再买也不迟。
“大雪的天,姑娘连着几天都是同一件棉袄同一件雪氅,姑爷也没发现不对,”云歌思忖着,“要么等姑爷回来时我找个由头提一句?姑爷听见了自然要问,自然就替姑娘置办了。”
“不着急,再等等,”慕雪盈笑了下,这些天她留心看着,韩湛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是简单,自然不会觉得她一直穿同件衣服有什么不对,“等我想个合适的机会。”
眼下要紧的是内厨房的份例钱,等解决了这件事,其他的自然就好说了。
泡了脚洗漱完,被子烘得暖和,慕雪盈抱着汤婆子躺着,听见外面二更三点的梆子声。以往这时候韩湛就要睡了,有他在旁边,热乎乎的,倒是不用汤婆子也行。
他这时候,可曾偷得闲空睡上一会儿?
四更鼓响,韩湛起身下榻。
正要回房洗漱用饭,里间灯亮了,黎氏喊了一声:“回来!”
韩湛皱眉回头,觉得意外。黎氏从来贪睡,从前他上朝之时黎氏都还睡着,阖府上下除了他,就只有早起打扫的仆妇,今天怎么醒这么早?
隔着帘子请安:“母亲早。”
“又要回去找那个扫把星?”黎氏冷哼一声,“不准去!”
也许昨天被韩永昌的绝情刺激到了,气恼之外,心里还有些酸,翻来覆去一整夜都没睡着。她在韩家熬了这么多年,填了嫁妆生了儿子,可韩家上下有谁在乎她?反倒是慕雪盈,背着官司又干出那种丑事,不仅没人嫌弃,她这个好大儿还处处维护,凭什么?!
靠着床头冷冷说道:“柜子里有点心,你吃完了就去衙门。”
扫把星想勾着男人跟她作对,她就不给他们机会凑到一处,不信治不了扫把星。
丫鬟连忙开柜子装了糕饼,又斟了茶,韩湛低眼,是几块绿豆饼,几块菱粉糕,一个干而无味,一个又甜得腻人,韩湛就着茶水胡乱吃了两块便放下了。
不是不能吃,在北境时吃得比这差得多,但这几天慕雪盈安排得饭食太可口,看见这些就丝毫提不起兴致。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要了清水正要漱口,忽地听见帘外唤了声:“母亲。”
不用回头便就知道,是她来了。韩湛慢慢放下水杯。
慕雪盈提着食盒进来,笑语盈盈:“早饭好了,特地给母亲和夫君送过来。”
她等到四更一点韩湛还没有回去,他一向守时,再过一会儿就要去衙门,她猜他是被事情绊住了,果然。
“我不吃,用不着你假好心,”黎氏叱道,“拿出去!”
“母亲不喜欢的话就少吃点,不过早饭一定是要吃的。”慕雪盈只管打开食盒,一样样往外拿,“夫君也再吃点吧,天冷,早上要吃好才行。”
一阵阵饭菜香气直往帘子里窜,黎氏忍不住张着眼睛去看,一小锅馄饨,虽然看不出什么馅,但汤头清亮,飘着葱花海米,馄饨一个个云朵似的浮在其中,看着就好吃。一碗炖得嫩嫩的蛋羹,滑得很,一个气孔都没有,中间嵌着几个瑶柱,她从前吃过,鲜得很。还有一碟子煎饼,不是寻常白面摊的,加了胡萝卜、卷心菜、小瓜、香葱、鸡蛋,扑鼻的油香菜香。
黎氏不觉咽了口唾沫,正强撑着不肯吃时,韩湛已经吃了起来,一口馄饨一口煎饼,吃得快又吃得香,黎氏气愤愤地转过脸,咕噜噜,肚子忽地响了两声。
却是昨天病着又生气,没怎么吃饭,饿的。黎氏涨红了脸,待要骂时,慕雪盈盛好了饭菜送进来:“母亲吃点吧,生病的时候要坚持吃饭,病才能好。”
那馄饨,看起来更好吃了。她舀了馄饨来喂,黎氏不由自主张开嘴,一口下去又香又滑,是鹿肉混着鲜肉、虾仁拌的馅,这扫把星,偏是会弄吃食!
帘子一动,吴鸾赶来了,看见黎氏正就着慕雪盈的手吃饭,不由得一怔。
“母亲太尝尝这个。”慕雪盈夹了一块菜煎饼,送到黎氏嘴边。
黎氏忍不住又吃了,香软可口,又不会油腻,实在比从前吃的煎饼好吃得多,她怎么这么会弄吃食!
“我来喂吧,”吴鸾连忙上前,“嫂子歇歇。”
慕雪盈没有推辞,果然把碗筷都给了她,外间韩湛已经吃完了正要出门,慕雪盈连忙跟出来:“夫君等等。”
韩湛停步,她打开包袱,轻声道:“我让丰年给夫君装了替换衣服。”
是一整套公服和雪天穿的斗篷,昨夜他是合衣睡的,身上这套已经皱了,她是想着这个,所以带了衣服过来。她也真是细心,牢牢记得他之前不肯让她取衣服,所以特地让丰年来取。
韩湛在屏风后换了,她没有跟过来帮忙,想来是当着黎氏的面不好太亲密,却让他有点不习惯,毕竟这些天里,都是她为他穿衣。
穿好出来时,韩愿也来了,恭恭敬敬请安:“母亲,大哥。”
韩湛看他一眼,昨夜今早,他实在是有点古怪:“怎么起这么早?”
“赶着过来给大哥换班,”韩愿说着话,下意识地看了眼慕雪盈,她给韩湛抚了抚衣襟,又踮着脚尖给他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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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她竟这么快,就认下了新夫君。心里空缺的那块,越发空落落的见不到底,“母亲,大哥公务繁忙,以后换我来照顾你吧。”
“那怎么行?你还要温书,正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熬夜。”黎氏心里熨帖,“我的儿,有你这份孝心就够了,这家里也就你知道心疼我,快回去睡吧,大冷的天,以后可别起这么早了。”
慕雪盈低着头,看见韩湛衣袍的下摆,他语声平静:“母亲,我走了。”
他没有生气,这个家全靠他独力支撑,他忙成那样却还是伺候了黎氏一夜,结果,却不如韩愿轻飘飘一句话。慕雪盈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眼看他快步出门,连忙跟出去相送,他在阶下停步:“回去吧,不必再送。”
天还黑得很,刘庆提的依旧是那盏昏昏的羊角灯,原本打算今早找机会跟他提提这事,引他过问,此时却不想再说了,慕雪盈停住步子,柔声叮嘱:“天黑,路上还有冰,夫君慢些走。”
韩湛点点头,快步离开。
走出几步回头,她还站在原地目送,甬路上浅浅的脚印,是她的,这大冷的天,她还穿着秋天的鞋子。不冷吗?还是来得急,没带冬装?为什么不买?
出门上马,街上没有灯火,羊角灯只照得出一小团昏黄的光,韩湛心里一动,她说了几天换玻璃灯,却到现在还没换,实在不是她的作风。唤过刘庆:“查查夫人说的玻璃灯卡在哪里了,为什么现在还没拿到。”
刘庆答应着,又听他道:“再打听一下夫人的冬衣够不够,要不要添。”
刘庆怔了下,他几时转了性子,过问起这些琐事了?正发愣时他淡淡一瞥,刘庆心里一跳,忙道:“是。”
韩湛控马往前走着,腰间玉带束得严整,却还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今天她没有给她束带,不过昨天是她束的,她束的时候会低着头,双臂伸出绕过他的腰,从他的角度能看见纤长的后颈,密密的头发,耳后一小片白皮肤。
她靠近时,有香气。
韩府。
一锅馄饨吃完了,菜煎饼也吃得一点不剩,吴鸾服侍着黎氏漱了口,向慕雪盈说道:“嫂子快去歇歇吧,这里有我就行。”
黎氏正要阻拦,吴鸾递了个眼色,又握着她的手摇了摇,黎氏猜她有话要说,冷哼一声:“走吧,可别累着你!”
慕雪盈没有走,恭顺着问道:“有件事想请示母亲,大爷的早饭换到内厨房已经有阵子了,不知道份例什么时候拨下来?”
“规矩不能随便改,”黎氏不耐烦起来,“偏你尊贵,什么都得依着你?”
果然。慕雪盈转向吴鸾:“上次说的玻璃灯,鸾妹妹什么时候能批钱?”
“嫂子别急,最近手头事情有点多,”吴鸾至今也不知道灯是给韩湛的,脸上带着歉意,却是一点也不松口,“再过两天我一定给嫂子办。”
“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忙成那样,你还歪缠?”黎氏虽然知道是给韩湛的,却并不在意,“打量谁都跟你一样闲?”
“那我再等等,”慕雪盈没再坚持,“鸾妹妹记着就好。”
她收拾了食盒离开,吴鸾看着她走远了,连忙挽住黎氏,轻声道:“姨妈,她的饭菜可不能吃。”
“为什么?”黎氏皱着眉。
***
慕雪盈回到房里,取了几样首饰交给云歌:“拿去当了。”
19.第 19 章
正房。
门关了,丫鬟婆子也都屏退了,吴鸾挽着黎氏,压低着声音:“论理这话我不该说,可我不说,又怕姨妈吃亏。”
她吞吞吐吐就是不肯痛快说完,黎氏性急,一叠声催了起来:“说呀,你不说,难道眼睁睁看着我吃亏?”
吴鸾这才开口说道:“姨妈如今还病着,昨天难受成那样,什么也吃不下,结果嫂子做了饭,姨妈就吃了那么多,就怕待会儿嫂子要到处跟人说姨妈的病已经好了。”
“什么?她敢!”黎氏被她一句话激得又恼怒起来,“怪不得刚才她一个劲儿地哄着我吃,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也许是我猜错了,嫂子应该不是那种人。”吴鸾忙道,“其实别的也没什么,但姨妈昨天病成那样,今天突然又好了,就怕老太太知道了心里疑惑。”
黎氏心里一凛,韩老太太本来就不待见她,这么一来肯定觉得是她装病,这扫把星,竟然这么恶毒。愤愤说道:“这扫把星竟然这么恶毒!早知道我就不吃了,现在怎么办?”
“姨妈从现在开始就别吃了,忍上几天,到时候慢说是姨父,就连老太太也绝不会怀疑。姨妈的病是因为嫂子照顾不周得的,病要是一直不好,嫂子肯定也得担着责任。”吴鸾叹着气,紧紧挽着黎氏,“我就是心疼姨妈,这几天要小小的吃点苦头了。”
原本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可黎氏是个笨的,如果不说明白,就怕她听不懂,吴鸾不觉又叹口气,要是这个姨妈能聪明点,也就不用她这么费劲了。
“好,还是你想得妥当,就这么办。”黎氏欢喜着,想想不能吃饭,立刻又犹豫,“不过鸾儿,真不能吃吗?会饿的吧?要么我少吃点?”
吴鸾知道她最是嘴馋,平日里没事,总是变着花样弄东西吃,让她几天不吃饭,简直是要她的命。忙道:“当然不是一点儿都不能吃,咱们少吃点,别让嫂子挑理,或者姨妈想吃什么,我每次过来的时候悄悄给姨妈带点。”
“好,还是你对我好。”黎氏眉开眼笑,“别的我暂时还想不起来,不过扫把星做的那个菜煎饼挺好吃的,还有上次做的一个八珍茯苓糕也好吃,你问问内厨房怎么做的,想着给我做点。”
吴鸾答应着,觉得鄙夷。蠢笨,沉不住气,嘴又馋,黎氏实在不是个能办事的,但慕雪盈太难对付了,眼下也只能借黎氏的手,想办法先把她拉下来。
可拉下了她,她就有机会吗?韩湛先前就不肯娶。吴鸾心绪缭乱:“好,我记着给姨妈做。姨妈要不要再传大夫看看?就说吃了嫂子做的早饭不舒服,这样也能堵住嫂子的嘴不乱说。”
“好,就这么办。”黎氏等不及,立刻叫人,“请大夫来,我吃了早饭难受,恶心!”
丫鬟答应着去了,吴鸾定定神。只要黎氏能按计划装病,拖上十天半个月,就能钉死慕雪盈不孝,服侍婆婆不周的罪名,到时候黎氏再闹一闹,也许真能休妻。
到那时候,再想办法让韩湛娶她。
吴鸾长长吐一口气。明明还有韩愿,黎氏却从没想过让她嫁。她就这么不如人,非要捡别人剩下的么。可慕雪盈呢,又比她强到哪里去?为什么韩湛宁可娶慕雪盈,也不肯娶她?“这几天姨妈别让表哥侍疾了,他太忙,要累坏了。”
“你呀,就是太好心,总是替他着想。”黎氏撇嘴,“但愿他能念着你的好。”
只怕是不会念着吧。吴鸾低着头,明明韩愿更好对付,她也是自讨苦吃,偏只惦记着韩湛。
西府。
韩老太太抬眉:“湛哥儿同意你去于家?”
“是,”慕雪盈道,“昨天我请示大爷,大爷亲口答应了,原想着再去请示太太,可太太现又病着,不好打扰。”
韩湛虽然同意了,但新媳妇头一次出门拜客,拜的又是跟韩湛不对付的人家,肯定要请示长辈,趁黎氏这阵子装病,正好越过她,直接让韩老太太定夺。
韩老太太沉吟着,半晌:“罢了,湛哥儿既然说行,那你就挑个日子去一趟,带上管事,再带两个妥当的媳妇一道,记得先下拜帖,需要备什么礼我让你婶子给你办上。”
黎氏不中用,这么多年连管家都不会,找了个半吊子的吴鸾对付,官场上的人情来往更是一窍不通,慕雪盈看着精明,但初来乍到未必懂得京中的规矩,唯有蒋氏八面玲珑,肯定能把这事妥妥当当办好。
“谢老太□□典,”慕雪盈连忙福身道谢,跟着又向蒋氏行了一礼,“有劳婶子费心。”
“不值什么,”蒋氏觑着韩老太太的脸色,笑道,“老太太可真是疼你,什么都替你想好了。”
慕雪盈也笑:“我就说我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和婶娘都拿我当自家孩子一样疼,我也是掉进福窝里了。”
“哎哟,”蒋氏越发笑得开了,“这孩子小嘴甜的。”
“福窝?”韩老太太垂着眼皮,“难说。”
话音未落,丫鬟进来回禀:“老太太,大太太刚刚又请了大夫瞧病,说是吃了大奶奶孝敬的早饭,胃里难受得紧,吐了。”
“回去瞧瞧你太太吧,”韩老太太向圈椅上靠了靠,“没准儿真病了呢。”
她似笑非笑,半真半假,慕雪盈也不好接茬,告退了出来,快步往东府走。
凭黎氏自己,想不出这种招数,只怕还是吴鸾在背后支招。吴鸾可真是恨她啊。韩湛啊韩湛,都是你惹的烂桃花。不知怎么的有些想笑,慕雪盈微微翘着嘴角。
“站住。”角门后忽地转出来一人,慕雪盈停步,是韩愿,皱着眉正要说话,看见她眼中未曾散尽的笑意,腮边浅浅的梨涡,莫名其妙却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我没笑。”慕雪盈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骗子,哪里没笑,眼睛都笑得弯起来了,月牙似的,从前她都是这么笑的。韩愿快步跟上:“我昨天去找高赟了。”
慕雪盈心里一动。他怎么也找高赟,难道知道了高赟派人监视的事?“见到他了?”
“没有,”韩愿突然又觉得烦躁,上次和韩湛一道遇见高赟时,高赟老远就下了轿子来见,毕恭毕敬的,可现在他一个人登门,高赟就敢晾着几个时辰不见,“我待会儿再去一趟,肯定能见着。”
“不用了,”慕雪盈到这时确定,他应该不知道监视的事,那就没必要再让他插手,反正高赟的事韩湛已经接手,其他的她也可以求助于连晦,“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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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以后你别管了,多谢你。”
那点子烦躁一下冲到了顶点,争执的话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觉得我见不到?慕雪盈,你少瞧不起人!”
慕雪盈怔了下,抬眼,他抿着唇绷着脸,神色里有烦躁,有愤怒,还有一点委屈,这样子,跟八年前几乎一模一样。那时候他刚到丹城,许多人事都跟京城不一样,韩永昌又是遭了贬谪去的,他从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跌落到凡间,一旦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就总是这幅愤怒又委屈的模样。
一晃八年了,人事全非,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韩愿却好像还停在原地,还是那个有一丁点不顺心就挂在脸上的小孩子。
眼下事情多如乱麻,她实在没有耐心再去开解他。慕雪盈没说话,快步离去。
“慕雪盈,我话还没说完,谁许你走?放鹤先生有消息了吗?”韩愿追在后面,明明生着气,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却又变了,“这都什么天气了,你怎么还穿着绣鞋,是没带冬装吗?为什么不去买?”
她没有回应,韩愿望着她的背影,头一次对韩湛生出了不满。大哥明察秋毫,难道没看见她穿的鞋不对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给她买。
慕雪盈来到正房,整整头发,迈步走上台阶。
韩愿到现在还像从前那样与她来往,太危险了,原本就有婚约,若再纠缠,太容易被用心人利用,构陷,今后得避开他,再不要单独见面才行。
“嫂子来了,”吴鸾打起帘子迎进来,红着眼圈,“姨妈吐了,难受得很,嫂子早饭都做的什么?”
慕雪盈看她一眼,吴鸾见她神色冷淡,忙道:“嫂子别多心,并不是责怪嫂子的意思,只是需要问清楚,才好对症下药。”
“早饭大爷也吃了,有没有问题打发人问问大爷就好。”慕雪盈不等她说话,立刻叫过管事媳妇,“让丰年去衙门找大爷,问问他难不难受,有没有吐?”
管事媳妇连忙去了,摇摇头:“表哥身强体壮,姨妈上了年纪身子弱,不一样的。”
“那就不是饭菜的问题。”慕雪盈抬眉,“还是请大夫早些开药,让太太早点吃药调养,鸾妹妹觉得呢?”
吴鸾看着她,她神色从容,丝毫不见畏惧,等黎氏再病上几天水米不进,她还敢这么托大吗?叹了口气:“嫂子坚持说饭菜没问题,我也没话说,不过这件事还是得姨妈做主才行。”
“查,所有经手的人全都得查!”黎氏立刻接口说道,“在自家屋里吃饭都能把我吃成这样,说不定哪天就敢把我毒死了,一定要查!”
慕雪盈明白,她们是铁了心要追究她的责任,她倒没什么,无论什么结果她都能承担,但若是让厨房那些人也受牵连,今后她就再不可能在仆从中立威。双膝跪倒:“饭是我做的,要做什么也是我定的,这件事与其他人无关,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你担得起吗?”黎氏冷笑着,心里得意到了极点。之前屡战屡败,这下可算打到了她的七寸,还是吴鸾聪明。
慕雪盈抬头:“若是我的错,但凭母亲责罚。”
***
近午时分,韩湛赶回家中,隔着窗缝,看见慕雪盈跪在地上,单薄的背影。
20.第 20 章
屋里,慕雪盈心里一动,抬眼,窗缝里深紫的影子一晃,虽然没看见脸,但她知道,韩湛回来了。
半个时辰前他打发刘庆回来,告知自己吃了早饭后并没有异样,替她洗清嫌疑,只是没想到他竟又亲身回来了。公务繁忙之时,能抽出时间走这一趟,并不容易吧?
帘子动处,韩湛进门:“母亲。”
他没有跟她打招呼,慕雪盈也没有上前喊冤,低头跪着,听见他向黎氏道:“听说母亲身子不好,特地请了御前的王太医为母亲诊治。”
太医,还是御前的,那就是给皇帝瞧病的?黎氏怔了下,早晨她叫的大夫是常给她看病的一位,并不敢违拗她,她说吃了饭上吐下泻,那人就顺着她的口风说饭食不妥当,但这位可是太医,可不会看她的脸色行事。心里就有点怵,连忙去看吴鸾。
吴鸾也没想到韩湛竟然请了太医,忙向黎氏使眼色安抚,柔声道:“还是大哥哥想得周到,姨妈就请太医看看吧,有什么不舒服只管说。”
黎氏到这时候骑虎难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那就有劳王太医。”
屋里安静下来,王太医凝神诊脉,慕雪盈安静等着。
王太医穿的是绛红衣,品级绝不会低,韩湛既然请了他来,肯定也深知对方的医术人品,绝不会任由黎氏信口雌黄。
一炷香后,王太医诊完了脉:“从脉象上看,老夫人有点受风,还有点肝火,这几天是不是头疼,夜里睡不好?”
“对,都是早上吃饭闹的,”黎氏见他不提饭菜的事,忙道,“早上的饭菜有问题,害得我上吐下泻难受到现在,头疼得厉害。”
“惭愧,在下才疏学浅,从脉象上没看出肠胃受损的迹象,”王太医委婉着,“可能是受风或者肝火旺盛导致的肠胃不适,或者是饭食不好消化,老夫人早晨吃了什么?”
“鹿肉跟猪肉馅的馄饨,菜煎饼,里头有胡萝卜、卷心菜、小瓜、香葱、鸡蛋,还吃了几口瑶柱蛋羹。”黎氏牢牢记得,一说起来,不觉又咽了口唾沫。
“这些东西性平温和,又容易消化,正适合老年人。”王太医思忖着,看向韩湛,“指挥使早晨吃的和老夫人一样?”
“是,我未觉不适,”韩湛伸手扶起慕雪盈,“我夫人也吃了,也未有不适。”
他的手很暖,掌心有茧子,硬硬的,这感觉跟平时她主动握他时全不一样,慕雪盈有些不适应。他很快松开了。
这一瞬很短,吴鸾却看到了,心里一跳。他竟当着这么多人,亲手扶她?可他从前,是绝不许女人近身的。心里酸涩到了极点,指甲掐着手心,一阵锐疼。
“那就不是饭菜的缘故,应当是老夫人受了风,脾胃敏感,”王太医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深知不能再深究,笑道,“不妨事的,我开几剂药老夫人吃吃看,过两天就好了。”
不是饭菜的缘故。慕雪盈微微抬头,有这句话,有韩湛亲手扶她起来,亲身回来为她辩白,这件事从此是非分明,今后黎氏再要找事,也要掂量掂量后果才行。
吴鸾抿着唇不敢辩驳,又是愤怒又是疑惑,为什么,她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韩湛一再对她另眼相看?
唯独黎氏怎么都不能甘心,嚷嚷着向王太医说道:“怎么不是饭菜的缘故?我吃了饭就吐了,不行,你再好好看看!”
“母亲,王太医说了,不是饭菜的缘故。”韩湛沉声道,“王太医久在御前,陛下也亲口夸赞过医术高明。”
黎氏看见他眉间一闪即逝的威压,便是再愚钝,也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王太医的医术是皇帝赞许的,质疑王太医,就是质疑皇帝。这不孝子,为了那个扫把星,竟敢拿皇帝压她!心里一阵气苦,到底又不敢再说什么,只愤愤地瞪着他。
韩湛神色平静,只当做没看见。
慕雪盈低着头,手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掌握的温度,让人心尖上热热的,模糊着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眼看王太医提笔开方,连忙定定神,轻声问道:“请教王太医,太太脾胃敏感的话,今后的饮食可有禁忌?”
“吃得清淡些,容易消化的,还要能滋养脾胃,”王太医看了眼韩湛,他没有阻止,甚至还不动声色向慕雪盈身边站了站,显然和夫人是一个立场,王太医心里有了数,“夫人还有什么疑问,但说无妨。”
“别的没什么,只是想请太医开几个食补的方子,”慕雪盈含笑说道,“有太医指点着,以后太太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我们做晚辈的心里也好有数。”
“夫人想得周到,”王太医赞同,“这样,我将食补的方子一并写在药方后面,老夫人可以照着方子试试。”
他很快写好了,慕雪盈看过一遍,双手奉给韩湛,韩湛抬眼看过:“就照这个来。”
吴鸾死死掐着手心,皮都快掐破了。太医开的方子,韩湛看过后定下的执行,以后若是再有事,也不会找到她头上,好狡猾的慕雪盈!
“衙门还有事,我得赶回去。”韩湛向黎氏行了一礼,“儿子告退。”
转身离开,身后脚步轻盈,慕雪盈跟出来相送,韩湛低眼,她正抬眼,长睫毛颤了两下,清亮的眸光里带着微微的朦胧:“多谢夫君。”
心里某处随着她的睫毛一道颤了颤,韩湛转开目光。这些天她聪慧隐忍,行事妥当,她兢兢业业做好了他的妻子,韩家的冢妇,那么他自然不会任由那些人诬赖她。迈步下阶:“无妨。”
“太太病得严重,家里的事也不好再劳烦她老人家,咱们院里的管事已经空缺了许多天,我这就请示老太太,接钱妈妈回来。”慕雪盈跟着送下台阶,“这几天我得寸步不离地服侍太太,院里若是照顾不周,还请夫君多担待。”
这几天一直在找机会接钱妈妈回来,本来想着赶在冬至的时候提,如今黎氏这一“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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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现成的契机。
韩湛想的却是另件事,她特意说了寸步不离地服侍,是有什么安排?但她不肯明说,他便也不问。点点头:“好。”
快步离开,慕雪盈直到望不见了,这才转身往西府去。
屋里,黎氏抹着眼泪:“一个二个都向着扫把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姨妈别急,”吴鸾心里油煎一般,强打精神安慰着,“就按先前说的,这几天先别吃饭,撑上几天,谁还敢说不是嫂子的错?”
心里却没有丝毫把握,韩湛那样袒护她,这一计,真的行得通吗?
入夜时起了风,刮得窗户一阵乱响,黎氏大半天水米未进,只喝了两碗苦药汤子,饿得前心贴后心,眼见慕雪盈守在边上就是不走,抓起枕头扔过去:“我这里不用你伺候,滚!”
赶紧撵走了她,也好偷着吃点东西,这饿劲儿实在受不了。
慕雪盈闪身躲过,平心静气:“母亲息怒,儿媳请示过和老太太和大爷,这几天就是儿媳来照顾母亲。”
什么,她竟直接让韩老太太定了?黎氏想发脾气,又饿得发不动,喘吁吁地靠着床,慕雪盈捡起枕头放回去,拿过食盒:“母亲,晚饭热过了,吃点吧。”
吃吗?黎氏咬着牙,这才头一天,要是连一天都坚持不下去,以后可怎么办?再熬熬,她总会睡觉,总会有事出去,柜子里还有点心,到时候偷着吃几块就好了。冷冷道:“不吃,拿走!”
以为她还会劝,哪知她竟真的递给丫鬟拿走了,黎氏愣了下,突然有点后悔,犹豫之时她忽地起身,打开了放点心的柜子:“母亲脾胃敏感,王太医交代过不能乱吃,儿媳也回禀了老太太,房里这些点心之类的,这段日子暂时先收起来,别吃了。”
红豆糕、菱粉糕、糖霜玉峰儿、藕铤儿、荔枝甘露饼、鹿肉脯、风干肉条,她一盒盒收好放着的,一样样被她翻出来装进篮子里,黎氏的心都在滴血,光着脚跳下床:“放下,你给我放下!”
慕雪盈不等她抓到,立刻把篮子交给丫鬟拿走,回身扶住她:“老太太交代过的,点心不能留,母亲暂且忍耐几天,若是想吃,有王太医留下的药膳方子。”
什么狗屁药膳,她才不要吃!她要吃新炸的乳鸽,又香又辣的烤兔腿,蒸得软烂的八宝鸭,还有早上那个菜煎饼,或者上次的茯苓八珍糕。黎氏手脚无力,被她半拉半扶弄回床上,气得眼冒金星:“你这个天杀的!”
慕雪盈没说话,贴心地将枕头调整好,方便她靠着。
黎氏和吴鸾的打算她多少猜得到,但她不会给她们机会。黎氏除了性子浮躁,还有个弱点:馋。从那两次一边骂一边又吃光了她做的饭菜就知道了。坚壁清野,不给黎氏任何偷吃的机会,不信她能抗得过三天。
外面有脚步声,夹在风声里,一瞬间到了门前,是韩湛。慕雪盈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21.第 21 章
韩湛在门前停步,犹豫只是一瞬。
她既说了要寸步不离地服侍黎氏,今夜自然就不会回房,他原本可以不回来的,公事本来就很忙。但他还是回来了,不仅回来了,头一件事,还是过来给黎氏问安。
究竟是为了问安,还是需要看看她怎么样,韩湛自己也说不清。
迈步进门,还没说话,先看了眼慕雪盈,她站在黎氏床边,看他一眼便低了头,也许是错觉,总觉得她似乎有点紧张。
但她怎么可能紧张,唯有动心才会紧张,她对他,一向都是公事公办的夫妻。韩湛转向黎氏:“母亲好些了吗?”
“没好,离死不远了,”黎氏又饿又气,又恨他白日里不向着自己,“你来干什么,想看看我有没有让你媳妇毒死?不用看,快了!”
韩湛顿了顿,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称呼她是他媳妇,原本平常的称呼,此时却莫名听出了亲密的意味,不觉又看了慕雪盈一眼。
慕雪盈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慕雪盈连忙转开目光,轻声道:“夫君,母亲吃了药,但是肠胃不适,吃不下饭。”
韩湛到这时候,有些明白她这个寸步不离打的是什么主意了。黎氏嘴馋,平常一顿饭都不会少,一天里零食点心不断,眼下称病绝食,必定是想以此定慕雪盈一个伺候不力的罪名,慕雪盈则将计就计,断了她的粮,又寸步不离守着,让她没机会偷吃,堵死她所有的后路。
以黎氏的性子,撑不过两天就得服软,以她的妥帖,必定也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就看到时候她怎么处理了。韩湛颔首:“不吃也好,空一空,有利于养病。”
好个屁,老娘快饿死了!黎氏差点骂出了声,正要说话,听他又道:“你一个人服侍怕是忙不过来,如今钱妈妈回来了,可以叫她过来搭把手。”
钱妈妈回来了?黎氏急了:“谁让她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钱妈妈仗着奶过韩湛,又是府里的老人,总是不服管,还几次顶撞吴鸾,她好容易才找了借口撵出去,怎么又弄回来了?
“王婆子撵走了,院里缺人,我请示了老太太,老太太做主让她回来的。”韩湛不等慕雪盈开口,先已揽到自己身上。黎氏正恨她,没必要让她再多触怒黎氏,况且这件事,她也是为了他做的。看向慕雪盈,“需要她的话,就让人叫她过来。”
“是。”慕雪盈答应着,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的安心。
她身边可信的人只有云歌,但云歌需要留在院里照应,不能时时跟着,所以这大半天里她片刻没敢走远,就是怕黎氏趁机偷吃,原本她也打算等钱妈妈回来了搭把手,没想到韩湛先替她说出来了。
这样,算不算心有灵犀?脸颊突然有点热,慕雪盈定定神:“那就有劳钱妈妈了。”
砰!黎氏摔了茶碗:“你们都当我是死人,我说什么都不听,我还活着干什么?”
又饿又气又累,捂着脸嚎啕大哭,忽地听见韩湛说道:“母亲脾气暴躁,都是肝火旺盛的缘故,王太医说过若是见效慢,就把药里的黄连再加两分。”
王太医说没说过这话慕雪盈不知道,但她明白他的意思:“好,那么明早的药就多加两分黄连。”
“我不吃,”黎氏急了,黄连那东西苦的要命,现在的药就已经苦得她生不如死了,再加两分还能活吗?“我看谁敢加?”
“良药苦口利于病,请母亲再忍耐忍耐。”韩湛道。
这么说,是一定要加了。黎氏想死的心都有了:“滚,都给我滚!”
韩湛没再多说,挑帘离开,慕雪盈送到门外,低着声音:“多谢你。”
替她辩白,替她承受了黎氏的怒火,还替她解决了后顾之忧。
韩湛心里一动,她没说夫君,说的是你。有区别吗?但他总觉得有点区别。“无妨。”
余光又看见她薄薄的绣鞋,亦且这几天,她一直穿的都是同双鞋,同件裙袄。
回到房里时,炉火正暖,茶水正热,各样东西都备得齐整,其实跟以往她在的时候差不多,但总觉得比以往又冷清了些,韩湛下意识地走到妆奁跟前,妆匣开着一条缝,露出当票的一角。
堂堂韩府大奶奶,房里竟会有当票。韩湛抽出来,票面上写着假石镯子一对,冲金镯子一对、簪子两支,潮银簪子三支,当银二十两。
当铺的暗语他懂,这是玉镯、金镯、金银簪子的意思①,妆匣里,也恰好少了那些首饰,她首饰不多,所以每件他都记得。
她当了首饰,得了二十两,他一个月单是津贴就有一百多两,却让妻子典当首饰,凑这二十两银。韩湛沉默地看着。
刘庆恰在这时进来:“大人,小的查清楚了,玻璃灯……”
韩湛打断他:“夫人没有冬衣?”
刘庆怔了下,忙道:“是,小的问过我娘,夫人来得急,冬衣全都没带。”
她宁可冻着,宁可典当,也不向他要。韩湛垂目:“玻璃灯是怎么回事?”
“夫人前几天为买灯的事禀报过太太,太太让去找表姑娘批,表姑娘一直没批。”
他的妻子,韩家的长房长媳,府里最新一代女主人,想买盏灯,却需要一个投奔寄住的表姑娘来批。韩湛递过当票:“立刻赎回来。”
刘庆连忙接过,此时已经入夜,当铺早关了门,但韩湛的吩咐不能不办,只得道:“是。”
转身要走,又被韩湛叫住,他冷冷说道:“即刻为夫人置办冬衣。”
刘庆也只能答应,怕他还有吩咐,便也不敢走,果然听他又道:“再查查夫人还有什么急等用钱的地方。”
她当了二十两,却没有买冬衣,她似乎没什么嗜欲,也并不贪慕虚荣,那么她典当首饰,填的是哪里的窟窿?
漏下二更,当铺大门突然被敲响,值夜的朝奉打开一格栅栏,来人举起腰牌向他一晃:“都尉司的,赎当。”
朝奉心中一凛,人人畏惧的都尉司,为着什么紧要大事,深更半夜前来赎当?忙将栅栏又打开几格,堆着笑脸:“您老少待看茶,马上就办,马上。”
一夜转瞬即过,四更时分,慕雪盈轻手轻脚起床。
黎氏想来是饿狠了,一整夜都睡得很沉,倒让她也安安稳稳睡了大半夜。韩湛的早饭昨天就交代了云歌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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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没有别的事,倒是能从从容容洗漱梳妆。
刚漱了齿梳了头,门开了,韩湛走了进来。
壁上一盏夜灯,昏昏黄黄,他高大的身躯投下韦陀般的威压,慕雪盈觉得呼吸停了半拍,随即笑道:“夫君早,昨夜睡得可好?”
不好。他从不会带着心事入眠,昨夜却翻来覆去,只睡了一个更次。韩湛没说话,略一抬手。
身后的丫鬟连忙捧上包袱:“大奶奶的冬衣。”
慕雪盈怔了下,丫鬟打开包袱请她过目,棉袄、冬裙,靴子,乃至中衣中裤俱都齐全,韩湛淡淡道:“换上。”
慕雪盈突然觉得,他好像不高兴,而且是很不高兴。一时猜不透为什么,连忙提了包袱转到屏风后面去换。
韩湛背转身,看不见,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在脱衣服,小袄,中衣,还是主腰?心里不由自主热起来,夹在说不出是怒还是别的什么的感觉里,分外古怪。
慕雪盈扣好中衣,穿上五彩缂丝银鼠小袄,系了月白缎子面的银鼠裙,靴子是小羊皮的,又轻便又暖和,将要出去时,下意识地又停住。他发现了吗,那张当票,他突然给她买冬衣,是为这个缘故吗?他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猜到了,那张当票是她故意留下。
然而这件事,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他自己发现。慕雪盈咬咬唇,走出屏风:“夫君。”
韩湛回头,她的脸嵌在温暖浓郁的色彩里,明媚得让人不安,她唇上有浅浅的齿痕,那夜,他可曾留下过同样的痕迹?转开脸:“待会儿会有裁缝过来给你量体裁衣。”
仓促间买来的成衣,自然不如量体裁衣好,他的妻子,值得上更好的。
慕雪盈捕捉到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晦涩,试探着来挽他的手:“多谢夫君。”
韩湛沉默着松开。她现在,又不肯说你了。
慕雪盈再次伸手来握,察觉到他的不快,努力缓和着气氛:“夫君吃过早饭了吗?”
韩湛再次松开,走去明间坐下。心头发着闷,无数种滋味混杂着难以细究,唯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她明明可以对他直说,却用如此隐晦曲折,官场中对付上司的法子来对付他。
因为她,只当他是公事公办的丈夫,对他界限分明。
这样,也好。儿女情长,从来不是他所求,他的妻子,能打理中馈,绵延子嗣,足矣。
可为什么,他竟如此耿耿于怀。
“今天公事不忙吗?”慕雪盈跟到明间,带着笑,轻轻搭住他的椅子背,“是不是需要跟太太辞行?”
韩湛看她一眼,她并没有因为他的冷淡而生气,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脾气,从来都温顺妥帖。像戴着个面具,永远把真实的自己与他隔离。
那点子介怀突然变成格格而不能下的心结,韩湛没回答,唤过丫鬟:“给太太煎药,药方里多加两分黄连。”
卧房里有动静,黎氏醒了,慕雪盈连忙进去服侍,两炷香后黎氏收拾好出来,药也煎好了,黑乎乎一大碗,站在院里都能闻到苦味儿。
韩湛还没走,大马金刀坐在当间,淡淡说道:“让表姑娘过来一趟。”
22.第 22 章
吴鸾在半道上收到消息,急急忙忙往正房赶。
虽然猜不出是什么缘故,但这是韩湛第一次主动叫她,让她本能地怀着期待,一边走,一边将发髻整了又整,衣襟抚了又抚。
正房门开着,黎氏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进耳中:“我不喝!弄这苦药汤子,你们想毒死我?”
吴鸾知道这事,韩湛做主,在药里多加了两分黄连。紧走两步打起毡帘,柔声劝道:“姨妈快吃吧,良药苦口,好好吃药病才能好。”
她这么识大体,韩湛应该会满意吧?
却忽地听见韩湛冷冷说道:“大奶奶的玻璃灯是为我要的,我在自己府中为自己添置使用,吴姑娘为着什么缘故,到现在都不批?”
这话说得不客气,明显是质问的语气,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就连原本还在吵嚷的黎氏也愣住了,瞪着眼睛没敢再说。
吴鸾猝不及防,再没想到灯竟是给他买的,急得声音都打着颤:“我,我不知道是表哥要的,我这就去办。”
“不知道是给我买的,所以就卡着不批?”韩湛抬眼,“我竟不知还有这个道理。”
丫鬟婆子都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吴鸾窘迫得从脸到脖子全都是通红:“我,我……”
韩湛起身:“晚上回来时,我要看到灯。”
啪,帘子落下来,他大步流星走了,慕雪盈追出去相送,他头也不回,消失在院外。
啪,帘子再次落下,吴鸾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慕雪盈定定神,抬步进门。
经此一事,吴鸾在东府的威信必定一落千丈,今后再不可能公然为难她。此事是她将计就计给吴鸾下套,目的和留下当票相同,让韩湛发现她在家中处境艰难,出手干预。但韩湛一向沉稳,她没想到他竟选择当众给吴鸾难堪,将一切都摆到明面上来。
他今天跟以往很不一样,似乎一直压着火气,为什么?
屋里,黎氏徒劳地喊着吴鸾:“鸾儿回来!”
都快饿死了,还指望她能偷偷带点东西来吃,怎么能跑了呢?
“母亲,”慕雪盈走到近前,轻声请着,“该吃药了。”
药碗摆在面前,苦味直冲到天灵盖,黎氏觉得自己真要吐了:“我不吃,拿走!”
“刚刚老太太还打发人来问母亲好些了吗,有没有按时吃药,”慕雪盈作势来拿药碗,“要是母亲不肯吃药,我也只好照实给老太太回话了。”
黎氏一个激灵。韩老太太打发人来问了?什么时候的事?要是惹恼了韩老太太亲自出手,这黄连可就不止只加两分了。心里气苦到了极点,端起碗一仰脖:“我喝!”
又苦又涩的药汤在喉咙里翻着,黎氏一阵干呕,听见慕雪盈问道:“早饭备好了,母亲吃点么?”
“不吃,拿走!”黎氏突然生出一股子视死如归的悲壮。药吃了,罪受了,要是这时候坚持不住吃了饭,之前的苦都白受了,这最后一哆嗦必要熬住,必要治她一个不孝的罪名,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那么请母亲歇着,儿媳先去吃饭。”慕雪盈道。
帘外摆了早饭,她安安静静吃着,黎氏忍不住探头张望,生滚鱼片粥,糖蒸芋头,菜煎饼!看起来比上次的还好,还香,橙黄碧绿的蔬菜,煎得金黄,又酥又脆薄薄的边,她竟然还加了虾仁,这天杀的!
黎氏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满嘴里都是馋涎,咕噜噜,肚子也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慕雪盈慢慢吃着,眼底浅浅的笑意。黎氏虽然一再针对,但她没什么心机,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其实好对付,难的是吴鸾那种,躲在背后拿别人当枪使,自己装好人的,还好韩湛眼明心亮,直接出手收拾了。
他今天似乎有些生气,而且像是生她的气,到底是因为什么?
“太太,大奶奶,”丫鬟走来回禀,“于侍郎府的三公子来送回帖。”
黎氏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是哪个于侍郎,慕雪盈却知道是于连晦的小儿子于季实,慕泓的丧礼上曾见过的。昨天她差人送了拜帖去于家,没想到于连晦如此重视,竟差了于季实亲身来送回帖。
忙向黎氏道:“是先父一位世交的公子,我这就出去迎接。”
“哪儿来的男人,你就要见?”黎氏还要再骂,心里忽地一动,她走了,菜煎饼还在呢,她正好偷偷吃几口,忙道,“去吧,一天到晚就你折腾!”
眼巴巴等着她净手漱口,眼看她起身要走,黎氏欣喜若狂,她却忽地吩咐:“饭菜都撤了。”
天杀的!黎氏铁青着脸,候着她走远了,立刻唤过心腹丫鬟:“去,给我弄点吃的,还有刚才的菜煎饼也带一碟子,别让人瞧见了。”
偏厅。
慕雪盈刚到阶下,屋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起身相迎,惊喜着说道:“当真是慕姐姐!”
慕雪盈抬眼,认出来了于季实,两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但容貌没怎么变,性子也还是从前的爽朗。含笑道:“是我,于三弟。”
“昨天收到你的帖子我爹还不敢信,我说这字一看就是姐姐,果然。”于季实快步走到阶下,笑着打量,“姐姐什么时候成的亲,怎么也没说一声?我等着吃喜酒呢!”
门外,韩愿匆匆赶来接待,看见他们时,急急向树后一躲。
他认得于季实,仗着点小聪明,这两年在京中也有点文名,可于季实怎么会认得她?怎么叫她姐姐?
“前些日子成亲的,”慕雪盈想起韩湛,脸上蓦地一热,忙抬步往屋里走,“快进来坐。”
阶上身影成双,他们说笑着进屋去了,韩愿沉着脸看着。
一个傅玉成还不够,又来了个于季实?大哥那般人物,她怎么能这样给大哥抹黑!
厅里,于季实刚一落座,立刻问道:“姐姐,放鹤先生可还安好?”
当年他之所以跟着父亲一道去丹城,就是因为仰慕放鹤先生,想当面结交,哪知那次放鹤先生外出云游没有见着,这次慕家出事,放鹤先生也被通缉,他到处打听,始终没有放鹤先生的消息。
慕雪盈顿了顿:“我也联系不到他。”
“这样啊,”于季实失望着,想了想又道,“傅大哥的事我爹一直在想办法过问,但现在案子交到了韩指挥使手里,根本插手不得,姐姐可曾请韩指挥使帮忙?”
“此事说来话长,”慕雪盈低着头,她不敢贸然相信韩湛,眼下多数人还不知道她与案子的关系,她还能以局外人的身份谋划推进,一旦坦白,她就不仅仅是涉案之人,而且,还背着一条人命,“等我明天过府,再跟于伯伯细说。”
“好,”于季实也知道这里耳目众多不方便,点点头,“那么我和父亲明天等着姐姐。”
门外,韩愿正要进门,却看见他们出来了。
于季实在前,她在后,于季实在笑,一边笑一边回头跟她说话,她也在笑,腮边浅浅的梨涡,微微翘起,秋波流转的眼眸。
可她近来每次见他,都是冷冰冰的。
心里翻江倒海,欲待上前质问,又在最后一刻压住怒气,转身离去。不能把事情闹大,闹大了,黎氏肯定要揪住不放,韩湛也难免追究。她不仁,但他不能不义。
等找个机会,私下告诫她。
慕雪盈送到二门前,转身往正房走。
顺着廊子走到窗前,早听见里面黎氏的吵嚷:“回去,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一个不紧不慢的女人声音答道:“大奶奶吩咐过,等她回来再走。”
是钱妈妈吧,刚刚她出门时让人叫了钱妈妈过来接替。这么个不慌不忙的稳重性子,正能克制黎氏。慕雪盈挑帘进门,黎氏跟前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立刻向她福身行礼,肤色微黑,模样打扮干净利索:“给大奶奶请安。”
慕雪盈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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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起:“钱妈妈辛苦了,回去吧,这里有我照应。”
“是,”钱妈妈答应着,“若是有事,大奶奶就叫我。”
边上,黎氏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满心以为慕雪盈走了她就能吃,结果钱妈妈又来了,防贼似的寸步不离,到底一口也没吃成,天杀的!
“母亲饿不饿,”慕雪盈只当没看见她几乎杀人的目光,“要不要吃早饭?”
“不饿,”黎氏气苦着,一头倒在床上,“不吃!”
慕雪盈走来给她掖被子,她有预感,黎氏撑不过今天晚上。
暮色四合时,韩湛回到家中。
都尉司的暗探八百里加急赶到丹城,查到一桩卷宗里没有的事,案发之前,王大有去过慕家。
看来他推测无误,傅玉成很可能通过王大有,给慕雪盈寄了信件或者东西,很可能与案情有关。
穿过通往正房的廊庑,隔着砌成海水纹样的镂空花砖,看见韩愿从墙角后闪身,拦住刚从院里出来的慕雪盈。
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看见屋檐下一盏灯,暖黄的灯光将他们的身影牢牢圈在一起。
墙角后。
慕雪盈冷不防,连忙退开两步,拉开距离:“我赶着回房,有事待会儿去太太跟前说。”
很好,她现在不仅是冷冰冰的,见了他更是如同见了蛇蝎。可她却对着于季实笑。韩愿压着郁燥:“慕雪盈,记清楚你的身份,少跟不三不四的男人不清不楚!”
却突然被她打断:“韩愿。”
韩愿低眼,她神色肃然,带着让他不适应的疏离感:“你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廊庑外,韩湛近前一步,沉默地看着。
韩愿怔住了,心里一阵迷茫。什么身份?是啊,他现在对于她,是什么身份?
“我与你大哥已经成亲,我现在,是你的长嫂。”慕雪盈慢慢说道,“直呼长嫂姓名,是为不敬,诬赖长嫂,可以忤逆论处。”
长嫂?韩愿怔怔站着,心里似突然被撕开了一道缺口。他一直都知道她是长嫂,甚至还庆幸从此与她摆脱关系,但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记清楚你的身份,”慕雪盈转身离去,“再敢对我不敬,家法处置。”
长嫂,长嫂。心里那个缺口突然大到无法忍受,整个人都要被掏空。是啊,她现在是他的长嫂,韩湛的妻子,她跟他,再不是从前携手同游,言笑晏晏的未婚夫妻了啊。
像这样的夜,她要回的,是韩湛的房。他们夜里,还会同房。
呼吸突然凝固,韩愿仰着头,在雪后的寒夜里,定定站着。
廊庑外,韩湛转身,慢慢向书房走去。
虽然他不知道她跟韩愿说了什么,但,她对韩愿发了脾气。
横眉怒目,红唇紧抿,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生动。
她从不曾对他发脾气,也绝不会对他发脾气。她对他,从来都是公事公办的夫妻,她在他面前永远戴着面具,将真实的自己牢牢隔绝。
可她却能在韩愿面前,无拘无束,真实自在。
两炷香后。
慕雪盈踏着夜色,往书房行去。
原是听说韩湛回来了,想着迎他一迎,哪知韩湛既没有回房,也没有去正房,她等了好一会子,才听说韩湛去了书房。
他好阵子没有深夜去书房了,是不是今天案子有进展,他赶着办公务?夫妻两个相处太少不是好事,尤其他们这种阴差阳错做成的夫妻,尤其她还有求于他。
见见面,说几句亲密的话,他对她有了感情,自然会为她着想。
书房没有点灯,守门的侍卫也不在,黑漆漆一院房子笼罩在夜色中。
慕雪盈下意识地放慢了步子,疑惑着,轻声唤道:“夫君。”
腰突然被搂住,黑暗中嗅到清冽的,雪后松柏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