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非良人》
1. 楔子
太和殿,大梁朝百官朝会之地。
苍穹之下,太和殿如一头蛰伏的金龙,在秋日清冷的晨光中吞吐着威严。
大殿中央,红紫官袍中突兀的一抹粉,闻妍跪在下方叩首领旨。
这是闻妍穿越来的第五年,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她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用鲜血与满腔的不甘,让自己在这禁锢她咽喉的世界得以稍稍喘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今有扬州民女闻氏,讳妍,秉坤德之厚载,怀璇玑之□□……去岁疫疠横行…尔深明医理,参详古今…亲制药饵,巡诊乡闾,活民数以万计,功莫大焉。
又闻尔究稼穑之术,改耒耜之式,察水利之要,开沟洫之利…
凡此种种,皆显经世之才、济物之心。
今特破格敕封尔为乐昭郡主,食邑千户,赐丹书铁券,准乘七宝翟舆。昭德殿前设巾帼柱,镌尔功绩以垂范后世。”
年轻的少帝在掌印太监念完旨意后,亲自起身,走下那象征着九五之尊的漆云龙纹宝座,道:“平身。”
他的眼尾微挑,墨色的瞳仁里是一圈琥珀色的光晕,仿佛暗夜里的孤星:“乐昭郡主的郡主府还在修缮中,现下还是先暂居宫内,皇姐可是很舍不得郡主的。”
他话里透着亲昵,当着文武百官和垂帘听政的长宁长公主的面,毫不掩饰。
“哦对了,先前监督郡主府修缮事宜的工部侍郎因贪墨无度,革职下狱。朕听闻户部侍郎宋大人博学多才、少年状元,想来主管郡主府工程事宜也是得心易手的。”
顺着少帝的视线,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那站在百官前列、长身如玉的户部侍郎宋鹤言,如今最年轻的正三品,因户部尚书之位空悬多年,故其又兼任内阁大学士。
他一身绛紫官袍,象征着三品徽记的孔雀羽翎补子缀于前胸与后背。头戴乌纱帽,面若冠玉,持身中正。
眉形如墨剑,斜飞入鬓,更衬出几分冷冽,透着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
年少成名,十六状元,早年翰林侍读,后调任御史,功绩斐然擢升户部侍郎、入内阁,又是英国公的世子,谁人不说一句宋大人清正俊朗、名权在握?
但督管郡主府修缮简直就是大材小用,众人纷纷思绪万千,看来太后一派和长公主这边是斗得越来越火热了!
当今太后是英国公的姐姐,就是宋鹤言的姑母,但少帝并非太后所出,而是已故的镇北王胞妹的幼子,如今摄政建国的长宁长公主是少帝的亲姐姐。
先帝病逝时下旨让长宁长公主建国摄政,年幼的少帝登基,太后怎么可能肯?只是那日京城外的镇北军让她铩羽。
不管他人如何所想,宋鹤言低眉垂目、出列行礼:“臣领旨。”
“有卿在,朕放心。”
弱冠之年的少帝笑笑,意味不明。
闻妍站在少帝的身旁,这是第一次,她看到宋鹤言拱手躬身行揖礼。
那个口口声声说她不过是个扬州瘦马出身,便是做他的妾也是抬举的人,此刻在行揖礼。
刚穿越来的时候,她不懂这些国礼、家礼的,直到那一道道杖刑打碎她的天真、碾碎她的无知,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学、战战兢兢地活。
宋鹤言啊宋鹤言,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被肆意打骂、肆意羞辱的牲畜!
从前她跪于冬雪之中,抬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在他们的眼中,一个扬州瘦马出身的卑贱女子,能够成为世家大族的丫鬟,已是莫大的幸运。
“从今天起,你就在我身边侍候。”
“你既然跟了我,过去的名字就不要再用了。古人云: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叹琼花落英之态,落处响簌之美。你以后便叫琼簌。”
那时的宋鹤言还是在淮南一带出任巡盐御史。
闻妍那时候是不喜的,虽然他整顿盐商、除奸佞判贪官,可是他在她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态,刺穿了她天真可笑的自尊。
如果她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如果她真的是奴籍的扬州瘦马,或许她会感恩戴德,觉得自己有了个好去处。
可是,她不是!
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闻妍,是父母取的。闻妍闻妍,父亲希望她博文强识,看世界之大,也明自然微观之美;母亲希望她听闻美好,铮铮向上、知生命爱生活,独立而自由!
宋鹤言从来没问过她是谁?她叫什么?她来自哪里?!
在他眼中,她只是一朵美人花,漂亮却带着刺,是贵公子一帆风顺生活里的调剂品,也是可有可无能随意丢弃的玩物。
她不愿意!她不甘心!
她是生长在红旗下、人人皆可接受教育读书识字的时代,学语数英物化生史地政。她曾留学海外专研生物科技,也曾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她去过南美的原始森林,爬过高耸的山峰云巅,她曾在直升飞机上看过南极冰川,也曾潜入海底感受海洋的呼吸……
她是她自己,是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闻妍!
如果这场穿越是她的命运,是她的必然,她不愿意也不可能去做一个笼中鸟、金丝雀!
那时的宋鹤言说:“待我们返京,我们一起去祭祖,见我的族人,正式办纳妾文书,以后你就不要再任性了。”
他好像觉得他自己很喜欢她,迁就她,偏爱她。
但对闻妍而言,这一切都好荒唐。
和他在一个空间里,她只觉得窒息!
***
“咳咳…”
马车之上,宋鹤言握拳抵在苍白的唇齿前,但越是压抑,那股翻涌之息越是猛烈,他止不住地咳嗽。
他还穿着早上的朝服,只是神色不似上朝之时,他的眼中是疲惫和阴霾。
宋鹤言下朝之后就去了乐昭郡主府勘探了一番,位于皇城东北隅的郡主府,离皇宫是近的,巷陌宽广、闹中取静。
想来,她……该是喜欢的。
“世子,快些喝药吧。”
安絮将热好的药拿起,试了试温度,发现已是适宜的温度,她内心焦虑,世子真真是一点都不心疼自己的身子,疠气刚刚好,便去上朝了,上朝也罢了,还去督查那正在修缮中的郡主府,这寒风里吹着怕是又要反复了。
“陛下也真是的,怎么能让世子去管这档子事儿。”
“慎言,那是陛下亲封的乐昭郡主。”
宋鹤言神色淡淡,但眸中透着寒意。
安絮见状,再不敢多言。
那琼簌,也就是现在的乐昭郡主,先前也不过是一个丫鬟,还是个逃奴。世子待她那么好,居然叛变到长公主那一派去!
长宁长公主祸乱朝纲,年幼的陛下被长公主当作傀儡,国库被她挥霍大半,要不是有世子在,南边的反叛军早就打过来了!
琼簌居然恩将仇报,投靠到长公主那边去,安絮愤愤不平,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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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乐昭郡主了又怎么样,像长公主这样玩弄权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的女子,自大梁开国以来都没什么好下场,先皇后就是个例子!
宋鹤言靠在马车上,将安絮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琼簌……
不,应该叫她闻妍。
宋鹤言回府后,在书房中拿出那道纳妾文书:
【立纳妾文书人:英国公府世子宋鹤言,兹因中馈乏人,侍奉需员,今纳琼簌入府为妾。
女:琼簌,系扬州奴籍,年方十八,自愿入府侍奉,恪守妾室本分。
依礼纳聘赐予:锦缎、金银头面、纹银、其余钗环用物若干。
见证立约:1、琼簌入府后,需谨守家规,敬奉主母,勤勉侍主,不得恃宠生骄。2、所生子女皆为嫡母名下,归宗族所有。3、世子需保障其衣食供给,按月拨付份例。4、若犯七出之条,任凭家主发落,不得异议。】
这份纳妾文书是他从扬州回京后拟的,他本人的签印和家族宗祠的印鉴都赫然其上,只有那需要她画押的地方一片空白。
她不同意,她是这么说的。
拒绝得干脆,不留余地,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哦,他加倍地折辱了她。
“那么,乐昭郡主,我拭目以待我们的结局。”
宋鹤言将这份文书靠近点燃的烛火,看着火舌把它吞噬殆尽,火光之中再次闪现今早见着的容颜。
不得不承认,她每一次,都出乎他的意料,给他带来惊喜。
不管是初见的惊鸿一瞥,还是后来瘟城相守,亦或是今日她一袭樱粉色云锦宫装,象征郡主之尊的蹙金盘螭补子在行走间流光隐现,下垂双佩,佩玉轻鸣,步态从容在大殿之上。
进殿而来到叩谢领旨,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他一眼,即使他就站她几步之外。
直到那年少的帝王点他修缮,他行揖礼时,她的目光才落到他的身上。
“别想离开我……”
同为男子,宋鹤言不会不明白少帝看向她的眼神,那蕴含子啊眼底的占有欲,好似一面镜子,让他顷刻间明白了自己的欲望。
鸟儿总会不甘于在笼子之中,向往外面的天空,却不知道隐藏在外的危险,只有吃了苦头,才会心甘情愿回来。
没关系,想要做一个合格的猎人,就需要足够的耐心。
忽有北风吹来,敞开的窗扉让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宋鹤言的侧脸讳莫如深,眉眼依旧清冷,但那双向来沉静的眸子里,此刻正翻涌着与这俊美皮囊截然相反的暗潮。
风吹动了原本摊在案上的一幅画。
画中女子怀里抱着一只小白兔,她垂眸站立在樱花树下,眉眼低垂时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好像想要遮住所有可能泄露心事的眸光。
鼻梁秀挺,唇瓣是淡淡的樱粉色,唇角微微上扬让原本隐藏的酒窝显现。
她梳着双环望仙髻,簪着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再无多余饰物,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服饰却更加清雅脱俗。纤细的手指逗弄着怀里的小白兔,整个人宛如怀中的小白兔一样温顺、无害。
宋鹤言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上人的脸颊,动作温柔但眼底的疯狂不加掩饰,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褪去温润的假面。
他知道,闻妍从来不是乖巧的,但他总希望她能乖一点、再乖一点……
“姓闻名妍,阿妍……”他低声呢喃,似叹似鬼。
2. 第一章 穿越被卖
闻妍穿越了。
身穿,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身沙滩泳衣配罩衫突兀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古街闹市之中。
起初是一个孩童看到她一身奇装异服,睁大了眼睛,手里的糖葫芦也掉在地上,看她宛如看到了个怪物:“啊啊啊阿娘!有妖怪!”
然后那些一个个宛如在cosplay古装大戏的、形形色色的人纷纷转头看向她,一个个好似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们看着她时俱是神色怪异,好像是什么必须要斩杀的妖魔。
“啊啊啊!”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人群中爆发尖叫。
闻妍被这氛围感染,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抱头逃窜,嘴里也喊着:“啊啊啊啊!我不是妖怪!”
所幸她善游泳,跳入湖中,才把那群人甩开。
后来她顺了晾晒在湖边的衣物,在黑夜中爬上岸,才接受自己穿越古代的事实。
她现代的记忆停留在被海啸淹没的沙滩,闻妍本以为她会和所有人一起被大海吞噬迎接死亡,没想到却迎来了一场穿越。
她想好好活下去,万一能够找到回家的办法呢?
物理学中有个假设,说人们身处在多个平行宇宙中,在一个宇宙中电子穿过了左缝,在另一个宇宙中它穿过了右缝。
她的这次穿越,是否存在可逆的可能性?
虽然这里一切都很新奇,但她还是更爱自己的家。
黑夜之中,闻妍坐在河流岸边,她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璀璨明亮,异常清晰,和掩埋在城市五光十色灯光中不同,在这里,她能看到大自然原本的模样。
“现在是什么年代呢?我会不会在这里做出一番惊天大事业?哈哈哈。”
“如果这是一段旅程的话,也蛮有意思的。”
“但是,上厕所和洗澡怎么办?”
“我还是很喜欢现代智能马桶和淋浴设施。”
“我的手机怎么没有跟着我一起来,要是拍下照片,等回去的时候还可以发vlog……”
闻妍的双脚在河流上荡漾,一甩一甩地,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又被自己的自言自语笑到。
她想,明天先去观察一下这里的人是怎么样生活的,然后再找份工作解决一下温饱问题。
跟做实验一样,采集样本,挑选合适的样本,再进行下一个环节。
月光如水,闻妍盯着天上那轮清冷的圆月出神,出于无奈顺手而来的素色罗裙有部分浸入水中,湿透的乌黑长发紧紧贴覆着她的背部曲线,沉甸甸地垂着,发梢还在不断滴落着珍珠似的水珠。
她双手撑在身后,抬手将黏在脸颊上的青丝轻轻掠到耳后,肌肤因冰冷的河水和夜气的浸染,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像上好的羊脂玉,又像是初绽的白莲瓣,带着湿润的凉意。
在这寂静的湖边夜晚,整个人周身好似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和月华,像一个误落凡尘精灵,美得不染尘埃。
远处黑影力的汉子看着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媚态,暗含果真是个绝色。
汉子转身、弯腰跟身旁的老鸨邀功:“樊妈妈,您看,我这不给您寻来了个绝色,这个月的例钱能不能加点?”
樊妈妈站在暗处,看了看远处的丫头,虽看不清正脸,但那身段是极好的,正好上个月东家发话要挑选几个伶俐的送去即将上任的巡盐御史那去,结果培养了许久的丫头昨日投井自杀了,她正愁着呢,现下看到这个甚是满意:“三倍,下手轻点,可别把人弄伤了。”
“是是是!我这技术樊妈妈放心吧,一定把人好好地送到樊宅里。”
汉子名伍黑,是干这行的老手,扬州城大半的妓院都托他物色新的女儿家。
就在闻妍还在纠结如何度过穿越的第一个晚上时,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起身回头,只见一个憨厚、穿着朴素的汉子,心中警惕道:“你有什么事吗?”
余光瞄向四周,如果有危险她该往暗处跑还是照旧跳湖里去?
但那汉子只是喃喃道:“二丫头,我家二丫头……”
他眼中充满痛苦,眼眶红肿,整个人走几步路就颤抖,宛如一个正在寻找爱女的父亲。
“二丫头,你在哪?爹来找你了。”
而他一见闻妍,面露惊喜:“二丫头!我家二丫头,你让爹好找。”
他颤颤巍巍地走向闻妍,好像把她任认成了他的女儿。
“大叔,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闻妍看他可怜,解释道。
而那汉子揉揉眼睛,固执道:“是二丫头,别想骗我这半瞎子!”
他固执、着急的向闻妍走近。
半瞎子?他眼睛不好?
闻妍在他几步之遥挥挥手继续道:“我真不是你家二丫头。”
就在闻妍犹豫如何解释的瞬间,那汉子原本眯成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不好!他是骗子!
闻妍察觉不对,转身想跑,可已经晚了。
一直靠欺骗拉进俩人距离的汉子从后面猛地拽住她的头发。
“啊!救命!”
闻妍痛呼。
而汉子立马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异味涌入,瞬间夺走了她的意识。
她只觉得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像一个断线的木偶般软倒下去。
那汉子动作麻利地将昏迷的闻妍塞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大麻袋,扛在肩上离开。
河岸重归寂静,只有河水无声地流淌。
***
如果穿越到古代,你的专业可以干什么呢?
会计学可以继续做假账,但是得小心点古代坐牢是真的有性命之危;
法学可以摆摊写诉状,说不定还能搞个包青天当当;
教育学可以去开私塾,这地位可比现代高多了;
编剧换个时代继续写话本……
那她一个响当当金灿灿的生物医学博士,怎么着也可以做个江湖狼中吧?
现在这幅模样是几个意思?
闻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胭脂红唇,发髻娇花,眼线点缀着红花,眼波流转间居然透出一丝媚意,身上的衣服好看是好看,流光溢彩的,但是差点让她摔一跤,手腕上的首饰叮叮当当,非常不方便。
对于想要在暗处观察一切的闻妍来说,非常不方便。
“映桃姑娘,怎么又在发呆呢?”
闻妍回头,看向迎面走来的嬷嬷,不说话等着她说明来意。
那天她被打晕后醒来便在此处,这个宅院的话事人说她从此以后便叫映桃,碍于那人周围一群孔武有力的打手,闻妍识时务地点头。
或许是看她乖巧,那人也不再危难,只是这几日让她日日练琴。
那嬷嬷见闻妍这般呆愣模样,心中暗叹,樊妈妈要这女子顶替投井自杀的映桃,却不想这是个痴傻的,行礼不会行礼,叫人都是用手去戳并且嘴里念着什么“喂”?
最绝的是,连茅房都不会上,更不识夜壶、净桶。
除了那美貌,啥也没有。
给她看她的奴籍和卖身契,威胁她安分守己,却说怎么就是一张纸?
脑袋空空,常识不通,虽然瘦马本就不需要有什么学识,但这宛如五岁稚儿的认知水平,她很担心砸了她们敛香院的招牌。
敛香院,好歹也是淮南一带有名的风流之地!
“映桃姑娘,樊妈妈说:明晚姑娘和流珠、兰黛姑娘一起,去云子楼参宴。”
“哦。”
闻妍坐着,抬头道。
除此之外,再无动作,嬷嬷看着她维持这个姿势不动,只直直地看着她,好似在观察又好似在发呆,后背突然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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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姑娘明白就好,快些准备起来。”
说罢,便离开了。
走得时候,嬷嬷还在想,不过是一个痴儿,有什么好怕的。
闻妍看着那嬷嬷离开,才起身看向窗外,根据她这一段时间的观察,这是一处经营许久、管理完善的青楼后宅,这里的老鸨通过签署卖身契获得女子的所有权,青楼的账房不仅记录这间青楼的盈亏金额往来,还为每一个女子设立所谓的账本,青楼为她们提供的一切食宿用品开销都被记录在上面,要求她们还清这账本中的数额,所谓的“债务。
闻妍看了映桃姑娘的账本,其上开销无数,那债务是越欠越多,还也还不清的,不过她本来就不是映桃,装傻不认。
世人总是拿傻子没办法的。
这青楼开得大,除了老鸨、龟公、仆役、打手,还有等级分明的姑娘们,上等的要献给贵人,中间的卖艺卖身,下等的是存粹的皮肉生意。
她不过在这里俩月,那些被处理掉的、玩死的、自杀的姑娘已经数不清了。
这里,是吃人的地狱。
高墙深院让这里的女子看不见外面的天空,花样百出的私刑威慑那些胆小无知的姑娘们,时时刻刻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姑娘们出行、寸步不离的丫鬟仆役是时时刻刻的监视。
在这里,逃出去的几率很小,一旦失败,怕是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但出去,那概率就大了。
明晚要在云子楼参宴,宾客们是晚上才会到达,但她们这些人都需要早上去那里准备和排练,所以,早上便是最适合逃跑的时机,只要再制造一些混乱,比如说爆炸或者失火……
嬷嬷说得对,她是该要好好准备的。
“小翠,小翠。”
“姑娘,叫奴婢是要去哪里吗?”
“厨房。”闻妍说着,自顾自地出门。
“姑娘,怎么了?姑娘是饿了么,奴婢帮你去催厨房。”
“不。”
闻妍固执地往前走,小翠是不敢硬扯她的,因为她们这些姑娘都是青楼的资产。
“诶呀,姑娘,厨房那地方不能去啊,姑娘……”
“不。”
闻妍只单字重复,最后果然如她所愿抵达厨房。
她在厨房逗留,吃一口玫瑰饼,又喝一口杏仁羹,其他人已然习惯她这般吃法,因为她先前也总是隔三差五地来,反正左右不过是一个痴儿,便由她去了。
而也正因此,闻妍顺走了几块土饴糖,也无人在意。
当晚,闻妍半夜里起夜,闹着小翠说要去茅房,小翠无法,只好领着她去,正是冬日,小翠在茅房外直哆嗦,但又不敢擅自离开,她的职责是盯紧了映桃姑娘,不能让她走眼皮子底下离开,即使这只是个痴儿。
“姑娘,你好了吗?”
“等。”
闻妍对外面的小翠道,意思是等一会儿就好,时间久了,小翠也无师自通了她的一字语言了。
而在茅房内,闻妍将糖块用手搓加热软化,捏成中空的薄壳小球,将先前偷偷收集的并且配比混合好的土硝、硫磺、木炭粉末填充进去,只留一个极细的引信口。
引信,是用结实的棉线在融化的糖浆里反复浸泡晾干制成的,燃烧速度比普通棉线慢得多。不枉她连点了俩月的甜腻到死的糖浆水。
闻妍仔细地将另一个稍大的糖块密封在引信出口处,做成一个简易的“糖塞”。这个糖塞的厚度,大概需要四个时辰才能被空气中的湿气慢慢润湿、软化、最终融化滴落。一旦糖塞消失,暴露出的引信就会被茅房角落里常年不散的沼气(甲烷)或干燥的柴草点燃,进而引爆内部的火药。
而四个时辰后,恰好便是她们出发去云子楼的时候,如果运气好的话,正好便该是她们到门外时,茅房爆炸,粪粪冲天,火星蔓延,北风助火,最好把这这腌臜之地烧得一干二净!
3. 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当闻妍走出茅房后,看见了倒在地上昏迷的小翠。
她下意识的放轻步伐,抓紧手腕上的叮叮当当首饰,不让它们发出声响,呼吸放轻,脚步放缓。
那种一夜灭门的戏码不会让她碰上吧?
四周极其安静,原本夜晚值班巡逻的奴仆都好似消失了一般,这里原本就是宅院偏僻之处,现在翻墙是否有几率成功?
闻妍试图向附近的林子里移动,先到角落里看看再说……
她猫着腰钻进竹林假山后,便听到了有人对话的声音:“账本拿到了吗?”
“拿到了,主子……”
月亮从云层中出来,把层层叠叠的竹叶筛得支离破碎,在铺满枯叶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晚风穿过竹林,发出簌簌的轻响,掩盖了绝大多数细微的声音。闻妍屏息凝神,但又因克制不住的好奇,克制不住地探出半个头,想借着月光瞧瞧那行人是不是和武侠剧里面一样全身黑衣打扮?
跟闻妍想得不一样,远处有几人,其中一人身形挺拔,穿着一袭蔚蓝色锦袍,唯有腰间一枚羊脂玉佩在朦胧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负手而立,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闻妍也精准地感受到他那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准确地说,就是善于指挥打工人干活为他肝脑涂地的资本家气息。
另外几人显然是护卫,一人手持灯笼,光线被刻意压低,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另一人则警惕地环顾四周,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那锦袍男子接过账本,翻开账册粗略扫了一眼,微微颔首,一行人正打算离去,只那男子身旁的侍从在转身的刹那眸光扫过闻妍所在的假山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谁在那里!”
并且出手迅速,一枚暗器“嗖”地破空而出,钉在闻妍藏身的假山上。
闻妍哪见过这架势,只来得及抱头蹲下,因慌乱脚下一滑直接摔在地上,手腕上的银饰铃铛作响,在寂静的夜里响地清脆。
“我没有转身,我什么都没听见,我没有看到你们的样子,不要杀我!”
闻妍被人拎起来摔在地上,她抱着脑袋低头,闭着眼睛求饶。
看着她缩地像个小小仓鼠一般,宋鹤言不由一愣,但见她这一身打扮便了然:“姑娘不必紧张,遇见便是缘分,跟我们走一趟吧。”
主子发话,侍从作势就要压着闻妍带走,闻妍一点都不想落入这群不明身份的人手里,万一是穷凶恶徒,她岂不是凶多吉少?而且她本来就出逃在望。
“我不能跟你们走,要是走了,妈妈们会打我的。”
宋鹤言看着她因低头显露出的脖颈,肌肤细腻如羊脂白玉,脖颈的线条延伸入衣领的阴影里,那明暗交界处,显出一种易碎的脆弱感,他喉头微动:“妈妈们的话,就一定要听?”
“如果不听话,会打人的,我很害怕,我很胆小的,今晚的事绝对不会和别人说的。”
闻妍的眼睛在双手掩盖下咕噜噜地转,卖力地扮演一个胆小如鼠的女子。
“撒谎,半夜在此鬼鬼祟祟的,可不见得乖巧。”
闻妍心里一凸,她只听到剑出鞘的声响,冰冷的触感毫无预兆地贴上她的下颌,那是寒意激得她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栗。
闻妍呼吸一窒,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住了。
那是一柄剑的剑尖。
“抬头。”
他居高临下,语气不愉。
闻妍不敢动了,愣愣地抬头。
她直视持剑之人,一张芙蓉脸如娇似媚,但那双眸子却至纯清澈,干净纯粹,宋鹤言在她眼中看到的是完完整整的他自己。
他微微失神,不含一丝一毫混沌的灵魂底色,居然出现在这纸醉金迷的敛香院?
他在看她时,闻妍在也在观察他。
若论相貌,这人生得极好,却并非那种带有侵略性的、锋芒毕露的俊美,他的好看,是如同上好的和田白玉,经过打磨的温润内敛,光华蕴藉。
下颌线条流畅而收敛,不过分硬朗,也不显丝毫女气。眉形修长舒朗,如远山含黛,颜色并不浓重,却自带一番清逸气度。
即使是执剑迫使她抬头时,这双眼里也带着三分笑意,但闻妍丝毫没有在这双眼中感受到如沐春风,反而她的背脊生出一股寒意。
这是个喜欢带着假面的人。
“我不会告发你们的,相反,我们或许殊途同归,我也不想这个地方好过。请相信我!”
闻妍直视对方,企图做最后的挣扎。
宋鹤言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沉寂:“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妈妈们养着你们,你们的命都在他们手里,你们的卖身契也在他们手里,如果想要凭借这个消息,说不定能脱离奴籍获得你们主子的心也说不准呢?”
“我不会的!我发誓!我本来就打算给他们一个教训的。”
“哦?教训?什么教训?”
他收剑,好似在思索。
闻妍见有回旋的余地,诚实地道:“我本来打算把这里炸了!”
那人挑眉,示意炸在哪里?
闻妍紧接着说:“不是现在,等明日辰时,此处必炸!”
闻妍说完,一片静默。
这份静默让闻妍有些忐忑,他们不相信?虽然之前都是骗人的,但这俩句是真的啊!
半晌,宋鹤言笑道:“既如此,那我们拭目以待。”
闻妍眼睛亮了亮,还没等她说什么,便觉后颈一痛,失去意识前她想,果然笑面虎都不讲武德。
***
扬州仪征察院内,历任淮南巡盐御史居所处。
宋鹤言回府后并未去休息,而是去了书房,昏迷的闻妍被安置在附近的客房。
书房内,松衡垂首站立,一张娃娃脸上满是懊恼的神色,世子吩咐清场不能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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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暗处却还有个扬州瘦马,实属是个大错。
幸好不是在樊宅的中心处,周围的人也已经调虎离山,不然真真是坏了主子的大事了。
宋鹤言坐在紫檀木大案前,见松衡已然是一副甘愿领罚的姿态,便道:“稍后自取领十军棍。”
“是,主子。”
窗棂外的老槐树影影绰绰,风一吹,细碎的叶影便与烛火的光晕搅在一处,宋鹤言平常挂在脸上的笑意已然全无,露出最原始的冷意,“两淮盐利,占天下赋税之半,这转运盐使司张珂倒好,做的尽是阳奉阴违之事。”
账册在宋鹤言的手中,指尖翻过一页页的账本。
左侧立着方青玉笔架,插着两支紫毫笔,宋鹤言随意取其中一支,在账册中圈出几人。
从扬州府到两淮盐场,他亲自查了那么多日,也总得要收点利息的。
他的那些同乡同年也是时候调动一番了。
【正德十二年三月,发往杭州府盐引三百引,每引加价银五钱,实收银一百五十两,记‘杂项’】
宋鹤言笑笑,三百引盐,按规制应收三百六十两,可账册上只记了一百五十两“杂项”,余下的二百一十两,分明是被人私吞了。
【正德十五年冬,献转运盐使司张珂“节礼”银八十两、赠鹭山山水庭一座、瘦马五匹、大儒画集真迹。】
【羲和一年春,巡盐御史何书吏,献“茶钱”……】
宋鹤言一目十行往下,这一列列的名字,小到芝麻官,每人名下都记着“春敬”“夏敬”“冬敬”的银钱数,少则几百两,多则上千两。
都说盐铁之利,富埒王侯。宋鹤言翻看着账册轻笑,本来,不该是他来做这淮南巡盐御史的。
先帝八年前驾崩,不过八岁的幼帝登基,长宁长公主摄政监国,这八年间,长公主凭借母家镇北王府的镇北军以及江南富甲天下的颜氏,在朝堂只手遮天,当年都城之乱血洗皇城、威慑天下、血溅朝堂,强压之下人人自危,太后党羽纷纷蛰伏。
长公主、太后、丞相现在在朝堂之上三足分立,保皇派都站长公主身边。
但随着秦王在泸西边关屡获军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向太后一派,秦王是太后的亲生子,当年先帝一旨皇令,让年少的秦王驻守边关,让他与皇位失之交臂却也让他躲过都城之乱,没有像其他皇室子弟被杀个干净。
丞相多年来保持中立,但他到底是否中立,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祖籍在扬州,这转运盐使司张珂便是他的门生。
少帝下旨让他督查淮南盐场,不正是想借他手除去丞相党羽?
而他乃是太后母家英国公府的世子,这样一来,他们两边合作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不过,他本来也没想和那老狐狸合作,宋鹤言圈出江南布政使司萧天纵的名字。
既然让他来,那就全除个干净,富甲天下的颜氏也该开始头疼了。
4. 第三章
敛香院,当天光从东方天际线的夜幕上划开的一道缝隙时,小翠还在寻找她的映桃姑娘。
“姑娘,你在哪里?”
“映桃姑娘……”
“映桃姑娘……”
起初她还小心翼翼,希望尽快找到不知道躲在何处的映桃姑娘,她虽然年纪小,但也已经服侍过好几位姑娘了,有几个姑娘天真的想要逃离,但都被守在外面的龟公抓到,有些躲在无人的偏僻角落里希望没人找到,但敛香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仔细找找都能找到的,只是时间问题。
况且,这映桃姑娘是个痴儿,她能去哪儿?
小翠不想被管事的嬷嬷知道她没看牢姑娘,那会扣例钱,而且每次嬷嬷都会威胁说:“要是干不好这差事,看不牢这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们,便自己顶上去,像你们这种骨瘦伶仃的、容貌平平的,只能去最下等的窑子里,千人枕万人骑,那些个烂的脏的手段……”
上一个侍奉跳井自杀的姑娘的丫鬟,就因为看守不力被拉去窑子里,没几天就被人抬着尸体出来,丢去乱葬岗了,连尸体都没人收,只能被乌鸦一口一口吃掉腐肉。
没有人想要这样的下场,这些青楼妓院的姑娘换了一个又一个,不过都是些货品,所谓的瘦马是客人可以随意玩弄的玩意儿罢了。
虽然她们同为奴籍,但奴籍也分贱籍、良籍之分,她们这些奴婢仆从可是正儿八经的良籍!
在这扬州最负盛名的敛香院工作,例钱可是别的地方的三倍还多!
她不能弄丢映桃姑娘,要尽快找到映桃姑娘,小翠想。
可是她从敛香院北院最偏僻的角落、到花团锦簇的南院,都没有找到映桃姑娘,而随着时间流逝,天边的第一缕阳光从天际的缝隙中倾斜而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对于小翠而言,它彻底撕开她一直逃避、幻想的处境。
她把映桃姑娘看丢了!她完蛋了!
“小翠,你怎么在这?这么早?映桃姑娘已经开始准备待会儿去云子楼了吗?”
小翠身后响起管事嬷嬷的声音,她的腿一下软了,一时之间没有像往常一般立刻转身。
刚起的嬷嬷伸着懒腰,想着今天有一场硬仗要打,今个儿的云子楼里那么多富商贵人,可得要小心行事,向小翠走去道:“诶呀,不知道今天映桃姑娘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听说晚上会有那新上任的巡盐御史呢,那可是从京城来的……”
然而,走得近了,才发现小翠脸色煞白,撞了邪儿似的。
嬷嬷是个人精儿,发现不对,语气立马一变,透着质问与压迫:“小翠,你愣在那作甚?”
小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蹦出来。
不!她不想去窑子!她不想死!她不能沦落为那些肮脏低贱的瘦马之流!
小翠像是魔楞了一样,一个劲儿地向院子外跑去,那嬷嬷见状怎会放过她,大喝:“跑什么跑!来人,抓住这贱蹄子!”
壮实的打手和龟公听到嬷嬷的沙哑的大叫声,动作利落地抓住小翠,像拎小鸡一样狠狠把她拽到嬷嬷面前。
小翠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喘息,还不及嬷嬷开口,她已经颤抖地坦白:“嬷嬷,我错了,我不该睡着的,我只是太困了,我以为她只是上个茅房,肯定没什么事的,嬷嬷……求求你……我找了一个晚上……嬷嬷帮帮我,看在我在这做了那么久的份上……”
“你说清楚,映桃姑娘怎么了?”
“她……跑了。”
跑了!荒唐!这敛香院是那么容易能跑走的!一个区区瘦马能跑多远!
管事嬷嬷是跟着敛香院的樊妈妈的老人,她清楚这里每丢一个姑娘,敛香院就会有损失,更何况是这即将献给贵人的映桃姑娘,当即道:“所有人,去茅房那边仔仔细细地搜!”
“是,嬷嬷。”
敛香院北院在太阳初升的晨雾中好似染上了一层极淡的金粉,流珠和兰黛姑娘早早便起了。
“快快快,把姑娘的珍珠粉拿出来,姑娘要梳妆了。”
“姑娘的衣裙熏好香了吗?今个儿还动作慢手慢脚的!”
“诶呀,流珠姑娘真真是天仙般的美貌,定能将那映桃、兰黛比下去的!”
“兰黛姑娘唇脂的色泽真真是最讲究的,姑娘插上这翠衔珠步摇,错落有致、流光溢彩,哪是映桃、流珠能比的……”
丫鬟们匆匆忙忙、仆从们忙忙碌碌,姑娘们个个在描眉点唇,马车在北门侯着,只待姑娘们梳妆打扮好去那云子楼位晚上的宴会做准备和排练。
樊妈妈比往常都起得晚,这不符合她平时的睡眠规律,所以她清醒之后先去翻了她床底下的石砖机关,账本安安静静地躺在匣子里,她松了口气:“真是年纪越大越胆小了,有张珂大人做靠山,谁能轻易动得了这敛香院?”
想着今晚的云子楼,上头的主子发话已经点了的几个姑娘,樊妈妈心情更加舒畅了,她揉了揉酸胀的脖子,走出自己的院子,计算着时辰打算催促那些个磨磨蹭蹭的姑娘们,辰时必修要启程去云子楼了,简单梳洗就好,到那儿再好好地精心打扮吧。
然而当她看到神色匆匆而来的嬷嬷时,心里一个咯哒,问:“怎么了?”
“主子,映桃姑娘跑了!不见了!”
“什么?!”
说好了要献给新来的巡盐御史的人,少了一个,上头唯她是问!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见了?她一个弱女子、这儿还有点问题,能跑去哪?”樊妈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若不是那女子实在貌美,痴儿一个她也不会让她代替那个死了的映桃。
“小翠那丫头说,晚上映桃姑娘央着她去北边的茅房,之后就不见人影了……”
“哼!走,问倒要看看是哪里出了错漏?”樊妈妈道。
敛香院北院北部竹林静谧处的茅房,这里的空气沉淀了一夜的,带着凉意,光线被头顶密不透风的竹梢筛过,碎成一片朦胧的青灰色调。
与外面来来往往的奴仆不同,茅房内的一处角落,小小的糖块正在一点一滴地融化……
曾经闻妍在网上冲浪的时候,看到一个帖子,上面:如果你讨厌一个人,就炸了他家的茅房,让粪粪冲天,让粪粪糊进他的嘴里,掉在他的脸上、身上,粘上他的头发……充斥在每一丝空气里,让他的身心和精神都遭受折磨,让他之后终身见到只要想拉粪粪、见到粪粪衍生物都有心理阴影,而只要是个人都需要每天拉粪粪,所以他这一辈子都要活在这阴影之下!
所以当糖块融化、沼气充沛、引信自燃,沼气被瞬间引爆,那竹林旁的木质结构茅房被炸得四分五裂,粪粪!就这样在这个阳光和煦的晨光里、在闻名天下的扬州敛香院,冲向天际!
“啊啊啊啊!”
“冤孽啊!”
这是沉闷的、却足以撼动地面的巨响——“轰!”
时间仿佛凝固了,樊妈妈尖叫着、仆从们奔跑着、姑娘们哭喊着……从这个终年寂静的角落,一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油锅,撕扯着、怒吼着向外蔓延。
粪粪冲天,平等地、慷慨地为每一个人淋下甘露……
***
“姑娘,你醒了,大人说要是你醒了就去书房见他。”
闻妍睡得并不安稳,她左翻身右翻身,身旁早已守候多时的婢女终于在好几次戛然而止、吞入口中的询问中出声提醒。
闻妍仅仅只是探出个头,与其四目相对,她当即召唤外面的婢子们给她梳妆打扮。
当闻妍头重脚轻地踏出门,看到高高悬挂在天上的正午太阳,才回过神来发现,她这一觉睡到了午时。
“我要不先吃个中饭,再去见你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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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勤勤恳恳、从一早上得了大人之令的婢子道:“姑娘,大人与你同进午餐。”
闻妍看她麻利的“你叫什么?”
“奴婢唤霜喜。”
闻妍跟着霜喜穿过曲折的回廊,闻妍撇了几眼水中的锦鲤,灵动肥美,色泽斑斓。
廊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园子,以奇石、翠竹、古藤为主,院子里有株琼花,如今正是冬末的时节,它光秃秃的、铅灰色的虬枝,将它的骨骼暴露个干净。
穿过几重院落,才到了用膳的地方。
闻妍抬眼望去,只见昨夜看过的那男子正坐在临窗的主位上。
今日的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腰间束着同色丝绦,未佩玉饰,浑身上下毫无冗余点缀,身姿挺拔,如窗外修竹。墨黑的长发只用了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束起。
他是个敏锐的人,当闻妍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时就察觉到了,眼中含笑道:“姑娘的精神头看起来不错。”
闻妍讪讪一笑道:“多谢大人的款待。”
宋鹤言示意一起用餐,闻妍看了看桌上的佳肴,肚子已经不争气了,她夹了一道清蒸鲈鱼,刚要吃一口,便听宋鹤言道:“恭喜你,凭一己之力,把扬州变成了个臭气熏天之地。你这一招,让扬州再次闻名天下。”
他说话的时候是带着笑的,只是他那双标准的凤眼,眼尾微挑,眼中带着审视。
“我很好奇你做了什么?建议分享一下吗?”
闻妍抬眼瞧了瞧对面之人,执着乌木镶银的筷子,动作优雅,吃饭慢条斯理的。咀嚼时,下颌微微动着,侧脸在透窗而入的柔和光线下,勾勒出冷静而完美的线条。
不得不说,赏心悦目。
厌氧发酵池里会产生沼气,而沼气的主要成分是甲烷,现在是冬天,茅房里面温暖而不通风,最有聚拢效果,沼气产生地逼任何时候都多,只要加入火源,便可以瞬间引爆。
但闻妍并不想坦白,太过于超出时代的话,会有被定义为异类的嫌疑,而人类会下意识害怕又想要铲除异类。
闻妍斟酌了一下,现编说:“我也是碰巧,小的时候遇到了一位会炼丹术的世外高人,他说我与他有缘,送了我一个机关,说如果遇到危险就用那个机关声东击西跑走……”
是吗?宋鹤言微微眯眼,见她微微低着头而露出的一段雪白纤细的脖颈,显得娇柔乖巧,视线往上是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皮肤白皙,却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感。鼻梁秀挺,唇是标准的樱桃小口,唇形饱满,不说话时也像微微嘟着,好似在引人采撷。
这般女子绝非小门小户能供养出来的。不是世家贵女,就是被暗中蓄养、以备献给权贵的美人,常见的就是那些待价而沽的“扬州瘦马”。
据松衡探查,她是顶替那个已经跳井自杀的映桃姑娘的人选,但在此之前,她就像是凭空出现在扬州的人,没有籍贯,没有父母亲族,没有过往十几年来任何在官府或乡邻间留下的痕迹。
世家贵女,哪一个不是根系庞杂,姻亲故旧遍布?即便家道中落,也总有迹可循。
她却没有。
那么,答案便只剩下一个。这类女子,来源本就晦暗。多是自幼被拐卖、或被贫苦人家舍弃的女童,户籍自然是最大的问题,要么是伪造,要么干脆就是黑户,如同无根的浮萍,生死荣辱皆系于买主或鸨母一念之间。
思及此,宋鹤言想到先前探查到的消息,敛香院接到它的幕后主子也就是转运盐使司张珂的命令,择多位瘦马前往云子楼,意欲献给他这位新上任的淮南巡盐御史,映桃便是其中一位,昨夜的相遇,未尝不是一种缘、或者陷阱……
“我给你个良籍,从此你就跟在我身边。”
“你既然跟了我,过去的名字就不要再用了。古人云: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叹琼花落英之态,落处响簌之美。你以后便叫琼簌。”
5. 第四章
“主子,敛香院北院在辰时发生爆破,爆破点位于北侧竹林茅房,当时建筑瞬间崩塌,又逢时下北风,火光随风势蔓延,不过因已经提前部署,所以把火势控制在敛香院北院之内,没有波及其他,无人员伤亡,只是有几人精神失常……”
清晨的书房内,松衡向宋鹤言汇报。
宋鹤言熬了一个夜起草题本,将账册之上的名单都向上奏报,主要的几个人物他写得详细了些,就如长公主所愿,把丞相在这淮南一派的根基连根拔起。
他没有用奏本,而是题本,让这份名单一层一层地上去,既然是他来,除了丞相一派,颜氏在淮南的人也得动一动位置了。
江南颜氏富甲天下,现在的这位女家主当年与少帝与长公主的母亲德安皇后是手帕交,当年宫变时站在这不被世人看好的姐弟俩身后,颜家主是坚定的保皇派,但据他所知,自去岁开始,颜家主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上个月染了风寒,汤药更是没有断过。
颜家主只有一个儿子,但是不学无术,醉心游山玩水,其他的旁支叔伯早已虎视眈眈,不如乘此机会,把这江南的水搅得更浑些。
当夜,宋鹤言写完题本,放入匣中,便让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现下,除了让人盯着淮南转运盐使司张珂和江南布政使司萧天纵,他只待京城那一干人等暗流涌动之后的圣旨了。
只是他没想到,昨夜偶然的一个插曲,倒是让他发现了一出好戏,年年都有青楼女子出逃,多数失败少数从此隐姓埋名,谁不是偷偷出逃,何人像她那般还要出口恶气炸个臭熏天?
宋鹤言笑着摇摇头,一问才知那女子还在贪睡,遣了人等那女子醒了后便唤来问话。
她的资料底细,在她昨夜被带入府邸的那一刻,早已放在他的书案上。
不过是转运盐使司张珂暗中操控的敛香院中一个瘦马罢了。
***
冬日里的太阳在这扬州城里,和煦温暖。
但对于闻妍而言,还是没有空调、暖气深得她心。
自从这年轻的古代官老爷给她取了名字,给她办了个良籍,她从此过上了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日子,原本的瓜子脸尖下巴已经开始圆润,走上冬日里长膘的道路一去不复返。
虽说是让她做侍女,但跟她起初想得一点都不一样,不用早起、不用出门采买、不用拿着扫把在冬日里扫雪扫落叶、不用住多人间……
好不容易在府邸里和老人们聊天了一番,才知道这带她回来的年轻古代官老爷姓宋名鹤言,京城人士,现上任的淮南巡盐御史,还是英国公的世子,来扬州只带了心腹侍从,没有带任何侍女,所以她这亲点的侍女就一跃成为了这府邸一众仆从里的食物链顶端。
浑浑噩噩了一个月,做的最多的是被叫去书房研墨……
好罪恶的米虫生活,她差点就要爱上了,而当她实在觉得骨头都软了想出门溜达溜达的时候,却被拦下了。
“琼簌姑娘,出门需要令牌。”
闻妍没有采买的活儿,也没有宋鹤言给的令牌,这个时候她抬头,才恍然发现,头顶的天空从院子里看是四四方方的、小小的,偶尔有飞鸟略过,也只做短暂的停留。
有一种名叫无聊的感觉涌上心头,没有目标的沙漠旅者会迷失方向,闻妍迫切地想要去做些什么。
她想出门,哪怕只是出门逛街。
当夜,闻妍端着汤羹进了宋鹤言的书房。
宋鹤言是晚上才回府的,从城外的盐场回来,那边几日前出现了暴乱,盐场的巡丁和亭户们发动冲突,又加之私盐贩子的添油加火,他只好前去平定,这盐场就像是一个火药桶,时不时地都要发生冲突,但现下时机敏感,他不能让这对抗有任何一丝聚众起义的可能。
宋鹤言赶到盐场的当日就把那领头亭户给压入大牢,那些人没了领头羊失去了主心骨,也就渐渐没了下文。
“松衡,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这几日,圣旨应该就要到了,你去把这消息透露给江南布政使司萧天纵。”说着,宋鹤言将手中拆开的密信靠近烛火。
“好的,主子。”
“如果萧天纵要去找颜氏求救,帮他一把。”烛火跳跃的火光照着宋鹤言有一半侧脸忽明忽暗,长而密的眼睫低垂着,眼里透着些玩味,眼看着颜家主疑似病重,被一个女人压了那么久的叔伯们如今都在蠢蠢欲动。
“属下明白。”
都说灯下照美人,闻妍一直觉得这个把她带回府邸的男人放在现代一定有做模特明星的潜质。
当她推门携风而入时,只见宋鹤言微微侧着身,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一本翻开的书籍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整个人姿态放松,显然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坐在那里,那份清贵与克制让他整个人就像闻妍上学时所背古诗中的君子端方模样。
宋鹤言视线从手中书册中转移,抬眼聚焦在闻妍身上,笑了笑道:“琼簌,今日我未唤你,倒是难得。是有什么事吗?”
是的,难得,只要宋鹤言不叫她,闻妍就不会到他跟前凑,不是躺在屋子里,就是去厨房点佳肴……
难得端着羹汤想要献殷勤,却被人戳穿,闻妍原先准备的话术都没用上,她想了想道:“大人,如今即将入春,我想明日出门去采买一些物件为开春做准备。比如说,轻薄一些的绸缎纱罗织品,颜色春天一些,可以用来给大人制作春衫,还有大人春日可能用到的斗篷、披风,以抵御早晚春寒……”
闻妍说着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一直在溜溜地转,像个懵懂地编织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的小狐狸。
宋鹤言忍不住想笑。
“你知道我的尺寸吗?若是去衣铺定制,绣娘需要尺寸预估大致的用料,从而好定价。”
宋鹤言向后懒懒一靠,原本拿在手中的书册已经放在一边,这本他一直随身携带在身边、公务闲暇时的放松爱书被他随意放在一角。
兴趣兴趣,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人。
当然没有,闻妍想。
“我稍后去问一下松衡。”
“他这几日有事,不在府中。”
说罢,宋鹤言起身走向内室,看着还愣在原地的闻妍道:“还愣着做什么,进来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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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哦!”
闻妍跟上,往里走是宋鹤言的起居室,闻妍是第一次进来,往日里都是宋鹤言那些从京城带过来心腹侍从们打扫的,这扬州府邸原来的仆从们只能在非核心区域干活。
内室点着熏香,有点像雪松又有点苦味,闻妍在匣子中取软尺时觉得这味道还蛮配宋鹤言这个人的,清冷又包含着难以掩盖的封建阶级气息。
内室里不似书房那般灯火通明,宋鹤言在略显昏黄而暧昧的光线下,脱下外袍,只着一件素白寝衣,衣带被他自己松松垮垮地半系不系着,线条清晰的锁骨和白皙的脖颈露出,白日里束着的墨发,此刻完全散开,如瀑般披散而下,消减了往日里疏离的气息,那份高高在上的姿态消失,他的肤色在灯下呈现出一种朦胧之感。
宋鹤言站着,等待着对方的靠近,这一个月以来,她都规规矩矩的,但人要是有自己的心思,总会在行动之中露出马脚来。
在狭小的空间里,雪松苦香在无声地蔓延。
然而,闻妍只是将桑蚕丝混织银线软尺搭在宋鹤言的左肩上,一直延伸到他的手指尖,随后在一旁几案上的纸张上记录下尺寸。
左肩、右肩、双臂、腰围、胸围、腿长、净身高……
闻妍量一个记一个,量一个记一个,量一个记一个……
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整个过程,她神色平静,只有那软尺和笔墨纸砚。宋鹤言预想中的涟漪没有出现,她居然毫不把握时机,敛香院都教了她些什么?
“你可记下了?”
“嗯,我都记录了。大人你看。”
闻妍把记录下数据的纸张递给宋鹤言。
纸张抵到面前,宋鹤言微微一怔,随即,轻声一笑。他手中接过,那双深邃的凤眼里,原本刻意酝酿的迷雾渐渐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带着几分自嘲和哭笑不得的玩味。
“妈妈们都教了你些什么?”
轻飘飘的一句,让闻妍警铃大作,她在那院子里装傻子,那里的人当然什么都没教,但又怕别人知道她其实是傻子,所以从不是声张更未成请过大夫,就算调查了她,他应该不会知道地那么清楚的吧?
闻妍眨了眨眼睛,企图用睁大着的眼睛显得她的回答更加真诚:“大人,妈妈们向来说我愚笨。”
纸张后面是一张巴掌大的脸,没有谄媚、没有畏惧、没有算计。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她每次看他时的目光是平静的,甚至没有寻常女子见到他时应有的羞涩或慌张的情绪。
圈养她的人看来很懂他们这类人的喜好,干净。
扬州瘦马之名,即使远在京城,他也有所耳闻,如今一见,确实惹人生欲。
那种近乎坦荡的纯粹,和脱俗的美貌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该怎么去形容呢?山涧的清泉?天边疏朗的白云?还是清晨花苞上干净的露珠,对即将来临的风雨毫无知觉。
宋鹤言静静地瞧着,心底某种沉睡的、阴暗的东西,被这过于干净的光亮轻轻刺了一下。
“明日拿着我的令牌出府,也给自己备些物什,粉黛色应是很衬你的。”
6. 第五章
今早起床,心情倍儿好,梳个时装,好出门逛街。
“哝,这是大人的令牌。”
闻妍行至二门门房处,利落地掏出令牌,笑得明媚自得,只要是她想做的,哪怕是一件微末小事,都不在话下。
昨日拦住她的侍从早已换了副面孔,一脸赔笑:“琼簌姑娘,马车已经在门外了,祝姑娘此行顺利。”
“好的。”
说罢,闻妍跨过高高的门槛,这象征着淮南巡盐御史威严的府邸外是一条干净的小道,一辆简约的马车在此等候,上面挂着昭示巡盐御史府邸的牛角官灯。
闻妍登上马车后,门房驻守的一个仆从向同伴挑了挑眉毛,轻声说:“那是宋大人亲点的贴身婢女,以后说不定就纳入房里了,上次你怎么能直接拦着呢。看吧,这次还要陪笑,你刚才那嘴脸真丑!”
“你都说了,现在只是婢女。”
“真是个死心眼儿,这宋大人一看就是巡视期一到,就回京城了,琼簌姑娘大概率会跟着一起,到时候去了京城,可就大不一样了,那可是英国公府,那里面的门道……”
***
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行驶,便到了那热闹之处,远处是运河码头,漕船林立,扬州的河流水系繁多,往来船只数不胜数,现在,闻妍才感受到所谓江南富庶的喧嚣。
那一处有许多脚夫们在喊着粗犷的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一箱箱货物扛上卸下。
再往前走,是专门定做成衣的街巷。
闻妍一路先去了衣铺,虽然只是出门的借口,但先弄好再玩耍来得痛快。
闻妍进了早已打听好的绸缎庄,是这扬州城手艺最好的,店铺外还挂着“颜”字。
里面挂着流光溢彩的苏杭锦缎,陈列着精美的绣品,花鸟虫鱼种种物类,栩栩如生。
这家店的店家,大家都唤她丽娘,是扬州街坊邻里出了名的巧手。
丽娘长得清秀,眼睛不大却亮,眉毛细长像初春的柳叶,说话时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却又让人不觉得虚伪,声音清清亮亮的:“姑娘,可是要定制开春的物什?”
“是的,我要定制几件男款,包括开春的斗篷,这是尺寸。”
闻妍将纸张给丽娘。
“姑娘要选哪些料子?可是为家中弟兄所定的?我这里有新到的杭纺,颜色种类繁多,我们去挑挑?”
闻妍摆摆手,她可不想给别人挑衣服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左不过选最贵的就是了,道:“不是的,是给府中大人定的,就是淮南巡盐御史宋大人,颜色种类我不懂,就选最贵的最好的料子,之后送到南边儿的巡盐御史府邸就好,报我的名字琼簌,会有人来接你进府的。”
闻妍付了定金,留了御史府邸的地址,就登上马车去了那繁华处。
丽娘看着闻妍潇洒离开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这里的街铺虽是以她之名闻名,但她早已很少亲自接待顾客,今日她亲自等这宋鹤言的身边侍女,却都没说几句话她就走了。
颜家主病重,本该快马加鞭通知在外的少爷回府,可是少爷明明这次走之前说就在扬州附近转悠转悠,如今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了!
之前打听到西城郊外的盐场动乱她就觉得不妙,少爷最后一次消息就来自西城外,他不会被当作闹事者被抓起来了吧?
闻妍的马车行至沿河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幡旗招展。各色的食铺热气腾腾,往来的行人纷纷,空气里都是氨基酸和糖类在加热时挥发的香气,是多么美好的美拉德反应!
还有酯类的热分解,陈年火腿的氧化香气,她的胃已经在流哈喇子了……
“陈叔,马车停一下,我下来买些蟹黄汤包、八宝葫芦鸭、油糕、烧卖、蒸饺……还有出门前厨房的刘嬷嬷要的文斯豆腐、干丝、笋片。”
“好嘞,琼簌姑娘,要是拿不动叫我,我先去把马车停好。”
“放心吧,我可以的,我就在这附近,你停好马车,我们在此汇合。”
说罢,闻妍像一只飞入花丛的蝴蝶一样,钻进了那繁华街巷。
穿着素青色衣裙的卖花女用她们清脆婉约的扬州口音在街头吆喝:“”卖花嘞,新鲜的迎春花——”
“诶?现在迎春花就开了?”
“姑娘来几朵吗?今年天气暖的早,花儿们都开的早,您看,还有结香花呢……”
成团的结香花是淡黄色的,枝条柔软被卖花姑娘系成球状。
“真好看,等我走一圈就回来买。”闻妍道。
不远处有杂耍艺人在敲着锣鼓,还有顶碗的、耍猴的,围了一圈看客,叫好声不绝于耳。
闻妍看得眼花缭乱,在进食铺前,她被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吸引了目光,上前驻足前停,只见那手艺人三捏两搓,便塑出个憨态可掬的娃娃,和现代手法出来的成品没什么不同,倒让她有一种自己只是在一个古镇游玩的错觉。
“店家,糖人可做好了?”
耳边出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闻妍回头一瞧,只见这少年模样的人,穿着一身月白锦袍,面容极其俊秀,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雌雄莫辨,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明亮,发现闻妍的视线还转头对视笑了笑,眸子中仿佛盛着一整个静谧的星空。
“好了好了,小郎君,按照你的要求做的,你说贴不贴合心中所想?”
“店家的手艺极好,确实是我心中所想。”
少年爽快付账,手里接过店家递来的糖人,离开之前向闻妍点了点头,浑然是一副温润有礼的少年君子摸样。
闻妍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对店家说:“他手里那个糖人是什么口味?我也来一个。”
店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早已见惯了这些懵懂少男少女,道:“是梅子味的,姑娘要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来一个。”
古时候的人居然也有这么好看的啊,闻妍心想,都说人类的基因经过一代代的演化,现代人由于基因喜好与生物学上的演变,会一代比一代好看,没想到早早就有那么好看的人。
不过也是,若是没有好看的基因,何来不好看的基因,又如何变量相互影响从而演变各种各样?
思及此,闻妍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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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街角,突然视线猛地一僵。
是他。
那个五大三粗、面容看似憨厚却是把她卖给敛香院的壮汉,刚穿越来时的困惑以及被卖进不可名状作用的院子里时的慌张,闻妍只觉心脏骤然紧缩。
若不是……若不是那夜偶然遇到疑似突发善心、疑似有救风尘情结的宋鹤言,她或许还要冒着可能被粪粪淋头的风险逃出去呢。
在敛香院时,她后来得知这汉子叫褚光,人如其名,一直赌博一直输,越输越得劲,最后败光家产,但他的脑子只要不在赌博上就灵光,没钱就去做最容易赚钱的工作之一,即给扬州城的那些青楼楚倌圈养瘦马的地方提供漂亮的男孩女孩,说白了就是灰色产业链。
她果然是在那四方宅院里呆久了记性都变差了,只让敛香院吃了苦头,这坏到根子里的汉子居然差点被她忘了!
而褚光这厢却并未注意到她,他那双与憨厚外表截然不同的不怀好意的眼,正像嗅到腥味的苍蝇一样,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个拿着糖葫芦的少年。
那少年身边并无小厮跟随,独自一人在这鱼龙混杂的市集里,一身月白锦袍宛如一只误入狼群的雪白羔羊。
闻妍瞬间明白了褚光的意图。他这次的目标是那个面容精致的少年,而且那少年一脸好奇地在这闹市之中,一看就不是这扬州本地的孩子,他又身形偏瘦,看起来年龄不大,正合那些达官贵人见不得人的癖好。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漂亮少年被丑陋的壮汉褚光卖给乌烟瘴气之地。
这褚光就是仗着他五大三粗、力气大、脾气爆在扬州灰色地带混得一席之地,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今天她就要他因恶因吃恶果。
眼看着那少年七弯八拐地渐渐走到一处小巷子,闻妍顺了店家的木棍,以及路边的石块,跟上前去。
“诶!姑娘,那是我歇脚用的岩石块,还有我的打狗棍……诶……别给我那走啊,你的糖人快好了啊。”
“店家,我等会儿还你的,很快!”
行至小巷时,闻妍只见褚光青筋暴起的手,如同捕食的毒蛇般窜向背对他的少年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眼看就要被扼住咽喉。
她就站在壮汉后方,此处空间稍微开阔未至窄巷,没有其他行人,呈现粗略的三角形状,是非常好的棒球挥球点,命中点非常高。
闻妍深吸一口气,左脚后侧一步,抛起石块,右腿猛地踩实地面,腿部肌肉瞬间绷紧,旋转髋关节,腰腹用力,带动上半身迅猛拧转!
利落挥动手中的棍棒,整个身体旋转动能传递。石头以惊人的速度挥甩出去!
一声破空声低沉而致命。
“嘣!”
一声闷响,是坚硬石块与颅骨的碰撞声。
褚光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扭曲,探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庞大的身躯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晃了两晃,就直挺挺地轰然倒地!
尘土微微扬起,闻妍撞进了一双明亮的眸子,极黑,映着完完整整一个她。
7. 第六章
李承泽此次南下微服出行,是为了去见颜姑姑,见了人之后发现这次颜姑姑怕是凶多吉少了,早年中的毒快速消耗了她的血气,如今感染的风寒却让她一下子病倒,终日咳嗽,换了好几个大夫,甚至是李承泽此次带过来的御医都摇了摇头。
“陛下,我的身体我很清楚,这次怕是要去见莜娘了。”
莜娘是母后的乳名。
这个在大梁王朝闻名天下、让颜氏富甲一方的女家主颜谷南,幼年时期和已故德安皇后相识,从此相伴相护二十载,德安皇后在后宫纷争之中郁郁而终,临终前将膝下的一对子女托付给颜谷南。
那时的颜谷南刚刚和离,她的父亲遭遇不测,各房的叔伯们争着那让人眼烫的家主之位,颜氏不愿接受这个离经叛道和离让颜氏名声扫地的大房独女,是德安皇后将手里从母家镇北王府带出来的一支暗卫给了她,又用最初与皇帝的情义换来了一道圣旨,一道封颜谷南为颜氏家主的旨意。
“颜姑姑,御医已经在想办法了,这次一定能有效的。而且皇姐已经找到了隐世神医,过几日就能赶来淮南。只要颜姑姑不放弃,这次也一定能挺过去的。”
“咳咳,陛下,我知道的。”
“子衢哥呢?他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
“我一开始没给他传信,只以为是一场小风寒,但是后面越来越心力不足,再去给他传信时,丽娘说断了消息,最后一次是在扬州城的西城外,那新上任的巡盐御史半月前去那里平了一场暴动,子衢怕是被绊住了,不过以他的功夫入了大牢也能逃出来,而且我已经派人去接应了。”
“好,此次我来,还有一件事要与姑姑说。我知姑姑一直都放任子衢哥在江湖中行走,拜各路名师学武,那是子衢哥的执着与天赋,也知姑姑是见子衢哥没有丝毫行商的天赋如此,但颜氏乃淮南大族,除行商以外,也是百年大家了,各房蠢蠢欲动的心思我也是知道的,今日我将这把尚方宝剑给姑姑,就当是我给姑姑的一个承诺,只要朕在一日,便护子衢哥一日,决不会让那些腌臢之人动子衢哥的性命。”
“母后生前说,颜姑姑是唯一知心之人,我和皇姐也一直记得颜姑姑的再造之恩,今年的冬天太长,我希望明年正月里还能与姑姑、皇姐、子衢哥共饮一杯桑落酒。”
颜谷南已是霜华之年,发间白发已然与日俱增,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莜娘又站在了她面前。
“阿南,我们一起去打马球吧。”
“阿南,我遇见了一个男子,他说他喜欢我,他想娶我。”
“阿南,哥哥不同意我嫁给他,但他去求了圣旨。”
“阿南,我嫁去京城后,我们见面的机会是不是就少了,我舍不得你。”
“阿南,我女儿可爱吗,我唤她长宁,希望她一生平安。”
“阿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些后悔……我居然有些后悔,陛下登基以来,好像一切都变了……”
“阿南,本宫恨陛下,哥哥的死都是陛下造成的,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阿南,下次见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本宫打算让长宁带着阿泽去探望病弱的外祖母,你帮帮本宫,帮本宫照看一下他们俩,他们俩还那么小……”
“阿南,这个令牌给你,我出嫁时带来京城的那支暗卫,这次你离开的时候一起离开吧。五年之内不要来京城,我死的时候也不要来。”
……
***
李承泽离开颜府北上,锦衣卫和暗卫本是已经备好快马打算一路直奔京城,但他还是打算去一趟扬州城。
“狄瑎,你带几人去探探宋世子那边,是不是抓了个身高八尺有余、右边眉骨的末端有一道半指长的疤痕的男子。”
“臣领旨。”
狄瑎是锦衣卫指挥使,是世人口中陛下手里的一把刀,也是李承泽亲自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人。
探查需要时间,李承泽也不想把自己蒙在客栈里,所以就在这扬州闹市中走走看看,剩余的人手都在暗处守卫,当他发现自己因为落单一人被壮汉盯上时,心中只觉得好笑。
愚蠢。
所以他一路走走停停,像逗猫一样一会儿往人群处、一会儿又去往僻静处,终于在一个小巷里,跟了那么久的人终于是忍不住动手了。
暗卫们只待他一个指示,那壮汉就会人头落地,只是没想到先前在糖人铺遇到了一个姑娘会出手相救,明明没有武功内力,却能够准确击打到壮汉最脆弱的太阳穴处。
素衣青布,简单绾成的双环髻没有半点装饰,只有一根鹅黄绸带,风吹过巷口,卷起几片落叶,几缕凌乱的碎发裹着鹅黄绸带与之缠绕在一起。
她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纤细,却手里握着木棍,略显娇憨的鹅蛋脸一脸认真,清澈见底的杏眼里是攻击成功的喜悦与痛快。
如果说她的外表像一件被精心烧制的薄胎瓷瓶,看着柔美、易碎,那瓷瓶的内里,或许淬炼着坚不可摧的硬核,坚韧是她的风骨。
“姑娘,你救了我的性命。这壮汉竟是要对我不轨,若不是姑娘,我怕是要凶多吉少。”
年轻的少年脸上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慌张,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闻妍道:“我姓狄,单一个字泽,是来扬州寻亲的,多谢姑娘刚才出手相助,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姓名,我好日后登门致谢。”
“我叫闻妍,那壮汉本就与我有过节,我也不想他又祸害别人的可能性,不必登门致谢。”
闻妍看了看倒在地上一直在流血的汉子,他是生是死就看他自己的因果了。她没有义务原谅一个作恶之人。
“你我遇见也是缘分,天色也不早了,我采买物品之后就要回去了。”
“那……需要我送你回去吗?我的马车就停在附近。”
“不必,我马车也在附近。你也快回家吧,乘那壮汉还昏迷着。”
说罢,闻妍挥挥手表示再见,小跑地去糖人铺还木棍。
再不快点,她的八宝葫芦鸭要卖光了,她看了鸭子店的生意可火爆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人涌之中,李承泽才转身,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倒在地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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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是否要处理干净?”
暗处走出来一人,手握弓箭。
“问清楚,然后处理掉。”
“臣领旨。”
***
巡盐御史府邸
地牢的入口隐藏在巡盐御史府邸最不起眼的后院一角,推开一道与假山石融为一体的铁门,混合着血腥味气息便扑面而来,与外面清雅的竹松判若两个世界。
石阶陡峭而下,壁上每隔数丈才插着一支火把,火焰跳跃着,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舞动的鬼魅。
宋鹤言步伐不疾不徐地往下。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色常服,质地精良的绸缎在昏暗跳跃的火光下,泛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清冷的光泽。
那张清隽的面容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更显出一种玉石般的雕琢感,也无端染上了一抹肃杀之气。
“认罪了吗?”
“大人,还有几个硬骨头,快了快了。”
“是吗?这是第几天了?运同大人的效率就是这样的吗?怪不得上一任刘大人升迁时都没提大人一句。”
“大人,属下一定加快进度,只是您吩咐不能动用重刑的那个人,骨头硬得很,属下又不敢……”
宋鹤言站在审讯室外,透过一个小窗看着呈“大”字形被捆绑在架子上的青年,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鞭痕,他们控制了力道,被他下了命令也不敢用其他刑具。
“我要的是签字画押的结果,不是他的意愿。”
“是是是,是属下蠢笨。”
颜子衢,是你自己撞到他的手里的。
宋鹤言看着审讯室里再次忙碌起来,如玉的面庞落在阴影里。盐场暴动,抓亭户的时候,没想到堂堂颜氏的大公子居然也在其中,居然还是武力担当,身后跟着一群听从他行事的盐工。
“只要你签了这份认罪书,我们就放了你,只要缴纳盐场损失的费用。”
“我没有罪,是你们的城西盐场内部的腐烂,克扣盐工的工钱,那些朝廷每年拨下用以修缮灶房、购置棉衣的专项款项,没有一丝一毫用在他们的身上!”
原本低垂着头的颜子衢抬头,他的右边眉骨的末端有一道半指长的疤痕,满脸的血污也无法掩盖他锐利的棱角和固执的眼。
“那些人,御史大人都已经处理了,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是你私自煽动盐工情绪,跟着你一起把盐官绑起来,造成了众大的伤亡,若不是御史大人洞察严明,你可是要被当做起义乱臣贼子处死的!”
“产生了武力冲突你们才会重视,你们才会慌张,你们才会解决那些蛀虫!我没有罪,便是到陛下面前,我也是这样的说法。”
颜子衢越过运同小吏,直视审讯室的小窗,与黑暗中的宋鹤言对视,习武之人对他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是敏感,从他一进来,颜子衢就察觉到了那丝令他厌恶的、唾弃的、暗搓搓在背后算计人的视线。
虽不曾与宋鹤言交过手,但京城就那几个人,他是知道他的,一条阴暗的毒蛇,只会在暗地里吐着信子,妄想吞下那庞然大物。
8. 第七章
闻妍和车夫陈叔将采买的物品放到马车上,清点物件时,闻妍突然想起忘记给刘嬷嬷带紫苏叶了,刘嬷嬷是厨房的主厨,闻妍这一个月来,就属和她关系最好了,毕竟她做的菜肴和点心是真的好吃。
前几日刘嬷嬷感了轻微风寒有鼻塞,闻妍想着这次正好出来了带点紫苏叶给她。
紫苏叶乃是家常的散寒药,解表散寒,行气和胃,药性相对平和。
在风寒初起,用一把紫苏叶煮水喝,或在做菜时加入,有很好的散寒效果。
“陈叔你先装货,我再去一趟医馆。”
“好嘞,琼簌姑娘早去早回,晚了的话大人问起来,小人也难做。”
“好,我买了紫苏叶就来。”
转角街巷,济世堂的门匾在这条巷子里鹤立鸡群,檐下悬挂着一排黑底金字的牌匾,不是“妙手回春”,就是“杏林典范”,落款皆是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官员或乡绅,无声地彰显着其背景与声望。
当闻妍踏入医馆,穿着灰色短打的伙计笑脸相迎,闻妍这一身虽是素衣,却是上好的细棉布,这可不是寻常人家可以穿得起的。
“姑娘,是看诊还是采买药材?”
“我要一人份的紫苏叶,一个周期的药量。”
“好嘞,您随我来。”
闻妍在等待的间隙,打量了这远近闻名的济世堂医馆,这条巷子里都是医药类的店铺,只这一家的门面是最气派的,进到里面才发现这内里空间也是极为宽敞的。
店内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紫檀木药柜,无数个小小的抽屉上贴着工整的药名标签,黄铜拉环擦得锃亮,闪烁着冷硬而规整的光。
堂中悬挂着几幅巨大的《经络腧□□》和《本草纲目》摘录,装裱精美,可见这店主人的品味是极佳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药香,是各种名贵药材常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气息,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这样的药材沃味道了,和小时候祖母开的中医馆的味道是一样的。
视线往上,闻妍看到贴着“当归”字条的药柜,那些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
“当归,性温,味甘辛,入心肝脾经。既能补血,又能活血,是血中圣药。”祖母的中医馆开在A市的市中心,闹市之中的寂静之处,还在上小学的闻妍最喜欢放学后跑过来。
“不过当归,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应当归来’。”
“这是为何?”闻妍拿起药材,好奇地把当归放在嘴里,她在想是不是和学校门口的臭豆腐一样,第一口奇怪,第二口第三口越吃越好吃,但药材就是药材,闻妍含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好苦!越吃越苦。”
“你呀,就是个小馋猫。”
“古时候,有人离家远行,妻子思夫心切,便常用此药。久而久之,就有了这个别名。”祖母眼神温柔,“当归当归,应当归来。”
当归当归,应当归来。
海啸将她带到另一个世界,这里的人过得生活就像是历史书上的样子,生产资料也宛如中原古时的程度,但却不是任何一个闻妍听说过的时代。
按照物理学上的解说,怕是时空碎片中的一个异世界吧。
祖母早在她高中时便去世,她随父母出国留学,那家繁华深处的中医馆最后由祖母的弟子继承,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闻妍拎着药材刚出济世堂,再次遇见了李承泽。
“好巧,闻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狄公子,好巧,又见面了,你也要买药材吗?”
“不是,是我刚刚看到姑娘进了济世堂在此等候,想再次向姑娘致谢。”
“姑娘说不必登门致谢,但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若不是姑娘,我现在都不知被拐卖到了何处,这枚玉佩还请姑娘收下,我家中泛泛,但还算有几分薄产,在官府也有几分薄面,哪日姑娘若是有难处,自可拿着这玉佩去寻求庇护。”
玉佩一入手,闻妍便感受到一股温润厚重的质感,系着明黄色绶带,玉佩椭圆的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闻妍拿在手里,只觉颇有分量。
玉质细腻油润,比她在现代拍卖获得的羊脂玉还要好,这种触手生温、毫无普通玉石的冰凉之感的,可都是有价无市的。
更妄论,这玉佩的正面,采用高浮雕刻法,其中雕刻的动物惟妙惟肖、身形矫健,虽无狰狞之态,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势。玉佩的背面,是篆刻的云纹以及采用游丝毛雕技法的两个字——“承天”。
多么精湛绝伦的工艺,闻妍恨不得拍手称赞。
淦!若她是个不识货的,只会觉得是自己日行一善的回报,可她偏偏是个识货的,她不会来了个和电视剧里的主角们一样穿越待遇吧?
一救救出个天潢贵胄,然后一见倾心再见定情,万一他是个有野心的,纵横四海完成男人终极梦想登基为帝,然后她从此开启虐身又虐心的后宫生活,在一众莺莺燕燕中从从答应斗到常在,从常在斗到贵人,从贵人斗到嫔位,从嫔位斗到妃位,一路斗斗斗,斗志昂扬,贵妃、皇贵妃、皇后、太后、太皇太后!
闻妍一个激灵,太恐怖了,宫斗的一生,这要是电视剧,她活不过一集的。
闻妍看着这小公子的精致面容,觉得他的绝世容颜也不过如此了。
“谢谢你。”
“既如此,我便收下了,天色将晚,我要回去了。”闻妍道。
“闻姑娘保重,还有、这花也送给姑娘,我阿姐说,收到鲜花心情就会愉悦,我只愿姑娘熙熙泰和,长乐无忧。”
傍晚的阳光是最适合拍照的,大气中的尘埃、水汽等微粒会将强烈的直射光散射和过滤,使得光线变得非常柔和漫射,完美地勾勒出人物的轮廓。闻妍只觉得对面的公子整个人浮上一层金光。
在经过林林总总的购物逛街后、被她遗忘了的结香花在他手中,花开得正盛,鹅黄色的花骨朵儿簇成一个个毛茸茸的小球,密密匝匝地挤着开得正艳,那些个花骨朵儿在他的脸侧处轻轻摇曳,将李承泽原本精致的轮廓衬得格外梦幻。
阳光从他身后斜斜地照过来,给他原本如墨的发丝、睫毛都镀上了一层浅金。他本来就穿着得月白色的绫衫,也染上了色彩,身形挺拔如新竹,捧着结香花束的手指骨节分明,美人是不分性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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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妍恍惚了片刻。
“谢谢。”这次她是真心的。
“去去去!这里没有你要的药材,也不看诊了,号满了,去别家吧!”
是济世堂的伙计让闻妍回过神来,与刚刚笑迎闻妍入店的时候完全不同,那店小二刻薄的语气让他原本普通的大众脸瞬间变得丑陋。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面色蜡黄的老农,搀扶着他不断咳嗽、瘦骨嶙峋的老伴,脸上写满了卑微与祈求:“求求你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我老伴自从感染了风寒,看了乡间大夫却一直不见好,一直咳嗽,你们是悬壶济世的济世堂,帮我老伴看看吧,我有银两的,不会赖账的。”
李承泽是听到与颜姑姑相似的病症描述才回头看这对老人家的,颜姑姑起初也是风寒,但后来不管吃什么汤药都不见好,见这老妇人瘦弱的身躯与咳血的症状,是及其相似的,颜姑姑她也是如此,咳嗽地吃不下饭菜,没几日就瘦了很多。
“走走走,要我说几遍?这病治不了……”
伙计满脸不闹翻,旁边壮士的守卫作势就要把这俩老人家撵走。
“等一下!怎么就救不了了?”
闻妍本不想多管闲事,可她实在看不下去这对颤颤巍巍的老人家被推搡倒地。
闻妍皱着眉、一脸严肃道:“据老人家描述,她被风寒缠绵、入夜盗汗、痰中带血,又加之日渐消瘦消耗心血,此为痨病之症状,我观医馆之内药材丰富,便是无法准确判断病症,也可开具退虚热止咳的药方来缓解病痛,怎么就治不了了?怎么就不让进了?”
“姑娘可不要乱说,这治病看诊本就不是他人可以随意断定的!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吃错了药,只会加速病情的恶化。”
“既如此,为何不为这老人家看诊,我刚刚从店内出来,里面坐诊的雅间可不像是人满为患的样子。”
“这……那雅间怎么能是这种人可以看得起的……姑娘我观你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的不知济世堂的规矩?”
“悬壶济世、生命平等、无关国界、保守隐私,坚持自己的良知与尊严,践行医者的信仰,这难道不是医者的共识?何来什么堂、什么斋、什么庙的规矩?”
“你!”那伙计本是店家看他伶牙俐齿、圆滑市侩,让他在大堂筛选客人的,如今却被闻妍说得哑口无言,有些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就好,不能真说出来,说出来就变味了。
“焦莫!你在做什么!”那人大声呵斥那名唤焦莫的伙计,他穿着深青色绸缎直裰、须发半白,从济世堂内走出来。
“总管大人。”焦莫原本嚣张的神色立马消失,低头被其呵斥教训。
那人教训完伙计后,便向闻妍以及那对老人家赔礼道歉,道:“是我没有管好手下的伙计,说来惭愧,这几日医馆有名的大夫都出诊了,只有几个学徒医师,老人家的病实在是棘手,我们不敢妄下定论,我观姑娘刚才年纪轻轻又言之凿凿,不知师从何处?”
“啊,老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慨学医不易、传道授业亦是不易,不知是哪位隐世神医不仅医术高超,又将弟子教得那么好?”
9. 第八章
师从何处?
行医者之间,师从何处、师傅姓甚名谁,不仅是用来社交的一种手段,也是证明自己的身份,患者听了也会更加相信医者的能力,只是在现在的慢慢演变中,却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门槛,这隐形的门槛将一众出身普通但可能有真才实学的医者拒之门外。
李承泽铺捉到闻妍脸上那一丝的茫然与错愕,便开口:“师从敦西鲁氏--鲁子默。”
“鲁子默?他不是那个……”
“天子门前、太医院院判鲁子默,正是我们的师傅。”
说罢,李承泽微笑着歪头与闻妍对视示意。
“啊失敬失敬,没想到是鲁御医的高徒,老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该罚该罚,焦莫!还不快向人道歉!”那济世堂的总管拉着伙计向李承泽闻妍躬身深深一揖。
态度之恭敬让闻妍有气没处撒,只好将情绪吞入腹中。
然而那总管话锋又一转:“既然是师从鲁御医,这痨病之难,我济世堂如今无主治大夫坐诊,大家不如在此做个见证,我济世堂按照姑娘给出的药方抓药,赠予这对老人家,既了了我济世堂不敢随意诊断的担忧,又全了这对苦命的老人家。”
“好!济世堂医者仁心呐!”
“乌总管说得好!”
“乌总管真是大好人呐!”
“不愧为济世堂之名!”
不知不觉中早已围观在一旁的众人,有的不知事情起因,但听到免费赠予的关键词,就起哄开口为济世堂叫好。
这煽动人心的手段,李承泽见得多了,没想到一个小小医馆却也专研此道,眼神微凉,内心摇头只觉好笑。本想戳穿却看到身旁的闻妍先是轻微皱眉,但只是一秒,复又舒展。
她竟是不计较吗?
医家药方不是多年从医者,是开具不了的,其中不仅是药材搭配的门道,还有用量的讲究,李承泽心想。
然身旁之人早已泰然回答:“这痨病,一是要缓解苦痛、扶正固本,二是要改善环境,保持通风日照,以达消毒及防止加重病情之效。
百部、黄芩作君药,旨在清泻肺热,退其虚火潮热,在抑制结核杆菌之上有较强效果;白芨、丹参、鱼腥草作臣药,起生肌止血、活血化瘀、排脓消痈;北沙参、麦冬、甘草、山药作佐使药,起到滋养肺阴、滋养肺脏的调和之效。
在这期间,老人家需注意:每日定时开窗通风,至少每日上午、下午各一次,每次不少于半个时辰,因为闭塞之气乃养病大忌。若是有太阳,一定要多多晒太阳,如今的天气正是冬转初春,太阳不大,无需担忧中暑。
膳食方面,可以熬制成易消化的羹汤,搭配鸡蛋、豆腐或者是一些奶制品。胃口不佳,也要吃新鲜果蔬,里面的膳食纤维以及VA、VC是非常重要的。人体是有自己一套的免疫系统的,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对抗细菌,只有身体有能量了,才能更好地对抗痨病。”
这份详细的药方以及医嘱让这对老人家感激涕零,他抱着老妇人拱手:“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老夫没齿难忘。”
……
落日余晖晕染开橘粉,闻妍和李承泽二人离开人群走在青石板的街巷,身后是渐次沉入暮色的砖墙黛瓦。
夕阳的光线透过路边老槐树交错的枝丫,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光影,俩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是模糊的、染上橘粉色暖意的轮廓。
走动时,鹅黄色的结香花在闻妍的怀里挨挨挤挤,好似在轻轻颤动、又好似在窃窃私语。在金色的光线下,整个人都显得毛绒绒、似幻似梦。
行走间的距离好似拉近了俩人的距离,李承泽发问:“闻姑娘不生气吗?经过济世堂的一番说法后,就算姑娘诊断的结果好,功劳也是他济世堂的;姑娘要是诊断的结果不好,也无他无关,撇得干干净净,只会说是他人妄言。”
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闻妍的颈侧,添了几分随性风流的意味,闻妍笑了笑道:“我本来就只是希望那对老人家了解其病理与医治方法,拿到药方缓解痛苦。”
“我是看那对老人家可怜,心生不忍与怜悯,既然达到了为他们求药的初衷,其他的也没什么可在意的,那些人今个儿这样说,明个儿那样言,见风使舵者多数,不知真相者被诓骗,左不过成为他人一时的谈资,我这次上街之后下次再出门肯定要过段时间了,等那时大家都早已遗忘。”
“人言是可畏,可我与他无利益冲突,又不在意他的攻击之处,仔细想想,又有何可畏呢?”
说这话时她的眸子清亮无比,李承泽只觉得他在她眼中仿佛看到了天边的星河,顾盼生辉。
没想到,竟是个心思玲珑之人。
他的唇角弯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在下受教了,闻姑娘,有缘再见。”
远处的运河水面,反射着橘粉色泽光,漾动着的粼粼波光上,是一条条归航的船只,船桨划破这一片绮丽,荡开一圈圈的涟漪,终归于沉寂。
很多年之后,李承泽再想起时,只庆幸他邂逅了缘分。
逆流的风动昭示着来人,锦衣卫指挥使狄瑎持剑走到李承泽身边。
“狄瑎,你回来了?可查清楚了?”李承泽负手而立。
“已探查清楚,颜公子在宋鹤言的地牢里。”
“那就着手准备吧,还有把那女子查清楚,我要她的所有资料。盯着那对老人家,那老妇人的病情与颜姑姑极其相似,只要那老妇人疗程见效,就把药方与通风日照之法告知颜姑姑。”
“是,属下领旨。”
李承泽眸中划过一丝踌躇与复杂,复又垂眸落下一片阴影,转身道:“走吧,启程回京。”
***
闻妍回府的时候,发现宋鹤言在庭院中练剑。
一把修长的剑握在他手中,他足尖轻点,动作轻灵,借势旋身,手中那柄长剑随之划出一道清冽的弧光。
风动、竹叶落,动作时而极快时而绵密,时而又如蓄势的灵蛇般危险,将那飘落的竹叶纷纷绞碎。
待到闻妍,只听他道:“回来了,我以为你已经不想回来了。”
这话让闻妍觉得怪怪的,还不待她说什么,只见他挥剑的某一瞬,骤然调转剑尖所指的方向,下一瞬,剑动如雷霆,疾刺而出,
闻妍汗毛突然直立,呼吸一滞,只一息,剑尖定在闻妍的咽喉处。
透着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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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的剑好像有隔空魔法一般,让闻妍生出一股汹涌的寒流,沿着脊椎一路向上,所过之处,皮肤泛起颗粒般的疙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师从敦西鲁氏、太医院院判鲁子默,我怎不知我的琼簌这么厉害呢?”
“大人,这其中想必是有些误会。”
“误会?怎么会呢?痨病之理信手拈来,治理之法说得头头是道,怎么屈膝在一个小小敛香院?又恰好出现在那夜的北院人迹罕见处?”
“大人,我是没有告诉你我的来历,可你也没有问过我啊。”
闻妍与他对视,那双本就圆润的杏眼此刻更是睁得溜圆,像受惊的小鹿,嘴里还在伶牙俐齿,企图做最后的挣扎。
“呵,诡辩。”
与其要一个大概率充满谎言的回答,宋鹤言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闻妍冷汗淋漓,就像解不出的数学却要硬做下去一般,她绞尽脑汁,在心中疯狂编织语言,一个身世凄惨被家人发卖的女子还是家破人亡被收养的孤女?
而宋鹤言早已话题一转:“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
“看他那身行头,大概是个富贵子弟吧。”闻妍老实回答。
“不,他是当朝天子。”
“这么年轻?”
闻妍回忆了一下,那容貌精致的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像个现代大学生般的年纪。
宋鹤言眼睛微眯,语气笃定:“你不是大梁朝的人。”
“所以,你刚才说的,都是在骗人。”剑尖又近了一寸。
闻妍目瞪口呆。
是了,若是大梁朝的百姓,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头顶皇帝老儿的年纪。
完了,无了,再一次的人生现在岌岌可危!
“蓬莱!蓬莱岛!我师从蓬莱岛,你们这群世俗人自然是接触不到我这类人的!”闻妍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但她还在试图诓骗,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安静了!
“在你们蓬莱,是不是早已炼制出了长生不老丹药?”
“啊?长生不老都是骗人的。那些丹药都是重金属,吃了会重金属中毒,比起叫长生不老药,不如叫早见阎□□。”
这个回答让宋鹤言放下了剑,道:“看来你真的从蓬莱而来,世人都笃行蓬莱岛上有仙丹,能让人长生不老,只有几十年前从蓬莱出山的那位说的与你大致无二。”
天!他真信了?
但令闻妍更加震惊地是,疑似穿越前辈的出现,她眼睛亮了亮,连生命危机的恐惧都放在了一边,急忙问:“那她现在在哪?她会蓬莱了吗?”
“三十年前,已经去世,葬在阿史那部的圣山。她一直生活在塞外大漠,也是因为她,那些部落才学会了集水陶罐,提高了藜麦、青稞等农作物的种植,让他们不再频繁地因为没有食物而杀烧抢掠,从根本上减少了向中原开战。”宋鹤言道。
闻妍面露崇拜和向往之色,她在想,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把所学流传给这里的人们?
既然上天给她再一次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他见她如此,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眸光微深,持剑离开之前收走了先前给她的出府令牌。
10. 第九章
深夜,巡盐御史府书房内
“世子,最近有关江南水寇的案子越来越多,已经开始在百姓间流传了。”
“知道了,让他们这段时间安分点,别以为有秦王撑着,就无法无天了。”
“若是再肆意妄为,别管我不念交情。”宋鹤言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目光冰冷。
“秦王驻守泸西边关,何必和江南的水寇搞在一起?要是被人抓到了把柄,那长公主恨不得叫皇帝下圣旨把他赐死。世子,要不再劝劝秦王,您毕竟是他的表弟。”
说话的人是淮南漕运总督黎成和,负责南方税粮的北运,管理淮南沿途数省的漕船、漕军,保障运河畅通。也是宋鹤言的同乡同年。
当年先帝驾崩,皇位上做着的那个完全是长公主的傀儡,而且这位置做得名不正言不顺,谁不知道当年先帝最宠的,可是秦王与如今的太后娘娘。
而且,听说当年可是有一道圣旨的。封的是秦王登基……若不是泸西边关正好被敖尔格部的影骑进犯,连失几城,太后娘娘又是出生泸西洪氏,故先帝下旨秦王以及兵马大元帅前去平定,带走了大部分的兵力,才致使狼子野心之人趁虚而入,围了京城,夺了帝位,软禁了太后,血溅了金銮殿!
如今才过三年,皇权依旧不稳,京城高压依在,黎成和嗤之以鼻,还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秦王他自有判断。这次我能来,非常不易,若不是长公主那边希望借我手铲除丞相在这边的党羽,断绝我与丞相合作的可能性,你这边的那些动作不一定能瞒得了其他人。”
“是是是,还多谢世子在盐场那边整顿了一番。”黎成和心想,长公主那边的人个个都像长了狗鼻子一样的,闻到些许肉味就狠狠咬上一口!
“又莲最近可好,我这妹妹在京城娇养惯了,有的脾气骄纵,妹夫怕是要多担待一些了。”公事聊完聊私事,宋鹤言沏了壶茶给黎成和,神色在夜色中稍微温和了些,又带上三分笑颜。
这模样,看着像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但黎成和是知道的,此人的心思可不能随意揣测,他当年怎么做上的世子之位,黎成和还是有所耳闻的。
借刀杀人、党同伐异。
“又莲很好,我们最近很好,劳兄长关心了。”
说这话时,黎成和不自觉地错开宋鹤言投过来的视线。
无他,心虚。
宋又莲去岁与黎成和成亲,这京城来的大小姐,远嫁淮南,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奈何淮南是秦王最要的一环,黎成和虽是宋鹤言的同乡同年,但为了保险起见,亲上加亲是必然的。
而对宋又莲而言,她是憋了一肚子气嫁到了淮南,新婚当夜就甩了脸色,把黎成和关在门外。
宋鹤言是知道的,但他不点破,她这妹妹眼高于顶,怎会是个安生的?长时间的胡闹,只会让她自己吃尽苦头。
俩人又寒暄了几句,黎成和才离开。
送别黎成和,室内恢复安静,宋鹤言看着案几上摆着的兔子形状的枣泥桂花糕,心中一动,浮现琼簌那双明亮的眼,他拿起一块,咬下,齁甜。
也就小姑娘才喜欢这种。
今日傍晚时分,她才回府,不过是出门一次就惹出了那么多事端。
他本就心中存疑,便直接试探了,显然,她不会武。
被剑突然抵住,毫无任何下意识地肢体反应,只傻傻地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但也很有收获,至少让他知道了,那个本该在京城皇宫里被长公主护在手心里的小皇帝居然微服出巡来了扬州,看来是去见颜谷南的,这么推测的话,这颜谷南是大限将至了?
思及此,宋鹤言心中已有成算。
“松衡,飞鸽传书给秦王,就说陛下离京,正北上返回,沿途恐会路过……”
宋鹤言在摊开的舆图上点了几处,是不是该出手,全看秦王自己如何想了。
“是,主子。”
“对了,张珂和萧天纵最近在做什么?”
“转运盐使司张珂因为敛香院的爆炸失火,最近几日被樊妈妈缠着,分身乏术。”
“管不好自己的外室,还要让这外室出去经营。”宋鹤言摇了摇头,这张珂别的不行,在贪墨一事上却是信手拈来。
“江南布政使司萧天纵得到我们透露给他的消息后,想去找颜谷南,但是颜谷南一直在病中,反而与二房的人达成了协议。”
“很好,只要他去找了就好,不管是找谁,毕竟只有先撕开了一道口子,才能乘隙而入、分化瓦解。”
***
“研墨也不专心了吗?”
耳边冷不丁的一句,让闻妍回过神来,自从那日出府之后,宋鹤言收走了先前给出的出府令牌,闻妍又过上了研墨吃喝睡的日子。
或许是因为宋鹤言长得好看,每次看人时都带三分笑,久而久之,闻妍胆子越来越大,偷懒都已经如火垂青了。
“大人,我看上次给您定做的成衣颜色大都太肃穆了些,不若再去选几件颜色鲜艳的一点?”
“同样的借口,用多了就不好使了。”
宋鹤言放下笔墨,眼中含笑,定定地看着她,姿态松散,像在逗一只调皮的小猫。
“府中待得不开心吗?这一众的丫鬟仆从们哪个敢惹你不快?现在我出任巡视在外,这府邸确实有些年岁、有些简陋,但之后你随我回英国公府,待遇自然是和氏族家生子一样的,甚至于那种日子也不用过太久,之后跟我祭祖后就不必那样了。”
宋鹤言说这话时,也在观察闻妍的反应。
然对方却兴趣寥寥,好似不明白这祭祖是何意?
眼神没有焦距,睫毛垂下一片阴影,好似沉浸在自己那片无人能触及的世界里,倒真有几分世外之人的感觉,但她既入了这俗世,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呢?宋鹤言的眼底泛起涟漪,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只是那人还无所察觉,甚至天真地令人发笑:“可我没打算去京城啊。”
“呵,你是这么想的?”那双凤眼里不再是沉静的墨色,唇角虽然上扬的,但那笑容里已经没有了半分暖意。
直到此刻,闻妍才发现宋鹤言不虞的语气,这和平时的他完全不同,她在府中的这段时间,宋鹤言一直温润的,甚至有时候有些清冷的疏离,即使他长得俊朗,但无端让人不敢亲近亵渎的。
闻妍不再出神想着好无聊该怎么出去,如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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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该干什么,如果要行医是否会遇到阻碍,如果行医是否会如她设想的那般顺利,如果要自己开医馆是不是要先离开巡盐御史府,如果要离开该怎么离开,是不是和电视剧里演得一样要缴纳银两什么的,回过神来的闻妍当即话锋一转,试图补救:“公子当日给我容身之所,此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不过京城乃天子脚下皇亲贵胄遍地之处,我不太懂规矩,还是不去的好,免得给大人丢脸了。”
但她的演技实在太过拙劣,或者她本就不屑。
宋鹤言忍不住扶额冷笑,不知是笑她的天真,还是笑他自己:“你可知,带你去祭祖是何意?”
“呃……不知。”闻妍确实不知这个事项对于他们而言是什么意思。
“果然是世外高人,不知我等世俗之礼。”宋鹤言话里带着刺:“我虽已与兰陵萧氏定亲,但并无任何妾室,妾分很多种,有的可以随意发卖,有的需要在主母进府前处理干净。但我带你去祭祖,便是向宗族族长正式请示,你会有明确的纳妾文书,你是上了族谱的,日后就算是兰陵萧氏有意见,也不能随意动你。”
“你不会真的以为做婢女,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为何府中没有人可以置喙你?”
“因为,你是我的人。”宋鹤言一字一顿。
“所以,跪下!我希望你认清自己的身份。”
“都怪我,平日里对你太纵容。”
周遭的温度仿佛骤降,闻妍先是脑中一片空白,后是震惊,再是愤怒。自从她在现代社会取得相应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后,再也没有人敢对她这么说话!
“我凭什么跪?我没有错!”
“当日,我根本就没求你带走我,就算你没有带我走,我自己也可以离开敛香院!”
“来人,让她跪下!”
宋鹤言话落,暗处徒然出现了两个身形魁梧的护卫,一左一右,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扣住她单薄的肩膀,毫不留情地向下一摁!
闻妍哪来得及反应,她只觉膝盖骨猛地撞击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她眼前猛地一黑,从膝盖传来的瞬间剧痛,让她牙关几乎要咬碎:“宋鹤言!”
疼痛让她克制不住的颤抖,她什么时候遭到过这样的待遇!从小到大,父母都不忍心打她一下,小时候百般爱护就怕她磕着碰着,长大之后在学业上轻轻松松就能拿下好成绩,谁人不夸赞?受到过最大的委屈,就是爬山不慎脚滑,大腿被树枝擦伤破皮,鲜血皮肤砂砾糅杂在一起的火辣辣的疼。
什么时候受到过这样的屈辱?
宋鹤言看着她身子虽然单薄得厉害,但还不安分,护卫根本就不敢大力,唯恐把她折了。
衣裙无法掩饰的颤抖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被迫跪下的姿势让她的曲线更加明显,几缕乌黑的发丝不安分地黏在光洁雪白的颊边,眼眶因疼痛微红,有种欲哭不哭的样子,明明该像是受伤无助的小兽,然而她的眼中是烧灼的怒火。
傲骨?
他折的多了。
宋鹤言喉结滚动,这种介于摧毁与呵护之间的强烈冲动,让他有些燥意,转动了手中的玉扳指。
11. 第十章
“你认不认?”
“我不认。”
闻妍跪在地上,眼里倔强有愤怒。
她还愤怒?她怎么敢?
“你本是没有户籍的黑户,黑户倒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良籍还是我给你的,说到底没有没有被我带回府中的话,你只能顶着一个贱籍,一个瘦马的贱籍,任人随意发卖随意作践。”宋鹤言缓步走向闻妍,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抵住她的下颌,闻妍被迫抬起头,拉伸出一种脆弱的弧线。
被迫仰视的屈辱让闻妍不管不顾,反正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没有你,我照样能活。”
她还在犟!
“怎么活?靠你的那套什么结核杆菌,什么免疫系统,什么细菌?
这医学理论我怎么从未听闻,即使你说了那么多生肌止血、滋养肺阴之词,却无法掩盖你语言中的漏洞,那么世人没有的东西,你让人家怎么信你?
他们只会把你当做妖怪!
那些世人不曾接触过的、凭空出现的、新的东西,他们第一时间只会下意识地排斥,
认为你是个异类,叫来驱魔的法师,把你当做妖物活活烧死!”
宋鹤言改为双手捧起闻妍的脸,额头相抵感受闻妍克制不住的战栗,他的气息全好似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那温热的、带着一丝清冽气息的唇,几乎要贴上她敏感的耳廓。
“你应该庆幸,遇到的是我。
那些愚蠢之人是无法接受新事物的,只有我才会听你在说什么。”
这如同情人间最私密的呢喃,却让闻妍心跳加速,一股寒意沿着尾椎骨,节节攀爬。
“那些机关很有意思,土硝、硫磺、木炭粉混合在一起通过点燃,攻击力出乎意料。”
“还有吗?我很乐意让你做那些小物件。”
就着这亲昵又危险的姿势,宋鹤言一寸寸碾过她的眉眼,掠过她咬紧的唇,带着一种解剖般的锐利:“我本来想好好说的,毕竟你也很满意我的外表,不是吗?你每次都会看入迷,不是吗?”
“你看,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两情相悦,一起做一些新的东西,不是很好嘛?”
“琼簌,你觉得呢?”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嘴脸有多丑?演什么陌上君子温润如玉,其实不过是个腐烂阴冷的伪君子!”
宋鹤言一顿,随即低低地笑,他起身拉开俩人之间的距离,垂眸看着即使跪着也不愿意弯折的闻妍:“琼簌,你骂地还不够狠。”
“来人,拿戒尺。”
“是,主子。”
只要宋鹤言一声令下,府中的侍从无敢不从。
闻妍挣扎地想要站起来,但是肩膀上的力道没有上头主子的发话,根本不敢有一丝卸力。直到这一刻,闻妍才深切感知宋鹤言是这府中的主人,所有人都听他的命令,所有人都不能忤逆他,她是孤立无援的,她在府中的一切都是他默许的、给予她的恩施!
当施舍收回,她什么都没有。
其实她应当是知道的,只是她自己不愿意去深思而已,不愿意去面对而已,那些在角落里闲聊的仆从们说的话,她偶然间路过时,是听到了的,说她是宋鹤言的通房。
但她又不是真的通房,至少目前不是,看宋鹤言那整日里忙忙碌碌的样子,七天能回府三次就不错了的样子,她又不刻意在他眼前晃,她是安全的目前,说不定到那危险境地之前她早就远走高飞了。
她是个有惰性的人,在还没有想好下一步去哪里做什么的时候,找个地方临时过一段时间又如何?何况,她本就是个享受了惯的人。
只是,她还是天真了,这个表面带人温和的人,居然是个疯子!脾气也不好,一下子就就像百米冲刺一样捅破了窗户纸,还是以她最讨厌的方式。
她只觉得,那张往日里好看如雪松般的人,瞬间腐烂恶臭!
“伸手。”
宋鹤言将一柄乌木戒尺握在手中。
闻妍不动,一双杏眼随红着眼眶,却固执地、倔强地妄图挣扎。
宋鹤言冷笑,视线压着闻妍的护卫把她的手伸出来。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戒尺毫不留情地落在闻妍掌心,一道刺目的红痕瞬间浮起。她浑身一颤,剧痛让她想要立刻缩手,却被人按住无法动弹。
还不等闻妍消化这钻心的痛,“啪!”“啪!”“啪!”一记记戒尺无情地落下!
闻妍的脸色瞬间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却依旧禁锢在原地。
起初她抿嘴将呼之欲出的痛呼咽回肚子里,但一道比一道力度大的戒尺接连落下,让她控制不住的呜咽,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
好痛!
从来都没有人打过她!宋鹤言这个疯子!只是惹他不快就这般对她!
“你错了吗?琼簌。”
戒尺终于停下,闻妍还有些楞中。眼泪让她的视线模糊,宋鹤言在她眼中变得模糊,变成一块一块的色块,挤在一起,像培养皿里肆意疯长的菌种。
她的左手已经见血,但宋鹤言是控制了力道的,他曾担任大理寺少卿,刑部判决,掌刑罚,那些监狱刑具他不曾一一使过也用过大半,他曾用百种酷刑撬开那些恶徒的嘴,再硬的骨头都被他碾碎,还治不了一个弱女子?
只是用被打磨圆润的木制戒尺,那些易造成内伤的主板,他都没用。
戒尺轻抵下巴,闻妍再次被迫抬头,重力让眼泪落下,只听他再次重复:“你错了吗?”
“我……知错。”
她错了,闻妍心想,她错误地遇到了个疯子!
她错在被皮囊所惑,她错在想当然的享受,忘记了一切的给予都在暗中明码标价,那些她本不该享有的,都需要付出代价!
能屈能伸方为大女人!先安抚一下这个疯子,然后再从长计议吧!
宋鹤言放下戒尺,示意护卫松开,看到她终于服软,上前扶着闻妍的肩膀让她起身,轻声道:“手很疼,对不对?”
“嗯。”闻妍神色恹恹,话里带着哭腔。
“都怪我,打得太用力了,等会儿大夫就来了,这段日子你就在府中好好修养吧。”
“嗯。”闻妍垂着脑袋,他说什么就应什么,先让这个疯子情绪稳定一会儿再说。
“琼簌,抬头看我。”
闻妍心一惊,他有完没完!立马收敛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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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言抬头与宋鹤言对视,巴掌大的一张脸,满是泪痕,脸色苍白,发丝凌乱有几分受惊之态。
装得乖巧听话,但哪里能躲着过宋鹤言的探究,他不说是识人无数,这点心思自然是逃不过他的眼的。
“你还是不服?”
“我没有,我没有不服。”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一直待在府中无聊,想出去消遣消遣而已……”
“琼簌,我知你定是学过医理的,甚至比一些大夫的技术都好。”宋鹤言状似安抚般帮她整理松散下来的朱钗。
闻妍没想到宋鹤言会这样说,她有些惊讶,疯子发完疯都会正常一段时间吗?
她现在是不是应该感激涕零一下下?
“你说,你是不是想行医?为那些求医无门、被病痛折磨的人看诊?甚至是哪些可能支付不起诊金的可怜人?”
“我……”
‘没有’二字在嘴边,但闻妍却说不出口,因为宋鹤言说的正是设想过的。
不得不说,即使她从未提起过,甚至于她自己也只是设想过,但没有付诸行动时,宋鹤言早已捕捉到了她的那股欲。望。
“琼簌,我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你有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完全可以和我说啊,我不是那种不容许女人在外经营的人。”宋鹤言笑了笑。
“可是,你好像并不认为我是这样的人。作为惩罚,我们打个赌,我让你去济世堂行医,如果一个月内,你不能让你的医术名扬整个扬州城,你就乖乖地和我回京祭祖。”
其实闻妍是不想答应的,说了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说了那么多自己不是这样的人那样的人,这种善于立flag的人通常都会被自己打脸。
他的赌约是一个坑,但,可以一试!她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
“大人,你还没说,如果我在一个月内名扬真个扬州城,会怎么样?”闻妍顶着一张楚楚可怜的脸,眼眶是红的,肌肤因为情绪激动而从底下透出的、薄纱般的绯色,在眼周渲开一圈柔弱的痕迹。
原本像蝴蝶一样的长睫睫毛湿得厉害,有的几根因为眼泪并作一缕,颤巍巍的。鼻尖也泛着红,明明是一副不堪蹂。躏。的姿态,却见着机会就得寸进尺。
“你想要什么?”宋鹤言反问。
闻妍估摸着他阴晴不定的性子,道:“我想要大人教我骑马。”
出乎意料的答案,宋鹤言不禁挑眉。
“呵呵。”宋鹤言大笑。
“如你所愿。”
原本将周遭禁锢的威压、在这一瞬间悄然散去。
也是出乎闻妍的意料了,他还蛮好哄的,顺着他说话就行,别提什么下岗离开之事就好。
不过,不提,并不代表不做,阴晴不定的疯子还是等着她直接玩失踪、隐入人潮吧!
有的人是混沌的,有的人是麻木的,有的人懦弱的,这些从一个人的眼里就可以看出,对宋鹤言而言,这已经是一种肌肉记忆了,从小,他便领会的技能,察言观色。
而有的人,却连自己正在思索的小九九都无法掩饰。这种,要么是不会,因为从小接触的环境不需要她如此;要么是不屑。
很显然,她不属于后者。
12. 第十一章
第二日,闻妍随着松衡还有霜喜来到了济世堂。
只是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济世堂已经将一个一楼的雅间整理出来,供闻妍就诊。
做完这一切,松衡告退,而霜喜环顾了这金玉满堂的济世堂道:“姑娘,这医馆建得可真是气派,对了,姑娘的手该换一副药贴了,奴婢直接在店里抓药好了,倒也方便了许多。”
自打闻妍进府,她是一直跟在闻妍身边的小丫鬟。昨天的动静,她也是吓了一跳了,毕竟琼簌姑娘自打进府后有多得大人偏爱,府里人都看在眼里。
去她房里伺候可是个极好的差事,琼簌姑娘是个好说话的人,爱睡觉爱吃点心爱喝汤羹爱各色的水果,总之比上一任巡盐御史的那些莺莺燕燕们省心多了!要是姑娘习惯了她在身边,说不定日后能跟姑娘去京城的英国公府,那里的丫鬟们可是堪比知县女儿们的精致。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琼簌姑娘能一直得大人的欢心。
府上都说琼簌姑娘是大人的人,可直到如今,大人都还没把姑娘纳入房里呢!倒是姑娘,先把大人惹怒了。
霜喜看了看她的脸色,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出了雅间。
室内归于寂静,雅间之内只剩下闻妍一个人。
她盯着左手的纱布出神,只是忤逆了他的想法便如此对她,此人,断不可深交,必须尽早离开,她需要新的户籍和路引,这是怎么弄到新的呢?
闻妍皱眉,为此事苦恼。
这间诊室雅间设在济世堂一楼的最里处,窗外是条僻静小巷,平日里少有人至。此刻是午后将近傍晚,夕阳余晖斜斜照进,将身后的药柜暗影拉得很长。
闻妍正郁闷着,起身正要关窗,忽闻极轻微的一声响动,似有重物坠地。
她警觉地回头,却见药柜最深的阴影里,隐约蜷着个人影。
“谁在那里?”
那个人没有回应。
闻妍只听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以及清风略过鼻息带来的那一丝血气。
她不动声色地拿起角落的一把斧头,缓步上前。待走近了,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才看清那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粗布麻杉却难掩他棱角分明的眉眼,衣衫浸透着暗红。他蜷缩在墙角,手里拿着一把剑,肩背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处于极致的戒备状态。
闻妍的目光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那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新的叠着旧的,有些还在渗血。
她尚未开口,那男子却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像浸在清泉里的黑琉璃,不过此刻全然是对她的警惕,以及还有一种名为原始的狠厉,是濒临绝境后被激发出的凶狠。
“别出声。”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因为多日未饮水的喉咙像是被砂石磨过,气息也因疼痛而有些不稳,但语气中的命令意味却不容置疑。
他手中的剑被他紧紧攥着,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指节泛白,是一个一旦发现威胁就会随时准备拼命的姿态。
闻妍盯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没有惊叫,也没有后退。
看到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斧头上,当即举手作投降状,“我只是用来防卫,既然你没有要对我行凶的意图,我自然也不会……用它劈向你。”
“我没想伤害你,你只要不大声叫喊就好。”
“好。”
见此,颜子衢不再紧绷。
而闻妍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身上的伤口,最终落回他脸上。
他的脸颊,尤其是颧骨处,泛着一种不自然的、界限相对清晰的潮红,如同拙劣的胭脂,与周围略显苍白的肤色形成对比。
“你在发热,如果你再不消炎止血的话,你停不了几个时辰就会失去意识。”
“我可以救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要户籍和路引,你可以办到吗?”
颜子衢定定地看了她两秒,道:“可以。”
达成协议,闻妍放下斧头,霜喜出去抓药煎药还要过一点时间才会回来,闻妍走向靠墙的药柜,拉开几个抽屉,取出其中干净的纱布、剪刀、烈酒,还有几个青瓷药瓶。
“脱掉。”
“什么?”
“把你的衣服脱掉,不然怎么给伤口上药,难道要我把你的衣服剪开?”
颜子衢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一股陌生的、难以言喻的热意,倏地从颜子衢耳后窜起,迅速蔓延至脖颈,让他原本有些因发热迟钝的脑子更加无法转动。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目光触及她那双清澈见底、只余专注的眸子,那点因羞窘而生的抗拒,被他咽回肚子里。。
他从角落里站起来,把剑架在一旁,依言解开衣服的系带。他自幼痴武习武,家中的一干生意是一点也不感兴趣,长大了一些之后更是私自离家去山上拜师学艺,常年没有婢女更别说接触什么别的女子。
如今却要在一个女子面前宽衣解带,他抿紧了唇,始终保持沉默,不自在地别开了脸,耳廓微微泛红。
闻妍察觉到了他的别扭,只觉封建思想真真是深入人心,不过是医治所需的正常脱衣而已,在医者的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即使这个男子有着精壮的上半身,流畅的肌肉肩线,或许是常年习武的原因,塑造出来的体魄线条利落,宽厚的肩膀,紧实的胸腹肌肉壁垒分明,以及蜜合色的肌肤,蓄势着力量。
不过,对于她来说,还是左肩胛处那道寸许长狰狞的伤口,导致的皮肉外翻和血迹斑斑,更让她关注。
闻妍先是用拧干的湿棉布,把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搽拭干净,或许是她动作并不温柔的原因,他的肌肉一直在收缩,流得血更多了。
“放松,你用力只会流得更快。”
命令式的语气,却又近在迟尺的呼吸,近到能闻到她身上的萦绕的花香,让颜子衢呼吸一滞,大脑拓机。
“抱歉,我尽量。”
清洗干净后,闻妍拿起那个白瓷药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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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背部的皮肤。那触感微凉,带着一点柔软的湿润,与他身体因紧张而升高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
即使是药粉触及伤处,带来的刺痛感,都被他忽略了。
但她的指尖的每一次触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部肌肉在她指尖下的细微战栗,激起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我叫颜子衢,我不是坏人,我是被人报复才会沦落至此的,接应我的人马上就到了,姑娘的相助我定涌泉相报!”
颜子衢原本一直克制地、落在踏出的目光转移,落在了近在咫尺的她身上。
离得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侧脸。细腻如瓷的脸颊上是如同两把乖巧的小扇子般的长长睫毛,在眼睑下映出淡淡的阴影。她的鼻梁秀挺,神情专注,眼神清澈而坚定。
看着他自报姓名,闻妍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拿起纱布,将纱布绕过他的胸前和后背,缠紧。
直到闻妍完成最后的包扎,才开口:“户籍和路引上面写闻妍的名字,你什么时候能弄好?”
“七日,七日后我会来这里看诊,届时,正好带给姑娘。”
“可以,那么,你可以走了,我的婢女快要回来了。还有,把这脏的纱布带走,不然我不好处理。”
“好的,多谢闻姑娘,在下告辞。”
颜子衢看了看她整理药柜的背影,以及包裹着纱布的左手,默默地把染血的纱布,以及角落里沾着他血迹的碎石都包裹在一起抱在怀里。
看到远处天边的接应信号,拿起剑,足尖轻点,施展轻功,消无声息地离开。
那人不过离开片刻,霜喜就端着药贴进来了,只见闻妍站在窗边药柜前在整理,道:“姑娘,你手伤着,那药柜就让奴婢在清点吧,万不能让伤处变严重呢。”
“左不过现下没有患者前来,况且我又没用左手。”
“不行不行,姑娘快坐下,奴婢给你换一副药贴,上等的生肌良药可得要用够量,万一留下疤了,可不行的……”
***
扬州察院,宋鹤言办公之处。
进进出出各色官吏,匆匆忙忙,面色灰暗。
无他,顶头上司一来就大发脾气,指责他们办事不力、效率低下……
松衡进来的时候,只听有人汇报地牢被劫狱,颜子衢出逃在外。
“既然他逃了,那就发布通缉令,盐场暴动煽动者一嫌疑犯出逃,其人煽惑灶丁,聚众暴乱,戕害官差,罪无可恕。身长七尺有余,体格健硕等,不必太多详细。”
“是,大人。”
宋鹤言看到松衡进来,道:“她去医馆了?”
“是的,安置在一楼雅间坐诊。”
“那么,把济世堂新来了个低诊金的医师散播出去,我要让她名满扬州城。”
松衡闻言愕然,那大人你的赌约不就输了吗?
不过旋即,又明白过来,那赌约不管输赢,左右不过是大人与琼簌姑娘之间的一点情。趣罢了。
思及此,松衡颔首应是。
13. 第十二章
太阳在落山,天边的颜色越来越红、越来越橙,之后又似倾倒了墨盒,越来越黑。
闻妍在济世堂磨蹭,她左翻翻一个抽屉,右给小盆栽浇一浇水,半点没有想回府的想法。
霜喜在一旁揣揣手又跺跺脚,实在是忍不住了:“姑娘,天色已晚,要不……”
“不晚,太阳还没落山呢。”
闻妍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宋鹤言,昨天宋鹤言那般对她,她是怎么也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在府中的话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像那讨人厌的蠢猪但脾气大的领导一样,上班就像上坟,她回府就像回精神病院,和一群思想生锈的人打交道,真真是要了她老命!
什么妾啊什么房里人啊?什么喜欢?搞得只有他才会容忍她的不同一样的。
就算他的皮囊再帅,这陈锈的、理所应当的、物化他人的思想,让他整个人瞬间糜烂。
又过了半个时辰,霜喜见太阳已经完完全全下山,不掌灯的小巷子里已经黑漆漆,内心欢喜:“姑娘,太阳已经落山,我们回府吧。”
闻妍瘫在椅子上,受伤的那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举着一本医书,试图挡住霜喜迫切的视线,一副看书看入迷的模样。
“咕噜——”
只是一声肚子的咕噜叫打破沉默。
闻妍心中暗叹,放下医书,只见霜喜一脸窘迫快要撞入地缝的样子。
道:“饿了?”
霜喜低着头,点头。
“走吧,回府吃饭去,我也饿了。”
她真是糊涂了,就算再和谁谁谁过意不去,也不能跟自己的胃过意不去啊!
回府之后才知,宋鹤言公务繁忙,要好几日不回府中。
与霜喜失望的样子不同,闻妍只觉得,好啊!忙点好啊!
那么她的计划……
***
计划总是赶不上贱人带来的变化!
颜子衢呲牙咧嘴地换着伤药。
宋鹤言这个贱人,以逮捕之名行暗杀之事,以审讯之名行私刑之事,若不是阿娘和陛下都派人来接应他,这次怕是要九死一生了。
颜子衢愤愤,本来他帮那些被压榨的、吃不起饭的盐工们讨一个公道,顺便再给宋鹤言弄个管辖不力的名头,结果那些盐工听到自家老小的名字被一个个念出来,当即投降。
这宋鹤言拿人家一家老小的命威胁盐工,要他们听话,又说涨工钱,导致临阵倒戈者无数,一时间寡不敌众,他就这样被抓了起来,被抓起来的日子里每天鞭打他,还要他认煽动起义的罪!
哼!就算签字画押被呈上朝堂,陛下也不会信这贱人,更不会治他的罪!
颜谷南时常在想,颜子衢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不爱金银只爱武,就算去算计别人也落不到一点好处,惹得一身伤。
“子衢,这是陛下赐予颜氏的尚方宝剑,你拿着,我知你无心颜氏家业,等你养好伤,要么北上去京城,要么继续陶醉在自己的武侠梦里,找个山头,一辈子都不要出来了!”颜谷南说着激动,又咳嗽起来。
“阿娘!别激动,神医马上就到了。”
颜子衢向侍奉在颜谷南身边的婢子道:“将窗户再打开半个时辰,通通风。”
“哼,再通风又如何,我是被你气的。”
颜子衢想着此次路过的几个城镇,孩童的儿歌唱着“泸西骨,驻边疆。庙堂上,公主榻。”,看来秦王的势力已经渗入到南边了。
江南,怕是要动荡了。
道:“阿娘,这次我不走了,我会一直待在阿娘身边。”
你在不在我身边都一样,颜谷南闭上眼,不想看这冤家,眼不见为净。
“家主,屠神医来了!”
“快快快,让他进来……”
一时之间,颜氏大房就像打翻了满是玉珠的玉盘一样叮叮当当响,清灵的期盼。
丽娘迎着从京城风尘仆仆而来的屠神医进来,颜子衢只见他胡子长到胸前的模样,到真有几分隐士高人的感觉。
“晚辈拜见神医,家母病情紧急,还请快快诊断。”
“哼,老夫既然来了,自当尽心尽力。”
屠神医抹了把他那长长的胡子,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但进屋诊断的脚步不停。
颜被摆了脸色的颜子衢也不恼,向丽娘挑了挑问:“他咋了?怎么像吞了个炮仗一样,见谁就吐火星子?”
丽娘面露无奈:“送屠神医的锦衣卫跟我说,神医虽答应长公主出诊,却一路骂骂咧咧,从京城骂到淮南,从宫里的太监骂到朝堂上的陛下……”
“哈,倒是个真性情。”
“这药方是哪个大夫开的?”未见其人,先问其声,屠神医的嗓音有着山野间的洒脱与粗狂。
丽娘见状接过药方,道:“这是陛下偶遇一位民间大夫,其人诊断了一个患有与家主类似疾病的老妇人,故将药方与起居事项告知了鲁太医,鲁太医称此法可行,所以改了家主先前的药方。屠神医,是有何不妥吗?”
“不妥?哼!这药方再吃几日,老夫都不用来出诊了,老夫要见这个人,老夫倒要瞧瞧,是哪个老伙计背着老夫悄悄下山了?”
***
官道上,马蹄阵阵,一行人风尘仆仆,行至扬州察院。
“圣旨到!”
宋鹤言及一众官吏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膺天命,抚育万方,宵衣旰食,惟在吏治清明,百姓安康。
然近据巡盐御史宋大人奏,两淮之地,盛贪墨成风,将朝廷之公器,视作私产;以百姓之膏血,填其欲壑……
两淮都转盐运使司张珂,职司国计,本应洁己奉公,却胆大妄为,侵盗课银,鬻卖盐引,与奸商勾结,以致盐法大坏,国用亏空。
江南布政使司萧天纵,不思匡扶社稷,反与盐司沆瀣一气,徇私舞弊,包庇纵容,欺瞒朝廷。
……
然盐政不可一日不理,地方不可一日无治。兹当整肃颓风、鼎新革故之际,特简贤能,委以重任:
擢升余飞驰,为两淮都转盐运使。……擢升寿恺乐,为江南承宣布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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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宋鹤言猜测的一样,转运盐使司张珂择日抄家诛九族以示效尤,江南布政使司萧天纵押解回京审讯。空缺下来的位子早已有定好了的人选,余飞驰、寿恺乐俩长公主的走狗。乍一看,他宋鹤言全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宋世子,辛苦了,陛下发话了,等此间事了,便启程回京吧,宋老夫人可念叨着呢,这次让宋世人南下,太后娘娘可没少被宋老夫人抱怨呢。”
说话的是司礼监随堂太监。
“臣敬遵陛下旨意。”
“各位大人此行劳累,我已安排住所,不若先移步小歇,我等早已将那些贪官的动向控制,明日就将那张珂一家老小斩于午门,届时还请各位大人莅临。”
“累不累的也不在一时,还是先把陛下吩咐的办好。”
说话的是锦衣卫百户,他率领的一队缇骑。
这一行人,有太后一党的司礼监随堂太监、长公主一派的锦衣卫百户,还有一个一直未发话的丞相门徒户部福建司郎中。
只是传一个圣旨,就要三方人马出动,看来朝堂局势丝愈演愈热了。
“既如此,那就劳烦各位大人与本官一起了。”
那些个锦衣卫、府兵、太监拿着圣旨破开正在宴席笙歌的府邸,如汹涌的洪水般涌入府库、账房、内宅,所过之境,无一人幸免。
雕梁画栋的府邸,顷刻间,门庭洞开,遍地狼藉。
账本名册上的人一一抓捕,只除了一人,江南布政使司萧天纵。
“那萧天纵人呢?”
“怕是听到了风声,逃命去了,你也不看看,他搭上的那条线可是颜氏,目光独具啊,哪像……”说话的是户部福建司郎中,扫过那一群被押着上囚车的人道,“哪像这群人?”
“呵,郎中是想影射些什么?这萧天纵胆大包天,还敢潜逃,自然是要缉拿归案,带回京城,以呈圣听。”锦衣卫腰间挎着刀,摆得是一副忠君之事的模样。
司礼监随堂太监把拂尘一甩,张嘴就是阴阳怪气:“好威风呐,大人,想必你也能马上捉拿到那贼子,是吧?”
三个人谁也不让谁,吵架又是抄家,能一直持续到黄昏夜半,宋鹤言不想掺和,只道府兵监管不力被萧天纵潜逃,还需锦衣卫和大监们协助便告退了。
因而,当闻妍第二日因为饥饿早起,像鬼魂一样轻轻越过打着瞌睡的霜喜,轻轻走过如山如画的廊道,轻轻地要去那飘散着美味的、让人垂涎欲滴的厨房时……
毫无预兆地——闻妍只觉视线骤然一暗,鼻尖猛地撞上一片坚实而微凉的织物,紧接着,是织物之下温热而坚硬的触感。
“唔!”
她闷哼一声,早起死机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她抬眼,是一张她不想见到、不想面对、说了这几日不回回府废寝忘食上班但却在清晨出现在她面前、并且她刚刚疑似投怀送抱的人!
宋鹤言!
宋鹤言只是垂眸,看着怀中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方才撞击的力道很轻,带着一种柔软的冲击感,像一只小仓鼠,贪吃的小仓鼠。
14. 第十三章
马车内,闻妍的对面坐着宋鹤言,宋鹤言的对面是闻妍。
马车摇摇晃晃地让闻妍想补觉,对面之人冷不丁地开口:“手好些了吗?”
“……”
“好些了。”
闻妍其实不想回答,但怕他又叫人按着她肩膀跪下让她开口回答。
那就很不好了。
但是做人呐,总是有一些时候身不由己。
“我看看。”
闻妍闻言,看他,眼里疑惑但还是伸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没关系,等她拿到户籍和路引。
“我曾经养过一只狸猫,它很不听话,给它吃的喝的还有住的,可是它总喜欢往外跑不着家,我寻思或许它在外面过得更好,也随着它,直到有一日它一身血污地回来,叫得凄惨,我叫来了大夫包扎,但第二日它还是死了。
那个时候我很后悔,或许我不该那么惯着它,那样它就不会被其它动物咬死了。”
宋鹤言是笑着说的,他的唇形极好看,极淡的绯色,扬起一点弧度总让闻妍觉得是一种对世间万物的嘲弄,好似一切竟在掌握之中一样。
“那是它的天性,它的选择,你不需要后悔。”
“你是说,我该尊重它的命运?即使它的命运是死亡。”
“对。”
“但我很喜欢它,我不想它死。我想帮助它规避那些可能夺它性命的威胁,也是不对的,吗?”
“如果它也渴求这样的帮助,自然可以。”
不知不觉间,马车停了下来,闻妍实在是不想再喝他待在一个空间里,“是到医馆了吗?”她作势要起身,却被宋鹤言按住肩膀坐下。
距离陡然拉近,一股冷松香张牙舞爪地霸占着闻妍的鼻腔,好似在叫嚣。
宋鹤言拉开车窗,闻妍才发现原来他们停在一处小巷口,抬眼望去是扬州城的菜市口,那里历来是人烟最稠密、市声最鼎沸之处,如今似是更盛。
场子中央,临时搭起了一座一人多高的木台,台板是新斫的木头,还带着些许湿意。
“那是刑场。”
宋鹤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闻妍只见一队兵丁押着一辆囚车,辘辘而行。囚车里,瘫着一个个穿着白色囚服、背后插着亡命牌的人犯。
个个垂着脑袋、头发散乱,囚服沾满了牢狱里的污秽与挣扎的痕迹,灰败不堪。
他们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刽子手从囚车里拖拽出来,架上了木台。双腿软得像面条,在粗糙的台板上拖出两道无力的痕迹。
“你可知,那个跪在中间的是谁?”
闻妍摇了摇头:“不知。”
宋鹤言笑了笑,话里却是讽刺:“昔日官威赫赫的三品大员,转运盐使司张珂张大人,如今只着一身囚服,银链锁身。”
原来是一个盐官,闻妍心想,自古盐官涉及食盐生产、运输、税收和盐商管理,是手握“钱袋子”的职位,更是公认的“肥缺”,不过落马之人无数。
那些个钱钱权权,何尝不是一朝贪念起?
“你看第二排的那些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闻妍仔细看了看,才认成那些个蓬头垢面的人竟然是敛香院的樊妈妈以及一众嬷嬷龟公们,都是曾经将姑娘们的性命握在手里的人。
“居然是他们!”她有些惊讶。
“敛香院的背后是这张珂大人,也正是因为这张大人才能在扬州远近闻名,毕竟那些想要讨好他的人或者他想要讨好的人,都会通过敛香院,将来路不明的东西上个明路。”
原来敛香院是一个工具,而这里面的人全都是工具,工具,没有人会去管她们的死活,她们只被允许在他们设定的命运里耗尽价值,然后被丢弃。
刑场上,樊妈妈的音量因为恐惧而狰狞,显得异常激动,她像个没有理智的野兽一会儿哭喊,一会儿讥笑,“不是我!别杀我!都是张珂让我做的,我是被逼的!”
“闭嘴!贱人,这个时候要撇清关系了?当初是谁跪在老子脚下的?”
“呵,都死到临头了还怄气指使老娘!我咬死你!”樊妈妈一个蛄蛹,即使被双手被捆住被限制活动,她也双膝用力猛地扑倒前方跪着的张珂,张嘴恶狠狠地咬住他的耳朵,力道之大,让本就给捆绑不能动弹的张珂发出凄惨的尖叫。
台下百姓高呼:“狗咬狗!狗咬狗!”
监斩官是户部福建司郎中,他登台时,张珂的眼睛都亮了,同为丞相办事,他以为看到了转机,“大人!大人,我冤枉啊,下官都是被逼无奈之举啊!都是那萧天纵的手笔,他现在逃了,就是想把所有罪名都按在下官的身上,请大人明察啊!”
户部福建司郎中穿着正式的官袍,面容肃穆,并不为张珂口中之言所动,他一脚踹开撕咬着张珂的樊妈妈,站在张珂身边,阴影整个罩住跪趴着的张珂只道:“丞相大人明察秋毫,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个违法乱纪之人,但也会给所有清白之人一个公道。”
言下之意,便是他张珂这次死定了,但是那些没有涉及其中的子嗣后辈,丞相大人会妥善安置。
他成了弃子,但丞相愿意保他的孩子。
他垂下头,终于沉默。
而身后的樊妈妈哪能听不懂这对话,她是勤勤恳恳为张珂办事的人,又是他的外室,怎会不知他的上头是谁?如今他的正妻嫡子都能好好活下去,只有她这个外室,先前不能光明正大进后宅安定,只能畏畏缩缩做外室,现在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做的只有一个正妻之位的女人居然不用死了!连她的孩子都不用死了!岂有此理!
怎么能只有她一个人下地狱!所有人都应该一起下地狱啊!
她当即仰天长笑:“可笑!可笑!你们一个个冠冕堂皇的虚伪嘴脸,看得老娘恶心!张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台下的人,你们听好了,你们全都是他口中的刁民!一个个只想着天上掉馅饼、官府发食物银两,好吃懒做却想做扬州首富,蠢笨至极,不贪扬州的盐钱还能贪什么?也就只有那盐钱才有客观的数额,其他的林林总总全都被你们拖累到财政入不敷出!”
人群一阵骚动,他们来刑场是看人被砍头的,不是来别骂的:“狗官!杀了狗官!磨磨唧唧在等什么好时辰啊!快杀了!”
人群激动,便是在角落里的小巷口都好似要被这无脑的横冲直撞的情绪淹没。
“你有没有看到有人持着刀剑混进了人群里去?”宋鹤言的手臂从闻妍身侧环过,却并未真正揽实。
“什么?”闻妍仔细看去,人群中有几个壮汉身着短打,手里拿着刀剑,“难道有人要劫刑场?他们要就救走谁?”
“是啊,他们手里拿的是江南水寇常用的峨眉刺,用的刀是刀身厚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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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劈砍的短柄朴刀,这种刀在摇晃的船板上更易施展,听说用这刀能轻易断人筋骨,破开木盾。”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下沉,闻妍感觉耳朵有点痒,试图拉开一些距离。
但是宋鹤言却从坐垫下方拿出一把弓,他将箭矢搭上弓的时候握住了闻妍的手,不容闻妍挣扎,“但是有罪的人就该接受惩罚,不是吗?”
“把他们想救的人先一步射杀,岂不是为民除害?”
宋鹤言的身形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一只手强势地包裹着她的手拉拽开引弦,箭矢蓄势待发。
闻妍下意识地向后靠,却抵上一个灼热的胸膛。
“放手,你要射自己射,拉上我做什么?”
闻妍一个肘击试图离开他围成的暧昧圆圆圈。
她是真的毫不留情,宋鹤言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压抑的、短促的闷哼,但是他依旧没有松手。
“不要这么急得拒绝嘛?说不定他们想要营救是你最痛恨的人呢。”
邢台的那一边,樊妈妈还在骂天骂地骂张珂骂丞相骂想骂的一切,她宛如失去了理智:“哈哈老天无眼呐,那些促成这一切的人怎么能活得好好的?而我却要去死?那个萧天纵也是个好东西,若不是颜氏做靠山……”
人群中已经在骚动,那些意思江南水寇的人已经握紧武器准备行动,时间在闻妍严重突然拉长,所有人好似开启了慢倍速,一切就在这一秒之中产生了变化。
嗖——!
一道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啸音,闻妍清晰地感受到箭矢带来的细微气流。
是宋鹤言射出了箭,那支箭刺穿了樊妈妈的口腔,世界被瞬间消音,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一个字,便倒下,死不瞑目。
人群中的江南水寇面露惊讶,是他们锁定的目光让宋鹤言确定,这帮不听他话的、任性妄为的水寇的目标人物到底是谁,曾经过他的手的资料显示,樊妈妈原名樊曼卉,自小丧父,跟着母亲有一顿没下一顿,母亲去世后被舅家收养,后年饥荒,将她卖去了做那扬州瘦马,因性子泼辣不服管教,经常被打,有次被打地乱窜,被张珂救下从此俩情相悦,张珂替她赎身,给她置办宅院,瘦马出身的人,家中主母是不会同意其入府的,就这样,她成为了张珂的妾。
如果是到这里,自然不会让宋鹤言关注她的,樊曼卉在某一次踏春途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阚峰,也就是现在的江南水寇的总舵主。或许是美救英雄、英雄难过美人关,自此,阚峰就成了樊曼卉的地下情人,分分合合又合合分分,剪不断理还乱。
上次宋鹤言敲打阚峰让他安分点,没想到他安分到劫刑场,若不是他在,江南水寇的势力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秦王的计划往哪搁?
这厢,众人被破空而来的箭矢直取人性命而一愣,随后又高呼:“苍天有眼!天罚恶人!”
“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监斩官你磨磨唧唧地在做什么?真要让每个人都念完自己的遗言吗?”
“不对啊,那个人正好讲到了颜氏就死了,念前几个人名字的时候可没被箭射穿……”
“呵,你什么意思?说颜氏有问题?”
“我可没这么说!”
“嘿!吵什么吵什么,在这里说颜氏的不好,你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颜氏可是搭上了长公主的船,那可不得了嗷……”
……
15. 第十四章
人体内的细胞数量约30万亿个,它们无时无刻不再生长繁殖,但是死亡也就在一瞬间,樊妈妈或许没想过自己是这样的死亡结局,虽然她本就该死。
“你觉得她可怜?”
“她不可怜吗?她可怜但也可恨。”
将那些姑娘们一个个包装成商品,一个个当作工具用之而后弃之,敛香院充满了罪恶与深渊,更何况是这里的管理者呢?她眼睁睁看着这些罪恶发生、允许这些恶性滋生,更甚至于主导这些罪孽愈演愈烈。
宋鹤言关上车窗,阻隔了外面的骚乱,道:“还有一个人叫褚光,他已经死了。你猜,是谁处理了他?”
“你应该猜的到的,你不是收了他给你的玉佩吗?”
宋鹤言的眼睛紧锁在她脸上:“如果哪天遇到难处,就拿出那枚玉佩,不是吗?我上次那般对你,你那么愤怒和委屈,为什么不拿出来威吓我?说不定我会下跪惶恐说我有眼不识泰山。”
“拿出来就一定有用吗?”
“不一定。”
宋鹤言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毕竟李承泽能不能活着回去,可不好说。
马车再次前行,扬起尘埃。
尘埃被气流裹挟着向上螺旋翻卷,因为风驰电掣的骏马。离京城还有三个城池的距离,在意料之中出现了又一批刺客,李承泽手腕翻转,长剑如游龙般探出,当头劈下那些试图跟他以命换命的蒙面刺客。
空气中是让人亢奋的血腥味,李承泽只觉那股诡异的、熟悉又陌生的、近乎战栗的兴奋感再次来临,出手间更加狠辣。
鲜血的味道,打开了他体内某个被长久禁锢的牢笼,给里面蛰伏的凶兽注入了活力。
最终这片荒林中只有摇曳如鬼影般的光斑,以及死状凄惨的、横七竖八的刺客的尸体。
锦衣卫狄瑎不是第一次见陛下发病。第一次的时候他看吐了,第二次他麻木了,如今他已经可以等待陛下情绪平缓一些,递上鲁太医上月赶工出来的药丸:“陛下,该吃药了。”
快吃吧快吃吧,真怕哪天他分不清敌我全杀光了。
李承泽视线缓慢地聚焦在他身上:“狄瑎,听闻京中有许多人家想和你结成亲家,你有什么想法?”
那些人存的是何心思,狄瑎怎会不知,他只是个陛下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奴隶,自始至终都是:“属下只愿永远伴陛下左右。”
“一见钟情后互生情愫,欲语还羞只道两情相悦,海誓山盟只为相濡以沫,最后白头偕老,岂不美哉?”
鲁子默的药丸在生效,李承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亢奋被渐渐压下去,不过他眼底还有些许疯狂未褪尽。
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有毛茸茸的黄色小花。
“你不像我,你很健康,健康的血脉可以传承下去。”
说罢,李承泽再次翻身上马,世人只知异姓镇北王骁勇善战,个个都是练武奇才,开朝时跟随先祖帝立下赫赫战功,但又有几人知道第一任镇北王只是一个药奴,一个被当作战争兵器的药人?
他的血脉是肮脏的、龌蹉的、恶心的。
“皇姐已经在京城内清剿的差不多了吧?秦王既然送了那么多人命给朕,朕总得要投桃报李。”
***
人有时候会对时间产生麻木,但光阴总是无形无质,直到闻妍某一日在医馆的雅间,抬起头看向窗外的琼花开满枝桠。
颜子衢已经把户籍和路引给了她,而与宋鹤言的赌约也只剩最后几天了。
只是最近扬州往来的船只因为江南水寇的横行查得很严,原来定好的跑路船只只好耽搁了下来。
而同时出乎闻妍预料的是,来济世堂找她询药问诊的人居然络绎不绝,一月未到,她偶尔都能在街巷买糖葫芦时听到她琼簌的名字。
人们叫她琼小神医。
她本以为在这里女子行医会不被认可,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信任她的医术,暖洋洋的太阳透过窗棂在雅间洒落,与鼻息间若有若无的药香,让她恍惚,恍然间觉得是幼年时和祖母在中医馆的日子,平静、温馨又美好。
便是颜子衢口中所说的隐士屠先生也几次三番上门,起先是想要收她为徒,后来慢慢地变成了医学交流与沟通,俗称吵架。
“为什么要用这药,明明该是……”
“停停停,为什么这样的组合我从没见过?”
“……”
不过今日的屠姓老者却不同往日,他没有带了一本医书,也没有像往日里闹腾,摸了良久他自己的胡子,在闻妍联想他这样薅胡子一天能掉多少根的时候终于开口:“颜谷南的病快好了,老夫承认你的诊断是有效的。我今日就要离开了,回我的深山老林去,哼,看你这女娃娃也不像是能吃苦的样子,老夫也不求着你拜我为师了,这本医书是老夫自己撰写的,送你了。”
他一抛,闻妍手忙脚乱接住,身手一点不敏捷,屠神医暗自摇摇头,作势就要潇洒离开。
“请等一下!”
“老爷爷,你我因医相遇,又赠我医书,我也有一个小礼物想要赠予你。”
闻妍从柜子中取出一张画卷,这是她这几日在这里绘制的人体解剖图谱。
屠神医接过这桑皮纸画卷,展开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完整的,让人叹为观止的人体骨骼架构。
从人体的颅骨到足底的跗骨,再到覆盖于骨骼之上的肌肉系统。她的画笔清晰地描绘出肌群的起止、走向与束状纹理。还有那些五脏六腑,剥离了皮肤与脂肪,将人体最内在的直白清晰地描绘在画卷上。
它们屹立在纸上,像一具被剥离了时间与腐朽的玉雕。
对于一位毕生探索人体奥秘的医者而言,无异于如获至宝!
“这…这是…”他的声音因激动的颤抖。
“这叫人体解剖图谱。”
“这是你描摹的还是你所创?”他的眼中充满了炙热。
“是前人所著,我描摹的。”
“想必你这一身医书也是那位大家所授,我自愧不如。领域研究永远会有新的创新、新的起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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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理念,虽然我一开始质疑你的部分药方,但事实证明,它是有效的。”
这是一个美好的道别,但这一天却不是闻妍美好的一天。
闻妍被告上了官府,说她草菅人命、巫术霍人。
扬州府衙的大堂内,府尹高坐明镜堂上,闻妍跪在堂下。
那个前不久神情卑微、可怜下跪求她出诊的汉子,此刻却换了一副嘴脸咄咄逼人:“此女妖言惑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套说法,自昨夜我儿被她诊断后,便咳喘更加剧烈,当夜发热,仅仅过了一个时辰便断气了!”
“都是这妖女,诊断错误,医术不精、德不配位!我要她偿命!”
他拿出所谓的证据,还拉来了一群所谓的证人,一副要闻妍偿命的模样。
“你所说的都不能直接证明是我诊断的问题。我确实是开了药方,但你的孩子当时就是最普遍的风寒,根本不可能危及性命。”
“但,为什么你开的治伤寒之法与其他同样症状的药方截然不同?计量会因为孩童年纪小而变化,辅药会因为个人体质而择合适之物配比,但为什么你的药方有一半的药都是不一样的?你还说你不是在庸医杀人!”
那汉子说得有理有据,将药方展示给众人。
众人一看、一惊,又有好几位医者附和,更是相信汉子的说法。
“是啊是啊,年纪轻轻能有什么医术,我看呐,就是那济世堂搞出来的噱头,但在行医上乱来,根本就是草菅人命,不把人命当命!”
“也就你们信了,瞧这女子那嫩生生的脸皮,可不比那些歌姬来得貌美?”
“我知道,她第一个诊断的人,已经死了!”
闻妍本是不在乎的,但却听到了那位她在这个世界第一个诊治之人的情况,她不相信,颜子衢说颜谷南的病已经大好了,而屠神医的离开也恰恰说明了她的好转,那位老妇人是同样的病症,怎么可能会死呢?
闻妍向人群走了几步,试图追问刚才那个说话之人:“你说什么?”
“就那个肺痨的老妇人,她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
那汉子一见苗头就撞开了闻妍,情绪更加激动,他已经看到了他胜利的结局:“你们看!她自己承认了!还说不是胡乱投医、妄下诊断、贻误病情、草菅人命!”
“大人,您可要明察啊,还小人一个公道啊!”
因着闻妍私自起身,衙役得了上头府尹示意,又把闻妍抓回来按着跪下,这一跪闻妍那股劲儿又上来了,她本就心中焦虑困惑,语气更加冲:“这并不是一回事,我确实开药方,但医嘱是否人人遵行这一方面是一个变量,并不是我很控制的,你也不能妄下断论!”
“放肆!公堂之上吵什么吵?”上头的府尹终于开头,叫停这一场闹剧。
“你!”府尹指了指汉子,“好好说话,不要煽动,把证据什么的呈上来,本官自有判断。”
“而你,”府尹指了指一张冷面不甘不愿被按着下跪的闻妍,道:“先关入大牢,听候发落!”
16. 第十五章
沉重的铁锁“哐当”一声在闻妍身后落下,然而这间牢狱之中并不是只有闻妍一个人。
“新来的?”
在腐败发黑的稻草上、在粘稠昏暗处走出了几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很显然,她们认为自己是在这间女牢的前辈。
“是的。”闻妍目光平静,转身,找了一个想干干燥的地方站着。
然而,那些如毒虫般盯在她身上的视线却像沾了胶水一样,钉在她身上。
“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很显然,即使是在一个与外界隔绝、被世界或许遗忘的监狱小角落里,弱肉强食的铁律依旧在这里横行。
闻妍看着被一群身形枯槁的女人围在中间c位的妇人,她约莫四十上下,身高体阔,手臂粗壮,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显得她更具凶相,周围的女人们唯唯诺诺簇拥着她,眼里夹着着害怕与不甘,但看起来力量差距太大,无人敢反抗。
食物链的底端都是被剥削压榨的命运,而现在她的出现,让她们停止了内部的压榨,转而有了共同的敌人——一个陌生的、新来的、看似细皮嫩肉柔弱的女人。
“我自然是不懂这些规矩的,毕竟我是新来的。”
闻妍不去看先前开口的枯槁女人,而是与壮硕的妇人对视。
“放肆!看我好好教训你!”壮硕妇人身边的一个枯槁女人作势抓住闻妍的肩膀,一个巴掌就要狠狠扇上来!
身形枯槁之人本就脆弱,关节缺乏肌肉缓冲,脑中供血不足。
闻妍轻易地钳住她的手肘内侧,那女人瞬间手臂一麻,而闻妍握拳重重击打其肋间神经,那女人只觉眼前一黑。
“你个小贱人!”女人声音尖锐而短促。
闻妍不语,只是一拳接着一拳,最终本就消瘦的她就像断线木偶般撞向墙壁。
“我并不想这么做,但是不这样的话要被你们踩在脚下。”
闻妍原本勉强绾住的乌发,此刻已彻底散乱不堪,但她的眼睛亮地出奇,更让她们觉得自己是浑浊之人!
“非常抱歉,我只是想站着活而已。”她对着那个痛呼着倒地的枯槁女人说,“等我出去,我会寄药膏给你的。”
“什么站着活?从进来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只有跪着祈求的命!”
“你以为,自己会是那个意外吗?”
那壮硕女人从阴影里站起来,“今天我就给上一节课,站着死不如跪着活。”
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恶风,直接朝闻妍的头发抓来!这一下若是抓实,足以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闻妍一个猫身,身体如同受惊的狸猫躲避她的攻击,女人抓空,旋即又是一抓,这次闻妍只好借势在地上翻转,险险躲开。
就像老鹰抓兔子一样,鹰低空飞行时锁定兔子,一击不成就会调整再来一击,只要有一次成功了,兔子就死了。
闻妍此刻就是这只兔子,汗水黏连在她的脖颈上,她没有力量可以用来对抗蛮力,纤细的骨骼透着扬州瘦马们孜孜所求的美,那是看客们喜欢的柔美与脆弱。
“所以,在这里,你只会用蛮力来试图打压我?”
闻妍观察着她的动作,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极其专注,刚才她在阴影处,她看不大清楚,如今随着她的动作,她飞速扫过对方庞大的身躯——脖颈、腋下、胸腹、肋侧……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神经、穴位、肌肉发力的支点、关节的脆弱处……
她在判断从哪里能够一击毙中,她只有一次机会。
“少说废话,吃老娘一掌!”
女人扑来的势头更猛,下盘发力,她已经扑空几次,那些像老鼠一样在暗处畏畏缩缩的女人个个在观察、评估,不能让她们看了笑话!
闻妍这次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扑来的身影,矮身前冲,像是主动投入投入野兽口中的羔羊。
但在两人身体即将接触的刹那,她的身体如同游鱼般一扭,从张开的手臂下方钻了过去!
同时,她的右手并指如剑,对准孙三娘右胸下方、第七肋骨之间的间隙——章门穴附近,受到重击会剧烈冲击肋间肌和隔膜,引发剧痛和痉挛。她的发力极其精准、凝聚,力量穿透了脂肪和肌肉的防御,直抵深处!
“呃啊——!”
壮硕女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嚎,以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
她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一样,右半身瞬间麻痹,剧烈的、钻心的疼痛从肋间炸开,让她眼前一黑,呼吸都为之一窒!
然而闻妍毫不停留,趁着她因剧痛而身体失衡、下意识用手去捂右肋的瞬间,脚下用尽力气,猛地一踹!猛地一踹她因为要下盘发力却微微悬空的左脚脚踝!
踝关节,是人体最不稳定的承重关节之一。
“砰!”
本就因剧痛而重心不稳,脚踝处又传来的一记精准打击,她庞大的身躯失去了平衡,结结实实地侧摔在地上!
尘土和腐草在飞扬。
周围围观的、本来想闻妍好戏的女囚们都瞪大了眼睛。
一个瘦瘦弱弱、一看就要么是家中娇娇儿、要么就是富贵人家养的不可说玩物的女人,居然有这样的能耐!
壮硕女人倒在地上,一时竟爬不起来。肋间的剧痛让她蜷缩成一团,她抬头只见闻妍凌乱发丝见那双固执的、蕴含着熊熊火焰而明亮的眼,只觉得格外刺目,又格外眼熟。
那份执拗、那份孤注一掷的、属于原始的、求生带来的狠厉,让她一瞬间恍惚,她的灵魂微微颤抖,像在照一面镜子。
“你赢了。”她说。
闻妍喘气道:“你叫什么?”
“什么?”
“我在问你,你的名字。”
“丰野雪,我的名字。”丰野雪摊在地上,也不去管旁人的反应,自顾自的说起来:“打败了我,以后,你就是这里的老大了。我自从进牢里,就没人能打过我,你赢了,我服!”
闻妍垂眸看着丰野雪,她应觉得高兴的,可充满她身心的只是疲惫:“你继续做你的老大,我从没想和你争这个。而且,府尹只是暂时将我扣下听候发落。”
“呵呵呵,那个府尹这么说的?你被骗了,若真只是暂时,他们不会带你到这间牢房里。”
“什么意思?”
“这间牢房里的人,都是那些没犯死罪,但需要关上好几年的人。”
“但我并没有犯罪。”闻妍皱眉,她没想到那府尹在高堂之上说得冠冕堂皇,却是这般做派。
“那很巧,我也没有犯罪。”丰野雪眼睛亮了亮,躺在地上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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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一个铁匠的女儿,因不满父辈定下的婚事离家出走,想着凭着一身技术在扬州也能有口饭吃,没想到雇主因不想给我发工钱,污蔑我盗窃,反手把我告上官府,无人听我辩解。”
一时众人陷入沉默,那个身形枯槁的女人也在此时开口:“我们都是犯了罪的,付出代价我们也认了,但自从现在的府尹上任之后,那些冤案便越来越多了,丰野雪也只是其中一个。”
竟是如此,闻妍抬头看向这四四方方的牢笼,目之所及,可获取的材料不过是干草中的强碱草木灰、墙壁上的氢氧化钙石灰、铁质的金属锁链。生石灰遇水能剧烈放热,碳酸盐要与弱酸反应才能瞬间产生大量泡沫和二氧化碳气体。
但这些,都不是很好的办法。
如今,她居然要奢求,宋鹤言来捞她。
还是那个说要帮她去寻一艘船,让她顺利离开扬州的颜子衢?
那些她一直不愿面对、刻意忽略的权势,此刻强行撕开她任性铸造的蚌壳。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竖起了耳朵。
其中一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而规律,踏在牢狱湿滑的石板地上,发出与狱卒和囚犯截然不同的、干净利落的回响。好似透着一股冰冷的秩序感。
脚步声在她们这间牢房门外停下。
锁链“哗啦”作响,然后钥匙插入锁孔,沉重的铁门被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呀——”的呻吟。
一道光洒落,是走廊里昏黄跳动的光晕,将门外几个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闻妍所在的这间牢房。
为首之人,逆光而立。
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官常服,刺绣卷边的料子,在晦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身姿挺拔如松,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股无形的的威压。牢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到来而凝滞、退避。
是宋鹤言。
他的面容在阴影显得有些晦暗,但下颌线条却清晰冷硬。那双眼睛,常含三分笑,精准地定格在闻妍的身上。
发髻散乱、衣袖沾灰,但站得很直。
押送他前来的牢头,腰弯得极低,脸上堆着谄媚而惶恐的笑容,声音颤抖着:“大、大人……您要的人,就、就在这儿……”
她的唇角破了,他先前在不远处看得分明,是那个壮硕女人尖利的指甲所划,艳红的血珠渗出来,在她失去血色的唇瓣上点缀出一抹惊心动魄的靡艳。最后,目光落在她那双即便在如此境地、依旧清亮倔强的眼睛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半晌,宋鹤言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牢房里,带着他一贯的冷清,听不出什么波澜:“还不跟我走?”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伸到了闻妍的面前。
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与这牢房的肮脏形成鲜明对比。掌心向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
但这只伸向她的、干净而稳定的手,与其说是救赎,不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她始终处于他的掌控之下,也在宣告她个人的努力在绝对权力面前的无力。
从她被告、入狱,才不过几个时辰。
他就来了。
17. 第十六章
从狱牢里出来,闻妍才发现已经是深夜了。
马车在深夜的街道上辘辘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因为太过安静所以听得很清楚。
依旧是早上出门前做的马车,不过现在和出门时的心情截然不同。角落里固定着一盏琉璃风灯,灯焰随着马车的行进轻轻摇曳,在车厢内投下明明灭灭、流动不息的光影。
“怎么不说话?是因为我打扰到你做狱中老大了?”
宋鹤言背靠着锦缎引枕,眼眸微阖,似在闭目养神。他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三分笑,但是现下闭着眼,面容显得愈发清隽和冷清。
“看来你刚才就在旁边?你也不过来帮我?”
自上次俩人摊牌后,她也懒得装什么安分人员了。
他这身深青色官常服,以及周身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带着疏离感的冷松香,在跳动的灯光下,面容清俊,让闻妍一时有些移不开眼:“为什么等到一切结束,你才出现?”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就不担心我被打残了?”
那语调微微拖长,像一只伸出柔软爪垫,故意拨弄主人笔毫的猫儿。
宋鹤言睁开眼,看到她歪着头,撞入一双清清亮亮的眼。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妍直视他的眼,迎上他审视的视线,唇瓣微不可见地抿了一下,像是努力压下一点即将逸出的笑意:“或许……是在向你诉苦?”
今天经历了太多,现在她的脑子早就在打架的时候就飞走了,全是不着调的嘴炮在输出。
累了,世界毁灭吧!
因为水寇作患,扬州的船只只进不出、层层检查严得不得了不能早早拿着户籍路引,早早远走高飞就算了,如今刚刚觉得行医救人的价值感成就感指数线上涨,涨得她飘飘然,能像热气球一样咻咻咻上天一样之后,给了她一个棒锤!
行医有风险,病人中有坏蛋,官府中王八蛋!
进了牢里,还要上演监狱风云之谁是老大副本,谢!
泻!
泄!
最后,这位身世逼格拉满的宋大人上演一场英雄救美和权力美德……
啊!要不就从了他吧!
从此过上狐假虎威、好吃懒做、争风吃醋、宅斗高手之路!
创业小医师实在是不适合她这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般的美人呐!
宋鹤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一时间,马车内只有车辙声、马蹄声,以及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闻妍在脑中诅咒世界,然宋鹤言想到的却是,她那时失去所有束缚、狂乱地披散下来的发,以及只能孤注一掷、所有掩饰剥蚀殆尽的眼,宝石般的眼。
她确实很合他的胃口。如果她安分些,就能活得好好的。
不过,狸猫总是要吃了苦头,才会乖一些。
“只要她下重手,她就会死,你知道的,我的箭术很好。”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夜色的沙哑。
承认了自己在暗处看了全程。
谢谢你对自己的自信。
闻妍闭上眼睛翻了个白眼。
果然,男人靠得住,公猪能上树。
她那丢失大脑的嘴,此刻都没有了撩汉的想法。
闻妍往后一靠,试图离宋鹤言远一点。
宋鹤言垂眸,取出药盒。
“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要给她上药?
……技术行不行啊?
闻妍指尖蜷缩了一下,然后缓慢地将手伸了过去,搁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她的手腕纤细,血管淡青色的脉络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仔细看去,在掌心处,隐约可见几道淡粉色的、略微凸起的细长痕迹。那是不久前被戒尺责罚后留下的印记,尚未完全消退,像落在雪地上的几瓣残梅,颜色虽已转淡,形态却依旧清晰,带着一种将愈未愈的柔弱。
而剩下的是今天出现的新伤口,有的表皮完全擦破,边缘泛着血丝,还有一些细小的沙砾和污垢。
他拿起旁边浸了清水的干净软布。他没有直接将布按在她手上,而是先用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闻妍几不可察地一颤,他的指尖是炙热的,这触碰太陌生,她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回来
“别动。”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警告,握着她手腕的力道稍稍收紧。
她僵了僵,看着宋鹤言近在迟尺的盛世美颜,他在认真地帮她擦拭伤口,肌肤细腻得不可思议,睫毛长得惊人,浓密如鸦羽,在眼下投下浅浅的、诱人探究的阴影。
他放下软布,拿起那个白玉小药盒,他再次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药膏,精准地落在了她指关节最严重的那处破皮上。
“嘶……”药膏初触的凉意和随之而来的、意料之外的刺痛,让原本数着宋鹤言到底有很多根睫毛的闻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猛地向后一缩。
他预料到她的反应,握着她手腕的手稳如磐石,并未让她挣脱。
他抬眼道:“我很好看吗?你一直在看我。”
“不看你的话,不太礼貌。”闻妍回答。
她的嘴比脑子快,视线没移开过他的睫毛分毫。
宋鹤言继续问:“所以你每次看我,只是因为礼貌?”
闻妍不说话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不要回答!
沉默片刻,她说:“你是怎么让官府同意我跟你出来的?”
“这并不难。”
“所以,只要你一声令下、权力威压即可?”
“呵,那汉子告你误诊、出具错误药方,致使其子死亡。但尸检结果并非如此,其子是因食物窒息而亡,并非你的误诊。因果不成立,官府自然会释放无辜之人。”
“原来如此,那……”闻妍停顿了一下,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提起丰野雪的案件无辜。
“你不会是要我把那个丰野雪也放了吧?”
宋鹤言像是能听懂她的心声似的,直接抓住重点。
“如果……我说,是呢?”
“呵,你完全可以自己救她,不必求我。像她这样的案子,只要有人愿意拿钱赎她就行,可以是家人也可以是友人,不过通常府衙都会通知其家人,只是如今看来,她的家人没有来。”
闻妍起先以为是丰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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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家乡,所以家人不知,她只能孤立无援待在牢狱之中,没想到,是她的家人自己没有来。可是明明听她话里话外,是任性出家,既然任性,先前也定是家人宠在手心上的,怎会如此?
“那她要是想被赎身的话,需要多少银两?”
“不多,大概是你一年的例钱。”宋鹤言用指腹,一圈一圈地将那清凉的药膏在她伤痕累累的指节上揉开,道:“所以,琼簌,你是遇到一个可怜人,就要救她吗?”
他的指尖温热,靠得很近,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额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冷松香里,此刻混入了药膏的清苦,在本不宽敞的马车里,闻妍只觉空气中全是他温热的气息。
那被上过药的地方,本该是清凉的,却仿佛比之前更加灼热。
闻妍又开始盯着宋鹤言的唇,理智让她移开双眼,脑子回归:“我救不了所有人,但我遇见了她,那便救她。”
“而且,现在我告诉了你那个府尹的所为,如果你是个好官,你会管的。”
宋鹤言轻笑,上完药膏,松开了她的手,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最后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最后在她腕骨内侧轻轻掠过,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触感。
“我可不是好官,但……他确实德不配位。”
琉璃灯里的火苗还在晃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车厢壁上,时而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马车依旧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茫茫夜色里,载着那些尚未言明、却已悄然滋生的、混乱的心绪,驶向未知的前路。
就在闻妍觉得倒霉的一天可以以一份若即若离、推拉暗涌的暧昧结束时,老天爷只想把她整个人揪出来,左捶右打!
“吁——!”是前方车夫的惊呼,紧接着是马匹痛苦的嘶鸣和车身猛地、毫无征兆的倾斜!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的,闻妍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被狠狠抛起,眼睁睁就要撞在坚硬的车厢壁上时,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快如闪电般伸了过来,精准地隔在了她的额角与坚硬的车厢壁之间。她的额头,撞在了他温热的掌心。
马车,翻了。
宋鹤言一把揽住闻妍的腰,另一只手猛地抓住窗框稳住身形。
“保护大人!”外面传来侍卫短促而急促的呼喝,随即便是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以及利器破空的尖啸!
几支箭矢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狠狠钉入他们所在的位置,宋鹤言带着闻妍一个翻身,堪堪躲过。
“躲在这里,别动!”宋鹤言在闻妍耳边低喝,声音冷静得可怕。
他反手“锵”地抽出一直放在马车内的长剑。剑身在透过破碎车窗洒落的惨淡月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
是闻妍第一次见他时,他握在手里的剑。
心脏在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闻妍将身体缩得更紧,透过车窗破碎的缺口,能看到外面人影幢幢,刀光剑影闪烁不定。
宋鹤言从车厢破损处掠了出去。剑光在他手中舞动,如同一条银龙,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地格开射来的弩箭,逼退试图靠近车厢的刺客。
他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闻妍看不太真切,但很显然,剑法精妙绝伦。
18. 第十七章
闻妍像个乌龟一样缩在角落里,突然其中一个黑衣人足尖轻点,落在闻妍所藏之处附近。
她扭头,与他四目相对。
然而,预料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那刺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便转身朝着宋鹤言的方向疾冲而去。
嗯?现在刺客也很有职业修养了?
然而,刺客实在太多了,几名侍卫倒在血泊中。包围圈在缩小。
宋鹤言显然也看出了端倪,他眼神冰寒,剑势愈发凌厉,但面对这源源不断、且混杂了不同路数的攻击,手他的臂和肩胛处已然添了几道血痕,深青色的官服颜色愈发暗沉。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密集的弩箭射来,不能再在这里,必须撤退!
“大人,我们掩护你撤退!快走!”
闻妍也看到了蓄势待发的弩箭,这马车根本无法抵挡,她会被射穿成刺猬的!
“别丢下我!”闻妍连滚带爬爬起来,一个健步跑向宋鹤言。
小命最重要!小命最重要啊!
“哼,这种时候想到我了。”
宋鹤言冷哼,一剑逼退身前之敌,身形猛地向后一折,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擒住闻妍,朝着不远处那片在月光下泛着粼光的、黑沉沉的广阔水面——镜湖而去。
在刺客们反应过来合围之前,猛地冲了过去!
“跟着我!”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你会有游泳吗?”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闻妍的口鼻,眼前是混乱的刀光、飞溅的鲜血,以及宋鹤言那双在杀戮中依旧冷静得令人心寒的眸子。
宋鹤言没有回答她,身后是刺客惊怒交加的叫唤:“拦住他!”
一支冷箭“嗖”地擦着闻妍的耳际飞过,带起一缕断发。
闻妍汗毛直立,不管啦!反正她会游泳,宋鹤言那么强说不定都能在海里游几圈呢!
闻妍反手抓住宋鹤言的手臂,骤然用力的力道反而拉得宋鹤言一个踉跄。
反而被她一拉,俩人直接纵身一跃!
他眸中闪过震惊与错愕。
“噗通——!”
冰冷的湖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千万根细针,刺入肌肤,直透骨髓。
巨大的冲击力让闻妍失去了感知一瞬间,但逃命必备的肾上腺术控制着她的大脑,她控住着身体向向着湖水更深处、向更远处游去。
但是!她游了几步,就感觉到不对劲,原本是她抓着宋鹤言手臂,想着游得累了的话当他的挂件好了。
现在!反而是宋鹤言在死死地掐着她的手臂!痛啊大哥!
闻妍受不了了,示意他松一松,然而宋鹤言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像铁钳一样,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向下的沉重力量!
闻妍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宋鹤言。
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俊美的脸庞异常苍白,因为飘散水中的长发整个人宛如一个长发水鬼!正想把她拉入湖底深渊一起共沉沦……
淦!
他不会水,溺水者的本能让他胡乱地挣扎,但这挣扎非但无济于事,反而加速了他的下沉,也连带着将试图上浮的她一同向下拖去!
不会水跳什么跳!
闻妍死死抓住宋鹤言那只紧箍着她手腕的手臂,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可溺水中的宋鹤言,几乎失去了理智,他反手更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仿佛她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啪!”闻妍反手就是一巴掌。
还不快清醒过来!往日里的趾高气昂哪里去了?现在抖抖索索抱着她做什么?一起做亡命鸳鸯嘛!
见他还是不清醒,闻妍“啪”地又是一巴掌。
混沌中的挣扎戛然而止,脸颊上,那被扇打过的地方,是刺痛的火辣。
宋鹤言缓缓睁开眼,出现了短暂的、茫然的空洞,眼里清晰地映照出近在咫尺的闻妍。
水波荡漾,他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
见他清醒了,身体放松下来,闻妍抱住他精瘦的腰,两腿一蹬,浮出水面。
“往右,那边有船接应。”宋鹤言喘着气道。
月光透过水面,在他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他披散着头发,整个人湿答答,就像只被打湿的执拗缅因猫,眼睫毛还在颤抖。
平添了几分好似被摧折后的、惊心动魄的易碎感。
闻妍猛地移开视线,天!老天爷!这是引诱她犯罪啊!
但是不远处,隐约传来刺客们气急败坏的叫骂,还有朝着水中胡乱射箭的“噗噗”声。
“行,往那边游,但你不能再和刚才那样像八爪鱼一样扒拉我。”
闻妍抱着他再次潜入水中,但宋鹤言是个实打实的旱鸭子,不过一会儿,一串密集而痛苦的气泡猛地从他口中逸出,咕噜噜地向上逃窜。
他在呛水。
人生存的本能再次让宋鹤言拽紧闻妍的臂膀。
大哥!真的很痛啊!
闻妍恨不得给他蹦蹦两拳,把他踹飞。
不过她的动作更诚实,她不再迟疑,上浮水面,深吸一口气,俯身,覆上第一次见他就撇了好几眼的唇。
想着他的臭脾气,居然打她手心。
想着他的高高在上,居然想让她做妾。
想着反正都快要跑路,以后都见不到这样符合她审美的帅哥了。
闻妍狠狠地亲下去,发了狠了忘了情了。
水流在波动,但宋鹤言身体猛地一僵,残存的意识似乎产生了本能的排斥,下颌肌肉绷紧。
闻妍吻地不管不顾,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道,以及输送氧气。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瞬间,宋鹤言觉得水流在耳畔沉闷的呜咽,他睁开眼,看见他们的发丝如同海藻般缠绕漂浮,唇齿与冰冷的湖水不同,是炙热的、滚烫的、柔软的。
良久,他垂着脑袋,抵在闻妍的肩上。
闻妍在察觉到宋鹤言身体放松的那一瞬间,分开了他的唇:“别多想,我是怕你死了。”
冰冷的湖水却因为炙热的气息,让他心颤。
他的意识,在瞬间被拽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同样冰冷刺骨的王府。
那年,他五岁。
他的母亲,曾经是父亲最宠爱的侧妃,容颜绝丽,性情温柔如水。然而,王府里的恩宠如同昙花,新的美人入府,更年轻,更懂得迎合,父亲的目光便轻易地从母亲身上移开了。失宠,意味着失去一切。奴仆的怠慢,其他姬妾的明枪暗箭,以及……父亲日益明显的冷漠。
自他记事起,母亲不是终日以泪洗面,便是撕心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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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地诅咒,诅咒那些人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他们说,他有个疯子母亲。
他不懂,只是觉得母亲的鞭子有时候打得太疼,让他在夜里时不时疼醒。
直到那天,他记得那天,池边的梧桐叶子大片大片地枯黄掉落。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死寂的平静。她牵着他的手,走到池边,将他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然后纵身一跃!
冰冷的池水瞬间淹没了他们。
只是,他最后活下来了,他没死,没有如母亲所期望的那样死去。
只是没想到这次又有一个人拽着他跳入水中,
但这一次,这个人希望他活。
宋鹤言垂下眼眸,一路沉默。
***
镜湖靠近南岸的一隅,水面在此处被一道年久失修、爬满青苔与藤蔓的石拱桥悄然分割。桥洞之下,光线晦暗,水声因空间的拢音而显得格外幽沉。几条不起眼的乌篷船如同蛰伏的水兽,静静停泊在阴影里,与岸边丛生的芦苇融为一体。
黎成和站在为首那条稍大的船上,他身着深色劲装,神色有些焦急,一双眼睛时不时地瞥向远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世子怎么不过来?那边都打起来了。”
宋鹤言先前给他传消息,要他等在此处,前方明明已经打得热火朝天了,他是要演到什么时候?可别在阴沟里翻船了!
黎成和想着,他这么晚都没回去,不知道宋又莲会不会想他?
呵!怕是早就睡熟了吧!那个小没良心的!
突然,附近高高的芦苇丛里发出了窸窣声。
黎成和立马转身,一只手按着了身侧的刀。
一个人影急急忙忙出来,是一直跟在宋鹤言身边的松衡!
“松衡?你怎么来了?世子呢?”黎成和的心跳漏了一拍,宋鹤言那个祸害不可能那么轻易死了的吧!
就算是有皇帝派出的刺客和阚峰那边不安分的水寇一起,也不会这么轻易嘎掉的!
“世子,跳湖了!”松衡语气焦急。
别人不知道宋鹤言的不会水,更不会知道他不会水的原因,当年世子夫人拉着世子,试图让世子和她一起溺死在湖中,若不是发现的及时……
“啊?怎么跳湖了?难道计划有变?”黎成和摸不着头脑,明明都已经定好了地点,何苦再跳入这刺骨寒冷的湖中,虽然说已经开春,但还是冰冷的。
疯子的想法,他果然不懂。
松衡已经放下刀剑,跃入湖中,他是看着世子和琼簌一起跳下去的,清楚大致方位。
黎成和在船头踱步,下令其他人:“愣住干嘛?赶紧捞啊!万一被水冲走了怎么办?”
这次的刺客他们早先就有了猜测,分属两拨。
而实际上也确实,一拨人招式大开大合,带着水腥气和一种亡命之徒的悍勇,武器也多以分水刺、鱼叉等水上兵器为主,是江南水寇首领阚峰的人。
而另一拨人,则明显训练更加有素,动作干净利落,擅长合击之术,使用的制式腰刀虽然做了伪装,但那招式路数不说熟悉也眼熟,出身镇北王的手法,当今天子的麾下。
“唉!好好儿地跳什么湖?自找苦吃……”
半夜的湖水上吹来的风都是凉飕飕的,黎成和打了个喷嚏。
19. 第十八章
闻妍捧着姜茶喝,即使换了身干净衣裳,她还有些微微发抖。
不过她看了看一直靠在她右肩上的宋鹤言:“你……等会儿也要这样下马车吗?”
自从俩人被松衡捞上岸之后,宋鹤言就眼圈红红的、唇色艳艳的、人是虚弱的,像萎靡不振的猫咪一样额头靠在她肩膀上,她只觉得周围都是那清冽的冷松香气。
好香。
她需要说些什么,才显得她全然没有丧失头脑。
闻妍道:“你知道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
“嗯。今夜不止我遭遇刺客,其他几位大人也遇到了,包括那从京城来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所以,明天定会开始整顿那些不安分的江南水寇。”宋鹤言道。
不过,只有他这边的刺客是真的,其他人那边的都是假的。
阚峰那厮就是不安分,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仗着他们都为秦王卖命反倒有恃无恐了?
可笑。
“你不是快要回京了吗?”
闻妍记得宋鹤言来扬州就是得了上头的命令来查盐□□败案,如今一切都即将收尾完成,而且距离他俩对赌的日期期限也快到了。
然宋鹤言只是低声笑:“三人之内就能解决,不会耽误回京的路程。”
他又凑近说话:“琼簌,跟我回京吧。我心中有你,你舍命救我,你心中也有我,不是吗?”
闻妍转身,如西子捧心般将宋鹤言的脸捧在两手之间,道:“我希望你的心中只有我一个人。”
呼吸在缠绵,宋鹤言的脸颊感受到闻妍手心的炙热:
“自然,唯你一人。”
“可是,我听府中人说,你已经定亲了,宋鹤言。”
闻妍盯着宋鹤言的眼睛,砸下重磅炸弹。
“宋鹤言,不是吗?”
“所以,你承诺的是什么呢?侧室?外室?还是妾室?”
闻妍手里用力,扯住了宋鹤言的头发:“你若心中有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难道就是你说的喜欢吗?”
沉默。
良久,宋鹤言拽紧闻妍的手腕,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扯下她触摸他脸颊的手,他身体向后靠,拉开了俩人的距离。
闻妍的眼睛微眯,她心底升起一丝燥意。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英国公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没错,我已经和兰陵萧氏之女萧清月定亲,不过你放心,我们只是世家之间最常见的政治联姻,萧清月端庄娴雅、宽厚涵容,随其母亲一起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宋鹤言顿了顿,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些生硬,软了些语气:“所以,你不必担心她不容你。往后,你也无需侍奉主母,我会告知她你的情况,她也不会来打扰你。”
兰陵萧氏底蕴深厚,自前朝开始就一直屹立不倒,称得上“钟鸣鼎食、诗礼传家”,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世家大族的妻子都需要执掌中馈、与其他高门女眷往来。
离京之前,英国公府已经与萧家交换了信物与玉雁,不出意外的话,回京之后府中就开始着手备婚事宜了。
这本就是他早已打算好了的。
“所以,你并不喜欢萧清月?”
“我与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也不喜欢你吗?”
“琼簌,我们这样的人的婚姻,并不是简简单单喜欢不喜欢的。”
闻妍低低地笑起来:“说到底,你就是觉得我配不上你。或者就是我若是你的妻子,让你觉得丢脸,是不是!”
闻妍已经后悔了,早知道刚才她就该让宋鹤言溺死在镜湖里!
她已经失去了耐心,这场自以为是的猎人抓捕有趣小动物玩乐的游戏,她腻了。
高低位是流动的,任何试图想要稳居高位的人都该被狠狠打下去!
闻妍一把甩开宋鹤言原本松松地禁锢着她的手,在宋鹤言还没反应过来时,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啪——!”
清脆响亮。
力道很大。
宋鹤言的脸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打得猛地偏向一侧。墨色的发丝拂过他瞬间僵住的脸庞。
他愣住了,维持着偏头的姿势,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愕然与难以置信。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但还没等他酝酿眼底的风暴,他又被闻妍强硬地扳过头来。
柔软的、炙热的唇抵上宋鹤言。
她依然和在湖里的时候一样,强势闯入,根本不在乎他会作何反应。
她的犬齿用力碾过那道唇纹,听见他喉间滚出压抑的闷哼。
鲜血的腥甜在舌尖绽放,闻妍指腹不经意擦过宋鹤言耳后敏感的肌肤,感受他被她激起的一阵战栗。
她无声地笑了笑,而后抽身,起身的同时狠狠揪着宋鹤言的几缕发丝,听着他因疼痛而喘息。
因为撕扯而清醒的宋鹤言,猛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她双眸含泪的眼。
“对不起。”
她哽咽地道歉。
对不起她自己,这么久才舍得扇他。
泪水骤然决堤,泪珠串成珠链,她捂住脸试图压抑喉间不知觉溢出的呜咽。
躲闪着他的目光,好似实在不能自已逃离似的跑下马车离开。
马车早就已经停在了宋府,只是无人敢催促。
深夜是寂静的,寂静地松衡把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闻妍的质问时,他只是惊讶地挑挑眉,这小娘子心倒是大得很,堂堂英国公府的世子哪是她一个毫无背景毫无家世毫无……反正就是一无所有的女子能配得上的?
世子这般对她,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英国公府是开祖皇帝赐的,前身可是百年大族,就是公主也是配得的……
怎么敢这么对世子说话的?
上一个这样的人,坟头的草都老高了。
就在松衡以为世子终于要让琼簌长点教训的时候,一声响亮清脆的巴掌声让他吓了一跳,啊……世子……倒也不必这么不怜香惜玉吧……
然后他看到了琼簌姑娘哭着下了马车。
诶……别哭别哭了,世子怎么能打琼簌姑娘呢,唉!
琼簌姑娘说到底,不就是爱地贪心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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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过了良久,宋鹤言才下马车,松衡上前去,本想宽慰几句正在气头上的世子,结果,他抬头只见世子红彤彤的脸颊、以及渗血的唇。
!
天爷!
“世子……这……这这这……”松衡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
“无碍,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宋鹤言试图忽略松衡在他脸颊和唇之间飘忽不定的视线。
“一切顺利,再过几天就可以收网了。”
“很好,按计划进行。”
宋鹤言面无表情地进府。
***
深夜,总有很多人不睡觉。
闻妍的窗棂处,传来“叩、叩”两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随即,一道压得极低的、熟悉的声音穿透窗纸,带着夜风的微凉,清晰地送入她耳中:“闻姑娘,是我,颜子衢。”
闻妍心中一喜,她本来就想明日想个办法去见他,没想到,他就来了。
她披衣起身,悄步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
月光如水,倾泻而入,勾勒出窗外少年清俊的身形。他穿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墨发高束,那双总是清澈含笑的眸子,在月色下亮得惊人。
颜子衢把头探进来,笑着说:“离开扬州船只已经备好了,你想什么时候走?”
“现在。”
出发之前,闻妍看着颜子衢,问了一个与之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女子可以拥有权势吗?”
“嗯……这该这么说呢,反正我母亲是家主,她掌管家族多年,将一个走向衰败的家族再次焕发新生,家主于一个家族而言是拥有权力之人;长公主摄政建国,身后又有镇北军权在握,她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在陛下少时稳定朝堂内外局势,人人都说她权势滔天。所以,从来没有可以不可以之说,只有能不能握住之说。”
没有比为当权者办事,更能快速获得权势的办法了。
他颜子衢以及他身后的颜氏都是长公主的亲信,而她要搭上这条船,哪怕世人都说这女子监国实为霍乱朝纲,但自从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来看,这国家不治理得挺好吗?
路边的流浪狗都有饭吃。
散播这一观点者不就是为了日后的造反推波助澜,来个名正言顺吗?
而老百姓们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他们只想吃得饱穿得暖,生活平平淡淡却幸福健康。
虽然沪西的秦王怕是不这样想吧,宋鹤言的书房她去过不少次,为了了解他的一切,她可是努力了很久的,对那些个朝堂局势也有两个模糊的大概了解。
既然他宋鹤言认为门当户对最是重要,那她就爬上去,顺便把他拉下去!
反正,自古以来,皇室角逐大都没个好下场,等他四面楚歌、跌落成泥时,她倒要看看他哪来的傲气?
闻妍眼底闪过疯狂,但颜子衢却觉得她的眼睛亮得出奇。
他只听她说:“我也觉得如此,所以,听闻原平郡疫疠横行,太医都束手无策,我有一计,不知能否请颜公子转告长公主殿下,若是殿下信我,我愿前往原平郡,亲自解决这场疫疠。”
20. 第十九章
羲和八年,英国公府世子宋鹤言出任淮南巡盐御史,督察两淮盐政,洞察盐引贪墨案,勘实原任两淮都转盐运使张珂勾结江南布政使司萧天纵,并扬州巨商等七姓盐商,通同舞弊。
兼,江淮水寇作乱,擒获匪首阚峰及其麾下头目等数十人,焚毁水寨,自此江漕畅通,商旅称庆。
同年,南疆多地出现叛乱,英国公府世子宋鹤言临危受命,任南疆诸府州军务总督兼巡抚事,领旨前往平定叛乱。
羲和九年,自原平郡开始蔓延的疫疠横行涉及临近多郡,尸骸枕藉、民心动荡。
幸有神医天降、开方施药。
然当地郡守腐败贪墨物资,倒卖医药,将上等的抗疫主力药材大量掺了杂草、药性低劣的劣等货,甚至直接以次充好;兼勾结粮商垄断粮市,哄抬物价。致使加剧民怨、灾民流窜。
神医闻妍在秩序崩溃危难之际,当众取出长宁长公主所赐的“如朕亲临”金牌,长宁长公主监国多年,此乃御赐之物!此举瞬间震慑所有官员,所有涉及腐败贪墨之人皆被斩首示众!
那天,行刑台原本的木色染成泥泞不堪的暗红,被斩首示众的人太多,血液淹没了青草,浸透了泥土。
自此,无人再敢阳奉阴违!
之后,闻妍令各城门口设立“施药点”,命人昼夜分发,又亲自撰写防疫要则,命人抄录张贴。
又每日以素布蒙面,亲自巡视病坊,为重症者诊脉。
让无数深陷绝望的百姓有药治、有饭吃。
自此,抚疫钦使闻妍之名名声大噪。
羲和十年,疫疠平定,曾经死寂的城镇再次焕发新生,闻妍回京述职那日,万民跪倒,哭声与欢呼声响彻云霄。
他们喊的是:“谢闻大人救命之恩!”
“谢陛下、长公主殿下天恩!”
同年,闻妍因功擢升中书内舍人,成了长宁长公主身边的红人。
羲和十一年,南疆战事愈演愈烈,时任总督的宋世子以及百余骑兵遭遇埋伏,困斗数十日才迎来救兵,宋鹤言虽被救出,但身中数箭,至今昏迷不醒。
南疆士兵失去主心骨,此次节节败退,连丢十城!
***
扬州,冬日。
这里是南疆部队节节败退后坚守的最后一城,叛军的军队就在不远处的城外。
江淮水系,沼泽遍布,扬州城,易守难攻。
这里的冬天还是和闻妍当年来时一样,运河上是弥漫不散的白雾,青石板路面上是凝而不化的薄霜。
运河上,一架朱漆鎏金的官船正向扬州城内驶去。
“大人,天气寒凉,披上斗篷吧。”
说话的是宫中司药丰笑,自从闻妍平定疫疠之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美名其曰,学医。
闻妍一手手持医书,一手背在身后,立于甲板之上,身着深青色的圆领襕袍,这是朝廷命官的制式常服,她的身后是一众整装待发的玄甲卫兵。
“无碍,论起寒凉,不比京城的大雪天。而且,比这更令人寒的是这触目惊心的死伤数目,战事不平,死伤人数只会只增不减。”
她那双眼眸半垂,好似敛住所有情绪,深潭似的难测其底。
丰笑在一旁,不知她是否真的是在怜悯叹息。
毕竟,她赐死别人的时候,也是这幅慈悲模样。
这位内舍人长得一副仙子之姿,肌肤是莹润的冷白,面容精致有一双不笑时也像在含笑的笑眼,青丝三千只用一根白玉长簪挽起。
运河上的雾气久未散去,她站在那里,整个人像是偶然谪临凡尘,好似随时可能会飘然远去。
若不是丰笑见过她将匕首刺入他人咽喉时、眼底未尽的疯狂,或许真的会这么认为。
她杀人时,和陛下很像。
而陛下,是需要吃药的疯子。
丰笑收回飘散的思绪,道:“长公主已经派来了几支镇北军,还有几天便能到扬州了,镇北军铁骑无人能器,届时定能扭转乾坤。”
“我也希望,一切顺利。”
闻妍的嘴角微微勾起,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这宋鹤言到底是死是活?
可千万,别死了。
那多,没劲儿呢……
运河在晨雾中苏醒,水面铺着一层金鳞般的日光。
“回避——”
内侍清越的呵道声划破扬州码头的喧嚣。闻妍所在的官船终于靠岸。
船板放下,搭上码头。
以扬州刺史为首的漕运使、盐铁判官、当地世家耆老等等……所有在扬州地界上说得上话的人物,此刻皆躬身长揖,头颅低垂的弧度整齐划一。
他们都知道,这位长公主身边的红人手里有好几条官员人命,她救了多少人,他们数不过来。
她杀了多少人,他们也快要数不过来了。
当今长公主摄政,在朝堂之上只手遮天,其下有三个心腹,一是长公主最锋利的剑,手握兵权的新镇北王,亦是长公主的侄子;二是富甲天下的颜氏女家主,长公主儿时的伴读,这前两个人帮长公主血洗皇城、威慑天下,血溅朝堂,强压之下人人自危。
但这第三个人却让长公主获得了民心,便是这位新鲜出炉的中书内舍人闻妍,其人凭借一手医术救百万受疫疠折磨的百姓,若只单单是治病救人的话,没什么,可是她当年拿着长公主的令牌,杀了半数原平郡的官员商贩。
其手段狠厉,绝不是仁心之辈!
以闻妍为首的众人踏上船板。
靴底落在木质船板上的声音,清脆,沉稳,那声音仿佛不是踩在木头上,而是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这闻大人上次以妨碍疫疠之名,杀了半数原平郡官员商贩,如今若是再故技重施,以延误军情之名,铲除非长公主一派的人的话,该如何是好?
他们这里的地方官员,这里又是远离京城,根本懒得汲汲营营那些党派之争,也不想陷入长公主、秦王、丞相之间的斗争之中去。
“下官已为您备好下榻之处,就在……”扬州刺史上前半步,脸上堆起的笑容几乎要挤出褶子,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闻妍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微秃的头顶,望向远处熟悉又陌生的街巷。
故地重游,原来是这种感觉。
闻妍道:“宋世子在你府上?”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是的。”
“那便有劳刺史大人带路了,我奉陛下之令前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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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世子诊断。”
顿了顿,闻妍又道:“宋世子率军浴血、屡挫其锋,只要有一线希望,朝廷都不会放弃。”
闻妍登上备好的马车,紧随她的众人脚步未停,直奔刺史府上。
***
刺史府中,屋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
“世子,京城来的内舍人,直奔府中而来,听闻她精通医术,我们……要……”
“呵,反正我这伤是真的,她要治便让她治。”
宋鹤言躺在厚重的帐幕深处,像一柄归鞘的古剑。
“就看她敢不敢治死我。”
松衡端着汤药,满头大汗,一张脸上胡茬肆意生长,风霜终是让他染上了肃杀之气:“世子,不若就按秦王所意,把这内舍人除掉!”
宋鹤言眼睛半阖着,秦王的意思他是知道的。
自始至终,长公主的威压都不是最可怕的。
毕竟要她威压众人,恰恰说明,朝堂不稳,异心之人不是她能够铲除的了的,又或是异心之人太多,杀光了离亡国也不远了。
威压从来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得民心。得民心久已者,世人都会习惯那个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
即使那人再不合适,即使那人无经国之才,下面自有人会为其运作。
所以,只要秦王想要那帝位,只要太后要求他英国公府配合,只要他一日是英国公世子,都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可是,它还是出现了。
原平郡不大,不过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郡,人数远远没有江南富庶之地多。
可原平郡也很大,它是重郡,军事重地,铁矿之城,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为利为命。
不可否认,那个中书内舍人,救了很多人了。
可是,她也把秦王放在那里最重要的一颗棋子给毁了。
斩首示众,满门抄斩。
羲和九年的原平郡,除了街巷浓重的药味,就是行刑台半个月都散不掉的血腥味。
她会救人,也杀人不眨眼。
室内的帐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起,外面清冷的光线霎时涌入,如同利剑劈开了帐内沉疴的、药石气弥漫的昏暗。
闻妍的身形自逆光中走来。她深青色的官袍下摆,还沾染着扬州运河畔的湿润水汽,此刻却仿佛被帐内凝重的空气冻住了。
气味率先袭来,屋内全是药味,以及混杂着属于金属和血的气味。
松衡端着汤药转身,见到来人,一张他记忆深处熟悉至极的脸庞。
他眼睛瞪圆,惊呼:“琼簌姑娘?”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三年前,琼簌姑娘突然失踪,无影无踪,世子日夜搜查,将淮南一带翻了个顶朝天,不知道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印象最深的是,是世子布满了纵横交错血丝的眼,执拗、锐利、近乎疯狂的愤怒……
如今,怎会突然出现?
松衡怔怔地站在那里,充满了荒诞和难以置信。
而侍立在闻妍身侧的一名绯衣女官眸光一厉,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鞭子:
“大胆!见到中书内舍人,还不跪下?!”
这一声呵斥,如同冷水入滚油,瞬间炸开松衡的脑袋。
21. 第二十章
故人相见,原来是这种感觉。
烛火摇曳,将熄未熄。
阴影打在闻妍的脸上,她那双含笑的眼看向躺在病榻上的宋鹤言。
他躺在那里,陷在一片厚重的玄色狼裘之中,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因为失血过多,他脸上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苍白。
室内光线昏昧,冷汗浸湿了他的乌发,凌乱地贴在额际与颈侧,平添了几分濒死的狼狈。
长睫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可就在她靠近床沿的刹那,那眼帘竟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线。
四目相对。
没有预料中的浑浊与涣散,那眸底深处,是两簇幽暗却不肯熄灭的火焰,如同风雪夜里最后的两点寒星。
看似虚弱,却又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莫测?
闻妍脚步微顿,指尖微蜷,在抠弄着拇指指侧那一小块柔软的皮肤。
三年不见,还是……还是让她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她很少想起他,这三年里,她见过太多人,又有太多人死了,有的时候,她觉得这样太无趣,只能翻看一本又一本的医书。
有些人太聒噪,有些人太愚蠢,有些人太可悲……
当年离开扬州,是存了一口气,宋鹤言太骄傲,守着她难以撼动的门阀制度的三观,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让她有一瞬间的无趣,她直接终止了他们之间这场心昭不宣的游戏。
潇洒离开,听说她走后,他还派人没日没夜的搜寻。
哦,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来着?
她只觉得可笑,马后炮什么的有什么意思?
人在的时候不珍惜,非要在失去后苦苦挣扎,试图挽回,早干嘛去了?
没有人有义务为别人停下脚步,任何人都不行。
如果有,那也是她自愿的,这莫大的牺牲,他那一点小小的回馈哪够啊?
闻妍缓步走近,官靴踏在毡毯上,笑了笑:“总督大人,怎么我一来,你就醒了?”
不待宋鹤言开口,她笑得自问自答:“看来我的医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精进了。”
闻妍的目光落在宋鹤言露在裘被外的手腕上,修长、骨节分明。
她眼睛微微一眯。
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身后的松衡瞳孔微缩,他想上前阻止,却对上丰笑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时之间没有动作,世子也没有发话,他不能对长公主的红人做出任何忤逆的动作。
她的指尖微凉,好似带着初春夜雨的寒意,与他腕间因高热而异常滚烫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宋鹤言微颤了一下,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自己被她牢牢扣住的手腕上,那只手白皙、纤细,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后,目光才顺着那深青色的官袍衣袖缓缓上移,越过玉带,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他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背光而立的她。
“你…琼簌…”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
闻妍打断他:“总督大人,我是奉陛下旨意前来为大人诊断的,您可以叫我闻內舍。”
琼簌这个名字,她并不喜欢,人呐,还是习惯自己的本名。
随便被取名字,这和路边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
也是,他当时也觉得她是路边捡回家可以调剂调剂生活的小宠物吧。
因为成本太低,就觉得他给予的喜欢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吧。
可是,她很贪心的啊……
此刻,闻妍站着宋鹤言躺着,她俯视他仰视。她衣冠齐整,他衣襟半敞。
闻妍扣着他的手腕微微用力:“我为大人诊脉,我观大人这紊乱而虚弱的脉搏,浮取急数,是为高热缠身,邪毒炽盛,显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
她又话锋一转:“不过,有我在,大人就放心吧,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了,也能把大人拉回来的。”
她笑着,眼睛很亮。
丰笑看在眼里,瞥了眼虚弱的、身中数箭满身是伤的宋鹤言。
啧。
这幅样子,哪经得起闻大人的折腾啊?
***
夕阳斜照,地平线好似在震颤。
起初是冬日里西索的碎叶声响,渐渐演变成闷雷碾过云层的轰鸣。
扬州城头的守军眯起眼,看见远郊原野上漫起玄色潮水。
——那是镇北军的旌旗在朔风里猎猎翻卷!
只见铁骑踏碎荒草,玄甲映着残阳,整支军队像一柄出鞘的陌刀剖开大地。为首的主将横刀立马,铁甲下的目光好似比边关的雪还冷。
“是镇北军!”
“镇北军来了!朝廷的支援军来了!”
已经和叛军打过好几轮、日渐苟延残喘、坚守了好久的扬州城终于迎来了新机,当铁骑抵达城外,高呼的情绪达到高潮。
镇北军常年驻守边关,战无不胜、从无败绩!
扬州城北门的城门开启,听见清晰的马蹄声,闻妍手持医书挑起青绸车帘,整张脸暴露在斜阳里。
颜子衢抬眼就迎上了她的视线。
暮色为她镀上流动的金边,双眸含笑,眼睛弯弯的,见他看过来歪了歪头。
她来迎接他,亲自来。
意识到这点,颜子衢勒马抬手,示意身后的军队陆续进城,自己策马去往闻妍所在的马车。
他翻身下马,道:“我还以为闻大人忙着给宋世子治病,没空来接我。”
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就透着股酸味。
上了马车,离得近了,他闻到了淡淡的草药味,她去过药房。
闻妍挑挑眉:“颜将军亲自支援扬州城,我怎么能不来迎接您这位大英雄呢?”
话里带着揶揄。
但是看到他脸上的风霜,闻妍不免有些恍惚,曾经,她见到的颜子衢还是个喜欢提剑练武的富贵锦绣里出来的公子。
即使当时被宋鹤言关在地牢里,一身是伤的逃出来,与她在医馆相遇时,他的眼睛也是明亮清澈的。
直白的眼,让她好似被烫了一下。
只是如今,他不似当年。
颜谷南两年前去世,当时闻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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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原平郡。
消息上说,颜谷南是病逝的,可是她的肺痨明明已经经过调理,又有颜子衢一直留在身边照顾,可以活蹦乱跳地活好几年呢,怎会突然病逝?
后来,颜子衢提着陛下御赐的剑血洗了颜氏祠堂,手刃了自己的叔伯。
当着供桌上百座牌位,血溅祠堂,因为那些个道貌盎然的长老们口口声声说颜谷南只是个女子,就算曾经是家主,也不能入祠堂!一个女人怎么能入颜氏祠堂!
还是一个早年出嫁被休的女子!
他们享受着颜谷南重振家族的光,却实则愤愤不甘了半生!
直到她死了,才觉得自己终于能挺直腰杆,意图将那些香饽饽吞入腹中,何其无耻!
那些不同意他母亲如入祠堂的,他们就好好去下面、去底下安生呆着!叽叽喳喳说得太烦,母亲操劳半生,应该给她个安静。
所以,刀光闪过,颜子衢给他们一个痛快!
后来,家业之争,东窗事发,狗咬狗的戏码愈演愈烈,让颜子衢知道了母亲死亡的真相。
——原来,母亲是被他们害死的,他们下了毒。
本来……本来,母亲还说,来年春天,海棠花开,同游邀约闻妍一起放纸鸢。
自家孩子的那点心思,颜谷南怎会不知?
只是……变故发生的太快,或许是她命中本该绝,向天偷来的些许岁月终究要付出代价。
在春天没到来之前,她死了。
人总是那么贪心,有了一些就还想要一些,得到了就还想要得到更多。
她如此,颜氏众人也如此。
富甲天下的家业,他们怎么会容许落入旁人的口袋?即使是同族又如何?大权在握才是家族的支配者、话语权。
颜子衢半生痴迷武艺,嵩山少林,藏经阁前,剑尖挑雪,肆意风流。
而那一年,他用所学斩下了亲族的头颅。
自此,天下人唾骂他,骂他悖逆纲常、弑亲禽兽,而短短俩年,人们从唾骂他到惧怕他。
只因颜子衢离家投军,在北疆一战成名,自此,镇北军里出了个修罗少将颜子衢。
多少投降者,但他尽斩之!
“再过一个月,就要开春了。”
颜子衢离开扬州时满目仇恨,没想到经年之后回来,是为守城之役。
城墙还是那座城墙,但里面的人早已物是人非。
颜谷南,闻妍见过几面,当年是她的一封信把闻妍送到了长公主面前。
没有她,不会有今天的闻妍。
闻妍顺着他的视线远眺,道:“棠梨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放纸鸢吧。今年我想了个新样式,定是你没见过的纸鸢模样。”
“好。届时,我也有一物要赠予你。”
马车启程,车轮滚过青石板。
松衡端着药,走过青石板进入室内。
室内还没点燃蜡烛,光影在宋鹤言的脸上投下阴影,他眸中晦暗,道:“闻妍带人出去了?”
“是的,镇北军少将颜子衢今日入城,他们现下在北门。”
“呵。倒是殷勤。”
22. 第二十一章
宋鹤言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变暗。
他伤得很重,被自己人背刺,差点死无全尸。
说来也可笑。
这几日的汤药都是闻妍亲自着手的,如果他不配合,她就会禁锢他的下巴把药灌进去。
汤液散发着刺鼻苦味,顷刻间汹涌灌入,量又大又急,根本不顾及他是否有吞咽的余地。
每次药液都会从他嘴角溢出,她看着他狼狈地吞咽、呛咳、喘息。
“你就这么喜欢看我狼狈的样子吗?”
“是啊,你这样任我摆布的样子,我很喜欢。”
宋鹤言嗤笑:“能让內舍大人,是我之荣幸。”
但是今天,时间到了,她还没来。
原因,显而易见。
颜子衢来扬州了,带着镇北军。
宋鹤言垂下头,室内只有那一点摇曳的烛火昏黄,喉咙深处滚出一阵低笑。
那笑声极轻,松衡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烛影在他脸上扭曲、跳跃。
伤口因为他坐起来的动作开始撕裂,他好似无痛无绝一般,对松衡道:“秦王舍我这颗棋,全他的调虎离山计,也要看他能不能打下来。”
“世子对秦王忠心耿耿,又是秦王的表弟,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置世子的生死于不顾?!”松衡的话里带着愤怒。
宋鹤言确实想扶持这个蠢材,他登上皇位,架空皇权于宋鹤言而言简直囊中取物。
结果这蠢材不仅蠢还恶毒。
松衡的满腔愤怒无处发泄。
世子这次九死一生,他最清楚不过了,是他背着满身是血的世子走出战场的。
刀是从宋鹤言的背后来的。
泸西边关出身、秦王麾下派过来的副将,在他斩杀突袭的敌军时,刺向他的后腰,“抱歉世子,我也是奉殿下之令。”
秦王之令?那个做着皇帝春秋大梦的假皇子?
若是从前,他还觉得这身份有一可取之处,掌控一个懦弱的蠢材总比掌控一个疯子好。
皇室的血脉秘密是世家大族心照不宣的,每一个后代都嗜杀成性,大都活不过二十,先帝倒是刷新了极限,活到了三十五岁。
如今皇位上的坐着的那个,流着皇室和镇北王的血,不理朝政,也不知私底下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不过,若论虐杀行径,长宁长公主确实算得上是难得的、比较正常一些的人了。
这是各大氏族所谓的默许女子多年摄政的原因。
呵,开什么玩笑?不就是打不过人镇北军罢了!
很多人都以为宋鹤言会死在战场上,但他没有,即使身中数箭、即使派了个亲信捅刀确保万无一失,但他还是活下来了。
毕竟他从来不信什么所谓的血脉亲情。
当日,黎成和和松衡带着轻骑、联合江淮水师指挥使闫子骞突破围困将他从血海之中带回来。
山谷围困,万箭齐发,叛军想要突破对战僵局,蛰伏的刽子手想要一个完美的时机。眼看太后时日不多了,他们着急地想要搞一出调虎离山。他的父亲英国公想要他给他宠爱的小儿子让位。
叛军想让他死,秦王想让他死,英国公也想他死!
那么多人想他死,可他偏偏就不如那些人的愿!
“世子,现在府邸中全是闻…闻大人的人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宋鹤言轻笑,“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这里是闻妍的一处山庄——荣和山庄,当日她见到宋鹤言后,直接把他从刺史府带来到这里,说是更方便给他医治,但实际上这里全是她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掌握中。
闻妍告别颜子衢,回到荣和山庄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除了持刀侍从的巡逻脚步声,整个山庄子啊一片寂静之中,闻妍心中一动。
她脚尖一转,在夜色中走向宋鹤言所在的院落。
守在屋外的人见到闻妍行礼:“大人。”
“今天这里有什么异样吗?”
“回大人的话,今天除了宋世子的近侍进了屋,俩人说了几句话外,再无异样。”仆从低垂着眼。
这些大人的喜好,他们早已经习惯视而不见,不过这几日的动静着实有些……
没想到,闻大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他们这些人都是从京城来的,那些皇室世家之中的腌臜事听得不少,比如有好些个世家贵女们私下都圈养了面首、书生,而且长公主的公主府里也有好几个男宠。
规训条教的手段可谓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这新鲜出炉的闻內舍,曾经拒绝过好些个下面人送上来的面首,整日里不是抱着医书,就是笑盈盈地仗着长公主的势力在京城中横行霸道。
如今才知,原来不是不喜欢,而是送的人不合胃口。
啧……宋世子其人确实风光霁月、容貌昳丽,不过他的名号,在京城可是如雷贯耳的,即使他出任扬州之后又领旨带兵在南疆抗战多年,已经好几年没回京城了。
当年,谁人不知,这英国公府的世子之位本来定的不是他,他的母亲是人尽皆知的疯子,一个拿着朱钗见人就扎的疯女人,是烧了英国公主屋狰狞诅咒的疯女人。
她本是扶桑晏氏之女,簪缨世族、钟鸣鼎食,最厉害的是晏氏的重弩军,那是平原上所向披靡的存在。只可惜晏氏后继无人,逐渐落寞。
年轻英国公再一次围猎中救晏氏女于凶兽之下,英雄救美美人倾心本是一段佳话,英国公虽碍于御赐的娃娃亲,无法给出正妻之位,但是以平妻之位、十里红妆进门的。
只是可惜啊,世人都说真心难得,可是又有几人能识别出这真心是假意还是真情?
不到一年,英国公夫人大肆为英国公招揽姬妾,莺莺燕燕百花含羞,这晏氏女从一开始的哭闹,到之后的恩断义绝,再到变成人尽皆知的疯子,令世人唏嘘。
而她的孩子,也就是这日后以雷霆手段掌控整个英国公府的宋世子,早年根本就是个被抛弃在郊野外庄的野孩子,无人教养、无人理睬。
没有人知道他有什么奇遇,只知他金科状元之日,先帝嘉奖,获封世子,斩首了科举舞弊的前英国公府世子。
英国公吐血昏迷,一夜白头;英国公夫人悬梁自尽;府中姬妾尽数遣去外庄,他进英国公府那日,抱着晏氏女的牌位,砸了英国公府的祠堂……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做一个笼中鸟呢?
他只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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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蛰伏只待一口咬死敌人。
风动,裹挟着深夜的寒气,门扉被闻妍推开。
她抬脚走入,只见室内空无一人,挑了挑眉喃喃:“不告而别?”
早在她今天出门的时候,她就想过,宋鹤言会不会乘着这个时机逃跑,虽然他伤得很重,但她见过他的武功。
但他跑不远,他会去找谁?松衡?黎成和?还是宋又莲?
还是躲去他的军营之中?
哈!
谁能违抗她这个长公主面前的大红人?
只要皇位上的人不换,无论宋鹤言去哪里,她都能抓回来!
或许她该买个笼子……
脖子上被抵上冰冷的异物,闻妍思绪回笼。
身后之人无声地贴近,开口说话,带着沙哑:“我可不像你,做不出不告而别的事情。”
——是宋鹤言。
她低头,余光看到了那抵在她脖子上的东西——是她昨夜落在这里的朱钗。
钗身极细,赤金为骨,一颗圆润的珍珠镶嵌其中,珠色并非纯白,而是带着深海孕育的、极淡的虹晕,室内没有烛火,只有月光倾泻。
珍珠被数缕比发丝更细的金线稳稳托住、缠绕、收紧,如毫芒的爪尖,温柔又霸道地扣住珍珠圆润的腰身,既似呵护,又似禁锢。
珍珠下方,承托它的金托,宛如绽开的贝母,舒展的弧度恰好将珍珠的尖角含住,如同深海无声的叹息。
靠得近,宋鹤言的呼吸好似将闻妍整个人笼罩在内:“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朱钗在他手中旋转,改用钗身贴近她的肌肤:“哦不,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清清楚楚!看我被你耍的团团转,开心吗?”
“看我挣扎后悔,看我没日没夜地找你最后一无所获,看我灰溜溜地回不去京城只能在南疆作一直困兽!”
“我找不到你的时候真的很担心你,担心你过得怎么样?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
“呵呵呵,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啊对不对?”
“我的琼簌觉得我对她不好,离开我抛下我,转头投向长宁长公主的怀抱,嗯?”
“长公主待你更好是不是?”
闻妍无视锋利的朱钗,转身靠近,俩人之间的距离好似相拥:“呵,她至少给了我我想要的东西。”
“而你呢?你所谓的喜欢,连正妻的位子都不愿意给我。不过没关系,你看现在,我已经拥有了你,等我腻了就放你走。”
闻妍眼波一转,笑意便漾开了。
“就这么喜欢我吗?”宋鹤言盯着闻妍笑盈盈的眼,瞳仁黝黑,宛如漩涡,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旋转捏碎。
闻妍道:“喜欢啊。”
“可我觉得你没有在喜欢我,你到底在透过我看谁?”
他的声音冰冷,势要刺穿她的假面一般。
嘴角勾起疯狂的笑:“我很像你的哪一位故人吗?”
空气好似有一刻的静止。
闻妍脸上的笑消失,道:“你感觉到了?”
“不过,你确实很像他,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都以为他死了又活了。”
那点幽暗的漩涡,浓稠得好似化不开,试图翻涌、吞噬。
23. 第二十二章
“所以,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长得像他?”
宋鹤言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别说什么喜欢我,你根本就不喜欢我,闻妍,你把我当条狗耍!”
宋鹤言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因为强撑着站起来撕裂开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液,鲜红在大片的白色上肆意狂舞,一如他的情绪。
“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吗?”
他手中的朱钗再次变幻角度,变成由尖锐的一端抵在闻妍纤细的脖子上。
尖端离得太近,因为他强撑着身体,时不时地晃动,好似要刺入她的肌肤。
“我没有不喜欢你,宋鹤言,恰恰相反的是我很喜欢你,我不是因为你的权势、你的地位、你英国公世子的身份喜欢你的,我喜欢你的脸,你的身体。”
“你不觉,这反而更加纯粹吗?”
说着,她的手抚上宋鹤言的脸,他的脸色太苍白,因为失血过多,本来休息恢复精力的深夜还在等她回来。
如果她不进屋,他怕是要一个晚上都不睡了。
昨夜他装作无意般藏下的朱钗,她不是没发现,或者应该说,她是默许的。
人,总是喜欢睹物思人。
她就当他是想念她,反正他也出不去,在这她特地布置地昏暗的房间里,好好地念着她吧……
昏暗会放大一个人的孤独感,闻妍要他只能从她身上获得社交需求。
每天都是她带着汤药进屋给他喂药,跟他说话,这个院落没有一个人能进来,她也下令仆从不能和他说一个字。
就像条件反射的建立一样,只有她才能给他换药缓解身上伤口压迫神经的痛以及伤口组织新生的痒痛。
只有她的到来,门扉推开的时候,室外的光线投射驱散黑暗,让他恢复新生,不仅是身体上的伤口愈合,也是一种心理暗示。
只是可惜,他很敏锐,效果锐减。
而且,恢复了一点力气就想要反客为主了!
“我最喜欢你的脸,这怎么不算是喜欢呢?嗯?”闻妍道。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带我回府吗?”
“我都没说你什么?你到反而埋怨起我来了?”
“都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想要让自己变强,希望在对方眼中是完美的自己,你看,我这么努力这么努力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再晚一点,你就要炎症感染死亡,就算不死,也怕是要变成一个半身不遂的瘫子。”
“你现在还能站起来,举着朱钗刺我,也都是因为我,是我给你的!”
“所以,你现在不应该乖乖听我的话吗?”
闻妍的手指抚上他的眉,他的眉骨生得极高,在眼窝上方投下一弯冷冽的阴影,睫羽浓密。
由于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肤色,让他的睫毛有股说不出来的将折未折的脆弱弧度,好似冰棱在暖阳边缘无声消融前,那最后一寸固执的锋芒。
他垂下眉眼的时候,让她恍惚,好似当年。
草长莺飞,教室内的铃声响起昭示着课间欢乐的开始,青葱少男少女们就像春天里叽叽喳喳、好奇轻快的小鸟们。
只是那时的闻妍不属于其中,她的母亲是这所学校的校董,如果仅仅只是这样的话,那她就是坐稳这所学校食物链的顶端。
可是,母亲的控制欲像烈火般在熊熊燃烧。
小到一日三餐的样式、她的服饰风格、她的发型、她所交流过的人、她所停留的地方等等……她都要掌控。
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妈妈是关心你,都是因为妈妈喜欢我的宝贝,妈妈好喜欢好喜欢我的宝贝。”
母亲是难产生的她,母亲的不易辛苦,是因为她的存在。
所以,无论母亲做什么,都可以。她都可以配合。
母亲就这样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全部生活,直到她意外死亡。
那天之后,她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当柠檬汽水的夏天到来,在她高中最后一年的时候,又那么一个人踏着晨光走进教室,是一个转学生。
他成为了她的同桌,而他总是一副笑眼。
“闻同学,可以借你一支笔吗?”
“闻同学,你知道这道题该怎么做吗?”
“同桌你好,听说你喜欢喝香蕉牛奶,这瓶送给你。”
“闻妍,我们一起去自习室,怎么样?”
“阿妍,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阿妍,你觉得我好看吗?”
篮球砸向地面的闷响震落香樟旧叶,甩出的发梢在半空中划过七彩的虹。
她回:“好看,喜欢。”
“那……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少年爽朗地笑,颊侧上陷进两弯极浅的涡。
从那以后,闻妍的世界里,有一个人堂而皇之地闯入。
“阿妍,你一直在做题,都不看看我,我好伤心,你看看我嘛……”
“阿妍,我给你做了便当,好吃吗?以后我都给你做。”
“阿妍,是学习重要还是我重要?”
“阿妍,我们考一所学校,我不要和你分开。”
“阿妍,你只能看我,不要看别人……”
起先是她想占据他,占据这份久违的满足。
后来,她发现,他比她更需要他。
但是有一天,他就消失了,他是个骗子!
说什么永远永远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做到,她好不容易将他缝合进她的世界,却又要撕裂、剥落。
像是把寄生在脏腑的寄生藤连根扯出,只余残留的疮痍。
哦对了,很巧的是,他的名字也叫——
——宋鹤言。
一字不差。
“你又在透过我看他。”
宋鹤言看着闻妍恍惚的眼,咬牙切齿地说。
“闻妍,你老是这样,将我置于何地?”
“我哪里像他?你说!”
朱钗离开她的脖颈,转而握住对着他自己的脸。
“你说,我划下去是不是就不像了?”
赤金冰凉的锋棱陷入皮肉,钗尖试图刺破。
“怎么还有力气?”
“什么?”
宋鹤言觉得自己的手越来越重,他开始握不住朱钗,闻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直接夺过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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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珍珠朱钗。
然后闻妍猛地抬脚一踹,素白寝衣下摆旋出椭圆的弧,宋鹤言不可置信地整个人跌倒在绒毯上。
“你下药了?迷药?”
墨发满肩,宋鹤言只能仰头看向站着的闻妍,他冰冷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刚才她手抚上他的脸混杂着果香。
本来他以为是她的熏香,没想到居然是迷药!
“是啊,毕竟宋大人武艺高强,我不得留几手?”
闻妍弯腰用朱钗轻拍他的左脸:“多好看的一张脸,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而且,你一直在流血,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个半活,接下来就给我好好躺着吧。”
“毕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宋鹤言轻笑:“呵,很多时间?內舍大人的靠山还能靠多久呢?”
“嗯?”闻妍歪了歪头,示意他继续说。
“自古以来,监国者都没有几个好下场,更何况她本就时日无多,她死了,你这个走狗爪牙会被所有人撕咬,骨头都不剩。”
闻妍挑眉:“长宁长公主如今不过芳龄三十,正值壮年呢。”
拜托,又不是个半身入土的老头,而且女子的寿命本就普遍比男子长。
“蠢货。”宋鹤言道。
“啪——”
“闻妍!你又扇我巴掌!”
力道不重,但宋鹤言的眼角立刻就红了,在苍白的脸上非常明显,因着偏头的姿势,碎发散落,紧抿的唇线昭示他是个犟种。
“闻妍,你都不知道他们的秘辛,就为他们卖命,难道不是愚蠢?”
呼吸在交缠,宋鹤言倾身靠近道:“吻我,我就告诉你。”
他垂落的右手勾起她的腰侧宫绦,手指缠绕,猛地拉近。
闻妍因为力道下蹲,俩人之间的距离靠的极近。
她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肩上,他身上的冷松香依旧,混着他的轻笑。
鼻尖错开,他的唇、他的呼吸停在她的耳廓边缘:“吻我,你不想吻我吗?”
明明他处下位,却依旧试图争夺这关系的主导权。
掌控对方可以得到的满足,让他宛如一个赌徒,势要成为俩人之间那胜利的一方。
闻妍盯着他的眼,差点就要笑出来。
赌徒,是不能坐庄的啊。
当他产生胜负欲的时候,他就注定了,他会输得一败涂地!
宋鹤言,她真的越来越期待了!
她的指尖触到他下颌,指腹先落在他耳垂下方那道淡青脉管上,微凉的触感宛若消融的冰雪,让宋鹤言轻轻一颤。
拇指缓慢抚过他下颚线,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掌根却压住他突跳的颈动脉——这动作半是爱抚半是钳制,指甲边缘刮过他新生的胡茬,带起一片细密的、电流般的麻痒。
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她掌心力道忽重,迫使他再仰头再仰头一些,肩颈宛如绷紧的线。
她的唇比他柔软百倍,湿润的暖意顷刻间滚烫,久困沙漠的旅客就算再克制,终会暴露他的贪婪。
朱钗掉落,漾开一片温润朦胧的月白光晕。珠光与金芒、圆润与尖锐,在这方寸之间激烈地绞缠、共生。
24. 第二十三章
宋鹤言翻了个身,指尖习惯性地探向身侧,衾被是温热的,但——
人已不在。
意料之中,她就是这样用完就丢的人。
呵。
他仰躺看着金丝楠木床柱出神,工匠技艺一绝,是十二扇葡萄缠枝透雕围子,每粒木葡萄都嵌着螺钿琢成的露珠,诱人硕果。
赤足下榻,室内铺满绒毯,路过妆台菱花镜,他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寝衣大敞,锁骨胭红,墨发散乱,眼眸低垂。
这般姿态,倒真有几份面首作态。
“呵呵。”
齿间溢出轻笑,他抬眸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
“怎么搞成这样了呢?”
不想承认,这份空虚感,这显得他是个失败者。
喜欢是什么东西?虚无缥缈,转瞬即逝,母亲因为所谓的喜欢赌上自己的一生,最后满盘皆输,不就是因为她将筹码都给了那个人!
怎么会有人会为此堵上一切?开什么玩笑?
想要什么当然要牢牢握在手中,这样才不会失去。
闻妍,既然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就要承受代价。
敢把他当成别人的替身?
好啊!好得很啊!
“叩叩”
屋外响起声音,有仆从端着汤药进来。
又到了喝药的时候,只不过今天的汤药之中混杂着少量迷药,宋鹤言闻到了不同往日的果香味。
虽然很淡,但他记得很清楚。
倒真是要让他变成无力反抗者。
“闻妍呢?她怎么不自己过来?”
宋鹤言语气冰冷。
“回世子的话,叛军来犯,闻大人和颜将军在箭楼指挥塔议事。”
呵,原来是马不停蹄地去见颜子衢。
宋鹤言借过汤药,一把灌下。
意料之中,身体开始乏力,室内再次回归寂静。
当门扉关上的时候,外面的光线也被隔绝,昏暗光影在修长的指节跳跃,若有若无的影子是扭曲成狂舞的鬼魅,被囚禁之人的皮囊里的,是躁动不安、偏执暗涌的无声尖啸。
“人睡下了吗?”
“药喝了睡下了,丰大人。”
丰笑是闻內舍的亲信,如今却派来监督宋世子有没有喝药这一小事。
她长得清秀,有一张娃娃脸,杏仁般圆圆的眼睛,耳垂上一粒极小的朱砂痣,她立在青瓦白墙前,像宣纸上洇开的一痕淡墨。
现下是扬州的冬日,湿冷寒凉,荣和山庄上的飞檐都挑着几根冰凌,时不时地有几只麻雀飞过,翅尖扫落树枝上的霜,簌簌如盐粒撒进风里。
曾经的两淮巡盐御史,被她们关在屋子里。
曾经被抓进扬州瘦马院里的人,如今受万人跪拜。
丰笑是宫中司药,自小长在宫中,看了太多潮起潮落。
一个人,一时的境地不代表她的一生。
但是世人总喜欢以自己的浅薄去揣测他人,仅仅只是管中窥豹,便洋洋自得地断言:“她就这样了。”
她的家人在她三岁时将她卖了个好价钱,因为她是个女娃娃,没有什么作用,辛辛苦苦拉扯大也只能为他人做嫁衣。
“养这样一个女娃娃,会让我们都饿死的。”
“咱养不起,还不如卖个好价钱,是生是死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可谁能想到她最后辗转入宫,遇到一个好师傅,学医,凭自己的技艺站稳脚跟,做了宫中司药。
长公主掌管前朝后宫,陛下没有后宫妃子,除了先帝在世时的后宫混乱,之后的日子都与医书为伴,做得好了长公主还会有嘉奖。
后来她去寻了她的父母,也不是为了认亲,只是想知道自己出身在哪个地方,只是可笑的是,他们早就死了。
死于早年饥荒之中,死于争抢食物的踩踏之中。
世间因果,又怎是几句话就能概括得了的呢?
风起,丰笑伸手接住飘落的竹叶,说起来,跟在闻妍身边,是她自愿的。
师傅已经去世,她也没有什么留念的地方了。
想出去看看,却又不知道去哪里,那个时候,闻妍出现了。
初见她的时候,是在千步廊的拐角,汉白玉基座托朱漆柱林的千步廊上,她看见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带着闻妍去见长公主殿下。
那时,她虽身着粗布衣裳、腰肢束着素带,但行走间的从容气度,不疾不徐,不惊不扰。
是宫中的生面孔,因为容貌精致气质出群,丰笑一下就记住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人拿着江南颜氏家主的推荐信,说是能解原平郡之困局。
原平郡的疫疠,太医院摇头,她虽熟读医书,但也找不到对策。
而她,居然有破解之法。
当长公主问有谁要同抚疫钦使闻妍一起去原平郡时,她出列了。
或许她会不幸感染,或许那个人的方法并不一定有效,但她还是想看看,那个好似与众人截然不同的女子,她对她产生了好奇。
后来,丰笑看着她救万人、杀千人,看她背着药箱走过原平郡的大街小巷,看她发丝甩出的汗珠在半空拉出虹弧,看她纤瘦身躯却双眸明亮如同死木逢春。
她是个执着的人,那一刻丰笑就明白了。
她想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哪怕或许会让自己粉身碎骨。
可是,宋世子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他太傲,而且,他太危险。
别人或许觉得他宋鹤言是沾了先帝的光,金科状元御赐世子之位,但她知道,前英国公府世子根本就没有科举舞弊,但宋鹤言让他坐实了舞弊的罪名,是宋鹤言把他私通妃嫔的证据给了贵妃娘娘……
陛下喜欢闻大人,虽然陛下从没说过什么,但人的眼睛最是暴露他的心绪。
不知道陛下知道闻大人将宋世子关在府邸里,会作何想?
“丰大人,內舍大人说南门战事吃紧,伤患增加,若是有空,前去指导一番。”
仆从快步赶来,带着闻妍的命令。
丰笑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才恍然,如今是多事之秋、王朝动荡,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
丰笑道:“知道了。”
她转身嘱咐守在府邸里的人:“汤药中的迷药是微量的,不能加多,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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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影响治疗效果,所以,你们记得点燃迷香,否则,已宋世子的秉性,后果你们是知道的。”
***
众人离去后,箭楼议事堂里只有闻妍和颜子衢两个人。
“宋鹤言在你府上?”
虽是问句,但语气肯定。
闻妍对颜子衢笑了笑:“是啊,长公主要我把他救活,别让他现在死了。”
“那也不必一直关在荣和山庄里吧。”
颜子衢坐着闻妍,为她沏茶。
“你关着他,他不会念你救了他的命,只会记恨你控制他的自由,只会记你带给他的耻辱。”
他执壶的手指骨节分明,一袭戎装,梳着高马尾显得清清爽爽,原本持枪挥剑的手侧压壶盖,茶香四溢。
“那就让他恨我吧。”
恨着她,记着她,总比遗忘好。
她就要让他记得他,让他往后的日日夜夜都想着他,让他再也不能将别的人装进心间。
“宋鹤言不是好人,他狡猾多端、不择手段……”
所以,她到底喜欢他什么?
后面半句,颜子衢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没有资格说。
相处了几年,他很清楚,她对他根本没有男女之情,在她眼里,他是她的朋友。
他本该满足,因为她除了为长公主办事外深居简出,没有什么朋友,她说他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可是,她对宋鹤言是不同的。
他能感受到,也正是因为感受到,才如此耿耿于怀。
宋鹤言有什么好?侧室而生,生而不养,一个在外庄长大的野孩子,年少时失踪了好几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一回来便大开杀戒,若不是太后保下了英国公,他怕是要弑父的!
为秦王卖命那么多年,那些见不光的手段使得最顺手,不过是一条毒蛇,若是不抓住他的七寸,总有一天会被他反咬。
闻妍接过茶盏,喝了几口,道“放心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自制的软骨散是升级版迷药,他就算想对我做什么,也没有力气。”
“哦对了,你知道皇室血脉的秘密吗?”
“知道。”
“嗯?是你们世家大族都知道吗?”
“这……当然不是,老一点的世家,知道前朝一些事情的,就知道。不过,大家都不怎么提起而已,一是已成定局,二是因为他们自己心虚。”
“什么意思?”
“药奴。在前朝,药奴盛行,起初只是为了给贵族们供奉饲养的,后来有人发现,通过一些以毒攻毒的秘法,可以改变人的体质,让他们变得根骨清奇,更易于练武,有些甚至耳目强于平常人的百倍。”
“一时之间,人人效仿,为钱也为权。只是,有很多人承受不住那些毒药,都死了。”
“后来,有两个男孩存活了下来,他们本是被当作战争兵器的药人,但是最后颠覆了前朝,开新朝行新制,禁药奴之法。一个是开国先帝,一个便是第一代镇北王。”
“只是后来,大家渐渐发现,这血脉有问题,但早已无力挽回,皇室之人,寿命很短,但这也是各大氏族想要的结果。”
25. 第二十四章
南疆在和反叛军打得火热,京城里也热闹地不可开交。
秦王那边得到的消息,这次派出的刺客取得了异常的、突破性的成功!
刺客突破了长宁长公主和陛下身边暗卫的防线,长公主中箭重伤。
陛下失踪。
现在,皇宫中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有回京述职的镇北王在主持大局。
虽然人心惶惶,但还没有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地步。
宋鹤言看完信笺中的内容,便置于烛火之上,任它熊熊燃烧。
不止秦王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他也在秦王身边安插了死士。
这个蠢材,怕是要蠢蠢欲动了……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宋鹤言拿起桑皮纸在上面写下两行字,然后放下纸笔,将其装入青铜信筒。
“给宴阳夏,要快。”
四周一片寂静,但烛火突然矮了半寸,倒影里投下阴影。
——是宋鹤言的暗卫。
“是。”
这是母亲给他的暗卫,出身宴氏的暗卫最厉害的便是踏雪无痕,无声无息地潜入,无声无息地离开。
这荣和山庄,宋鹤言已经待了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来,他被闻妍关在这里,连走出房门去院落的资格都没有,很显然,她在营造一种囚笼效应。
她想看他在牢笼里挣扎,只要他不听话就给他一鞭子。
真是,一手医治一手制造伤口。
致使他浑身无力的汤药倒是日日不间断。
这里就像一个茧,将他们缠绕裹紧。
只是今天,有些不同,她晚了,这个时间点还没回来。
平常她都会在午时出现。
铃铛必须要准时摇响,才能让狗牢记巩固这种条件反射。
做不好主人,就别怪狗夺回主权翻身做主。
“吱呀——”
楠木制的房门被推开。
“她人呢?”
宋鹤言看到檐下冰棱正巧断裂,问屋外的侍从。
他披着件孔雀氅斜倚门框,银狐风领簇着下颌,氅衣内隐约露出里头的荼白绫缎中衣,领口的青黛绒毛被风掀起,擦过颊边。
眼尾天然含三分笑纹,眸色却像是冻在琥珀里的松针。
他长发未竖,墨发如瀑。
本是虚弱的人,但是侍从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他的目光似绞索。
“大人还未归。”
“哦?”
宋鹤言抬脚作状出门,仆从们纷纷阻拦:“闻大人说了,让世子好好静养。”
是不让他出去的意思。
“知道我是谁,还敢拦?”
宋鹤言浅浅地笑,没什么情绪,如果松衡在旁边,一定知道世子已经生气了,只是他现在远在千里之外,在赶去京郊曲江府的路上。
“我等惶恐。”
仆从们纷纷低头,但身形不动,他们听的是闻內舍的号令,效忠的是长宁长公主殿下。
他宋鹤言也有这一天,哈?
“我不管,你去把闻妍叫过来,我要见她。”
宋鹤言靠在门扉上,神色懒懒:“我有话要跟她说,很重要。”
仆从对视一眼,内舍大人近日都是上午出门,午时返回和宋世子一起用膳,今日已过午时却还还没有回来。
这宋世子虽是变相地被关在这里,但……怎奈何内舍大人喜欢啊?
正在众人纠结时候,有一个持刀护卫从外院进来:“丰司药有令,抽调府中七层侍卫,去寻内舍大人!”
仆从们无不心中一紧,内舍大人一定是出事了。
他们多数是从京城来的,跟着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时之间,青石地砖上陆陆续续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但即便如此,拦在宋鹤言面前的侍从依旧兢兢业业。
“喂,你家大人不见了,还不去找?还躇在这里做什么?”
“大人说,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让你出去。”
宋鹤言轻笑一声。
“若她死了后,你也这么忠心的话,本世子倒会高看你一眼。”
“砰——”地一声,宋鹤言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的空气,也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他缓步走在地毯上,屋内布置地精致,室内燃着香薰,是她自制的,为了让他没有力气反抗。
梳妆台是女子的式样,放着各种首饰、胭脂,但是闻妍从来都不戴繁复的饰品,这些新样式都是买来戴到他头上的。
她喜欢扯他的头发,也喜欢给他扎头发。
有时她将流苏珠钗插入他的发间,任由细碎米珠相互叩响。
有时她偏好铃铛样式的,手指轻挑听它叮当作响,然后开怀大笑。
她像是引诱人堕落的恶魔,将他肆意摆弄,“好看吗?”
“你喜欢吗?”
“你怎么又不说话?”
荒唐至极。
谁会喜欢这种东西?
“我在和你说话的时候,你要看着我,我问你话的时候你要回答我。”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好好想我。”
“我会每天来看你,但是如果你不乖,我就只能让你变乖。”
只要他不配合,她就会撕扯他后腰的伤口,任由鲜血直流,任由他在生死边缘挣扎。
因为她知道,他是个绝不容许自己这样死去的人。
梳妆台的旁边是一张几案,临窗而设。
几案上摆着一副棋盘,她喜欢执黑棋,因为黑子先白子后。
有人说,时机很重要,如果想要乘风而上,抓住时机是至关重要的。
而她,确实是个很喜欢把握主动性的人。
趁他重伤,切断他和外界的联系,领着皇室的旨意,阳奉阴违让他沦为囚徒,底下的官员们想说什么都被驳了回去。
真是个小疯子。
肆无忌惮的小疯子。
宋鹤言执起一颗黑棋,永子围棋,玄素分明,温润如玉,色泽鸦青。
将它对着光看,会呈现出如翡翠般的通透碧绿色泽。
宋鹤言拿在手中,好似还有她温度的错觉。
她根本就不会下棋,却言之凿凿说自己是什么五子棋高手。
什么五子连成一线?
围棋,以艺载道,道器合一,弈棋讲究中和之道,黑与白、攻与守、实与虚、先手与后手,无不在动态中寻求平衡。
她那般笑盈盈的说什么连珠即胜,坐不端正,执棋不雅,哪有人会下棋是会将棋子抛向空中?
“我要你和我下五子棋,你到底学会了没有?”
“都教你多少遍了?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学不会,一定要我对你弄些手段?”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的人呢?嗯?”
“说实话,你不会是在享受吧?”
说话的是时候,她会素手将黑子向上一掷,虚空之中的黑子泛着如同荡漾在水中的春日壁色,光斑化作碎银般的涟漪,恰似微风拂过的春山图。
可她不是春山。
荒唐至极。
这里充斥着她的气息,该死。
十二扇紫檀框嵌琉璃屏风里的内室,有一盏金丝楠木莲花盏,瓣尖垂落千缕金线,每缕末端缀着泪形水晶。
黑夜里,她喜欢熄灭室内所有的蜡烛,只余这一盏。
只因为点燃莲花盏,金线会随着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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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颤;
只因为光线穿过莲花盏时,人的影子会被投在纱帐上,缠成藤蔓的图案。
光晕会在发丝间流淌,她说好看。
光晕会在他的脸上镶上茸茸的金边,她说好看。
光晕会爬上他松开的衣襟,勾勒喉结的轮廓,她说好看……
……
烛火总是会撞上莲花盏,是熊熊燃烧,也好似在呜咽叹息。
简直,荒唐至极!
***
北风卷着碎雪,就算是扬州,也像下刀子似的呼呼刮风。
山里之中地形复杂,水网密布。
闻妍蜷缩在一颗中空树干的天然裂缝之中。
这是一颗在陡坡中段、被雷击后形成的中空巨树。
此树半悬于坡上,周围是陡峭的山壁,下方是荆棘密布的沟壑,极难攀爬,也极不起眼。
她握着手中的剑,还在滴血的剑,有敌人的血,也有自她手臂伤口处流出的血,但她好似没有痛觉一般,还是紧紧握住手中的剑。
上方人头攒动,凌乱的、不成规律的脚步声时隐时现,闻妍不知道,她先碰到是追兵还是救兵。
她只能时刻警惕,握紧手中唯一的武器。
血液的流失让她越来越虚弱,太阳已经西垂,暗夜中气温骤寒,山峰好似在吐露它的獠牙。
意识昏沉,但她必须保持清醒。
怀里的薄荷叶,大半被她嚼食,用来保持清醒。
她不想死在这里,死在荒郊野外成为孤魂野鬼可不行。
今天她本是来对接护送来的物资的,来清点急用的药材,这批足以维持数万将士性命的物资——专治冻疮与刀伤的伤药,能扛饿耐寒的粮食,还有烈酒等等……
颜子衢连打了好几场胜仗,眼看就要将叛军驱逐出扬州地界,但同时,人员的伤亡日愈增加,药材不够的话,那些人她想救都救不活。
所以她催着这批物资,快点再快点……
直到“咻”地一声,短弩射出一箭,直取她的心口!
身边的将领是上战场浴血奋战出来的,当即推开闻妍,箭擦着她的貂裘飞过,钉进身后的石壁上,箭羽嗡嗡震颤。
几乎同时,两侧的山壁后突然响起梆子声,无数黑衣蒙面人从丛中窜出,他们不是山匪,而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是叛军。
身边的士兵们瞬间拔刀出鞘,刀光在雪地里映出一片寒芒。
只是弩弓手先行万箭齐发,死亡的气息,直扑而来!
“撤退!”
领头的镇北军率先反应,举起盾牌突围,刀光霍霍,与黑衣人绞杀在一起。
可黑衣人足有上百,如同潮水般涌来,纷纷持刀袭来。
闻妍身形急退,腰间长剑“呛啷”出鞘,但她毕竟没有武功。
“大人,走!”
身边的将领见状只能放弃物资,他们不能再这里折损兵力。
然而,不幸的是闻妍的右臂中箭,她只觉得她的手臂越来越沉,伤口的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她靠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喘息,这才发现崖边的碎石松动得厉害,脚下的土地正在微微震颤——这是山崩的前兆!
可已经晚了。
碎石“哗啦啦”滚落深渊,地面顿时塌了一块,闻妍脚下一空,身体猛地向后倒去!
等她清醒过来,自己便在这中空树干之上。
山林中有人举着火把,可是她不能出声,因为她不知是敌是友。
山林中,宋鹤言牵着几只狼狗,心中只觉得荒唐至极。
她死就死了,关他什么事!
他为什么要把他养着的狗带到山林里!
荒唐至极!
26. 第二十五章
山林在寒风中摇曳,好似在沙哑私语,又好似苏醒的怪兽,要将迷路者吞入腹中。
颜子衢勒紧缰绳,□□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
泛着金属冷光的马蹄铁上烙印着镇北军独有的徽章。
物资已经被叛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物资可以再拨,但人却不能死而再生。
“我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燃烧着的火光在颜子衢面部凿出深浅不一的沟壑,紧抿的唇线似一把陌刀,他身上还带着战场的肃杀之气。
“继续搜!扩大范围搜!”
扬州地形繁杂,极难展开搜寻。
“沿着河道搜索!”
闻妍会水性,这里河网密布,她或许会跳入河中求生。
河水冰冷刺骨,必须要快点找到她。
颜子衢驱马在山林中疾行,只要范围搜的广,一定能找到她。
一名斥候这时来报:“报!大人,南城门遭遇突袭!”
偏偏在这种时候!
恶心的叛军,他们笃定他一定会去郊外搜救,乘机要拿下扬州城!
“驾!”
颜子衢猛地收缰,玄色披风在夜色中甩出墨浪般的弧度,贴身的战甲泛着冰冷铁血的光。
他胯下战马调转方向,道:“留两对人马,继续搜!扩大范围搜!其他人跟我走!”
扬州城不能被打下来,若不是宋鹤言那个废物退到扬州,他也不会来支援。
南疆那边的城池本就是新纳入版图的,多是不驯,皇家权威影响不够深,正好乘着战事洗牌一番,但扬州不同。
总不能真喂大拿叛军,把刀抵到敌人的手里对准自己,岂不是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闻妍不会死的,她那样的人,绝对不会这样死的。
他们还约好,海棠花开时,一起放纸鸢。
***
系着赤金项圈,四肢矫健有力,它们是一直在宋鹤言府上吃了睡睡了吃的狼狗狗们!
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闪烁,难得和主人亲近的狗狗们异常兴奋。
获得主人的任务,要求根据香熏味寻人的狗狗们个个精神抖擞,势必要最快找到任务目标的狗!
它们争先恐后,飞速疾奔,凭着一股莽劲儿冲冲冲!
宋鹤言策马在后方顺着它们的路线。
——找到了闻妍掉下去的地方。
一处塌陷的山壁。
路很难走,他索性翻身下马。
狗狗们争先恐后嗷呜地叫,疯狂摇着尾巴,企图邀功。
山壁之下一处陡坡,有一中空巨树,像是被雷劈过一般,后又不甘地向上攀枝,扭曲地生长,在这陡峭的崖壁上扎根矗立。
宋鹤言垂眸,看向下方影影绰绰、躲避在树荫之下的、熟悉的影子,空气中有血腥味,她受伤了。
呵。
他就说,跟颜子衢一起共事有什么好的,那种废物,连想保护的人都给不了安全。
以为和颜氏断绝关系,投军拜将,就能脱胎换骨了?
可笑至极。
当年他只是稍微动动筋骨,就被抓进地牢里,还要皇室和颜谷南的人一起捞出来。
运送物资这种事情怎么能一层层接收呢?
只要中间多过手一个人,消息的泄露就都十倍的概率。
这叛军怕是闭着眼睛获得的消息的吧!
颜子衢,不过是一条效忠皇室的蠢狗。
他们不会以为现在皇帝还能牢牢坐在这皇位上,是因为所有人惧怕镇北王的军队吗?
世家是忌惮,也不想鱼死网破,可是,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不想皇权独大。
同时,世家从来都不团结,他们精明算计,却又怕别人占了便宜。
这家不想吃亏,那家不想打水漂,所以长宁长公主才能在夺嫡之中直接扶着她的弟弟上位。
可是却又异常的默契,不让一家独大,也不让一家灭亡,维持整体之间的平衡。
仔细想想,这个注定短命的皇室血统一代一代下去,又怎么能制止世家的扩大呢?
所以,任何站在皇室一派的氏族,难道不算是蠢货吗?
甜头还没尝到多少,皇位上就换人了,但是自己得罪的人可还活着长久呢,有好多的时间来跟他算账!
南疆战事,他宋鹤言掌管期间,朝廷没有拨过一次物资,他们要他宋鹤言在这里耗死。
他怎么能如他们的愿呢?
本来都已经部署好了,他要把他们一锅端了,然后挟秦王登上帝位,再将秦王弄个半死不活,这样他就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将英国公府以及相互依附的氏族连根拔起!
不是喜欢默契地一起做幕后渔翁得利者吗?
那就一起去死吧。
他们怎么对待他母亲的,他要千倍百倍的还回来!
可是……
秦王这个对他言听计从的蠢材居然要他成为调虎离山上的弃子,不用想都知道是英国公和太后在背后出的主意。
现在,他连唯一的听话的优点都没有了,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说起来,一个为爱倒戈阵营的人,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相信?
宋鹤言向中空巨树的方向扔下绳索,道:“是我,你还要在那里观察多久?”
“不是说喜欢我这张脸吗?难道死里逃生了一回就认不出了?”
“绳索的一端已经牢牢地系好,你自己爬上来吧。”
等了一会儿,闻妍才从隐蔽处探出头。
月亮也从云层中探出来,宋鹤言没有点燃火把,在月色下,他那袭通体无杂色的裘衣,裘毛在朔风中拂过他下颌。
裘领簇拥的脸庞映着月光,眼尾天然带着薄绯,像是用胭脂笔轻轻扫过。
内里是烟青色锦袍,织金暗纹在风起时流转着水波似的光晕。束腰的鞶革是进贡的犀角带,带扣镶嵌着七颗渐变色的月光石,整个人泛着清贵之气。
他穿的,都是她挑选的衣裳款式。
是她喜欢的样式。
闻妍看着他,他身后的狗狗们也看着她,从她这里看过去,上方是一双双透着幽光的眼睛。
狗狗眼?
她轻笑:“我想到你会来。”
宋鹤言挑眉:“哦?我只是碰巧出来散步,毕竟,有人让我在一个方寸之地待了那么久,出来透透气罢了。”
散步?
散步到深山老林?散步到扬州主城千里之外?散步到山壁之上?
他还是这样嘴硬。
“我还活着,你开心吗?”
无聊的问题。
宋鹤言双手抱胸,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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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昂,错开她的视线:“当然……不开心。”
“我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仅此而已。”
真的吗?可是怎么带那么只狗来寻呢?
口是心非。
看吧,只要强硬地闯入他人的世界、强硬地让他的世界充斥她的气息,就算起初再不耐,他总会渐渐有一种习惯
——习惯她在身边的感觉。
闻妍将手上的手臂交叠在身前,道:“我受伤了,没力气拉着绳子爬上来。”
“所以?”宋鹤言微微眯眼道。
“所以,你下来,救我。”
她直视他的眼,任由他完完整整一个人呈现在她的眼中。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对你言听计从吧?”
这里不是荣和山庄的寝殿,不是她开展一个巴掌一个蜜糖的地方。
现在,是该她求他,求他救她!
闻妍依旧笑着,不理他的反问,继续重复:“下来救我,宋鹤言。”
宋鹤言咬牙切齿:“拜你所赐,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救不了内舍大人,更没有武功下来救高高在上的内舍大人。”
他绝不会下去的,她就是仗着他舍不得她,她一直在一次次试探他的底线。
可是,她根本就只是喜欢他的脸,一张像她在意的短命鬼的脸!
他讨厌她那经常恍惚的眼,这让他觉得自己在犯。贱。
“救我,快点,我觉得好冷。”
很显然,下方的闻妍对他说出的话根本就懒得搭理,固执地要他变成一只听话的狗。
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他就兴冲冲地冲上去。
就像旁边那几条狗一样。
“你要是再重复一句,我就把你丢在这里,反正颜子衢找你找到一半就走了,他着急地去建功立业呢……”
突然,宋鹤言停下了嘲讽。
他耳朵一动,附近有异常的窸窣声。
——是枯枝被踏碎的动静,有人在靠近!
他眼底一冷,嘴角弯起:“你说,是救兵先到还是你的追兵先到?嗯?”
“我不在乎,反正你到了。”
她的眼睛是漆黑色的,盯得她的眼睛看久了,不自觉地想溺在这幽潭之中。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既然招惹了他,那就别想死得痛快。
在暗箭从不远处发射出的同时,宋鹤言手腕一转,将手中石块射出精准有力地转变箭矢的方向。
最后暗箭直直坠下底下的江河之中。
那人见一击不中,又连发几箭,宋鹤言足尖一点,纵身往下一跃,直扑闻妍所在的位置,一把揽住她的腰肢,跳下悬崖!
如同被折断羽翼的坠落的鹤鸟。
失重感让闻妍克制不住想要尖叫,但开口就是:“我怕疼!宋鹤言!这么高掉下去,就算下面是水也很疼!”
“疼死你算了。”
她现在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像是要嵌入他的身体里一般。
温热的鼻息与冰冷的狂风一起交错,下坠的气流在冲击,俩人的气息却在厮磨。
他好像要和她一起共赴死亡一般。
“你看,现在是你落在我手里。”
“我把你藏起来,关起来,没有人知道你在我这里。”
“别人都会以为那个风光一时的内舍大人,已经掉下悬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