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证物说爱你》 第1章 雨夜尸语 深夜十一点,市法医中心的空气凝滞如冰。 惨白的荧光灯管将无影灯下的不锈钢解剖台照得寒光凛凛,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晏微穿着一身蓝色的无菌防护服,口罩和护目镜将她精致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 解剖在沉默中进行。脏器检查、组织取样……一切按部就班。 晏微的目光落在了死者的手指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甲缝里似乎残留着一些极细微的、不同于周围污垢的深色颗粒。 她拿起小巧的解剖刀,小心地刮取那些颗粒物, 就在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触碰到死者冰冷皮肤的刹那—— 一股毫无预兆的、猛烈的情感洪流如同高压电流般狠狠撞进她的脑海! “——!” 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 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恐惧。 冰冷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瞬间攫住她所有的感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呼吸骤然变得很轻。 她的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鸣声尖锐地响起。 但她的动作却依然冷静到近乎漠然,仿佛手下不是一具失去生命的年轻躯体,而只是一件需要被仔细解读的复杂器物。 助手小林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努力跟上她的节奏,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压力。和晏微一起工作,就像在观摩一场没有感情的高度精密手术,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或失误都显得格外突兀。 “死者,女性,年龄约二十二至二十五岁。体表无明显外伤,无挣扎搏斗痕迹。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十点到今日凌晨两点之间。”晏微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城西一个即将拆迁的老旧小区附近的下水道口。发现时,尸体被粗糙的塑料布包裹着,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没有身份证,没有手机,附近的监控探头也早已年久失修。 晏微稍稍倾身,手中的解剖刀精准而稳定地在胸腔的Y型切口上运作,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在那片纯粹的恐惧深渊里,又猛地炸开一抹极度强烈的情绪—— 不甘! 强烈到撕心裂肺的不甘!像是一根绷到极致骤然断裂的弦,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冲击力。 无数混乱的、属于死者临终前的呐喊以情绪的方式,狂暴地冲刷着晏微的神经末梢,比刚刚的“恐惧”更为强烈。 她的动作瞬间僵住,拿着解剖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脸色在口罩下唰地变得惨白,额角瞬间沁出冷汗,后背的衣物被冷汗浸湿,紧紧贴附着皮肤,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晏老师?”助手小林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小心地开口询问。 晏微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可怕的情绪碎片中抽离出来。她将解剖刀“哐当”一声扔回器械盘,发出刺耳的声响,吓了小林一跳。 “没事。”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继续。提取指甲缝残留物做微量物证分析。” 她转过身,假装去调整一旁的显微镜,用冰冷的金属台面支撑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每一次接触,都是一场赌博,一次对身心承受极限的考验。这份天赋,或者说诅咒,是她深埋心底、绝不容许外人窥探的秘密。她一直伪装得很好,将其归结于职业性的高度共情和疲劳。 解剖终于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晏微摘下沾满血污和气味的手套、口罩和防护服,扔进专用的医疗废物桶。她用近乎粗暴的力度反复搓洗双手,直到皮肤泛红。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更添几分寒意。 她换回自己的常服——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外搭一件卡其色风衣。镜子里映出一张过分清瘦苍白的脸,眼神里带着长期睡眠不足的疲惫和一种深深的疏离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刑侦支队的队长,李振国。 “晏法医,辛苦了,情况怎么样?”李队的声音带着熬夜特有的沙哑和急切。 “初步排除了常规暴力性致死原因。具体死因需要等毒化分析和组织病理学结果,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晏微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死者指甲缝里有些异常颗粒,已送检。” “唉,这案子有点邪门,现场干净得像被水洗过。”李队叹了口气,“对了,给你通个气,局里领导很重视这个案子,从上面请了个专家过来协助侧写,明天一早就到。到时候麻烦你配合一下,把验尸情况跟专家详细说说。” 专家?晏微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却并没有太多期待。 挂断电话,她拿起伞,独自一人走进深夜的雨幕中。冰凉的雨丝被风吹到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脑海深处那令人不适的残留情绪。 她只想尽快回家,冲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用睡眠隔绝一切。 第二天上午九点,晏微准时推开小型案情分析室的门,却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男人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穿着一件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肩线流畅。他正微微倾身,看着投影幕布上显示的现场照片,姿态专注而从容。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清晨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五官英俊得有些过分,鼻梁高挺,唇形薄而分明,戴着一副细边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深邃而锐利。 他看向晏微,嘴角礼貌性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堪称温文尔雅的微笑。 “晏法医?”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和力,“你好,我是裴昀。负责这个案子的犯罪心理分析。”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手。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 晏微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握。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幕布那张放大后的、死者局部皮肤的特写照片上。一瞬间,昨夜那汹涌而来的恐惧与不甘再次袭上心头,让她的胃部微微抽搐。 她抬起眼,重新对上那双藏在镜片后、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 最终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他的手掌是不同于死者冰冷的干燥和温暖。 “晏微。”她报上自己的名字,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听不出任何波澜。 裴昀松开手,笑容未变,但那镜片后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敏锐得像最精密的仪器。 他温声开口,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关于这位不幸的受害者,以及……她可能想告诉我们的事情。”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分析室的门在晏微身后轻轻合上,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室内只剩下她和裴昀,以及投影仪风扇运转的微弱嗡鸣,还有幕布上那张无声诉说着死亡的现场照片。 裴昀的那句“她可能想告诉我们的事情”,像一枚精准的探针,轻轻叩击在她紧锁的心门上。 “裴教授。”晏微走到会议桌旁,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动作流畅自然,刻意与他保持了一个礼貌而疏远的距离。她将手中的平板电脑放在桌上,调出初步的验尸报告,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稳:“根据初步解剖,情况如下。” 她开始条理清晰地陈述,避开所有情绪感受,只陈述客观发现:尸表检查、内脏器官状况、推测的死亡时间窗口、以及指甲缝里提取到的未知颗粒。 她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朗读一份与她无关的文献,每一个用词都精准而专业。 裴昀并没有打断她,他重新坐回椅子里,身体微微后靠,右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点着光滑的桌面。他的目光透过那副金丝眼镜,落在晏微脸上,那眼神并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全然的、不容置疑的专注。 他在倾听,更在观察。 晏微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细致地扫描过她脸上的每一寸细微表情。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适,仿佛自己是一件等待被解码的证物。她不得不花费额外的精力来维持外表的冰层,不被这过于专注的审视所融化。 “……目前能提供的客观信息就是这些。具体死因和毒化报告需要时间。”晏微结束陈述,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 “很详尽,谢谢,晏法医。”裴昀微微一笑,笑容依旧得体,但他点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不过,我有些好奇。”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一些距离,一股淡淡的、干净的雪松香气隐约传来。 “在你的专业判断之外,基于你的经验。”他稍稍加重了“经验”两个字,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你对这个受害者,或者凶手,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吗?任何……超越报告内容的印象都可以。” 晏微的指尖在平板电脑边缘微微收紧。 “法医的工作是基于证据和客观发现,裴教授。”她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像蒙上了一层霜,“我不依靠主观办案。” “当然,证据是基石。”裴昀从善如流地点头,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退缩的坚持,“但有时候,最细微的、无法被量化的观察,往往能提供意想不到的方向。比如,受害者的姿态是否显得异常安详或痛苦?包裹她的塑料布打结方式有没有什么特殊?任何细节都值得探讨。” 他在引导她。以心理犯罪学的方式。 晏微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昨夜那汹涌而来的恐惧与不甘,胃部再次隐隐作痛。她几乎能再次感受到那股冰冷的绝望。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身体残留的不适感:“塑料布的打结方式很普通,是常见的活结,看不出特别的技巧。至于受害者……”她顿了顿,努力寻找最中性客观的词汇,“……基于肌肉松弛程度和尸斑分布,没有发现能指向特定姿态的显著特征。” 裴昀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没有说话。分析室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投影仪的光束中尘埃在无声浮动。 他忽然换了个话题:“晏法医是昨晚熬夜进行的解剖?” 晏微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这是我的工作。” “你的脸色不太好。”裴昀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落在她比常人更苍白的脸颊和眼底不易察觉的淡青色阴影上,“是遇到什么……让你觉得困扰的发现吗?或者,只是单纯的疲劳?” 第2章 重回犯罪现场 晏微感到一丝烦躁,这个男人太过敏锐。 “只是工作后的正常状态。谢谢裴教授关心。”她生硬地回答,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幕布上的照片,“如果侧写需要基于我的主观感受,恐怕会让裴教授失望了。我更倾向于等待微量物证和毒化报告的结果。” 裴昀看着她明显抗拒和封闭的姿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探究的兴趣。他见过太多人,悲伤的、愤怒的、恐惧的,但像晏微这样,将一切情绪严密地冰封起来,甚至对自己都如此苛刻的,并不多见。 这不是简单的职业性冷静,更像是一种……防御机制。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一笔:晏微,女,法医。极度理性,可能存在某种程度的情感隔离或过度耗竭。可信度待观察,但其专业能力应无问题。 就在这时,分析室的门被敲响了。 李队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走了进来,脸色凝重:“裴教授,晏法医,微量物证初步结果出来了。” 瞬间,两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去。 “死者指甲缝里的颗粒物,”李队将报告递给离他更近的裴昀,“成分很复杂,主要是几种不同类型的矿物粉尘,还有微量……染料颗粒。” “矿物粉尘?染料?”晏微蹙眉,这组合很罕见。 “对,而且不是常见的建筑粉尘或者绘画染料。”李队补充道,“鉴定科的同事说,这种矿物粉尘的特性和某种抛光用的研磨剂很接近,常用于玉石、珠宝或者精密仪器的后期加工。那种染料……他们怀疑是某种高级纺织物用的定制染色剂。” 玉石抛光?高级定制染料?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一个死在拆迁区附近的年轻女性指甲缝里? 晏微迅速在脑中过滤这些信息,试图将它们与昨夜感受到的那股强烈情绪联系起来。恐惧……不甘……和一个接触过玉石抛光和高级纺织品的环境? 裴昀的思维显然运转得更快。 他拿起笔,在一旁的白板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词:年轻女性、失踪、无明显外伤、抛光研磨剂、定制染料、恐惧、精准处理现场。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之前那种温和的探究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推理中的专注光芒。 “凶手可能拥有一个安静、私密、且能接触到专业抛光工具和高级纺织品的工作环境。”裴昀开口,语速不快,但极其肯定,“他不是临时起意。现场处理得太干净,显示他有充分的准备和时间,甚至可能……享受这个过程。并且对‘完美’和‘清洁’有一定偏执。” 他转向晏微和李队,目光灼灼:“受害者指甲里的东西,很可能是在极度的恐惧和挣扎中,无意间抓挠凶手或其所在环境留下的。那是她留下的……最后的无声证词。” “最后的证词……”晏微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心头微震。 裴昀的侧写,精准地勾勒出一个可能的凶手画像,并且奇妙地……与她感知到的那股情绪碎片的部分特质吻合了。 裴昀注意到了她细微的失神,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带着一丝探究:“晏法医?你想到什么了吗?” 晏微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波澜,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觉得裴教授的侧写很大胆。” 裴昀看着她,嘴角似乎又勾起那抹温和却难以捉摸的弧度:“大胆的推论需要证据去验证。或许,我们该去发现尸体的现场再看一看。有时候,地方能告诉我们的,比人更多。”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动作从容:“晏法医,要一起去吗?也许在阳光下,能看到一些夜里被忽略的……‘细节’。” 他的邀请很自然。 晏微看着窗外依旧阴沉的雨后天色,又看看眼前这个笑容温的男人。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自己掌控不住了。 雨水冲刷过的城西拆迁区,弥漫着一股泥土腥气和陈年污垢被浸湿后的霉腐味道。 残垣断壁裸露着钢筋水泥的骨架,匍匐在阴沉的天幕下。警戒线在湿冷的空气中微微晃动,发出单调的簌簌声。 裴昀的车停在路边,他率先下车,绕过车头,很自然地想为晏微打开车门。然而晏微已经自己推门下车,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 他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插进大衣口袋,脸上依旧是那抹无可挑剔的浅笑:“地方不太好看,晏法医多担待。” 晏微没接话,只是拉高了风衣的领子,目光扫过这片荒凉破败的区域。发现尸体的具体位置在下水道口附近,已经被警方仔细勘查过,周围用醒目的标记圈出。 李队派来的两名年轻刑警已经在现场等候,看到裴昀和晏微,立刻上前打招呼,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好奇。毕竟,法医和心理专家一起复勘现场,并不常见。 “裴教授,晏法医,这边。”其中一名刑警引路。 裴昀点点头,却没有立刻走向中心现场。他站在稍高的地势,环视整个区域,眼神锐利,不放过任何细节:道路的走向、尚未完全拆除的楼房窗户、可能的监控盲区、车辆进出的痕迹…… “发现尸体的环卫工人,是每天固定时间经过这里吗?”裴昀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显得格外清晰。 “是的,裴教授。一般是早上五点左右。”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深夜至凌晨这段时间抛尸。”裴昀若有所思,“选择这个地方,是熟悉地形,还是随机挑选?”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身边的刑警。晏微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听着他条理清晰的问话和分析,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工作状态下的专注力和逻辑性确实极具压迫感。 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环境上,试图忽略裴昀的存在,也压抑着内心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或许,在这里,在这些死者最后停留的地方,她能捕捉到比解剖台上更清晰、更丰富的情绪碎片。 走到下水道口附近,刺鼻的气味更浓了些。尽管尸体已经移走,但那种死亡留下的无形痕迹似乎仍萦绕不散。 裴昀蹲下身,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地面残留的些许痕迹,仔细观察着下水道井盖边缘和周围地面的摩擦状况。 “抛尸时动作很干脆,没有拖沓的痕迹。”他低声判断,“对这里不陌生,甚至可能提前踩过点。” 晏微的目光则落在旁边一堆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垃圾上,一些破烂的织物、废弃的塑料制品纠缠在一起。她想起死者指甲里的抛光剂和染料颗粒。 “凶手可能用类似的废弃物作为伪装,或者……”她顿了顿,指向不远处一栋半塌的二层小楼,“那种地方,会不会是临时停留点?” 裴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很好的思路。去看看。” 那栋小楼的门窗早已不翼而飞,里面堆满了碎砖块和废弃的生活垃圾。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光线昏暗,空气也混浊。 裴昀仔细查看着地面和墙壁,寻找任何不寻常的足迹或痕迹。晏微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指尖悄悄拂过冰冷的、布满污垢的墙面,拂过锈蚀的栏杆,甚至是一张被丢弃的、湿漉漉的破旧沙发。 每一次触碰,她都屏息凝神,希望能捕捉到什么。 然而,传来的只有一片混沌的、属于废弃之地的空洞感,没有任何与那名年轻女死者相关的、鲜明的情绪印记。 一次,两次……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失望和隐隐的焦虑让她蹙紧了眉。 裴昀虽然在检查环境,但眼角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晏微。他看到她古怪的、近乎抚摸般的触碰动作,还有她脸上闪过的细微的期盼和随之而来的失落。 她在找什么? 那种专注又脆弱的神情,与她平日里冰冷的形象判若两人。 裴昀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状似无意地问道:“有什么发现吗,晏法医?” 晏微猛地回神,迅速将手收回,藏进风衣口袋,指尖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没有。”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硬,“这里太乱了,有用的痕迹恐怕早就被破坏了。” 裴昀没有戳穿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指向沙发角落:“也不一定。” 晏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破沙发腐朽的绒布缝隙里,似乎卡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亮蓝色纤维。 裴昀小心地用镊子将其取出,放入证物袋。纤维颜色鲜艳,质地特殊。 “这种颜色和材质,不像是在这种地方会自然出现的东西。”裴昀将证物袋对着光仔细查看,“和死者指甲里的染料颗粒,会不会有关联?” 晏微看着那抹亮蓝色,点了点头:“有可能。” 离开小楼,他们又在周围巡视了一圈。裴昀的观察力惊人,他甚至注意到了一处墙面上几乎难以辨认的、类似车辆轮胎擦过的淡淡痕迹,以及远处一个歪斜的电线杆上,某个角度可能存在的、极其隐蔽的视野死角。 “凶手很可能开车,对这片区域非常了解,甚至可能利用那个死角进行观察。”裴昀一边记录一边说。 晏微听着他的分析,看着他在废墟间从容穿梭、抽丝剥茧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破案不仅仅依赖于实验室里的数据和解剖刀下的发现,更需要这种在现场捕捉蛛丝马迹、重构犯罪过程的想象力。 但自己那种无法言说的能力,在这种严谨的逻辑推理面前,显得如此……虚无缥缈,甚至有些可笑。 就在他们准备结束勘查,往回走的时候,晏微的目光被路边一丛在废墟缝隙里顽强生长的野草吸引。那草叶上,挂着一小片极细小的、亮晶晶的碎片。 鬼使神差地,她弯下腰,隔着手套,轻轻捏起了那片碎片。 入手冰凉坚硬。 “怎么了?”裴昀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一直关注着她,自然没有错过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 晏微迅速直起身,将那片细微的碎片也放入一个证物袋:“没什么,发现了一点可能无关紧要的东西。” 裴昀凑过来,看着里面那粒微不足道的亮片,又抬眼看向晏微一如平常的脸色。只是淡淡地说:“任何细微之物,都可能成为关键。走吧,或许它能告诉我们一些别的东西。” 回程的车厢里,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 晏微靠在车窗上,闭着眼,假装休息。而裴昀则安静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身边神色依旧冰冷的女人。 他将车平稳地停在法医中心楼下。 晏微道了声谢,准备下车。 “晏法医。”裴昀忽然叫住她。 晏微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裴昀的目光透过镜片,深邃难辨:“今天辛苦了。你的观察力很敏锐。”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下次案情分析会,希望你能更相信数据外你自己的发现。有时候,它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真相。” 他说完,对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发动车子缓缓驶离。 晏微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汇入车流,消失在街角。 他是在鼓励她?还是在试探她? 寒风卷过,她裹紧了风衣,木然地走进大楼。 不管如何,她现在都有更重要的事情。 第3章 第二个受害者 从城西拆迁区回来后的两天,气氛更加凝重了。 晏微将自己埋首在实验室和办公室之间,试图用繁复的检验工作和文书报告填满所有的时间,以此来压制脑海中不时闪回的情绪碎片和那双透过金丝眼镜审视她的眼睛。 毒化报告和详细的微量物证分析还需要时间,但初步结果显示,死者体内并未检出常见毒物,这让死因更加扑朔迷离。那亮蓝色的纤维和闪亮的碎片也被送去与更庞大的数据库进行比对,等待结果的过程煎熬而漫长。 裴昀则似乎完全沉浸在了犯罪心理构建的世界里。他拥有了一间临时的办公室,白板上画满了复杂的关系图、时间线和心理特征描述。并且频繁地与李队和专案组成员交流,调阅大量过往卷宗,试图寻找类似的作案模式或行为特征。 只是偶尔在走廊或茶水间遇见晏微时,会微微点头致意。 晏微甚至有些庆幸这种暂时的“相安无事”,这让她有机会喘息,重新加固自己的心理防线。然而,这种短暂的平静,在第三天清晨被彻底打破。 电话刺耳地响起时,晏微刚换好白大褂,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是李队打来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晏法医,马上过来一趟!东郊,废弃的‘光华’纺织厂!又发现一具女尸……手法,很像。” 晏微的心猛地一沉,握着电话的手指骤然收紧。东郊纺织厂?和第一个案发现场几乎是对角线的城市两端! 当她驱车赶到位于城市东郊的废弃纺织厂时,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荒草蔓生,锈迹斑斑的残骸沉默地矗立在那,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尘土和织物霉变混合的怪异气味。 比城西拆迁区更加荒凉和压抑。 李队脸色铁青地迎上来,裴昀已经先到了,他正站在厂房入口处,神情凝重地观察着周围环境。看到晏微,他微微颔首,目光快速地从她的脸上扫过,没有多余寒暄。 “在里面,一个废弃的浆纱车间。”李队的声音低沉,“发现者是几个来探险的年轻人,吓得不轻。”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昏暗的厂房内部。高大的空间里,废弃的机器投下狰狞的阴影,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杂物。浆纱车间更深处,空气中漂浮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气息的味道。 第二具女尸,就仰面躺在车间中央一小片相对空旷的地面上。 同样年轻 同样被粗糙的塑料布包裹着,但这次的包裹方式,似乎……更“整齐”了一些? 晏微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死者穿着普通的牛仔裤和毛衣,外表看同样没有明显外伤。但晏微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双手指甲,似乎比第一位受害者更干净一些,像是被仔细擦拭过。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比上一个受害者晚大概24到36小时。”先期到达的辖区法医低声向晏微介绍情况。 晏微深吸一口气,戴上双层手套,这一次,她做了更充分的心理准备。她知道,不可避免的接触即将到来。 她蹲下身,开始进行初步的尸表检查。动作依旧专业、冷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靠近这具冰冷的躯体,都需要巨大的勇气。裴昀站在稍远的地方,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关注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当她的指尖,隔着乳胶手套,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死者冰冷的手腕皮肤时—— 预期的冲击如期而至,但感觉……却有所不同! 依旧是恐惧,铺天盖地的恐惧,冰冷刺骨。但这一次,恐惧之中,夹杂了一种更强烈的、几乎能灼伤灵魂的情绪—— 被欺骗的愤怒! 一种炽热的、带着巨大失望和难以置信的愤怒感,不是对陌生人的恐惧,更像是对某个曾经信任的对象的背叛所产生的、极致的愤怒和恐惧交织! 这股情绪比上一次更加复杂、更加剧烈,冲击得晏微眼前一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她强行咬住舌尖,用痛感让自己保持清醒,继续完成检查。她的额角迅速渗出冷汗,指尖的微颤被她极力控制住。 她注意到死者的耳垂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孔,但耳环不见了。脖颈处,似乎有一道极其轻微、已经几乎消退的浅红色压痕,不像是暴力所致。 “耳环缺失。颈部有轻微非暴力压痕。”她尽量用平稳的声音汇报,同时小心翼翼地提取了死者看起来很干净的指甲缝和衣物纤维的样本。 站起身时,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脚步虚浮。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适时地扶住她的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形。 “没事吧?晏法医。”裴昀的声音很近,带着关切,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她瞬间失血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晏微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而僵硬地抽回自己的手臂,拉开距离:“没事。地方有点闷。”她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避开他的视线,转向李队,“需要尽快送回中心进行详细解剖。” 裴昀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看看晏微刻意挺直的背影,眼神深邃。他刚才看得很清楚,她的反应绝不仅仅是“闷”那么简单。那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不适。两次了…… 现场的勘查继续进行着。裴昀的注意力也很快回到了环境上。浆纱车间……染料……他仔细检查着地面灰尘上的痕迹,试图分辨出除了发现者和警方之外的脚印。他在一个废弃的机器角落,发现了一小段被踩进灰尘里的、颜色鲜艳的丝线,不是死者衣物上的材质。 “李队,这个。”裴昀将丝线样本放入证物袋,“或许和案件能有关联。” 晏微看着那截丝线,心中那股被欺骗的愤怒感再次隐隐浮现。凶手,似乎与“纺织”这个元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返回法医中心的路上,车内的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压抑。晏微闭着眼,靠在车窗上,这一次不是假装,而是真正的疲惫不堪。两次强烈情绪碎片的冲击,加上凶手的残忍和案件的扑朔迷离,让她身心俱疲。 裴昀安静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他没有再试图交谈,只是默默地调整了车内的空调温度,让暖风更柔和一些。 到达中心楼下,晏微低声道谢,准备下车。 “晏法医。”裴昀再次叫住了她。 晏微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侧耳听着。 裴昀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两个受害者,都年轻女性,死因成谜。现场处理冷静,这不是随机作案,凶手有明确的挑选标准和行为模式。他在改进,也在享受这个过程。”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的观察很敏锐,无论是现场的推断,还是对尸体细节的捕捉。接下来的解剖,任何不同寻常的发现,无论多细微,无论你觉得多……不合理,都请务必告诉我。” 他的语气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基于专业判断的、近乎请求的郑重。 “我们需要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方向。时间,可能不多了。” 晏微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回答,只是推开车门,快步走进了大楼。裴昀最后那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她知道,时间不多了……意味着很可能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 而她,是唯一能“听”到受害者最后呐喊的人。 她回到冰冷的解剖室,看着台上第二具等待解读的年轻躯体,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无力感交织着涌上心头。 解剖刀在灯光下泛着寒光,新的轮回即将开始。而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死者的愤怒与恐惧,还有来自凶手的、步步紧逼的冰冷威胁。 第二解剖室的光线比往常似乎更加惨白,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也压不住那股新添的、来自废弃工厂的霉尘与死亡交织的独特气息。 第二具女尸,代号“东郊受害者”,静静地躺在不锈钢台上,等待着揭示她最后的秘密。 晏微已经换上了全套防护装备,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但这一次,那种熟悉的隔离感并未带来多少安全感。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触碰尸体时感受到的那股炽热愤怒与极致的恐惧,像余烬般灼烧着她的神经。 还有裴昀最后那句“时间可能不多了”更像一句咒语,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知道,这次解剖必须更快,更仔细,必须找到比上一次更有力的线索。 小林显然也感受到了压力,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解剖程序再次启动。刀刃划开皮肤,晏微全神贯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脏器检查依旧没有发现明显的致命损伤,心脏、肺部、肝脏……形态颜色大致正常。 “重点采集胃内容物、血液和肝脏样本,做更精细的毒化筛查,包括一些罕见的有毒物质或生物毒素。”晏微吩咐道,声音透过口罩,略显沉闷。常规毒物检测的阴性结果,意味着需要扩大搜索范围。 当她检查到受害者颈部时,动作微微一顿。那道在现场发现的、极其轻微的浅红色压痕,在更充足的光线下显得清晰了一些。痕迹很细,位置在颈后发际线下方,痕迹边缘没有破皮,不像是勒痕或掐痕。 “小林,近距离拍摄颈后压痕特写,多角度。”她边指示道,边用放大镜仔细观察。 接着,是耳垂。那个不起眼的小孔,边缘很光滑,说明佩戴耳环是习惯性的。但耳环不见了。是凶手拿走了?还是挣扎中脱落?如果是凶手拿走,是作为纪念品,还是因为耳环可能暴露了什么信息? 最让她在意的,是死者的双手。指甲确实被清理得很干净,几乎看不到任何污垢。凶手在抛尸前特意处理过?这符合裴昀侧写中凶手的“冷静”和“注重细节”。但晏微没有放弃,她用更精细的工具,极其小心地刮取着指甲缝最深处可能残留的微量物质。 “这些样本,单独标记,做最高精度的微量物证分析。”她对小林说,语气凝重,“凶手可能清理过,但未必能完全清除。” 完成了所有常规检查和取样后,晏微的目光再次落回尸体全身。除了科学证据,尸体的姿态、皮肤上细微的痕迹、甚至肌肉的松弛程度,都可能传递信息。 她注意到,受害者的右脚踝外侧,有一小片不太明显的、已经淡化了的陈旧性淤青,看起来像是几天前不小心磕碰所致。这似乎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但当她试图将所有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起来时,却感到一阵无力。颈后压痕、丢失的耳环、干净的指甲、脚踝的旧伤……它们像散落的珠子,缺少一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主线。 就在这时,解剖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李队和裴昀站在门外,神情严肃。显然,他们急于知道解剖结果。 晏微示意小林继续收尾工作,自己则走了出去,在走廊里与他们交谈。她摘下了口罩,露出那张愈发苍白疲惫的脸。 “情况怎么样?晏法医。”李队迫不及待地问。 晏微将主要的发现客观陈述了一遍:无明显致命伤、颈后特殊压痕、耳环缺失、指甲被清理、以及需要等待精细毒化结果。 “颈后压痕?”裴昀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点,他拿出手机,调出在现场拍摄的死者衣物照片——一件普通的毛衣,标签是柔软的布料,不太可能造成那种压痕。“不是衣物造成的。” 他沉思片刻,看向晏微:“除了这些物理痕迹,晏法医,你对这名受害者,有没有什么……整体的感觉?比如,和第一位受害者相比,凶手对待她的方式,有没有让你觉得……不同?” 他又来了。 晏微的心瞬间揪紧。她感受到的不同太明显了——那强烈的被欺骗的愤怒。但这能说吗?怎么说?说我觉得受害者死前非常愤怒,这听起来像疯话。根本不会有人信,法医就是靠数据说话的。 她垂下眼睑,避开裴昀探究的目光,选择了一个相对保守的回答:“凶手的处理手法更……‘熟练’了。包裹尸体的方式,清理指甲,都显得比上一次更从容。可能……凶手在第一次作案后,获得了某种‘经验’。” 这确实是她的客观观察。 裴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他转向李队:“李队,两名受害者的身份核查有进展吗?” 李队叹了口气:“正在大面积排查近期失踪的年轻女性,但符合年龄段的失踪报告不少,逐一核实需要时间。两名受害者体貌特征有一定相似性,都是长发,身材苗条,但目前还没找到能将她们直接联系起来的点。社交关系、工作背景……都是一片空白。” “空白就是线索。”裴昀的声音冷静,“说明凶手可能有意选择了社会关系相对简单,或者不易被立即关注的目标。这需要更强的预谋和观察力。”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从第一个案件的拆迁区,到第二个案件的废弃纺织厂。凶手对城市的废弃、边缘地带非常熟悉。抛尸地点或许不是随机选择。纺织厂这个地点,结合受害者指甲里曾出现的染料颗粒,指向性非常明确。” “我们已经加派了人手,对全市类似的废弃工厂、仓库,特别是与纺织、印染、服装加工有关的,进行秘密排查。”李队说道,“但范围太大,如同大海捞针。” “或许……可以缩小范围。”裴昀的目光再次投向晏微,“晏法医,假设你是凶手,你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作为‘工作室’?一个需要满足抛光精细物件,又能接触到特殊纺织品,且足够安静、私密,不会被打扰的地方?” 这个问题将晏微推到了舞台中央。她不是侧写师,但她是法医,对空间、痕迹有深刻的理解。 她强迫自己冷静思考,抛开个人情绪,运用专业知识和那点见不得光的“感觉”。 “需要水源。”她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抛光和清理痕迹需要水。空间不能太小,要能容纳操作和一个……‘安静’的受害者。可能不是完全的废弃,而是半废弃,或者有合法外衣掩护的地方。比如……一个看起来正常,但内部有独立封闭空间的手工作坊、古董修复店,或者……某个看似普通的民居地下室,如果隔音很好的话。”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触碰第二名受害者时,那愤怒情绪中隐约夹杂的一丝……沉闷的回音感?就像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到底是基于逻辑的推断,还是情绪碎片带来的潜意识提示? 裴昀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晏微的回答,补充了一个他之前没太重视的点——水源。更重要的是,她提到“半废弃”、“合法外衣掩护”,这比纯粹寻找完全废弃的地点思路更开阔。 “很好的方向。”裴昀肯定道,这次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探究,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可,“李队,或许我们可以调整排查重点,优先关注那些具备上述特征的场所,特别是近期有人员异常变动,或者业主行为可疑的。” 李队点头记下。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李队匆匆离开去布置任务,走廊里只剩下晏微和裴昀。 裴昀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晏微疲惫的侧脸,忽然轻声问:“你还好吗?” 简单的三个字,只是纯粹的询问。 晏微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他镜片后那双此刻显得格外清晰的眼睛。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和审视,反而有种……不易察觉的温和? “我没事。”她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却比刚才软了一丝。 裴昀点了点头:“这个案子很棘手,压力大是正常的。别忘了,我们是一个团队。”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专业判断和……观察力,对我们很重要。” 晏微的心微微一动。她看着裴昀转身离开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看似永远理智、步步紧逼的男人,或许并不像她最初想象的那样,完全站在她的对立面。 团队吗? 她转身,重新走向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解剖室。还有大量的样本需要处理,报告需要完成。 第4章 物品上残留的情绪 第二名受害者的详细尸检报告,精细毒化筛查依然没有发现常见致死毒素,法医病理学检查也未找到器质性死因。两名年轻女性,仿佛被某种无形之手悄然夺去了生命。 然而,也并非全无线索。 技术部门对从第二名受害者身上提取的微量样本进行了超高精度分析:在她指甲缝最深处,尽管被精心清理过,仍检测到了与第一名受害者指甲缝中同类型的矿物抛光研磨剂和特种染料颗粒,只是含量微乎其微。这几乎坐实了两起案件的关联性,可以并案调查,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人! 同时,对现场发现的那截亮蓝色丝线的分析也有了初步结果:这是一种用于高端刺绣或服装贴边的真丝包芯纱,颜色独特,并非市面常见货。而第一名受害者身边发现的闪亮碎片,被认定为一种人造水晶的碎屑,常用于装饰品。 抛光剂、定制染料、真丝纱线、水晶碎屑……这些看似零碎的元素,开始在裴昀的白板上逐渐汇聚。 专案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投影幕布上并排展示着两名受害者的照片、现场地图以及关键的物证照片。 李队主持讨论,各位侦查员汇报着排查进展,主要是对全市符合“半废弃、有水源、可能与纺织或手工艺相关”特征的场所进行梳理,但工作量巨大,尚未取得突破性进展。 裴昀站在白板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所有人。他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全神贯注的强大气场。 “各位,”他开口,声音清晰而富有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基于现有物证和两名受害者的共同特征,我们可以对凶手进行更深入的侧写更新。” 他转身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关键词:男性,25-40岁,拥有独立工作室或工作空间,该空间具备抛光操作条件、水源、工作台、存放或使用特种纺织品,装饰材料。熟悉城市边缘废弃地带。性格谨慎、有强烈控制欲,作案并非临时起意,有明确的受害者挑选标准,年轻、长发、苗条女性,可能社会关系相对简单。作案过程有计划性,甚至带有逐渐强化的‘仪式感’。 “他的职业,”裴昀用笔尖点了点“工作室”几个字,“极有可能与高级服装定制、复古服饰修复、戏服制作、或者高端礼品、装饰品制作相关。他利用职业便利或技能,获取并处理受害者。” 侧写清晰,逻辑严谨,与会的大多数刑警都露出信服或沉思的表情。这种基于证据的推理,是他们熟悉和依赖的模式。 裴昀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始终沉默地坐在角落的晏微身上。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看不清表情。 “晏法医,”裴昀直接点名,“从法医角度,尤其是对两名受害者身体的直接观察,你对这个侧写方向,有什么补充或者不同看法吗?”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晏微身上。 晏微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她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避。裴昀的侧写基于物证,大方向是正确的。但是,她感知到的情绪碎片,却提供了物证无法捕捉的维度。 第一名受害者的恐惧与不甘,第二名受害者的恐惧与被欺骗的愤怒,这种强烈的、指向特定人际关系的负面情绪…… 她不能直接说出情绪感知。但,或许可以尝试换一种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裴昀的目光,声音平稳但清晰:“裴教授的侧写基于物证,逻辑上很完整。但我有一些基于尸体状态的……细微观察,可能提供另一个视角。”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首先,是关于‘冷静’和‘控制欲’。”晏微说道,“第二名受害者的指甲被清理得非常彻底,这确实体现了凶手的谨慎。但是,我在她的颈后发现了一道较新的摩擦压痕,推测是某种较硬的物品所致。如果凶手绝对冷静,不可能发现不了受害者颈后留下可能暴露束缚方式的压痕” 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继续道:“其次,是关于受害者与凶手的关系。两名受害者都没有遭受性侵或明显的折磨伤,死因离奇。这不同于常见的仇杀、情杀或性犯罪模式。凶手的目标似乎非常明确,就是‘让特定类型的年轻女性死亡’,并完成一套‘程序’。结合第二名受害者尸体被发现时,姿态相对‘平整’,与第一名相比,我……有一种感觉。” 她谨慎地选择着词汇:“凶手对待受害者的方式,不像是对待纯粹的‘猎物’,可能夹杂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或者,他使用了某种欺骗性的手段使受害者放松警惕,这意味着,凶手可能有某种易于获得信任的身份。” 这或许能解释第二名受害者可能产生的‘被欺骗感’,这是她第一次用数据外的“证物”说话,巧妙地将情绪转化为可推理的行为模式。 晏微说完,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沉默。众人更是向她投来略带怀疑的目光。她的观点与裴昀的侧写在凶手性格刻画和作案手法上产生了微妙的分歧。裴昀强调凶手的绝对理性和控制,而晏微则指出了其行为中存在的矛盾点。 一位资深的刑警摸了摸下巴:“晏法医的意思是,凶手可能是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很有信任力的家伙?用骗的,而不是用强的?” “这只是一种基于痕迹的综合推测。”晏微谨慎地回答,“需要证据支持。” 裴昀一直没有说话,他紧紧盯着晏微,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钢笔。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晏微提出的“矛盾点”和“欺骗性”,并非毫无道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侧写可能忽略的人性复杂面。 但,这种超越常规物证的想法。上一次是发现现场纤维,这一次是对凶手心理更深入的描绘。 怀疑的种子在裴昀心中再次萌芽,并且生长。 “很有趣的观点,晏法医。”裴昀终于开口,语气平静,“你指出了我侧写中可能存在的盲区。人性的确复杂,凶手的行为可能存在我们尚未理解的逻辑。”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那么,基于你的这个‘欺骗性接近’的推测,你认为我们在排查时,是否应该调整重点?” 他将她的想法直接转化为可操作的调查方向。 晏微感到压力陡增。她知道,如果接下来的调查无法验证她的推测,那么她的想法在专案组内的可信度将会大打折扣。但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方向。”她迎上裴昀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尤其是对第二名受害者失踪前最后几小时行踪的精准还原,或许能找到凶手接触她的方式。” 李队看了看裴昀一脸认同的模样,又看了看晏微,一拍桌子:“好!那就双管齐下!一部分人继续按裴教授画的圈排查地点,另一部分人,给我盯死两名受害者的社会关系和时间线,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她们之间的交集,或者失踪前见过的可疑人物!” 会议在一种略显分裂的氛围中结束。但所有人都明白,破案的黄金时间正在流逝,下一个受害者出现的风险,如同一柄剑,高悬在每个人头顶。 散会后,晏微快步想离开会议室,裴昀却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走在走廊上。 “你的观察很敏锐,晏微。”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 晏微脚步一顿,没有看他:“我只是提出所有可能性。” 裴昀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走廊的灯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微光:“我希望你的可能性是正确的。因为如果凶手真的使用欺骗手段,这意味着他更狡猾,也更危险。但同时,”他深深地看着她,“这也意味着,你的‘想法’,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真相的核心。” 晏微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将他甩在身后。她心跳的厉害,不是因为裴昀那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目光,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预感——她正在一条危险的钢丝上行走。 专案组兵分两路后的几天,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紧张而焦灼。李队带领大部分人马,按照裴昀划定的范围,对符合条件的场所进行密集排查,工作量巨大,进展缓慢,如同在迷雾中摸索,不时传来发现疑似地点但最终排除的消息,消耗着大家的精力与希望。 而晏微这边,则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沉寂。她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和实验室里,反复研究两名受害者的所有物证细节,试图从那些冰冷的纤维、碎屑和尸检照片中,找到能印证她“欺骗性”推测的蛛丝马迹。 她回避着与裴昀不必要的接触,那个男人过于锐利的目光让她感到不安。 然而,警方的资源是有限的,对受害者社会关系和时间线的排查同样陷入瓶颈。两名受害者就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她们的背景简单到近乎透明,失踪前的行踪轨迹也难以精确还原到足以锁定特定嫌疑人的程度。晏微的“想法”缺乏坚实的证据支撑,在务实且讲究效率的刑侦层面,渐渐显得苍白无力。 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晏微。她知道,如果自己的方向错误,不仅浪费了宝贵的侦查资源,更可能将案件引入歧途,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再等了。被动地等待线索上门,不如主动出击。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她必须自己去寻找答案,用她唯一拥有的、却无法言说的方式。 她将目光再次投向了物证列表。抛光剂、染料、真丝纱线、水晶碎屑……这些元素都指向一个与“精致”、“手工”、“装饰”相关的领域。她开始利用下班后的时间,独自一人,像幽灵般穿梭在城市的一些特定区域。 她去了古董街,那些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店铺里,可能有擅长修复的匠人。去了高档面料市场,寻找那种亮蓝色的真丝包芯纱的来源。她甚至去了一些手工艺人聚集的创意园区。 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看似随意地闲逛,但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留意是否有抛光工具、特殊染料,或者任何能让她产生“感觉”的迹象。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充满风险。但她别无选择。 傍晚,天色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晏微根据一条模糊的线报——有人说在城北一个老旧的、即将改造的商业区里,见过一家招牌很小、主要做高端定制修复的工作室——独自驱车前往。 这个商业区鱼龙混杂,既有还在营业的廉价旅馆和小餐馆,也有大量关门歇业的店铺,墙上涂满了拆迁的标记。雨水让坑洼的路面积起水洼,昏暗的路灯下,街道显得格外破败阴森。 晏微停好车,撑起伞,按照模糊的地址寻找。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垃圾的酸腐气和远处传来的隐约油烟味。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既是因为环境的压抑,也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紧张感。 她终于在一个狭窄的巷子深处,找到了一家连招牌都半脱落的工作室。招牌上模糊能辨认出“云想衣”几个字,下面有一行小字:“高端服饰定制与修复”。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门也紧闭着,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 就是这里了。外观符合“半废弃”、“有合法外衣”的特征,地点隐蔽。 晏微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她收起伞,雨水打湿她的肩头。她走到门前,尝试着推了推,门锁着。她凑近门缝,试图窥视里面,但一片漆黑。 该怎么办?敲门?如果里面有人,打草惊蛇怎么办?如果没人,她又该如何进去?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一种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突然穿过雨幕,刺入了她的感知。 不是来自门内。 是来自……旁边! 她猛地转头,看向工作室旁边一个堆满废弃纸箱和杂物的阴暗角落。那里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更难闻的气味。 是恐惧! 一股非常新鲜、但已经极度微弱、即将彻底消散的恐惧感! 这感觉与她从两名受害者身上感受到的恐惧同源,但更加微弱,不是直接的冲击。 怎么可能!? 晏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她还是快步走到那个角落。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但她浑然不觉。她蹲下身,强忍着对污秽环境的本能厌恶,用手电筒照亮那片区域。 杂物堆里,除了烂纸箱和垃圾,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但她不甘心,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表面的废弃物。 突然,她的手电光定格在了一个半埋在湿透纸板下的、小小的、反光的东西上。 那是一枚耳钉。 款式很简洁,是一个小小的银色五角星。但晏微的瞳孔骤然收缩——瞬间想起了第二名受害者耳垂上的那个小孔。 她屏住呼吸,从证物袋里取出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枚耳钉夹起。耳钉有些潮湿,沾着泥污。 就在她的镊子尖触碰到耳钉的瞬间—— 一股比刚才清晰数倍的、带着绝望和求救意味的恐惧感,混合着一丝熟悉的被欺骗的愤怒,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了她的神经! 是第二名受害者的情绪!?这耳钉是她的!? 没有时间多想,她将耳钉迅速夹起。 突然,一种极其短暂、模糊的兴奋感,如同针尖般浅刺入她的感知! 那是一种带着扭曲满足感的、居高临下的兴奋,一闪即逝,快得几乎抓不住,却与她之前感受到的恐惧和不甘截然不同! 这感觉……更冷,更黑暗。 是凶手的吗? 他曾经在这里,带着这种心情,注视过他的“作品”? 晏微的手指猛地一颤,碎片差点脱手。她脸色瞬间白了白,呼吸一窒。 这没有死者身体的残留物…… 为什么她会感受到情绪,从物品上! 这个认知让晏微浑身冰凉。但她没时间去理这扑朔迷离的能力。 因为凶手很可能来过这里!这个“云想衣”工作室,极有可能就是他的巢穴,或者至少是一个重要的联络点! 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巨大的发现带来的兴奋感还未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这枚耳钉……凶手刚刚离开不久?还是他就在附近?是无意中掉落,还是故意留下的挑衅? 她不敢再多待一秒,迅速将耳钉放入证物袋收好,站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雨夜的小巷空无一人,只有雨水落地的沙沙声,但在这寂静之中,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必须立刻离开,将这个重大发现告诉李队和裴昀! 她转身,快步向巷口走去,高跟鞋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急促而清晰的声响,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她即将走出巷口的那一刻,一道强烈的汽车远光灯突然从主路方向射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灯光精准地笼罩了她,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引擎的低吼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轿车,没有挂车牌,如同幽灵般,缓缓停在了巷口,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 第5章 无声的警告 但一股比雨水更冷的寒意,瞬间从晏微的脚底窜上头顶。她僵在原地,手紧紧攥住了口袋里的证物袋和手机。 车灯依旧亮着,一动不动。车里的人,似乎在无声地打量着她。 时间仿佛凝固了。雨,下得更大了。 时间在雨夜的巷口仿佛被冻结。刺眼的远光灯,将晏微牢牢钉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滑落,冰冷刺骨。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哗哗的雨声。 那辆无牌的黑色轿车,沉默地挡在唯一的出口前。深色的车窗后,会是谁,是凶手吗?他发现自己了?他是偶然经过,还是……一直就在这里等着? 无数个念头在晏微脑中炸开,恐惧本能地攫住了她。但常年与死亡打交道的经历,以及内心深处那股不愿束手就擒的倔强,让她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慌乱只会让情况更糟。 她的手依然紧紧攥着口袋里的证物袋和手机。报警?来不及了,而且可能会激怒对方。逃跑?巷子另一头是死路。呼救?这片区域几乎无人。 唯一的办法,是面对。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挺直脊背,迎着刺目的灯光,试图看清车内的情况,但除了自己模糊的倒影和一片深邃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她将拿着伞的手微微放低,另一只握着手机的手悄悄缩在袖子里,凭感觉摸索着快捷键,希望能盲按出求救信号或启动录音。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死寂中,黑色的轿车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引擎轰鸣。 不是冲过来,而是……倒车? 它缓缓地向后倒了几米,让出了巷口的空间,但车头依然对着这个方向,远光灯也依旧亮着。 这个举动出乎晏微的意料。不是直接的攻击,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说,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紧接着,副驾驶的车窗,毫无征兆地降下了一小半。 雨水立刻飘洒进去,但车窗内依然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侧影轮廓,完全看不清面容。没有任何声音传出,那个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有实质,隔着雨幕和灯光,钉在晏微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感。 晏微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感觉到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恶意,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充满掌控感的注视。 她想冲上去,想看清他的脸,想质问他,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力量的悬殊是显而易见的,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致命的后果。 对峙,在雨水中持续。每一秒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然后,那个模糊的侧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点了点头? 下一秒,副驾驶的车窗无声地升了上去。远光灯骤然熄灭。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相对的黑暗,只有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线和雨水的反光。晏微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短暂地失明。 等她勉强能视物时,那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加速,汇入主路的车流,转眼便消失在迷蒙的雨夜之中。 走了? 就这样走了? 晏微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仿佛脱力般,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湿冷的墙壁。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确认自己还活着。 刚才发生的一切,短暂得如同幻觉,但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恐惧感,却真实地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那不是幻觉,他看见了她,或许也认出了她,并且,用一种极其嚣张的方式,对她进行了警告。 他为什么不直接下手?是觉得时机不对?还是现场有监控?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他游戏的一部分——欣赏猎物的恐惧? 无数的疑问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感到一阵阵恶心和眩晕。她强撑着,立刻用颤抖的手指解锁手机,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给李队。 然而,就在电话即将拨出的瞬间,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这个危险的地方?怎么解释她找到的这枚耳钉?说是巧合?李队会信吗?其他人会信吗?他们一定会追问到底,而她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更重要的是,如果让他们知道凶手已经注意到了她,甚至可能盯上了她,她很可能就会被强制退出这个案子,被“保护”起来,这是她绝对无法接受的。 这枚耳钉是关键的证据,但也是烫手的山芋,是她私自行动的危险证明。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个来电显示跳了出来——裴昀。 晏微的心猛地一跳,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抓包。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然后接听了电话。 “喂?” “晏微,你在哪里?”裴昀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在局里,但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不同于往常的平静。 “我……在外面,有点事。”晏微含糊其辞,心跳如鼓。 “具体位置。”裴昀的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拒绝,“我刚接到交通部门的一个协查通报,排查车辆时,有一个路口的监控拍到一辆无牌黑色轿车,行车轨迹可疑,最后消失的方向……靠近城北那个老旧商业区。我记得你之前提过那边可能有点线索?” 晏微的血液几乎要倒流!无牌黑色轿车!裴昀竟然已经查到了这一步! 她瞬间意识到,隐瞒已经不可能了,而且极度危险。凶手刚刚离开,随时可能彻底逃脱。 “裴昀,”她的声音因为后怕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我就在城北商业区,‘云想衣’工作室旁边的巷子里。我……我刚找到一样可能属于第二名受害者的物品。而且……我看到了那辆无牌黑色轿车,他……他刚才就在这里,挡住了我的路!”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晏微能感觉到一股骤然绷紧的压力透过电波传来。 “具体地址发给我!立刻!马上!”裴昀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无比,“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锁好车门,不要挂电话!我马上带人过来!快!” “好……好的。”晏微不敢耽搁,立刻共享了位置,然后按照裴昀的指示,快步跑向自己停在不远处的车,钻进去,锁死了所有车门。狭小的空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她握着手机,能听到电话那头裴昀急促的脚步声、吩咐下属的声音、以及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他显然在以最快的速度行动。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裴昀的声音再次传来,背景是呼啸的风声,他应该已经上车了。 “我没事……他没对我做什么,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就走了。”晏微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刚才强压下的恐惧此刻才真正蔓延开来,让她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听着,晏微,”裴昀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保持冷静,你做得很好。保护好证物,也保护好自己。我们很快就到。” 他的话语没有责备,只有关切和指令。这种时候,这种明确的指令反而让惊慌失措的晏微找到了主心骨。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在晏微感觉中却无比漫长。她紧紧盯着后视镜,警惕着任何可疑的动静。雨刷器规律地刮动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像倒计时的钟摆。 终于,远处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红蓝闪烁的警灯划破了雨夜的沉寂。几辆警车疾驰而来,尖锐地停在了巷口。 最先下车的是裴昀,他甚至没打伞,冒着雨快步冲了过来,直接敲响了晏微的车窗。他的头发和肩头瞬间被雨水打湿,金丝眼镜上也蒙了一层水汽,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紧锁定在车内的晏微身上,确认她的安全。 晏微打开车门,裴昀一把拉开车门,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她全身,确认她没有明显外伤,但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时,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证物呢?”他沉声问,语气急促。 晏微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小的证物袋,里面躺着那枚沾着泥污的银色五角星耳钉。 裴昀接过证物袋,对着车灯仔细看了一眼,眼神一凝。他立刻将其交给身后跟上来的技术刑警:“立刻送回局里做最优先的检测和比对!重点查指纹、DNA,还有附着物!”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晏微身上,那目光复杂无比,有关切,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怒意。 “晏微,”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千斤的重量,“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独自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如果刚才他不是直接走了,而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让晏微不寒而栗。 第6章 失控的心 警笛声撕裂雨夜,红蓝闪烁的灯光将潮湿破败的巷口映照得光怪陆离。 裴昀带来的刑警们迅速散开,一部分人封锁现场,负责勘查那家名为“云想衣”的工作室及周边角落,另一部分人则开始调取附近可能存在的民用监控探头。 而裴昀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晏微身上。 他几乎是半强制地将她塞进警车的后座,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隔绝了外界的嘈杂。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雨水的湿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到底怎么回事?”裴昀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显而易见的怒火,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时紧紧盯着晏微,不容她有丝毫回避。 晏微蜷缩在座位角落,头发和衣服还在滴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她知道瞒不住了,也无法再隐瞒。 她深吸一口气,避开裴昀灼人的视线,看着车窗上蜿蜒流下的雨水,用一种尽可能平静的语调,从接到模糊线报开始,到如何找到这里,发现耳钉,以及那辆无牌黑色轿车如何出现、如何挡住她去路、又如何诡异离开的过程,简要叙述了一遍。 她省略了感知到情绪的部分,只说自己是凭借法医的观察,觉得那耳钉可能与第二名受害者有关。 裴昀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她独自一人,在这龙蛇混杂的雨夜,像个毫无防备的猎物,被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猎人精准地锁定、警告。一股后怕混合着难以遏制的怒气,在他胸腔里翻涌。 “晏微,”他几乎是咬着牙叫出她的名字,“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叫鲁莽!叫无组织无纪律!你是一个法医,你的战场在解剖台和实验室,不是在第一线追踪嫌疑人!如果刚才他直接动手,你想过后果吗?!” 他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晏微猛地转过头,一直压抑的恐惧、委屈和一种不被理解的愤懑也涌了上来:“那我该怎么办?!坐在办公室里干等吗?你们的排查进展在哪里?下一个受害者可能随时会出现!我有线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 “线索?”裴昀的声音拔高,带着讽刺,“你的线索就是凭一个莫名其妙的线报,独自跑到这种地方来碰运气?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有没有想过,这甚至可能是凶手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引你出来?!” “我……”晏微语塞,这一点她确实没有深思。当时那种找到线索的急切和能力的牵引,压倒了对自身安全的考量。 见她哑口无言,裴昀心中的火气更盛,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和担忧。 他倾身向前,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疼得蹙起了眉。 “看着我!”他命令道,目光如炬,仿佛要烧穿她所有的伪装,“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确定那枚耳钉就是受害者的?仅仅是因为‘觉得像’?还有,你对凶手‘使用欺骗手段’的推断,到底基于什么?晏微,你瞒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逼问一句接着一句压下来。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与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怒气,让晏微的心理防线几乎崩溃。她挣扎着想抽回手,却徒劳无功。 “放开我!这是我的事!”她声音带着颤抖,试图用愤怒掩盖恐慌。 “现在这就是我的事!”裴昀低吼,寸步不让,“这个案子是我的责任,你的安全,现在也是我的责任!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立刻向李队申请,让你退出这个案子!我不能让一个无法预测、不受控制的因素留在专案组,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退出”两个字像一把尖刀,刺中了晏微最害怕的痛点。如果退出,她就无法第一时间接触案件,无法用她的方式去阻止悲剧,更无法…保护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的她。 就在这时,车窗外一名技术刑警敲了敲玻璃,打破了车内僵持的气氛。裴昀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松开了晏微的手腕,降下了车窗。 “裴教授,晏法医,”刑警的表情带着兴奋,“初步比对结果出来了!那枚耳钉的款式和材质,与第二名受害者另一只耳朵上残留的微小金属碎屑完全吻合!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受害者的物品!而且,我们在耳钉背面的缝隙里,提取到了一丁点不属于受害者的皮屑组织,已经紧急送回局里做DNA比对了!” 晏微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的冒险,并非徒劳无功! 裴昀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证据支持了晏微的行动,这让他之前的斥责显得有些……过于严厉。 但他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反而更深了——她究竟是如何在堆满垃圾的角落,精准找到这枚微小耳钉的?真的只是运气和观察力吗? 他看了一眼晏微,她脸上那种混合着后怕、倔强,和一丝茫然的表情,让他心头莫名一软。他挥挥手让刑警继续工作,然后升上了车窗。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裴昀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依旧严肃:“就算你找到了关键证据,也不能改变你擅自行动的错误。你的安全,比任何线索都重要。明白吗?” 晏微低下头,看着自己被他攥得发红的手腕,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他是对的,只是……她有自己的不得已。 “回去写一份详细报告,”裴昀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重点说明你收到线报的来源和内容。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等DNA结果出来再说。” 警车的调度广播响起,现场初步勘查完毕,需要收队回局里进行详细分析。 裴昀率先下车,撑着伞,绕到另一边,为晏微打开了车门。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脸上的怒气已经收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凝重。 “走吧,回局里。”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晏微默默地下了车,跟在他身后,坐进了另一辆负责护送他们回程的警车。这一次,裴昀坐在了副驾驶,没有再与她同坐后排。 车辆行驶在雨夜中,车厢内一片寂静。晏微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光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找到了关键证据,却也将自己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不仅引起了凶手的注意,也彻底引起了裴昀的深度怀疑。 而裴昀,看着后视镜中那个倔强的身影,心中的疑虑与一种陌生的保护欲交织缠绕。他确定她藏着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似乎也正将她拖向深渊。他必须弄清楚,不仅仅是为了破案…… 返回市局的路上,雨势渐歇,但车内的低压气氛却比窗外的天气更加沉闷。 裴昀坐在副驾驶,全程沉默,只是偶尔通过无线电与李队沟通现场勘查的收尾工作。他的侧脸线条紧绷,透露出极力克制的怒意和更深层次的思虑。 晏微独自坐在后座,湿冷的衣物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但比起这个,她内心翻涌的疑惑和身体深处隐隐传来的虚弱感更让她难受。 她不知道为什么能从物体上感知到情绪,甚至可能感受到了生者的情绪。 而且每一次使用能力,尤其是像刚才那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强烈的残留情绪冲击,都会带来类似精神透支的副作用。 此时,她只觉得头脑昏沉,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细微恐惧感的嗡鸣,胃里也隐隐有些不适。 她将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杂乱的感知和裴昀那审视的目光一并隔绝在外。 车辆驶入市局大院,尚未停稳,裴昀便率先开门下车,甚至没有回头看晏微一眼,只留下一句冰冷的“直接去会议室”便大步流星地走向办公楼。那种公事公办、刻意疏离的态度,比直接的斥责更让晏微感到心慌和一丝……莫名的失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压下身体的不适,跟在他身后。无论如何,找到了关键证物,就必须尽快将信息共享给专案组。 小型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李队和几名核心骨干已经等在那里,气氛凝重中带着一丝急切。看到裴昀和晏微一前一后进来,且两人脸色都不太好,李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没有多问,直接切入主题。 “裴教授,晏法医,现场情况怎么样?”李队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 裴昀走到投影幕布前,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情况,重点强调了发现疑似第二名受害者耳钉的关键证物,以及那辆神秘出现的无牌黑色轿车对其进行对峙和警告的过程。 他隐去了晏微独自行动的细节,只说是根据线索前往核实,意外遭遇。这让坐在角落的晏微微微松了口气,但心中却更加复杂。 当听到耳钉上可能提取到嫌疑人的DNA时,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这无疑是案件启动以来,最直接、最有可能指向真凶的物证! “嗯,很好!技术部门已经接到通知,优先处理这个样本,最快明天上午能有初步结果!”李队用力一拍桌子,脸上多日来的阴霾终于散开一些,“裴教授,晏法医,你们立了大功!” 然而,裴昀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晏微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功劳暂且不提。现在有几个关键问题需要厘清。第一,晏法医,你收到的所谓‘线报’,具体来源和内容是什么?我们需要评估其可靠性和是否可能为凶手故意释放的烟雾弹。” 这个问题再次精准地刺向晏微。她早就料到会被问及,也准备好了说辞——一个模糊的、无法追查的匿名电话。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裴昀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下,撒谎变得异常艰难。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垂下眼睑,避重就轻地说:“是一个……匿名电话,声音经过处理,只说城北‘云想衣’工作室可能有问题,语气很匆忙,然后就挂了。我无法追踪来源。”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裴昀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他也没有反驳,只是继续追问:“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你是如何在堆满杂物、光线昏暗的角落,迅速准确地找到那枚极其微小的耳钉的?据我所知,当时情况紧急,你似乎并没有进行长时间的细致搜索。” 这个问题更加致命。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晏微身上,充满了好奇和探究。是啊,在那种环境下,找到一枚小耳钉,确实需要极佳的运气或者……非同寻常的方法。 晏微的心脏猛地收缩,胃里的不适感更加强烈了。她能感觉到裴昀目光中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她的身上。 “我…我也不确定,”她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发飘,“可能就是…运气吧。当时手电光扫过,好像看到一点反光,就过去看了看……”她的解释连自己都觉得牵强。 裴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不信。 但他没有再逼问下去,而是转向李队:“李队,无论过程如何,证物是真实的。当务之急是两件事:一,全力加速DNA比对;二,立即对‘云想衣’工作室及其业主展开深入调查,申请搜查令!凶手和那里绝对脱不了干系!” “同意!”李队立刻部署任务,会议室里顿时忙碌起来。 会议在一种略显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晏微提供的线索成为了突破方向,但她本人却仿佛被笼罩在一团迷雾中,引人猜疑。 散会后,晏微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会议室,她需要新鲜空气,需要独处来平复翻腾的情绪和身体的不适。 “晏微。”裴昀的声音再次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