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攻略的她》
1. 无情道
七月的天,刚下过雨,地上还湿漉漉的,有些积水。
姜灵蹲在地上,裙摆被浸湿了些,她也没管,拿着根细细的树枝,把地上的蚯蚓往旁边的花丛里挑。
似乎是因为不太喜欢蚯蚓,她一边挑,一边捂着嘴,像在忍着干呕的样子。
她手边放着一把剑,
那剑发出一阵白光,随后剑中传来一道声音:“等你师尊出关有这么无聊吗,怎么还玩上蚯蚓了?”
今天是姜灵的师尊出关的日子。
姜灵早早地就到了师尊的居所前,等着他出关,但因为她来得实在太早,所以还要再等一会。
剑是姜灵的本命剑,说话的则是里面的剑灵。
剑灵道:“别玩啦。”
“没在玩,”姜灵声音恹恹:“天气太热了,如果不把它们挑回土里去,就留它们在地上,它们会被活活烤干的,很可怜。”
剑灵顿了下:“但你好像不太喜欢蚯蚓,感觉你都快要吐出来了。”
姜灵没否认:“这种软软的虫子都有点吓人。”
这话一落,
剑灵看着姜灵,沉默了一会。
黑发金瞳的少女还蹲在地上,把蚯蚓一条一条往土里拨弄,她很专注,但因为太过专注,看起来有一点微微的木讷,又因为忍着干呕,所以眼眶有了一点不太明显的泛红。
好半晌,它才说:“你好像有点太善良了,这样修无情道,能大成吗?”
*
姜灵是几天前才开始修无情道的。
她虽以人身示人,但本体却是条龙,这世间唯一的一条龙。
许多年前,龙族被天道诅咒,全族都陷入了沉睡,被封印在了东海海底,唯有姜灵侥幸逃过一劫。
但她那时还很年幼,化作人形就只有人类孩童六七岁的模样,这样小的孩子,若流落街头是断然活不了多久的。因此,一位心善的仙门长老将她捡了回去,将她收为弟子,教养她长大。
前不久,
姜灵听说有个秘境,在秘境里能找到解除龙族诅咒的方法。
于是趁着师尊闭关,她进了那秘境。
后来解除龙族诅咒的方法确实找到了,
但没想到是修无情道——
秘境里有一把剑,是上古无情剑,剑中有失传许久的剑诀,叫太上忘情。
剑中的剑灵告诉她,只要和它绑定契约,就能入无情道,修太上忘情诀,等到无情道大成,便能解除龙族的诅咒。
姜灵原本还想犹豫一下,但那剑灵自己就认主了,说她有一颗传说中的七窍玲珑心,是修习太上忘情的天选之人,于是强行和她绑定了契约。
就这样,姜灵入了无情道。
那把上古无情剑则成了她的本命剑。
*
虽然是被强行绑定的契约,但姜灵并不抗拒修无情道,对此也没觉得不高兴。
相反,想到如若有一天,她的同族可以苏醒,也看一看她看过的人间山河,她便觉得修无情道也不错。
这时候,听见剑灵的话,姜灵认真思索了一会。
然后她和剑灵说:“目前我的修为还没下跌呢,就这样继续修行,应该可以大成。”
无情道有许多分支,太上忘情则是其中的一种。
修习太上忘情诀,并不需要断情绝爱,对万事万物保持冷漠,而是要对万物态度如一,不能对任何人事物偏私。倘若对谁产生了过分的私情,被情所困,那么不管是什么情,都会动摇道心,修为下跌。
这几天,
姜灵正常和人交际,修为仍旧停留在筑基五境,确实没有下跌。
但即便如此,剑灵却还是有些发愁。
姜灵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很适合修太上忘情,因为这样的人心思澄澈,难生嗔痴欲。但她太过纯善,太容易怜悯万物,今天怜悯地上的蚯蚓,明天怜悯身边的人,剑灵便很担心她会对谁由怜生爱,偏私毁了修为。
它想到这,
突然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样,问姜灵:“对了,那你对你师尊——”
剑灵想问姜灵,她对她师尊是什么感情。
它和她才结契不久,对她的事算不上太了解,只知道她有位师尊,是这位师尊将她教养长大的,两人相处了近十年。
这十年间,她对她师尊是否产生了什么感情?
例如亲情。
世间感情太多,
亲情、友情、爱情,不管哪一样都是私情,容易让人偏执,是修习太上忘情的阻碍。
剑灵心中这样想着,但还不等它将话问完,下一秒,就听见面前的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门被从里面打开。
是姜灵的师尊出关了。
*
当世有仙宗无数,
天云宗则是这无数仙宗之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姜灵的师尊是天云宗中的长老,名叫徐梦鹤,旁人尊称他为和明真人。
只不过,和明真人有些特殊。
他辈分很高,就算是宗主到了他面前,也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师祖”,并且他修为也很高,如今已有大乘期,只差一步便能成仙,但他并不出世,也鲜少插手宗中事务,平日里隐居在山中清修,很少有人见过他。
但所有人都听说过,徐梦鹤的样貌很独特,很好辨认。
他白发灰眸,唇色也淡,像由冰雪堆出来的美人;然而他五官十分柔和,看人的时候总是三分笑,因此冰雪般的疏冷圣洁中,又带了几分温和。
今天他穿了一身黑衣,因此全身上下一眼望去,只有黑白两色。
唯独他喉结上有一粒小小的红痣,不怎么显眼,但应该是他身上唯一鲜艳一点的颜色了。
姜灵看见他出来,便放下了树枝。
她刚要站起来和他打招呼,
然而还未出声,却突然听见剑灵给她传音。
因为和她绑定了契约,所以剑灵给她传音的时候,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这时候,剑灵几乎要在她脑子里喊起来了:“这就是你师尊吗?”
姜灵迟疑了一下:“嗯,怎么了?”
剑灵语气不明:“你觉得你师尊待你如何?”
“师尊将我捡回来,将我养大,教我读书修行,”姜灵不知道剑灵怎么问起这个,但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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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实回答:“他是很温柔的人,待我很好。”
剑灵“唔”了声:“我是上古无情剑,所以能感应到旁人的感情,有时候可以感应到,这人对你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刚才我感应到了一些信息,虽说他对你很好,但他对你的好,都是有目的的。”
它感应到的信息是——
徐梦鹤把姜灵带回天云宗,是为了得到她的心。
姜灵的心是七窍玲珑心,千万年来都是极为罕见的,若谁能将它取出,便能飞升成仙。
徐梦鹤虽已是大乘尊者,距飞升仅一步之遥,但如今天道有异,天地间灵力稀薄,已经足足一千年不曾有人飞升,但徐梦鹤大限将至,倘若再不飞升,便要陨落。
天云宗的地底,镇压了一只祸世妖邪,是徐梦鹤用自己的修为镇压的,倘若他死了,那妖邪出世,将生灵涂炭,将人间变为炼狱。
某种意义上,徐梦鹤是个好人。
但他怜悯众生,却唯独不怜悯姜灵,将她带回天云宗也好,养了她十年、悉心教导她也好,都是为了得到她的心。
七窍玲珑心极为特殊,取出以后,姜灵并不会死,但会成为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修为废尽,病魔缠身,生不如死。
而且玲珑心并不能直接取出,必须要让姜灵对他动感情,只有全然动了感情,才能取出。
“要你动感情,这感情可以是亲情,也可以是友情或是爱情。”剑灵说:“他选择用亲情攻略你。”
这话落下,
剑灵却没听见姜灵的回应。
它看向姜灵,发现她正垂着眼,盯着脚尖,似乎若有所思。
是难过了吗?
剑灵虽为无情剑,但见过太多不同的情感,因此可以推断出她的心情,于是道:
“你本来就要修太上忘情,不能为情所困,为情所累,所以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你都要学会放手。而且,正好你如今修习太上忘情,只要你不动私情,他就拿不走你的心。所以你也别太难过了……”
姜灵听它说到这,愣了下:“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啊,”剑灵顿了下:“算是吧。”
“谢谢你,”姜灵偏了偏头,金色的眼睛亮亮的,像透亮澄净的琉璃:“但是我不难过。”
剑灵:……?
师尊对她的好都是假的。
姜灵对此有些惊讶,但没什么难过的感觉。
她想了半天,才说:“其实这是件好事呀,我为什么要难过呢?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要修无情道,是要斩断私情的。所以,倘若师尊对我的好都是真的,他一定会很难过的,师尊人很温柔,我并不想让他难过。”
这话一落,
反倒是剑灵愣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它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姜灵的那颗心叫做七窍玲珑心——
因为她的心,通透如琉璃,最为澄澈干净,也最为坚硬。
或许对于她来说,无情道大成是可以实现的。
剑灵沉默了一会,语气提高了些:
“那从今天开始,不管他对你多好,不管他如何攻略你,你都得心如铁石,毫不动容!”
2. 因为
这边厢,
姜灵在和剑灵传音,你一句我一句,正说得入神。
那边厢,
徐梦鹤走出来,视线扫了一圈,才找见姜灵的影子。
她蹲在地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旁边是个石桌,半人高,挡去了她大半身影。
徐梦鹤走过去:“灵灵。”
这声线柔和,但像玉石一样,总让人觉得温润中又带了点冷感。
姜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手忙脚乱地把剑藏起来——
无情剑是上古至宝,因故被神仙们丢下了凡间。
和她结契后,剑灵才和她说,它不会害她,但因为种种原因,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带走了无情剑,与它结了剑契,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在修无情道。
倘若让人知道了,她和剑灵之间的契约会自动被摧毁,不仅如此,剑灵会消散,她的神识也会和剑灵一起消散,从此后变成没有意识的傻子。
这对剑灵和她来说,都不是好事。
因此姜灵不敢在人前拿剑。
此时,她用了点法术,将剑藏进了眉心神宫。
眉心神宫便是修士的识海所在之处,可以储藏少量物品,用法术就能将东西放进去,想拿出来时,只需要起心动念,东西就会凭空出现在手中。
藏好了剑,姜灵才站起来。
一转过身,就看见徐梦鹤已经走到她身前来了。
两人现在面对面,姜灵低声道:“师尊。”
她这样显得有点鬼鬼祟祟。
徐梦鹤因此多看了她一会,温和问:“怎么躲在这,在藏什么?”
姜灵有点心虚。
她不敢多看他,所以垂着眼睛,一边说话,一边摊开手,让他瞧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没什么。师尊今日出关,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姜灵虽是由徐梦鹤教养长大的,但她性子温吞内向,所以对他算不上太亲近,相处起来,总像是隔着一层纱,更不会主动逾矩,更多时候,都是徐梦鹤主动找她,关切她,扮演一个包容细心的师尊。
就像今天这样,倘若换做旁人,都是徒儿主动等师尊出关,姜灵则是被徐梦鹤叫过来的,过来了不说,还要规规矩矩问一句有什么吩咐。
她性格如此,徐梦鹤已经习惯她这样,
听见她这么问,他笑道:“闭关期间都没见到你,所以叫你来看看。但也真的有一件事要问你。”
“师尊您说。”
“无情剑。”
姜灵听见这几个字,心脏瞬间漏了一拍。
她捏了捏手指,差点以为是刚才藏剑被他发现了,
但好在下一秒,又听见他接着道:
“你前些日子去的那秘境,里面有一件上古至宝,叫无情剑。我此次出关,便是听闻无情剑被人带走了,已然认主。所以想问你,可有看见是什么人带走了这剑?”
是我。
姜灵心里回了一句。
她带走了无情剑,但不能说,这时候师尊问起来,她还不得不撒谎。
姜灵有点愧疚,并且更心虚了:“我、我不知道。”
这话说完,
徐梦鹤那边安静了一会。
姜灵忍不住抬眼,就发现他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姜灵其实很不会撒谎。
她虽然有些温吞内向,但平时说话时,那双金色的瞳孔是喜欢看着人的,澄澈得像琉璃一样。这时候,她目光躲闪,只要与她熟悉一些,就能发现她的不自然。
是撒谎了吗?
但姜灵一向真诚,十年间,她不曾说过什么谎。
徐梦鹤亲手教养她,插手了和她有关的所有事,她身上穿的每一套衣服,都是他亲手挑选的,他为她梳过头发,给她做过吃食,即使她对他表现得不够亲近,但那也是性格所致,他足够了解她,在他面前,她是摊开来的。
师尊沉默着,深灰色的眼睛看着她,视线像一把刀,似乎将她剖开来,一寸一寸审视,又像一双手,力道温柔,却一寸寸触摸过她的血肉、她的骨头、她的灵魂。
姜灵被看得头皮都在发麻,心跳都变快了许多,
她甚至不敢挪开眼,怕被发现什么,就在她快要遭不住的时候,才听见徐梦鹤笑了下。
姜灵不可能骗他。
徐梦鹤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嗯。没看见便没看见罢。”
她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兴许只是刚才的沉默将她吓到了,徐梦鹤看着她,像往常一样,要摸一摸她的发顶。
这是从十年前就养成的习惯,他安抚她时会摸一摸她的头,姜灵虽不会主动和他亲昵,但她喜欢被他摸头发,每一次都会低着头,让他摸,有时候因为高兴,头顶的龙角会藏不住,冒出来。
徐梦鹤习惯性地抬起手。
但这次,还不等触碰到她的发丝,就看见姜灵偏开了头,避了一下。
徐梦鹤的手一下就摸了个空。
他看着她,手在半空中顿住。
*
姜灵其实也不想避开师尊的手。
但她撒谎了,骗了人,把无情剑藏在了识海里。
师尊若是摸她的发顶,怎么也能感受到一点无情剑的气息,她不敢让他摸,又怕再继续呆下去会露馅,于是赶紧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
回到房间后,
姜灵才又把无情剑拿出来。
无情剑在识海里时,剑灵是无法与她交流的,现在被拿出来,剑灵才出声道:“吓死我了。”
姜灵:“回来了,你不要怕。”
剑灵:“他要是摸上来,感应到什么,咱们就完了。但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会主动避开你师尊的手,按你的性格,你难道不怕他会觉得你疏离,因此难过吗?”
姜灵很诚实:“想过。”
离开时,她看见师尊隐隐错愕的表情,就担心过,师尊被她避开,是不是会难过?
但她很快又否决了这想法。
师尊为人温和,但对谁都有距离感,而且他有些洁癖,不喜欢触碰旁人,更遑论碰别人的头发了。
有一回,师尊除魔,手被那魔修的头发拂过,回来后师尊净了好几次手。
有时候,师尊触碰过她,给她梳完头发,也会淡笑着用帕子擦一擦手,她一直不明白,为何这样的事师尊好像不喜欢,却还要做。
现在她明白了,或许师尊其实也并不喜欢触碰她,只不过是因为师尊想要她的心,所以一定要亲近她,与她亲昵。
她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便觉得往后可以尽量不与师尊有肢体接触。
他要触碰她时,她应该识趣一些避开。即使没有这些亲昵的举动,她对他的尊敬也不会少。
姜灵和剑灵说:“师尊很好,所以,其实我不希望他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剑灵有时候觉得她好心得过分,太会为旁人考虑。
它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
“其实没多少人见过我。人们辨认无情剑,并不是看我长什么样,而是我身上的气息。所以你可以拿着我,不用藏进识海,当务之急是找个东西掩盖住我的气息,否则就算把我藏进识海,别人和你呆久了,还是会感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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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用来掩盖气息的东西并不多。
除了几样稀世奇珍以外,就剩下一样东西,叫做隐息符。
但姜灵不是符修,只会一些基础的符术,像隐息符这种高阶的符,她画不出来,得拜托符修同门帮她画。
而且这符要用在剑上,用纸画不太妥当。
姜灵思来想去,准备先去炼器阁,找一块玄铁过来,或是灵玉,然后做一道铁符或是玉符,和剑坠子一样挂在剑上。
剑灵说:“你带我去吧,只是在外面停留一会,不会有人发现我的。”
姜灵有点犹豫。
剑灵又说:“我想选一块好看的牌牌挂身上。”
姜灵最受不了旁人这样和她说话,这样和她提要求,她一定会答应。
因此黑发金瞳的的少女想了一会,便点头:“那好吧,咱们小心一点。”
*
去练器阁的路上,姜灵买了一些甜滋滋的灵果。
剑灵看见她这样,就知道她要去干什么了。
它会觉得她好心得过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天云宗的后山,有不少灵兽。
这些灵兽虽在天云宗中,却无人饲养,因为并非什么高阶灵兽,修士们觉得养了是浪费精力和粮食,所以任由它们在后山自生自灭,只要不出来作乱,也就不赶尽杀绝。
姜灵有空的时候,总会买一些灵果,绕路去喂一喂它们。
灵兽们虽然灵智未开,但因为她总喂,所以也能认出她。
剑灵跟着姜灵的第一天,看见一只大型灵兽朝着她扑过来,吓得差点控制着剑,把那灵兽捅对穿。
结果那灵兽是过来蹭蹭姜灵的,一扑到她身边,就迅速收起了獠牙,摇着尾巴匍匐在她手掌底下,用自己的皮毛蹭她手心,身后还跟了一群,这些灵兽们都很喜欢她,排着队翻起肚皮等着蹭。
捧着灵果到后山的时候,
姜灵在兽群中看见了一个身影——
是个男人。
说是男人也不贴切,这人看起来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穿着一身鹅黄色锦衣,这颜色并不算太张扬,恰到好处,看着很舒服,但他衣服上绣着银线,阳光下一照,波光粼粼的,便显得很招摇了。
这人长相也很招摇,漂亮到招摇。
皮肤白,桃花眼,鼻梁很高,淡粉色的唇。
见姜灵看他,他便朝着姜灵露出个笑,像打招呼,虽然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但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有梨涡。
姜灵知道他。
这是天云宗中一位长老的亲传弟子,符剑双修的天才,名叫郁翎。
他的长相很惹眼,容易让人生出好感,但听宗中人传言,他脾气并不怎么好,是出了名的招摇又乖戾。
但他若真的恶劣,怎么会在这喂灵兽呢?
姜灵虽没和他搭过话,但已经一连好几天看见他了。
她总觉得是宗中传言有误,实际上他并不是什么乖戾的人。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
她听见剑灵传音:“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不你猜他这种天才,每天那么忙,去哪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在这喂灵兽,还每次都被你碰见呢?”
姜灵:“嗯?”
剑灵啧啧了两声。
然后它意味深长地说——
“因为他也想攻略你。”
*
另一边。
徐梦鹤回到卧房,下意识要净手。
然而指尖触碰到水面时,动作又突然停住。
他垂眸静静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想起来,姜灵刚才避开了他的触碰。
十年来,头一次。
3. 与我当朋友吧
姜灵很少主动和人搭话。
倒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因此,这么多天以来,她每次喂灵兽都能看见郁翎,但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甚至感到有些局促,所以刻意不将目光往他身上放。
这时候听剑灵说他也想攻略她,她这才忍不住往他那多看了几眼。
剑灵给她传音:“看清楚了吧?记住他这张脸,以后见到了绕道走,这可不是什么好……”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意。
剑灵想这么说。
但话还没说完呢,就卡壳了,因为姜灵直接朝郁翎那走过去了。
剑灵:?
下一秒。
就看见姜灵蹲下身,和郁翎打招呼:“……你好。”
大约因为和人主动搭话的次数实在太少,姜灵连打招呼都略显笨拙生涩,
谁和人打招呼的时候,会就这样硬邦邦地来一句你好呢?
早听说姜灵有些木讷,但没想到能木成这样。
郁翎将视线挪向她,却露出一个很乖巧亲和的笑:“怎么了?”
姜灵来找他,其实是想看看他有什么难处。
他想攻略她,无非是为了得到她的心,然后成仙。
但在当下这个世道,成仙并不是一件非常令人向往的事情。
已有千年不曾有人飞升,成仙这个概念都变得很飘渺,而如今天道有异,但凡懂一些常识的修士都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成了仙,也未必过得比凡人修士好。
因此,很多修士并不是特别急迫地想成仙,除非是不得不成,就像徐梦鹤那样,不成仙就要陨落了。
郁翎这样的天才,又为什么想成仙?
姜灵想知道。
但这时候,听他问了这么一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
毕竟他都还没找她说话呢,她总不能直接上去就问。
于是姜灵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欲言又止,局促起来。
郁翎还看着她。
他的眼型很漂亮,像桃花眼,瞳孔的颜色不算黑,更像琥珀色,阳光下有点蜂蜜的光泽,和他的长相一样,甜蜜惑人。
见她欲言又止,他脸上笑意更大了,梨涡显眼,语调慢条斯理:“到底怎么了啊?”
姜灵:“……”
姜灵像个无措的老实人,被追问了这一句,耳根都热起来:“没、没事。”
她琢磨着要说些什么,但突然有只灵兽凑到她脚边打了个转,然后咬了咬她的裙角。
它看起来并不饿,想来是郁翎喂过了,不管他喂它们的目的是什么,但他还是让它们填饱了肚子,不是吗?
姜灵看着它,此刻倒是突然没了那种没话找话的尴尬,因为她突然觉得,她确实有话该和他说。
于是她非常真诚地说:“你人很好。”
这次换成郁翎愣住了:“嗯?”
他表情空白了一瞬,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但随后又很快调整好,偏了偏头:“哪儿好?”
这话落下,
他看见姜灵指了指那些灵兽,就听见她很认真地说:“它们经常挨饿,你人很好,会来喂它们……谢谢。”
所以又是主动找他搭话,又是欲言又止,琢磨了半天,最终就是为了和他说这个?
和他道一句谢,然后说他是个好人?
郁翎笑意不变,乖巧又亲和,等她走了以后,却突然弯着眉眼,嗤笑出声。
他?
好人?
郁翎嗤之以鼻,随意踹开了脚边的灵兽。
*
喂完灵兽,姜灵来到炼器阁。
她拿着几块玉料和铁石,让剑灵选。
但剑灵现在已经没有心思给自己选挂饰了,它苦口婆心:“你这样不行,你怎么还去主动找他呢?他要攻略你,心怀不轨,要拿走你的心,你应该离他远点,最好绕着他走!”
姜灵将话听进去,思考了一会:“会有感应错的可能吗?”
剑灵:“什么?”
“我觉得,他好像不是很想攻略我。”姜灵说:“师尊想攻略我,所以把我带回来,把我养大,对我细致周到。可他只是连着几天出现在我眼前,也没有主动找我说话,而且刚才和他说话,我感觉,他对我并无所图,好像没有什么意图。”
姜灵只是对人类的感情有些迟钝,有时候需要过一道弯,反应慢些。
但她不笨,这些东西还是能很有条理地分析出来的。
剑灵原本想说他那是钓着你。
但仔细想想,姜灵的话好像也不是没道理,如果不是知道他想攻略她,她又在那发善心,那么她应该永远都不会主动和他搭话。
她这样的人,最难钓了。
而她主动和他说话,他也没抓住这机会,顺杆往上爬。
而且现在姜灵来炼器阁,他也没跟上来。
因此它也有些犹豫了。
嘶。难道真的是它感觉错了?
剑灵沉默着思考起来。
姜灵倒没怎么上心,她选了几个适合用来制作隐息符的材料,然后摆到面前,和剑灵说:“好啦,你别想那些了。来选一个,你喜欢哪一个?”
*
剑灵最终选了一块黑色的玄铁。
它的剑柄是黑色的,挂黑色的玄铁,颜色比较合适。
姜灵对此没什么异议,等它选完了,就拿着那块玄铁去结账。
炼器阁里会售卖一些制作法器的材料,以灵石标价,根据材料的品质,从便宜到贵,价格不等,但只有宗中的弟子和长老可以购买。
姜灵平时来买材料,都是直接挂在徐梦鹤的账上,不用当场付灵石,每隔半月,炼器阁的人会会把账本拿去给徐梦鹤看,徐梦鹤会结账。
因此,
结账的时候,炼器阁弟子看见她,就要把这块玄铁记在徐梦鹤账上。
姜灵看他掏出记录的簿册,这才突然想起来,她这是在给无情剑买东西。
师尊对她很关注,平时会看她都买了些什么,有时候她来炼器阁买东西,他会问她是不是缺什么法器了。但这玄铁,若是让师尊看见,就很难解释了。
她瞒着他无情剑的事,本身就很心虚,更怕他到时候会问她买这玄铁做什么。
这时候,看见那弟子要落笔,她突然道:“等等。”
那弟子抬头:“小姜师姐,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徐梦鹤辈分很高,连宗主到他面前,都得叫一声师祖。
他就姜灵一个徒弟,按理说,姜灵的辈分也很高,寻常弟子见了她都要行大礼,叫她师伯。姜灵觉得这样太奇怪了,每次别人给她行大礼的时候,她都不自在极了,最后还是让他们叫师姐,于是宗中人并不称她师伯,而称师姐,显得像同辈。
其实大家伙想管她叫师妹,毕竟她入门太晚,人缘也不错,有时候木木的,但心太好,和她接触过的人,大部分都忍不住想多照顾她一些。但叫师姐已经很过分了,是万万不能叫师妹的,那辈分就乱得没边了。
这时候,姜灵心虚地摇头:“不不,我就只要这块玄铁,但不挂我师尊账上。我用灵石付。”
但她长久不用灵石付账,甚至都没放一些在识海里,还得回去拿:“这玄铁你帮我留一下,别让别人把它买走,我回去拿了灵石就过来,行吗?”
那弟子有些为难:“可以是可以,但……”
话音未落,
突然有个钱袋子被扔过来,直接砸到了桌上。
那弟子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往后看,才发现扔钱袋子的人是郁翎。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刚才还不在这。
也不等那弟子说话,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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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就指了下那块玄铁:“我买了。”
那弟子更犹豫了。
这位是出了名的恶劣,这回是要抢姜灵看上的东西吗?
他支支吾吾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还不等他说话,
郁翎就非常自然地走过来,把那块玄铁拿走了。
下一秒,他转过身,把东西塞进了姜灵手里,笑得很乖巧:“送你吧。”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别说姜灵了,连那弟子也愣住了。
没想到郁翎居然会主动帮人付账——
倒不是因为这玄铁价格高昂。
毕竟郁翎进天云宗之前,是一位皇子,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入宗后又是头一等的天才,平日里各种宝物拿到手软,不管是凡尘俗世的金银,还是修士间流通的灵石,他都不缺。
那弟子感到惊愕,主要是因为郁翎实在恶劣,人缘很不好。
说不好也不贴切。
主要是他这人很挑剔,平等地厌恶所有人。
起初他进天云宗的时候,想要与他交好的人不计其数。
男修们看他根骨好,实力强,想要和他结交,但郁翎一上来就踹翻了好几个,说不和废物玩;
女修看他样貌好,不乏有人想与他当道侣,到他面前去向他剖白心意,郁翎笑眯眯听完,然后用剑指着对方眼睛:“为何喜欢我?你觉得我好看么?那我把你眼睛挖下来带在身边,这样你这眼睛可以天天看着我,如何?”
他几乎对所有人都这样,
久而久之,就很少再有人敢上赶着和他接触了。
传闻他讨厌太弱的,讨厌巴结他的,讨厌上赶着的,讨厌男的,讨厌女的,讨厌路边的狗,讨厌树上的鸟,讨厌老人,讨厌小孩,讨厌聪明人,又讨厌没他聪明的,更讨厌笨人和迟钝的人。
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人是他不讨厌的,
他这性格,怎么会主动帮人呢?
更何况,小姜师姐的确有些迟钝,应当是他最嫌弃的那类人才对。
那弟子看他帮姜灵付账,和见了鬼一样,很疑惑但不敢问。
姜灵也很疑惑。
反倒是剑灵给她传音:“我没感觉错,他就是要攻略你!之前可能是没找到机会,所以他没动作,现在你一需要帮助,他就上赶着来了,他肯定刚才就一直在暗处跟着你,观察你,所以你一说没带钱,他就出来了。悄无声息的,好像个鬼,噫。”
姜灵:“……”
姜灵垂下眼睫,默默把那块玄铁收好,和郁翎说:“谢谢。”
郁翎笑容甜蜜:“不是刚才还说我人好吗?不用谢。”
姜灵想了一会。
她还是忍不住试探:“你如今帮了我,想要我怎么回报你呢?”
郁翎笑容更甜蜜了。
他的长相实在是很迷惑人,任谁见他的第一眼,都会被他这张脸吸引,觉得他十分漂亮,且乖巧亲和,就像是邻家少年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根本想不到这皮囊下,性格有多恶劣。
此时他露出这样的笑,把旁边那弟子都给笑迷糊了。
那弟子一边觉得他看起来很好亲近,一边想着他的性格,觉得毛骨悚然,也不知道他这是在唱哪出。
结果正疑惑着,就听见这人十分无辜,且十分具有欺骗性地,对着姜灵说:“你也看见了,宗中的人都对我有些偏见,觉得我很恶劣,所以他们都疏远我,见到我都怕得不行。”
那弟子:?
那是偏见吗?
他都不敢说话。
结果一看姜灵,
姜灵听得很认真,还在点头。
郁翎看着她,左脸的梨涡若隐若现,笑得十分纯良:“你是第一个说我人好的,若要回报我……”
他帮她拂平衣袖处的褶皱:“那就与我当朋友吧。”
4. 外表真诚又无害
姜灵答应了郁翎。
所以她莫名其妙多了个朋友。
离开炼器阁的时候,剑灵都着急了,在她耳边念:“他明摆着就是要用友情攻略你,你怎么能答应他?”
姜灵低声安抚:“没关系的,你别怕。”
剑灵冷飕飕地:“我怕什么?”
少女金色的眼睛很透亮:“怕他将我的心取走。”
她安抚似的拍了拍剑柄:“不用担心,你就相信我一些罢,既然要修习太上忘情,我便会努力一些,不为私情所困,这样他也取不走我的心。”
剑灵被噎了一下。
其实姜灵的好心和温和体现在各个方面,不光是对徐梦鹤和郁翎如此,对待它也是一样的。
它刚才语气很急躁,换做旁人恐怕都不高兴了,但她好似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反而还非常真诚地安抚它,以至于剑灵又愧疚起来。
它原本想和姜灵说,就算郁翎取走她的心,到时候变成残废生不如死的人也不是它,而是她,它有什么可担心的,它才不会担心她。
但这时候,话到了嘴边,它又说不出来了,恨不得给自己来两耳光,真该死,它不应该这样和她说话。
它都有点无奈了。
好半晌后,它才又好声好气说:
“我知道你好心,觉得郁翎有难处,答应他当朋友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他。
“但你觉得他可怜,他未必觉得你可怜,选择用友情攻略你,说不定还是因为嫌弃你呢,觉得你迟钝,不想像徐梦鹤一样给你当爹照顾你,也不想和你相恋。这人坏着呢,和黑芝麻元宵一样,你可千万要多几个心眼,别被他骗了。”
姜灵忍不住问:“为什么是黑芝麻元宵?”
剑灵顿了顿,心想——
因为他心黑。
像黑芝麻元宵一样,外表看起来纯良又诱人,甜腻腻白生生的很可口,但一掰开,就会发现里面黑透了。
*
玄铁石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铁石,形状并不规则,表面也凹凸不平,如果要做成符牌,还要打磨,先把它变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牌才行。
于是姜灵回到住处后,就开始打磨玄铁石。
这活不难,只要手里有工具就能做,但比较繁琐,需要花一些心思。
因此,姜灵打磨的过程中小心翼翼的,很认真,剑灵和她说话,她都没应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放在袖中的传讯符突然震了下。
传讯符是玉符,天云宗中的修士人手一个,用来彼此传递消息。
而传讯符传讯的方式也很多样,可以传递文字讯息,也可以传声,甚至还可以传递身边的实时画面,哪怕同门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拿着传讯符传视讯,交流起来也能像面对面一样。
只要有灵力的地方,传讯符就能运作。
它震动的时候,就代表收到了别人的传讯。
姜灵感觉到动静,动作稍微顿了下,一侧目,就发现天已经快黑了,不知不觉她打磨这玄铁石已经很久了。
她脖子都有些酸了,擦擦手,把传讯符从袖中拿出来。
打开一看,
就发现是师尊在给她传讯,传的是实时声讯。
姜灵愣了下。
师尊其实很少给她传声讯,一般都是发文字讯息更多,她有点疑惑,接受了传讯:“师尊?您怎么突然给我传讯,是有什么吩咐吗?”
话音落下,
那边却沉默了一会。
今天日子特殊。
每一年的这天夜里,徐梦鹤以身镇压的那妖物都会妖力大增,因此他需要额外布阵法,一整晚都坐在那阵法中,将浑身修为压在阵法上,以此来阻止那妖物挣脱束缚。
往年的这一天,姜灵都会去找徐梦鹤,说要帮他护法。
即使徐梦鹤不太需要她,但她还是会坚持在他身边,哪怕帮不上,也会坐在他旁边,捧着脸,撑着眼皮子强迫自己整晚不睡,以便于师尊万一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差遣她。
这日子,她记得甚至比徐梦鹤还要熟,
每一次她都会很准时地,在这一天的酉时到他那里,因为酉时三刻后,徐梦鹤会在住处布一道隔离阵。
这阵一布下,连只鸟雀也飞不进他的住处,更没有任何人能去打扰他。
但现在已经酉时三刻了。
徐梦鹤捏着传讯符,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才温声问她:“灵灵,今天还要过来吗?我准备布隔离阵了。”
姜灵呼吸急促了一点,没立刻说话。
徐梦鹤误以为她在往这边来。
因为姜灵一定会来。
曾经有一次,她下山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但那天她还是在酉时三刻赶回来了,让他先不要布隔离阵,她很快就过来。后来徐梦鹤才知道,那天她的剑丢了,根本没法御剑上山,是一憋着一口气跑上山的,脚都磨破了很深的伤口,流血了也没停。
回忆到此,徐梦鹤垂下眼睫,将隔离阵的生效时间推迟了一些。
但也就在这时,
他听见传讯符那端,姜灵结结巴巴道:“师尊,我、我……”
姜灵心虚内疚到了极点,捏着玄铁石,低声道:“我今天就不过来了。”
这话落下,
那边是长久的寂静。
*
最近事情太多了,姜灵又忙又乱,甚至忘了今天不仅是师尊出关的日子,还是那妖物妖力增强的日子。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她现在再御剑过去,也得花一点时间。
但最大的问题是……
因为和无情剑绑定了契约,所以她若要御剑,就只能用无情剑。至于别的剑,她只能当个工具用,无法再用灵力驱使它们了。但隐息符的符牌还没做出去,若就这样带着无情剑过去,在师尊身边呆一晚上,一定会被发现的。
可如果不御剑,她用腿跑过去,到那边就很晚了,时间上来不及,只会耽误师尊的事。
姜灵又心虚,又内疚,
但好在这么多年来,每年这天她都没帮上徐梦鹤什么,只是坐在他身边而已,想来这次她不去,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师尊修为很高,其实不需要她帮。
因此,最终她还是又找了个借口,说不过去了。
下午从徐梦鹤那离开时,她用的借口是身体不舒服;现在用的借口也一样,是身体不舒服。
这借口不太容易惹人怀疑,但用一次两次还好,姜灵实在不敢用太多次,
还是要快一点把隐息符做好才行……
于是翌日一早。
姜灵拿着打磨好的玄铁,找到了几位符修同门。
宗中同门都对她很照顾,姜灵原本以为可以请到他们帮她,但当她说是要做隐息符的时候,同门们都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拒绝了她。
“小姜师姐,不是我们不想帮你……”
“是啊,主要是隐息符比较特殊,要做这符,需要用到一味药材,若做纸符,要用它的药汁画符,你要做玄铁符,则要将那玄铁泡进药汁里,等药汁渗入铁石,才能制符。”
“是很珍贵的药材吗?”姜灵认真道:“我可以找过来,没关系的。”
“你找不到。”有人回答:“那药材名叫千金藤,专门用来做一些特殊符箓,无法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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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用到,就只能现采,而且只有符修能感应到它的具体位置,所以你若想要千金藤,也必须找符修和你一起去采。”
“但它一般生长在很危险的地方,咱们宗中就只有后山有,要进到后山深处才可能找到。但那地方实在太危险了,前几天我师尊的大弟子去采那药,受了重伤,至今还没醒,宗中的医师都束手无策,不得不去青州宿家请人来医治他呢……”
青州的宿家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尤擅医理药理,
若是受了什么伤,要去宿家请人才能有希望救治,那说明采千金藤这件事真的有些危险。
姜灵默了默。
知道了这件事危险,她也不太想让人因帮她而涉险,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
但也就在这时候,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姜灵话还没说出来呢,就看见符修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表情突然各异起来。
姜灵也将头转过去,
紧接着,就看见是一群人簇拥着郁翎过来了——
并不是宗中弟子们簇拥着他,而是一群仆人簇拥着他。
寻常人修行都是自己上山,但郁翎偏偏还带了一群仆人来伺候他,但他天赋太高,是极为罕见的天才,平日里长老们对他这做派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他在宗中也算是个特例,
这时候,众人看见他,也是表情各异。
有些是皱眉,有些是向往,也有些变得畏畏缩缩的。
但不管怎么样,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这人不管走到哪都是这样,能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也不知道他这时候过来干什么。
但下一秒,
众人就看着郁翎往姜灵那走过去。
他停在姜灵身边,笑得很亲和:“你怎么在这?”
这是一间课室,
符修们平时在这里听长老讲学,姜灵挑着他们下学的时候来的。
这时候听见郁翎问话,姜灵思考了一下要怎么回答。
旁边有人知道姜灵不善言辞,倒是替她说了:“小姜师姐来找我们帮忙。”
郁翎偏了偏头:“哦,那你们帮了吗?”
那符修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么一句,实话实说:“没……”
郁翎笑得更晃眼了,将目光转向姜灵:“那他们好坏啊,怎么都不帮你。”
他声音一点没收着,
这话一说出来,周围人都听见了。
姜灵赶紧摇头,哪里是他们坏,是她不知道做隐息符这么复杂,提了不合理请求:“不不、不是他们坏,是——”
她话音未落,
郁翎突然俯下身,他像一个与她过分亲昵的好友,帮她调整了下头上发饰的位置:“就是坏啊。”
他在她耳边轻轻抱怨,声音甜蜜缱绻,和带了小钩子一样蛊惑:“小姜师姐人这么好,他们怎么忍心拒绝你?倘若是我,不管什么事我都会答应你的。”
这话一落,
周围人都听傻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大魔王在发什么疯。
他反常得令人害怕,一副甜蜜可口的模样,更令人毛骨悚然。
姜灵也听傻了:“不管什么事?”
郁翎慢条斯理:“当然,我们是朋友啊。”
他左脸的梨涡很明显,整个人看起来真诚又无害,这样笑起来,简直有点勾魂夺魄了。
姜灵看迷糊了,只觉得他真诚。
于是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也可以帮我做一道隐息符吗?”
这话一落,
郁翎脸上的笑意好像有点凝固了。
5. 这就怕了啊
天云宗的后山分为好几个区域,
由浅入深,越外圈越安全,越往深处走则越危险。
平日姜灵喂灵兽,都是在后山的最外圈喂,但若要采千金藤,则需要进后山深处。
直到跟着郁翎走进山里,姜灵还觉得有些恍惚——
郁翎竟然真的愿意帮她。
郁翎人真的很好。
剑灵看不得她被坏男人骗,忍不住给她传音:“他哪是人好啊,他能这么做,八成是因为要攻略你。你就没感觉他刚才答应你的时候,表情有点不对吗?”
姜灵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啊。”
剑灵:“……”
姜灵在感情方面有些迟钝。
她并非人类,本体是龙,虽说也有喜怒哀乐,但比起人族,她的思维则要更直接简单一些。
人类的感情更复杂,更迂回曲折,也更多样,姜灵没法精准掌握,有时候会因为旁人一个简单的行为,在心里分析很多,有时候却又注意不到旁人细微的异样,想得太少。
因此在面对旁人时,她反应会稍慢半拍,因此就显得迟钝木讷了些。
剑灵知道,她刚才肯定是没注意到郁翎表情的细微异样。
它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还是没出声。
算了。
反正这次姜灵也没吃亏。
能让郁翎给做符牌,这也算是占到便宜了,剑灵自己说服了自己,释怀了。
*
只有符修能感应到千金藤的具体位置。
郁翎符剑双修,因此,进山后没多久,他就感应到了千金藤所在的方位。
姜灵跟着他往深山里走。
越走,周围的环境越可怖。
周围的树木遮天蔽日,以至于光线越来越暗,分明现在还是上午,盛夏的白天阳光明媚到晃眼,但此刻在林中,却感觉有点分不清昼夜了,脚下的路也越走越窄,越走越陡峭。
深山里甚至有雾气,能见度因此更低了,
因为罕有人至,所以周围的植物也长得很茂密,草木里,时不时还能听见一些动静。
姜灵虽并不害怕,但也知道这里危险,于是走得小心翼翼,专注脚下,
但郁翎却闲庭信步似的,若遇见有植被挡路,他就直接提剑劈开,步伐也没见慢下来,好像忘了自己身后还跟着个人,因此,他和姜灵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姜灵走了一会,再抬起头的时候,就发现郁翎的身影已经快要全部隐入雾气中。
他今天穿了一身青蓝色锦衣,衣服上用金线绣着花纹,衣摆上还有少量宝石点缀,鲜妍显眼,但即便穿得如此惹眼了,这时候,姜灵一眼看过去,也几乎要捕捉不到他的身影了。
她有点着急,于是加快脚步追上去:“郁翎!”
郁翎脚步顿了下。
他回过头,才发现她正追着他跑。
她发间的珍珠流苏随着步伐晃动,发出哒哒的声响,她声音还有点喘,像是跑了一会了,应该是刚才落后太多了。
郁翎问她:“怎么了?”
姜灵终于追上他:“你别走这么快,再往前几步,好像就要到这山里最危险的地方了,听说里面有毒瘴。”
郁翎望着她,仿佛关切,又似好奇:“你在害怕么?”
姜灵点头:“是有一点,我怕……”
郁翎不等她说完话,便笑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泛起蜂蜜般的色泽:“这就怕了啊。”
这话乍一听,有点刻薄,像是在嘲讽一样,
但他的语气实在无辜,笑容实在惑人,于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反倒像某种亲昵的安抚。
他看着她,笑意放大:“别怕,我在这里,不会让你出——”
不会让你出事。
这话漫不经心地要说出口。
但还不等他说完,就感觉到掌心里被塞了个东西。
是姜灵塞给他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指甲盖大小,凉凉的,有点坚硬,还有点锋锐。
但她的手是温热的,动作间,指尖蹭过他掌心,于是冷热之间,带起一点奇异的触感。
郁翎话音顿住,垂下眼,看向掌心。
就发现那是一片鳞片。
银蓝色的龙鳞。
天云宗中的人都知道,姜灵是龙族,她的本体是一条银蓝色的龙。
现在周围光线很暗,雾气很浓,能见度并不高。
却能看见这片龙鳞在闪烁着银蓝色的流光,像澄澈干净的眼泪,比这世间最昂贵的宝石还要更闪耀。
郁翎怔了下。
随后就听见她说:
“不不不,我不是怕出事,我是想说,你不要走得那么快了,也不要再往里走了,里面太危险,我怕你受伤。你已经帮我感知到了千金藤的具体方向,再往前走也没多少地方了,我一个人过去也能找到。所以,你就坐在这等我吧,我的龙鳞能威慑凶兽,你拿着它,应该会安全。”
她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遣词造句还有些生硬,确实不善言辞。
郁翎却捏着鳞片,半晌没出声,像是在消化她话里的意思。
她这是要反过来保护他的意思。
哪怕她修为远不如他,却还要扒一片龙鳞下来保护他。
郁翎望着她,目光里带了点新奇,过了会才偏了偏头,含笑应声:“哦,好。”
他看着姜灵自己一个人走进雾中,并没有跟上去,手指捏着那片鳞片,指尖来回碾磨,脸上仍旧挂着笑意,看起来甜蜜阳光得要命。
只不过,半晌后,
他却轻嗤了一声,松了松手,浑不在意地将那鳞片扔到了地上。
随后,他足尖轻轻点了下,就踩过了那片银蓝色的龙鳞,直接跃到树上,翘着腿半倚半躺在树枝上坐下了。
*
姜灵一个人进了后山的最深处。
虽然嘴上说着没多少地方了,但走进来后,才发觉前方仍然一望无际,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但好在她知道千金藤所在的方向,所以一直朝着那方向往前走,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千金藤。
但摘下千金藤,回程的时候,山里起了毒瘴,雾蒙蒙的。
姜灵好像迷路了。
郁翎此时坐在树上,百无聊赖地揪树叶。
在他坐着的这个高度,可以看见远处深林,隔着雾气,能见度很低,但他五感十分敏锐,能看见里面的人在绕圈子。
就看见姜灵绕了十几圈,每一次都会回到原地。
原本以为她还要再绕一会,倒是没想到绕到二十圈的时候,她找到路出来了。
她走出来后,他才从树上跳下来。
“怎么进去了那么久?”郁翎仿佛不知道她迷路了,伸手帮她拂开肩上的落叶,在她耳边亲昵地抱怨:“再不出来,我都要进去找你了。”
姜灵有点不好意思:“没事没事,只是在里面迷路了,耽搁了一会。不过还好……”
她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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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身边。
她身边多了一只又大又壮的灵兽。
刚才迷路的时候,这灵兽突然从雾里窜出来,姜灵本以为是什么凶兽,结果它突然扑在了她脚下,姜灵仔细一看,才发现它是她喂过的灵兽,个子很大,看起来凶凶的,平时总是在她脚边,翻起肚皮给她摸,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姜灵道:“多亏了它,它突然从雾里窜出来,咬着我的衣角把我往外拽,如果没有它带我找路,我还不知道要找多久呢。里面起了毒瘴,估计再多呆一会我就要中毒了。”
她说到这,发现自己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的事,
于是话音停了下,又关切了郁翎一句:“对了,刚才没有凶兽来吓唬你吧?”
凶兽就算去把她吞了,都未必敢来吓唬他。
郁翎漫不经心想着。
但视线落在她身上,他还是应了声:“没。”
其实周围有不少凶兽,平时若有修士进山,凶兽们闻到气味,就会躲在暗处虎视眈眈。
姜灵算是特例,因为她是龙,她的存在本身就能威慑凶兽,所以一路上并没有凶兽敢上前来。
她很感慨:“没有就好,我之前还很担心,怕我一走就有凶兽上来骚扰你。”
郁翎慢条斯理:“可能是因为你给了我鳞片,所以它们不敢靠近我吧。”
他的语气很真诚,所以这话怎么听都不像假话。
姜灵听了这话,便感觉很高兴。
毕竟是她麻烦人家,倘若他为了帮她而受伤,她会很自责,之前她迷路了在里面转悠的时候还很担忧,因为她并不确定她一片鳞片能起多少作用。
好在听他的意思,她的鳞片很有效果。
于是她笑起来,金色的眼睛看着他,澄澈透亮,好像什么心思都藏不住:“那就太好了。”
郁翎避开她目光,嗯了声。
但过了会,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视线一转,落回了她身上。
这时候是夏天,姜灵怕热,刚才在山里不停绕圈子,感觉像进了蒸笼一样,于是她早就把袖子挽起来了,手腕因此露了出来。
郁翎看着她手腕,能看见上面一片伤口,还有点渗血。
难得的,他安静了一会。
过了一会,他手指虚虚在她手腕上点了一下。
指尖并没碰到她伤口:“摘的这片鳞么。”
姜灵愣了下:“嗯。”
郁翎又问:“疼吗?”
姜灵把袖子拉下来,她不擅长撒谎,也知道自己撒谎很容易被看出来。
但她并不想让他有负担,于是局促地摇头,用了毕生撒谎的功力,视线闪躲:“不疼的。”
郁翎哦了声。
他表情已经恢复如常,笑得甜蜜真诚,左脸梨涡若隐若现,好像信了:“不疼就好。”
*
采到了千金藤,就不必再在后山逗留。
因此,姜灵把东西交给郁翎以后,就跟在他身后,准备一同离开了。
然而刚走了几步,那灵兽又咬住了她的裙角。
姜灵脚步停下,问它:“怎么啦?”
灵兽其实未必能听懂她的话,但还是朝着郁翎的背影呲了呲牙,然后抬起前爪,指了指不远处。
姜灵顺着看过去,
就看见泥地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走近看,
就看见那东西闪烁着银蓝色的流光——
是她的鳞片。
6. 小灵
回到住处的时候,天色还早。
姜灵凑到院中的井边,把头埋进去,感受到井里由内而外蔓延的凉意,深吸了一口气,想打几桶水上来。
她很怕热。
现在正值夏日,她之前还在后山绕了那么多圈,这时候已经热到有些难受了。
龙族这族类原本应该生活在海底,喜水,喜寒,即使姜灵在人间呆了十年,平日里也以人身示人,但她仍旧改不了身体本身的习性。
她受不了热,若是天气太热,她就需要把自己泡在水里。
有时候热到太难受了,她甚至会没法完全维持住人形,身上会冒出来几片鳞片,或者爪子会变成龙爪。有好几次,她在人前,手突然变成尖锐的龙爪,吓到了好几个同门。
大家都知道她是龙。
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她变原型,还是会有点受惊。
姜灵拽着绳子,吊了个水桶下井。
刚要把水提溜上来,却听见有人敲门——
谁会来找她?
姜灵与宗中同门的关系都还不错,但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上门来找她。
她想不出来,又赶紧把水桶放下去,擦擦手,跑去开门。
一推开门,就看见来的人是徐梦鹤。
师尊今天穿的还是一身黑衣。
姜灵发觉他很喜欢穿黑衣,平日里他身上就黑白两色,黑色的是衣服,白色的是头发,唯独他喉结处有一粒红色的小痣,会随着说话微微动一下,颜色鲜艳,还算显眼。
但除此之外,他身上的颜色还是太寡淡,以至于哪怕他五官十分柔和,平日说话也温和,但通身还是有一些圣洁淡漠的冷感。
姜灵看见他,很意外。
因为无情剑放在了房间里,距离算远,这么一会功夫还不至于被他感应到,所以她并不怎么慌张,直视他的眼睛:“师尊怎么突然来找我?”
徐梦鹤看着她:“来看你。”
姜灵有点懵:“看我?师尊为何来看我?”
金色的眼瞳已经有点点变成兽类的竖瞳了,但颜色仍旧透亮。
徐梦鹤安静看着她,就看见她衣袖已经撩起来了,脖颈和大片手臂露在外面,白皙红润的皮肤上零零星星冒出来几片银蓝色的龙鳞,手背上尤其明显,匀称的手指也快要往龙爪的样子变化了。
他温和道:“很热?”
姜灵很诚实:“有一些。”
徐梦鹤“嗯”了声:“昨天你跟我说身体不舒服,我便猜测是不是天气太热了,你要泡在水里才舒服,没法出门。”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所以今日,来给你送药。”
姜灵愣了下。
她昨天是在和他撒谎,到了今天,连自己都忘记昨天还骗了他了,
但师尊却记得她不舒服,昨晚上坐在阵法里辛苦压制了一晚上妖物,今天分明该好好休息,却还来给她送药。
她知道他送的是什么药,是专门帮她消暑的,要用大清早的晨露来炼制,当天炼,当天服用,说明师尊从一早就起来为她忙活了。
虽然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攻略她,但姜灵还是有点难过。
她在脑子里和剑灵传音:“不能把无情道的事告诉师尊,是不是也不能告诉他,他没法攻略我?”
剑灵离她远,但回应得很快:“当然不能。你不会是可怜他了吧,觉得他做这些对你好的事都是白费努力,所以想告诉他?”
姜灵说:“我不告诉他。”
剑灵:“这才对。”
姜灵又说:“但我想帮帮他们,就只有一个办法能成仙吗?除了拿到我的心,还有别的办法能让他们成仙吗?”
姜灵说的是“他们”。
剑灵两眼一黑。
它一听这话,就知道她不仅想帮徐梦鹤:“你不会还想帮郁翎吧?我知道你心软,但郁翎才丢了你的鳞片,你忍着疼扒下来送给他的,他看都不看就扔了,你不伤心吗?他这样了,你还帮他?”
姜灵不解:“我为什么要伤心?”
剑灵说:“心意被糟蹋了,付出没有回报,正常人都会伤心……”
姜灵更不解了:“可是付出为什么要回报呢?”
剑灵噎了一下。
差点忘了,她与常人不太一样。
她本质上还是兽类,思维较之人类也更简单直接,若想帮谁,当即就去帮了;因为有一颗玲珑心,她也很难生出嗔与欲这样的情绪,付出过后,并不会在意对方的反应,在她眼里,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它咂咂嘴,一时间没出声。
又听见她说:“其实郁翎很可怜,他不需要那片鳞片,我强塞给他,他却顾及我的心情,还要说好听的话来哄我高兴。他为了攻略我,做了不想做的事,往后若发现根本无法攻略我,努力都是白费,会难过吧。”
剑灵心说,那是必然的。
倘若等他们攻略一通,什么不想做的事都做过了以后,才知道她修无情道……那指不定要怎么发疯呢。
它安静了半晌,还是拒绝不了姜灵,最后道:“那我想想吧,我想想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帮他们成仙。”
*
姜灵和剑灵传音,一时间没有和徐梦鹤说话,也没接他手里的药。
徐梦鹤灰色的眼睛看着她。
他眼里其实没什么情绪,显得有点冷,但唇角笑意却像丈量过,是很温和的弧度:“灵灵。”
姜灵回过神:“师尊。”
徐梦鹤口吻关切:“怎么在走神,还是很不舒服吗?”
姜灵赶紧摇头,将他手里的药瓶接过去。
但手指触碰到药瓶的时候,徐梦鹤的手却突然捏紧了,因此,她抽了一下,药瓶却还被握在他掌心,没被拿过来。
她顿了下:“师尊?”
抬起眼,就看见徐梦鹤正看着她的手。
因为姿势的原因,她的手相当于是放在了他面前,从他的角度,若是观察入微,就可以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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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指内侧有几个浅浅的小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的刺扎出来的。
只不过,这刺长得有些奇怪,被扎过的地方,皮肤有点发黑。
只有千金藤扎人的时候是这样的。
千金藤长在泥地里,是黑色的藤蔓,上面长着密密麻麻的刺,天云宗内,只有符修会用到它们,若要采摘,必须要去后山。
徐梦鹤淡淡问:“刚才出去过了?”
姜灵一愣。
她又心虚起来,张了张嘴,想说话。
然而下一秒,就对上徐梦鹤深灰色的眼睛。
他看着她,眼底平静如深潭,语气却很温和:“师尊往日是如何教你的?小灵,想好了再回答,不要撒谎。”
他说话间,甚至轻轻地捏了捏姜灵的指尖。
分明是很轻很轻的力度,姜灵却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原本还想着师尊有洁癖,不喜欢触碰别人,她应该主动避开他的触碰,但这时候,别提避开了,她连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她不擅长说谎,并不是因为她觉得撒谎不好,因为谎言也有善意的谎言。
她不擅长说谎,其实是因为徐梦鹤不让她撒谎。
年龄再小一些的时候,她对师尊撒过一两次谎,但每次都被他发现了,他的洞察力敏锐得惊人,能观察到一些很微小的细节,然后判断出她在撒谎。
撒谎是不好的。
徐梦鹤在这件事上很严肃,管教得很严,会按照宗中对待弟子的规则,用打手板惩罚她。
惩罚完,徐梦鹤又会帮她上药,安抚似的捏捏她的指尖,温和地注视她:“灵灵,有任何事都可以和师尊说,不要再撒谎了,很不好。”
姜灵很听话,于是就不太撒谎了。
这十年来,她统共就没对徐梦鹤撒过几次谎,她在他面前是摊开来的。
但惩罚么,她并不是只因为撒谎被他罚过,还有别的事,基本惩罚都是打手板,因此她的身体好像记住了,轻捏手指,就是要挨罚。
她心虚地舔舔唇,眼神闪躲起来。
就听见徐梦鹤温润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为什么去后山,还采了千金藤?很危险。”
姜灵不敢撒谎了。
徐梦鹤其实很信任她,以前也不曾在她说话前要她想好再说,姜灵很心虚,心想是不是最近撒谎太多了,以至于徐梦鹤生疑了。
但她也不敢全说实话。
半晌后,她说了一部分避重就轻的真话:“是和朋友一起去的。嗯,他要制作一道符,需要千金藤。”
姜灵从没和什么人特别亲近过,周围的人,她通常以师兄弟、师姐妹来称呼。
这是第一次,她提起旁人的时候,用了“朋友”这个词。
说完这话,她没听见回应,又看了眼徐梦鹤。
只要他不笑,看起来就特别的冷,这时候,姜灵看着他,见他唇线微抿起来了。
奇怪。
她也没撒谎啊。
师尊为什么不高兴呢?
7. 无情道?
师尊离开后,剑灵又给姜灵传音。
它想到了帮他们成仙的办法:“还挺巧的,和你修无情道也有关。”
它是上古无情剑,剑中有失传许久的太上忘情剑诀。
姜灵和它结了契,便入了无情道,修太上忘情。若能大成,就能解除她族类身上的诅咒。
但想要大成也并不容易。
首先,她要稳住道心。
其次,太上忘情诀并不完整。
无情剑被扔下凡间后,剑身受创,剑灵因此变得十分孱弱。
太上忘情诀由它的力量催生,如今剑身残缺,剑诀也随之缺失了一部分。
姜灵的修为不高,现在修习的是太上忘情最基础的几卷,倒不受影响。
但等她以后修为突破,便有些麻烦了。
剑灵叹气:“因为这太上忘情诀,是跟着我的修为走的。”
“对,你之前和我说过,”姜灵点头:“因为你现在只剩下筑基期的修为了,所以我也只能看见筑基期的太上忘情诀,等你恢复到金丹期了,我才能看见金丹期的剑诀。”
她把无情剑拿起来,伸手碰了碰剑刃。
这剑看起来是完好的,但是实际上,剑身有几处不起眼的隐裂:“所以若想大成,我得去找些灵宝帮你补剑,补好一点,你就恢复一点修为,等全补好了,你的修为就全恢复了。”
剑灵嗯了声。
它知道姜灵本来就打算补剑,这时候道:“我刚才突然想到,等我的修为恢复到大乘期以后,有个办法可以帮他们飞升。你本来就要修无情道,所以帮他们也算顺手的事。”
*
无情剑是上古至宝。
它并非凡物,剑身是由上古时期的几样灵宝炼制而成。
若要补剑,也需要找到当时炼剑的那些灵宝才行,但身在凡间,这些东西哪有那么好找?
剑灵其实早就把那几样灵宝的名字列出来给姜灵了。
但姜灵连听都没听说过。
她还去藏书阁翻了古籍,但把书都翻遍了,也没见到有关于这些灵宝的记载。
翻到最后,姜灵都有点沮丧了。
这时候又听剑灵说,要想帮徐梦鹤他们成仙,也得靠着这些灵宝,于是她金色的眼睛有点暗淡了:“可是这些东西都是上古时期的灵宝,如今在人间,真的还能找到吗?”
剑灵有点看不得她这个表情。
它一个上古至宝,这时候都有点恨自己了,为什么它是个宝物呢?它要是个纸糊的玩意,要修补起来原材料就不至于那么难找了,姜灵也不至于这么沮丧。
它默了默,又绞尽脑汁想办法。
过了会,它说:“或许我可以试试感应它们,毕竟我整把剑都是用它们铸造出来的,要感应的话,应该也能感应到。不过我现在太虚弱了,要找一个灵气很充沛的地方,才有可能能感应到。”
姜灵的眼睛又亮了点:“真的吗?”
剑灵嗯了声:“真的。天云宗哪里的灵力最充沛?”
姜灵说:“我师尊那。”
但这样一来,她又要带着无情剑去找徐梦鹤了。
怕被他发现,姜灵决定再等一等,等郁翎把隐息符做好后,再带着无情剑去师尊那。
*
两天后。
郁翎做好了隐息符。
姜灵赶过去,从郁翎手中拿到了一块纯黑色的玄铁符牌,四四方方的。
比起她刚打磨好这块玄铁的时候,这铁牌上多了一股特殊的气味,贴着鼻子仔细嗅才能嗅出来,但姜灵本体是龙,是兽类,嗅觉相对灵敏一些,所以光是拿在手里,就能闻到淡淡的味道。
有点像花香,是千金藤的药汁渗进去了,泡出来的味道。
牌子正面则多了一些小字。
仔细看,就会发现是符文,应该是用刀一点点刻上去的,字虽小,却遒劲有力。
它沉甸甸的,姜灵小心翼翼地捏在手心,
正要和郁翎道谢,但视线一转,却突然注意到他的手。
他刚把符牌递给她,这时候手还没收回去。
平心而论,这是一只很好看的手,修长、骨肉匀称,皮肤白皙,透出皮肤下青蓝色的血管脉络,像匠人精心雕琢出的艺术品。
然而此刻,这艺术品上有了瑕疵。
姜灵看见他手指上有很多伤口,都是细细密密的刀痕,有些甚至很深,皮肉都有点翻出来。
她愣了下:“你的手——”
郁翎:“嗯?”
姜灵盯着他的手:“你的手是因为刻符牌伤的吗?”
她看起来有些愧疚。
姜灵是藏不住太多情绪的,愧疚的时候,眼皮耷拉下来,金色的眼睛暗暗的,藏了点水光。
郁翎看着她,这时候才慢条斯理把手收回去。
他也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了笑:“没事,刻东西哪有不伤手的。”
他这样说话,姜灵就更愧疚了。
但她在和人交流这方面实在是笨得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想了半天,最终憋出来一句:“那你手疼吗?”
倘若不想让她有太多心理负担,就应该像前些天她摘鳞片给他时那样——
那天他看着她的伤口,问她疼不疼,她回答说不疼。
但这时候,
郁翎看着她蔫了吧唧的样子,笑得十分甜蜜:“疼啊。”
于是姜灵的内疚情绪直接达到了顶峰。
剑灵感知到她的情绪,在她脑子里尖叫起来:“你不要这么内疚啊!他就是故意的,想调动你的情绪。”
姜灵疑惑:“他调动我的情绪有什么用?”
剑灵:“他要攻略你嘛。”
姜灵说:“可他送我玄铁石,帮我做符牌,这不就已经是攻略了吗?”
剑灵语重心长:“攻略的最终目的是得到你的感情。但感情就需要情绪起伏,要你感谢他,要你心疼他。感情这玩意就是这样,我帮你一点,你回报我一点,到最后扯不清了,混成一团乱麻,就很容易变成私情。”
姜灵沉默。
剑灵又说:“没准他现在还想让你给他包扎一下呢。”
话说到这,它又故弄玄虚地停住了,等着姜灵问为什么。
它连答案都准备好了,等她一问,它就回答:因为在现在的情境下,包扎是个用来推进感情的绝佳方法。
可怜的小龙崽子,还是缺乏对人类感情的理解,还不如它一把无情剑。
剑灵准备再给她上一课,免得她被这些坏男人骗得团团转。
但它等了一会,都没等到姜灵说话。
姜灵脑子都昏了。
她处理不过来那些弯弯绕绕、你进我退的感情,只听刚才剑灵那一番话,就已经消化不良,脑子开始发懵了。
这时候听见剑灵说包扎的事,她懵得已经想不起来要发问了,视线往郁翎手上瞟,思绪也跟着飘走——
包扎……
也不是不行。
如果郁翎真的想让她包扎的话,她会满足他的,毕竟她在修无情道,没办法把自己的感情回应给郁翎,如果包扎这种小事也没办法满足他,那她会很过意不去的。
但郁翎真的想让她包扎吗?
她又想到之前鳞片的事,郁翎之前不需要她的鳞片,现在可能也不需要她给他包扎。
于是她看着郁翎,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郁翎也不着急。
他拽了把椅子,浅笑盈盈地询问:“要坐吗?”
姜灵摇头。
郁翎就自己坐下了。
他又把手摊开,漫不经心垂着眼睫,像在看手上的伤口。
但实际上,从姜灵的角度,反而能更清楚地看见他手上那些伤。
姜灵局促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包扎?”
这话一落,
郁翎顿了下。
寻常人在这种时候,早该知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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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动请缨,说要帮忙包扎了。
谁会这样问一句?
郁翎抬眼看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而姜灵很认真地看着他,微微俯下身:“你不说,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不想。所以,如果你想让我给你包扎的话,你就说出来。”
怎么说?
我想要你给我包扎,请你帮我包扎吧。是这样说吗?
郁翎活了这么大,还从没和人说过这种话,身边的人都是十分知趣又有眼力见的,有些话根本不用直说,身边人就会主动做了。
而且姜灵这话很奇怪。
像在教家里的宠物向主人提要求一样……
这话如果换成别人说出来,他肯定会以为对方在恶意拿他取乐,把他当狗逗,但这话是姜灵说的。
郁翎又看了她一眼——
少女金眸透亮,像澄澈漂亮的琥珀,看不见一点戏弄的痕迹。
没有恶意,全是善意。
那股火气被强压在胸腔中,郁翎僵硬地扯唇:“想。”
姜灵没反应过来:“啊?想什么?”
“……想让你给我包扎。”
*
姜灵包扎的技术并不好。
以往她若是受了什么伤,都是徐梦鹤帮她处理的,因此她处理伤口的经验也少得可怜,即使很认真,但还是把郁翎的伤口处理得又绷开了,流了不少血,之后又用纱布一层一层包成了臃肿的粽子。
等她走后,
侍从进了屋,看见郁翎的手,大惊失色:“主、主子,您这手……”
郁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左脸的梨涡若隐若现:“嗯?”
侍从瞧出来他心情不好,大气不敢喘,觑着他的神色,揣测他的心思,干脆说了几句贬姜灵的话:“这姜姑娘怎么能把您的手包成这样?笨手笨脚的。”
郁翎不说话。
侍从又道:“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特殊的,您主动和她交朋友,还帮她做符。”
这话倒不是为了捧哏,是真心疑惑。
他跟了郁翎很多年,这些年,郁翎的脾气一直都很不好,
别说和谁做朋友了,之前有人在郁翎面前连着献了半年殷勤,最后那人站在人堆里,郁翎都没认出那人。
虽说他知道,郁翎好像有些脸盲,不太认人,但声音、装扮、身高这些比较明显的特征,只要稍微留心,还是能记住的,但郁翎也懒得记,不想在无关之人身上花心思。
侍从将疑惑问出来,就听见郁翎轻声道:“朋友?”
这语气听起来好似有些轻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那侍从摸不清郁翎的态度,索性不提了,又换了个话题:“不过您说,这姜姑娘要做隐息符是干什么?”
郁翎慢条斯理:“我哪儿知道。”
那侍从说:“属下听闻无情剑好像认主了,不会认的是姜姑娘吧?听说她前一阵去了那秘境呢。她做隐息符,会不会是为了隐藏无情剑的气息……”
郁翎眼梢抬了下,没说话。
那侍从见状,也不出声了,凑近郁翎,看着他的手。
他知道,郁翎最见不得丑东西。
尤其是姜灵实在把这伤口包得太丑了。
于是他道:“属下帮您重新包一下。”
然而话音落下,手刚伸出去,指尖还没碰到郁翎的手呢,
郁翎突然挥了挥手。
破天荒地,没让他重新包扎,而是让他滚。
等那侍从滚出去了,郁翎翘着腿,往椅子上一靠。
他垂眼看着手上一层一层裹粽子似的纱布,想起来姜灵给他包扎时的神态,又愧疚又认真。
他伤口被扯裂了都没哭呢,她看起来倒是快内疚得哭了,只是看着她,就可以看出她的种种感情。
……无情道?她吗?
郁翎眉眼一弯,突然笑出声。
这是他今天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8. 这到底是高兴
有了隐息符,姜灵就不怕无情剑的气息被师尊感应到了。
但她还是有点心虚。
把符牌挂到剑柄上以后,怕师尊看出这是隐息符,所以她又往剑柄上挂了许多其他的配饰,有珍珠串子,还有平安符。
东西挂得多了,丁玲咣啷的一大堆,也就注意不到那枚隐息符了。
姜灵这才安心去了徐梦鹤那。
姜灵很少主动找徐梦鹤,
因此,看见她在门口,徐梦鹤难得愣了一下。
随后才温和问:“怎么过来了?”
“好久没见到师尊了,所以来、来看看师尊。”
姜灵说这话时低着眼,像是不敢看他,耳尖都有点泛红了,说不上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性格温吞内向、不善表达,所以说这种话时总会觉得不好意思。
视线在她耳尖上停了下,徐梦鹤道:“来看师尊,怎么眼睛都不敢抬?”
这话一落。
姜灵赶紧抬起眼。
结果抬眼的瞬间,就看见徐梦鹤笑了一下。
是很浅淡的笑意,平日里他也常挂在脸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姜灵总觉得有些不同。
平日里师尊也常笑着,但笑容的弧度像被丈量过,分毫不差,漂亮温和,但就是给人一种很有距离感的错觉。
但眼下,好像是真笑了。
姜灵对人类的感情有些迟钝,绕不过弯,可有时候,她又能注意到这样微小的不同。
这可能是兽类的直觉。
姜灵琢磨着,隐隐感觉师尊此时的情绪,像是……
像是有时她在喂灵兽时,会顺手逗一逗那些灵兽,例如吓它们一下,然后看见它们的反应,她觉得很可爱,便会发自内心想笑。
但她怎么会从他身上感知到这种情绪呢?
师尊像冰雪雕琢出来的美人像,平日里温和端庄却疏冷,应该是不会有这种情绪的。
姜灵只当是感觉错了。
但不管怎么样,她都没刚才那么心虚了。
于是也弯了弯唇,想跟着笑。
但还不等她笑出来,就看见师尊的笑意好像冷却了些。
他视线落在了她手上,正看着她手中的无情剑。
姜灵瞬间又心虚起来。
她想把剑往身后藏,但这时候,却听见徐梦鹤先开口了:“这把剑,我好像没见过。”
这十年,徐梦鹤将姜灵养大。
她住处的装潢是他亲自过眼的;每晚安睡的被衾是他选的;衣服从颜色到花纹、从衣料到样式,全是他选的,就连此刻头上戴着的珍珠串子,都是他为她准备的。
姜灵的衣食住行,从吃到用,都有他的影子,更遑论是她用的剑。
姜灵学剑,之前用的剑是一把银蓝色的软剑。
剑是徐梦鹤亲手给她炼的。
对于他来说,炼器是最简单不过的事,炼剑也不费多少功夫,但姜灵拿到那把剑的时候,却抱着剑和他说:“师尊,谢谢你给我炼剑,我会好好保护它,一辈子都把它带在身边的。”
真奇怪。
徐梦鹤发现自己竟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
那时候,她脸上愧疚、认真、心疼,各种表情都能找到一点,金色的眼睛含着泪光,显得澄澈而璀璨,因为太激动,所以脖子上冒出一点银蓝色的龙鳞,和剑的颜色一样。
此时她却拿着一把黑色的剑。
他问:“怎么换了一把剑?”
姜灵支支吾吾:“嗯……”
姜灵垂着眼睫,再次撒谎:“因为那把剑坏了。”
几天下来,她撒谎的功力好像渐长了。
但也可能是因为,她平时内疚的时候也是这样说话的,低着头、支支吾吾,所以徐梦鹤没怀疑她。
“剑坏了怎么不和师尊说。”他又温和道:“这把剑是哪来的?”
姜灵开始感觉有点难捱了。
她在心里祈求师尊别再问了,今天一共没说几句话,没一句真话:“是朋友送的。”
话音落下,她又偷偷去瞄徐梦鹤。
就发现徐梦鹤脸上的笑意彻底淡去了。
“又是那个朋友吗?和你一起去后山,采千金藤的那个。”
“……嗯,”姜灵只能撒谎撒到底:“是的。”
徐梦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看着她,
姜灵看不出他的情绪如何,只隐隐直觉他好像有些不悦,但为什么不高兴呢?
她想起前几天,师尊来找她,听见她提到“朋友”这两个字时,好像也有些不悦,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是因为这个,所以不悦吗?
姜灵不知道,她心里琢磨起来,但下一秒,却看见师尊又弯了弯唇。
是很日常的笑意,弧度像是被测量好的,温和却带点冷意。
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姜灵更迷糊了。
然后她听见师尊淡淡道:“还不见你和谁特别亲近,有空的话,让师尊也见一见。”
*
姜灵觉得师尊有些奇怪,但她实在揣测不明白他的想法。
答应有空带新朋友见他后,她也就没再多想,去了师尊住处的后院——
说是后院也不贴切。
天云宗建在仙山之上,群峰连绵,是一块风水宝地,徐梦鹤作为宗中长老,单独占了一峰。
这一峰名叫太康峰,整座峰上,就徐梦鹤和姜灵两人,因为他就只有姜灵这一个徒弟。
徐梦鹤的住处则在太康峰的峰顶,周围都是飘渺云雾,是一处宅院,宅子的后院并未被围起来,所以从宅子后门出来,就是一望无际的山峰,云雾山岩之间,还可以见到许多珍贵的灵植。
姜灵四下看了看,找到一座亭子,然后把无情剑放到亭子中间的桌上:“这里就是宗中灵气最充沛的地方,你快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感应到什么。”
剑灵道:“行,我试试。”
剑灵吸收着周围的灵气,试着感应那些补剑灵宝的位置。
因为还需要一些时间,所以姜灵也没有坐在这干等。
她在周围晃了晃,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岩缝里,长了几株绿色的灵草。
这是一种灵药,可以用来治伤口,不管多深的伤口,用了它,都不会留下疤痕。姜灵从前受伤的时候,徐梦鹤用这灵药给她处理过伤口,所以她认得它。
正好,郁翎帮她刻符牌伤了手。
这灵药很适合送给他。
姜灵想到这,便蹲下来,想把这灵药从岩缝中拔出来,但不管多用力,都拔不出来。
急得她想把无情剑拿过来,直接把这灵草割下来。
徐梦鹤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走路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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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她身后,看她拔了一会,出声道:“你想要这几株草?”
姜灵吓了一跳,回头看他,随后才点了点头:“想,但拔不出来。”
徐梦鹤也蹲下来。
白发垂落,黑色衣袍坠地:“这灵药是和山岩长在一起的,所以拔不出来,你若要采,需用灵力粉碎这些山岩。”
说话间,他指尖微微动了下。
好像掐了个诀,紧接着,山石就直接碎裂了。
先是开了一条缝,随后变成细密的蛛网状裂纹,坚硬的岩石在他手下,像泡沫一样脆弱,然后修长匀称的手捏在了灵药叶子上,把东西拔了出来。
他把灵药递给姜灵:“要这个做什么?”
姜灵张了张嘴,刚要说话。
但也就在这时,有人给徐梦鹤传讯。
他拿出传讯符看了一眼,然后也没再盘问姜灵:“有人过来议事,在外面候着,我去一趟。”
*
与此同时。
郁翎御剑到了徐梦鹤住处。
还不等剑停稳,他就直接跳了下去,衣袍在半空划出猎猎风声。
在地上站稳后,他收了剑,把剑抱在怀里。
然后他站在外面,等徐梦鹤来开门——
他来找徐梦鹤,是为了要一枚令牌。
郁翎符剑双修,是天云宗百年难遇的天才,他的师尊正是天云宗的现任宗主。
不久前,他有一位师兄去后山采千金藤,但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宗中的医者束手无策,因此,宗中派了人去青州宿家,请人来医治这位师兄。
但已经过了一阵子了。
宿家的人没请来,派去宿家的人也没了消息。
宗主观天象,发现青州被一片黑气笼罩住了,是有妖邪作祟之象,但再试着用灵力感应,又感应不出青州有何异常,还是要人去看一眼才好。
因此,宗主准备派亲传弟子郁翎去一趟青州。
一来,是要去看是否有妖邪要除,二来,是为了将宿家人请来天云宗。
郁翎对此没什么异议。
但若要进宿家请人,需要带着天云宗的信物过去。
信物是令牌,宗主那有一块,徐梦鹤这也有一块;但之前派去宿家的那弟子,带走了宗主身上的那块,至今那弟子也没了音信,郁翎便要来找徐梦鹤借另一块令牌。
没过多久,
徐梦鹤来开门。
郁翎收起平日里那副恣睢的姿态,朝他行了个礼:“师祖。”
他姿态难得恭敬,比起对其他人,他对徐梦鹤还算尊敬,是真的将他当成长辈。
因为许多年前,徐梦鹤救过他一条命。
这时候,
徐梦鹤看着他,一如对着每一个晚辈,温和道:“进来吧。”
*
姜灵把岩缝里的几株草药全都拔出来了,弄了一手灰。
她又去亭子里看了眼无情剑,剑灵还在感应,她便没打扰它,抱着草药想进屋里去洗个手。
刚踏进宅院,远远的,就看见用来待客的厅堂没关门。
从她这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厅堂里,徐梦鹤在和郁翎说话。
……郁翎?
姜灵不知道郁翎怎么会来找师尊。
但正好郁翎在这……
不如她顺便过去,把刚采的草药拿去给他吧。
9. 是不是
姜灵把事情想得很好。
她现在进去,把草药给郁翎,正好之前答应了师尊,把那位朋友带给他见一见,现在也能一道见了。
但捧着草药,还不等她走进厅堂。
就听见徐梦鹤对郁翎说:“对了。”
郁翎:“师祖还有吩咐吗?”
令牌的事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短短几句话,现在已经说完了。
郁翎原本已经准备离开了,但徐梦鹤无意瞥见了他的手。
郁翎手上有很多伤口,看起来是刀伤,虽然都开始愈合了,但有些看起来还是很深。
他并没有包扎,但指节上有包扎过的痕迹,好像之前有人帮他包扎过这些伤口,但包得不太好,用的力气过大了,并且将纱布缠了很多层,因此在他白皙的手指上留下一层一层的痕迹。
而在这些伤口之间,依稀能看见一点轻微的扎痕。
扎痕微微泛黑,像是处理千金藤时留下的痕迹。
若碰了千金藤,手上被扎到的地方会泛黑,洗手是洗不掉的,要等过个几天以后才会自然而然地淡去。
徐梦鹤因此想到了姜灵。
于是他多问了一句:“你前几天去采千金藤了?”
这话一落。
姜灵原本想进门,脚步一下就止住了。
她差点忘了,师尊细致入微,观察力也强到吓人,她刚才还骗了师尊,说无情剑是郁翎送给她的,这事她还没和郁翎对过口供。
如果她和他们呆在一处,让师尊知道了郁翎就是她那位朋友,他保不齐会问起这事。
只要和郁翎对一对账,徐梦鹤就能发现她撒了多少谎。拆穿了一个谎,其他的可能也跟着兜不住了。
姜灵头皮都快炸开了。
她又把脚缩回去,转身想走,草药还是之后再给郁翎吧,她现在实在是很心虚,吓得脖子上都冒出来一片龙鳞。
但也就是这时候,徐梦鹤往门外看了一眼。
门是开着的,所以姜灵走过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只是没想到她刚走到门口,又要走。
倒是没再问郁翎千金藤的事。
他看着姜灵:“怎么不进来?”
姜灵硬着头皮:“我想回去了。”
“所以跑过来,就是和我说一句要回去了?”
徐梦鹤温和睨她,看见她点了点头。
少女手上有灰,此时怀里抱着几株草药,看起来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额头上都浮起一层薄薄的汗,脖颈上也冒出来几片龙鳞,冷白衬银蓝,很抓眼,因为出汗,还带着一层水光。
平日里她这样,要么就是吓着了,要么就是热着了。
但这里没什么吓人的东西。
徐梦鹤问她:“热?”
姜灵又点了点头。
因为心虚,她头上汗出得更多了,好在徐梦鹤没再多问,让她先回去。
于是她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她听见郁翎叫了她一声:“小姜师姐。”
郁翎想问姜灵要不要一起下山。
但姜灵不敢回话,佯装没听见,越走越快,到后面直接拔腿狂奔。
这下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来她在害怕了。
也不知道在怕什么,活像后面有凶兽在追。
郁翎盯着她的背影看,显得心不在焉。
但下一秒,他听见徐梦鹤淡淡道:“灵灵怕生,平日里和人接触不多,可能是见到陌生人,有些害怕。你又叫住她,所以被吓跑了,不是故意不理你。”
陌生人?
郁翎眼睫抖了抖,脸上笑意淡去一点,好像不太喜欢这个词。
但他的确是很尊重徐梦鹤的,所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又笑了下,随意说了句:“也不太像被我吓的。我看她那模样,总想起我小时候在宫中,每回看见太傅的时候。太傅严厉,我不想和他呆在一起,就逃跑,也像她刚才一样……”
这话落下,许久没听见徐梦鹤回话。
抬眼看,
徐梦鹤温和的面目好像突然冷下来。
*
姜灵跑了一半,发现忘了把无情剑也拿回来。
刚才突然被吓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怕,可能各种情绪都有一点,对师尊撒了好多谎的愧疚,怕被人发现无情剑后她和剑灵一起完蛋,以至于脑子都空白了,兽类的本能接管身体,只知道撒丫子跑。
这时候理智回归,她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师尊那。
师尊不在,她蹑手蹑脚去把无情剑拿了回来,然后又鬼鬼祟祟出去了。
等到了外面,才问剑灵:“你感应到了没有?”
“感应到了!”剑灵说:“要找好几样灵宝,但不是所有的都感应到了,我只感应到了其中一样灵宝的气息。”
“在哪?”
“在……”
剑灵说了一半,难得有点气势不足:“我也不知道在哪,我之前一直都在那个秘境里,人间嘛,我也不知道哪是哪。你有没有人间的舆图?我可以指给你。”
姜灵这里没有舆图。
但她知道藏书阁里有人间的舆图。
于是她将无情剑放进眉心神宫,然后去了一趟藏书阁。
但过去的时候,藏书阁就仅剩下一份舆图了。
藏书阁执勤的弟子十分抱歉道:“小姜师姐,舆图都被借走了,大家借走了都不知道要还,新的也还没绘制出来,如今只剩下这一份,但是要给郁翎师兄送过去。”
姜灵偏了偏头。
又听见那弟子说:“因为宗主派郁翎师兄去青州除邪祟。”
所以郁翎需要舆图。
修仙之人虽能御剑飞行,但也仅限于在各个仙宗或是修真世家御剑——
如今虽天道有异,但某些天道的规则仍然运行着。
修仙之人因身有法术,寿术长,与凡人截然不同,因此除了下山去除邪祟,其他的大部分情况下,修士不可插手人间事,不可干涉凡人因果,否则这世道就要乱套了。
也因此,宗门大多建在避世的仙山之上,修真世家亦如是。
修士去往人间,自然也是不能御剑的,只能骑马,或是乘车、步行。
那弟子和姜灵说:“郁翎师兄乘马车过去,路远,虽说可以用缩地术,但不能御剑,也没法自动辨别方向,所以少不得要看舆图。”
这话落下,姜灵思忖片刻。
就这个功夫,又听见旁边人议论:
“郁翎这趟去青州除祟,他自己去吗?还是有人和他一块去?可千万不要是我!”
“你怕什么?”
“你们是不知道,虽然郁师弟很强,和他一起去除邪祟,不用担心被邪祟伤害,但他那个性格,你们说他和邪祟有什么区别啊?
“我之前和他一起下山,刚到邪祟老窝,那些邪祟看见他就怕了,想逃跑呢。结果他弄了个结界,把它们都困住,又嫌一口气把邪祟全杀了太无聊,干脆割了一个邪祟的脑袋下来,让其他的邪祟们拿那脑袋玩蹴鞠!
“谁输了、出局了,谁就死,死法也千奇百怪,等他玩腻了,才能给个痛快。连邪祟们都被他吓哭了,他还捧着脸在那看得津津有味,笑得特别甜。反正我回来以后做了一个月噩梦……”
这人说着,舔了舔唇:“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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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此人,身在仙道,实际堪比魔头啊……”
这话一落,周围人也是一阵恶寒。
倒是那藏书阁弟子说了句:“他是一个人去。”
周围人松了口气。
但还是有人忍不住看了姜灵一眼:“小姜师姐,听说他找你做朋友。”
姜灵点头。
周围人觉得姜灵纯善得过分了,真怕她被骗。
思来想去,还是劝了一句: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也甜,但实际上他真的很可怕,和恶鬼一样。至今宗中还有不少人被他的模样骗,觉得他没那么坏,和他套近乎,他一个都不理,偏偏主动找你。总感觉他有所图啊,你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对方好心相劝,姜灵也善意地点了点头:“嗯嗯。”
话音落下。
身后突然有脚步声。
姜灵回头一看,却只见到个人影从门口掠过,是一道招摇的粉色影子。
能看出来,这人今天穿的一身粉色衣服。
姜灵想到不久前,她在师尊那见过郁翎,他今天穿的就是一身粉色衣袍。
他很适合穿这种颜色,因为他一张脸长得太漂亮,桃花眼,琥珀色的眼睛,淡粉色的、饱满的唇和梨涡,这张脸少年气很足,就总让人联想到某种很明亮的颜色,又或是某种甜蜜美味到有些腻人的糕点。
姜灵觉得刚才门外是他。
但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进来。
其他人看见这道影子,也认出来是郁翎,倒不是因为今天见过他,而是因为宗中弟子大部分时间穿的是弟子袍服,颜色是清一色的白。
唯独两人例外。
姜灵例外,因为她是徐梦鹤的弟子,说是弟子,宗中人却都不约而同地觉得,徐梦鹤把她当孩子养,当眼珠子一样养着。她和弟子们其实并非同辈,只是嘴上叫一句师姐罢了,真要较真,得叫师伯或是师叔,甚至师叔祖一类的称呼。她学的东西也和他们不同。
她喜欢浅蓝色,平时也是穿浅蓝色的衣裙多,人群中看衣饰一眼能认出来她。
郁翎也例外。
郁翎倒是弟子辈的,但他这性格……
曾经有戒律堂的弟子要求他穿弟子袍,他笑眯眯的,对方以为他答应了,结果第二天他换了一身竹青色的锦衣,整个人看着又好看又招摇。
那戒律堂弟子要罚他,鞭子都要抽他身上了,结果他一拽鞭子,把人甩到地上,然后慢条斯理擦擦手里血迹,笑盈盈撒娇一样:“我看白色像奔丧,我实在不爱穿,不如等你死了我再穿?”
次数多了,后来也没什么人敢管他了,因为他太天才,宗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穿这种颜色晃来晃去,除了郁翎,还能是谁?
这就很惊恐了。
“刚才咱们的话,他不会都听见了吧?”
“完了……”
“他怎么不进来,是不是憋着什么坏啊?”
众人又不安起来。
姜灵听着耳边的声音,突然想到正事。
她指了指那舆图:“就现在借我看一下,不耽误把它送给郁翎,这样可以吗?”
藏书阁那弟子回过神,赶忙点头,这点要求,谁能拒绝小姜师姐呢?
于是姜灵拿到了舆图。
她把舆图摊开,在脑中给剑灵传音:“你快看看。”
半晌后。
剑灵给她指了一个方位:“这里。”
这地方离天云宗有点远。
姜灵看着这地方,视线又挪到旁边,看见下面标注的地名——
青州。
哦,就是郁翎要去的那个地方。
10. 条件反射
宗中弟子们对郁翎的态度十分复杂。
又向往又惧怕。
向往是因为他皮囊长得太惑人,又有着极为强大的实力;惧怕则是因为他行为太过嚣张乖戾,说话的语气总是甜蜜含笑,做的事却很可怖。
以至于只是看见他的影子从门外飘过,藏书阁中的弟子们就都吓傻了。
生怕他听见他们背后暗戳戳的议论。
因此,那藏书阁弟子也十分恐惧,原本要去给他送舆图,现在都吓得不敢去了,求助似的,问姜灵能不能顺便把舆图送去给他。
姜灵认真地答应下来。
这种要求,她向来都不会拒绝。
去找郁翎的路上,她拿着舆图。
似乎也没什么害怕的感觉。
大约是因为她对他的凶恶没什么实感,即使她知道宗中人提起郁翎时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像个恶鬼,但他在她面前,展露出的总是更甜蜜的那一面,帮了她许多。
须臾。
姜灵到了郁翎的住处。
正要进去的时候,却被他的侍从拦了下来:“小姜姑娘,您不能进去。”
姜灵眨了眨眼:“为何?他不在吗?”
侍从神色有些古怪:“他刚回来。”
郁翎身边有很多侍从,但只有他近身伺候,倒也不是因为他伺候得多好,而是因为他的名字朗朗上口,就叫富贵。郁翎不认人,有些脸盲,所以认不出周围的侍从,也懒得花心思记他们的名字,但富贵这名字太好记了,所以他每次一张口就叫富贵。
因此富贵成了最了解郁翎的侍从。
眼下,富贵看着姜灵,有些苦恼。
其实他能感觉到,郁翎对这位小姜姑娘有些微妙,和她交朋友,给她做符牌,之前她给郁翎包扎,包成那样,郁翎居然也没让他重新包。
换做是以往,郁翎早就让富贵拆了重新包扎了。
但提起小姜姑娘的时候,郁翎的态度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像是有些轻蔑。
富贵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郁翎对她究竟什么态度。
因此也不敢放她进去,最后还是如实说:
“小姜姑娘,不瞒您说,今天日子特殊。每月这一天,主子都不见人,把人都拦在外面,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连侍从们要伺候他,他也不开门,之前有人不小心在这天误闯进去,第二天出来的就是尸体,我们这些当侍从的也全都挨罚了,就因为不小心放了旁人进去。
“刚才主子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了。”
听起来很奇怪。
姜灵瞄了一眼。
她现在就站在郁翎的卧房外面,一门之隔,门确实紧闭着,也不知道郁翎为什么把自己关在里面。
她有一点好奇。
但既然富贵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正准备拿出舆图,让富贵转交给他,但也就是这时候,门里传来郁翎的声音。
“你在和谁说话?”
声音是有点沙哑的,不像平日里那么清亮好听,好像还有点不耐。
光是听,就能听出他情绪不太好。
“在、在和小姜姑娘,”富贵知道郁翎在问他,于是赶紧回答。
“姜灵?”
“是。”
“她过来做什么?”
富贵也不知道她来干什么。
姜灵刚才想要他转交舆图,但被打断了,这时候,富贵答不上话,就求助似的望向她。
隔着门可以对话,于是她说:“我来给你送舆图。我能进来吗?”
“你想进来吗?”
问题莫名其妙推回给她,姜灵不明所以。
但她还是点头:“嗯!”
话音落下,里面安静了一会。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刚才听起来情绪并不太好,但这时候,那声音却含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轻飘飘的,好像有些玩味与期待:“啊……那你就进来吧。”
话音落下,
富贵惊讶地睁大眼——
怎么、怎么会让姜灵进去?!
*
郁翎行事是相当嚣张的。
宗门的规矩,他基本都不太遵守。
弟子袍服是其一,身边侍从簇拥是其二,其三便是,他的住处也与其他弟子不同。
大约是因为,从前在人间时是皇子,从小就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这习惯也带到宗门里来了。
宗中的弟子分有住处,亲传弟子的住处尤其好,是院子,有单独的寝居、书房、厅堂等等,但郁翎可能嫌寒酸,于是叫人在这一峰的山腰,建了一处别院似的宅子,一进来,亭台楼榭都有,比宗中有些长老住得都好了。
宗主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姜灵进来的时候,也是绕过了好几条回廊,才到他卧房前。
这时候,他让她进去,
于是她推开门,进了卧房,发觉这卧房特别、特别大。
里面装潢也极尽奢靡。
床帐是鲛绡,这很珍贵,能用来做法衣,防水防火防刀剑,寻常修士们能为了一点鲛绡大打出手;桌子是千年灵木,平时修士们都用来做法器,用来做桌子简直大材小用……
姜灵看了一圈,看得眼花缭乱,最后才在床侧面找到郁翎。
他靠坐在床脚处,看姿势,好像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听见她靠近的脚步声,他才转过头。
露出了半张脸。
他歪头看着她,可是平日里漂亮的少年,皮肤正在溃烂。
从露在外面的手,到脖颈,慢慢延伸到左半张脸上,皮肤血肉模糊,连青筋好像都从血肉里挤出来,看起来狰狞可怖。
这回真的像恶鬼了。
但他的右脸仍旧十分漂亮,皮相好得要命,屋子里窗户合拢,很昏暗,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处呈现蜂蜜一样的色泽,眼珠微微转动,视线落在了她脸上。
就看见她呆住了,像是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连脚步都停下了,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的。
旁人看见他这模样,都会害怕,先是呆滞,然后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有些人会尖叫两声,吓得瘫软在地,有些人则会后退、逃跑。
他厌恶旁人看见他这幅样子,也厌恶旁人这种时候会露出的表情、目光。
厌恶到会亲手掐死他们,然后挖掉他们的眼珠。
原来玲珑心看见他,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郁翎脸上原本带着一点笑意,这时候表情却突然沉下来:“你在害怕我?不是你想进来的吗,进来了,看见我,却这样害怕?”
语调显得有些茫然。
好像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但姜灵看着他,大脑几乎都要停转了,因为她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很极端的情绪,绝不像他的语气那么茫然无害,那是一种极为危险的情绪,兽类的本能在这方面很敏锐,对于危险的感知绝不会错。
遇见极端危险,兽类会选择最直接的方式,跑!
她头皮都要炸开,身体紧绷,迅速转身迈开腿。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
身后伸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郁翎力气用的不大,他好像现在没什么力气,但是姜灵措不及防被这么一拉,直接站不稳,啪唧一下摔了下去。
地面不硬。
因为极尽奢靡的生活习惯,郁翎的卧房里,地面上扑着柔软的毯子,赤足踩上去也不会冷。
姜灵没有摔疼,但清晰地感觉到,那只血肉溃烂的手捏在她的脚踝上。
他的皮肤在渗血,所以湿漉漉的,
用了些力气,他将她拉回了身边。
然后他凑近她,一半精致一半溃烂、恶鬼一样的脸在眼前放大。
“你跑什么啊?被我吓跑了吗?
“哪怕我是你的朋友,你也要逃跑吗?我并没有伤害你啊,小姜师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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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成这样,真的让我好难过。”
他声音有些委屈。
但下一秒,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委屈的声线带上了一点怨:
“哦,我忘了,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吧。是我自作多情了,不然上午在师祖那儿,我叫你,你为什么理都不理我,还跑得更快了?你将我当作陌生人,被我吓到了吗?
“还有刚才,在藏书阁,他们同你说我的坏话,叫你不要被我骗了,你点头了。你心里在怎么想我呢?是不是从头到尾将我当成乐子,看我取乐?”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很危险的气息,好像那一层甜蜜的外壳被扒开了,即使只是在说话,但姜灵本能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把她杀了、剐了、挖掉眼珠。
她应该甩开他的手,直接离开。
但听见他这些话,她脑子又迟缓地运转起来,是不是她本能出了错?
他明明这么可怜,也、也没有动手啊……
她想和他解释,她上午逃跑,不是怕他,是怕师尊;之前在藏书阁,是礼貌地附和一下,旁人好心提醒她,大家都那么说,她总不能驳了别人的好意,只是顺着应一句而已。
还有刚才,刚才她逃跑,是本能。
她终归不是人类,有时候身体的反应比情绪和脑子快,她只是很惊讶,没想到他身上会突然烂成这样。
她又想起她露出龙爪时,旁人看她的神色,也是惊愕害怕,她看见别人那样的表情,其实也会觉得有些伤心,但换成她,竟然也没忍住对郁翎露出那样的神色,她感到很内疚。
最终她强压下逃跑的欲望,和他解释:“我、我没有,我没有不把你当朋友,我——”
话音未落。
抓着她脚踝的手突然松开,爬上了她的脖颈。
少年手掌溃烂,指尖也是温热的血肉,触碰过她的脖颈,留下湿漉漉、柔软粗粝并存的触感,这触感无比清晰,姜灵的感官有些过载,听见耳边他的声音,很轻,像撒娇也像抱怨:“你骗我。”
姜灵想摇头。
可是那手指在她脖颈间游弋起来:“你真的很不会说谎,如果你没有,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为什么害怕?你吓得鳞片都冒出来了,好多片。”
他在用血肉模糊的手,勾勒她颈间鳞片的形状!
姜灵头皮发麻,感觉到他时不时压一下她的脉搏,恐惧继续爬上脊椎,但还不等她动弹,紧接着,他手突然掐住她脖子,一下收紧——
他想要掐死她吗?
郁翎大力掐着她,手下的肌肤柔软、细腻,脉搏在轻轻跳动,因为主人还没反应过来,好像大脑空白被掐傻了,所以暂时是乖顺的,任由他掐着的。
郁翎偏头想了想,他是想要掐死她吗?
可是她好鲜活。
表情里的惊惧,好鲜活。
她的眼睛是金色的,眼形是杏眼,因为惊愕睁得很圆,鼻子细直挺拔,鼻尖有些翘,此刻有点泛红,嘴巴则饱满漂亮,看起来很柔软,唇角天生有点上翘,带着笑意,此时微微张开喘息,露出一点整齐的牙尖。
好鲜活的一张脸。
他有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正常的人脸了。
他眼里,每个人都长得一样,他们的脸都是一滩烂肉,他看不清他们血肉模糊的五官,只能看出他们的表情和眼神,他们都和他此刻一样,整张脸都是血肉溃烂的模样。
是他的眼睛有问题。
唯独唯独,因为她有一颗玲珑心,所以他可以看清她的脸,以至于在人群中,她非常好认。
如果她死了,她的尸体会腐烂,不管化作龙身还是维持人身,都会变成一滩烂肉,和别人一样的烂肉。
郁翎感觉到她回过神来了,她开始挣扎了,
看着她的表情,鬼使神差的,他松了松手,下一秒,她用力挣开。
然后措不及防,他感觉到一阵剧痛,眼前一黑——
姜灵吓得手都变回龙爪了,条件反射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11. 她为了别人
龙爪子很有力。
这一巴掌下去,把郁翎头打得偏过去,把他整个人都扇得倒地了。
龙爪子也很锋利。
刮过他完好的半边脸,一下子让他那半张脸上也多了几条抓痕,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郁翎眼前昏黑。
此时身体虚弱,竟被这一巴掌扇得爬不起来。
因此只有琥珀色的眼睛抬起来,往姜灵那方向看。
视线很快恢复清晰。
紧接着就看见姜灵一提裙摆——
这回是真跑了!
撒丫子狂奔跑得飞快,头也不回,撞开门就没影了。
*
郁翎有点疯疯的……
旁人都说他像恶鬼,姜灵终于有了一点实感。
回到住处,她透过镜子,看见自己脖颈上多出来一点青色的掐痕,语气有些茫然,对剑灵说:“他刚才好像真的想杀了我,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松手了。”
剑灵道:“还能为什么?”
知道姜灵喜欢将人往好的方向想,它像吓小孩一样:“你别想着给他找理由,这人心坏得很,刚才就是对你有杀心,松手也肯定不是因为心软了。我估计,他突然松手,是因为突然想起来还要攻略你。”
姜灵眨了下眼:“嗯?”
“你要是死了,他也取不出你的心。取不出你的心,他就没法成仙了。除非他是真的疯子,才会连成仙也不顾了,就想着要杀你吧?”剑灵说。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
姜灵理解了一下,好像被说服了,点了点头。
然后不知道想起什么,她又说:“你说,他想成仙,会不会是因为每月都有一天会浑身溃烂?”
剑灵道:“这就不知道了,我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有人会这样。”
它说到这,话音一顿,然后嘶了声:“你怎么还在想他的事?”
它语重心长:“少管坏男人的事,你有功夫琢磨他为什么要成仙,不如想想咱们怎么去青州。”
*
剑灵感应到的那件灵宝名叫云铁。
东西在青州。
姜灵知道郁翎要去,原本想着可以同去。
但如今这样,是必然没法一起去了。
不过天云宗和青州之间路途遥远。
姜灵若要自己去,就也需要一份舆图。
刚才送去郁翎那的舆图,是藏书阁的最后一份。
她一进门就把东西放在桌上了,逃跑的时候也并没有带出来。
所以她该怎么再得到一份舆图?
姜灵有些苦恼。
她很难同时思考两件事,现在想到舆图的事,于是立刻就把郁翎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半晌后,她想到办法——
太康峰上有个地方叫占星台,专门用来看天象,观人间事。
那里有一张很大很大的人间舆图,她要去青州,其实可以直接拿纸笔过去,把从天云宗到青州的路线临摹到纸上。
于是姜灵又跑到占星台,拿着纸笔,认认真真临摹了一份舆图。
因为不太擅长画画,所以将路线画得歪歪扭扭。
但也能看懂。
她又拿笔在上面标注了一些地名,然后才将临摹好的舆图收起来。
准备回去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回头,就看见是师尊过来了。
大约是因为她有很多年没来过占星台了。
徐梦鹤看见她的时候,脚步顿了下,然后才温和问:“怎么过来了?”
姜灵小时候很常来占星台。
因为刚被捡回来,对这里感到很陌生,这里不是她的族群,也不是她熟悉的海底,所以只要徐梦鹤离开她视线一会儿,她就会感到不安,跑到这里来摇铃铛。
占星台上有一个铃铛。
只要摇动,整个太康峰都能听见声音。
因此只要铃铛一响,徐梦鹤就会出现在占星台,看见姜灵抹着眼泪看他,又或是站在占星台围栏边,抹着眼泪眺望东海的方向。
再到她长大一些后,熟悉了这里,就不怎么哭了。
也不怎么来占星台了。
徐梦鹤像是想到以前的事,笑了下,冰雪似的脸漂亮极了:“你小时候总来这里。”
姜灵点了点头。
师尊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她最近却和他撒了好多谎,很对不起他。
她有点心虚,舔了舔唇,却还是本能地把临摹好的舆图塞进了袖子里,怕他看见舆图,问她要去哪里。
虽然最近撒了很多谎,但她还是不那么擅长骗人。
她要去青州找云铁,还没想好这件事要怎么骗师尊,当场撒谎,很容易被师尊看出来……
姜灵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她垂着眼,盯着地面,只听见他过来的脚步声。
占星台建得很高,是一座小楼。
徐梦鹤走上楼,楼梯不再遮挡视线,因此他能将姜灵看清楚——
分明是炎热的夏天,但她穿了一身竖领的衣裙。
裙子很单薄,寻常人在夏日穿这样的衣服倒不足为奇,然而她最怕热,这样的衣服,她就连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不怎么穿,时常还穿着凉快的衣裙去雪地里打滚。
徐梦鹤走近她。
姜灵垂着眼睛,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突然靠得好近。
她下意识想后退一点。
然而下一秒,却看见徐梦鹤抬起手。
然后就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落在她颈间。
姜灵愣了下,紧接着,又感觉到他一用力,拨开了她的衣领。
她出门前,特地换了一身竖领的衣裙,把这淤青遮住了。
但将领子拨开,就能清楚地看见这青痕。
随后,那根冰凉的手指按在了这掐痕上。
“谁掐的?”
平时温和的声线突然变得很冰冷。
可以感觉出来,师尊这是很生气了。
姜灵几乎没听过他用这种口吻说话——
唯二的两次。
一次是有妖魔闯进了太康峰,师尊一剑将那妖魔斩杀,那妖魔三魂七魄都散了,就此灰飞烟灭,连投胎都不能。
另一次,是隔壁宗门有长老要带走她。
师尊拒绝了。
后来过了不久,那长老死得很惨,碎成了好几块。
没人将那长老的死联想到师尊身上,但姜灵却知道,人是师尊杀的,因为兽类的鼻子很灵,她在尸块上,嗅到了师尊法术残留的气息。
师尊用这种口吻说话的时候,就是很生气很生气,动了杀心了。
姜灵吓了一跳。
不知道她被掐了一下,师尊为什么会生气到这个程度,要杀人的程度。
虽然被掐了一下,但郁翎不至于因此而死。
姜灵支支吾吾的。
她这样就是不想说。
徐梦鹤看了她半晌,灰色的眼眸呈现出一点无机质的冷感。
按在她侧脖的指尖动了动,她的体温很高,将他的指腹都捂热了,他问:“是你那个朋友掐的吗?”
姜灵心中并不想承认。
她编了个拙劣的借口,想说是自己不小心掐到的。
但话到了嘴边,她却发现自己嘴巴不受控制,好像要说实话。
一瞬之间。
她陡然意识到,师尊手按在她脖颈上,正用灵力探入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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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修为足够高,哪怕只是将手指点按在她脖颈间,也能探索她的灵魂和识海,能逼她说实话——
这怎么行!
那不是什么都要被看见了?
不止郁翎的事,还有剑灵的事,还有她撒过的谎!
姜灵吓了一跳,龙角一瞬间都蹦了出来,应激一样,拍开了师尊的手。
“啪”的一声。
足见力道多重。
将徐梦鹤的手背上都拍出一道红痕。
姜灵愣了下,半晌后才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她打了他。
她穿着竖领的衣服,挡住了脖子上的掐痕,然后为了这个掐了她的人,打了他。
徐梦鹤垂下眼。
视线落在手上的红痕,他没有说话。
姜灵捏着手掌,又凑近他:“师尊,你、你、不不不,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着急起来,说话语无伦次:“您没事吧?痛吗?”
徐梦鹤又掀起眼皮看她。
他依旧没说话。
姜灵愧疚到要发疯了,他不说话,她就更难过了,她怎么能打师尊?怎么能拍开他的手?
师尊是在关心她,是的吧,问她被谁掐了,她却这样。
她难过到无地自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是因为师尊探我的识海,我被吓到了,所以、所以——”
“师尊探不得么。”
徐梦鹤问她。
探识海是很亲密的行为。
姜灵听人说,是只有道侣之间才能互相做的事,比肉/体上的交融还要更亲密,即使是至亲父母,也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悖乱/伦理。
她对这些一知半解,但也能听明白这意思。
但她与徐梦鹤是例外的。
刚被捡回来的时候,她不会说人话,也听不懂人话,更不知道人类应该如何行为。
她用四肢爬行,从不直立行走,挠门、害怕时朝人喷气、呲牙,师尊无法与她交流,只能将灵识探入她的识海,靠这样感知她的想法,与她交流。
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她勉强学会了交流,次数才减少。
徐梦鹤如何探不了她的识海呢?
更何况——
姜灵偷偷看了他一眼。
冰雪似的美人安静地立在前面,雪白的发,黑色的衣袍,浑身上下唯一颜色鲜艳的地方,就是他的喉结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会随着他说话微微颤动。
很显眼。
这是守贞砂。
师尊不沾情爱,守贞砂点在颈间,再圣洁不过。
他探她识海……
这是亲人之间的习惯,和寻常人不一样,更和什么道侣之事无关。
但即便如此,姜灵还是不敢再让他探识海。
她现在有秘密了。
她支支吾吾,找了个借口:“不要了吧,师尊,我、我长大了。”
她原本想说,她听人说,探识海这件事很亲密,要道侣之间才能做。
但张开嘴,却发现,即使是把这话当借口,她也无法对徐梦鹤说出口,于是她话音止了下,片刻后才又继续说:“我长大了,您不要再把我当孩子那样——”
“哪样?”
“就是,不要每一个想法,都、都要放到您眼皮子底下,摊开来,事无巨细地看……
“我也有一些不想告知师尊的事。”
十年来。
这是姜灵头一回和徐梦鹤说这样的话。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透明的、摊开来的,没有秘密,一览无余。
直到现在,她说,她有不想告诉他的事。
话音落下。
徐梦鹤顿了下。
12. 眼泪
仿佛听见了什么怪话。
他面上罕见地露出一点茫然神色,像是花了一些时间思索:“为何不想告知师尊?是觉得我管你太严,怕我束缚于你?”
话音轻轻的。
姜灵本能感觉到他情绪有些不对。
其实刚才那话一说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她是第一次和师尊说那样的话,总觉得有些太直白,有些伤人;但即便如此,此刻听见徐梦鹤这话,她也有些不太理解。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姜灵不是这意思,于是她摇了摇头:“不是的。”
但下一秒,又听见他问:“那你近来为何与我疏远了?”
师尊语气平和,将她近期的变化一一列出。
第一次,是她避开了他摸她头的手;第二次,是他以身为阵,她头一回没有去找他,说要给他护法。
第三次,她换了剑却没有同他说;第四次……
她每一点微小的异样,师尊其实都注意到了。
即使她都找了借口,但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就显得反常。
姜灵硬着头皮,心跳得飞快,又是心虚又是内疚。
然后又听见他说:
“还有一次,我与郁翎在一处,你过来见到我,转头就跑。我起初以为你是怕生,后来听人说,你那样更像是觉得我严厉,所以想要逃离——
“是这样吗?
“你觉得我严厉,所以与我疏远,不想叫我探知你的想法,怕我管你太多?”
姜灵越听他说,越愧疚。
她做了这么多反常的事,和师尊撒了这么多谎,难怪师尊会这样理解她的话,自责感几乎将她淹没,她觉得很对不起师尊,但她嘴巴太笨了,一着急起来直接语无伦次,只知道摇头:“不是的。”
那是什么?
徐梦鹤垂目看她。
姜灵是藏不住太多情绪的。
此时她低着眉,金色的眼睛半敛着,眼睫间仿佛有一些水汽,是一副内疚得快要哭了的模样。
手指绞着裙子,显得有些局促,竖领刚被拨开,有点乱,露出脖颈,因为皮肤过于白净,所以上面青色的瘀痕就愈发显眼。
她站在这里,身量到他肩膀。
是他亲手养大的,从只有一点点大,到现在的模样。
怎么能让别人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徐梦鹤指节微动,手指又落在她颈间。
大概是害怕他再看她识海,姜灵又往后缩了一下。
但下一秒,
却见他的手指停在了她领口,并未再往前探。
凌乱的竖领被重新拉好。
“不是觉得师尊束缚了你,那是什么?交了不好的朋友,被他掐了脖子,却想包庇他,所以怕我探你识海?”他手指还落在她领口,姜灵余光瞧见他骨节泛白,好像用了些力气。但他声音却低低的,很柔和地叹息,“师尊在保护你啊,怎么不懂呢……”
姜灵缄默着。
其实最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怕徐梦鹤探她识海,发现无情道的事。
她一想到这些,就更愧疚了。
即便他养着她,是因为他有目的,但因为太上忘情,他的目的多半达不成,姜灵无法告知他此事,而他这十年对她的照拂和付出都是真的,她应该要怎么回报他?
原本眼睛就有些湿,这时候就更湿润了。
她太对不起他了。
她应该说一些好听的话,让师尊高兴:“我知道师尊是在保护我……”
男人眼眸呈现出一种无机质的灰,平和地问:“那么。你那个朋友是谁?”
不行。
姜灵还是很怕他把郁翎大卸八块。
刚才还想着让师尊高兴,现在他问话,她又不说话了。姜灵觉得自己太坏了,她太内疚了。
视线更模糊了。
本来蓄在眼眶的泪珠子啪哒一下滚落下来。
空气里安静了一下。
须臾。
姜灵冷不丁听见徐梦鹤道:“你今日和师尊说这样的话,师尊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他不说还好。
他一说,姜灵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她不爱哭的,但愧疚达到一定的浓度,很难忍住不掉眼泪,原本想憋住泪意,但越想憋越憋不住,眼泪啪哒啪哒啪哒掉得更凶了,甚至还打了个哭嗝。
泪眼朦胧中,她偷摸抬眼。
看见徐梦鹤的表情有些微妙,冷得要命。
有时候她真把师尊惹生气了,他就是这个脸色,会一改平日的温和,冰冷严厉地训斥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他此刻好像想训斥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欲言又止。
半晌后,她感觉到一根冰冷的手指按在了她脸上,重重地帮她把眼泪给擦掉了。
然后听见他道——
“回去面壁罢,
“等你想好了,再来与我说话。”
*
除了刚被捡回来那两年,姜灵其实不怎么哭。
她长大以后,徐梦鹤就没见过她流眼泪。
也就是今天。
指腹被她眼泪沾湿,湿漉漉的。
除此之外,还残留一些她皮肤的触感,温热的,细腻的。
但不管是哪一种触感,他都不喜欢。
他不喜触碰旁人。
因此他往水盆边走,准备将手浸入水里,搓洗干净。
一向都是这样。
但不知为什么。
垂眸间,他看见手上晶莹的眼泪,又想起姜灵刚才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脚步,没再往水盆处走,转而抬了抬手。
指尖轻轻抵在了唇间——
咸的。
眼泪。
*
姜灵回到住处,花了好一会时间,才将眼泪止住。
她把临摹好的舆图放在桌上,然后去了一趟后院。
姜灵平日里不太主动和人交际,所以空闲的时间就相对多一些。
空闲时,她会去后山喂灵兽,又或是呆在后院里——
后院里没什么东西,但栽了一株蓝色的小花。
这花常年开在东海之中,自从整片东海都被封印后,这花便也几乎绝迹了。
姜灵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株,悉心照料,花费了好多年,到了前几天它才开了花,姜灵那天高兴得在这朵花旁边蹲了好久,连伸手碰一碰它的花瓣都小心翼翼。
到底是她自己族类的东西,剑灵知道她有多喜欢这一株花。
但这时候,却看见她拿了个小铁锹。
它顿了下:“你要干嘛?你不是很喜欢这株花吗?”
姜灵想了想:“我想把它送给师尊。”
每次做了错事,真的将徐梦鹤惹恼了,姜灵就会送他一些东西,以此来表达歉意。
但是她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是徐梦鹤给她的,其实至今,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她的。
她并不想花徐梦鹤的钱,给徐梦鹤买礼物道歉。
这总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因此,以往每一次,她都会送一些她自己可以做出来的东西,比如说花了好几天雕刻出来的木头小鸟,又或者是漂亮树叶风干后的书签。
姜灵也知道这些东西没什么用。
但她太笨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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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的话翻来覆去说,总觉得还差一些意思,只有再送师尊一些东西,才能将歉意完全表达出来。
姜灵拿着铁锹,小心翼翼把蓝色小花的根系挖出。
她找了个花盆,决定把花移植进去,之后就回屋去面壁。
但移植完,捧着花盆正要进屋的时候,她眼前一闪。
紧接着,就看见远处的穹顶上有微弱红光一闪而过——
这是山下的结界。
每年盛夏,山下都会有兽潮。
方圆百里各种各样的妖兽、凶兽都会试图往灵力充沛的天云宗里钻,数量实在太庞大,几千几万只,导致天云宗上的灵植被损坏,甚至有些弟子被妖兽重伤。
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天云宗都会在山下布一道结界。
这道结界专门用来阻止兽类往天云宗里钻,生效前,穹顶上会有红光闪过。
姜灵“哎呀”了一声。
剑灵:“你哎呀什么?”
姜灵说:“因为我也是兽类呀。”
剑灵:“然后呢?”
姜灵又说:“这结界生效后,能拦着兽类进宗,也能拦着我离宗。”
但她还要去青州呢。
剑灵:“……”
剑灵缄默了一下:“那它还有多久生效啊?”
姜灵说:“半个时辰。”
每次徐梦鹤罚姜灵面壁,姜灵都要面壁好几个时辰。
她很听他的话,也知道惹他生气了,每次面壁也都并不会偷懒,老老实实反思完,然后再带着礼物主动去找师尊。
但如今山下结界还有半个时辰生效。
倘若她现在不离宗,就要等这结界撤了才能离开,至少也要再等两个月。
但两个月实在有些太久了,如果两个月后再去青州,说不定云铁都被人拿走了,没有了云铁,无情剑就补不上了。
她纠结起来,又开始感到痛苦了。
如果现在离宗,就没法面壁反思了,她觉得自己更坏了,愧疚将她淹没,又有点想哭了。
但事情分轻重缓急。
最终她含泪给徐梦鹤留了封信:
「师尊,当您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去青州的路上了……」
*
一盏茶后,姜灵收拾好了行囊。
赶在结界生效的最后一刻,她御剑下山,踩着无情剑冲过了结界。
但不知道为什么。
冲过结界后,却发觉周围的环境有些不对劲。
周围看起来不是山脚下惯有的样子,姜灵感觉自己好像误入了某个迷阵里。
但她并不记得山脚下有迷阵。
恰好是这时候。
传讯符震动了下,她拿出来,就收到一条讯息。
是宗中一位弟子发来的:
【小姜师姐,方才宗中在山脚下布了拦截兽类的结界,因为今年兽潮很厉害,有许多是高阶妖兽,所以除了结界外,还额外在山脚下布了一个迷阵,对人族和兽类都生效,但主要是用来困住兽类的。我猜小姜师姐不知道此事,所以想着来知会您一声,您不要随意下山。】
姜灵:“……”
姜灵心想,可我已经下山了。
她如今知道了,这迷阵对她并不是很友好,她左看看右看看,很苦恼,不知道该走哪边。
在原地站了一会。
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车声。
那马车行驶得并不快,路过她身边,带起一阵微风。
姜灵侧过头。
就看见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人是富贵,车帘微动,里面的人是——
郁翎。
13. 放在他床边
郁翎身上已经恢复了。
他穿着身藤紫色锦衣,颜色鲜妍招眼,露在外面的皮肤恢复如初,一眼看去,又是平日里那副漂亮惑人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不久前血肉狰狞的影子。
唯独他的脸上,还有几道很深很长的抓痕。
皮开肉绽,还没结痂。
姜灵脚步微顿。
隔着半开的车帘,视线落在他侧脸。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她扇他巴掌时,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所以……
他每个月都会腐烂一次,但身上那些腐烂的痕迹却很快又会恢复如初,并不影响他任何;
然而在那期间,在他身上留下的别的伤痕,却不会跟着愈合?
姜灵捏了捏指尖。
修士体内有灵力,比起常人,伤痕会愈合得快些,但也仅此而已。
她的爪子这样尖锐,抓出来的伤痕得恢复到什么时候去?会不会留疤?
她从没见过郁翎这种情况,再想起来他当时的模样,还是有点懵;再加上之前扇了他一巴掌,之后就跑走了,现在又措不及防再遇见,她就更不知所措了。
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于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反倒是车里那人——
郁翎很自然地撩开车帘,朝她投来视线,漂亮的眉眼弯起来:“小姜师姐。”
他这张脸当真漂亮。
若换成旁人,脸上被挠成这样,都该毁容了。
但他脸上多了这几道,却不显得可怖,只给他多增添了一点乖戾感,像是刚和人打架回来。但这时候他手肘撑在窗沿,支着脑袋对姜灵笑,整个人很甜蜜的样子,于是那一点乖戾中,又带上矛盾的乖顺。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让姜灵想起小狼崽子。
小狼崽子看起来像小狗一样,会摊开肚皮撒娇,但其实爪子和牙齿非常尖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人的脖子咬断,就算看起来可爱又漂亮,但仍旧能让人感觉到危险。
她不知道郁翎怎么能表现得这样自然,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就不行。
她有点局促,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却又听见他笑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啊?”
语气轻飘飘的,撒娇一样。
说完这话,还拉开车门,点了点他身边的位置:“不上来吗?”
姜灵思索了一下,刚想拒绝。
但又听见他说:“如今咱们在迷阵中,这阵法会困住兽类。你自己可能走不出去,真的不同我一道走吗?”
这话一落。
姜灵原本要拒绝的话又卡在了喉咙里。
她抿了抿唇。
金色的眼睛抬起来,又看了郁翎一眼——
其实她也不是很怕他。
虽说对他的危险有了些实感,但她的本体是龙。
即使他的修为比她高,但若她完全化作本体,一甩尾巴就能掀起一阵大风,不说把他打倒,至少与他过招,她不会被他压制。兽类与人类最本质的区别之一,就是力量悬殊。也是因为这原因,平日里哪怕她只露出一只龙爪子,宗中的同门就会感到害怕。
她知道他无法把她怎么样。
她不想上车,只是有些不知道要如何与他相处。
但他说得对。
四下无人,如果她不和他一道走,别说是去青州了,估计会直接被困死在这里。
姜灵犹豫了一会。
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抬脚上了马车。
*
郁翎平日铺张。
他在山上造了个类似行宫的宅子,身边有很多仆从,寝殿里的装潢也奢靡至极。
他穿的用的都是最好最昂贵的,此时前去青州,所乘的马车也十分气派,很高。
姜灵跨上去的时候,郁翎伸手拉了她一下。
手掌相贴。
不过只是很短促的一下,等她坐稳,他就自然地将手收回去了。
姜灵却注意到,他手指间有些粗粝的触感。
垂眼看去,就看见他手上的伤也还没愈合。
这是之前他给她雕刻隐息符时留下的伤。
她眼睫抖了抖。
金色眼睛垂着,盯着他的手,想问他两句。
但话卡在喉咙里,又不知道该怎么问,于是又沉默下来。
片刻后。
郁翎指尖动了动。
像是无意间摩挲了下手上的伤口,他视线落在她身上,琥珀色的眼睛像蜜糖,若无其事开口:“我记得小姜师姐不常下山。这是要去哪?若顺路,也可同路。”
要去青州。
姜灵心想。
但她没有回答,哪怕他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她还是感觉有些局促,坐在车里,感觉有些不自在。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于是她偏了偏头,很认真地和他道谢:“不了,谢谢你愿意带我出迷阵。但是等出了这迷阵,咱们还是分开吧。”
郁翎抬眼,正对上她的眼睛——
金色的眼睛,透亮,璀璨,像澄净的琉璃。
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
这样漂亮的一张脸。
郁翎不太想让她死了。
那要继续攻略她吗?
视线挪动。
他看见她局促地坐在车门边,和他离得很远。
她说等出了这迷阵,就要和他分开,像是被之前的事激起了戒心,十分戒备,一副不想和他靠近的样子。
这要他如何继续攻略呢?
郁翎注视着她,若有所思。
他想成仙,无非因为他想要正常地视物,但看着她也是一样的。
她在他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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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颗玲珑心,所以看着她,能看见五官清晰的脸,能看见骨肉匀称的身体。不像看着别人,不管他看着谁,都只能看见一滩狰狞的烂肉。
可是她要走,不想和他呆在一起。
怎么可以?
琥珀色的瞳仁变冷,郁翎却是笑起来,很甜蜜地应了她一声。
然后他指了个方向,让富贵驾着马车往那方向驶去,那并不是迷阵的出口,而是阵眼。人族经过无事发生,兽类经过,却会被剥离三魂,成为活尸——
意识死去,身体却能保持存活,不会腐烂。
唔……
将她变成一具活尸罢?
摆进冰棺里,封存起来,放在他床边,让他总是能够看见她。
*
另一边。
徐梦鹤并不知道姜灵已经下山去了。
天云宗宗主来太康峰找他议事。
找到他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占星台的露台上,神色淡淡,正摆弄着面前的水钟,校准上面的刻度——
水钟上有刻漏,是用来计时的。
这东西不常用。
通常是罚宗中弟子面壁时,需要计算时间才会用。
宗主见状,愣了下。
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笑着问:“师祖,您罚小灵面壁了么?”
徐梦鹤可有可不有地应了一声。
冰雪似的美人安静跽坐着,白发垂落腰间,深黑衣摆曳地,唯独喉结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痣,颜色鲜明些。即使温和笑着,仍旧有一种冷感。
宗主便没有再多问。
他恭敬地朝着徐梦鹤行一礼,然后在他对面落座,将要商议之事说与他听。
等到事情讲完,他才又好奇问了句:“师祖,您罚小灵面壁多久?”
徐梦鹤道:“等她自己想明白。”
宗主便又笑了:“孩子哪想得明白?”
他看了眼刻漏,又说:“如今已又过半个时辰了,您不去看看她吗?孩子们都皮得很,若没人盯着,哪里会乖乖反思,指不定阳奉阴违,在房间里自己玩得找不着北,面壁时间一过,都不记得回来,还要去将他们抓过来检讨。”
阳奉阴违?
这个词其实和姜灵不太沾边。
姜灵面壁时,从来都很认真。
她很怕他生气,自己知道错了,便会写一份很长的检讨书,面壁完一刻都等不了,火急火燎过来找他,金色的眼睛可怜兮兮望着他,捧出一些奇怪的赔礼,希望他不要再不高兴。
莫名其妙的。
宗主说完那话,没听见徐梦鹤回应。
片刻后,却见他若有若无笑了下,和平日里略带疏冷的笑意似有些微不同:“无碍。”
宗主一愣。
下一秒。
便听见师祖柔声道:“她会过来的。”
14.算了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
郁翎刚才指了个方向,让富贵驾车往那个方向去,之后就没再说话了。
车帘开着,他支着脑袋往窗外看。
姜灵则抬起眼,悄悄看郁翎。
视线先扫过他的手,又挪到他的侧脸。
车上很安静,但她的心却始终无法静下来,看着他侧脸上的伤口,她又开始想他会不会留疤——
之前他掐了她,她也扇了他。
姜灵心中便认为这也算是扯平了。
现在她却不这么想了。
这根本不能算扯平。
剑灵给她传音:“怎么就不算了?”
姜灵叹气:“他掐了我,但在我脖子上留下的淤青,最多两三天就会消失了。”
而她扇了他,在他脸上留下了血痕,这样深的伤口,该留疤还是会留疤。
倘若在他脸上一辈子,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姜灵丈量事物的时候,有一套自己的标准。
人类很复杂,有时候想法和行为完全不符,她很难揣摩旁人的想法,这会令她感到头脑发胀,因此,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看旁人的行为,还有事情的结果。
剑灵冷嗖嗖地:“就是论迹不论心呗。”
姜灵偏了偏头。
她不常听见这句话,但这时候理解了一下,觉得还挺贴切的。
于是她嗯了一声。
在这件事上。
不管郁翎当时是否对她抱有杀心,但结果就是他吃了更大的亏。
姜灵从来不欺负人,一想到这亏是她让他吃的,她就开始坐立难安。再想到他手上的伤口,那也是他为了帮她刻符牌弄出来的,她就更过意不去了。
还是觉得该做些什么弥补一下。
至少应该把那天在师尊那采的草药给他。
那是一种罕见的灵药。
用它涂抹伤处,不管多深的伤,都不会留下疤痕。
姜灵采那灵药,原本就是想拿给郁翎涂手的,但没给成,东西现在还放在她眉心神宫中,只要动念,就可以取出来。
她看着郁翎,心念微动,犹豫着该怎么开口。
但这时候。
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郁翎微微回头。
他望着她,十分亲昵的模样,眼睛里带着笑意:“怎么一直看着我啊?看了好久,在看这几道抓痕吗?”
说到这里,他抬手,指尖按了下脸上的伤口。
似乎在认真询问:“难看吗?”
分明是她抓伤的他,他却怎么还能像这样,好像一点都不怪她,仿佛若无其事一般和她提起这抓痕的事?
姜灵心中一下子五味杂陈。
说不出具体是个什么感受,但内疚更多一些。
她本来已经憋了一路了,一路上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现在他先提到了这些抓痕,就像摁下了一个开关,她一瞬间就憋不住了,即刻动了念。
下一刻。
灵药凭空出现在她掌心,叶子还是青翠的,看起来仍旧鲜活。
“这是一种灵药,将它捣碎,当成伤药涂抹在伤口上,你的伤口就不会留疤了,不会难看的。
“……给你。”
她抓着植物的根茎,将一捧灵药递到他眼前。
动作有些突然。
苍翠挤入眼帘,反倒是郁翎愣了一下:“嗯?”
好似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分明刚才还表现得很局促,像被那天的事情刺激到,有些想远离他了,但这时候又给他递药。郁翎难得露出一点迟钝:“给我?”
姜灵点头。
她从没有记恨过那天的事,只是觉得打完架再见面,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她太笨了,不懂得化解尴尬,觉得这样的场面很不自在,她想要远离,但这时候,见到他这样,她心中那些过意不去就占了上风。
“这个本来就是给你的,对不起,早就应该给你了。之前我看见你浑身烂掉的样子,我往后退,真的不是因为怕你,也不是嫌你,是太惊讶了。”
姜灵不善言辞,想要道歉,又想解释些什么。
想说的太多了,一时间就有些语无伦次了,她自己都觉得她的话听起来很跳跃,很乱,因果关系不是很强。
正思忖着要如何说。
却看见郁翎眼梢抬了下。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很新奇的话:“你不怕?”
姜灵嗯了声。
她想到那天,他攥住她脚踝时说的话,说她根本没把他当朋友,把他当乐子看。
她那时候就想解释,但因为他的情绪太激烈了,她没来得及说。
“之前在师尊那,我并不是看见你就跑,也不是对你有意见。是师尊太严厉了,我有些事情瞒着他,当时很害怕师尊盘问我,一害怕就大脑空白,本能地跑了。
“后来藏书阁里,大家和我说你不好,我点头也并不是觉得你坏,是因为大家是好心提醒,我不想驳他们好意。”
她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这时候,干脆就按照时间顺序,笨拙地将所有事都拎出来了。
她事无巨细,一件件地将每件事都解释一遍。
但也不知道郁翎还有没有在听了。
她看着他。
就看见他脸上罕见地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支着脑袋,有些迟钝地又往窗外看。
但不管他听不听。
姜灵觉得说出来以后,心里舒服了很多,她继续说:“后来去给你送舆图,我看见你身上溃烂,也只是惊讶。你觉得我害怕,是因为我感觉你好像想杀了我,这是我的本能,感觉到危险就会逃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时候真的不是不把你当朋友……”
话音刚落。
就听见郁翎道:“停车。”
这话不是对着姜灵说的。
是对富贵说的。
话音刚落。
富贵就立刻将马车停下。
他走过来,站在车窗外问:“主子,怎么了?不走了?”
郁翎支着脑袋,看了眼外面的地形,像是十分疑惑:“是不是走错了?”
富贵脑子发懵。
怎么就走错了?
他摇了摇头,刚想说这不是主子您自己指的路吗?
然而话到嘴边,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他又抬起头,看向郁翎。
这人虽然笑着,看起来十分无辜真诚的模样,但却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以富贵对他的了解,富贵很肯定,他是改主意了。
不仅突然改主意,不想走这条路了,还要求他配合他说话。
倘若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就该小命不保了。
富贵冷汗顺着脖颈滑落,背上的衣服都汗透了,他舔舔唇,硬着头皮道:“是、是!主子真是慧眼如炬,刚才有一条岔路,我没注意走了左边,现在您一提醒,我才发现我好像真走错路了。”
郁翎慢条斯理“噢”了一声。
姜灵在旁边,听见走错路了,也往外看了一眼。
就看见外面的地形确实有些不对,她略微学过一些阵法,虽然太深奥的不懂,但也可以看出来,这确实不是在往迷阵的出口处走。
应该确实是走错了。
她这样想着。
随后又听见郁翎问她:“小姜师姐。依你说,出口应该往哪走?”
这迷阵是用来困住兽类的。
姜灵是兽类,在这迷阵中会被困住,但不代表她不知道出口要往哪边找。
于是她指了个方向:“那边吧。”
她指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郁翎随意朝那方向看了眼:“嗯,好像真是那边。”
然后他又转过头。
他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惯有的模样,蜜糖似的棕色眼睛看着她,十分真诚的模样,夸赞道:“还是师姐厉害,一眼便看出出口的位置。”
姜灵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郁翎便笑起来。
少年人左脸梨涡浅浅,慢条斯理出声,对富贵说:“调头走罢。”
*
来给郁翎当侍从前,富贵从没遇见过这么可怕的人。
一张脸看着乖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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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但性子比鬼还可怕。
怎么说呢……
有点像黑芝麻元宵,外表甜腻可口,但一切开就能发现了。
心是黑的,还会往外流黑色的坏水。
他驾着车,到现在还感到头皮有些发紧。
想到刚才的事,他很确定,郁翎之前绝对没指错路,就是故意要他往阵眼处驾车,想把姜灵变成活尸,但不知道他们在车里说了什么,就这么一小会,这祖宗又莫名其妙改主意了。
上一秒还要下死手。
下一秒又无声放过。
真是特别阴晴不定,特别善变的一个人……
富贵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眼车厢。
该说不说,他觉得郁翎对姜灵有些不同。
若换做是旁人,这时候已经死得不能再死,郁翎对谁起了杀心,就不会留对方的命了,富贵从没见他在这种事上后悔过,但姜灵现在却还好端端坐在车里。
他再想一想,又觉得姜灵也挺厉害的。
她好像完全没察觉到郁翎的意图,郁翎的决定变来变去,上上下下绕了好大一圈,她完全没感觉到,完全不知情,还觉得无事发生。
算了。
迟钝点也挺好……
富贵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事,吭哧吭哧地专心驾车。
两个时辰后。
马车终于驶出迷阵,绕过山脚,彻底驶离了天云宗。
如今已是亥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太康峰上。
徐梦鹤还坐在占星台的露台上。
宗主已经离开,他拿了本书翻看,旁边的水钟还在计时。
已经好几个时辰,但姜灵还没来找他——
往日里不会这样。
她很害怕他生气,罚她面壁后,她来找他,从来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徐梦鹤原本还很笃定她会过来。
但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
静谧的夜里,水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扰人心烦。
徐梦鹤终于起身,书随意丢在了旁边桌案上,他离开露台。走进内室,他无意间转眼,瞥见墙上挂着的佩剑,目光顿了下。
这是他曾经的佩剑。
也是名动天下的名剑,剑名照心。
照心剑的剑刃由一种奇特的铁石所制成。
所以这把剑,有一个很奇特的特点,便是能感应到特定之人的情感。
照心能感应到姜灵的情感。
如同其他剑一样,照心的剑刃是银色的。
但若姜灵对他的感情变浓烈,浓烈到了可以让他剖心的程度,剑刃就会变成黑色。
反之,只要她对他的感情还没浓烈到那种程度,那么不管她对他是毫无感情,还是对他有九十分感情,剑刃都不会变色。
这十年间。
照心的剑刃一直都是寒光凛冽的银色。
徐梦鹤从未设想过,照心的剑刃始终不变色,是否是因为姜灵对他一丁点感情都没产生。
因为姜灵是一个心肠很柔软的孩子,天性纯善,哪怕是路边的灵兽,她都能耐心照顾,她并非无情之人,十年,几千个昼夜,怎么可能没生出一点亲情。
但这时候。
徐梦鹤看着照心。
脑中浮现出姜灵近日的变化,他突然生出一些微弱怪异的情绪,往常惩罚过姜灵后,他绝不会主动去找她,因为他想要她检讨得再深刻一些。
但此刻。
不知道为什么。
他在照心前面站了一会,想起她下午流的眼泪,咸的。
罢了。
徐梦鹤安静了一会,随后离开占星台,直接去了姜灵那。
或许她已足够愧疚,已知晓错处。
或许因为太过愧疚,她才不敢来找他,以她的性子,愧疚到极点,反而会开始逃避。
徐梦鹤想,她可能躲在房间里又在继续哭,或者写下很多份检讨,每一份都觉得不够好,不敢呈到他面前。但等他打开房门,却看见——
房间里空荡荡的。
姜灵根本就不在屋子里!
15.恶人自有
姜灵留了一封信。
徐梦鹤低头看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有一点发丝落在眼前,像在半垂的灰色眼睛上覆了层寒霜。
屋子里的月光也像寒霜,透过窗格洒落在桌面,是银色的。
有点像照心剑刃的颜色。
因此有那么一瞬间,徐梦鹤又想到照心。
刚才被压下的某个荒谬念头,好像又挣扎着要破土而出,照心的剑刃十年未曾改变过颜色,究竟是因为始终都还差一点感情,还是因为从头到尾,一点感情都没有?
冰雪似的美人站在原地,心情不佳的模样。
信纸被他揉皱,
然而却在下一秒,他转过眼,那荒谬念头便倏地一下再次被压下了——
因为他看见窗台上放着一盆蓝色的小花。
送给他的。
这是姜灵最喜欢的花。
*
马车驶离天云宗。
绕过最后几条山路后,来到了山脚下的小镇。
姜灵掀开车帘,开始频频往外看。
然而没过多久,
她就感觉到一种被注视着的感觉。
背后的视线存在感极强,是郁翎在看她。
姜灵本能地感觉到,这视线里带着很强烈的情绪,近似于怨。
她放下车帘,回头看。
果然就对上郁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只不过,平日里那双眼睛像盛了蜜糖一样,是很开朗的模样,这时候却显得有些委屈。
姜灵有些疑惑:“怎么了?”
郁翎问:“你还是要走吗?”
已经入夜,车内嵌着夜明珠,倒显得亮如白昼。
他顺着她的手往窗外看:“你刚才说的,出了迷阵就分开走。现在已经离开天剑宗,你往窗外看,是不是在想要在哪下车?”
视线挪回来。
他凑近了些,身上好闻的味道笼罩下来,那张漂亮的脸也在她面前放大。
姜灵发现他眼眶有点微微泛红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见他问:“为什么还想着要走?是不是不想和我呆在一起?是因为之前的事情吗?你还在介意吗?”
声音里含着小钩子一样,很亲昵的语调,又含着怨。
就这样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直接把姜灵脑子问得一片空白。
之前说出了迷阵和他分开走,是因为觉得和他呆在一起很局促,但刚才把话和他说开以后,她心中舒服多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消失了,她直接就把说要分开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她自己都忘了这件事。
掀开车帘,是因为想看看外面的景象。
其实她很喜欢人间,每次出行,都很喜欢看看外面的天地。
她想回答他。
但很多时候,她听见一句话的时,要多花两秒去理解这话的意思,现在郁翎这么长一串问题砸下来,砸得她脑子发昏,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先处理他的哪个问题。
因此她直接沉默了。
大约是因为没等到她的回应,
下一秒,
郁翎垂下眼。
不过是一瞬间,他眼睫上就起了一层水雾。
泪珠滴答滚落,他很失落很歉疚的模样,自问自答:“也是。虽然那种时候我的意识不太清醒,但到底也是掐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怪物,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不应该奢望有朋友。你不想和我呆在一起也是应该的,我……”
姜灵有点听不下去了:“不是、不是!”
郁翎抬眼看她:“不是什么?”
姜灵从来没记恨过他掐她的事。
她之前真的只是感觉不自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想这么多:“我不是介意那件事,也没不想和你呆在一起,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也没有不把你当朋友,真的……”
“那你还走吗?”
姜灵看着他。
他眼眶还有泪,很可怜的模样,她有一种奇怪的负罪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要离开的话。
于是她摇摇头:“我也去青州,咱们同路,我不走了。”
她掏出一张手帕,想叫他擦擦眼泪,别再哭。
但手帕递到他面前,
他却没接,而是捏住她的手腕,引着她的手,让她亲自一点一点帮他擦掉了眼泪,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姜灵变得很僵硬,不知道该不该将手抽走。
下一秒,却看见他笑起来。
也不知道他的情绪是怎么变得这么快的。
之前还在哭,现在又是十分愉悦的模样:“师姐,你怎么这么好啊?”是有点撒娇的语气,“这样就答应我了,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
不知道为什么。
那种令她背脊发寒的感觉又出现了。
可能他变脸太快了,即使笑得很无害,也给人一种疯疯的感觉……
夜明珠的光辉下,他蜜糖色的眼睛很漂亮,凑得很近:
“万一我是骗你的呢?
“说不定刚才迷阵中走错路,就是因为我想去阵眼处,抽掉你的魂魄,将你做成活尸呢。只不过看你好骗,是个什么都信的笨蛋,所以才又改了主意,想留着你的理智,继续骗你,骗得你心甘情愿将心剖给我。”
少年人左脸有明显的梨涡。
说着这样可怕的话,语气却像在说什么甜言蜜语一般,指尖轻轻点了下她的心口:“师姐,你怕不怕啊?”
姜灵愣了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剑灵给她传音:“我就说!!!”
它在她脑子里尖叫起来:“我觉得他现在才是在说实话,他之前就是看你想走,觉得没法攻略你了,然后想着干脆把你做成活尸算了。结果听你说那番话,又觉得你好骗,觉得还能继续攻略你,所以才改变的主意,不准备把你做成活尸了,准备留住你,继续骗你的心!”
姜灵思索了一会。
然后她道:“我觉得也是。”
剑灵刚想说,你别觉得了,你快跑吧。
结果下一秒,
却听见姜灵叹了口气。
它脑子都宕机了:“你叹什么气啊?”
姜灵说:“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他绕了这么大一圈,想要留住我,就是为了得到我的心。可是,我在修无情道啊,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如果可以告诉他我修太上忘情就好了。但是也不能说,就只能眼睁睁看他白费功夫。”
剑灵:?
剑灵从她的话里,感觉到她有一点内疚。
它脑子嗡的一声,差点炸了:“你快跑吧,算我求你了。”
但话说到这,它顿了顿,又转念一想。
姜灵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模式,想事情的角度很奇特,虽然不同寻常,但也是对的——
郁翎确实是在白费功夫。
而且她一露出本体,郁翎也确实很难真的伤害到她。
它突然沉默住了。
随后又听见她叹气:“如果我现在要离开,他一定会花更多心思留住我,可能之后还会更努力地试图攻略我。要不还是不走了吧,虽然结果都是他白费功夫,但我不走的话,他能少费一些功夫呀。”
哈哈。
剑灵听着姜灵在这一点一点地梳理思绪,脑子彻底炸了。
它知道它家孩子很心软。
但听完这一套逻辑,它竟然觉得这世间万物果然物极必反。
有时候太心软太纯善,纯善到极点,对别人来说也不是好事——
至少。
如果它是郁翎,它会以为她留下来,就意味着能攻略成功。
结果谁能想到,她从一早就知道他的意图,不接受但也不拒绝,满怀着愧意,也不揭穿他,就这样清醒地看着他一个人继续演。
这比她现在跑了还要残忍。
从小龙崽子的角度,这样做,她心底没那么愧疚,她舒服了。
但从郁翎的角度,他终有一天是会知道真相的,到时候估计会更崩溃,甚至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连自尊都被粉碎了。
剑灵沉默了下。
不知道为什么,它想到一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虽然它家孩子是玲珑心,是最澄澈善良不过的,但是……
它幽幽道:“很好。也不是不行,那就这样别跑了。你做得很好。”
姜灵措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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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被夸了一下。
她不知道剑灵为什么突然夸她,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金色的眼睛里露出一点茫然。
她长久地不出声,看起来神游天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郁翎的声音:“师姐,怎么不说话啊?”
姜灵回过神来:“啊……?”
木木的。
吓傻了一样。
郁翎看她半晌,很愉悦地笑了声,十分无害地:“骗你的。我将师姐当作朋友,怎么会想要那么残忍地对你?”
*
离开仙宗后,就进入了凡人的地界。
即使能用缩地术,但乘马车到青州仍旧要花费好几天,已经入夜,郁翎不准备继续赶路,找了一间客栈歇脚。
这人的确奢靡无度,一进客栈,花了几十倍的价钱,将客栈里的人全部赶出去,因为他不喜欢看见人。
然后叫富贵拎锤子打通了好几间房,即使只住一晚上,他也不喜欢逼仄的空间。
姜灵也分到了一间很大的房间。
三间上房打通了,她也不是没住过客栈,但从未住过这么大的客房。
因为对郁翎有些愧疚,
她并没有在自己的房间多呆,而是又去找了郁翎。
想到他脸上的抓痕,她准备帮他把祛疤的灵药做成药膏,这样可以随时使用。
制作药膏并不难。
只不过过程比较麻烦,姜灵很专注地在他这里制药膏。
因此,传讯符放在一边,她没察觉到传讯符震动了很多次。
*
夜里。
天云宗发生一件大事。
那位深居简出的师祖大人也不知道突然发什么疯,将整个天云宗翻了个底朝天,尤其是山下设来困住兽类的迷阵,刚布置好的阵法整个被掀翻,十分狼藉。
宗主闻讯赶来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
徐梦鹤平日里给人的感觉,是温和又有些距离感的。
这时候,虽然面色还是淡淡的,却无端让人感到恐惧——
是因为孩子丢了。
宗主战战兢兢。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有人想带走姜灵,徐梦鹤直接将对方卸成了八块,血都淌成了一条小溪,以至于这位漂亮温慈的美人看起来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好在姜灵倒不是被人带走的,还留了信,师祖不至于像之前那般骇人。
但徐梦鹤给她传了很多条讯息,她一条也没回。
宗主觑着他的脸色,想了半天,才唯唯诺诺道:“师祖,小灵应该没被迷阵困住,是平安的……”
大部分时候,徐梦鹤是离不开天云宗的。
他以身为阵,压住了一只祸世妖邪,因此,自己的身体也在某种程度上被一并禁锢住。
他无法亲自寻找姜灵。
宗主提议道:“小灵不是要去青州吗?不如我问问郁翎,郁翎也去青州,应当顺路,可以让郁翎帮忙找一找?”
徐梦鹤点头应下。
宗主便立刻给郁翎传了一条视讯。
随后斜里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是徐梦鹤将传讯符拿了过去。
那一头。
郁翎很快就接通视讯,看见对面的人,他愣了下:“师祖?”
少年人询问道:“您有事吩咐我吗?”
徐梦鹤颔首。
原本想叫郁翎帮忙找一下姜灵,然而还不等话说出口。
从视讯中,他看见郁翎身后一抹浅蓝色的身影——
她没有回复他,是因为正忙着制作药膏。
药是祛疤的药,从他这里采的。
千金藤,祛疤药。
掐痕,朋友,同行青州——
空气里有一瞬死寂。
宗主在旁边惴惴不安,等着徐梦鹤与郁翎说话。
但没等到师祖开口,便听见一声“啪”的碎裂声,紧接着,手里的灯盏突然尽数暗了。
是师祖身上的威压突然暴涨,将他们手里的灯震碎了。
黑暗中,宗主抬起眼。
不知道为什么。
就看见对方原本还算平稳的面色,变得极为冰冷。
16.他可能……
姜灵听见郁翎说话的声音。
后知后觉,她反应过来郁翎在喊“师祖”,随后手上动作顿了顿。
然后她迅速回头看去。
下一秒。
就看见郁翎拿着传讯符。
他正在和徐梦鹤传视讯。
她站在郁翎身后不远处,身影正好被框定在传讯符中,因此她回过身的这一刻,郁翎便从传讯符的取景框中注意到了——
用传讯符传视讯的时候,除了能看见对方那里的实时画面,还能看见自己这里的。
郁翎看见她脸上出现一种近乎于惊慌的表情。
金色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他还是第一次从她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虽然能从传讯符的取景框里看见她,但他还是回过头去,视线真切地落在了她脸上。唇角弯了下,刚想和她说话,下一秒,却看见姜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扑过来——
然后把他手中的传讯符抢走了。
浅蓝色的身影像风一样掠过他身边,紧接着抓着传讯符出去了。
还顺便摔上了门。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拿传讯符时候,圆润的指甲甚至划过了他手,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也不知道平日里木讷的人,怎么能突然跑这么快的。
郁翎愣了下,甚至没反应过来。
话卡在喉咙里,下一秒,隔着一扇门,便听见她道:“师尊!”
哦。
所以跑这么快,是因为急着要和徐梦鹤视讯。
……至于这么急?
郁翎想起她刚才的模样,脑中忽地浮现出个念头,觉得她好像完全将他当成了透明人一般,好像那一刻眼里就只有徐梦鹤,旁人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徐梦鹤去。
郁翎突然感觉烦。
烦什么?
他想了会。
大约是因为——
无法成为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
那要如何取她的心?
手上有些刺痛,垂下眼睫,他发现刚才被她指甲划过的地方,从一道白色的划痕,慢慢变红,然后出现了一条很细的血痕。
他皱着眉。
富贵在旁边站着,见状出声问:“主子,怎么了?”
话音落下。
就听见郁翎道:“手疼吧可能。”
富贵就凑近看了一眼。
见到郁翎手上那道细细的血痕,真的是很细的一道,都没出血。这怎么会疼呢?
富贵心说,郁翎是最不怕疼的,有时候皮开肉绽了,还笑眯眯的,眉头都不皱一下。怎么今天这样奇怪,一道小伤眉头就皱成这样?
但显然。
郁翎心情真的很不悦。
见到他凑过来,修长的手指抻直了,轻飘飘往门外指了下:“你也滚出去。”
*
姜灵站在墙角,心跳砰砰。
身体的本能如此,经常就是不过脑子做出一些反应,她先惹了师尊生气,又留了封信就跑了,再看见他和郁翎视讯,她心都蹦到了嗓子眼,惊慌到脑子都空白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就捧着传讯符,和视讯里的徐梦鹤对视了。
师尊那边很黑。
但他在外面,天上有月光,所以依旧可以看清他的表情。
男人灰色的眼眸显得有些冰冷。
但姜灵撞入视线的一刻,那种冰冷感又无知无觉散去一些。
应该训斥她的,或是质问,但徐梦鹤盯着她看了一会,最后还是叹气,语气温和了一些:“灵灵。”他视线落在她脖颈:“怎么还敢与他同行?”
姜灵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说这个。
她是迟钝。
但听见这话,想了一会,也明白了。
徐梦鹤知道她那位朋友就是郁翎了,她甚至没有什么意外的感觉,因为师尊心细如发,很多事情都瞒不过他。
“没事的,师尊。”姜灵想了想,低声说:“他之前是不小心的。你看见他脸上的伤了吗,那个是我抓出来的,其实,我们就是朋友之间打了一架,所以、所以……”
姜灵铺垫了半天。
其实她是想起了之前在占星台,师尊见到她颈子上的淤青时,身上散发的那股杀意。
她挺怕他因此真的把郁翎弄死,尤其她心中现在对郁翎也有些过意不去的感觉。
犹豫了一会,她还是补全刚才的话:“所以您别伤害他,他不是坏人。”
郁翎不是坏人。
那他就是坏人了吗?
徐梦鹤从她的神情里瞧出来一点恳求和警惕,她从来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真有几分像是在看着一个坏人。
可她怎么能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徐梦鹤想起来。
曾经很多次,有妖魔闯入太康峰的时候,姜灵会腾腾腾地跑过来,拔剑挡在他的前面,警惕地看着那些妖魔,生气地说不许伤害她的师尊。
即使他修为已至大乘,根本不需要她来保护。
但她这样警惕的姿态,从来都不是面对着他的,现在交了新的朋友,却用这样的姿态对待他了。
徐梦鹤静静看着她。
姜灵感觉到他生气了,好像突然变得很生气。
她不明白。
为什么师尊的情绪一下子变化这么大?
然后下一秒,听见他说:“和他分开,灵灵。”
很强硬的语气。
徐梦鹤还从来没用这样强硬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姜灵发觉自己有点不喜欢这样,于是她沉默着,也是头一回在他提要求的时候,不理他。
空气里安静了一会。
半晌后。
徐梦鹤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和他分开。你要去青州,不想自己去,我可以派人与你一道去。你想叫谁陪你去,我就派谁陪你,但不能与他一起。”
他对这件事十分执拗。
甚至语气也没有半点软化的迹象,好像就要在这件事上逼她到底。
姜灵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于这件事这么执着,抓着不放,她隐约觉得,这已经脱离了为她好、关心她的范畴。
她从来没有忤逆过师尊,她也不想忤逆他,这会让她感到过意不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这是头一回他语气这么强硬,也可能是她莫名其妙就是犯倔了。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股劲。
她突然抬眼。
徐梦鹤就看见她眼眶红红,好像要哭,但很倔地说了一句:“我不!”
*
姜灵捏着传讯符。
视讯切断后,她找了个角落缩起来。
剑灵看见她眼睛里有水雾:“怎么了,怎么要哭了?”
姜灵也不知道。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想到刚才那样的行为,可能会让师尊难过,她便也难过,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刚才一定要犯倔。但要说后悔,她好像也没有特别后悔。
半晌后,她低声道:“师尊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件事上逼我?”
其实徐梦鹤很少干涉姜灵与人交往。
姜灵内向,没有什么朋友,但从前偶尔也是有同门与姜灵一起玩耍的,有时候玩闹的时候,也会不小心磕碰到,在身上留下一些小伤和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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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梦鹤对于这些,都没现在这么大的反应。
怎么到了郁翎这,就这样强硬?
剑灵也觉得有些奇怪。
刚才徐梦鹤的语气,它也听见了。
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即使是生气了,要训斥姜灵或是惩罚她,压迫感中也是带一些温和的。再退一万步说,徐梦鹤要攻略姜灵,怎么都不至于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
如此这般,唯一的可能就是……
徐梦鹤感觉到姜灵变了。
而她的变化,在他眼中,大多都是郁翎引起的,甚至她还在维护郁翎,好像这个人要代替他在她心中的位置,和其余可有可无的人都不一样。
所以他可能……急了?
剑灵心念一动。
想到这,刚要把这推测说给姜灵听。
但下一秒。
却听见姜灵出声:“诶?”
少女眼眶红红,还很伤心,但手指碰了碰额心,感应身上灵力流动:“我好像破境了。”
剑灵:?
剑灵感应了一下。
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她修为突然从筑基五境跳到了七境。旁人突破一个小境界,都要苦修一阵子,但姜灵就这样,不声不响,连着破了两境。
剑灵想了一会:“应该是天地灵力灌体。”
只有悟道,方能引得天地灵力灌体,修为暴涨。
而姜灵所修的道,是无情道——
太上忘情,便是视众生平等,不偏私,不偏执。
剑灵想起姜灵往日行为。
她仁善太过,心肠太软,很多时候好心过头,怜悯别人,却没有尊重自己的感受,要视众生平等,可她也是众生的一员,对自己却似乎并未做到真的平等。
灵力灌体。
是因为刚才她拒绝了徐梦鹤,第一次尊重了自己的喜恶吗?
*
又在墙角缩了一会,姜灵那股难过的感觉才消退了一些。
她这才想起,刚才她抢了郁翎的传讯符。
好不礼貌。
她应该给他道歉。
姜灵捏着传讯符,往郁翎房中走。
门半开着。
刚才让富贵滚出去的时候,郁翎没让富贵关门。
这时候,透过半开的门缝,郁翎能看见姜灵在往这边走。
远远的,就能看见她通红的眼睛。
他腿翘在桌子上,语气讥诮:“她怎么了?传个视讯,怎么传哭了?”
富贵和个门神一样站在门口。
听见郁翎发问,他沉默片刻,突然有一种感觉,怕不是主子刚才叫他滚出去,是叫他去听墙角的?
他想到这。
然后麻溜滚进房间,低声和郁翎说:“嗐,主子,您不知道。刚才小姜姑娘和师祖吵架呢。”
“嗯?”
“师祖说不让小姜姑娘和您一起走,好像因为您之前掐她了。但小姜姑娘说您不是故意的,拒绝了师祖,然后两人就吵起来了,嗐,反正闹得特别不愉快!”
话音落下。
富贵就见到郁翎稍微坐直了些。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
然后嗤了一声。
刚才脸上的阴郁倒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不屑的笑,左脸梨涡很明显。
“我吗?
“因为我,她和师祖吵架?”
像是完全不信这些屁话,少年人语气听起来十分讥诮。
但是。
嘶——
富贵偷偷抬眼瞄他。
怎么总觉着有一种淡淡的暗爽呢?
怪。
17.宿荷衣
回到屋子里。
姜灵把传讯符还给郁翎,看见旁边还没做完的药膏,于是又坐下来,继续做药膏。
脑子里还想着师尊的事,她有点心不在焉。
但大约是因为修为变高了,所以制作药膏的速度反而变快了。
一盏茶后。
她做好了药膏,又找了个空的玉盒,将药膏挖进去。
然后她才将东西拿给郁翎。
眼睛还是红红的。
郁翎掀起眼皮,盯着她看了一会,好半晌后才将药膏接过去。
只不过,拿起药膏的同时,他还顺便捏住了她的指尖。
力道轻,状似不经意一般。
姜灵没太在意,见他拿到东西,便准备将手收回去。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却感觉到他手上力道陡然加重——
下一秒。
姜灵直接被拉到了他面前。
突然一下贴得很近,鼻尖都差点要贴上了,她有点不知所措,眨了眨眼,却见到他偏了偏头。
少年人盯着她的眼睛,像观察一件标本一般观察她:“眼睛怎么这么红啊?”他用很疑惑的语气问,“哭了吗?为什么哭?刚才和师祖吵架了吗?”
这话里的疑惑太真实了。
富贵站在旁边,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心说我方才不是才告诉过您么,她和师祖吵架了,您听得明明白白,还反问了我两句呢。
怎么现在和失忆了一样?
他没忍住,偷偷看了眼郁翎。
就见到主子很认真地看着姜灵,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表情里的关切不似作伪。
而姜灵是个实心眼的,一般别人问什么她就说什么,根本没想过还能不回答这种问题。于是听见他问,她虽然不太想回答的样子,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郁翎便笑了下。
但这笑转瞬即逝,很快就消失,总让人觉得刚才看他笑的那一下是幻觉。
随后他露出无辜的神情:“不会是为了我,你才和师祖吵起来的吧?”
富贵:“……”
富贵听他问了这么一句,脑子轰的一下,差点炸开了——
他确定。
郁翎刚才就是在笑!
富贵太了解自己这位主子了,这会儿稍微品出了点味来了,姜灵为了他和徐梦鹤吵架,他好像还挺愉悦的。
不仅如此,还要再和姜灵确认一遍。
富贵深深地疑惑了。
完全不明白郁翎为什么要这样做。
总不能是听姜灵亲口肯定一遍这事,他的愉悦能加倍吧?
富贵又将目光落在郁翎脸上,试图找到答案。
但下一秒。
却见到郁翎气压低起来。
因为姜灵一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所以他心情好像又变差了。
“说话啊,”
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注视着她,分明用着很轻柔的语气,但却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想理我?你生气了吗?是不是因为我让你和师祖吵架了,所以你生我气了?”
他又是一连串问题砸下来。
姜灵听懵了。
她连忙摇头:“不、不是。我没生你的气,我就是——”
她想解释。
但郁翎完全没给解释的机会:“所以你与师祖吵架,确实是因为我?”
姜灵脑子已经快要爆炸了。
她没办法一口气处理太多事情,刚才不说话,也是因为在思考。
不知道为什么。
郁翎确实是她和师尊吵架的导火索,但她却觉得,她是为了郁翎和师尊吵架的——这个说法有些怪怪的。
她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这话里每一个字又好像都是正确的,所以她刚才在想究竟是哪里不对。
但还没想出来,又被郁翎这么一串问题砸下来,
她现在头已经有点疼了,干脆不再思考了,点了点头:“算是吧。”
话说到这里。
姜灵那股难过的劲又冒出来,一点水雾就从眼底涌上来了,令她金色的眼珠有些朦胧,感觉泪水就在眼眶里转,下一秒就要流出来——
能看出是愧疚的眼泪。
但刚才在马车里,他在她面前哭,她都没掉一滴眼泪。
换了和徐梦鹤吵架,反而又能内疚到流泪了?
郁翎似乎有些不耐烦,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不许哭。”
态度一下就不好了——
态度好的时候是装的。
这时候露出来的不耐和烦躁,才更近似于他的真面目。
但即便是平日里,郁翎也不会这样。
富贵跟着郁翎的时日太久,太清楚他的行事作风,所以这时候才会觉得奇怪。
因为平日里。
郁翎行事虽乖戾——会把别人脑袋摘下来当球踢的那种乖戾,但他面上的表情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很甜蜜,看起来像乖巧的邻家少年一般,特别唬人。
有时候旁人指着郁翎的鼻子骂,他心底里特别烦躁,但脸上却都还是笑盈盈的,用琥珀色的眼睛认真看着对方,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等到对方说完了,他才会慢条斯理问一句:“说完了?”
然后笑着动手。
至于是动手打对方一顿,还是把对方直接弄死,这个就纯看他当时的心情了,动完手以后,他还会用很抱歉很甜蜜的语调与对方道歉。
但这时候,郁翎却直接露出真面目,连装乖巧都忘了。
说明是真的烦躁到一定程度了。
可是小姜姑娘也没干什么啊?
不知道为什么,富贵总觉得郁翎的情绪好像被姜灵牵住了,好像她一言一行都能影响到郁翎一样。
但这怎么可能呢?
应该是错觉吧,说出来挺难以置信的。
富贵感觉脑子痒痒的,挠了挠头,看着面前这两人。
而姜灵被这么一搞,眼泪已经憋回去了。
她摇了摇头,挣开了郁翎的手。
刚才听郁翎的语调,感觉他特别不耐烦,但奇怪……
这时候,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发现他很关切地看着她。
刚才那点失态已经被掩下去。
郁翎弯了弯唇,很真诚地说:“方才要师姐把眼泪憋回去,是觉得没什么哭的必要。师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才会与你吵起来。他向来温和,品性高洁,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
姜灵点了点头。
温和,品性高洁,这说的确实是徐梦鹤,她也觉得师尊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她叹口气:“应该是我没解释清楚,要不我去和师尊道歉吧,我刚才——”
她话说到这,
就听见郁翎道:“我去罢。”
姜灵一顿:“啊?为什么你去?”
富贵在旁边听着,耳朵也支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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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为什么?
郁翎平时是不太爱搅合进这种闲事里的。
他有些疑惑。
紧接着,
下一秒,就听见主子叹了口气,非常无辜,语气轻飘飘的——
“既然是因我吵架,自然也该我去解释,他还在气头上,未必会听你说话。
“我去解释,或许师祖也会对我生气,但没关系。你们都是我重要的人,你是我的朋友,师祖是我最尊敬的人……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我闹得不愉快啊。”
富贵:“……?”
他知道,徐梦鹤曾救过郁翎的命,所以郁翎很尊敬徐梦鹤。
这句确实是实话,但……
不想让他们师徒因为您而闹得不愉快。
……真的吗?
*
姜灵很感动。
虽说心中知道,郁翎愿意帮她去和师尊解释,或许是为了攻略她。
但不管他心意如何,他都是在帮她,姜灵没法将自己的感情回报给他,这时候都有种无以为报的感觉了。
好在,她很快就找到一件可以帮郁翎做的事情。
因为这时候,
郁翎开始和富贵说话了。
郁翎这趟去青州,除了除邪祟,还有另两个任务:
其一,找回之前派去青州宿家请医师,却失踪了的那位弟子。
其二,去青州宿家,将宿家最出色的那位医师请来天云宗。
那位医师身份尊贵。
是宿家三公子,名叫宿荷衣。
传闻宿荷衣是个病秧子。
他娘胎里就带病,即便自己医术卓绝,却也无法医治自己的病,平日里风一吹他就咳咳吐血,因此深居简出。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宿荷衣脾性也不好,阴晴不定,刻薄难猜。
天云宗派过不少人去请宿荷衣,想将他请来宗中当客卿长老,但都吃了闭门羹,连宿荷衣的面都没见上,带给宿荷衣的见面礼,也都被如数退了回来——
也不知道这位宿三公子究竟要怎么样,才肯见人一面。
郁翎吩咐富贵:“明日启程前,你去打听打听这个人,我倒不信,这些年来他从未见过外人。去看看那些见过他的人都是如何见到他的。”
富贵点头。
姜灵找到一件能帮上忙的事,也出声道:“我也去吧?多一个人,能多打听到一些信息。”
*
深夜。
屋子里昏黑一片。
徐梦鹤没点灯,跽坐在桌前,照心放在面前,他拿着剑,一遍一遍擦拭银色的剑刃。
传讯符放在一旁,就在一转眼能看见、一伸手能拿到的地方。
不过它安静了一晚上,一直都没有收到讯息。
直到这时候,
它轻微地震动了两下。
徐梦鹤顿了下,像是厌烦了一直重复擦剑的动作,将剑撂下;
然后他拿起了传讯符。
就见到有人发来两条讯息。
但不是姜灵。
是郁翎——
【师祖。】
【我听小姜师姐说,您与她因为我吵架了。她有些害怕,不敢来与您说话,师祖若是误会了什么,弟子可以代为解释。您能否不要再生她的气了?】
——很亲昵的语气。
话里话外,显得徐梦鹤才是外人。
男人捏着传讯符,片刻,直接气笑了。
18.三公子
翌日一早。
富贵出去打听宿荷衣的事,姜灵跟他一起。
但可能是因为此地离青州还很远,所以这里的人也就听过个青州宿家的名号,关于宿荷衣,他们知道的也并不比郁翎多多少。
因此,最终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过要前往青州,即使用了缩地术,驾驶马车也仍旧需要五六个日夜。
郁翎不喜舟车劳顿,每当入夜,便会叫富贵停车找个客栈歇下,然后再在当地打听关于宿荷衣的消息。
姜灵想帮忙,所以每次都跟着一起。
但每次都一无所获。
直到这一天。
马车停靠在了一座小城中。
此地临近青州,在这歇脚一晚,明天早上再出发,中午就能抵达青州。
下了车,姜灵四处环顾。
她很少出这样的远门,此时看着周围,觉得很新奇。
这里离天云宗已经很远,气候与地貌都不大相同了,城中有许多河流与小溪,每走几十步路,就能看见一座石桥,街道上青石板的地砖湿漉漉的,有种烟雨朦胧的感觉。
如今已是傍晚,街上很热闹。
她往面前的石桥上走了两步,想看看桥下的河流。
但刚上桥,就瞧见一队穿着护卫服饰的人站在桥尾,手里拎着好几张大网,正从河里网鱼。
渔网里,各色河鱼和水蛇被捞上来,扑腾着挣扎个不停。
护卫头子被扑了一脸水,皱着眉往网里看了一眼,然后拎起一尾银色鲤鱼:“就这个颜色还接近一些,银色的。”
身后有人叹气:“要不把这鱼的鳞全都扒了,找府中的绣娘往上染点蓝,这不就是银蓝色了?”
他们在找银蓝色的鳞片。
这些天,他们找遍了所有身上长鳞片的动物,蓝色的蛇、银色的鱼都没少见。
但唯独没见过什么银蓝色的鳞片。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动物才能长出银蓝色的鳞?
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正苦恼着要如何弄出这种颜色的鳞片,却听见一道声音插进来:“你们找银蓝色的鳞片做什么?”
是个女孩的声音。
声音不大,像是不常和人搭话,所以声线有点腼腆。
护卫头子正烦着呢,听见声音,就想斥责句少管闲事,然而一转眼,就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
像宝石一样的颜色。
很澄澈,很透亮,干净得要命。
少女微抬着头,很认真地询问他,这样的表情,让人不忍心对她说太难听的话。
于是赶人的话一下就堵在了喉咙口。
护卫头子顿了下,然后道:“……要这鳞片救命。”
这样说也不贴切。
护卫们是当地一户富商的家奴。
前阵子,富商生了重病,四处求医无果,最终去了青州宿家求医。
宿家虽是修真世家,但行医济世,因此也会插手凡人的事。
若这富商得的是普通的病,宿家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但偏偏,富商得的是一种怪病,这病宿家人束手无策,只有一个人能治,便是那位深居简出的宿三公子。
但宿三公子脾性古怪。
他平时很少为人诊治,宿家人也不太勉强他。
曾有人濒死了抬到他面前,他屈了屈手指,吩咐侍从:“抬走。”
毫不意外的。
富商去求宿荷衣诊治,也被拒之门外。
后来护卫们到处打听,才打听到,能见到宿荷衣的人大多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他们能找到银蓝色的鳞片。
所以……
银蓝色的鳞片不能治富商的病。
但银蓝色的鳞片,有可能能让宿荷衣见富商一面。
姜灵想了想。
然后她看了看网兜里扑腾的鱼和水蛇。
护卫们从她神色中瞧见一丝怜悯。
她似乎想要他们将网兜里的活物都放了,但怎么可能呢?
这样一个小姑娘,帮不上忙就算了。
他们能舍下时间,耐着性子告诉她要找鳞片的原因,而不是直接将她赶走,这就已经像是鬼迷心窍了。
若还要把网兜里的鱼与蛇都放了,那还得了?
他们还准备把这些鱼与蛇的鳞片都扒了,让府中的绣娘拿去染色呢,总能弄个银蓝色出来吧?
护卫头子摇了摇头,正想让姜灵走。
然而还不等话说出口。
下一秒,就见到她手掌摊开。
紧接着,
护卫们目瞪口呆,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嘴里。
因为他们看见,她掌心放着一片坚硬的鳞。
银色鳞片中泛着幽幽的蓝色碎光,比世间所见所有璀璨的宝石都要漂亮——
“这个可以吗?”
*
银蓝色的鳞片很罕见。
若说是银色,却又泛着冷蓝,若正有天光落下,还能看见它折射出一点彩色的流光。
现在夕阳西下。
银蓝色的鳞片上,还浮动着一些橙色的浮光。
宿荷衣懒散躺在水榭,不知道想起什么,将掌心摊开,又端详起掌心那片鳞。
恰是此时。
有侍从划船过来。
时值盛夏。
水榭建在湖心,四面临水,周围是茂盛的莲叶,一眼望去,深绿莲叶接着天穹,几乎要将水榭的轮廓都掩去了。
莲叶间是盛开的荷花,只不过,与外面那些娇俏漂亮的粉色莲花不同,这里的荷花全都是无暇的白,有些顺着水榭的木板爬上来,堆叠在水榭与水面间。
深绿映衬着冷白,成了这一片湖上最抢眼的色块。
两样颜色组成一种颓靡的、毫无生气的森森鬼气。
现在三伏天,
但来到这里,却让人从骨子里感觉到冷。
侍从深吸一口气,下了船,走到宿荷衣身边,低声询问:“三公子,前些日子有天云宗弟子带着信物来府中请人。但染了怪病,昏迷不醒。如今府中族老们束手无策,家主叫我来问您的意思,是否能前去医治一二?”
话音落下。
宿荷衣目光转动,看向了侍从:“他要死了么?”
语调有些淡漠。
但并不是那种毫无感情的淡漠。
侍从很难形容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淡漠。
于是他又看了宿荷衣一眼——
男人穿着一身深红,左耳上坠着一只白玉坠子,黑发垂落下来,皮肤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这样的天气,他身上却还额外披了一件大氅,这时候正好一阵夏风吹过来,男人便拿起帕子,抵住唇,咳出几口血来。
与他的衣服一样深红的血。
因为先天弱症,所以他身体很不好。
按理说这样病弱之人,是很没有攻击性的。
但对府中这位三公子,侍从一直都有点发怵,因为说他温和也温和,说他疏离他又有些疏离,好像所有的礼节一样不漏,他待人接物远远称不上冷漠,但莫名总给人一种淡漠刻薄的感觉。
但要说具体刻薄在哪儿?
侍从也说不出来。
只是寻常人听见有人生病,第一句话怎么也不会问对方是不是要死了吧……
侍从心里嘀咕着,嘴上很老实:“仅仅是昏迷,还没有到……到要死掉的程度。”
话音落下。
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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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宿荷衣了然地哦了一声。
骨节分明的手指拎着染血的帕子,男人漫不经心:
“叫我一个病弱之人给他瞧病,我还以为他快要死了呢。你瞧,我躺在这里,连走两步路都觉得累,你觉得我过去给他瞧病,会不会死在他前面?”
侍从不敢说话。
他真的觉得三公子身上一股子淡淡的怨气,说的每一个字都显得很刻薄。
他知道,虽然三公子很柔弱,但完全没有病弱到这样的程度,他只是不想给人看病而已——
三公子的脾气真的很古怪。
大约是因为年幼时被人掳走,此后一直流落在外,直到前几年才被找回来,所以三公子对府中人事并不热络,甚至是有些懒怠的。
他深居简出,很少见人,也很少给人瞧病。
但说来也奇怪。
前些年,刚被找回来的时候,公子让侍从们去大肆寻找过一条蛇,或是鲛、鱼。只要带鳞片的生物,公子都要捞回来看看,不过要求很多,要成精了的能变出人身的那种,鳞片还要银蓝色的。
但哪儿有这种生物?
所以最后公子也不找了。
不过,宿荷衣盛名在外,许多人想找他瞧病,吃了闭门羹后百般钻研,也不知道从哪得知前些年他找过银蓝色鳞片的动物,于是便陆续有人带着银蓝色的鳞片登门。
宿荷衣倒还真会见一见。
不过,这些鳞片都不太像宿荷衣手中的那一片。
稍微像一些的,宿荷衣会顺便给瞧瞧病,不像的,就直接打发走。
这是唯一能见到宿荷衣的法子。
侍从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他又瞥了眼宿荷衣手中那片银蓝色的鳞。
……难不成这鳞片的主人曾救过三公子的命吗?
*
最后一点夕阳要散去的时候,
姜灵将鳞片递给了护卫头子,然后从他手里接过了渔网。
她赶紧弯下身,小心翼翼把渔网抖开,然后将里面奄奄一息的活物们放回了水中。
动作间,露出一截手腕。
手腕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红痕,像破了皮的伤口,不过没流血。
郁翎在她身边。
莫名其妙的。
他想起上次和她去后山采千金藤,她扒了一片鳞给他。
然后他问她疼不疼。
她其实不太会撒谎。
扒鳞片扒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还能含着泪说不疼。
郁翎视线落在她手腕,目光触及那红痕,顿了下。
富贵跟着郁翎,倒是没注意到姜灵的手腕。
他思索了一下,很高兴道:“主子,给鳞片能见到宿三公子,小姜姑娘有鳞片,咱们是不是也能见这样见宿……”
话还没说完。
就看见郁翎别过眼,用一种不悦的目光看着他。
不算是特别不悦,但也挺吓人的,富贵头皮一紧,把余下的话全都吞回去,完全不知道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
下一秒,
就见到郁翎用了个法术,将鳞片给拿回来。
隔空取物,将护卫头子吓了一跳。
郁翎在凡人间滥用法术,还一点没有吓到人的自觉。
他眉眼弯起来,左脸梨涡很明显:“我们也要见宿荷衣。要么就让你们主子跟我们一同走,要么就让他自己等死,鳞片就这一片,不会单独给你们。”
怎么就只有一片呢?
小姜姑娘本体是龙,鳞片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富贵心里嘀咕着,下一秒,发觉郁翎目光从姜灵手腕上一扫而过,富贵又跟着去看。
但是衣袖垂落回去,挡住了她的手腕,富贵什么也没看见。
19.好慷慨啊
鳞片在郁翎手中,护卫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代富商答应郁翎,跟着他去青州见宿荷衣。
他们离开后,
郁翎将鳞片丢给了富贵。
银蓝色的龙鳞触手冰凉,颜色璀璨,刚才一直被护卫们和郁翎拿在手里,富贵没看见它长什么样子,这时候垂眼一看,差点被晃花了眼睛。
他没忍住感叹出声:“好漂亮的鳞!”
很少有人会夸赞姜灵本体的模样,
不管是她的鳞片,还是她的龙角、龙爪,都很少有人会夸赞。
大多数时候,她只要在人前露出一点属于龙的特征,就会见到周围人紧张或是害怕的模样。
倒不是因为龙的模样丑陋。
事实上,龙一点也不丑,是一种很漂亮的兽类。
但不管多漂亮,龙都是兽类。
它们的体型巨大,鳞片锋锐,龙角像锥子一般坚硬,爪子有力而尖利,对于人族来说,这些都是危险的象征,连凶兽们都害怕龙,更遑论人类呢?
天云宗的同门都很喜欢姜灵,平时也对她很好,但即便如此,看见她身上露出属于龙的特征,还是会本能地感到恐惧。
那些紧张的目光,会让姜灵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与他们不是一个族类。
但现在有人夸她的鳞片漂亮。
姜灵局促地捏了捏指尖:“真的吗?”
“当然了!我跟着主子见过不少好东西,什么珍贵的灵宝都见过,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鳞片。想到主子要把它送给宿三公子,我还觉得可惜呢。”
富贵是真的觉得可惜。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那片鳞片放进荷包,动作小心翼翼的。
转瞬却听见姜灵说:“没关系的,如果你喜欢,我再送你一片。”
天云宗的修士们大多是有些高傲的,富贵是散修,是郁翎的随从,平日里很少有人会这样认真地和他说话,但姜灵会。
不仅会,还要送他鳞片。
所以谁会不喜欢她呢?
富贵愣了下,脑子都有点懵懵的,对上她那双金色的眼睛,立刻就想点头。
但下一秒,看见她撩开袖子,手腕上浮现几片龙鳞,龙鳞边上,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红痕,好像是刚才撕鳞片留下的伤。
他突然反应过来,鳞片是要撕下来的。
而撕鳞片会受伤,会疼。
他刚才都没想到这一点。
随后他一个激灵——
那刚才郁翎和护卫们说只有一片鳞……是因为知道她会疼,所以不想让她再撕一片吗?
但富贵太知道自家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恶劣、乖张、冷血,有时候他会揣着坏心捉弄人,就是要看旁人痛苦,他才高兴呢。
所以这样一个人,会心疼旁人吗?
富贵开始有些茫然了,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也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脖子凉凉的。
抬眼看,就见到主子正用一种奇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看着他。
郁翎原本走在富贵与姜灵前面。
眼下却停住脚步,视线从富贵脖子上绕了一圈,然后又落在姜灵的手腕上。
见到她要撕鳞片,他扯扯唇:“小姜师姐,你很喜欢撕鳞片吗?”
少年人像在真诚发问。
但不知道为什么。
姜灵本能地感觉到,他好像生气了。
但他为什么生气?刚才还好好的。
姜灵想不明白,又看向他,就见到他笑着,左脸有明显的梨涡,琥珀色的眼睛像蜜糖融化的颜色,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姜灵更茫然了。
她怀疑自己感觉错了。
于是她直接发问:“……你不高兴了吗?”
郁翎噎了下。
随后他扯扯唇,慢条斯理笑起来,语气却带上点明显的讥诮:“师姐为什么会这样想?你自己都不怕疼,我生什么气?”
姜灵觉得也是。
她撕一片鳞而已,他生哪门子气?
一定是她刚才又感觉错了,最近她的直觉越来越不准了。
她垂下眼睫,指尖又落在手腕的鳞片上,像是要继续将鳞片撕下来送给富贵,
然而下一秒,
却又听见郁翎的声音。
对方语气好像变得尖刻了一些,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你既然这么喜欢撕鳞片,也别光顾着他啊,不如你多撕一些,也送我几片。师姐,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姜灵的鳞片撕掉后很快就会长出新的,多撕一些也没关系,她很高兴别人不畏惧她的鳞片,所以听见郁翎的话,她点了点头,就准备答应他。
但下一秒,她却突然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可是,你不是不喜欢吗?”
郁翎顿了下:“什么?”
他不喜欢什么?
他不知道她突然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姜灵偏了偏头,那双明净的金色眼睛直视他,目光好像能将他穿透:“之前我给你的鳞片,你不是扔掉了吗?”
话音落下。
姜灵看见他表情空白了一瞬。
*
翌日清晨。
马车继续启程,往青州驶去。
富商的马车跟在了郁翎的车后,要同他一起去拜访宿荷衣。于是中午的时候,一行车马就这样进了青州城,直奔宿家而去。
但姜灵并不准备跟着一起去宿家。
她来青州是为了找云铁的。
因此,马车刚驶进青州,姜灵就下了车。
下车的时候,她感觉到郁翎在看着她,但等她回过头去,他却已经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
姜灵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
她有些茫然地问剑灵:“是因为昨天我没给他鳞片吗?”
昨天她提及了扔鳞片的事,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她的鳞片。
他没有回答她,但答案也很明显,倘若他喜欢,又怎么会像扔垃圾一样,随手将她的鳞扔掉?
姜灵知道郁翎想攻略她。
但他不喜欢她的鳞,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想要就是不想要。她不希望他违背心意,装出一副喜欢她鳞片的样子,那样他会很辛苦。
于是她很贴心地给了他一些空间。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给他鳞片,仅仅是摘下了一片送给富贵。
再一抬头,就看见郁翎转身走了。
这之后,他就没怎么和她说话了,在客栈里不讲话,刚才车上的时候也没说话。
分明是在和她怄着。
但都怄了这么久了,姜灵居然才反应过来。
剑灵叹为观止。
不过它并不准备和姜灵说实话,她一点也看不得旁人受苦难过,如果要她知道了郁翎兴许真因为昨天的事心情不好了,不管她有错没错,她都会内疚,想为他做点什么让他心情好起来。
于是剑灵道:“没有啊,我没觉得他不高兴,你感觉错了。退一万步讲,他也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啊,他不喜欢你的鳞片,你没给他,他也不需要装出喜欢的样子,他应该高兴才对。”
它的语气非常笃定。
说出来的话也很有道理。
姜灵被说服了:“那应该是我想多了。”
她还得做正事,于是很快将这事抛去了脑后。
然后她拿着无情剑,找到一个灵力较为充沛的地方,让剑灵感应云铁的具体位置。
先前在天云宗的时候,剑灵只能感应到东西在青州。
如今来了青州,才能进一步感应具体位置。
按理说,云铁是无情剑的补剑材料,与它本就是一体,就像是骨架与血肉的关系。
姜灵以为它很快就能感应到。
然而片刻后,却听见剑灵说:“不太对劲。”
它能感应到云铁还在青州,但感应不到它的具体位置。
有一股邪祟气息覆盖住了整个青州,将此处所有的灵力都压制住了,以至于想要动念感应点什么,却像隔着一层茫茫大雾,什么具体的东西都感应不到。
不仅如此,这邪祟气息还极难察觉。
就算是寻常修士进了青州,也很难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要非常仔细地感知,才能捕捉到这一点不对劲。
而且……
而且什么?
姜灵刚想发问,然而还不等她出声,面前就突然出现一道黑雾——
下一秒,
黑雾直接朝着她袭过来。
剑灵道:“而且如果察觉到了这邪祟气的存在,这气息就会反过来攻击咱们!”
*
午后。
郁翎到了宿家。
进门之前,他看了富贵一眼。
富贵正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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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姜灵的鳞片,他很喜欢这鳞片,姜灵把它送给他以后,他就时常拿在手里,小心翼翼把玩。
现在太阳当空,阳光直射下来,因此银蓝色的鳞片上也折射出明亮的光线。
很晃眼。
晃眼到有点刺眼了。
郁翎眼睫颤动一下,然后突然出声:“给我。”
富贵愣了下。
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听见主子又道:“到宿府了。你手里的鳞片给我。”
一共两片龙鳞。
“主子,准备给宿三郎的那片鳞在您那儿呢,您昨夜不是拿走了吗?应该在袖袋里,您翻一翻。属下手里这片是小姜姑娘昨天送给我……”富贵以为郁翎忘了,于是出声提醒。
然而话还没说完。
一抬眼,就见到郁翎正笑着看他——
这是一个很友善的笑。
但烈日炎炎的天,富贵冷汗差点被吓出来。
他直觉自己说错了话,于是瞬间收了声。
随后下一秒,
就听见郁翎问:“她送你的?她为何送你鳞片呢?”
昨天姜灵送鳞片的时候,郁翎就站在旁边,他不会不知道原因,但是此刻却偏偏这样问了,语气十分真诚,就像是失忆了一样。
但他并没有失忆。
富贵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郁翎每次这样问话,富贵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位主人是想要听一些他想听见的答案,而富贵则需要猜他的心思,猜对的话皆大欢喜,猜错的话——
之前有个侍从被郁翎这样问话,回答得不合他心意。
然后被割掉了舌头。
那时候,郁翎踩着地上血淋淋的舌头,用一种撒娇一般的语气,兴致缺缺地抱怨:“好生无趣,你怎么这样不会说话?那以后就都不要说了。”
猜错的话还不知道会怎么死。
富贵脑子快速转动起来,到底也在郁翎身边伺候了这么久,他迅速联想到郁翎近日的异常,然后战战兢兢回答:
“是、是小姜姑娘看在您的面子上,才送给我这鳞片的……!我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她怎么可能因为我一句喜欢就送我鳞片呢?是因为她就您这一个朋友,我是您的侍从,她想对您好,我才沾了光啊!若我是个普通路人,她才不会到处送呢。”
这话落下。
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消失了些。
富贵松了口气。
他的感觉没有错,郁翎对姜灵,就是有一种很扭曲的在意,希望她只有他这一个朋友,只对他一个人特殊。因此,姜灵把鳞片送给了富贵,却没有送给郁翎,这令他非常介怀。
虽然不知道郁翎为什么会这样。
但富贵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
“原来如此,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还以为此事与我没什么关系,是她看你喜欢,专门送给你的,”随后,富贵听见郁翎用很无辜的语气说话。
少年人偏了偏头,表情不变,还是笑着的,左脸梨涡十分显眼:“既然她是因为我才送你鳞片,那你可以把它给我了吗?”
“当然!”
富贵生怕他再发疯,于是赶紧把鳞片递了出去。
片刻后,他们进了宿家,提及手中有蓝色鳞片,要见宿荷衣,便又等着宿荷衣的侍从去通传。
但很快,侍从就回来了。
他语气非常抱歉地说:“贵客见谅,近来许多人为了见公子,拿染了蓝色的鱼鳞来充数,我家公子感到厌烦,决定以后不再见……”
话说到这。
侍从看见郁翎手里的鳞片,突然顿了下:“贵客,您手中这鳞片可否给属下细看?”
前后转变得太快了。
郁翎捏着鳞片,没有动作,笑盈盈问:“刚才不是说不见?”
侍从摇了摇头:
“您有所不知,您手里这片鳞,与我家公子手中的那片一模一样。我家公子这些年一直在找有银蓝色鳞片的兽类,还要能化出人形的那种。他手中那鳞片应该就是鳞片的主人慷慨相送的,
“您既然有一样的鳞片,应该至少知道些这鳞片主人的消息,想来公子会见您,所以……”
话说到这。
侍从却发现气氛不太对。
贵客脸上真诚的笑意好像变得有点扭曲——
扒了鳞片到处送。
真是好慷慨啊,姜灵。
20.触碰
从继任天云宗的宗主之位以来,谢双就很少见到徐梦鹤冷脸的模样。
一共就两次。
但两次都和姜灵有关。
第一次是有人想把姜灵带走。
第二次就是前几天。
姜灵下山那天,徐梦鹤为了找人,深更半夜几乎把天云宗翻了个遍;后来找到人了,发现她和郁翎在一起,谢双以为这就好了,但没想到,传了个视讯的功夫,徐梦鹤的脸色变得更冷,冷到了有点吓人的程度。
兴许是与姜灵吵架了?
谢双心中猜测着,也不敢开口问。
不过从那天之后,他就也没再见过徐梦鹤了。
直到今天,他有事需要询问,因此又来到太康峰:“师祖,我观宗中灵气,发现有些异样,所以想问您……宗中镇压的那邪祟近日是否有些躁动?”
天云宗的地底镇压着一只邪祟。
那邪祟叫魇怪。
一直以来,它都有些蠢蠢欲动,试图逃出来,但若真让它逃出来了,少不得要生灵涂炭。
徐梦鹤以身镇压它,因此与魇怪之间有感应,甚至有时候感官相通。
倘若它有异动,徐梦鹤会第一时间感知到。
因此,谢双才来询问他。
随后就听见徐梦鹤道:“无碍,它虽躁动,却并无异动。”
男人语调温和。
不像是前几天夜里那样冰冷的模样,那模样压迫感太强,太过可怖,谢双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他抬眼看徐梦鹤,见到对方唇角带着惯有的柔和笑意,看起来也与平时别无二致。
应该是和姜灵和好了?
谢双心中猜测着,悬着的心放下来一点,又继续道:“无异动就好,只是要劳烦师祖近来多留意些许。哎!这邪祟真是可怕得很,虽被镇压在这里,意识却无处不在……”
只要别处有邪祟,有邪气,魇怪的意识就能融进邪气里。
保不齐它会随机祸害路人,以此提高修为,冲破镇压。
谢双继续说:“前些日子,我观青州天象有异,就怀疑有邪物作祟,因此派郁翎前去。小灵也与他一起,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了,不过听闻郁翎与小灵是朋友,若遇上什么,也有个照应。我总怀疑近日魇怪躁动,是因为它的意识到了青州……”
话说到这里,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徐梦鹤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冰雪似的美人静坐在对面,没有出声,空气好像都变得滞涩了。
谢双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但他说什么了?
他提了一句姜灵,然后师祖周身的气压就低下来。
谢双便试探着:“师祖与小灵吵架了么,还未和好?”
徐梦鹤眼睫微动:“她没有找我。”
谢双顿了下,又小心翼翼问:“那可需要我问一问郁翎?他与小灵同行,对于小灵近日的行迹应当很是了解,可以全数汇报给您,也好叫您放心……”
话音落下。
却见到徐梦鹤一根手指抵在了唇间——
这是个噤声的手势,男人灰色的眼睛看着他:“汇报给我?”
如何汇报?
像那天一样,给他传讯,像与她最亲密的人一般,向他汇报她的动向?
他语气似乎也冷下来:“不必了。”
谢双完全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从没见过徐梦鹤与姜灵闹过这样的别扭。
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哪怕徐梦鹤平日里待人温和,但谢双也一直觉得这位师祖的底色是冷漠,像是个毫无感情的人。
即使他对姜灵多有特殊……
但谢双自己也有徒弟,他始终觉得真的疼爱一个孩子,不该是这样的——
徐梦鹤对姜灵很好,但是好得很刻板。
好像是在一板一眼地扮演一个师尊,而他看着姜灵时,和看着其他人时是一样的,唇角的笑像丈量过,用着同一副温和的面具。
姜灵犯错了,他会按规矩惩罚,但他似乎不会有什么太多的情绪波动。
他不会真的对着姜灵生气,惩罚过后,又会很温和地和她说话,就像是之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谢双觉得这样太理智了。
就好像对姜灵好,教育姜灵,对于徐梦鹤来说都是一件任务,因此他不会感情用事。
但此刻。
那种理智的感觉却消融了一些。
若换作平时,哪怕姜灵犯了错,他应该也会和姜灵好好说话,但此刻却偏偏与她怄着,甚至一点消息也不愿意听,好像怒气与感情终于占了上风。
那难道就要一直这样怄着?
照这个样,那得怄到什么时候去?
谢双心里好奇,但嘴上是真不敢再提这事,飞快地噤了声。
随后又与徐梦鹤说了一些正事。
等到说完后,便告辞离开了。
留下徐梦鹤一个人在屋子里。
他面无表情坐了一会,才拿起旁边一卷书册要看。
但还不等看,就感觉到体内一阵灵力翻涌,是魇怪躁动起来;也就是这一瞬,他脑中骤然浮现出魇怪那边的画面,就见到——
魇怪的意识融入一片邪祟气中,化作一团黑雾,
然后朝着面前的人直直袭去。
它面前那人黑发金眼。
是姜灵。
*
那团黑雾的速度太快了。
它直接扑过来了,等快要扑到面前,姜灵才回过神来,出手反击。
她能感觉到黑雾里裹挟着的杀意,原本以为要和它缠斗一会,然而她刚提剑往前刺,就感觉到那黑雾像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一样,随后突然停下了往前扑的动作。
它突然停下,姜灵却在往前,
因此她没刹住,整个身体因为惯性,直接扑到了那团雾气上。
那雾气竟如同有实体一般,先是被她刺了一剑,扭动了下,然后又措不及防被她这样一扑,直接和她双双摔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后被她压住了——
姜灵并不太重。
但压在身上,仍旧是有分量的。
徐梦鹤平日里虽对魇怪的状态有感知,却并不是多细致的感知,最多是在它心绪不宁极为躁动的时候,看见一些它视角里能看见的画面,即使它分出一部分意识融入了青州的邪祟气里,他也能看见。
但他一般不会和它共感。
也就是刚才,他强行控制住了魇怪要扑姜灵的动作,才和它共感。
先感觉到的是腹部被刺穿的痛意。
不过他的身体并没有受伤,因此,那痛意很快就消散了,像是一阵幻痛,随后就是姜灵压上来的触感,她不在他面前,但他却能感觉到她发丝垂落下来,扫过脖颈的触感。
痒的。
他很不习惯这样的感觉,也不喜欢。
有些过于亲密了。
他从未和旁人靠得这么近过,从姜灵长大后,他也不曾与她有过这样亲近的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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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
他控制着魇怪用意识凝出的黑雾,本能想要推开她,
但下一秒,
姜灵却伸手摸了他一把。
澄澈的金色眼睛正看着他,她对于这团雾气感到十分好奇,刚才分明还想扑死她,现在却完全没有了杀意。而且,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雾气,像有实体一样,伸手摸一下,好像能摸到一些近似于人体的触感。
剑灵在她脑子里说:“怎么可能,这就是一团邪雾。”
姜灵:“真的很像人。”
剑灵:“你摸错了吧,你再摸摸?”
姜灵闻言,于是又伸手摸了摸。
她觉得这团雾气像人,刚才她手摸的地方,像是一个人胸膛的位置,但可能是摸错了,于是这次,她手继续往下。
龙爪子很尖锐,但现在她并没有化原形,
她的手是人手的模样,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圆润,轻轻刮过皮肤,带来的也是痒意。
而她的体温很高,比寻常人要高许多,发热的触感从胸膛往下,将感官都放大。
她小时候也喜欢在他身上乱摸。
但为什么与现在的触感不同了?
大约是太意外,他甚至忘记了立刻推开她。
而那触感游弋着,不轻不重,带起一阵战栗。
冰雪似的美人呼吸急促了些,像是被按到了什么地方,背脊绷直,喉咙里陡然溢出一点喘息声——
下一秒。
姜灵的手却停住了。
她好像从黑雾里摸到什么东西,像是纸片一样,于是她一下把别的事情抛到脑后,也不再分辨这雾气摸起来像不像个人了,跨坐在它身上,把那纸片扯了出来,还真拿到了手里。
这是张符纸,看着眼熟。
姜灵总觉得,这符纸对感应到云铁的位置有帮助。
也就在这一瞬,
黑雾陡然消失了。
*
徐梦鹤原本手中是拿着一张符纸的。
这符纸能帮他操控魇怪,亦是链接他与那团雾气的媒介,被他拿在手中的同时,也会出现在那团黑雾中。
符被姜灵抽走,他与魇怪之间的链接骤然断裂。
徐梦鹤骤然睁开眼。
身上的触感也在这一瞬陡然消失,但被触碰过的地方却总像是留有她的余温,在发烫,根本无法消散,他低声喘息着,喉结滚动,上面代表贞洁的红色小痣跟着一起动。
魇怪的一部分意识盘桓在徐梦鹤身边。
因为被刺了一剑,所以它一时半会也没法再攻击姜灵,而雾气本无实体,是徐梦鹤操控着那团雾,所以那团雾才短暂地有了实体,他无法再操控,雾气也没了支撑,直接散了。
它心中窝火,只能感应着徐梦鹤的状态,然后在这里阴阳怪气地与他说话:“怎么不推开她啊?不是不喜欢旁人近身吗?”
徐梦鹤顿了下,然后道:“她并非旁人。”
她不是旁人,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所以他没有推开她,这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徐梦鹤没有与魇怪多解释,像是没有与它交谈的兴致。
但魇怪与他之间链接何其强烈,它能感知到他此刻的想法,讥诮着出声:“是吗?既将她当作亲手养大的孩子,为什么会情动?”
像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身上发烫的余温陡然消散。
魇怪感应着徐梦鹤,
满意地感觉到,他周身气压陡然沉下。
21.鳞片的主人
宿家虽行医济世,会为凡人医病,但到底也是修真世家,与其他所有的仙宗世家相同,需要避世。
因此,宿家虽在青州,却不在市井之中,而是在青州最东边的仙山间。
宅邸建成了山庄的样式,占地极大。
但因为府中仆从众多,所以并不显得没人气。
唯独宿三公子所居之处格外冷清。
他不喜欢有人跟着,也不喜欢见人,因此身边的侍从统共也没有几个,有人来求见,他通常也是打发走。
刚才有天云宗的人来求见,宿荷衣没兴趣见,于是派侍从去把人打发了。
只不过,那侍从打发人也不知道打发到哪里去了,人迟迟没回来,却传了条讯息回来。
讯息并不是传给宿荷衣的,也许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他平日里对待事物也都是兴致缺缺的懒怠模样,也懒得看旁人的传讯。
就算有人给他传什么讯息,也大多是他另一个贴身随从小圆代为查看。
小圆打开传讯符,就见到那侍从传来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一片银蓝色的鳞片,与宿荷衣的那片看起来一模一样。
小圆犹豫片刻,还是将传讯符递给了宿荷衣。
紧接着。
就见到三公子从美人榻上起了身——
分明之前说过了,任何人带着鳞片来找他,他都不再见了。
但真看见一片一样的,他还是一副要出去见人的模样。
木屐踩在地面,发出一些声响。
小圆看着他,心说这鳞片的主人估计真救过三公子的命。
要知道,以往就算有人拿着鳞片过来,宿荷衣也从来不会亲自出去接见对方,向来都是斜倚在美人榻上,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抬,懒声吩咐侍从把人带进来见他,甚至连茶水都不招待一下。
现在公子却做出这副模样……
小圆询问道:“公子,您要亲自出去吗?不需要我传讯息问问来的是谁吗?”
也许来的是鳞片的主人,
又或许来的不是鳞片的主人,是鳞片主人的朋友,又或者是个捡到鳞片的路人。
公子怎么都不多问一句呢?
但宿荷衣说:“不必了。”
他不需要问。
毕竟她从前与他说过,她从未将鳞片送给别人过,她只送给过他,应该也只会送他。
所以拿着她鳞片的人,除了她自己,还能有谁?
他话说到这里,便又要往前走。
但转瞬间,像是又想到什么,旋即脚步又停了下来。
小圆跟在他后面,就看见他理了理衣袖,然后又一次坐下了。
刚才还做出一副要出去见人的样子,现在却又兴致缺缺了,语调淡淡:“让她自己进来罢。”
小圆:“……”
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
他注意到宿荷衣对对方的称谓,虽然听不出对方是男是女,但听起来,宿荷衣好像很确定来的是谁。
小圆好奇得要命,但不敢多问,拿着传讯符给同僚传讯,要他把人带进来,然后又开始琢磨,那人到底和公子什么关系?
因为三公子一直留意与那人有关的消息,因此下人们私底下都在传,说那人救过三公子的命。但如今宿荷衣这态度,看着倒像在端架子——
他没有主动去找她。
但他曾经是主动去找过她的,两回。
第一回,是他年幼时。
他被人掳走,危急之时,被她救下一命。
那时候她还没化出人形,身体是长长软软的一条,看起来像蛇,通体银蓝。救下他后,她用嘴巴撕了一片鳞片下来,送给了他。
她不会说话,但能听懂他说话,他要她等一等他,他去拿一些东西来报答她。
但他回来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他找了很久。
第二回,是前些年,他被宿家找回前不久,又遇见她。
那时候她已经化出人形,不记得他了。
他以为是她没化形时灵智未开,所以那时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她盯着他的脸看,苦思冥想,报了十几个名字,都是她未化形时帮过的人,她记得挺清楚,就是把他忘了。
后来她承诺会记得他,并且和他约定好一起去一个地方,但等他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又丢下他先走了,找也找不到。
两次了。
宿荷衣想到这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用手帕抵住唇,看见上面的血迹,苍白漂亮的脸浮出一点阴郁神色。
不知道她进来见到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会惊讶吗,在这里看见他。
还是会愧疚,她没有信守承诺,丢下他就走了。
这个不守信用的骗子。
……总不至于不守信到再次忘记他的程度。
宿荷衣脸上阴郁神色更甚,将沾血的手帕捏出折痕,
他想到许多可能性,然而也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脚步声,再抬眼看去——
却见到来的根本不是她。
“宿三公子。”来者是个漂亮少年,带着个随从,向他打过招呼后,目光落在他脸上,然后慢条斯理笑起来:“你看起来很失望,好像并不在等我。”声音轻飘飘的,甜蜜中似乎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恶意——
“在等谁?”
*
姜灵拿着那符钻研了一会。
她肯定在哪里见过这符,但是她记性没有那么好,一时半会倒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了,只能肯定它可以帮着找云铁。
她试图回忆与这符有关的信息。
回忆了半天,最终是剑灵先出了声:“这符的功效可以慢慢想。当务之急是先找个邪祟气没有这么浓的地方。刚才那邪祟气凝聚起来攻击你,虽然它现在散了,但我感觉它有再聚集的苗头。”
再留在这里,那邪祟气说不定又要凝聚起来往她身上扑。
若找个邪气稀薄些的地方,那一团气就凝聚不起来,也无法再来攻击她。
但整个青州都被这股邪祟气笼罩着。
剑灵找了一会,最终往东边指了下:“先往那边走,至少那边的邪祟气最稀薄。”
姜灵也认同剑灵的话。
因此,她将那符纸收了起来,往东边的方向过去。
然后她发现,青州以东是人烟稀少的仙山,看起来像世家和仙宗喜欢呆的地方。
越往里走,姜灵越觉得奇怪,
她感觉自己走进了一处巨大的园林里,周围建筑不多,只有一些亭台,甚至都没有围墙。
但不管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野山,反而像是……
“我是不是不小心进了别人家后院?”她思忖片刻,最终有点疑惑地问剑灵。
*
姜灵人不在这里,但她的鳞片在。
宿荷衣手中有一片,郁翎手中也有一片,两个人表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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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微妙。
气氛死一样的寂静,小圆和富贵并排站在后面,两个人都很安静,大气都不敢出。
刚才宿荷衣问郁翎,他手中的鳞片手哪里来的。然后郁翎笑着说:“自然是我师姐送我的。”
谁能想到呢?
这分明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回答。
但这话一落,宿荷衣就用手帕捂嘴,又咳起血来了,垂着眼睛,漆黑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挡住,看不见他有点阴森的视线,她的鳞片也根本不是只送给他一个人,这个骗子。
小圆站在后面,看不见宿荷衣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宿荷衣周身气压很低,三公子今日穿的红衣服,衣摆从美人榻边上垂落下来,此时从背后看着,莫名其妙给人一种厉鬼的错觉,空气仿佛都变得阴冷了。
不过鳞片主人的身份终于明了了,是天云宗的人,辈分很高,不过年纪很小,天云宗的人都不按辈分叫她,只称呼为师姐。
她也一起来青州了,但并未跟来宿家。
郁翎拿着传讯符:“三公子要找她?要我传讯给她吗?”
他笑着,左脸上梨涡明显,像随口一问,这话听起来给人一种他与姜灵很亲昵很熟稔的感觉,
然而下一秒,
就听见宿荷衣问:“传讯给她做什么?叫她过来吗?”
男人语气很平淡:“她都并未与你一起来宿家,你传讯息有什么用,她会过来吗?”
宿荷衣说话时,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淡笑,很端庄的模样,
这样子甚至称得上是礼貌,但莫名其妙的,就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刻薄感觉,说出来的话好像往人心口戳,郁翎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一些。
宿荷衣仿佛没看见,补上了余下的话:“别介意,只是随意问问。我不找她,所以你无需传讯。”
他说完这话,便披着大氅起身,
好像是不想再与生人多话,郁翎带着富商进来,富商请他诊病,他甚至也没有回应此事,兴致缺缺地离开此处。小圆吩咐其他侍从看顾着郁翎他们,然后赶紧跟着宿荷衣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感觉到,三公子此刻很不高兴。
因此,小圆又上去问:“公子,真不找那位姜灵姑娘吗?”
宿荷衣反问:“我找她做什么?”
小圆心说,那我哪儿知道呢?
下一秒,又听见宿荷衣道:“不找。”
他感觉宿荷衣更不高兴了,说的话意思是不找她,但又感觉像在说反话,小圆摸不透主人的心思,悻悻地闭嘴了。
但宿荷衣好像还是嫌他烦,干脆没让他继续跟着了。
宿荷衣的居所占地很大,在府邸最北边,有一片湖,连着层叠山峦,几步一亭台,原本有围墙,但他不喜欢围墙,直接叫人把墙砸了,左右这地方偏僻,也不会有外人来此处。
周围无人,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手中的鳞片,
看了半晌后,他冷笑一声,手一松,将那鳞片扔了。扔在脚下还不够,又抬了抬脚,似乎要抬脚去踩,总归不是什么稀罕玩意,踩碎了就碎了。
他现在不找她,往后也不会再找她。
但脚要踩下去的时候,又却听见不远处有些声响。
下一秒,就见到不远处的亭台中进了个人,少女的模样,背对着他。她四下张望,然后回过身来,正好措不及防和他打了个照面——
少女黑发金瞳,眼睛比宝石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