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废物,但徒弟超爱》 1、回来 庐州城外西边有一片茂密的柳林,穿过柳林便是庐州这一带的仅有的一个修仙门派,名为庐水徽。 比起一些建在山上修千百道阶梯的门派,庐水徽倒算得上是“平易近人”。除此之外,庐水徽里面的修士一只手数得过来,弟子也少得可怜,在修真界近百家门派中,并没什么存在感,以至于庐州小儿编了句童谣:“仙门百家,庐水徽排九十八。” 前些日子庐水徽招徒,竟招到快二十个人。犹记得五年前那次只招到三个人,成为庐州城内好一段时日的笑话。别的门派是要求严苛所以招的人少,精益求精,而庐水徽是真招不到人,无可奈何。 比起庐水徽,庐州的茶叶则要出名许多。此地盛产茶叶,城内也有不少家茶馆。除去农忙时节,大多人闲来无事都会约上三五朋友一起,在茶馆里叫上一壶茶,谈天说话。 茶馆里人声嘈杂,上午来喝茶的人格外多,店小二趴在柜台前难得清闲,就看见门口走进来个年轻男人,一身蓝衣。他扭头同身侧的青年低语几句,独自一人走进了茶馆。 男人没落座,径直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掏出荷包,说话和和气气的,同店小二道:“买些茶叶。” 店小二抬头,细细打量这男人一番,注意到他腰间的佩剑,又看那荷包一眼,心里就明白这人大抵是哪个门派来的道长。 虽说人入仙道即辟谷,倒也有不少修士依旧会想念凡间的滋味,饮茶便是其中之一。店小二闲时也听掌柜说起过修士代整个门派来买茶的生意,可惜他一个端茶送水的还管不到这些,忙道:“我去喊我们掌柜的来,您稍等会。” 那人应一声好。见店小二慌慌忙忙地去上楼找人,他便侯在原地,无聊地摩挲起拇指上的一个白玉扳指。 “你说,庐水徽是不是早算到这次招的人多,前几年才扩修的?” “修的再气派又有什么用?里面又没住几个人,在仙门里都排不上号。人家就是有好灵根,也不往这地方送啊。” “有总比没有强吧,你想想当年的于家,那么大一家子,一夜没了!这些年是安稳,谁知道哪天交界处的封印破了,又要打起来。” “于家?谁家会像于家那样,娶个魔族女人回来?落得这下场也是活该!咱们过好自己日子就行,真到几百年后打起来,也不归你我管喽。” 茶馆老板方才从楼上下来,就看到店小二口里所谓门派来的贵客正低头出神。 “客官?客官久等了。” 于皖缓缓抬起头来,带着歉意笑了一下。 掌柜看到他的脸,愣在原地。不过这愣神也只是一瞬,随即他脸上就恢复了笑容,“客官只说要买茶,却没说要买什么品种的茶。” 于皖细细想了一会,而后开口道:“毛峰,要今年的新茶。” “客官随我上楼看看吧。” 甫一上楼就被浓郁的茶香扑了满身。于皖深吸几口气,感叹道:“好些年没闻过了。” 掌柜转身看他,脸上的笑容已被惊讶代替,“少爷的口味这么多年都没变过。我这些年也听过一些传言……不知少爷如今怎样?” “能来这里买茶就不算差。还有方叔别这样喊我,早就不是什么少爷。”于皖笑了笑,“此次来找方叔,一为买茶,二来,是想求您帮我个忙。” 于皖幼时家里从商,掌柜方泽曾是他家中管事之一。于皖和方泽的交情说不上多深,并未指望对方能平白无故地帮自己,一早便准备好谢礼。 方泽听罢,笑道:“但说无妨。” 与方泽一同下楼时于皖手里多了几包茶叶。走下楼梯,于皖的脚步却放缓下来,扭头问道:“不知如今这街上,哪家糕点做得好?” 方泽颔首,道:“公子这个时辰去街上看看哪家还有客人,就知道了。” 于皖说了声多谢,同方泽告别,拎着茶叶走出茶馆。来时跟在他身边的青年正背靠墙上,眯眼晒太阳,虽是一副堕懒的模样,却隐约透露股禁止靠近的锋芒。感受到日光的消失,他睁开眼,挺直身子看向于皖,又看了看于皖手中拎着的东西,问道:“师父买茶叶是送人用么?” “求人办事,茶叶留自己喝。”于皖答道,“仟眠等了这么久,有没有看到想买的东西?” 苏仟眠笑了一下,面对于皖时,那些看不见的锋芒被他全收了起来。他朝于皖摇头,伸出手想要拉他,又缩回去:“没有。” “那你再等我一会?” 苏仟眠点头应好。 于皖回来时塞了个糖人给他,还捎带两包不知道从哪里买的糕点。 “一包是桂花糕,另一包是墨子酥。”于皖向他解释道,“这两个月的桂花糕味道最好,墨子酥倒是这一带的特产,尝尝。” “那糖人呢?” “看到有卖糖人的,就顺手买了一个。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个。”于皖应道。 苏仟眠举起手中的糖人,在太阳下被照得金黄。他没再说什么,但好转的脸色全被于皖看在眼里。 苏仟眠是于皖两年前下山时遇到的,当时于皖以为他是哪个门派偷跑出来的弟子,却没想到苏仟眠说自己无依无靠,还无处可归,一副可怜样,当即就拜于皖为师,跟他回了修行的荒山。 直至前些日子,于皖告诉他,自己打算回门派。听闻这个消息,苏仟眠虽露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还是说:“师父去哪我去哪。” 咬了一口糖人,苏仟眠抬头就见于皖站在原地,望向城外西去的方向。他将口中的糖咬碎,顾不得那股香甜的味道,轻声问道:“师父怎么了?” “没事,走吧。”于皖朝他轻轻一笑,带他往城外走去。苏仟眠跟在于皖身边,糖人化得有些快,他便默默低头咬糖人,没怎么看路。忽然间袖子被轻轻扯了一下,苏仟眠脊背猛地绷直。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腕,狠狠朝外翻去。 就在他反应过来什么时,果不其然地听到于皖一声闷哼。 “师、师父?”苏仟眠这才发现自己身旁已没了人影,于皖正握住那被他扭到的手蹲在一旁,长眉紧皱。他慌忙地蹲在于皖身边,“师父我,对不住,没伤到吧?” 若是再迟片刻,于皖的手估计要被生生折断,苏仟眠不敢想下去。好在于皖摇了摇头,揉着手腕道:“不该忽然拉你的,我没事。” 苏仟眠还在疑惑于皖为何好端端地拉自己袖子,余光里就瞥到一个黑影冲上前来。他忙伸出手臂把于皖护在身后,看见个块头不小的黑狗。 苏仟眠缓缓站起身,冷眼看向黑狗。 明明他一句话也没说,那黑狗却像是见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叫都没来得及叫,撒腿就跑。 “喂,你吓到我的小黑了!” 稚嫩的童声传来打断了苏仟眠的思绪,他眼底的金光转瞬即逝。苏仟眠看到黑狗躲在小儿身后,这会又露个头出来,借着主人的撑腰而不住摇尾狂吠。 吵死了,苏仟眠心道。他的声音冷若寒冰,“管好你的狗。” 小儿也被他骤然冷下来脸色惧到,却还是壮着胆子辩解:“这么大人了还怕狗?没出息!” 苏仟眠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于皖的声音传来,“仟眠,算了。” 他当即不去理会那小儿,转身面向于皖。于皖脸色好了不少,见他站在自己面前,伸出一手,笑道:“没力气了,能不能拉我起来?” 他的笑让苏仟眠冰冷的神色融化些许。停滞片刻后,苏仟眠递来微凉的手,覆上于皖温热的掌心。于皖借他的力站起身来,发现小儿已经带着黑狗走远。苏仟眠弯腰去提他手里的几包茶叶,道:“师父不是说没力气了吗?我帮你拿。” 于皖知道他在因刚才险些伤到自己而内疚,顺从地把茶叶递给他。想到方才黑狗猛然窜出的恐惧,于皖道:“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被狗吓成这样,好像真的挺没出息。” “师父别听他瞎说,怕狗怎么了,谁还没个怕的东西,明明就是他的错。” 见苏仟眠记仇起来,于皖忙道:“好好好,都过去了,我的手也没事,走吧。” “以后只要有我跟着师父,就不会让这些东西靠近你。” 他清亮的声音被秋风传入耳里,于皖脚步未停,只留个背影。 午间的日光耀眼。于皖带着苏仟眠跨过河上石桥,在柳林前停下。放眼望去,夏末残留的绿和秋日刚染的黄交杂在柳林间,细长的柳枝随风轻轻飘荡。于皖看了眼地上零零散散的落叶,又抬眼看了下日光,说道:“和祈安约定的时辰差不多到了,等会吧。” 苏仟眠应一声,顺口问道:“你的那个师弟?” “是,如今也是庐水徽的掌门。”于皖道,“你喊他掌门或师叔都行。” 苏仟眠微微抬头。于皖站在他的身旁,侧脸的线条流畅而锋利,像是被人细细雕琢出来一般,又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惹得他心中一悸。 林祈安远远就注意到柳林外尤为显眼的蓝色身影。待他走近时,还是震惊了一霎。 他向来都知道,自家二师兄的长相别说在庐州城,便是放在整个修真界,也属上乘。初见之人或许只会惊叹他姣好的容貌,可林祈安是见过他曾经的模样的,有了这层对比,他也比第一眼所见之人要更多些感叹。 于皖没有感受到这些,开口轻轻喊了一声:“祈安?” 林祈安这才回过神来,冲于皖一笑。他伸出手臂,对于皖说道:“走吧师兄,我带你们回去。” 他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介绍道:“前几年庐水徽又扩修了一次,比从前大上许多。今日我带你们回去,刚好能熟悉熟悉。” 于皖应好,而后有些试探地问道:“大师兄如何说?” 当年于皖拜师入道时,与他一起修行的除了林祈安,还有大师兄李桓山。李桓山比他俩早入道,天生冷个脸,还惹得林祈安害怕好一阵。 “大师兄都知道。他说,你愿意回来是好事。”林祈安直直看他一眼,又道,“只是他今日有事外出,估计晚上才能回来。不然的话,他会和我一起来接你。” 林祈安同于皖说的话,除去许久不见的寒暄问候以外,绕来绕去离不开门派琐事。他停下脚步,指着自己的头发对于皖说道:“你是不知道,师父把庐水徽这担子全撂我身上,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大师兄一心修道,根本没人管我为此日日夜夜操碎心,年纪轻轻就长白头发。” 他这话说罢,同于皖一起笑了起来。直至此时,林祈安心里才有股故人归来的实感,至于刚见面时些许的生分与嫌隙,也因着此刻的真实,随笑声散在风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打架 庐水徽外这片柳林看似平常,走在其中才发现树的位置种得颇为讲究,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就会迷失在里面。苏仟眠直至走出柳林,才开口道:“柳林即为阵,若有人被困在其中呢?” 林祈安停下脚步,细细打量这个除了刚开始礼貌性地喊他一声掌门,之后一直没开口说话的,他二师兄带回来的徒弟。于皖回来前同林祈安写了封信,里面提过几句,只说苏仟眠话少,有些内向。 看起来也不过及冠的年纪。他一双眼极黑,如同浓稠而纯净的墨,眼里流露的锐利和戒备被下垂的眼尾削减了两三分,束在脑后的乌发长及垂地。林祈安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看向于皖,“师兄,你从哪里收的这徒弟?” 于皖察觉出林祈安话中的担忧,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道:“你还没回答我徒弟的问题。” 他刻意把“我徒弟”这三个字咬重了一些。林祈安领会到于皖的意思,这是要他放心,苏仟眠既然是他于皖带回庐水徽的,无论出什么事他都会负责。 “寻常人等,除非想刻意走出条新路来,一般不会迷失在林里。这柳林设的法阵左右不过防个普通邪祟小妖。倘若真有人被困于此,阵脚出现异样,自会派人前来查看。”林祈安说罢,不再开口,继续前进带路,没几步便到了庐水徽。 眼前是一间间高低错落的精巧院落,白墙黑瓦,被远处的山和细流环绕,喜鹊落在屋檐上梳理羽毛,不似修真门派,宛如世外桃源。 林祈安领着他俩绕过不少间院落才停下脚步。院里东西两间房,还有一棵柳树。于皖很欣喜地走上前去,伸手摸过树干,道:“果真留着。” 林祈安一并走到他身旁,笑道:“我何时骗过你?” “留什么?” 一路走来,苏仟眠都冷个脸。这是他回庐水徽以来说的第三句话,语气却不知为何又冷上几分。林祈安只当他生性冷淡,好脾气地向他解释道:“当年师兄走的时候我说过,会留下柳树等他回来。” “是,这柳树还是年少时,随便找来种的。”于皖说着,抬起头轻声感叹道,“无心插柳,如今已经这么高了。” 林祈安待他说完,才开口道:“师兄,你们便在此安顿,屋内已经打扫干净,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只是这几日零零散散还有几个弟子被送来,所以我得先走一步。” 于皖知他如今作为一宗之主,又是接任以来初次收徒,百忙之中抽空来接应自己,心中已经甚是感激,“祈安,多谢你了。” 林祈安摇摇头。他深深地看了于皖一眼,笑了一笑后便离开。 目送林祈安离去,于皖走到苏仟眠身边,接过他手中的茶叶,叮嘱道:“庐水徽不同山中,我知道你向来警惕,但也不必过分拘谨。平日在这里你无需走动什么,安心修行便好。” 于皖同他离得极近,身上残留的茶香扑了苏仟眠一脸。苏仟眠没敢直视他,低头盯着于皖袖口那一片蓝衣,应了声是。 “我被师父刚接回来的时候生了场病,师父为了照顾我,就搬到对面这间屋子。如今换作你住,若是介意,我再让祈安给你重新安排。” 话音刚落,苏仟眠立即抬头看向他,似是要拦住他这想法一般,斩钉截铁道:“不用这么麻烦。” 于皖温和地笑,“那快去歇着吧,这几日忙着收拾行李,估计都没睡好。我待会出去一趟,天黑便回来。你若是无聊,可以先四处逛逛。” 他说罢,又递给苏仟眠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这是?”苏仟眠不明所以地伸出手,那袋子便被于皖轻轻放入他的掌心中。 “你这么大的人了,我自然猜不透你的心思,需要什么自己买就好,不够了同我说。” 苏仟眠点点头,面对于皖时,他所有的冷淡都无影无踪,“师父,你待我真好。” 于皖静静看他一眼,没说话。眼前的院落让他忆起幼年那场持续了半个多月的低热。那时他的师父陶玉笛给他熬药又买糖,被梦魇吓醒时,也是陶玉笛为他递来汤药,后来还带他去金陵故友家住了一阵时日,一为治病,二为散心。 过了片刻,苏仟眠听见于皖轻声的叹息,也见到他脸上染上了少有的沉重的神色,令人捉摸不透,定是有心事。 苏仟眠便问道:“什么事让师父烦心了?” 于皖轻笑一下,说道:“没什么,无非想到以前。那时候年纪小,当真体会不到,何为物是人非。” 见苏仟眠依旧担心的样子,于皖道:“真没事,不过随口感叹几句。倒是你这样盯着我,会给我盯出事来。” 他说罢,拍苏仟眠的肩并轻轻向前推了一下。苏仟眠顺着他的势离开,只是进屋时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见于皖依旧站在原地,苏仟眠就知道于皖骗了自己。于皖不愿意说,那他就装作没看出来,就可以什么都不问。 于皖步履匆匆离开了庐水徽,只身一人去了父母的墓碑前。墓碑已立于此多年,背靠山面对水,是极好的风水地。他沉默地摆上自己带来的东西,上香,而后细细擦去墓碑上的灰尘。 跪在父母的灵位前时,他脊背挺的笔直,明明心头有许多话要说,此时却连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此时的于皖脸上早没了笑意,脑海里又拂过多年前的场景,他浑身发抖。 “爹,娘。” 他紧闭双眼,不自觉地握紧腰间的佩剑,过了许久才开口:“我一定会查清当年的真相。” 日落西山,于皖动身离开。回院落的路上,他同一白衣修士擦肩而过,不免回头,看向这个生面孔。 偏巧那人也停下来,抱着怀里的白狐看向他。 于皖并不太能记得见过的人的长相。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怀里的狐狸,还是个有许多条尾巴的狐狸。 “两年前,多谢公子指路。” 那人见于皖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便主动开了口。 这么一说,于皖便记起来,他的确曾为一个名叫宋暮的修士指过路,如今后者又先行提起,于皖只笑道:“区区之事,无须挂念。” 宋暮也一笑,道:“掌门所说那位要回来的二师兄,便是阁下了?” 于皖答道:“是我,今日刚回来。” “刚回来就能碰到,实在有缘。”宋暮摸了摸怀中狐狸,话中带一丝遗憾,“只惜我今日有约在先,得空定去拜访。” 于皖便同他告别。 庐水徽的屋院内皆已亮起灯,于皖回到院内却见漆黑一片。他看了眼对面的屋子,只当苏仟眠出门还没回来,并没多想。 桌子上摆着白日时买的几包茶叶,只不过他现在毫无心思品茶,而是想,明日就要去问祈安,大师兄如今住哪。于皖随手点亮了灯,而后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包裹里面几本泛黄的诗集被他珍重地摆在桌上,就在他思索下一步该收拾什么时,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 于皖以为是苏仟眠,也没回头,只道:“回来了?” “师兄。” 在庐水徽叫他师兄的仅一人,于皖抬头看到林祈安,却见他面色不善。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开口问道:“我刚想着明天去找你的,这么晚了,什么事?” 林祈安斜靠在门边,深深叹了口气,皱眉道:“你带来的那个徒弟,同大师兄的徒弟打了一架。大师兄赶到时伤到他,现在都在大堂等着。” 于皖手中动作一滞,答道:“知道了,我现在就和你一起过去。” 林祈安见他起身走过来,叮嘱了一句,“大师兄也在。” 于皖侧着身站在他身边,林祈安闻到了他身上一股香火的味道,便知道他去过何处。于皖的神色交织在光与暗里看不清,林祈安想起午间他试探的模样,道:“小打小闹的,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就别去了,我处理就行。” “当年我犯错后便躲起来,如今徒弟犯错了,还要躲起来,那我算什么呢?”于皖低头冷笑一声,又扭头看向林祈安,恢复成往日的温和,“没事的,走吧。” 林祈安看着他的背影,再来不及去想些什么,快步跟上前去。 庐州城内一家饭馆,宋暮抱着狐狸走了进去。 小二记得掌柜的交代,所以见到宋暮前来便迎了上去,“客官,我们掌柜的吩咐过,您随我来。” “有劳。” 他引宋暮进入早就备好的隔间,为他推开门,“客官请。” 隔间里坐了一人,面前桌上摆了不少吃食,还有一壶茶。此人腰间一根洁白的玉笛,看起来不过中年,因修道的缘故,倒不能借此推断他的年岁。 宋暮落座,也不动筷,而是把狐狸放到桌上——那一桌吃食全是为白狐点的。 那人给他倒了杯茶,问道:“于皖是不是快回来了?” “今日刚回来。”宋暮应道,“我来时还碰上他,你说巧不巧?” 那人并不回答,话里带着一丝担忧,“他怎么样?” 宋暮思索道:“看起来挺好的,我怕误了时辰,只同他客套了两句。他既然愿意回来,自然是想开了。” 这样一番话却也没缓解那人忧虑的神色。他没说话,伸手摸了摸埋头吃肉的白狐。白狐一直怕他,只有在这专心觅食的时候,才施舍一般允许他碰。 宋暮见他久久不开口,总算忍不住问道:“你这一次去北域,有没有查到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归宿 苏仟眠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后想起于皖说的话,索性出门转了转。 秋日的庐水徽是黑白中掺着金黄,空气里弥漫桂花香,离桂花树近的时候,那股甜腻的味道甚至有些刺鼻。按说秋日该是赏菊的好季节,可庐水徽内一株菊花都没有,大抵是建派之人不喜的缘故。 苏仟眠对这些花草没兴趣,不过他倒是记得于皖不喜欢菊花,正合心意。苏仟眠问过原因,于皖回答也颇为简单:“菊花品质极好,只是我闻不惯那花香。” 他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环顾周遭的风景,不自觉地想,若是自己不在,于皖或许两年前就会回来的。 这是于皖的归宿。 归宿这一词萦绕在苏仟眠脑海里,随他走了一大圈才意识到,他好像迷失在一间间大差不差的院落间,忘了回去的路。 于皖赶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李桓山。他早知道这一面是要见的,可心底的紧张压抑不住,逼得他步伐放慢下来。李桓山站在原地,远远看他一眼,而后移开了视线。 于皖稍微松了口气。他这才看到苏仟眠一手正捂住肩膀,另一手里还握着剑,背上的衣服被血染红一大片。 那一片血刺得于皖一惊。他快步走过去,问道:“你怎么样?” 苏仟眠的脸色算不上好。他对于皖摇了摇头,道:“没事。” 林祈安跟上来,背着手走到几人前,清了清嗓子,“说说吧,为什么打架?” 李桓山未说话,而是扭头示意,身后一个弟子肿着脸站了出来。这弟子叫虞城,也是及冠左右的年纪,道:“没什么好说的。我正同师弟说话,他就平白无故地冲出来打了我一拳,拦都拦不住。” 于皖看了眼苏仟眠,又看了眼一脸不服气的虞城,加之方才来的路上林祈安已同他说个大概,心下了然。 虞城是李桓山的徒弟。他同师弟阮峰说了些关于于皖的言论,想来不是什么好话,不巧被苏仟眠听去,直接动了手。二人打架动静不小,若非阮峰及时去找来李桓山,恐怕流血的就该是虞城。 “是你先动的手?” 于皖看向面色苍白的苏仟眠,没得到任何辩解,“是。” “行。”于皖垂首,对李桓山行一长揖,道:“苏仟眠初来乍到,冒犯之处还请师兄原谅。既是我的徒弟,便是我教导无方。这次事情是苏仟眠动手在先,请掌门和师兄责罚。” 一旁的林祈安被于皖的掌门这一称呼喊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李桓山已经开口道:“我和你的事情,自然不会牵扯到小辈。”他说罢,拎起虞城的领子,将他扔到于皖面前,“我从没教过你要乱嚼舌根,同于皖之间的事也轮不到你们评理。你出言不逊在先,道歉。” 于皖倒是没想到此,他看着不情不愿在自己身前稍微低头的虞城,笑一声,“算了吧师兄,我也没听……” 李桓山抬眸看他一眼,于皖当即闭嘴不敢说话。林祈安在一旁看到于皖吃瘪,暗暗在心中道: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 虞城低下头,向于皖道歉,“对不起于前辈,我不该乱说话。” 于皖当即摆手道没什么,放过了他。 李桓山退后几步,看向一旁的林祈安。林祈安这才开口:“按本派规矩,私自打架斗殴者,罚三天禁闭。至于其他责罚……” 林祈安顿了顿,才道:“既然是二位师兄的徒弟,便由你们自行斟酌。” 李桓山略一点头,和林祈安道别,带着两个徒弟先走了。 “三天禁闭,是关在屋里哪都不能去?”苏仟眠这才扭头问于皖。 “规矩是规矩,规矩总是死的,还要看你师父怎么选。”林祈安走过来对于皖道,“时候不走了,师兄你带他回去涂些药,药堂在东边,那里的人你认识的。” “祈安,多谢。”于皖见林祈安赶着离开,也来不及问他所说的药堂里的故人是谁。正疑惑时,林祈安却又停住脚步,回头对于皖道:“对了师兄,你明日来找我一趟,有事安排给你。” 于皖连忙答应。 苏仟眠小心地观察于皖的脸色,措不及防地对上于皖的目光。于皖预料到他要说什么,先开口道:“多大点事,先回去吧。” 见苏仟眠还是不放心地盯着自己,于皖无奈,问道:“出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考虑后果? 苏仟眠垂下眼,道:“师父要罚尽管罚,只是他说话太难听,我忍不了。” “不说这个了,先把剑收起来,我带你……”于皖话说到一半而止,有些不放心地看着苏仟眠,“算了,我去拿药,你回去等我就行。” “好。”苏仟眠轻声应答,手上的剑青光一闪,化为玉落在他手腕上的红绳下。他与于皖一同走出去,极灵敏地闻到于皖身上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完完全全盖过了原本残留的茶香。苏仟眠扭头看他一眼,什么都没敢问,在路口同于皖分别。 于皖按照林祈安的指引向东走去,远远就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药堂的门开着,里面一个灰衣女子正低头称药。于皖敲敲门,那女子抬头看他一眼,秀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讶然。 于皖倒未有所惊异,开口道:“请问您是药堂的主人吗?我来取些药。” 女子未施粉黛,乌发挽了个发髻,双耳下坠着水滴状的紫色玉髓,寻常无奇的灰衣在她身上倒显出淡雅的味道来。她一挑眉,问道:“不认识我了?” “抱歉,”于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确实没印象了,劳烦前辈告诉我一声。” 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算不上前辈,我是叶汐佳。” 于皖恍然明白过来,忙道:“金陵叶洵老先生……” “正是家父。”叶汐佳低头把草药收好,“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说你来寻药,我看你倒是不像有什么病的样子。” 这话里带着刺,于皖以为是因自己没认出她,也不辩解,道:“帮别人拿的,寻常治伤口用的就行。” “怎么不带来让我看看,也好对症下药。” “伤口太深,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伤口深,不更应该带来吗?”叶汐佳嘴上这么说,已经转过身去柜子里拿出两包药递给他,“这小包是粉末,融在水里,用来清洗伤口。另一包才是愈合的药。这几天天热,注意换药,不要碰水。若是严重的话,及时带来我这里。” “多谢,那我就不打扰了。”于皖接过药,没再多留就离去,像是要逃离什么一般。 提起金陵,于皖想起的不是细水人家和船上遮面而歌的温婉女子,而是多年前师父带自己去那里治病时喝下的药,苦得连糕点都缓解不了丝毫。 屋檐下的灵灯以灵力驱使,光亮洒了满地。苏仟眠在院里等他,远远看见他就招手,却又因为伤口疼而作罢,“师父你回来啦。” “嗯。”于皖说着,把药递给他,他有些话想问苏仟眠,但在看到苏仟眠衣服上干涸的血迹时,只问了句,“需要我帮你上药么?” 已经走出几步的人回眸,眼睛里像是盛着星光,话中满是喜悦:“那就麻烦师父了。” “好了叫我一声。”于皖带苏仟眠进屋,借着点灯而背过身去。苏仟眠没答话,自顾自地把头发搭在肩上,脱下外袍和里衣系在腰间。扭过头只能看见于皖的背影,他心底涌上失落。 “师父。” 于皖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只这一眼,苏仟眠心底那点失落便一扫而空。于皖顺手将椅子搬来,示意他坐下,“先洗一下,然后再上药。” 即便于皖早有准备,在看到苏仟眠脊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时,心间还是刺痛了一下。没人比他更清楚,苏仟眠受这样严重的伤是为何。 于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按叶汐佳的嘱咐,用帕子沾满药水为苏仟眠清洗伤口,擦去血迹。打开药膏时,于皖说了句:“这药性子烈,估计挺疼的。” “没事。”苏仟眠垂下头,声音里还含有笑意。 话虽如此,药膏触碰到伤口时,他还是听到苏仟眠倒吸了一口气。 于皖不为所动,一点点帮他涂药。苏仟眠的喘息声因疼痛而加重,浑身发颤,伤口四周竟浮现出一片片青碧的鳞片。 于皖并不惊讶,认真帮他涂完药,才开口道:“倘若庐水徽里有人嫉妒我,害我右手受损,只能练左手剑,昔年努力几乎毁于一旦。待那人重回这里时,你会对他做什么?” “我会……”苏仟眠刚要开口,却猛地想起李桓山的左手剑,顿时领悟到于皖意指为何,说不出话。 “罢了,按你的性子,能不能等不到那人回来还难说。”于皖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本打算回来后,找个日子同你说清的,今日刚好。” 苏仟眠却顾不得背后伤口的疼痛,转过身红着眼道:“我不信。” 比起苏仟眠的冲动,于皖倒是平静许多。他正了神色,沉声道:“事实摆在你眼前,不是你不信就没有的。” “师父为此大发雷霆,把我在山里关了十八年。两年前遇见你,是我被解开禁制后第一次下山。那些年我嫉妒大师兄的天资,心生邪念化为心魔,十七岁那年伤害他也断送了我自己。记得我和你说过的犯错吗?便是这个。所以我被人指点,也是活该。” 苏仟眠却依旧不死心:“我不信,师父你,你是不是有苦衷?是不是有些事被你瞒下来了从没往外说过?” 于皖静静望着他。苏仟眠等他回答,希望他能告诉自己,那背后有无法述说的苦。可于皖只身站在光影里,垂下眼,将剩下的药包好,一字一句回道:“没有苦衷。” 看到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于皖还笑得出来。他似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问苏仟眠:“下次还要因为别人说的几句实话而大打出手吗?” “他们说的那些算什么实话?”苏仟眠一脸不服气。 于皖别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快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即便他们说的不是实话,也不值得你因此而受伤。话又说回来了,以你的修为,不至于被大师兄伤到,为何?” 苏仟眠站起身,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答道:“那时刚巧有只猫,我一时分神,怕伤了它就没躲开。” “我记得师父喜欢猫。” 于皖静静盯着他,苏仟眠露出的半边侧脸因受伤而发白。于皖沉默了一会,道:“再怎么喜欢,野猫也没我徒弟重要。今后不准这样。” “知道了。”苏仟眠不顾后背的疼痛,扭头朝于皖轻轻一笑。 他站起身,走到于皖身前,拿过剩的药,仰起头同他凑得极近,一呼一吸都洒在于皖的脖子上。 于皖后退几步,问他:“怎么了?” 苏仟眠道:“我不允许有人当着我的面诋毁你,若有下次,我不仅要动手,还要给那些人留个教训。” “不过师父放心,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他声音放得很轻,可一字一句说出来时,携带的感情太过真挚,以至于于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地停在原地,目送苏仟眠离开。 苏仟眠回屋后,小心把于皖给他的药膏放进抽屉里。伤口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疼痛刺得他格外清醒,他看向窗外,月光下飘落的柳叶如同染了层银霜。 苏仟眠心里积攒多日的不适和郁闷在这个不眠的夜里消散殆尽,却又不明白,既然这个地方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于皖为何还要回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愧疚 第二日一早,于皖就去找林祈安。 “五年前那次招的三个人,两个跟大师兄学剑法,一个跟宋暮学符咒。”林祈安说着,把门派名册递给于皖。 “生死册?”于皖双手接过。 生死册其实是记录当今各个门派所有修士的名册,表面看不过薄薄两页,展开竟可以一直延伸,直至将仙门所有门派人员名单都罗列出来才停下。 这名册本是上古时期人魔两族大战时,用于查探修士安危而研制出的。当年修士出征前,皆会注入一滴血于册上的名字中,若遇不测,血便会浮现出来,化为红线圈在名字外。 后来世间安稳,名册便用来记录各家门派人员。滴血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名册也就被戏称为生死册。 于皖翻开,入目就是玄天阁三个字。这名字并不陌生,于皖入道没几年,玄天阁就被推举为仙门之首,直至如今。 林祈安见他从第一页开始看,提醒一句:“从后往前翻比较快。” 名册上的门派按由强至弱,由大到小排序。于皖听罢,翻到最后,只往前翻一页,就看到庐水徽三个大字,掌门二字后,第一个名字是陶玉笛,下面才是林祈安。 于皖继续往下看去,李桓山,于皖,叶汐佳,宋暮。 陶玉笛的名字上直直划了道黑线,像是要把这个名字从名册上除去一般。而于皖的名字下划了道黑线。 “划黑线是什么意思?”于皖抬头问道。 “名字上划线代表离开门派之人,至于你名字下面那道线,”林祈安顿了顿,才继续道,“没什么意思。你不喜欢,下次交名册的时候去掉就好。” 于皖伸手抚过名字下面那道黑线,见林祈安眼神躲闪,想来是和自己的过往有关,没问下去。他扫了眼下面的弟子名单,视线重新转回陶玉笛名字上那道线,问道:“所以师父的意思是,再不回来了?” “倒也不是不回来。”林祈安思索道,“确切来说,就是和门派断了关系。” 于皖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话里满是遗憾,“师父一手将庐水徽建立起来,挤进仙门百家,如今却又抛下这一切而离去,为什么呢?” 当今的世道,修仙风气盛行,涌现出大大小小诸多门派。修真界为了便于规管,将门派数目控制在百家以内,才有了统称的仙门百家。 “他前些年留下来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多是出去游历,大概是去查什么东西。”林祈安话里满是无奈,“我和大师兄都问过,他不说。” 于皖压下心间的失落,垂下眼,指着另一个名字问道:“这个宋暮,是不是有只好多条尾巴的白狐狸?” “八条尾巴。”林祈安应一声,“他是师父引荐来的,专修符咒。师兄如何认识?” “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碰了个面。”于皖答道。 “刚好,免得我再多介绍。”林祈安接过于皖递回的名册,重新递给他一张名单,正了神色,道:“找你来,是打算安排你给今年新招的这些弟子授课,教他们的经文。我思来想去,这事交给你最合适。” 修道一事,最初的炼气筑基以运气的经文和心诀为主,至于今后主修什么道,大多人是结丹后再做选择。自然,也有修真世家的后辈,早早就定下来修哪一道,未结丹前便开始练习。 “我?”于皖不可置信地伸手指向自己,摇头笑道,“不合适。我名声太差,那些小弟子若是知道了,引他们反感不说,传出去更是会毁了庐水徽。” 林祈安似是早料到他这个回答,道:“那些流言早散得差不多了。你不答应,只是因为这个么?” “我灵根平平,修为低,还生过心魔。”于皖一条条列举道,“我并非不想帮你分担,而是怕给你,还有门派带来更大的麻烦。” 林祈安叹口气,转身取过几本经书出来,道:“我也是和大师兄商议过,才定下来的。至于你方才所说那些,并不影响讲解经文。师兄,你若是不答应,眼下让我上哪去找个合适的人来?” 讲解经文心诀,比起修为来,靠的更多的是嘴皮子,枯燥乏味,放其他门派也基本都是留给修为停滞之人的差事。于皖理解林祈安的难处,庐水徽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门派,招不到弟子,也没几个修士愿意前来。他接过林祈安递来的基本书,轻声应下,“你愿意信任我,我自当尽心尽责。” 林祈安释然一笑,问道:“师兄的心魔,如今怎么样了?” “这些年我一直有心提防,未曾发作过。”于皖道。 “那就好。”林祈安满眼关切,十分小心地看他一眼。于皖道:“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问的?但说无妨。” 林祈安这才问出来:“你的灵脉……” 修行之人炼气结丹,丹生灵脉运转灵力。长久地不运转灵力,灵脉会渐渐枯竭堵塞,如若此时刻意打通或强行提升修为,灵脉非但承受不住,还可能爆裂身亡。 当年于皖犯错,被陶玉笛以法阵关于荒山中。陶玉笛虽留下他的金丹,但也一并封住了他的灵脉,以免他无心改过,强行破阵。正因如此,于皖灵脉如今几近枯竭,灵力更是难以运转。 “确实不太好。”于皖怕他担心,颇为轻松地开口,“不过我在山里这两年,一直在尝试打通,已经有些效果。” “疼不疼?” 这三个字问得于皖一愣。面对林祈安的担忧,于皖悠悠叹出口气,“不疼的话,怎么长记性呢?” 他说完,朝林祈安轻轻一笑,道:“放心,没那么娇气。” 于皖把经书收好,却并未急着离去。林祈安私心想让他留在这里,但也知道于皖别有所求,道:“我对师兄,也是一样的,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于皖心间有许多话,但眼下只挑出个最紧迫的,“大师兄在哪,我想去拜访他。” 林祈安不答反问:“你昨天见到叶汐佳没有?” “见了,只是我一开始没认出来,反而惹她生气。不过最后倒是顺利拿到药。” “她绝不是因为你没记起而生气的。”林祈安叹了口气,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卷宗,不敢直视于皖,“师兄……对不住。” 于皖不解。 “你怎么不问叶汐佳为何会来庐水徽?” 于皖思索片刻,答道:“师父同她父亲叶洵是故交,庐水徽今年招来这样多的弟子,却一直没有医修,她刚好弥补空缺。” 林祈安摇了摇头,道:“有这层道理,但有一点我没告诉你。” “她同大师兄成亲好些年了。” 于皖来不及为李桓山高兴,而是抬手轻揉几下眉心。所以叶汐佳的那一丝怨气,估计还是因为他当年伤害李桓山,却又未作表态而生起的。若是林祈安昨晚同他一起,叶汐佳自然会顾及掌门的面子,不让于皖难堪。 但于皖倒觉得,让叶汐佳把怨气发作出来,比强行压抑要好。他自萌生回来的念头那日起,就做好了面对这些的准备,也包括昨日虞城或其他弟子的话。 看到林祈安眼里的愧疚,于皖宽慰道:“你可以陪我一次两次,总不能我以后去找她,次次都要麻烦你。昨天的事,说到底是我没管教好徒弟,刚回来就让你烦心。你放心,我今后会尽力约束好他。” 他语气毫无责怪。林祈安对上他温和的目光,压下心中的一丝不甘,道:“我这么大的人了,因为这事同你置气,实在不应该。” “这有什么?如今你是掌门,我既然回来了,就该听你的。此事是我失职,你有埋怨再正常不过。”于皖道。 林祈安没立刻应答,沉默片刻,才道:“你要去找大师兄?” 于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总归欠大师兄一个道歉。” 当年李桓山受伤后,连夜被陶玉笛送去金陵,而于皖被他以阵法关在屋里,后来则被封于山中。一晃二十年,昨日竟是久别后的第一次见面。 只是昨日晚上那个场景,实在不允他们师兄弟叙旧。 林祈安了然,道:“大师兄如今住在药堂旁边那间院子里,师兄快去吧,别耽误了。” 于皖同林祈安道谢,重新往药堂走去。昨日天色太晚,今日他才注意到,庐水徽除去常见的桂花月季外,路边还种下许多丝兰,绿叶尖利似刃,其间的茎秆上开满洁白晶莹的花,如一朵朵铃铛。 于皖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这种花,那时还同师父抱怨过为何庐州见不到。如今得见,自然是满心欣喜,却又生出疑惑:陶玉笛对这些向来没兴趣,这花是谁费心种下的? 李桓山院里有个六七岁的弟子,手里正舞把木剑。于皖刚停下脚步,就见那木剑直直朝自己刺过来,近身时却又剑锋一转,被于皖侧身轻松躲过。 “你是何人?”孩童稚嫩的声音传来,满是惊讶。他从未见过这人,可这人却轻易破了他的剑法。于皖笑了笑,心里清楚得很,这是陶玉笛教过的剑法,是他在夜里舞过无数次的剑法,他自然知道如何破解。 于皖弯腰同他介绍道:“我叫于皖,来找……” 那孩童登时张大嘴说不出话,抱起剑往后退了几步,却又发疯般举起木剑毫无章法地向前刺来,逼得于皖步步后退。 “就是你害了我爹!” 于皖听到他这一句话,索性停下脚步,任凭他用木剑刺向自己。 “子韫,不得无礼。”李桓山听到动静,从屋内走出来。 只见李子韫一溜烟跑到李桓山身前,伸出双臂护着他,冲于皖大喊道:“我不许你再害我爹!” 李桓山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李子韫的后背,道:“去找你娘。” 见李子韫一动不动,李桓山只得皱眉又催促一遍,“快去。” 李子韫不情不愿地迈出步子,走到于皖身前时朝他狠狠瞪一眼,飞快地跑开。 于皖扭头看着李子韫走远,听到李桓山喊他,“于皖,进来坐。” 于皖忙应好,跟在李桓山的身后走进屋。李桓山觉得广袖有诸多不便,故而平日里多穿窄袖。于皖低头往他身侧看去,可惜看不清他的右手。 他收回目光。 于皖曾经不是没去过李桓山的房间。李桓山的房里十分整洁,除去些必要的物品,什么都没有,十分符合他冰冷的相貌。 而如今他再次踏入这间门,却见屋里正中央挂了幅水墨画,画的是一束修长笔挺的竹。右侧的墙上挂的是幅穴位图,其下案几上的白瓷花瓶里插着几株百合花,旁边一本翻开几页的医书,一根银钗压在其上。 虽说比起以往来也没多几样东西,但于皖的感觉却大有不同。他入了座,接过李桓山递来的茶杯,放在一边,沉声道:“我今日来找师兄,有话说。” 李桓山道:“我知道。” 于皖对上李桓山的视线,在他的注视下走到他身前,规规矩矩弯腰鞠躬,“二十年了,我一直欠师兄一个道歉。师兄,对不起。” 李桓山早料到于皖来找他是为了这个,他正要开口,于皖又道:“无论师兄怎样对我,我都接受。” “怎样都能接受?” “是。”于皖的语气很坚定。 “若我选择原谅你呢?”李桓山问道。 于皖直起身,不可置信地对上李桓山的目光。李桓山有些三白眼,任谁初看他都觉得难以接近。可他开口说出的话却并不符合这一印象,他轻轻叹口气,道:“我早就原谅你了,于皖。” 听完这话,于皖怔在原地。李桓山说的话他听得见,话里的意思也十分清楚易懂。就是这样再明白不过的话,让于皖手足无措。 他并非不相信李桓山的为人,可李桓山这样轻易地谅解,实在让他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伤你那样重。”半晌,于皖才说出这么一句。 “已经治好了。”李桓山抬头,见他还站在身前,起身扶他一把,“坐下说。” 于皖顺着他的意重新落座,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扭头看向李桓山。他若说方才来的路上只是些许紧张,那此时心跳则不受抑制地跳动极快,好像下一刻就要突破骨肉而出。 李桓山沉默片刻,才道:“我并非没怨过你。” 于皖微微张唇,却觉得喉间被死死堵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李桓山继续道:“可我后来也会想,若是当年我能劝劝师父就好了。我明知他脾气差,明知他常拿我同你做比较,却从没表示过什么。这样的结果,大概也是上天对我冷漠的惩罚。” “师兄……”于皖总算艰难地开口,也只发出这一点声响。 李桓山直视于皖,语重心长道:“于皖,你一向心思重,我不想你一直活在愧疚中,更不想你因为一个错误而止步不前。” “这么多年,早该翻篇了。” 李桓山的音色如他相貌一般清冷,可于皖静静听完这段话,却从中品到一丝暖意,将他喉头堵塞的冰块融化。 李桓山原谅他是最好的结果,是于皖最渴望的结局。偏偏此刻的于皖自私地希望李桓山能打他骂他责怪他,都好过这样的善解人意,让他无所适从,让他心间的愧疚加重。 他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李桓山,怎么能对他心生嫉妒,怎么能狠下心将剑刺入他的手心。 往事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李桓山正是因为太过信任他,所以才没躲开那一剑。想到他不可置信地眼神,于皖再一次道歉:“师兄,我对不起你。” “没事了。” 于皖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仰起头,抬手捂住眼睛,让自己陷入一片宽广无边的黑暗中,好像这样就能减少几分愧疚,就能让他不用面对眼下的一切。 屋内陷入久久的沉寂,李桓山轻轻叹息,就这样陪着他,直至阮峰走进来。 阮峰不知昨日刚见过的于皖为何会在李桓山房里,更不知这两位前辈间发生了什么,但气氛看起来不太妙。 阮峰好不容易壮起胆子开口:“师父……” 李桓山看他的眼神颇为凌厉,阮峰这才意识过来,朝于皖行礼问好。李桓山神色缓下来,“何事?” “掌门找您。”阮峰道。 “知道了。”李桓山应道。 “掌门让您现在就去。”阮峰见他不为所动,小声补充一句。 于皖并非失去知觉,这些话他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自知不便继续留下去。他看向李桓山,起身道:“师兄,那我先走了。” “好。”李桓山陪他一同走出门。于皖止住脚步,示意他不必再送,垂下眼认真地说道:“师兄的话,我都记住了。” “还有,师兄。”于皖极为郑重,几乎用尽全部的气力,对他说,“谢谢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发烧 正式授课的第一日,于皖提前了半个时辰去学堂。 即便他先前已经对要讲的经文做足了批注,却还是不免紧张。于皖端坐在讲坛上,目光落在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书本上,心里想道,不能辜负祈安的信任。 学堂开始进来一两个弟子,满脸好奇地打量他。于皖朝他们温和一笑,不为所动。 周遭声音渐渐嘈杂起来。于皖看着他们,即便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还是又一次开始思索,待会该如何把这枯燥乏味的经文心诀,还有庐水徽的规矩给一同灌到他们耳朵里。 于皖幼时最烦背书,但胜在他脑子好,几乎过目不忘。家里请的教书先生也夸过他聪明过人,就是太顽皮沉不住心,为此,母亲又给他请个书法先生,让他练字静心。 “我会尽量不让大家打瞌睡的。”这是于皖开课时说的第一句话。 于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群弟子的活泼程度。除去怎么也止不住的小声说话和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外,这一上午还算风平浪静。于皖一脸疲惫地笑着把他们一个个送走,明白了林祈安为何年纪轻轻会长白头发。 他更是明白了为何教书先生都要带个戒尺。 弟子散去多数,于皖又多留了些时候去整理明日要讲的内容。待他揉着脖子抬头时,却见到一少女还留在学堂里,看向自己。 “林雨飘?”于皖试探着叫出她的名字。 林雨飘朝他一笑,“你都记住我了?” 于皖也是一笑,道:“掌门同我提过你。” 林雨飘是于皖回门派后这几日被收进来的。她已经结丹,听不听这些经文也没什么影响。只是她自己还没确定主修哪一道,说是先来跟着学学规矩。 林雨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于皖见她四处张望,问道:“怎么了?莫不是丢了东西?” “没有。”林雨飘的视线重新落回于皖身上,见他已经合上书,“你这就要回去了?”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于皖说着,站起身带好纸笔,离开了学堂。 于皖走回院里,扭头看一眼,苏仟眠的房门依旧紧闭。自那晚帮苏仟眠处理伤口后,这几日于皖一直忙着为授课做准备,其间抽空找过苏仟眠一次,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上药。 苏仟眠看出他神色疲惫,摇头道:“师父只管忙你的,不必管我,我自己能行。” 于皖便没多过问,正要离去,苏仟眠喊住他,“师父,我该关多久的禁闭?” 于皖不解地看向他。关禁闭是林祈安说的,但是最终抉择权还是在于皖手里。于皖无心罚他,道:“你好好养伤就好,有不便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苏仟眠笑着点头。 想到苏仟眠背后狰狞的伤口,于皖到底放下不下。他把书放回屋里,起身去敲苏仟眠的门。 过了许久苏仟眠才开门,头发有些乱,似是刚睡醒。他脸色不太好,“师父,师父有什么事吗?” “伤口好些没有?” “好多了,多谢师父。” 苏仟眠半倚半靠在门框上,眼神有些恍惚,他抬眼看着于皖的唇一张一合,只觉口渴。至于于皖继续说了什么,又或者是问了什么,他半分也没听进去,本能地应好。 随后,于皖温热的手便覆在他的额头上,苏仟眠一惊,暗自懊悔自己方才走神。 “这么烫,也叫好多了?还是烧糊涂了?”于皖皱眉道。 “是吗?”苏仟眠回来后便没再涂药,也没管伤势如何,连续几日皆是如此,果然醒来后身上滚烫不已。这都在意料之中,他此时倒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还笑着说道:“我说怎么昨夜这样热,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他道:“不能拖了,我带你去看医师。” 苏仟眠笑意敛去,否认的话刚要脱口而出,却看到于皖眼底的凌厉,不敢开口,也不敢直视于皖。他觉得自己的小把戏已经被于皖看穿,只能舔了舔干燥的唇,低头应下。 看得出也明白苏仟眠犹豫的原因,于皖宽慰一句:“放心,我陪你。” 苏仟眠亦步亦趋地跟在于皖身边,一句话也没说。他觉得这路格外长,连同着体内不知名的疼痛都归结于这场蓄谋的高热。 于皖把苏仟眠带到药堂,屋里只有一个药童在扫地。于皖还没开口,苏仟眠就已经捂住口鼻,像是被呛到一般咳个不停,“好浓的药味。” “怪谁呢?”于皖回头看他一眼,倒是看不出来生气。苏仟眠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对着于皖一脸无辜地笑。 “请问叶师姐在吗?” “师父在后面制药,您先等会。” 于皖点点头,顺着药童的指引,让苏仟眠到一旁的桌边坐下。苏仟眠一言不发,脸色更差了些,无力地趴在桌子上。 他伸出手摸了摸额头,又往下滑到眼角,像是确认什么一般。随后他松了口气,把头埋进臂弯。 等待的时刻里,于皖无聊地扭头去数对面屋檐下的瓦片,闻着那苦涩的药香,思绪恍惚间回到多年前。 他见过叶汐佳一两面,也都是年少的时候了。那时候叶汐佳年纪也不大,说话直来直去,打破了于皖对江南女子温婉的刻板印象,却并不反感。 “于皖,这人是你带来的?”叶汐佳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扭头指向趴桌子上昏睡的苏仟眠。 “是,我徒弟。”于皖回过神来,“上次来拿药就为了他。这几日我忙得没顾上他,结果起烧了。” “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也该会换药。”叶汐佳轻声道,而后曲指敲了敲桌子,“醒醒,别睡了。” 苏仟眠有些不情愿地直起身子,一脸警惕地注视叶汐佳。叶汐佳在他对面坐下,“手伸出来。” 他像是没睡醒一般,扭头看到于皖,才把那没戴玉的左手伸出去,任凭叶汐佳处置。 于皖在一旁静默地站着,一语未发。叶汐佳的眉头慢慢紧皱,过了许久才道:“去里间把衣服解开,我看看你伤口。” 苏仟眠起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进里间。于皖犹豫一瞬,跟上前去,却是站在门口当门神。 苏仟眠坐在榻上,一件件把衣服褪去,将伤口展露出来。因他面朝于皖,倒是不能让于皖看清他的伤势。 叶汐佳细细看了一会,轻叹口气,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苏仟眠。” 叶汐佳放缓了声音,道:“苏仟眠,你的伤有些严重,处理起来也要费些功夫。我待会念个诀让你昏过去,也能让你少吃些苦头。你别怕,只当小睡一会,明白吗?” 苏仟眠双眼却一直盯着站在门口的于皖,“嗯”了一声。 叶汐佳喊来药童备好水和药,而后并起双指默念几声,一道白光落入苏仟眠的眉心间,他昏在榻上。 于皖始终站在门前,一直偏过头不知在看什么。叶汐佳和苏仟眠说的话他都听见了,此刻往屋内看去,听到叶汐佳“啧”了一声。 “怎么了?”于皖问道。 叶汐佳也有些疑惑,“你站在那干什么?进来说话。” 于皖这才带着些不情愿走进屋,却一直别着头,不敢往苏仟眠的伤口看。叶汐佳看他一眼,没道破,而是问道:“你这徒弟有什么法器没有?” “法器?”于皖有些不解,却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是不是耽误什么了?” “有些法器灵识极高,会自主保护主人,不让人靠近。”叶汐佳说着,伸手碰苏仟眠,却见他身遭形成一道金色的屏障,“就像这样。” “方才忘了问。”叶汐佳皱眉补充了一句。 大抵是他的剑,于皖心中猜测。他看向趴在榻上昏睡的苏仟眠,道:“这也没办法,只能等他醒了。” “看了这苦头是不得不吃了。”叶汐佳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法咒没持续多久,苏仟眠就皱眉醒来,入目却见于皖坐在身旁。看到苏仟眠满眼的困惑,于皖解释道:“出了点情况,回去和你细说。你的伤口还没涂药,我去喊师姐。” 苏仟眠的脑子里仿佛压座山,沉得他抬不起头,于皖说的话于他而言像是从十万里外的云端传来。见他起身离开,苏仟眠只知道用尽力气去握住他的手腕。 “别走。”苏仟眠的声音几近哀求。 于皖回过头,毫不犹豫地掰开他的手,声音十分温柔:“不走,我去喊师姐来给你处理伤口,马上就回来。” 苏仟眠头一歪,没有回应,只有手从榻上垂下来,落在半空中。 叶汐佳折返而来,于皖站在一边帮她举烛台。苏仟眠紧闭双眼,下唇咬得苍白却一声不吭,垂下去的那只手忽地抓住了于皖的袖口,紧握不放。 烛火猛地一晃。于皖见状,只得换个手举烛台。 叶汐佳动作很快,她帮苏仟眠上完药,起身喊来药童将方才用过的物品收好,又对于皖道:“你出来一下。” 许是因为疼痛的缘故,苏仟眠清醒不少。于皖扶他坐起身,听苏仟眠道:“师父快去吧,我自己能行。” “歇一会,若是撑不住就等我回来。”于皖说罢,才走出里间。叶汐佳正站在药柜前取药,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他的高热是伤口感染引起的,这几日多注意些就好。倒是体内有种寒毒,我从没见过。” “寒毒?” “是。”叶汐佳应下一声,对于皖不解的反应丝毫不意外,“你仔细想想,他平日里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比如怕冷之类的。还有,若是能问到这毒的出处,或许有办法解。” “这些药拿回去熬了给他喝,一天一副,是三天的量。背后的伤口必须每日清理,早晚各换一次药。你不是粗心的人,不用我多叮嘱,只是……” 叶汐佳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把沉甸甸的几包药递到于皖手里,“你要是不方便的话,就让他来找我。你没怎么见过,害怕倒也正常。” 于皖有些不自在地向她道谢,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童声:“娘!” 是李子韫。 李子韫熟练地跑进来,看到叶汐佳身旁的于皖时,顿时拉下个脸。叶汐佳蹲下身子挡在于皖身前,拉过李子韫,“跟你说过多少次看些路,怎么了?” 李子韫这才把目光从于皖身上移开,凑到叶汐佳耳边神神秘秘说着,声音却不小:“我爹给你买了新耳坠!珍珠做的!” “是吗?”叶汐佳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是你偷偷看到的,还是你爹让你来告诉我的?” “我爹本来就要来找你的,我跑得比他快,先来告诉你!”李子韫仰起脸,“娘早些知道,就早些开心。” “嗯,很开心。”叶汐佳依旧笑着,起身拉住他的手,“走吧,去看看你爹给我买了什么好东西。” 于皖见她母子二人离开,收回视线,拎起药转回里间,苏仟眠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榻上望向他。 “要不要歇会再走?”于皖走过来问他。 苏仟眠摇摇头,脸色苍白如纸,“不用了。” 于皖道:“怪我这几天疏忽。” “没有的事,师父不用自责,是我自己没认真涂药。” 苏仟眠声音很哑,跟在于皖身旁走出药堂。他想起方才叶汐佳同于皖的对话,只觉得莫名的隔阂感又涌了上来。哪怕跟在他身边两年,哪怕离他这样近,却总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竟连他怕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他走的每一步路为了什么。 本就不太清醒的思绪被这一想法害得更加混沌起来,可是看到那人停下步子等着自己的时候,他只有满心的欢喜。苏仟眠快步跟上去,突然眼前一黑。 昏过去的前一瞬,他满脑子都在想,这样摔在于皖面前,未免太丢脸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道歉 苏仟眠没有摔倒在地上,而是被于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四下里的时间仿佛都停滞于这一瞬,静谧无声的午后,于皖不知为何,生起股没来由的心慌。他试探着喊了一声:“仟眠?” 倒在他肩上的人没有回应。 于皖不自觉捏紧手里用来系药的细麻绳,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苏仟眠醒来已是黄昏,夕阳剩了一角,却依旧照亮满屋金黄。他疑惑地扭头打量四周,自己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枕边放了一套整洁衣物。 他恍惚地记得被唤醒过一次,有人让他喝下一碗极苦的药,还塞了块糕点给他。那糕点入口即化,梦里都是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在这里这么对他的只一个人。 身子上的不适已化解不少,苏仟眠心情极好。他拿起枕边的衣物,先埋头无声地笑了一会,而后才换衣服出门。 桌子上放着午时带回来的药和一包明显被拆开过的桂花糕。苏仟眠捏了一块放到嘴里,只觉得这桂花香远不及梦里的浓郁。 他想,当时要是能再清醒些,兴许还可以尝到于皖手指上残渣的味道。 于皖的房门大开,他正坐在窗边的桌前,提笔埋头写着什么。苏仟眠刻意放轻脚步走到于皖身后,把手搭在椅背上。 他没出声,站在那看于皖一笔一划对经书作注解。于皖的字写得工整又不显呆板。苏仟眠的注意力正在他修长劲瘦的手指上,于皖忽而后仰起头与他直视,问道:“看什么这样出神?” 他额边的碎发也随着这一动作垂在两侧,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睫长而密。这样仰起头时,左侧锁骨下方的那颗红痣刚好露出来,红艳得像是雪地里的一滴血。 苏仟眠咽下在那处咬一口的冲动,假装镇静地走到一旁拿起墨块研墨,却又忍不住朝他锁骨那看一眼,结结巴巴道:“就是,看师父的字,写得好看。” “那你是不知道我小时候写差的样子,没少被先生骂。”于皖伸出手去制止他的动作,“我自己来就行,你感觉好些没有?” “这次是真的好多了。”苏仟眠便停下来看向于皖,“我也没想到会晕过去,说好不惹麻烦的。师父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他此时的眼睛里一副天真和无知。于皖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轻而易举地拆穿:“用的传送符。对了,师姐说你体内有种寒毒,她从未见过。你可知是如何染上的?” 苏仟眠思索片刻,面色渐渐冷下来,对于皖说话时又缓了许多。他道:“她的双刀名为流火,刀上一直有毒。” “流火。”于皖轻轻复述一遍,问苏仟眠,“你怀疑是她?” 苏仟眠应了一声。于皖仍是狐疑的神色,却并未多说,道:“既然知道有这毒,你今后更要多注意一些,自己都不注意的话……” “我有师父就够了。” 于皖抬头直直看向苏仟眠,心底生出股愠怒。他将苏仟眠送回房时,瞥过床头和书桌,只有几张纸笔,上面潦草地画了些什么,却没有一点药膏的踪迹。 加之他那过分严重的伤口,于皖心下已经明白个七七八八:苏仟眠是故意的。 他不知苏仟眠为何这样做,想来想去,或许是为了借此博得自己的关注。于皖思索着说些什么,却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叶汐佳所说的法器一事。 他扶住苏仟眠,以及喊苏仟眠喝药之时,明明没感受到任何阻碍。 分神的时间太久,手中的毛笔没握住,滑到纸上留下个墨点。苏仟眠很自然地从他手中抽过笔放好,无辜一笑。 于皖分明看到他天真神情下藏着的狡黠,他干巴巴地咳了一声,此前打好腹稿的话因这一插曲,被丢到九霄云外。 苏仟眠如同偷了腥的猫一般满足。他见好就收,说道:“我回去了,不打扰师父。” 第二日于皖顶着眼下的乌青去学堂,没想到会在门口遇到林祈安。他记得林祈安一向不喜早起,此时相见实在意外。还没待他开口,林祈安已看清他的模样,带着笑意打趣道:“哟,师兄昨夜干什么去了?” 于皖同他进屋,无力地找了张桌子趴下去,侧着头看着他,看了一会眼睛就阖上,一副要睡去的样子。 “还是什么事烦心了?和我说说。”林祈安收了笑,十分正经地问道。 于皖微微摇头。昨夜他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提点苏仟眠一番,一不留神就误了时辰。想到第二日还要早起授课,于皖在床上翻来覆去逼迫自己入睡,结果适得其反,愣是清醒到天亮。 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没必要说,于皖直起身子,道:“没什么,不过是昨晚多想了些有的没的,睡意被耽误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师兄何不点些香?”林祈安关切道,“就是安神静心一类的,又不伤身。我晚上给你送些过来。” 于皖向他道谢,问道:“你起这么早是为什么?晨练吗?” “晨练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林祈安连连摆手,“我不过随便走走,刚好转到这,就想来看看你……看你适应得怎么样。这群小弟子还好对付吗?” “还行,就是有时候太有活力了些。” 于皖说罢,无奈叹气道:“我说,你想笑就笑,忍这么久也挺不容易的。” 林祈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于皖无奈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下那处,也是带着浅浅笑意。他打了个哈欠,余光中注意到门口站了几个弟子,探个头看过来,便对林祈安道:“掌门在这不方便,吓得小弟子都不敢进来了。你若是真有事就快说。” “没什么,你记得等过两日休沐来找我一趟。”林祈安说罢,就起身离开。于皖看着门口的弟子怯生生和他行礼,拿起自己带来的经书。 休沐。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请我喝酒。”于皖笑道,“不过应该是我请,回来这些天麻烦你太多,是该好好请你一次。” 林祈安双眼一亮,占了这个便宜。于皖又问他:“晚上什么时候有空?我来找你。” “师兄你就别走了。”林祈安揽住他的肩带他向外走去,“书阁新买的书前两日刚到,你好人做到底,帮我一起去整理。” “你怎么不喊大师兄一起?” 林祈安振振有词:“大师兄修为最高,大大小小的委托都要他出面。这样的小事怎么能麻烦他。” “你不会现在还怕他吧?”于皖轻笑,肩上便被林祈安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同林祈安走出几步,他问道:“现在的委托都是什么样的?” “有的人家里有些资产,怕遭人暗算,便想着来求符画阵保个平安。也有些是遇上恶鬼邪祟或沾上别的不干净的东西。”林祈安一条条给他列举,“这些年兴建的门派遍布各州,加之世道安稳,一般没什么太难对付的事。” 一路上遇到了几个弟子规规矩矩行礼,脱离他二人视线就打闹着离开。于皖看到他们,不觉想到和林祈安刚认识那会,他俩还吵了一架。 林祈安是晚于于皖几天被陶玉笛带回来的。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尚在襁褓时被一个算命的老先生捡到。老先生给他取名“祈安”,即是希望他一生平平安安。直至他七岁那年,在街上遇到抓药回来的陶玉笛。 陶玉笛一探便知,这孩子的父母皆是修士,灵根也属中上等。他与老先生商谈一番,最终把林祈安带回来。 只是林祈安刚被带回去的日子里,陶玉笛正忙着伺候因一时心软而带回来的某位姓于的金贵少爷,腾出不手再照顾他,只好让李桓山帮忙照看些。 林祈安偷偷看过几眼,依稀窥见那人很白,并不能看清长什么样,便跑去问李桓山,“屋里住的是师父的闺女吗?” 李桓山道:“不是。” “好像是什么,于家的少爷。” 双亲的离世让李桓山本就冷淡的性子更深了三分。他自幼奉母亲之命拜陶玉笛为师,父母离世后,陶玉笛说要带他离开,去一个清净之地,便于今后修行。他就跟着陶玉笛来到庐州。 可对于林祈安来说,于家并不陌生。于家是庐州这些商贾间最富有的一家,遇到灾年时还会救济百姓,却因女主人是魔族人,风言风语从未间断。就算这样,他也没来由的恐惧。他所见过的富有人家的少爷,皆是嚣张跋扈。这位于少爷也定然是瞧不起自己这般身份的。 林祈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又想着陶玉笛近日来反反复复地抓药照料,心道: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一个热病也能这么多天不好。 哪怕他还没见到那少爷,也就是他的二师兄一面,就已经心生厌恶。 林祈安真正见到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病了快一个月,刚从江南回来的二师兄那日,陶玉笛带李桓山去铸剑,留下他和于皖,还有陶玉笛花光积蓄买下的两方院落。 林祈安看了眼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于皖,规规矩矩喊了声“师兄”。于皖和他想象中一样白,却是一副病态的白,对他的回应也是病恹恹的,只轻轻应下一声。 林祈安觉得无趣,又隐隐觉得他许是瞧不起自己才不搭理。当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看这个所谓的二师兄就更不顺眼了。 以至于于皖问他中午吃什么的时候,他也懒得理会。其实问也是白问,于皖在家被养了这些年,颇为遵守“君子远庖厨”的字面道理。 陶玉笛走得匆忙,也忘记这一点。于皖作为师兄,只能再次去问林祈安,想吃什么自己去买。 林祈安有意要刁难于皖,说:“我要吃带肉的烧饼。” “那你在这里等着。”于皖说完就去买饼。可待他进了城到烧饼铺子时才想起,于家剩下来的钱财皆由陶玉笛代为保管,而他身无分文,什么都买不了。 林祈安等了许久,才等到这样一个结果。当于皖和他说自己买不了烧饼的时候,他自然不信:“你们于家那么有钱,怎么可能连个肉烧饼都买不起,我不信。” 他忽而看到于皖颈间一条细线,下面坠个白玉做的戒指,指着那物道:“你都有钱买这些玩意,怎么会没钱买烧饼?无非是瞧不起我不想给我吃。” 于皖从无这点想法。他此时也饥肠辘辘,把戒指塞进衣服里,没好气道:“这东西卖不了,我也没偷吃,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去。” 林祈安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于皖见他离开,并不去追他,而且自己回了房间。这一个月来他没停过喝药,屋里是挥散不去的浓苦药味。 于皖胡乱爬上床,饥饿和疲劳涌上心头,他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歪着头昏昏沉沉睡去。待他醒来时,天色将晚。于皖猛地清醒过来,下床寻找,院里空无一人。 霎时间他慌了神,更害怕陶玉笛回来问责自己,快步跑回城里,一路上也没有见到林祈安的身影,烧饼铺子早关了门。 于皖呆滞地站在街上,无助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慢慢走回城外,四处张望,依旧没见到林祈安的身影。 直到他走到城外的山下。 于皖看了眼山脚下的脚印,又看了眼落日,已经走出几步,却还是折返而回,顺着崎岖的山路上山。 “林祈安——” 他的声音在山里尤为突兀。于皖自己受到的惊吓不比那飞出去的鸟少,他一边同自己说着再走十步找不到就回去,一边爬了许久的山,总算听到林祈安的回应。 “在这,我在这!” 于皖循着声音摸索过去,林祈安坐在地上。他看向于皖,胡乱抹了下眼泪,结结巴巴道:“我……我扭到脚了。” 于皖站在他身边,看到他身上沾满尘土,问道:“你还能走吗?” “站不起来。”林祈安答道。他若是自己能走,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于皖垂下眼,沉默许久,才带着些不情愿道:“那,那我背你回去。” 林祈安想问他你会不会背人,又怕说多了惹于皖不高兴,给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什么也没敢说。 于皖在林祈安身前蹲下,脑海里开始回忆父亲此前如何背自己。在他的印象里,背人并不是件难事,可待林祈安趴在他背上时,于皖才发现,他连站稳都十分困难。 林祈安也是害怕,不自觉地抱紧于皖的脖子,惹得后者不满道:“你要勒死我吗? 林祈安稍微松开手臂,不敢说话。 山路不好走,一开始林祈安总是往下滑,于皖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调整姿势,也算是稍作休息。待他摸到背人的技巧后,总算能走快些,脚下也稳健许多。 明明已是仲秋,林祈安却能感受到于皖的里衣和外袍都被汗浸湿,湿哒哒地黏在背上。 他趴在二师兄的背上,想来想去觉得是该道个歉的,于是闷闷喊了一声:“师兄。” 于皖大抵是没听见,没有回应他。林祈安见状,索性大喊一声:“对不起!” 声音洪亮,气势恢宏,吓得刚在树上落脚的喜鹊重新扑棱翅膀飞了出去,乌鸦乱叫,于皖也脚底一滑,摔跪在地上。 “你要吓死我吗?” 于皖喘着粗气,又说道:“别松手。” 林祈安听话地抱紧他,于皖撑住地缓缓站了起来,在晃晃悠悠间稳住身形,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 林祈安声音很小,于皖只剩叹气,“没事就行。” 他继续往下走,边走边道:“我娘教过我,道歉靠的不是气势,是真心。” “是你意识到自己错了,伤害到别人的那份真心,而不是你大声喊一嗓子‘对不起’就完事了。” 林祈安从记事起跟着老先生过,老先生虽然穷得叮当响,却是把林祈安当做亲孙子待。林祈安没怎么给老先生惹过事,也就没人教过他这些。 林祈安记下于皖的话,低低应了句:“哦。” 于皖背着林祈安继续下山,没再说什么话。汗水沿他的额头一滴滴落下来,流进眼睛里便是一阵刺痛,刺得于皖睁不开眼。 林祈安十分安分地在他背上趴着。于皖走得慢,但是走得稳。等到走出山林,远处的天变成了橘黄色,落日早已不见。 “我,放我下来吧,应该能走回去。” 于皖累得够呛,也不再逞强,小心蹲下身子让林祈安单腿站在地上,扶他缓缓走回去。 他终于能腾出手去擦了一头的汗,手心的阵痛疼的他脸色发白。摔倒时撑地的手不知道被地上什么东西划开,突然闲下来时就叫嚣地疼起来。 林祈安拉着于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回去。陶玉笛还没回来,他俩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坐在门前的空地上,皆是满头大汗。 于皖缓了一会,等他呼吸稍稍平复时,听到旁边的师弟又一次道歉:“师兄,对不起。” 林祈安低着头,声音不大,但是可以听出来他话语里的愧疚之情。于皖扭头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感觉一阵没来由的轻松。他声音很轻,问道:“你好像在故意和我闹别扭,为什么呢?我没惹过你。” “我怕你瞧不起我。你可是于家的少爷。” 于皖低下头没说话。他胳膊搭在膝盖上,手里转着一枝刚才随便从脚边掐的枯黄的草叶子。林祈安见他没答话,扭过头小心看他一眼。 他看见于皖松了手里的草叶子,随它晃晃悠悠飘落在地上,良久,才开口道:“可是于家已经没有了,我也不再是什么少爷了。” 庐州赫赫有名的于家遭遇狼妖,一夜颓败。若不是陶玉笛及时前来,怕是于皖也要命丧黄泉。 林祈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不敢再说什么。他一双眼珠子四处乱转,却看到自己裤子上点点血迹。可是他只是崴到脚,并没有伤到腿。想到这,他突然去拉于皖的手。 “师兄,你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于皖一时间没缓过来。他吸吸鼻子,红着眼睛看着林祈安,好一会才出声,“你,你说什么?” 母亲保护的场景又浮在眼前,以至于他一时间没听清林祈安的话。 林祈安被他这表情吓到了。他看着于皖红肿的眼圈,结结巴巴问道:“你,你的手,怎么了?” “被划破了。”于皖道。 “疼吗?给我看看?” 疼死了,于皖心道。可他记着陶玉笛的话,并没表现出什么,只是顺从地伸出手,掌心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血和泥灰黏在一起,煞为惊骇。林祈安吓得脸色发白,而于皖怔怔望着那伤口,突然干呕起来。 林祈安楞在原地,直到于皖缓和下来,才敢出声:“你是不是怕血?” “我不知道。”于皖摇了摇头。 “那,要去洗一下吗?”林祈安又问道。 于皖将手藏进袖子里,“算了,等师父回来吧。” 天渐渐黑下来。打破他二人之间寂静的是林祈安肚子叫的声音。林祈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听到于皖说了句:“我也饿。” 林祈安看向于皖,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上山吗?” 于皖非常配合地回应道:“为什么?” “我那会在路上看到只兔子。”林祈安话里带着不甘,“本想抓来烤着吃的,结果兔子没烤到就算了,还崴了脚。” 于皖对此很惊讶,“你会烤兔子?” “没吃过吧。”见于皖摇头,林祈安故弄玄虚,说话间都带着些摇头晃脑,“等过几天,我能走了,带你去抓野兔吃。” 于皖笑着应下来,又道:“说点别的吧,这烤兔子听得我越来越饿。” 他俩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借此分散注意,等陶玉笛回来。 于皖的回应渐渐短下来。他被高热和梦魇折磨多日,很久没有睡好过,又奔波一天精疲力尽,此时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两条腿也酸疼无力。 于是他开口打断林祈安,说:“你肩膀借我靠会。” 林祈安还没来得及答应,于皖就不由分说地靠在他肩膀上闭了眼。 林祈安浑身都绷紧了,嘴里还是念叨着:“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啊,我又开始饿了。” “嗯。” “师兄你多说两句,老是我一个人说也太无聊了。师兄?” 林祈安扭过头来,才发现他家二师兄已经闭上眼睡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喝酒 书阁里的书全部贴着符咒,防止受潮虫蛀。于皖按林祈安的要求,将新书贴上符咒,分类摆好。新旧的书混杂在一起,于皖随手扶了下书架顶端,却摸到一本被遗留的书。 虽说是书,但薄薄一本,不见封面和书名。于皖没着急翻开,而是叫了一声林祈安,“这里好像有本被人落下的手迹。” 林祈安在另一个柜子后,没抬头,声音传过来:“你打开看看里面写什么没有。” 那书上并没有什么灰尘,于皖小心地翻开,也没有字,只有寥寥几页有个女人的画像,或是侧脸,或是舞剑。他觉得画上的女人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是谁,一时走神,也没注意到林祈安何时走过来,下巴抵在他的肩上。 于皖有些不自在地扭头,“祈安?” “累死了。”林祈安抱怨一句,继续道,“师兄不知道这人是谁?” “有点眼熟。”于皖纵容了他这样亲昵的举动,“你认识?” “不是认识。这是大师兄的母亲,许千憬。” 他这么一说,于皖就明白熟悉感从何而来。林祈安依旧靠在他肩上,于皖盯着手中的画像,脸上露出惊讶,“是、是师父画的?” “只有师父会作画。”林祈安十分笃定地回答。他总算歇够了,直起身,“这不能放在书阁。” 他刚说完,于皖已经将手迹递上前。 整整一日,于皖都在书阁帮林祈安整理书册。他比林祈安稍微提前些许做完,随手锤了几下由于弯一天而酸疼的腰,靠在个书架旁静默地等候。 于皖身量几乎和书架差不多高。他无聊地打量对面书架顶层的书,觉得摆得乱七八糟,颇为不顺眼,索性重新挽起袖子,按照高矮顺序重新排列一番。收回手,果不其然全是浮灰。 甚至手腕处都被蹭上一块黑迹。 于皖不适地皱眉,和林祈安说一声,便出门洗手去了。 弯月挂树梢,天色如被海水洗过一般,染成海蓝。尾边的天微微发紫,像极了水边落下几朵鸢尾花。 通往庐水徽后山的路上有座六角的石亭,石亭后种了两棵海棠树,春日里便会落满粉白的花瓣。此时虽无落英,但伴着徐徐清风和山间的野花香,也是喝酒的好地方。 于皖把买回来的几坛酒摆好,林祈安也从山上走下来,手里捧着几个果子,还把掰好的一半递给他。 “石榴?”于皖伸手接过。 “野石榴,我尝过了,不酸。”林祈安道。 “正好拿来下酒。”于皖笑一声,摘了几颗石榴扔嘴里,清甜多汁。 打开酒坛,于皖为林祈安倒满酒后,停下来问道:“要不要把大师兄一起喊来?” 林祈安正垂头剥石榴。闻言他手间动作一顿,摇头道:“大师兄家教严苛,又这么晚了,下次吧。” “也是。”于皖这才给自己倒上酒,喝了一口才反应过来,“师姐管大师兄很严么?” 于皖在心中盘算着,回来这几日,好像确实没见过叶汐佳和李桓山相处的样子。而林祈安话已出口,只能在心中默默同李桓山和叶汐佳道歉,硬着头皮道:“也没有很严。只是李子韫还小,师兄酒量又不行,万一醉过去,最后还得师姐操心。” “是我考虑不周。”于皖盯着杯中清酒,仰头一饮而尽。林祈安这番话,让他醒悟到,即便他重新回来,即便李桓山愿意原谅他,可世事多变,沧海桑田,年少一同在屋顶饮酒作乐的日子,终究变成回忆里的幻影。 林祈安看出他的失落。他拿了个酒杯盛石榴,把面前剥好的满满一杯石榴推到于皖面前,道:“没事的师兄,以后日子长着呢,什么时候不能一起喝酒?” 于皖点了点头,又道:“你剥你的,不用管我。” 林祈安轻轻应了一声,却依旧把石榴留在于皖面前。他似是沉迷在剥石榴一事上,手间动作不停,道:“我记得你说过,不怎么喜欢吃石榴。” 于皖自己都不记得何时说过这话,主要还是他不喜欢吃的东西太多,石榴只是众多品类之一。于皖轻笑道:“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嫌吐籽麻烦。说到底还是懒,懒得处理这些东西。” “嫌麻烦是人之常情,算不得懒。”林祈安悠悠叹口气,也笑道,“要是能有不长籽的石榴就好了。” 于皖附和着点头。 眼见林祈安剥了好几杯石榴,于皖总算忍不住,伸手去制止他,“祈安,说好来喝酒的,你倒好,把我晾在这,只顾眼前石榴。” 他心里甚至已经想好一句所谓“家兄没有野石榴香”的怨词,正要说出口,林祈安的手指却轻抚过他的手背。 像一片羽毛似的,隔着血肉轻轻触动了一下他的心尖。还没等于皖回过神,那羽毛又轻飘飘地随风飞走了。 于皖想要收回手,五指却被林祈安尽数握在掌心。林祈安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双手包住于皖的手,将手上黏腻的石榴汁抹上去,道:“陪我洗手去,师兄。” “多大人了还要陪……”于皖虽是这么说,却还是站起身和林祈安一同向溪流边走去。 心中思索害得于皖落后几步,走在林祈安身后,看向他的背影,于皖隐约觉得师弟今日的种种行为有些反常,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有异。 何况林祈安一直神色如常。他洗干净了手后重新落座,笑着向于皖举起杯。 仿佛刚才指尖似有若无的触碰,都是一时兴起的捉弄。 于皖也露出笑。他暗暗想道,林祈安自幼便和自己更为亲近,大概是自己与世隔绝太久,还没适应过来。 林祈安喝了几杯酒,道:“师兄,我想问你件事。” 见他神色严肃,于皖道:“你问就是。” “师兄,怎么突然决定要回来?” 于皖知道林祈安迟早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扭头望向不远处山下,庐水徽晦暗不明的轮廓,道:“一些原因是,想念这里的一切。还有一部分原因……抱歉祈安,我现在没法说。” “道什么歉,不想说就不说呗,能回来就行。”林祈安了然地笑了笑,“师兄,我还想问你个问题。” 于皖示意他说下去。 “师兄说想念这里的一切。”林祈安的声音缓缓变小,却也不至于让于皖听不见,“这一切,也包括我吗?” 天黑下来,于皖看不清他的神色。这话让于皖刚放下的心神重新紧绷起来,也让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点藕丝般若隐若现的不自在,大抵不是他多心的错觉。 清酒的香气充满口腔,于皖喝尽杯中酒,笑道:“你这问的是什么话?你是我师弟,如今还是掌门,我怎么会不挂念。” 晚风吹过,吹得山间的树叶簌簌作响,也吹得杯中酒泛起阵阵波纹。 天色渐渐暗下来。 “师兄你怎么不喝,我都醉了。”林祈安为于皖倒酒,却是杯中一半,石桌上洒一半,顺着流到地上。于皖制止他的动作,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五。”林祈安答得很坚定。 “真醉了?”于皖不太信。 “骗你的。”林祈安直起身子,同样伸出两根手指到于皖眼前,“这是二,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他虽嘴上这么说,眼神已经开始漂浮。于皖缓缓咽下口中的酒,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压抑在心中一整日的疑惑:“你说,书阁中怎么会有师父的手迹?” “他以前落下来的吧。”林祈安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捏住酒杯,眼睛半睁半闭。 陶玉笛同李桓山的母亲许千憬都曾是玄天阁的弟子,拜入同一师门。想到那些画,于皖忽然意识到,或许陶玉笛对许千憬的感情,远不止师出同门。 想到这里,于皖问道:“祈安,难道你就不好奇,师父到底去哪了?” “说不好奇是假的。”林祈安撑不住,趴在石桌上,满腔的失落和无奈,“可他要做什么,哪是我能拦住的?” “就像当年一样。大师兄的伤看着唬人,其实没那么严重,到金陵几个月就恢复个大概。可师父呢,他明知你修为停滞,还是要封你灵脉关你这么多年,留着金丹又有什么用?灵脉早都枯了,修为不是更难提升?” “无论我如何求他,都拦不住。”林祈安摇头一笑,似是对自己多年前所作所为的嘲讽。 林祈安说的这些于皖都明白,也早就接受了自己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现实。至于林祈安说的求情,若非他如今醉酒提起,恐怕于皖此生都不会知道。 于皖举起酒杯,入喉之酒的味道如年少第一次喝下去的那样,辛辣苦涩。 林祈安半醉半醒,于皖扶他回去并没费多大功夫。他扶林祈安躺好,正要离开,却见林祈安一双眼正沉沉地望着自己。 “是不是哪里难受?”于皖问道。 林祈安没答话,依旧直勾勾看他,喊道:“师兄。” “你到底知不知道呢?”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于皖能读懂林祈安的哑谜。 于皖立在原地,不敢直视林祈安。 即便他能读懂,即便他能理解林祈安话里指的是什么,又能如何?换作旁人,于皖自是有满腹措辞去拒绝。 可偏生这人是林祈安,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弟。 于皖到底什么都没说。他沉默地离开,关上门的一霎,措不及防地闻到秋夜里的桂花香。 庐水徽内种下的许多种花,刻意栽培的丝兰,原封不动保留的院落和柳树,种种一切,分明是某个人的刻意之举。 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不知几时。喝下去的酒总算开始发挥作用,让于皖走得晃晃悠悠,脚步虚浮。得幸于屋檐下四处悬挂的灵灯,他好歹能扶着墙,不至于摔倒。 冽风给于皖吹清醒几分。他走到院中,经过那柳树时才发现苏仟眠靠在树干上,眼里露出喜悦。他嗓音里带着困意的沙哑,喊道:“师父。” 于皖只觉得混混沌沌的,又开始不清醒起来。他走上前去,带着被醉酒染红的脸色,抬手扶住树干才没摔倒。 “仟眠。” 他使劲甩了下头,皱眉疑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睡不着。”苏仟眠说罢就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有泪水流出来。 他自是在说谎,于皖明白。可今夜他却不依不饶地问下去:“在等我吗?” “师父心里明白,不必问我。” 于皖不悦地皱起眉。 这一夜,他刚刚窥探到自家师弟的一些别样心思,还没从震惊中回过味,又要被迫面对另一个对他有所企图的徒弟。 这徒弟平日里还算乖巧听话,却偏偏选在今晚和他装傻。于皖没得到答案,只觉得满心烦躁无处发泄。 他俯下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苏仟眠。 苏仟眠被他突如袭来的动作惊到,身子已经做出反应往后退,却只能触到粗糙而坚硬的树干。正欲侧身离开,于皖的手却快人一步,拦在他身旁。 “躲什么?”于皖皱眉,话里全是不满。他无端地产生出一股抵触,再不管苏仟眠,只低下头去,恨不得如鸟一般长出羽翼,牢牢包裹住自己。 可他却总能回想起,不到一个时辰前,林祈安那句小心的试探。 “你那个徒弟,你真的不怀疑什么?” 怎么会不怀疑呢,杯里清酒倒映出于皖的半张脸。他心里清楚,苏仟眠灵根优异,修为又这样高,为何一定要拜自己为师,是真的想拜师还是为了长久地留在身边,再明白不过。 “要怀疑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他这么久地跟在你身边,会不会……有什么目的。” “祈安,你醉了。”于皖伸出手指点了点林祈安的额头,“我这人魔交杂的血统本就不适合修行,当年是我执意,师父才收下我。我如今的修为抵得过谁?他若是要害我,何必要等这么久。还是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条命多活几年会更有价值些。” 林祈安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对于皖的话不置可否。他歪头盯着于皖,轻声说:“师兄,那你一定要好好的。” 于皖垂头半晌,酒气都染苏仟眠一身。苏仟眠满心苦恼于该说些什么来缓解于皖的这一通气,却又在看到他双颊不自然的红晕时,闪过一个念头:若非醉酒,大概很难见到平日里温和自持的人不受控制地发脾气。 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苏仟眠搜肠刮肚一番,也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他微微扭头,看着低头沉思的于皖,最终选择了沉默。 其实对于此刻这般幽静又无人打扰的氛围,以及同于皖这样近的距离,苏仟眠享受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出声打扰。 就在他心间一动,安静地数起眼前人纤长睫羽之时,后者突然失了力,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连带着扶住树干的胳膊也垂在身侧。 苏仟眠一惊。他不知多少次幻想过这一幕,可真正发生时,他只是弯了弯手指,再没做什么,即便不会被察觉。 苏仟眠贪婪地享受于皖靠在自己肩头,希望时间能静止。 可他知道这不可能。苏仟眠仰起头,隔着错杂的柳叶看见头顶的月亮,浓云丝丝缕缕地从那一处光亮上流过,遮住又露出。他挣扎片刻,终于开口喊了一声:“师父?” “……头晕。” 他等了一会,才等来这么个回答。于皖的声音闷闷的,比平日里听起来要软上几分。苏仟眠竟颇为稀奇地从中捕捉到一丝撒娇的意味——哪怕于皖本人并没有这个意图。 “我扶你回去?” 又是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于皖才轻轻“嗯”了一声。 苏仟眠无声一笑,心道,果然醉了,若在平日里,定是要以一套“多谢”“麻烦你了”的客套话来回复的。 他小心地扶住于皖转身,一手将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让他依靠住自己,另一手则犹豫着,揽住他的腰。 于皖浑身一颤,却什么都没说,又或许是头晕得厉害,没力气说。苏仟眠扭头望去,于皖双眼紧闭,眼睫轻颤。 趁人之危确实不光彩,可苏仟眠难得能在于皖这般不大清醒时占点便宜,他不会收手。 苏仟眠规规矩矩地扶于皖回屋,将他扶到床边坐下后,才去点亮灵烛。烛火明黄的光落在于皖的脸上,镀一层暖光。 苏仟眠放下烛台,犹豫片刻,伸手打算替他解衣。 手指刚触到衣领,他的手腕就被握紧,带着克制的力道只阻止动作,倒不至于发疼。 于皖皱眉道:“我自己来。” 手腕上的力道松去,于皖的眼神已恢复往日的清明。苏仟眠垂下眼,起身从一旁给他倒了杯已经冷却的茶,用灵力加热后递到于皖手里。 “有些热,放会再喝。”苏仟眠说着,坐在于皖身旁,于皖没有躲。 他现在到底醉没醉,苏仟眠不确定,他能确定的是自己此刻十分清醒,也知道自己此刻有些话堵在心头很想说出来。 “师父,我……”苏仟眠张了张口,扭头看向于皖,他声音有些抖,犹豫着该怎么继续下去。于皖端起那杯茶,仰头喝下,道:“我刚和师父来这里的时候,从没想过我的嫉妒心会那么强,会伤害大师兄。二十年前被关起来的那天,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回到这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那双平日里含满风情的眼望过来时,苏仟眠觉得他看透了自己,连同自己那些还未来得及开口说出的话。 于皖道:“没有人能知道十年以后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什么事能坚持多久。现在看来多么要紧的事,也许待十年二十年后就什么也不是——尤其是感情。” 他没再说下去,但他知道苏仟眠一定懂了。 苏仟眠一语不发,低下头不自觉地握紧袖口布料。他沉默许久,终于站起身,道:“师父休息吧,好梦。” 在他转身离去之时,听到背后传来年长者的声音,是无可奈何的叹息,也是一句发自肺腑的劝告。 于皖道:“仟眠,以后别再等我了。” 走到院里时,苏仟眠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再次被流云遮起来。于皖话里的意思他明白,是要他放弃。 可他偏不想这样,他偏要等,等云开月明,等年长者动心。 他等得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初见 两年前。 陶玉笛背手而来,解除封印于皖的法阵,又把霁月剑重新交回他的手里。 “多谢师父。”于皖接过剑道谢,眼神躲闪不定,“我现在……我还不想回去。” “庐水徽如今由祈安掌管,你想回去时告诉他就行。”陶玉笛倒是并不惊讶,看了眼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徒弟。于皖始终不肯直视他,“您这是要离开?” “我另有打算。” 于皖点头,眼见他这就要离去,忙问道:“那师父,您还会回来吗?” 身前空无一人,他没有得到回答。 于皖也想离开,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去。他遵从陶玉笛的安排,以年岁赎罪,也期盼过结束那日。可当这一天真正到达时,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的轻松和喜悦,反而是无尽的茫然和恐惧。 于皖望向山下的路。这一次没有人阻挡他,以后或许也不会有人再阻拦他,可他自己却不想走了。 他突然就理解了何为“近乡情更怯”的心情。 于皖伫立在原地,看一眼霁月剑,把剑拔出又放回,再看一眼下山的路。霁月剑虽多年未用,依旧光亮如初,看不出任何区别;下山的路多年没走,或许要待他走了,才能知道有没有区别。 霁月剑不知被他抽出放回多少次,出鞘入鞘之声在寂静的山里回响,停落之时,于皖也终于迈出步伐,却只走两步就停下来。 于皖抬头看一眼,心道,算了吧,已经这么晚了,等明日再下山。 即便眼下还未到午时。 第二日,于皖还是没能出山。 他在山里坐立难安,犹豫纠结好几天。许久不见的世间未曾停歇地向他发出邀请,伸出手拉他向前。于皖自我安慰着:“不过是去看看,没什大不了的”,终于迈出那一步。 十八年时间恍若隔世,于皖十分迷茫地观察眼前的景色,和他记忆中有出入,相比起来更加繁华了——毕竟这些年世间安稳,没有动荡纷争。 像他这样无所事事之人很少。路上的行人各自匆匆行走,根本没人注意他,这让于皖松了口气。 “你拿我东西干什么?” 不远处的街间围了些人,这一声正是从人群中央传过来的。来往行人纷纷驻足,于皖也生出些好奇,停下来一同凑上前。 人群中是位身材修长的青衣青年,说是青年,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他被围在中间,脚边坐个胡子邋遢的白发老人,看起来疯疯癫癫。 青年被老人纠缠无法脱身,又被这么多人围观,一时间只想尽快了事,皱眉道:“我什么都没拿。” 可惜他这话没用。老人抓住他的衣角不放手,“你拿了,我从没见过你,定是你拿走了。” 青年深深吸了口气,不悦地皱起眉。他抬起头,环顾了一眼。 而站在人群里的于皖则是在无意间被身旁人推挤一番,险些跌个跟头。他刚稳住身形,打算接着看看发生了什么,便同青年对上了视线。 那双眸子如黑夜般深邃,带着复杂的情绪看了他一眼,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青年双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老人的手依旧紧抓他的衣角,他也毫不理会,只直直盯着于皖,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 这样的目光算得上冒犯,让于皖略微感到不适。他确信从未见过这青年,见他的穿着不似寻常百姓,若是富家子弟,也不至于被困于此,便猜测他大抵是哪个门派的徒弟,下山历练忘带钱财,结果被个老疯子缠住不放。 更不能动武,否则回去要被师长责罚一顿。 街上人都清楚这老人平日里惯会装疯卖傻,于皖听见他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惨喽,这小子一时半会走不掉喽。” 一老一少就这般僵持不下。于皖早已错开视线,可见他被窘迫地围在中央,到底还是没敌过心头一软。 他同身旁人连连说了几声“借过”,走到人群中央,从腰间取下块玉佩,蹲下身递给老人,直视着他,道:“老人家,不知他拿了什么,我先替他还上。” 老人拿起玉佩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又对着光端详片刻,笑弯了眼对于皖念叨道:“公子心善,必有福报。” 于皖望向老人散乱白发下浑浊的双眼,没来由地问了句:“心善当真有福报吗?” 老人刚把玉佩塞怀里,听他这话,当他要反悔。于皖却什么都没做,他自嘲一笑,道:“老人家,下次别再欺负人了。” 眼见纠纷解除,来人三三两两散去,只留青年停在原地,目光依旧落到于皖身上,丝毫未见收敛。于皖走到他身前,压下心间被打量的不适,放了柔声问道:“有没有被吓到?” 青年这才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慌忙别过视线,后退了几步。他摇了摇头,小声同于皖道谢。 于皖微微一笑,道:“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他先去了趟钱庄,而后在庐州城内逛,看见有意思的东西便停下来,还能和摊主闲聊几句,就这样度过一上午的光阴。走到一条无人小巷时,于皖停下脚步。 “可否问一下,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如果是因为那块玉佩的话,实在不用放在心上。” 他没有回头,见身后人不回答,继续说道:“还是说,我们见过?” “不过那肯定是很久之前的事,而且我记性很差,已经忘了。” 他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身后的人却迟迟没动静。于皖叹气,转身无奈地笑着说:“你倒是说句话啊。” 是他在街上出手相助的那个青年。见于皖转身,他慌忙低下头,声音带着沙哑:“我……” 他吞吞吐吐的,话没说多少,却咳个不停。于皖带着防备走近他,隔了几步问道:“你受伤了?” 青年手腕有青光一闪,却被压了下去。他摇头,说道:“没有。” 于皖见他这幅模样,也没再追问什么,只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仟眠。” “幸会,在下于皖。” 于皖再没说话。他绕出小巷离开,苏仟眠便大胆了些,跟在他后面不过三步的距离,稍微回头就可以看见。 “你不进来?” 恰逢午时,于皖像是早有计划般走进一家面馆,苏仟眠站在门前的大太阳底下看向他。于皖朝他招手,示意他进屋。 苏仟眠有些谨慎地走进来,坐在于皖左侧的桌边。 四方的木桌不知用了多年,面上有不少划痕,但还算干净。身边的人说话声音不断,苏仟眠后背紧绷,十分局促。他不敢抬头看于皖,一双眼无处安放,只能直直盯着面前的桌子,恨不得盯出个洞来。 一碗卧了荷包蛋的面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推到他面前,苏仟眠听见于皖说道:“这碗给你,小心烫。” 苏仟眠这才抬起头,眼里露出不安:“我……我什么都没有。” “我请你。”于皖丝毫不在意。 苏仟眠伸手拿起筷子,发现于皖正望向远方出神,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冲他温和一笑。 苏仟眠一愣,又低下了头。他将筷子握得极紧,黑发从肩上落下来,遮住半张脸。 他的指节发白,肩膀也抑制不住地抖动起来——他在哭。 于皖察觉到身旁人的异样,顿时慌了神,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见苏仟眠压着声音落泪,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中,最后也只是扶住他的肩,断断续续开口:“你,你别哭啊……你在这哭,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苏仟眠死死咬住牙,忍住声音,却无法止住泪水涌出来。他胡乱地用袖子擦去眼泪,摇了摇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你在这等一会,我去买个东西,马上就回来。” 于皖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关心。他同苏仟眠萍水相逢,让苏仟眠自己发泄或许会更好一些。站在面馆外看到苏仟眠已经停住哭泣,于皖才走进来,递给苏仟眠一根发带。 “要不要把头发束起来?不然吃饭的时候有些碍事。” 苏仟眠顺从地接过发带,将脑后的头发束起,红着眼眶抬头,声音还是很小:“谢谢你。” 方才于皖离开,苏仟眠才发现只有他这碗面有荷包蛋,于皖面前是碗普通的清汤面。他问了句:“为什么你不加蛋?” “我不怎么饿。”于皖答道,“不喜欢吗?是我自作主张了。” “没有不喜欢。” “那就好。”于皖道,“若是还想吃别的,只管同我说,一并请你。” 这一顿饭于皖吃得食不甘味。他一心想着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又长期辟谷,并没动几筷子。 于皖的修为自结丹后就没怎么提升过,如今体内灵力也多年未曾运转,身上除去一把剑,什么法器都没有,真要遇到麻烦了连自保都是问题。思虑至此,于皖抬头看了眼身旁的苏仟眠。他正埋头一口口吃面条,没注意到于皖的视线。 应该没有恶意,于皖揣测道。 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于皖重新拿起筷子,把碗里的面条吃完。他渐渐想明白了,既然庐水徽没打算回去,不如接着回山里独自修行,就算再发生什么,也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带上已经吃完面的苏仟眠离开面馆,于皖同他道:“时候不早了,你我就此分别。你也不要在这外面耽误太多时间,让家里人担心。” 苏仟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摇头道:“没有人。” 于皖当他是同家人赌气才会这么说。但他和苏仟眠无非认识几个时辰的时间,于皖不认为他有理由去掺和别人私事,更无心去管,只道:“你这样跟着我不是办法,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他言尽于此便同苏仟眠道别。转过身后,于皖还是不放心地握住腰间的剑,可身后久久没有脚步声传来。 他不知道苏仟眠站在原地,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地,只能看着他远去。 见苏仟眠许久都没有跟上来,于皖放下警惕,手心被握得通红,全是冷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城外。 西边的柳林旺盛茂密。于皖心头一紧,缓步走到柳林前。他没敢再往内走,怕这里有结界会惊动人,更怕见到李桓山和林祈安。 师父走得急,也没来得及问他们过得好不好。 于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一棵柳树上。他还是会经常想起那一天,自己红着眼把剑刺进李桓山手里的场景,记得林祈安摇着自己肩问自己,几乎哭出来要他否认这一切……这一幕幕如墨落纸般刻在他的脑里,与家里遇事的那晚混在一起,不断在他的梦魇中复现。 放在柳树干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于皖常想,爹娘若尚且在世,早该对他失望透顶。 于皖拔出腰间的剑。御剑的本事还在,他便坐在剑上远远地望向柳林后的庐水徽,直至日落时分,于皖终于一个翻身双脚落地,打算回山。霁月剑还未入鞘,眼前却青光一闪。 苏仟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已经执剑站在他眼前,将他护在身后。 于皖自然是惊讶的。凭着本能把剑收好,他才看清眼前除苏仟眠外,还走来个白衣修士。 耳边传来动物叫声,于皖低头看到苏仟眠脚边有只白狐狸——还是只已经修炼出许多条尾巴的狐狸。白狐狸叫了几声又扭头跑回去,轻松跃进走来的白衣修士的怀里。 “抱歉,小狐到了新地方怕生,并无恶意。”白衣修士摸了摸狐狸的尾巴,随手让那狐狸趴在肩上,同于皖和苏仟眠一揖,“在下宋暮,听闻庐州此地有个名为庐水徽的门派,在一片柳林之后,请问是此处吗?” “是,穿过这片柳林就到了。” 比起苏仟眠一脸疑惑,于皖已经凭借本能答了出来。宋暮颔首道:“多谢。” 天色已晚,宋暮同二人告别,重新将狐狸抱在怀里,往柳林深处走去。 于皖这才分出心思看向身前一脸无措的苏仟眠。他还没问苏仟眠为何会突然出现,苏仟眠已经主动开口道:“我,我想拜您为师。” 他说完,突然猛地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无力地靠住身后的柳树,恨不得蜷缩起来。于皖心下一惊,苏仟眠分明是负了伤,莫非是被人追杀至此?可苏仟眠今日毫无顾忌地在他身后跟了一天的举动,推翻了于皖这个猜测。 于皖问道:“你从哪里来,为何身上有伤?” “前些日子和人打架,输了就被赶出来了。”苏仟眠答道。 于皖半信半疑,可见他双唇发白,没追问下去,只道:“手伸出来。” 苏仟眠很听话地伸出一只手,手腕上缠了几道红绳,下面坠个青玉。于皖看了一眼,试探着为他注入灵力。 可惜他的灵力极微弱,起不到什么作用。苏仟眠咳得撕心裂肺,眼角晃过一抹青色,直至最后猛地咳出口鲜血,才缓缓平息。 于皖收回手,开口道:“我不会疗伤。你若是伤得严重,还是去看医师比较好,我可以带你去。” 苏仟眠虚弱地摇了摇头,道:“不用,过些时日就好。” 他缓缓直起身,看向于皖沙哑地开口,“您还没回答我。” 他指的是要拜于皖为师的事。而苏仟眠不知道的是,于皖方才借着疗伤的名义传输灵力,本意是为了试探。 方才苏仟眠执剑那股意气风发的样子浮在眼前,于皖直接否认道:“你灵根极好,修为也远在我之上,若想拜师自可拜入名师之下,拜我为师,岂不是白白耽误自己?” “不耽误。” 于皖依旧犹豫。 苏仟眠说他是打架输了被赶出来,可于皖苦苦思索,也想不通哪个门派会有这样的规矩,更猜不透苏仟眠与他初次见面便要拜师,所欲何为。 想起之前种种,于皖道:“如果是因为午时之事,我说过,不用放在心上,我帮你一次,也并非为了求取什么回报。” 于皖的语气很平静,话里也十分疏离。他打算就此和苏仟眠分别,却不想苏仟眠“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拜师 于皖停滞片刻,而后低低笑了,问他:“怎么,若是我不收下你,你就要在这里一跪不起?” 苏仟眠直挺挺地跪着,大抵是心思被猜中,故而一语不发,只是一双黑瞳里全是倔强和不服气。 于皖见状,将心中的困惑问出来:“你说你是打架输了被赶出来,不知哪个门派有这样的规矩?你到底从哪里来?” “原本也没有,是我自己提的。”苏仟眠答道,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你现在……”于皖斟酌了一下用词,“是打算四处游历?” “打算拜你为师。”苏仟眠抬起头,直直看向他,神情坚毅。黑瞳里倒映出于皖背后的落日,也倒映出于皖自己。 苏仟眠的神情带着年少之人独有的强韧和不服输,让于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在这般年纪时,也曾有过这样的神色,带着股心气昼夜练剑,只为得到师父的认可。 可惜最后总要被那一句轻飘飘的“天资不足”而否定。 于皖心下一动,正了神色,道:“若你拜我为师是想有个落脚之处,那就免了。我如今回不去门派。” “我不在乎什么门派不门派。”苏仟眠的话里竟带着一丝喜悦。 于皖一时间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弯腰伸出手,道:“你先起来。” 苏仟眠错开他的目光,扭过头去,并不动身。 于皖叹气道:“我可不收不听话的徒弟。” 话里透露着转机,苏仟眠立马抬起头来,对上于皖鼓励的目光,站起身。 “我先说好。”于皖道,“我修为低下,恐误人子弟所以从没动过收徒弟的心思,估计也教不了你什么,因为一些原因,如今打算回荒山里修行,即便如此,你还是铁了心要拜我为师?” “是。” 于皖上前一步,低声道:“这么信我?我可告诉你,我不回门派是因为走过歪路。不怕我对你做出什么?” 苏仟眠想都没想,就答道:“信你,不怕。” 面对这个回答,于皖实在无话可说。他第一次知道天底下竟真有人可以毫无缘由地去信旁人,这人还偏巧被他碰到。苏仟眠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他,盯得于皖有些不自在。于皖问:“老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沾了东西?” “好看。” 他声音不大,于皖没听清,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苏仟眠笑了,于皖发现他笑起来是很明朗的,看向自己的一双眼里全是虔诚。 “师父,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于皖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外貌上的赞扬,却很少被人这样满眼真诚地夸过,不带一丝刻意和心机。他侧过身,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能问你些问题吗?” 带苏仟眠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里更是完全暗下来。于皖的问题打破了这一方的寂静,还顺带嘱咐苏仟眠当心崎岖的山路。 “师父想问什么都行。” 他已经改口喊于皖师父,于皖依旧不放心,道:“虽然你说是自己要离开的,可万一过些日子家里人寻来,我该怎么说?” “不会的,师父放心。”苏仟眠语气很轻松,“我爹娘都死了,那些人巴不得我赶紧走,不会有人来找我。” 他把自己的困境很轻巧的说出来,倒惹得于皖愣了一下,话里满是愧疚:“抱歉。” “没事的。”苏仟眠依旧很轻松,仿佛双亲的去世对他来说可以毫不在意。于皖猜想兴许是关系不好,也没再继续问什么。 苏仟眠却浑然不觉,将自己的身世同于皖全盘托出:“我娘离开的早,我没见过她。我爹是在我十一二岁那会去世的,后来就剩自己了。” 于皖扭头看向他,安慰的话正要说出,苏仟眠却朝他轻轻一笑,道:“前几年是孤独了些,今日起,就不一样了。” 他没说下去,但话外的意思于皖并非听不出来。其实于皖还没能切实地接受已经和苏仟眠成为师徒的关系,听着他讲述过往,只是理解了为何苏仟眠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对自己产生如此强烈的信任和依靠。 他也明白为何午时苏仟眠会因为一碗面而哭。苏仟眠表面上若无其事,事实上对他而言,离开原来的环境兴许是一种解脱。 荒山里是没有住处的,于皖颓废好几日,也没来得及盖出来,于他而言盘腿静坐照样能休息,但若要久居于此,总归要有个遮风避雨之地。何况下山一趟还捡个徒弟回来,他自己能凑合,不能让苏仟眠跟着一块凑合。 “师父这些年……竟露宿在山里?” “也不算。”于皖的话里带着犹豫,“我是被师父以阵法封在山里。法阵前几日刚解,还没来得及盖出住的地方,所以恐怕要委屈你一段时日。” 他话里包含歉意,苏仟眠倒无所谓,也不追问于皖所谓的犯错,而是道:“没什么委屈的,在师父身边就行。” 于皖见他欢喜,只当他初来乍到一时的新鲜劲,道:“你不嫌弃就好。” 入夜的山里只靠月光照亮。苏仟眠十分安静地坐在于皖身旁,稍不留神碰到他一下便避开,全身绷直,开口道歉。 “不用这么拘谨。”于皖正闭眼运转灵力。 苏仟眠答应下来,又悄悄往于皖身旁凑。于皖想到自己在这里呆许多年早就习惯,苏仟眠大抵是第一次这样过夜,害怕在所难免,又不好意思开口说,便道:“若是冷的话就靠近些,没什么。” 苏仟眠很听话地应好,果不其然紧紧靠在于皖身旁。灵脉堵塞太多,于皖不得不先停下来。他睁开眼,却见身边几团荧火,暖黄的光,照亮这极小的一方天地。于皖扭头望去,没想到会对上苏仟眠的目光。 苏仟眠在偷看他,被发现后自知躲不过,眼神飘忽不定,主动开口来分散于皖的注意力。 “师父,师父在这里呆了多久?” “十八年。”于皖说道,“这荧火是你带来的?” 他感受到苏仟眠不再那么绷紧,声音也顺畅许多,“是我,用灵力制出来的。” 于皖轻笑,夸赞道:“很漂亮,我方才还困惑,秋天怎么会有萤火虫。” “师父喜欢?” “喜欢。”于皖道,“谢谢你。” “那师父还喜欢什么?” 于皖笑道:“一时还真说不上来,我挺喜欢花花草草的,但是又缺心思去养,也怕养不活。” “我可以帮师父养。” 苏仟眠渐渐没了声音,于皖也不出声,重新闭上眼开始运转灵力。 堵塞的灵脉提醒着他,他在修行一事上是多么无用。可他又确确实实收了个徒弟回来,靠在一旁睡得正香。 第二日于皖醒来,苏仟眠并不在身旁,只是原本他和苏仟眠提了一句,说打算盖几间屋子的地方竟已有了些许雏形。苏仟眠黑发高束,正面无表情地拿手里的剑砍木头。 于皖这才想起来昨天苏仟眠一晃而过的持剑,后来见他身上并未有佩剑,一时就给忘了问。走到苏仟眠身前,于皖不知是先问他“拿剑砍木头会不会心疼”还是“昨日并未见你佩剑,这剑从何而来”。 不过苏仟眠那泰然自若的表情,于皖猜他是不心疼的。剑修一向爱剑,他也听说过,有些剑修修为高至一定境界,便无需佩剑,剑早在心中。 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于皖心道,苏仟眠境界比自己高出这么多,怎么还能大言不惭地接受他的拜师。 苏仟眠并不知道于皖所想的弯弯绕绕,见他伫立许久,开口道:“师父?” 他见于皖没说话,而是一直看向自己手里的剑,主动解释道:“这剑是我爹传给我的,平日里不用可化为玉石,就坠在这红绳下边。” 大概是怕于皖不信一般,苏仟眠主动走过来,伸手给他看手腕上的缠绕的几道红绳,还把剑递给他。 于皖接过,手指抚过剑身,轻声念出上面雕刻的两个古字:“青穹。” “我爹起的。”苏仟眠道。 于皖把剑交还给他,“这么好的剑,拿来砍树,你倒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何况还是帮师父。” 苏仟眠修为确实高,做起这种类似木匠的活也极快,他拦着于皖什么都不让他干,按照于皖的指示没几日便盖出两间屋,修出一方院落来。 于皖重新下了趟山,回来时带来不少物事。他看向那一方院落,虽然简朴,却第一次产生了种归属感,仿佛已经在此地度过半生。 从未有人来寻过苏仟眠,因伤而带来的咳嗽声也不再能听见。日子过得久了,于皖却发现苏仟眠对人界许多事物一窍不通,尤其各个门派。甚至在于皖问起他曾经有没有想过拜入名门时,苏仟眠一脸茫然,也不知道当今天下名声最高的几大派。 “师父问这些,做什么?” 苏仟眠对他没有任何戒备心,信了于皖随便问问的借口。直至于皖在他未曾发觉时递来冬衣,顺带着问了句:“你是什么妖,为何这样怕冷?” 道谢的话停在嘴边,苏仟眠的脸色煞白,是害怕和难以置信。 “试试衣服合不合身。” 于皖把冬衣放在一旁,说话也同往常一样,捕捉不到情绪上的变化,离开时还轻声关了门。 雪落在地上薄薄一层。于皖站在院里,捏碎几块糕点洒在地上,招来一群麻雀大饱口福。 苏仟眠向来脚步极轻,可那些雀儿还是受到惊吓,不顾糕点未吃完就四处飞去,只在雪地上留下小巧的爪印。于皖没回头,“冬衣还合身吗?” “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苏仟眠的话音有些颤抖,于皖转身,见他依旧一身单衣,说道:“怎么不多穿些?冻得说话都不利索。” 他与苏仟眠对视,轻笑一声,“怕什么,我又打不过你,不能对你怎么样。” “你会赶我走。”苏仟眠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顺利,于皖应该是生气的,毕竟换成谁被隐瞒都会生气。于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他就越是心慌。 “我可没这么说。”于皖道,“先进屋吧,又下雪了。” 于皖真的没怎么生气,也没想过要赶苏仟眠走。他是喜欢苏仟眠的,听话懂事的徒弟没人不喜欢。 于皖也相信他不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只因他眼底那一片赤诚。 苏仟眠作为妖的身份很容易猜出来。他的天资那样高,却在面对各大门派的名号茫然无知时,于皖就已经猜出个大概。 当今世道这般安稳,但凡有些灵根优异之人,没有不想入名门拜名师的。名门名派,除去能得到高人指点以为,有的是各种提升修为的心诀丹药等。苏仟眠对这些一无所知,加之他离开的经历,于皖便猜测他是个刚入人界的小妖。 世间分人魔两界,而妖族则以族群分,分散在两界各处,向来不参与人魔两族的纷争,只听从龙族的管制。对于人界的修真界来说,除非有些妖走火入魔伤人,否则不会有哪个门派会主动招惹群妖。 于皖对妖族内部并不了解多少,但也能想明白,一族之长的位子,坐的定是德高望重之人。苏仟眠年纪小又修为高,哪怕他自己什么念头也没有,他的存在就是个威胁。没有哪个修行成百上千年的人愿意被一个半大青年抢去风头,妖族更是如此。 苏仟眠在人界漫无目的地游荡,于皖随手相助让他感激又无措,所以才会缠着他不放,一个劲地对他好,又怕被他丢弃。 此时的苏仟眠正惴惴不安站在于皖的门前,大气不敢出。他一心想的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若不是自己隐瞒,于皖不会生气。 他不介意于皖大发脾气,甚至想要于皖惩罚自己,怎么样都行,只要不赶他走,只要能让他留在于皖身边。 见于皖久久未说话,苏仟眠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师父,你罚我吧。” 于皖走到他身前,问道:“我为什么要罚你?” “我隐瞒身份,欺骗了你。” “可谁还没有点不想说的事呢?”于皖道,“你对我毫无了解就能拜我为师,我为什么一定要对你的身份追究到底,是不是?” 苏仟眠抬头看他,对上于皖温和的目光,确信他没有生气。 于皖的眉长而弯,笑起来时,眼角也带些弧度。他比苏仟眠大了不少,因修道的缘故,容颜并未有什么变化,但举手投足间比年少的莽撞多出不少成熟。苏仟眠看得愣了神,视线落到他的薄唇上,竟抬头想在那上面落一个吻。 于皖一仰头就轻易避开,对于苏仟眠突然凑上来的行为十分不解,还以为是妖族示好的特别方式,“这是做什么?” 苏仟眠反应过来自己失态,好在于皖并未多问。他明明可以随意编个借口来掩盖,却不想那样做。他想,我喜欢你,想亲你,这样自然的事情,不需要任何借口。 可惜他在于皖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情欲,而是困惑。苏仟眠暗自叹气,却并不气馁,他不怪于皖毫无反应,只怪自己动了非分之想。 慢慢来吧,他在心中这样自我安慰道,总有一天我会得到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荧火 山里的日子安静平稳,晃眼一过便至清明。 于皖前一日同苏仟眠交代过,第二日一早便起身离开。天色极差,云如浅墨,待他到城内时已经下起小雨。于皖买够祭祀的用品后,又从街边买了把油纸伞撑手里。 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于皖并不在意。他将祭品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雨水淋湿半点,心情如这天色一般沉重。 他父母的墓在半山上。于皖踏上那被雨淋湿而变得泥泞的路,觉得有些陌生。上一次他踏上这条路还是许多年前,身旁还有陶玉笛相陪。 他原只当自己孤身一人,却不曾想到会在墓碑前见到一个极其意外,但毫不陌生的身影——林祈安。 多年未见,于皖依旧一眼将林祈安认出。 对于皖而言,林祈安是他毫无血缘,但宛如亲人一般的师弟。而林祈安同他在最初闹了一番脾气又和好后,就一直粘着他。起初于皖不理解为何,直到后来才明白,那会的林祈安,还有些怕李桓山。 林祈安的灵根虽谈不上所谓百年一遇的奇才,但也绝非平平无奇。可惜他并没有多么远大的志向,加之上面还有两个师兄,也从来没想过什么继承门派当掌门,这些于他而言甚至没有躲开陶玉笛定下的晨练而去睡个懒觉有吸引力。 结果最后最不想当掌门的人接过掌门令,被迫挑起整个门派的重任。 于皖对林祈安同样心存愧疚,若不是自己心魔失控,若不是自己犯下过错,他依旧可以无忧无虑,随心而为。 于皖没敢再走过去。他还没想好如何去面对林祈安,只站在原地,把伞低垂下来遮住脸。 林祈安比他早到不少,没带伞,身上衣服已经湿了一层。他躬身道:“打扰二老了,我是师兄的师弟林祈安,去年来过。” 修仙之人五感异于常人,林祈安的话清清楚楚地传进于皖的耳朵里。 “二师兄禁闭已解,却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听师父说,他不愿回来。” 他话里带着惋惜,抬头看向墓碑,说道:“不知二老能否托梦告诉师兄一声,庐水徽,他何时想回来都行,我会一直等他。” “派中事务繁多,想来二老也不愿被我继续烦扰,先告辞了。” 林祈安离去的脚步匆忙,于皖又刻意避开他,并未被认出。 于皖把伞放在一旁,不管雨势变大,把带来的酒和茶叶,还有其他的祭品整齐摆好。墓碑旁一丝杂草也没有,想来是有人时常打理。于皖回望山路,早已不见林祈安的身影。 “爹,娘。”于皖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我来看你们了。” 没有人回答他,于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做过什么,你们应该都知道了。那年诸生会后,发生了一些事,加之师父一直拿我同大师兄比较……” “罢了,说这些都是自找借口。”于皖声音沉下来,“是我道心不坚,动了歪心思。也是我嫉妒师兄,害他受伤。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自找的。我对不起你们的教诲。” “祈安方才说他在等我回去。”于皖顿了顿,自嘲一笑,“我哪还有脸回去呢?” 于皖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想,他早就让父母失望了。 于皖心里一直存有芥蒂,对于过往不愿面对,也不敢面对。他甚至有时会偏执地告诉自己那是场噩梦,梦醒来一切都会好,李桓山的手没有受伤,他没有生过心魔,也从来没嫉妒过李桓山。 可是不知道为何,在双亲的面前他说不出谎话,反倒是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他接受自己犯下的错误,也接受陶玉笛施下的惩罚。 “对了,我收了个徒弟,没想到吧。”于皖换了个轻松些的语气,“他叫苏仟眠,是个小妖,灵根很好,就是只会练剑,连一些最基础的法术都不会。不过他很听话,教他也不用费什么心。” 他又零零碎碎地捡了些轻快的事来说。雨停了又下,于皖撑起伞离开。 “师兄。” 于皖没想到林祈安会在山脚等自己。 林祈安怎么可能认不出于皖。他原是想尊重于皖的想法,就此别过,心中的不甘到底让他离开又回来。 “祈安。” 于皖喊他一声,停了脚步,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二人都被淋湿不少,林祈安见状,十分熟练地拉过他的手,道:“走,找个地方说话。” 大抵是雨天,又是清明的缘故,茶馆里就他二人。林祈安叫了壶热茶,给于皖倒满一杯,问他:“师兄还记得这家茶馆吗?” 于皖听着手指摩挲杯边的细微声响,摇了摇头。 “这家茶馆掌柜叫方泽,我这么说,师兄想起来没有?” 于皖垂眸咽下口热茶,“记起来了,幼时家里的管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入道之后,于皖便很少提及家中过往。林祈安笑了,“常来他家买茶叶,一来二去就熟了。” 于皖也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那小小的杯盏握在手心里,靠着那些许温暖,才能开口问出话:“大师兄,怎么样了?” “大师兄挺好的,叶老帮他把经脉接好了。他伤势恢复后就开始练左手剑,如今修为照样甩我一大截。”林祈安如实说道。 听到李桓山如今过得安好的消息,于皖放下心来。这倒使他加重了不愿回去的念头,从此就这样,一别两宽相安无事,倒也不错。 可林祈安不会这样想,他是想要于皖回去的,所以才会问出今日相见以来最想问的那一句话:“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没想好。”于皖如实说,“我有时候在想,大师兄若是因我毁了一生,那可是多少个年头都还不清的。” 林祈安听出他话里拒绝的意思,也不强求,只是看向眼前这个多年未见的二师兄。 于皖容貌上并没什么变化,今日还难得的束了发冠,露出乌黑的眉和如雪的肤,却笼一股愁绪。他眼睫纤长,微微垂下,便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被雨打湿的几缕黑发黏在他的额头上,徒增一股说不上的脆弱感。 林祈安心间微微刺痛,但依旧十分轻松地开口道:“待你想回来的时候,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 “好。” 雨似乎没有变小的趋势,天也渐渐暗下来。一壶茶空了底,于皖道:“你今日耽搁这样久,会不会误了派中事宜?” “偷个懒也没什么。”林祈安丝毫不在意,“何况和你在一起怎么能叫耽误时间?” 他此话说完,就知失了分寸,撇过眼偷偷打量于皖的神情,果不其然看到于皖的皱眉和不解。于皖无奈地笑了,摇头叹气道:“从哪里学来这样的话。” 林祈安自是不敢应答的。他也同于皖一起笑,借机把此事遮掩过去,突然一拍脑门,递给于皖几本诗集,“师兄,这个你要不要带回去。” 于皖这才意识到,林祈安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笃定会遇见自己。 诗集下面还有两本字帖,封皮发皱泛黄,于皖手指轻抚过,才发觉上面细细地贴了层符,一点没湿。林祈安解释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给书贴符,可这么多年,实在不好保管,就擅自主张了。” “祈安。” 这几本书皆是他幼时就翻看的,曾经的字迹也一并留在其上。于皖忽然觉得心底都被人浇了一杯热茶,又滚又烫。林祈安一直记得这些,记得他不喜欢给书贴符咒,记得他喜欢什么书。 于皖小心地把书收好,对上林祈安的目光,也只能道出感谢。 “你是我师兄,这有什么好谢的。”林祈安见他不责怪就放下心,“你的院子,还有你种的那棵柳树我也都留着呢,就是没法搬来给你。” 于皖听着他的玩笑话,心里全是感动,笑不出来。 和林祈安道别后,于皖在城里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还开门的商铺,买下笔墨纸砚。天完全黑下来,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扔下这么多年的字,该拾起来重新练了。 下了一日的雨总算愿意休停片刻,于皖归来时觉得心情轻快许多。或许是因为李桓山如今一切安好,或许是因为他终于敢于面对之前犯下的错,又或许是因为和林祈安的相逢,还有那几本书。 于皖收好伞,一步步往山中深处走去。事情并不如他想象那般糟糕,何况如今他还有苏仟眠的陪伴,不再孤独无依。 刚走进山间没几步,一团金黄的荧火就飞到眼前。于皖一笑,伸手去接,那荧火便顺势落入他的手心里,明亮但不刺眼,安静等待他的回应。 这是苏仟眠的把戏,于皖很清楚,不过他时常不能理解苏仟眠的一些举动,只能继续往里走去。山路的台阶顺着他一步步踩下,一个个被点亮。 荧火大抵是读懂他的心思,从他手心飞出,飞在他身前引路。山中的草木尽数复苏,于皖这才发现,他身后走过的路两旁,草尖和树的枝头都会生出暖黄的荧火,星星点点,皆他的到来而点亮。 每当他停下脚步时,眼前那颗最初的荧火也会停下来静静地浮在他身前,得了命令一般不敢再催促。 直至尽头。 于皖回身望去。漫山的荧火带来明亮而金黄的光,遍布于满山遍野,将山间黑夜照亮如白昼,将于皖心头的最后一片阴霾驱散。 震撼而美丽。 他从没想过,自己随口一提的事,会被苏仟眠这样放在心上。 眼前的荧火继续飞舞,陪伴他走到最后。而苏仟眠就站在那满山荧火的中央,发光山路的尽头,对于皖轻声说:“师父,你回来了。” 就好像他这样等过于皖很多次,就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许多个春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灵脉 “这是此次画符的酬金。”宋暮将锦囊递给林祈安,“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去睡觉了。” 林祈安接过收好,回应道:“对了,我之前和你提过的,我的二师兄于皖,回来有半个多月了。” 收到于皖的信后,林祈安自是把他要回来的消息通知到李桓山和宋暮。宋暮略一点头,道:“我走之前,你同我说过。” “是吗?”林祈安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声,“大概是我忘了。那我有没有说,他还带个徒弟回来,叫苏仟眠?” “这倒没说。”宋暮话音刚落,肩上的白狐就叫起来。林祈安凑上前去顺手摸两把,不解道:“小狐狸怎么了?” “小狐狸也想回去睡觉,昨夜陪我熬太晚。”宋暮脸上露出歉意,“你也得注意休息,不能光靠茶叶提神。等小狐狸睡醒了,我让它来陪你。” 白狐极听话地蹭了蹭林祈安的手心。林祈安一笑,道:“快回去吧。” 从林祈安那里走出来后,白狐更加肆意妄为,对着宋暮的头发又抓又咬。宋暮无奈地拎起它的脖子,歪头和它大眼瞪小眼。 “你感受到了?” “那你见过没有?” “我怎么会见过?古籍里记载万龙谷在最南方,过了碧海都不一定能找到,我为什么要去冒这个险。” 白狐眨巴眨巴眼,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这次是不满于被宋暮拎脖子。宋暮蹲下身把它放地上,白狐便一溜烟地跑出去。宋暮只远远喊道:“你若是自己去惹事,我可不救你。还有,回去不洗干净不准上床。” 于皖醒来时,伴随入目强烈日光而来的,还有宿醉的头疼。他自认酒量不差,便把这头疼怪罪于多年没碰过酒。 提起酒,昨夜一幕幕便重新闪回在眼前。比起那些师弟徒弟的心思,更让于皖苦恼的,是林祈安也不知道陶玉笛如今身在何处。 而他之所以要找到陶玉笛,则同那部分未曾说出口的原因有关。 时间恐怕要追溯到两个月前,于皖无端地做了场梦。这场梦在他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当年狼妖的出现或许另有原因。他的出山,是为了寻一个真相。 当年是陶玉笛从狼妖的利爪下救下他。如今于皖想探清狼妖真正的来处,除去请方泽帮忙,还需要找到陶玉笛。于皖期盼着能从陶玉笛那里获取些许曾被忽略的细节。 可陶玉笛两年前为他解除法印后,至今杳无音信。 于皖本想着,与其大海捞针地在修真界找人,不如守株待兔。庐水徽是陶玉笛一手建立起来的门派,于皖不信他永远都不会回来。 结果陶玉笛非但离开不说,还同庐水徽撇清了关系。他这一系列行为实在可疑,于皖总怀疑背后可能牵涉到什么。 然而就陶玉笛这般决绝的态度和林祈安话里传递的信息看来,哪怕涉及惊天秘密,他们师兄弟三人也是被蒙在鼓里。 也不知如今去哪里才能寻得陶玉笛的下落。 愁眉莫展之际,于皖听到几声敲门声。 思绪被打断,于皖叹了口气,说了声“稍等”,起身开门。苏仟眠站在门外,手里端着碗冒热气的汤,喊他:“师父。” “什么事?”于皖问道。 苏仟眠道:“我煮了雪梨汤,师父要不要喝一点?我昨晚听你嗓子有些哑。” 于皖只在最初几日觉得讲课有些累嗓子,至于哑没哑,他自己都没听出来。于皖正要拒绝,偏偏嗓子不争气,话还没说出口,先咳了两声。 苏仟眠笑了,把雪梨汤递至于皖唇边,道:“师父同我客气什么?” 于皖微微后退一步,只得伸手接下,“你费心了,多谢。” 见于皖收下,苏仟眠十分开心,朝他一笑,叮嘱道:“有些烫,放会再喝。” “哦,好。” 见苏仟眠依旧站在身前,于皖问道:“还有什么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师父是明日下午去授课?” 于皖应下一声,道:“怎么了?” 苏仟眠还是笑,他道:“没什么,我就是确认一下。” 看向苏仟眠离去的背影,于皖无奈地摇头。昨夜回来同苏仟眠说过什么话,他记得十分清楚。可手里的雪梨汤和苏仟眠的举动让于皖不禁生出股怀疑,那些话竟一点也不管用吗? 第二日下午,于皖把经文讲解完,留了些时辰让这群弟子自己按照经文所述炼气。他已经对着书念经有一段时日,总不能让他们左耳进右耳出,一点不运用。 却未曾想到,那个已经结丹的林雨飘,因一时灵气紊乱而昏了过去。 学堂里弟子乱哄哄吵作一团。于皖勉强挤进人群中央,赶忙吩咐其他弟子先行离开,同时安排两个人去告知林祈安。他自己则握住林雨飘的手腕,帮她平息。 想来是由于林雨飘此前筑基时炼气的方式与于皖所授的经文中存在不同,才会导致体内灵气紊乱,金丹一并受到影响。但也正因她结了丹,在于皖的引导下,她体内的灵气缓缓归于稳定,一缕缕回归金丹中。 林雨飘缓缓睁开眼,对于于皖搭在手腕上的双指有些不解。感受到于皖正在注入灵力,她猛地反应过来,道:“是我不好。” 于皖摇摇头,帮她彻底平复下来后又稳定运转一会,确认无恙才收回手。他刚想开口,余光中却发现苏仟眠不知何时来到学堂,站在门前,满脸不悦。 于皖眼皮一跳。虽然他已经预料到苏仟眠今日下午会来,但眼下实在分不出心思。 林雨飘比于皖想的要镇静许多。于皖缓了神色,柔声道:“我该提早嘱咐你的,没事吧?” 林雨飘忙道:“前辈别这样说,怪我一时逞能。” 于皖还要开口,却神色一僵。他照常说道:“尝试新办法没错,只是以后千万要注意,不可自己独处时这样冒险,若是损坏根基,就得不偿失了。” “我知道了。”林雨飘应道。 “没事就好,记得去药堂再让叶师姐给你检查一下,掌门那边我会同他说。认得药堂的路么?”于皖的语速有些快。 好在林雨飘没察觉什么,她点头说认识,向于皖道谢。 苏仟眠冷眼看着于皖送林雨飘到门前,听于皖对林雨飘说:“你自己回去小心一些。” 苏仟眠的脸色更冷了,好在于皖送走林雨飘,就转过头同他说话,“仟眠,先进来坐。” 于皖说罢,也没等他,而是直直走进学堂内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捂住唇狠狠咳了几声。这几声咳嗽声一并将苏仟眠心中其他愁绪都排解在外,一时间只剩担忧。他快步走到于皖身旁,问道:“师父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嗓子有点不舒服。”于皖的喉咙好像被刀划过,声音十分沙哑,“你怎么来了?” “我来等你回去。”苏仟眠说着,把几枝桂花递到于皖眼前,“来的路上顺便采的,送给师父。” 于皖却并不伸手接,而是笑道:“我说怎么一股桂花香。你先拿着罢,我待会还要拿书。” 苏仟眠收回手,不解道:“待会?” “祈安还没来,等他一会。”于皖说罢,又用手背抵在唇边,咳了几声。苏仟眠压下心间的忧愁,看他一眼,才发觉于皖的脸色格外苍白。 他眯起眼,没说话,因为林祈安已经到了。 “师兄,发生什么了?林雨飘呢?”林祈安走进来,颇为急切地问道。 “林雨飘一时灵气紊乱,我帮她平复后便让她回去了,没什么。”于皖站起身,一手撑住桌沿。 林祈安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嗓子怎么了,这样哑?” “大概是用嗓过度,休息两日就好。”于皖笑了笑,苏仟眠却即刻接话道:“我看未必。” 苏仟眠没有理会林祈安和于皖投来的目光,而是盯着于皖那躲在广袖里的右手,沉下声音,道:“若真是嗓子的问题,师父能否把手展开,给我和掌门看看?” 面对药堂里的一屋子人,于皖叹了口气。 李子韫拉着李桓山的衣摆不知所措,而林祈安和苏仟眠则像左右护法一样站在他身旁两侧,对面坐的叶汐佳正在为他把脉。 于皖的灵力太过微弱,为了帮林雨飘平复,一时强行打通灵脉,以便多运转些灵力。方才他说话不由自主地加速,以及急急送走林雨飘,皆是感受到体内异样,怕吓到她。 而他没敢接苏仟眠递来的桂花,自然是因手心的血迹。于皖本打算晚些时候独自来找叶汐佳,免得惊动人,不想被苏仟眠识破伪装,没瞒住就算了,还闹得人尽皆知。 “于皖。”叶汐佳收回手,直直看向他,话里带着一丝严厉,“你应该清楚自己灵脉什么情况,怎么乱来?” 苏仟眠:“师父怎么样了?” 林祈安:“很严重吗?” 他二人齐齐开口,惹得叶汐佳颇为惊奇。她摇头道:“不算太严重,养些时日就好。”说罢,她站起身,给于皖配药去了。 于皖回头看向一脸关心的两个人,安抚道:“我都说了没事吧。” “那只能说明你这次运气好,强行打通堵塞的灵脉,搞不好命都能丢掉。”叶汐佳的声音传来,又喊了一声李子韫,“子韫,你先回家去。” 今日人多,又个个面色严肃,李子韫自是一句话不敢说,十分沉寂。总算等到叶汐佳的应允,他行了礼便跑。 于皖没答话,倒是李桓山看向李子韫离去的身影,开口道:“于皖,下不为例。” 于皖方才已经将事情简略地述说一番。听到李桓山的话,他轻轻点头,道:“放心吧师兄,我有分寸。” “还有一件事……估计要麻烦在场的诸位。”于皖抬头环顾一圈,轻声道。 “什么事?”林祈安问道。 “我既然无碍,今日发生这些,就别让那群小弟子知道了。”于皖说罢,轻轻一笑,“我好不容易才在他们面前立了几天威信,勉强管的住。若是被他们知道我连平复个灵气都能受伤,实在有些丢人。” 林祈安微微点头,没有说话。李桓山见他似是在思索什么,便应下来:“这你放心。” “那就多谢了。”于皖笑道。 “你同我们客气什么?”林祈安深深叹了口气,走到于皖和李桓山中间坐下,道:“今日之事或许是个提醒。我可以去找林雨飘谈谈,让她早些定下来主修哪一道。但未结丹前,灵力紊乱是常事。” 于皖道:“未结丹前灵力微弱,我应付的过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林祈安沉声道,“师兄,你不准再冒险。” 于皖看着他的满脸忧愁,心下一沉,没说话。他心理我响起一个声音,若是我当年没犯错…… 鼻尖的苦药味从未淡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药堂待久了,于皖觉得心头全是道不清的苦涩。无法帮林祈安分忧,让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 李桓山沉思片刻,道:“近二十个弟子,只让于皖一人照看,恐怕也会有顾不过来的情况。还是得找个人帮忙分担。” 于皖看向李桓山,苦笑道:“找谁呢?” 除去一个宋暮,庐水徽剩的几个人眼下都在药堂聚齐了。 一时间屋内陷入沉寂,他们三人皆是闷声坐着不说话。倒是叶汐佳拎着一大包药走过来,随意地放下,打破沉默:“于皖,你那徒弟站在外面干什么?” 他们齐齐看过去,才发现苏仟眠不知何时已经走出去,侧身靠于门框,抱臂望向院子里,手里还捏着几枝桂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心软 在这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苏仟眠的心情可谓是走了个九曲十八弯。 他本来计划得很好,去采几枝桂花送给于皖,顺便接他回去,不想看到于皖为林雨飘平复灵气,更是对她颇为关心。 苏仟眠知道于皖这是尽职尽责,压住心间泛起的酸意,并不多说什么,直至于皖向他和林祈安隐瞒伤情。 苏仟眠其实能理解于皖的做法,可回想起来只觉后怕。他受过许多伤,刀尖剑刃无数次刺向过胸口,却都不及今日见到于皖手心的血迹时,那样惊恐和慌张。 冷静下来后,他心间又生出股怒火:你让我要爱惜自己,可你明明自己都做不到。 再至方才,于皖让今日在场的众人帮他瞒住伤势。苏仟眠清楚得很,什么威信,于皖只不过怕被那弟子知道了会心有负担而已。他不禁想道,于皖对这教了不到一个月的普通弟子都能这样照顾,甚至不惜危及性命。那他呢? 直至今日之前,苏仟眠都觉得自己同那些听讲经文的弟子是不同的。他们只能恭恭敬敬喊于皖前辈,远远地听于皖授课。而他不一样,他是于皖唯一的徒弟,名正言顺地和于皖住在一个院子里,可以无所忌惮地走在于皖身旁,生病了也会得到于皖的关心。 何况他之前还和于皖在山里独处了两年,苏仟眠自认这段经历是谁都比不上的。 然而今日看来,或许他比起那些弟子,仅有的优势就是早认识于皖几个月。 于皖对他的好,只是于皖处事的一贯态度,而非他对于皖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 苏仟眠满心失落,默默走出去想静一静,却又在看到于皖同师兄弟说话谈天,更为失落了。 若是要论起李桓山和林祈安,他更是什么都比不上的。他们是和于皖一同长大的师兄弟,知晓于皖的过往。而他呢,他好像一个外人,融不进去,也什么话都插不上。 屋内说话的声音停下来,苏仟眠以为要走,扭过头却发现四双眼睛皆是直直盯向自己。苏仟眠来不及去看于皖,而是小心问道:“怎,怎么了?” “进来说话。”于皖伸手朝他示意。 苏仟眠一脸茫然地走进屋,坐在他们留好的位置上。 林祈安和李桓山的意思是,今后若于皖再安排弟子炼气,让苏仟眠在旁边照拂一二。 “仟眠怎么想?”听完这个办法,于皖扭头去问苏仟眠。 苏仟眠同样看向于皖,看到他依旧苍白的脸,满腹心疼。他虽已在心中做下决意,嘴上却说:“我听师父的。” 于皖摇摇头,道:“这事我做不了主,由你自己作决断。” 苏仟眠心里巴不得时时陪在于皖身边。叶汐佳方才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同样不希望于皖再陷入任何危险的境地。 同时他也清楚得很,自己跟于皖回来,虽然没人明说,但哪个门派都没有养闲人的道理。 苏仟眠抬起头,同坐于对面的林祈安道:“只要能帮到师父,没什么事我不能答应。” 林祈安听罢这话,却微微皱起了眉。这位掌门虽戏称自己已经长白发,实则不然。他生得眉清目秀,平日里待人也十分随和。可此刻他看向苏仟眠的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半信半疑。 苏仟眠心下一紧,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太过明显,被看出端倪。但林祈安做出决定,道:“那就先这样定下。” 于皖既然交由苏仟眠自行斟酌,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他微微垂着头,道:“仟眠,你先回去吧,我和师兄他们再说几句话。” 苏仟眠站起身应好,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却看不透于皖在想什么。 “师兄还要说什么?”待苏仟眠走后,林祈安问道。 于皖伸手摩挲起那枚白玉扳指,柔声道:“五年前招的那批弟子,是谁教他们炼气筑基的?” “那时候师父还没走。”林祈安答道。 “所以是师父教的。”于皖点了点头,手间动作停下来,十指交叠,继续道,“我回来的决定晚于今年的招徒。若是我不回来,谁来教这些弟子炼气呢?庐水徽一直都没有招散修,这是不是说明,其实讲解经文的差事,并不是非我不可?” 林祈安与李桓山对视一眼,知道于皖已经识破他们的心思。 于皖的信送回庐水徽后,林祈安当即找李桓山商议一番。 彼时庐水徽基本结束收徒,原本林祈安和李桓山打算由他二人轮流教这些弟子炼气,忙过这段时日。可考虑到于皖即日就要回来,更是考虑到他的心性,便让他顶上这个位子。 那时林祈安问过李桓山:“讲解经文对修为并无过高要求,他担得起。可我还是怕,万一他不答应呢?” 李桓山道:“他就算不答应,也是对自己的怀疑。你用这点劝他,他会应下来的。” “倘若什么都不让他做,他只会更不安。” 屋内沉默下来。于皖交扣的指尖不自觉用力,在手背上留下不规则的红印。最后他也只一字一句道:“师兄,祈安,谢谢你们还愿意相信我。” “你到底同我们客气什么?”李桓山叹口气,扭过头,对于皖的目光避而不见。 于皖轻轻一笑,突然又咳了几声,林祈安忙伸手去拍他的背。叶汐佳见状,总算忍不住,把医书重重一放,“行了,于皖,你若是真谢他们两个,现在就该回去喝药。” 于皖哑着嗓子,道:“好。” 他站起身,拎起叶汐佳方才放下的药,不免震惊,“这么多?” “一天两副,喝完我再给你看看。”叶汐佳道。 于皖面露苦色,多年前苦涩的记忆复苏而来,他小声问道:“熬药的时候可以放糖吗?” 叶汐佳和善一笑,道:“如果你想多喝几个月,可以试试。” 从药堂出来,天早黑了。于皖拎着药,一个人慢慢走回去。进到院子里的时候,暖光落满在肩头。 屋檐下的灯依靠灵力驱使,眼下还是亮的,说明院子里方才有人。而院里只住两个人,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杰作。于皖没往身后看,直直走到门前,正要开门,发现门缝里别了几枝桂花。 浓黄的桂花间还夹杂几片绿叶。于皖深深吸口气,本着不愿暴殇天物的想法,将桂花轻轻取下,而后打开门。 他随意地将药放在桌上,想到叶汐佳说的不能放糖,有些头疼该怎么把这些药喝完,甚至带着些抵触,久久地不愿起身去熬药。 桂花香格外浓郁,于皖看了一眼,取出纸笔,还没写几个字,就听到敲门声。 来者自然是苏仟眠。他得到应允进屋,当即被桌上的药吸引了注意,不由得咋舌,“这些药,都是师父要喝的?” 于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脸绝望地点头,道:“你来得正好。” “师父在写什么?”苏仟眠见他又低下头去,“若是忙的话,我帮你熬药?” “不用。我只是整理下个月授课的安排,画圈的日子你来就好。”于皖说罢,一边抄写一边问道,“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 苏仟眠无非是不放心,想来看一眼。他本想开口说没什么,话到嘴边忽而反应过来,道:“师父,我从来没有帮人平复过灵气。” 引气入体,将灵气炼化为灵力,苏仟眠已经记不清这些他是如何学会的。他能记得的是,自己好像从未遇到过灵气紊乱的情况。 于皖对此倒是见怪不怪,道:“无事,我待会教你。” 苏仟眠应好,又道:“师父别推脱了。天色这么晚了,我现在去给你熬药,也能节省些时间,你得早些休息。” 他这么说着,已经伸手去取了包药。于皖停下笔,见拦不住他,只能道:“那就麻烦你了。” 待于皖整理完,又等了一会,苏仟眠还是没回来。他心中生出些许疑惑,起身没走两步,就见苏仟眠端了两个碗,迎面而来。 一碗是药,一碗是雪梨汤。 苏仟眠解释道:“我闻着药苦,就顺便煮了些梨汤,师父怎么来了?” 于皖接过他递来的药汤,道:“见你太久没回来,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苏仟眠弯起眼,笑着问道。 于皖不知该怎么说。他心中盘算着,既然提点不管用,那若是对苏仟眠的态度冷淡些,或许也能让他早早断了无关的念想。可想到苏仟眠所做的种种,于皖又觉得这么做太过残忍。心中的两个想法不断拉扯,最后他只道:“担心失火。” “不会的。”苏仟眠道,“师父若是忙的话,我可以每天来帮你熬药。” “多谢,但我不能再浪费你的时间。”于皖话里带着歉意。 见他似是情绪不佳,苏仟眠也不再多说什么,跟于皖重新走回屋里。于皖靠在桌边,尽管他心里有千百个不情愿,但不想在苏仟眠面前表露分毫,面不改色地将黑褐的药一饮而尽。 接过苏仟眠递来的梨汤,于皖喝了几口才舒缓神色,道:“平复灵气这事,并不算难。” 他说着,伸出手腕,继续道:“所谓平复灵气,便是你运转灵力,注入旁人体内,顺着他的经脉游走,以你的力引导他的气,若是已结丹之人,则引他灵气回金丹中。师姐开的药刚好是修复灵脉的,你现在就可以试试往我体内注入灵力。” 于皖声音里夹杂几分沙哑。他另一手还端着梨汤,模样十分随意,却又带了股说不上的疲惫。 苏仟眠一直后悔。若是他能早来一步,就不用于皖孤身应对学堂里慌乱的场景,更不会受伤。他伸出手,并起双指搭在于皖的手腕上,这样的触碰都让苏仟眠心间发紧。 他闭上眼,按于皖所说,汇集灵力于指尖,让灵力一点点流入于皖体内。于皖和他提过灵脉的事,那时他说得轻松,苏仟眠也不以为意。随着灵力往深处流入,他才发现,是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那干枯的,堵塞的灵脉,宛如一条条被烈日暴晒后而干涸的河床,遍及在于皖体内,顺着灵力的指引,呈现在苏仟眠的眼前。苏仟眠原本就小心谨慎怕伤到于皖,眼下则是彻底无法继续下去。 一副画面撕开他此刻黑暗的视野。那是在荒山里,在暗无天日的法阵里,于皖跪坐于其间,眼睁睁地感受着自身灵脉一点点枯竭,却无能为力。 苏仟眠不自觉地握紧于皖的手腕。 于皖察觉到他的异常,出声道:“怎么停下来了?” 苏仟眠睁开眼,于皖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前,仰头喝下最后一口梨汤。 “疼吗?”苏仟眠问道。 “疼。”于皖举起手,无奈道:“你握得有点太紧了。” 苏仟眠本意自然不是问这个,但他也不愿让于皖回忆起过往种种。苏仟眠恋恋不舍地撒开手,道:“我的意思是,你今日……强行打通灵脉的时候,疼不疼?” 于皖一边揉手腕一边轻轻摇头,“事发突然,哪里来得及想这些。” 苏仟眠看见他手腕一圈红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他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什么,只在心中默默问:那你想过后果吗? 你没有。 所以你肯定也没有想过我。 这一绝望的想法毫无征兆地冒出来,逼得苏仟眠浑身发抖。于皖见状,安抚道:“是我的灵脉吓到你了?” 苏仟眠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依旧沉默,于皖便继续道:“师姐不是说了,养一段时日就好。至于堵塞的地方,慢慢来,总会恢复的。” “不会有下次了,我不会再让你这样冒险。”苏仟眠总算开口,声音虽然轻,却十分坚定。他抬起头,眼圈发红。 于皖深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而是背过身去,走到书柜前。他取出一本书,连带着方才抄写下来的那张纸叠好,一并交到苏仟眠手里,道:“这本书里详细写了如何帮人平复灵气的方法,你回去先看看。授课安排我一并夹在书里了,注意下日子就好。” 苏仟眠伸手接过,道:“知道了。”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梨汤清甜滋味还萦绕在口间,是在提醒于皖,苏仟眠今日所做的种种。于皖到底于心不忍,伸手去揉了下苏仟眠的发顶。 苏仟眠抬起头,双眸总算不再死气沉沉,多了几丝光彩。于皖收回手,道:“回去睡吧,平复灵气这事,我过几日找个空闲再教你。” 他确实想对苏仟眠冷淡一些,可今晚还是允许心软占去上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秋雨 “今日又摘桂花了?” 结束这日的课程,于皖走出学堂,见苏仟眠双手背在身后,又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问出这么一句。 尽管于皖已经告诉苏仟眠,授课并不需他日日都到,但苏仟眠声称于皖内伤未愈,放不下心。故而这一个月来,每逢于皖授课他都要跟着,还会捎带几枝花。偶尔是月季,大多是桂花,对此苏仟眠抱怨称,桂花最多,不容易被摘秃。 他手间握着花,就这样站在屋外一两个时辰一点不见着急,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 “不是。”苏仟眠摇头,“师父都开口了,我哪敢继续摘。” 于皖叮嘱他好几次,好好的花随它开随它败,反倒是摘下来过不了几天就会枯萎,着实浪费。 苏仟眠说着,双手递来一大袋桂花糕到于皖面前,“这是师父上次给我买的。店里说桂花快过季了,我就都买回来送你。” 因为喝药的缘故,于皖也去买了些糕点,算是用作每日缓解苦涩。而眼下于皖看向那袋估计吃到明年春天都吃不完的桂花糕,一句感谢噎住在嗓子里愣是说不出来。 他道:“我昨日去找师姐,伤好的差不多了,药可以一并停了。你买这么多,吃不完不是要浪费?” 苏仟眠眨了下眼,心中飞快地思索如何说才能让于皖收下。他此前有说过要继续给于皖送梨汤,被于皖礼貌拒绝。 学堂里的人早就散的差不多了,林雨飘在此时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上次事情发生后,林祈安确实找她认真谈过,而林雨飘则一脸犯难地请求掌门再多宽限些时日,并保证不再会扰乱于皖授课,林祈安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随她而去。 她确实再没出过岔子,还时常一个人离开,于皖对此习以为常。他颔首朝林雨飘点头示意,林雨飘也朝他笑,扭头看向苏仟眠。 她一言不发,歪头打量苏仟眠几眼,抬步离去。苏仟眠眯起眼,脸色突然冷下来。他把桂花糕猛地往于皖怀里一塞,道:“师父先走,我去看看。” “仟眠?”于皖见拦不住他,只来得及嘱咐一句:“不准动手。” 苏仟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于皖知道苏仟眠一向警惕心重,可他今日这反应实在异常。若说他是因为上次的事去找林雨飘麻烦,于皖实在不认为苏仟眠会无理到这个程度。抱起怀里的桂花糕,于皖刚想跟上去,伴随着天边一声雷,雨滴落在脸上。 雨几乎是在一瞬间瓢泼而下。于皖无奈,只得先折返回学堂内。绵密的雨滴让眼前物事变得模糊,于皖百无聊赖地拎起那一袋桂花糕,心道,早走一步,就该变成桂花粥了。 这家桂花糕香气浓郁,入口即化,又不会甜得腻人,在庐州街上颇负盛名。上次于皖近午时去买,前面还排了几个人。苏仟眠买回这么多糕点,估计一大早就要去等。 只是于皖向来喜欢甜一些的糕点,故而这桂花糕对他来说,少了那么几分吸引力。 于皖盘算着,苏仟眠回来总要路过于此,不如就在这等他,也能等雨势减缓。他等了近半柱香的时间苏仟眠才回来。苏仟眠自是没带伞,被雨淋个湿透,急匆匆地路过学堂时往内撇一眼,于皖坐在屋里,与他对上视线。 苏仟眠意识到他在等自己,忙不迭地进屋。 于皖注视着苏仟眠,刚想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施个结界免得这样狼狈,对上他那在昏暗学堂里格外明亮的眼眸时,一时间责备和关心的话都说不出来。 学堂里很快暗下去,门前黯淡的光只能给苏仟眠留出个大致的影。于皖随意地撑起手托腮,待苏仟眠把头发和衣服都借灵力烘干些许,才不急不慢地问:“你去追到什么没有?” 苏仟眠离开后,不出片刻便追上林雨飘。他持剑抵在她身前,冷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秦忆云。”面向剑尖,她声音有些发颤,说出真名。 苏仟眠满腔疑惑,眉头拧在一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师父让我来的。”秦忆云十分老实地答道。 “她让你来做什么?”苏仟眠更加不解。 秦忆云扯出个笑来,指了指他的剑,道:“要不你先把剑先收了,怪渗人的。” 苏仟眠不为所动,冷着脸道:“不说便罢。” 见他转身就要走,秦忆云忙道:“师父派我来,是让我帮忙盯着点,怕你遭遇不测。” 苏仟眠停下脚步,像是听到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大笑出声。他仰头而笑,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愿,道:“遭遇不测?你们一个个巴不得我现在就去死。哪怕我说过永远不会回去,还要派人来监视我。” “就这样怕我夺了那位子?” 他收起剑,直直离开,不顾秦忆云在身后气得说你辜负好人心,说你不知道我花多大功夫,易容缩骨才混进来,你以为我想来的话。 听到这话,苏仟眠停下了步子,一步步走回来。想到曾经关于他的传闻,想到师父说的话,秦忆云不免害怕,步步后退,“你,你干什么?” “既然你也不想来,不如明日就找个借口离开。”苏仟眠背起手,弯下腰。乌云翻滚,天边传来轰隆的雷声。他原本俊朗的容貌却在此刻如天色一样晦暗,一双墨瞳里半分光亮也没有,像是对猎物吐信子的蛇,“还有,以后离于皖远一点。上次的事,我不管你有意还是无意,也不管你对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再有下次,哪怕你师父来,也救不了你。” 面对于皖的问题,苏仟眠只是低下头束发,选择撒谎:“我没追上她,但是我能感觉到她……有同类的气息。” “你的意思是?”于皖没说下去,看他一眼。 “嗯。”苏仟眠应下一声,“师父没怀疑过么?她一个已经结丹的人,好端端的怎么就会灵气紊乱昏过去?” 于皖道:“实话说来,没有。这世间的人天资不同,我只当她在这方面有些薄弱。何况修道之路漫长,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苏仟眠沉默片刻,才道:“世人未必有师父这般好心。所以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能离她远一些,若她同你说起什么,也不要轻信。” “我会注意。”听到苏仟眠坚定的语气,于皖不想他多心,答应下来。而看向苏仟眠身上半干半潮的衣物,于皖又不免提醒一句:“待会回去记得换身干衣服。” 苏仟眠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可他今日不知什么缘故,一根发带总系不好,过了会还满脸可怜地望向于皖,“师父能不能帮帮我,我把手给缠住了。” 于皖没回答,就这样同苏仟眠对视。这一个月来,他在同苏仟眠的相处中,发现了后者此前未被察觉的聪明之处。苏仟眠稍微显露什么就拿师徒作借口,加之他不曾提过什么越界的要求,这一借口百试百灵。 他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正如他的表现那般,对于皖有着过分的亲近和关心。反倒是于皖一味地拒绝,显得心虚。 正如此时,学堂中仅他二人。苏仟眠双手被缚,找自家师父帮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于皖最终先败下阵来,道:“那你靠过来一点。” 苏仟眠起身蹲在于皖身前。于皖懒得再点烛,低下头,借着些许的光亮,去解他头顶那缠的乱七八糟的发带。 他身上裹挟的又是苏仟眠熟悉的清淡茶香。苏仟眠被他圈在怀里,指尖无意相触,仿佛此刻天地间唯他二人。 屋外的雨声连绵不绝。于皖一声“好了”在头顶响起,苏仟眠抬头时刚好被于皖的广袖从脸边滑过,蹭得他心痒想笑。 于是他笑着抬头,对于皖道:“多谢师父。” 于皖答应一声,视线落在门外,道:“这雨一时半怕是停不了,先走吧。” “师父有伞吗?” “学堂里有几把伞,是祈安特意备下应急的,我去找找。” 苏仟眠随他起身去拿伞,指尖荧火飞舞照亮。于皖弯腰在角落翻找了一会,才扭头道:“只剩一把了。” 苏仟眠在一旁,感谢于此刻不甚明亮的天色,掩盖住脸上的笑。他心道:一把正好。 于皖拿起伞走向学堂门口,对站在原地的苏仟眠道:“我来撑伞,你去拿桂花糕。” 苏仟眠应下一声,顺手拿了桂花糕,还问道:“师父累不累?要不我打伞?” “倒也没什么累的。”于皖道。 走到伞下才发现这伞足够大,容纳两人绰绰有余,苏仟眠心里有些失落,双手紧紧抱住那一包桂花糕,跟于皖一起走进这场雨。 “快到冬天了。”于皖感叹一句,又继续道,“月底我要去趟玄天阁,你留在庐州。” “玄天阁?是不是那个排在首位的门派?”苏仟眠回忆道,又立马反应过来,“不对,师父,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去?” 于皖笑了,道:“你说得不错,玄天阁作为当今仙门之首已经许多年。我是去递交今年的招徒名单,你去做什么?” 苏仟眠闷闷道:“我陪你一起去。徒弟跟着师父,不是天经地义?” 又来了,于皖心中只有这三个字。他道:“听师父的话也是天经地义。何况你身份特殊,不便前去。” 苏仟眠话里带着不悦,低声道:“我能藏好。” “不行就是不行。”于皖算是彻底切断他的念想。 此时已是秋末,雨水带来刻骨的寒意。一阵风吹过,苏仟眠衣服半干,竟冷得打了个哆嗦。见他这幅模样,于皖叹气道:“你惧寒应该同寒毒有关,还是得找法子解开才行。只是行医这一方面,我实在不认识什么人。” 苏仟眠没回答。伴着雨水滴在油纸伞上的声音,于皖偏头望向他早已褪去青涩而愈发成熟的脸庞,道:“仟眠刚好可以趁我不在的这几日,多为自己想想。” 他这话说得中肯,分明是年长者的教诲。苏仟眠低声应是,不愿多说一个字。 回到院内,于皖先把苏仟眠送回去。他猜得出苏仟眠这一路沉默外表下的心思,离别时道:“说过不惹麻烦的,你最好别想着偷偷跟去。” “会怎样?”笃定于皖不会对自己做出什么,苏仟眠语气里带了些不屑,更多的还是不满。 于皖已经把他送到了门前,轻轻推下他的肩,将伞弯至屋檐下,示意他进屋。苏仟眠低头两步进了屋里,又转身看于皖,等待他的回答。 他那倔强又强行压抑失落的目光让于皖有些无措。于皖转过身去,避开苏仟眠的神情,缓缓开口道:“今后你若是再故意把自己手指缠住,我便不帮你解开。” 苏仟眠满不服气地小声说了句:“不去就不去。师父!桂花糕!” 于皖脚步一滞,算盘没打成,他只得在苏仟眠炽热的目光下回头去拿桂花糕。 去玄天阁之前,于皖又一次来到街上的茶馆,被小二直接引到楼上。 “这事过去太久,当年许多人因此都离开了庐州,实在问不出什么。”方泽满脸愧疚,试探着问道,“公子对此有所怀疑?” “也许是我多心。”于皖无奈一笑。 “公子是修道之人,自然比我们更懂这些妖兽鬼怪的。且不说令尊令堂都是良善之人,平白受了冤屈,换做谁都要追究到底。”方泽劝慰着,见于皖已经起身,道:“不多坐会?” “不了,门派里还有事。”于皖笑道。以方泽的力量能查探什么已经不易,于皖同他道谢:“此事多谢方叔。换作我,连如何打探都不知道。还望方叔不要把此事同旁人提起。” “放心。”方泽送他出门,“公子既然喊我一声叔,今后若是有我能帮得上的,直说就好。” “好。”于皖感激一笑,“方叔留步,不必再送。” 方泽点了点头。于皖离去的背影早就无法对上他记忆里的那个少爷,一时间心头万千情绪,最后只化为一句:“公子保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名册 人魔两界以八百八十八重山相隔,既是分界,也是阵法,山体稍有异动便会导致法阵破裂。此处虽动荡,但灵气也十分充沛,自古引来不少修士修行。玄天阁便建在人界内最高的子天山上。 玄天阁的山门易进难出,弟子出门必须持有由桃木特制的令牌,而这令牌又只有被长老收下的亲传弟子才能获得。至于那些刚招进来还在练气筑基的寻常弟子,只能等每月山门开放的两日下山。 于皖御剑好几个时辰才到玄天阁。他先在山脚下的客栈里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前往,刚好赶上山门大开。看守山门的修士是两个青年,其中一个认出他非寻常百姓,也未穿玄天阁的弟子服,拦下他,道:“不知道长从何而来?” “庐水徽,于皖。”于皖道,“此次前来,是奉本派掌门之命。” 于皖说罢,将临走前林祈安给他的掌门令牌拿出来。那修士接过去认真打量一番,将令牌还给他的同时,还问了句要不要喊人带路,于皖摇头道,不必劳烦。 玄天阁山门后的石阶一路通向主峰子天峰,和他少时来的那次没有差别。于皖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的议论声:“真是他?当年他入赘没成,恼羞成怒还生出心魔伤人,如今怎么又回来了?” “你小声些,别被人听到了。” 这会有弟子陆陆续续下山,而上山的只有他一人,那两名修士议论的是谁则不必说。于皖的内心毫无波动,抬头看向云雾缭绕如同仙境的山顶,心中感叹,朝那一步步走去。 苏仟眠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敢离开庐水徽,一来不识路,二来怕去了便是不听话,惹于皖不高兴。 苏仟眠一直都知道于皖有所隐瞒,比如他曾经到底经历过什么,比如他在山里待得好好的却突然要回门派。他对于皖坦诚相待,虽不强求于皖同样对待自己,还是按捺不住地想窥探到更多一些。 之前为了给于皖多摘些花,苏仟眠走遍整个庐水徽,也依稀记得林祈安的院落里种下几棵梅树,借着这一印象摸索而去。 回庐水徽这些时日,苏仟眠只往返于院落和学堂间。他一向不喜去人多的地方,也不擅于主动开口同人交流。脑里正浮现出于皖同旁人谈笑风生的场景,苏仟眠一抬头,就看到屋内的李桓山。 他只当是走错路,想也没想就转身,没走几步,却直直撞上回来的林祈安。 “掌门。”苏仟眠停下来,喊他一声。 林祈安对于他的到来也有些惊奇,道:“你找我?” “想问点事。”苏仟眠答道。 林祈安“哦”了一声,道:“那你先进屋等一会,我和大师兄有事要谈。” 苏仟眠进屋,并不落座,而是直直站在一旁。林祈安在院里同李桓山说什么,他听不清,眼睛往下一瞥,不免看到李桓山手背上的疤。 回来那日,苏仟眠也不知走到哪,就见对面两个人走来。他下意识地换了条路打算避开,却不想离去时听到句:“那个于皖竟然还敢回来。” 苏仟眠心下一沉。 他曾经听于皖说起过年少在此喝酒打闹的日子。依照于皖的描述,苏仟眠觉得这地方对他来说,定是意义非凡,不曾多嘴问过他回来的原因。 苏仟眠满腹疑惑,正欲跟上去,那两人停了下来,一人道:“岂止啊,我可听说他还带个徒弟回来。” “徒弟?他这样的人还能收徒弟?他教什么?教怎么当王八,在山里缩一辈子吗?哈哈哈。” 这人笑了会,又继续道:“他这王八功倒也不行啊,这才缩了几年……” 虞城正大笑间,脸上重重挨下一拳。他吐出口血沫,骂了一句,看向突然闪出的人,“你谁啊?上来就打人?” 苏仟眠一言不发,冷眼拔出剑,剑鞘随手丢到一边。 虞城身旁的师弟阮峰伸手拉他,小声道:“师兄,我从没见过他。看他这生气的样子……别是于皖的徒弟吧?” 虞城冷笑一声,同样拔出剑,道:“于皖的徒弟?好啊,我倒要看看,这个于皖能教出什么徒弟。” 苏仟眠举起剑,飞身刺向他。 真正交手,虞城才发现自己的大意。苏仟眠的剑法也好,修为也罢,皆是将他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怕是比李桓山还要高出许多。 苏仟眠早已红了眼,正在想如何给他留个教训时,手下动作突然被人制止。 苏仟眠抬头看一眼,而虞城则大声喊道:“师父!” 阮峰一时间见二人打得不可开交,更是见苏仟眠对虞城步步紧逼,悄悄溜走去找来李桓山。李桓山没给虞城半分眼神,对苏仟眠道:“先停一下。” 左手剑? 苏仟眠皱眉,也只迟疑这一瞬。他心中已经飞速盘算道,这人说的这些话,难免没有他师父的教唆。想到这里,苏仟眠剑锋一转,直直攻向李桓山。 “坐。”林祈安的声音传来,苏仟眠回过神,在位子上坐下。 “喝得惯浓茶吗?”林祈安走到一旁,端出茶壶,问了这么一句。 “都行。”苏仟眠茫然地应答,起身接过林祈安递来的茶杯,“我找您有些事。” “我知道,不然也不会在这等这么长时间。”林祈安说罢,坐在案几另一边,“说说吧,估计是关于二师兄的。” 苏仟眠皱眉咽下这一口极苦的浓茶,说道:“师父他……” 那夜他接住醉酒的于皖时,分明听见于皖喊一声爹娘。苏仟眠没怎么听过于皖提及双亲,对于皖鲜少的了解也只是他说过的那些——幼时家中曾遭遇变故,后来因嫉妒伤了李桓山而被关在山中,第一次下山遇到自己,并在山里共同度过两年。 真要开口时,他不知如何说起。林祈安低头轻呷一口茶,并不催促,等他自己说下去。 “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事。”话刚说出口,苏仟眠便觉满心羞愧。背后打听实在不算光彩之事,可他总想着,若是能多知道一些关于于皖的事,兴许能更好地保护他,也能更好地投其所好,讨他欢心。 林祈安并不回答,反问他:“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我要保护他。”苏仟眠直视林祈安,想也不想地回答。 “只是为了这个么?”林祈安继续问道,一双眼直直盯着他。 当然不止,苏仟眠心道。可他哪敢把自己心中对于皖的感情说予林祈安。苏仟眠道:“师父待我的好我都记着,也想要报答他。可我对他了解甚微,总怕会因无知而冲撞到他。” 林祈安沉默不语,是在思考他话里的真实性。苏仟眠虽隐瞒了心中部分私欲,但说的话也确实是心中所想,故而面对林祈安审视一般的眼神,没什么心虚。林祈安深深看他一眼,才道:“你都知道多少?” 苏仟眠怕被察觉出端倪,因此对于皖的喜好闭口不提,只道:“我知道他因心魔伤人,被关十八年。这其间有没有隐情?” 即便于皖已经亲口承认,可苏仟眠还是不愿相信。 别说苏仟眠,就是亲眼目睹一切的林祈安,也是不信的。他去找过于皖,去问过同样的话,问他是不是被趁乱而入的魔族人利用,是不是因为魔息侵入才被诱引出心魔,是不是有隐情。 而那时于皖的回答,林祈安至今也没忘。他忘不了于皖那双因心魔而变为血红的双眼,忘不了于皖上扬嘴角,带着满脸血迹朝他一笑。 他说:“祈安,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林祈安深吸一口气,道:“我不过是个旁观者,不知其中详情。” 苏仟眠垂下头,问道:“那,师父他为何会生出心魔?” 林祈安看他一眼,苏仟眠似乎真的对于皖的过往一无所知。 “按我的猜测来说,有许多原因。”林祈安皱眉思索道,“有门派传位的原因,有诸生会落败的原因,但主要应该还是师父对他不上心的原因。” 苏仟眠不解道:“为何对他不上心?” “师兄是人魔混血,他的灵根并不适合修道。”林祈安道,“于家变故后,他无处可去,师父便收他为徒。师兄结丹比我还晚了两年,结丹后修为更是停滞不前。师父为此老说他不上进,还处处拿大师兄和他作比。” “其实师兄刚被带回来的时候,高热反反复复持续近一个月,都是师父守在他身边。后来,大抵是师父失望了,才会变成那样。” 听完林祈安的话,苏仟眠觉得心间隐隐刺痛。同时他也敏锐地捕捉到这段话里的一点,“于家的变故,到底是什么?” 听他狐疑的语气,林祈安算是确信,苏仟眠当真对那些往事不了解多少。他细想一番,也觉得合理,以于皖那个脾气,确实不会主动述说什么。 而眼下林祈安已经说漏了嘴,只得应道:“你不知道么?这事在庐州,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子天峰上有一座主殿并两座偏殿。主殿是寻常用来议事待人,也用来召开百家大会,并没有名号,只挂了块匾,题“天道酬勤”四个大字。东侧偏殿是历代掌门的修行之处,而西侧偏殿名为德文殿,存有各类案宗文书。 于皖一路而上,见到许多玄天阁的弟子,皆是玄衣金纹,气宇轩昂。他生出些许艳羡之情,行至主殿下,将令牌交给道童查看后,被直接引往德文殿。 德文殿的执事长老名为边诗卿,是修真界四大世家之一边家的后人。所谓四大世家,指的是边项纳兰林四家,自上古流传而来,但如今世道以门派内师徒传授为主,即便是世家子弟,也免不了要拜师修行。 四大世家各有所长,边家符咒项家剑,林家阵法纳兰丹,将各家情况道清。边诗卿作为边家后人,自幼读书便过目不忘,修行后对于符文古籍也颇有研究。 生死册本是由边家祖先研制,后来被边诗卿进行重新改进,得以当今之用。边诗卿可修改整本名册,而各个掌门只有权利更改本派所属那部分内容。若是其中一本的内容更改,其他名册上的内容也会相应地更新。 于皖得到应允进殿。德文殿名为殿,却宛如一个巨大的书楼,各类古籍卷宗令人眼花缭乱。边诗卿见他前来,从沉木桌后站起身。于皖知道不便多看,走上前向边诗卿行礼,道:“晚辈于皖,奉庐水徽掌门之命,前来呈递今年庐水徽的招徒名单。” 更新名册这事,只有边诗卿才能做到。于皖也是无意间听到林祈安抱怨,懒得来这一趟,加之他已多年没来过玄天阁,想再一睹仙门之首的风光,便主动提出前往。 边诗卿对于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前辈,本人倒是十分随和。她朝于皖礼貌一笑,接过他递来的令牌和名单,道:“有劳。” 她取出玄天阁的那本名册,并起双指施法,名单上的墨迹如流水一般浮于空中,而后伴着金光落入名册内。 于皖待她施法结束,才道:“不知晚辈能否问您个问题?” 边诗卿道:“但说无妨。” 于皖走上前,取出庐水徽的名册,从后往前翻,果不其然看到今年的招徒名单已经呈在纸上。他翻到自己名字的那页,指向那道黑线,道:“不知这黑线,可有特殊的意义?” 边诗卿看了一眼,不解道:“何为特殊之意?” “比如,犯错伤人一类。”于皖道。 边诗卿微微摇头,道:“规管弟子的方法,各个门派不同,自然也没有统一的规矩。有些掌门会在认定的接任之人名下划线,算作种仪式,倒是不曾听说过,你说的这种含义。” 于皖哑然,过了片刻才道:“掌门曾说这线可去除,还要麻烦前辈了。” 边诗卿接过他递来的名册,指尖一道金光闪过,他名字下那道黑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边诗卿把名册递回给于皖,又询问他一些庐水徽的近况,才吩咐道童带他去安排住所。于皖跟在道童身后走下子天峰,远远见隔壁山头的山腰处人头攒动,不免问道:“那个山头为何这么多人?” 道童答道:“这两日开山门,寻常百姓也可上山,买些符咒灵器驱邪避灾,那些人皆是为此而来。” 寻常百姓,尤其是有些富裕的家庭,往往会在家中备些符咒以保平安。此外,修真界也有些长明烛之类的灵器,不伤人,却能在家里作个珍宝。玄天阁如今是仙门之首,引得许多人慕名而来,再正常不过。 于皖多看了几眼,又问道:“会有修士来买么?” “偶有散修会来。”道童道。 于皖不再多问,一路跟道童行至玄天阁专为备客而设的院落。他向道童道谢,将人送走后,却并未留在房里休憩,而是往方才所述的售卖符咒的地方走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丹药 那山腰只是看着近,待于皖赶到时,已日落西山,零零散散没剩几个人。他有些失落,随意挑起几张符纸看了看,多数是再寻常不过的平安符,皆属有玄天阁的砂印。 听见他的轻叹,一位弟子道:“明日还有符咒售卖,若是需要,早些赶来就好。” “多谢。”于皖将拿起的几张符纸放在原处,已经转身打算离去,余光见却瞥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图案。 这图案印在他脑海里许多年。于皖忽而觉得没来由的紧张,折返而回,拿起那张符纸时,手竟也是抖的。 “这是收妖符?”于皖问摊位后的弟子。 “是,此符由本派端木诚长老所制,可凭此将妖兽收入收妖囊中。”弟子答道。 这些年妖族的祸乱并不多,收妖符用的也就少了许多,摆在这里,大概是供给散修的。于皖盯着手中符纸出神,抬头间发觉方才回答他的弟子皱着眉,旁边几个摊位的弟子都已三三两两离去,忙道:“我买几张收妖符。” 那弟子也是急着离开,懒得多问,又拿出三张符纸递给他。于皖细细将符纸收好,重新沿着山路走回去,回到别院里,天已经黑透了。 方泽那没给他多少信息,这本就在于皖的意料之中。而眼下来玄天阁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打算在这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摊位那随便看看就回去。 也不知苏仟眠这次能不能把话听进去。 第二日天气极好,山间的雾气消散开来,露出玄天阁在群山间修建的大大小小诸多殿落,偶有白鹤从云端飞过,一副仙门盛景。于皖在外一向睡不习惯,故而早早醒来,收拾一番便前往昨日的山腰。 因他来得早,此处还没什么人。看守摊位的弟子个个昏昏欲睡,哈欠连天。于皖见此,也不问什么,只自己默默挑拣查看。 符咒依旧以平安符为主,于皖无意再看,转头走向卖丹药的摊位,多数都是强健体魄,也有些可帮助修士平复灵力,修复经脉。于皖买下一瓶解毒的丹药,说是既能解虫毒,也能解毒器上的毒。 他正打算看看有没有别的丹药,身旁忽而静了下来,一众打瞌睡的弟子纷纷清醒过来,站得笔直,恭恭敬敬道:“掌门。” 于皖慌忙转身,不敢抬头,伴着擂鼓般的心跳,行礼道:“晚辈于皖,见过掌门。” 来人一身玄衣,金纹在晨间熹微下亮得刺眼,正是玄天阁当今的掌门田誉和。 于皖入道之时,玄天阁就是名派之一。虽说陶玉笛不知因何缘故,对这位掌门不屑一顾,但于皖对他的经历,却是烂熟于心。 田誉和本人的灵根不算上等,但凭借多年苦心修行,提升修为,从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上一任掌门负罪请去后,他被推举为玄天阁的掌门,并领玄天阁成为当今门派之首。 田誉和本人的过往激励过许多灵根平平又有一腔抱负的修士,而玄天阁主殿那块“天道酬勤”的匾额,也正是田誉和当上掌门后所题。他以此昭告天下修士,莫要被所谓的天资束缚住自己。 于皖自然也是那视他为榜样的众多修士之一。他曾经只在与同辈比试的时候,遥遥见过田誉和一眼。如今的咫尺之距,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已经听不到身旁的声音,只是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至田誉和伸手扶他一把,笑道:“不用这样紧张。” 于皖直起身,舌头有些打结,道:“多谢掌门。” “我什么都没做,怎么还谢上了?”田誉和直视他,道出他的名字,“于皖,我记得你。” 于皖又一次呆滞在原地。 正如于皖此前说过,他的名声并不好。 仙门每五年会在正月底举办一场诸生会,为的是供各派年轻一辈弟子切磋。于皖年少时也参加过。 他的修为自结丹后便没怎么提升,堪堪赢下一人,在第二日就落败,却由于容貌优越,引来一些人对他产生兴趣。 按理说修真界容貌优越者并不差他一个。可一个修为低到几乎无还手之力,又过分漂亮的人,难免要引来什么别有用心。 于皖不想探究那些人背后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只一一婉拒,说想潜心修道,提升修为,不愿分心。 令于皖想不到的是,他会被纳兰语薇看上。 纳兰家是修真世家,而纳兰语薇作为纳兰家的大小姐,更是天之骄女,一袭红衣不知惹来多少人侧目动心。 于皖对她的了解也只限于这些。他自知同纳兰语薇云泥之别,同样婉言拒绝。可纳兰语薇非但不以为意,还亲自来庐州找他,为他过生辰。 于皖到底没敌过心间那一阵触动,答应了她,也因此在修真界出名。 即便他本人从未想过要借纳兰语薇去图谋什么,可关于他的流言风语,已经从最初空有其表的惋惜开始慢慢变味。 同年夏,人魔交界处山体异动引来封印破除,魔息泄露。仙门修士在修补封印的同时,抵御着魔族人的趁乱进攻。在这样混乱的时日里,于皖心魔发作,伤了李桓山。 谩骂声在一夜之间如火山般爆发,众人皆道他果然是个假惺惺的小人,此前的诸多做派皆是有迹可循。 封印弥补,战乱平定,此时的于皖已经被关在山中。修真界沸沸扬扬的话语到底传到陶玉笛耳朵里,为此他特地从金陵回庐州,问道:“你同纳兰家那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于皖同纳兰语薇早在夏日来临前便断了关系。他并不想再去细究这一段经历,故而面对陶玉笛的问题,只答了四个字:“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陶玉笛冷笑一声,“那为何纳兰荣说你欺负人,害得人生一场重病,至今未愈?” 修真界自古以修为为尊,故而纳兰荣一直想不明白,妹妹怎么会看上这么个除了皮囊便一无是处的人,也一直对于皖心存敌意。这些于皖都知道。 他也知道,不止是纳兰荣,可以说纳兰家那些人,皆是对他处处提防,生怕被他占去便宜。 于皖静静听着陶玉笛的质问,忽地笑出了声。他闭上眼,道:“反正你信他而非信我,那还有什么问的必要呢?” 陶玉笛罕见地沉默下来,于皖同样也没出声。最后到底是陶玉笛服了软,声音也缓下来,叹气道:“我三番五次劝你别答应她,更不要掺和到世家里,你不听,非得自己载过跟头才明白。罢了,于皖,你同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是污蔑,师父定替你讨个公道回来。” 太晚了。 听到这句话,于皖心间只有这三个字。他想,多少年了,我多想得到你一句认可,多想你能回头看我一眼。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师父。”于皖轻声道,“算了吧。” 他本以为这三个字说出口后,定要伴随陶玉笛一连串如不中用懦弱之类的话。可是没有,他等到的是陶玉笛一句反问:“算了?” “于皖,你可知如今外面那些话传成什么样子?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今日这样算了,等着来日这些流言压得你再也抬不起头吗?” “我现在已经抬不起头了。”于皖表现得颇为平静,“反正我都这样了,无非是多一个少一个骂名的问题。可师父若是因为我,去得罪世家,去得罪他们背后利益纠缠的门派,再给师兄和祈安带来麻烦,是不是得不偿失了?” 于皖说的话,陶玉笛怎么会考虑不到。他沉默良久,道:“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后你给我答案。” 至始至终,于皖一直紧闭双眼。直至陶玉笛离开,他才敢睁开,抬起头望向暗无天日的法阵,泪水落到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朦胧间他仿佛看见双亲的身影。于皖心底猛然冒出个念头,一经发芽便难以抑制,呼啸地占据所有的思绪,盘踞于每一寸血肉之中。 他满心满眼想道,我要回家。 不是回庐水徽,是回家。 三日后陶玉笛如约而来,于皖没有改变回答。 于皖有时会觉得那些过往好像是前世在奈何桥旁没喝孟婆汤而遗留的记忆。如今田誉和说记得他,却猛地把他重新拉回二十年前,成为众矢之的的那段日子。 他因最不堪的过往而被最敬仰的人记住,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于皖维持着礼节笑了笑,道:“您竟然记得我。” 田誉和看出他心之顾虑,引他走到一旁,道:“我是因你的剑法而记住你。” 田誉和是丹修,但他修道多年,又有这般深厚的修为,看破晚辈的剑法并不成问题。于皖一怔,心中先是欣喜,又迅速平静下来,“我辜负了您。” “倒不必这么说。”田誉和看一眼他手里的丹药,“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和我去个地方?” 于皖不知他为何对自己这般好心。但田誉和作为他的前辈,又是玄天阁的掌门,提出这样的要求,于皖无论如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自然应下来。 田誉和运转灵力作阵,于皖在他身旁被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来气,不由在心中再次感叹他修为的强大。眨眼间的功夫,于皖便被田誉和带到一个岩洞前。 他本以为田誉和是要带他去道场一类,却不想来到这个地方。于皖虽是满心疑惑,但没有过问,田誉和见状,问道:“你好像很怕我?” “与其说是惧怕,不如说是尊敬。”于皖答道,“我自少时便一直仰慕您。” 田誉和轻轻一笑,道:“随我来。” 玄天阁此处的岩洞并非用于修行,而是留有前辈建派时所作的壁画,在灵灯下流光溢彩。于皖随田誉和往洞内走去,入目是玄天阁最初建派的十大宗师,以及后来的各任掌门。 田誉和引他一幅幅画看过去,直至路过一副画时,于皖的脚步慢下来,“南岭蛇妖?” 画上是一黑色巨蟒,吐出尖利的獠牙刺向身旁修士。田誉和一并停下,叹气道:“南岭蛇妖……作此画的目的,正是望本派弟子以前人之鉴。” 于皖颔首道:“我听师父说过这蛇妖。” 南岭蛇妖名为群墨,是个令修真界闻风丧胆的名字。据说这蛇妖已经修炼六百年甚至更久,半妖半仙,一心修行,未曾伤害过百姓。而玄天阁上一任掌门项川,因一己私欲,曾派出十名修士去屠杀群墨,反倒惹来群墨动怒,十名修士死伤近半。李桓山的父母李正清和许千憬,正是为了掩护众人逃离,丧命在蛇妖手下。 至于后来各个门派之间如何商议平定此事,其中细节便不得而知了。最终群墨留下一命,项川废尽修为,请罪离去,田誉和被推举为玄天阁的掌门至今。 “你师父是?” “家师陶玉笛,曾也是玄天阁的弟子。”于皖道,“只是他两年前离开门派,不知如今在何处。” “听过这个名字。”田誉和略带遗憾地看了于皖一眼,“可惜我和他也不过多年前见过几面。听你这意思,他如今不好好当师父,抛弃徒弟自己玩乐去了?” 于皖顺势笑了笑,道:“他当年没少因为我们师兄弟生气,若真是去玩乐散心,倒也不错。” 田誉和略一点头,也没再多说,继续带他往深处走去。深处的壁画以收复妖兽为主,狐妖、兔妖、狼妖等。田誉和接任掌门后,在除妖一事上格外尽心。于皖抬头仔仔细细地看,在看到狼妖时,虽只是壁画,却还是让他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冷?”田誉和一扭头,竟发觉他微微发抖。 “不是。”于皖道,“我小时候,家里遇过狼妖,所以心底至今还有些恐惧。好在这些年来您对此上心,如今极少听闻妖兽祸害百姓。” 田誉和望着他,摇头道:“到底还是没做到尽善尽美。” 于皖劝慰道:“月尚有阴晴圆缺,万事万物没有完美的,您无需自责。” 伴随田誉和的讲解,于皖跟在一旁看完岩洞内全部壁画。抵达尽头,二人一同停下,田誉和问道:“是不是忍了一路,想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被看透心思,于皖应道:“是,我原以为您会指点我剑法。” 田誉和轻轻摇头,继续问道:“看过壁画上的诸位前辈,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于皖道:“前辈们的修为高强,且心怀大义,以天下安定为己任,我该向他们学习。” “可我怎么听说,你如今依旧还处在困境里。”田誉和长长叹出一口气,直直看向于皖,“若我有一丹药,可助你突破眼下的困境,你愿不愿意接受?” 田誉和作为丹修,能有这样的丹药,于皖并不稀奇。他只是不理解:“您为何要帮我?” “那年诸生会上的弟子,我对你印象最深刻。”田誉和直视于皖,目光里闪过一丝惋惜,“当年我是靠自己摸索,才破了困境。于皖,我今日是特意来找你的。若你未曾放弃,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田誉和的修为也曾停滞过很久一段时间,只是后来,他用了什么办法一夜之间突破,修真界对此众说纷纭,但无人得知其中琐细。 而于皖听罢他这番话,也就理解了他今日所做的一切。 田誉和愿帮于皖渡过眼下困境,是因为他在于皖身上看到曾经苦苦求索的自己。正如苏仟眠跪在于皖身前,于皖因他眼中流露的坚毅而想到自己的十七岁,从而收他为徒的心情,有着异曲同工之情。 于皖垂下眼避开田誉和的目光,朝他弯腰一礼,道:“能被前辈记住是我的荣幸,但这丹药……恕我不能收。” “为何?” 于皖直起身,沉声道:“我修为停滞,是天分不足,如今灵脉堵塞,则是犯错所致。眼下所谓困境,皆由我一人造成。修道之路漫长,前辈心善可助我一次,但不能助我今后。倘若我接受赠予,难免心生懈怠,也与当年师父的训诫不符。晚辈感激前辈的良苦用心,可丹药,实在无法收下。” 岩洞里,于皖的声音过了片刻才完全消散殆尽。田誉和沉沉看他一眼,最后收回视线,拍了拍于皖的肩,道:“我没看错人。” “你心有不愿,我自不会强求。” 从岩洞出来,已近酉时。于皖送别田誉和,思索道:若是此时御剑回庐州,恐怕深夜才能到。可他又不想继续留在玄天阁增添麻烦,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离开。 如预想一般,夜晚的露水落在身上洇湿发衣,他才抵达庐州。 即将入冬的时节,万籁俱静。于皖一步步按着记忆里的路走过柳林,入目的院落里没有一间亮灯。于皖并未唤起屋檐下的灯,任凭黑暗吞噬他,仿佛要与这无法驱散的黑融为一体。 他的住处在深处。就在于皖感叹子夜的寒冷时,眼前突然浮现出一点光,似是萤火虫。但于皖早就见过,也知道这是由人使用灵力所形成。 即便如此,在他跟随那荧火回到院中时,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温黄光亮震惊了一瞬,连被霜露打湿而带来的寒意也一并驱逐。 柳树下的苏仟眠将荧火收于掌心中,带着温和笑意,扭头看向于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礼物 “那场变故是狼妖,不知从何而来,在夜里进入师兄家,伤了不少人。人们都说,因为师兄的母亲是魔族人,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人族以灵气修道,而魔族以心魔修道,因这缘故,自古以来便斗得不可开交,如今也不算安稳,你是知道的。所以于家娶个魔族女人过门,可是犯了大忌讳。” 林祈安没料到苏仟眠会一脸茫然,反倒让他警惕起来:“怎么?你不知道?” “哦,知道。”苏仟眠连忙说,“我只是在想,怎么会从天而降一个狼妖,不是仇家寻仇而来吗?” “应当不是。于家除了女主人是魔族人外,没什么能指责的,富甲一方,又十分慷慨。再者说,若真有仇家有能力放出狼妖,又怎么会允许师父将二师兄救下。” 林祈安叹口气,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这事算来有三十年了,那时我和师兄一样大,所述这些靠的也是道听途说。还有人说,狼妖是从江州而来。其间诸多细节只能问师父和师兄,如今师父离开,而师兄当年一回来就生了场重病。这是他心中芥蒂,避开都来不及,又怎能揭人伤疤。” 他看向苏仟眠,眼里充斥警告的意味。苏仟眠顿时明白,向林祈安保证道:“师父不说,我也不会多问的。” “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师兄,就这件事来说,他受到的只有伤害。打着所谓关心的名号去戳他痛处,那是再伤他一次。” 林祈安皱起眉,双眼满是凌厉。他对苏仟眠一字一顿道:“苏仟眠,我希望你能记住自己说的话。” 苏仟眠印象里对这掌门一直是脾气好,至少不难相处。可此时他的眼神却让苏仟眠感觉背后发冷,就连喝下去的茶都忘了苦。 苏仟眠做了一个梦。 他不知身在何处,周围白茫茫一片,像浓雾又像白纱,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住他。他只知道自己坐在于皖腿上,和于皖相拥在一起,如同偌大天地间两棵相依而缠绕的草。 肌肤相亲,纠缠不休,他难以启齿的地方承受着于皖,一同去往那极乐之地。余韵稍歇,他低下头,有些胆大包天地搂过年长者的脖子,同他四目相对。 “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吗?师父。” 苏仟眠睁眼醒来,恍惚地看向窗外柔和的日色,里衣和身下的被褥皆是一片潮湿。 身下事物在他回想到荒唐梦境时再次抬起头,被褥被攥紧又松开。那物因他不断回想的思绪而再无法冷静,他终于放弃般倒在床上,颤抖着伸手探去,口中失神地喊着“于皖”“师父”。 白光闪过脑海,苏仟眠惊坐起身。心田的猛烈跳动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他抬手擦去额间的汗,也知晓此时的脸上定有久久未散的潮红。 方才竟是场梦中梦。 床头旁的案机上,青蓝瓷瓶好端端地立在原地,那是昨夜于皖给他的。 于皖醒来后,趁着不用授课的空闲,重新去了趟书阁。他弯腰找老半天书,可惜再没发现什么有用的,想来林祈安做事缜密,私下里早把陶玉笛留下的相关笔迹都带走了。 在玄天阁看到的那幅蛇妖的壁画,成了一个提醒。于皖将蛇妖同不久前见到的陶玉笛作下的画联系在一起,心间猜测道,师父的离开,会不会与此有关? 千年前,修真界曾有段猎妖的风气,为的是靠妖丹来提升修士的修为。一时间妖族民不聊生,惊动龙族,引来一场血战。自那之后,除去妖兽入魔伤人的情况,猎妖炼丹成为被各个门派明令禁止的行为。 蛇妖虽令人忌惮,但未被追寻至死,便表明了修真界对其的态度。若陶玉笛当真因此而离开,那他当今做的种种,如在名册上除去姓名,与门派断绝关系,也算是有个合理的解释。 只是于皖对蛇妖一案的了解也只限于书上记载那些,毕竟这其间牵扯到李桓山的父母,实在不便多问。 如今若想探寻什么,恐怕不得不去当年事发之地一趟。 指尖忽然传来温热触感,于皖一惊,收回手,才发现书柜间不知何时蹲个白狐,像个雪团子,朝向他抖了下耳朵。 宋暮? 于皖往外看去,却并没见到宋暮的身影。白狐轻轻一跃,落在于皖身前。它叫了一声,甩甩尾巴示意于皖跟上。 于皖来不及去想白狐如何寻到这里,跟在它身后,却被引回了他所居住的院落。宋暮站在柳树下,苏仟眠伫立在一旁,手中的剑还未收。 苏仟眠见到于皖就像是得到解救。他朝于皖走来,却只看一眼就别开,也不说话。于皖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苏仟眠连连摇头,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师父去忙,我没事。” 说话间,宋暮也抱着狐狸走过来,道:“小妖性子冷得很,不爱说话。” 苏仟眠沉着脸,依循声音侧身一步,挡在于皖和宋暮之间。于皖轻轻拍了下苏仟眠的肩,看向宋暮,说道:“前辈找我有什么事?不妨进屋说?” 宋暮应下来,却是伸手把白狐递给苏仟眠,道:“可否帮忙照看一会?” 苏仟眠这才转过身。见白狐浑身毛都炸开,他回了句:“大概不行。” 宋暮却不顾白狐的拳打脚踢,强行把它塞进苏仟眠怀里,嘱咐道:“你平日里对我放肆就算了,若是咬伤旁人,别怪我回去教训你。” 于皖站在一旁,看着苏仟眠十分别扭地抱起白狐。他并不知道宋暮要说什么,想来是不愿有第三人知道的。 白狐在苏仟眠怀里瑟瑟发抖,大抵是因为害怕,尤为安分,一动也不敢动。于皖确保这一人一狐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才和宋暮往屋内走去。 不久前买的茶叶刚好派上用场。于皖泡了一壶,倒出一杯递给宋暮。后者只轻抿一口,便赞叹道:“好茶。” 于皖问道:“您对此有研究?” “那还算不上。”宋暮笑道,“不过嘴刁,勉强分得清好坏。” 于皖也是一笑,问他:“您喊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宋暮道:“不要这么拘谨,我没比你大多少,直接喊名字就行。” “宋暮。”于皖换了称呼,“你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也别这么大敌意。”宋暮悠然地吹了吹杯口冒出的热气,面向突然警惕起来的于皖,“之前说要来拜访你,后来听掌门说你受了伤,再加之我自己的一些事,就耽误到了今天。” 于皖稍稍放松下来。他一向不把那些客套话放在心上,也不会想到宋暮会履行承诺。于皖道:“我以为你让狐狸引我回来是有要事商谈,并无冒犯之意。” “多点防备心没什么不好。”宋暮道,“其实我昨日来过一趟,结果一个人都没遇上。后来去问掌门,才知道你去了玄天阁。” 于皖笑道:“回来这么久,也就前两日不在,刚巧被你赶上。” 宋暮也笑。他和于皖又随意攀谈几句,离别前道:“以后都在一个门派里,若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 于皖道谢,将宋暮送出门去,见他从苏仟眠的怀里取过狐狸,渐渐走远。 苏仟眠像送烫手山芋一般把狐狸送走后,目光便落回于皖身上,却在于皖走近时,后退了几步。于皖早已被迫习惯这种直白而炽热的目光。他轻叹口气,皱眉问道:“你今日到底怎么了?莫不是那丹药的问题?” “和丹药没关系。”苏仟眠连忙辩解。于皖不提还好,这么一提,小巧的药瓶和晨间那场梦便不受抑制地浮现在脑海中,让苏仟眠对自己生出股厌恶。 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梦,这是对于皖的亵渎。 苏仟眠不敢再看他,低下头道:“我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师父有事就去忙吧,若是有我能帮得上的也只管说。” 离开前同他说的话怕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于皖无奈想道。他正要离去,却见苏仟眠颈侧几道鲜红的血痕,不免停下来,“狐狸挠的?” 苏仟眠点点头,伸手遮住,“狐狸太怕我,一时制不住它,就被挠了。没事,过两天就好。” “我看一下。” 于皖说罢,便弯下腰。苏仟眠十分听话地松开手,抓痕看起来吓人,其实也只是破了点皮,大概是白狐被教育一通,知道不能下手太重。 “刚回来那会涂的药膏还有剩的么?涂一点,这几天注意别碰水。” 苏仟眠应一声好,话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他话音刚落,又柔声说了句:“师父,别动。” 眼见苏仟眠走上前来,于皖正欲开口,苏仟眠却先一步伸手至他肩头,而后将一片黄褐的柳叶递至眼前。 “有片……”苏仟眠话没说完,十分不合时宜地扭头打了个喷嚏。 “冬天快到了。”于皖从他手中取过柳叶,轻声道。 苏仟眠一边揉鼻子一边点头。于皖指尖一松,任凭柳叶落到地上,继续道:“天渐渐地冷了,要不要带你去做套新的冬衣?” 修行之人本是不惧寒暑的,苏仟眠大概是因为寒毒,格外怕冷,过冬天像包粽子,裹得严严实实。 “好啊。” 苏仟眠跟在于皖身边。于皖进屋拿荷包,苏仟眠便站在门口等他,道:“师父今日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只当有要紧事。” “算不上太紧急。”于皖道,“但做衣服的话,还是早早准备为好,免得天冷时一窝蜂涌上去,多等好些天。” 苏仟眠无声地笑,随于皖一路进城。他想起来于皖怕狗,索性走在于皖身前。 于皖刚打算提醒什么,苏仟眠已经转过身看向他,倒着步子走,道:“我在前面,若是再有不长眼的东西,可以替师父挡住。” 他的黑发高束在脑后摇摆,一双墨瞳全然地倒印于皖的身影,使得于皖不自觉抬头望向远方,道:“别逞能,回头撞到人了都不知道。” “不会的。”苏仟眠道,“师父肯定会阻止我。” 苏仟眠说完,也知道自己这番举动不甚妥当,转过身安安分分地跟在于皖身旁,进了裁缝店。 于皖随意地翻起裁缝店墙上挂的各类布料,余光间见苏仟眠张开双臂,有些不自在地凭人测量尺码。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仟眠好像真的比初见那会长高了些。 于皖心里生出股说不上的感慨,和当年看着院里柳树一点点长大的心情差不多,又要复杂许多。 柳树是无感情的草木,而苏仟眠是活生生的人,到底还是不能混为一谈。 他心间这样思索,没注意苏仟眠何时量完尺寸,走到身旁。苏仟眠伸手挑起旁边一块布料,道:“师父要不也做一件?这桃粉的就不错。” 一旁的裁缝店老板听此,也连忙走过来,道:“公子好眼光。这料子是今年的新货,上面的金丝线,是选的苏州最好一批绣娘绣的。而这位公子又生得这般仙人之姿,依我看,这布料生来就为你而备的。” 苏仟眠在一旁补充道:“可不是,我家师父面如冠玉,才貌双全……” “好好好。”于皖见苏仟眠同裁缝店老板一唱一和,配合得竟颇为顺畅,连忙出声制止,也算是妥协,“我对自己长成什么样心里有数,不必这般夸大。至于这布料,我做,做一套。” 苏仟眠满意地拉于皖去量尺寸,又以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说了句:“没有夸大。” 这一次轮到苏仟眠在一旁观看。只是他此刻闲下来,梦中人又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思绪总要不受控制地跑偏。苏仟眠总算忍不住,起身走到于皖身旁,道:“师父,我想去买个东西。” “好。”于皖应允下来,“那我待会在门前的树下等你?” 苏仟眠轻轻点头,见裁缝站在于皖身后,软尺绕过他的腰。 好细的腰。 带着这个念头,苏仟眠头也不回地走出裁缝店。 于皖量完尺寸,站在树下没等多久便等到了苏仟眠。而苏仟眠远远看见于皖便加快了步伐。他双手背在身后,气都没顺匀:“师父久等了。” “那也没有。”于皖道,“东西买完了?” 苏仟眠轻轻一笑。他双手依旧藏在背后,颇为神秘地对于皖说:“师父,伸手。” 于皖不明所以地伸出一只手,苏仟眠手中捧着个盒子。他小心将手中的盒子放在于皖手间,伸手打开。 盒间是条银制的项链,首尾相接如蛇,头上却又多了两角,正中央下坠着片如鱼鳞一样的物件,但比鱼鳞大上许多,碧绿的颜色,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仿佛其间有水流动一般。 于皖静静注视了一会,只觉得这形状好像在哪见过。 是那日苏仟眠发烧,他将药放在苏仟眠桌子上,不经意瞥见的。苏仟眠桌上胡乱摆了许多纸张,画的全部都是这个形状。不过那时的于皖只是随意看了一眼,没往心里去。 他更不会想到,苏仟眠做这项链是为了送给自己。 “这是,龙形的项链?”于皖话里带着些试探。 “我实在画不好。”苏仟眠无奈笑道,“最后还是请人画的。” “那这下面坠的是什么?” 饶是于皖幼时见过不少玉石,也从未见过这样似玉似翡的东西,比他所能想到的都要有灵气许多,像个活物。 苏仟眠避而不答。他小心取出项链,递到于皖眼前,道:“是我送师父的。” 于皖微微一怔。他语气里非但听不出收到礼物的喜悦,反倒全是疑惑,“好端端的,又不是节日,送什么礼物?” “平常日子便不可以送了吗?”苏仟眠上前一步,对上于皖的目光。 于皖轻轻咬了下舌尖,没答话。 苏仟眠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下面坠着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师父只管放心收下。师父也不想日后再因为狐狸,被人寻到自己的踪迹吧。” 他每说一句,便往前一步,把于皖逼得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抵住树干才罢休。 于皖心知,苏仟眠送这项链是早有预谋,刚好今日又遇上个白狐,更是多了份理直气壮。面向苏仟眠满眼的殷切,于皖思索片刻,道:“仟眠,你先把项链放好,好不容易做的,别摔到或者碰到了。” 苏仟眠还算听话,把项链放回了盒子里,盒子依旧留在于皖的手里。 于皖轻轻把盒子盖上,归还给苏仟眠,道:“我的踪迹没那么重要,平日里也无人来寻。至于宋暮,他是好心,何况今后都在一个门派里,关系若是闹僵了,有害无利,是不是?” 苏仟眠抬眸看他一眼,没说话,也不伸手。 于皖继续道:“我知道你为这个费了不少心。可我如今还需给弟子授课,实在不适合带这些饰物。这项链,你先收下,好不好?” 于皖说完,见苏仟眠依旧不为所动,只得拉过苏仟眠的手腕,掰开他的手,将盒子塞回苏仟眠的手心。 苏仟眠低着头,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又怕伤到项链。他闷声问道:“那什么时候合适?” 回答他的是年长者的一声叹息。于皖扭头看了眼落日,只是说:“该回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心魔 饶是于皖今日心不在焉,脑中多种思绪混乱成一团,也猜出苏仟眠送给自己的是什么物事。 他曾在给苏仟眠涂药的时候见他伤口浮起过,虽不知鳞片有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但苏仟眠的样子颇有股宣誓主权的味道,于皖无法接受。 苏仟眠则是怔住了,大抵是没想到会被拒绝。于皖走出许久,他才追上来,气喘吁吁地停下。 于皖转头望去,就见苏仟眠笑着问道:“既如此,那待师父告诉我什么时候合适,我重新送出去。” 这话一出,于皖顿觉自己像个罪人。他叹口气,放柔了目光看向苏仟眠。 苏仟眠的面相十分明朗,唯独那对下垂的眼角,望人时无端地多了几分说不上的可怜,并不突兀,却让人很难对这双眼睛说出拒绝的话。苏仟眠很清楚自己这个优势,也一直都在利用这点让于皖松口,果不其然等到后者的妥协。 “罢了……随你。” 苏仟眠得到满足,眉眼都弯起来。于皖敛去无奈的神色,严肃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尽管说。” “今后还是多花些心思在修道上。” 苏仟眠怂了怂肩,问道:“那师父会来检查吗?” “心有余而力不足。”于皖答道。 苏仟眠猛地意识到说错了话,忙道:“我不是,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于皖无所谓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你记一下,那套冬衣五日后来取,我就不陪你一起了。” 没有回应。 于皖回头,夕阳下,苏仟眠孤身立在街上,唯有影子作伴,说不来的落寞。他重新打开盒子看那项链,脸上蒙着的全然是失落。 “我不值得你做这些。”于皖十分平静地说道。 苏仟眠把项链小心收好,快步上前,道:“师父不要这样说。” 于皖皱眉,张口话还未说出,苏仟眠已经摇了摇头,主动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不用多想,也不用觉得有什么愧疚,我对你好,只是因为我想对你好。” “这个礼物确实是我唐突,师父不接受也是应该的。” “至于值不值得的问题……”苏仟眠话音一转,声音微微冷下来,“师父教过我,不必妄自菲薄,如今我将这四个字归送给你。倘若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话,我也无法保证会做出什么来阻止你。” 面对这样带着威胁性质的话,于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沉默不语。苏仟眠变脸变得飞快,转瞬的功夫,方才面上的冷意就被不怀好意的笑取代,“再说了,倘若今后有朝一日能抱得美人归,那我现在做的一切都值得。” 于皖十分后悔方才没有打断苏仟眠。他被这话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拂袖离去时听到苏仟眠爽朗的笑声。 “油嘴滑舌。” 回到庐水徽后,于皖让苏仟眠先回去,自己重新前往书阁。他好一通翻找,才找到几本涉及南岭蛇妖的书,却都描述得十分简略。 将书一本本归还至原位,于皖无力地走出书阁,心间犹豫该不该去找宋暮。他明白,宋暮所述那些多是客气话,可眼下的困境,或许也只有宋暮能帮到他——毕竟林祈安说过,宋暮是陶玉笛引荐而来。 于皖沉思良久,还是决定去一趟。 重新找到宋暮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惊讶,抱着怀里的狐狸,问道:“找我什么事?” “唐突来访,实在抱歉。”于皖开门见山,“有点事可能要麻烦你。” 宋暮把狐狸放在肩上,拍了拍手才接过于皖递来的茶叶,解释道:“一手狐狸毛。” 结果是狐狸一溜烟从他肩上跑下来,顺着桌子跑到于皖身边,叫一声表示不满。 于皖笑了。他随手摸了几下白狐,问道:“它有名字么?” “你说小狐狸?”宋暮十分宝贝地将茶叶收好,“或许有吧,但是我不知道。平日里随口叫惯了,也懒得再取什么名字。” 白狐正要扭头蹭于皖的手腕,不巧扑个空。于皖收回手,正了神色,取出几张符纸递给宋暮,“听祈安说你专修符咒,能不能麻烦你先帮我看看这个?” “收妖符。”宋暮一眼便认出来,“这符咒是我师父创下的,用这个能将妖兽收在收妖囊中。” 于皖道:“冒昧问一句,你师父是?” “端木诚。”宋暮一并解释道,“没听过也正常,他在玄天阁不参与管事,平日以制符为主,若非掌门要求,恐怕连徒弟也不会收一个。” 于皖了然地点了点头,继续道:“那玄天阁的弟子是都会制这符么?我曾见师父用过。” “收妖符在符咒中比较基础,与收妖囊一起才能发挥最大效果。我师父每年也都会给入门弟子教授一些,陶玉笛会这个也正常。” 宋暮说罢,取出其中一张。各个门派的符咒皆会留有对应砂印,而他手里的不过是张普通符纸。 宋暮道:“他不是教过你吗?” 于皖一惊,实话实说:“他没教过,这是我画的,幼时见他用过一次,就记下来了。” 那一夜的种种不知多少次浮现在眼前,金色符纸飘在空中,伴随狼妖的一声惨叫,深夜重归寂静。 宋暮的笑声打断于皖的回忆。他道:“你看了一次就能记下?那你对符咒还挺有天赋,要不要转行和我一起当符修?” “暂时没这个打算。”于皖微笑着拒绝,“就算想转行,恐怕还要征得师父的同意,可惜他如今在哪我都不知道。” 于皖收了笑,认真地看向宋暮,道:“你既然认识他,那你知不知道呢?” “你找他?”宋暮把目光从符咒上移开,直视于皖。 于皖对上宋暮的视线,应道:“一些旧事罢了。我放不下,想找师父问问当年情况。” 宋暮的脸色略有些为难,道:“我是认识他不假,也和他有些联系。可你这问得太突然,我眼下无法回答你。” 于皖颔首表示理解,起身道:“若是方便的话,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这么晚了,实在打扰。” 他顺手摸了下趴在桌上耷拉耳朵睡觉的白狐,“还有小狐狸。” 见他要离开,宋暮忙走过来拦在于皖身前,沉声道:“你去玄天阁,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这话怎么说?”于皖不解道。 “之前听田誉和说,他很欣赏你。”宋暮道。 于皖犹豫片刻,才答道:“我确实遇到了他。” 宋暮看他一眼,思索道:“他指点你了?不对啊,他是丹修,你是剑修,若是想指点你,该让严沉风来才对。” 严沉风乃是当今世间修为最高的剑修,一柄飞雪剑在修真界乃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眼见宋暮自己要把自己绕进去,于皖忙道:“田掌门并非指点我剑法。他带我去岩洞看壁画,顺便给了我一些心态上的提点。” “壁画?”宋暮突然严肃下来。他四处张望一番,走到于皖身边,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想过,田誉和根基平平,当年如何短短几个月内突破困境,修为大增。这些年来,他对猎妖一事格外上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于皖被他逼得步步后退。他看向宋暮,面上波澜不惊,道:“田掌门愿意多看我几眼,愿意指点我,便是于我有恩。你二人之间若是有不愉快,恐怕也不是我能管得到的。” “你就不想知道玄天阁这些年,背后到底发生过什么?”宋暮逼问道。 白狐忽然尖叫一声,跑到于皖腿边,伸出爪子扒他衣摆。于皖蹲下身,一手挠它的下巴,另一手将白狐的爪子握在手心,轻轻一笑,道:“不想知道。” “什么?” “我说,我不想知道。”于皖的语气依旧十分平静。他将白狐抱在怀里,站起身,沉声道:“即便我知道又能如何?我的修为不敌你们任何一人,什么都做不到。我来找你,只是想打探师父的下落。若你不愿,我不会强求。” “我不想分心。至于方才那些话,我保证不会向外吐露一个字。你不放心,也可用法术清除我这一段记忆。” 宋暮上下打量他几眼,伸手接过狐狸,道:“陶玉笛那边,我会帮你留心。但我也希望你回去后,能考虑一下方才我说的那些话。” 于皖回到院中时,苏仟眠正在练剑,练的这套剑法正是于皖曾教给他的。他的身影飞舞,灵灯因剑气而摇晃,地上是柳枝同青年交错在一起的黑影。 方才离别时宋暮的话再次响在耳边。他道:“于皖,你当真是不想分心吗?” “这些年来,变成如今这幅模样,难道你真的甘心吗?” 眼前事物开始模糊,于皖看到年少的自己在这院里日日夜夜练剑,那时的柳树又矮又细,他时常怕误伤。一晃而过许多年,柳树高耸矗立,曾在树上刻下的标记也不再与头顶齐平。 十七岁的于皖跪在陶玉笛身前,听见一声长久的叹气。 “水漫则溢,月满则亏。” 陶玉笛说:“于皖,我对你太失望。” “你毁了桓山这十八年的修为,我便封你灵脉,罚你闭关思过十八年。” 凌厉的狼嚎随之响起,那些如魔咒一般积攒在心底的声音也一并传来: “我早说过,你天资不足,本就不该修道。” “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怎么会有人看上你这么个废物。噢对,我给忘了,废物是没有脑子的。” …… 于皖瞪大眼睛抬头,可眼前哪还有陶玉笛的身影,分明是一红眼狼妖,伸出尖长的利爪,直直朝他的胸膛刺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