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1、第1章 横波已经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了,柳氏好几次想去看看都被清虚子拦了下来。 柳氏心下不忿:“你这个师父不疼孩子,我这个做师娘的去心疼。” 清虚子不理会她的埋怨,垂首望向碧云山下薄薄的一层积雪,捋了捋长须:“这雪,终究是要化了。” 柳氏看不得老头子这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撇撇嘴顾自去厨房做横波那丫头最爱的银鲫了。 碧云山坐落于中州和江南道交界之地,每年春回之时,绿妆覆上白云,远远望去仿佛一片连绵的碧玉,因此得名碧云。 此时正值三月,外面景色好不动人,横波却一人枯坐于自己的木屋之中。 面前的木桌上是一把包裹在布帛之中的漆黑断刀,血迹在刀背上蜿蜒又干涸,像是朱砂寥寥几笔勾勒的花。 这把刀名叫聚峰,是横波的师姐阮望舒的佩刀。 如今,刀断人亡。 阮望舒是于三月前的一日下山的,她在下山前找到横波:“阿钰,师姐这次下山估计回来的时候山脚下的桃花都开了,给你偷偷带桃花酿可好?” 横波还在生气,只把头转过去,不肯理她。 阮望舒无法,只得走近把横波的头拢在自己怀里,细声安抚:“乖阿钰,师姐这次是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待我回来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横波的脸埋在阮望舒的怀中,便没有看到那张永远含笑的脸庞此时却尽染悲伤与决然。 但是横波知道自己动摇不了阮望舒的决心,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在某个料峭的冬日,一人一刀就这样在横波的目送中,下了山。 然而,三月后,横波等来的不是香甜的桃花酿,而是一把染血的断刀。 轻轻摩挲着聚峰的刀背,横波想,我该死缠着不让她去的,师姐那么疼我,如果我还像小时候一样撒泼打滚,师姐肯定会留下来的。 可是,她拿什么理由去留她呢? 碧云山上好像人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除了自己。 师父要教新上山的几个小萝卜头子习武,师娘要照顾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师姐也有自己不得不下山的理由。 那自己呢?彻骨的悲伤过后,横波心下只剩一片茫然。 “要是实在想不通,就去看看你娘吧。”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横波回头去看,清虚子略显佝偻的背影逆着光立于屋门口,阮望舒的死讯显然对他打击也是很大,仅仅三日不见,横波却觉得他好似老了十岁不止。 见横波点头,清虚子喟叹一声,又缓步离开了。 第二日,横波收拾了些许干粮,便独自踩着细软的雪去了山那头。 不像山这头还有几个孤零零的木屋,山那头却是什么都没有。 然而横波知道,这山头上不是什么都没有,这里有她娘亲。在这里,风是娘亲,水是娘亲,五感所及都是娘亲。 即使在十三年前,在那个被鲜血和火光惊醒的夜里,她的娘亲便已彻底抛下她了。 傍晚,横波带着一只还泛着土腥味的陈旧木盒回来了。 柳氏担心了一天,见孩子好好地回来了,拉着她的手眼中含泪道:“乖孩子,这世上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横波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一揽裙摆,就地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柳氏看着眼前长跪不起的人,这才注意到横波手中的木盒,整个人如遭雷劈,“钰儿,你这是要干嘛啊?”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你娘她,她不需要你如此…”说到最后,她甚至已嗫嚅着再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知道,自三年前横波以先天剑体迈入地阶后,她便已随时可以下山了。 清虚子虽然早有预料,此刻却也是满目沧桑,他不看地上的横波,只望向山那边的中州,“你既已下定决心,不日便下山吧。只望你时刻记着,碧云山上,我和你师娘永远等着你。” 得了清虚子的话,横波这才起身。 柳氏已然双眼通红,横波不忍见她伤心,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她的腰故意用脑袋在她衣裙上蹭。 柳氏拿她没办法,只得收拾起伤感的情绪拉她先去吃饭。 这几日,柳氏做的都是横波最爱的菜,横波不是看不出她坚强之下的难过。只是她既已决心离开,再怎么安慰都是徒劳,何况……她也不会说话。 没错,她是个哑巴。 即使如此,七日后,这样刻意营造的平静也终于化为了泡沫。 山上的积雪彻底化了,而在山上整整生活了十三载的横波也下山了。 一个包袱,一把染血的断刀,一方十余年不曾见过天光的木盒,以及临行前清虚子交给她的,曾经属于她娘亲的,一把也叫横波的剑。 只是,她以为从此之后便是穷然孑立,却不知随着她一同离开的还有碧云山上清虚子亲自寄出的一封书信。 这封信乘着乍暖还寒的春风,飞越青山绿水,也跨过黄沙长河,迎接过朝露初阳,也驻足于暮景残光,终于沿着摇响的古道到达了西北关隘。 …… 红日升起又落下,漫天的烟霞中,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展平这小小一方信件。 信上只一段话:“钰儿下山,剑指玉京。不求得助,但望相护。” 没有署名,没有来处,但他毫不迟疑,只因为,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望着眼前自收到信后已伫立良久的男人,一儒官打扮的文士摇了摇手中附庸风雅的扇子。 他回首眺望这满目的迢迢黄沙,心下暗叹,在这西北戈壁困了整整十四载的风终于是要卷回那天上白玉京了。 只是,究竟是黄沙铸梯,还是白玉化粉,犹未可知。 突然,巍峨如高山的男人动了,他将信递与火烛之下,看着它一点点被火焰舔舐殆尽。 他转身,迈着沉重又轻快的步伐走出军帐,周围劳作的将士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与他行礼,然而这次,他却丝毫没有停顿,直至走到营地中间。 他扫过面前一张张或茫然或忐忑的脸,与记忆中鲜活年轻的面孔遥遥对应。 边塞的狼烟染白了他们乌黑的发,却蒙不住渴望的眼,西北的风磨皱了他们光滑的皮肤,但吹不灭燃烧的灵魂。 他们或许已经形销骨立,却永远铁骨铮铮。 他一撩衣袍,单膝跪下,眼中映照的不是他们被岁月消磨的形体,而是依旧炽盛的信念:“十四年了,不会更久了。” …… 碧云山高耸入云且山路崎岖,即使横波自幼习武,也花费了两三日才到达山脚下的碧云镇。 然而此刻才是横波最为茫然之时,自五岁上山算起,这已是横波这十几年来所到达过的最远的距离。 她先是拿着断刀去了碧云镇与山上的联络点,面对她的疑问,裁缝铺老板娘仔细回忆了一番:“那人戴着锥帽,没有露脸,但听声音似乎是个年轻的小郎君。” “他并未留下什么话,只说是大姑娘让转交的。” 碧云山上只有两个姑娘,大姑娘自然便是阮望舒了。 横波没能得到有用的信息,神色颇有些沮丧,婉拒了老板娘的留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这时,前方两人的交谈吸引了横波的注意。 “听说张娘子的酒铺又上新酒了,这可不得去看看。” “我媳妇最爱张娘子的桃花酿了,算算时节,莫非就是桃花酿罢,那我可得给她捎两瓶回去。” “那是女人家爱喝的,咱大男人就该喝烈酒。” 横波敏锐地抓住了“桃花酿”三字,沉思间身体不由自主就随着二人来到了一间酒铺前,兀自看着眼前景象怔愣出神。 酒铺前有一不过标梅之年的女子正挽起衣袖为酒客打酒,女子五官明艳大气,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想必就是这酒铺的主人张娘子了。 明明不像,可横波看着她突然想起了阮望舒,阮望舒人如其名,是一个月亮一样温柔的女子。 横波刚来碧云山那段时日,由于刚刚经历了一系列变故而极度缺乏安全感。清虚子本就不会带孩子,柳氏要负责山上所有人的生活也是有心无力。而那时也才不过豆蔻的阮望舒则是主动担负起了照顾横波的重任。 横波那时虽然年纪尚小,却已十分具有攻击性,这性子不知折磨了阮望舒多久。 然而每当她以为阮望舒再也不会管她的时候,阮望舒却永远都只是那样包容地笑笑,然后摸着她的头说:“我知道,我们阿钰其实最乖了,只是现在心情不好,没关系的,师姐会一直陪着阿钰。” 久而久之,横波就这样,渐渐被月光消蚀了伤人的棱角。 想起往日,横波蓦然一阵心痛。 “姑娘,姑娘你怎么哭了?” 待横波再回神时,眼前是张娘子疑惑又无措的面容,原来她已在此处驻足良久,刚刚还蜂拥着买酒的客人早已经散去。 面对张娘子的询问,横波敛了眼角的泪意,沉默着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步子快得似有洪水猛兽在后追赶。 却也没错,痛彻心扉的记忆又何尝不是洪水猛兽呢? 而她在这一刻,才深刻地感受到,师姐是真的离开了。 横波虽十几年来第一次下山,但在山上时也曾缠着阮望舒讲了许多山下的趣事,加上临行前柳氏细细的嘱托,倒也摸索着找到了休息的客栈。 用了些饭食又示意小二要了一间房,便上去休息了,可能是由于前几日赶路奔波有些劳累,这一觉便睡的很沉。 然而,一觉醒来本该神清气爽的横波却在半夜突然从梦中惊醒,还不及回顾刚刚的梦境就感到浑身酥软,提不上力气。 这状态绝对不正常,横波没想到以前从师姐捎回来的话本中看到的打劫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约莫是今天所用的饭食被下了药,连忙驱使全身内力化解了药力。 好在此药只是普通的迷药,不消片刻,横波便已无大碍,她料想下药之人必有后招,便仍躺在床上假寐。 只是她实在想不通,自己才刚下山,与这里的人无冤无仇,怎么就遭遇了这档子事。 只能说横波还太年轻,不懂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果然,不过片刻,客栈的楼道间便传来深重的脚步声,根据声音判断,至少有四五人。 其中一人吩咐了一句,剩下几人便四散去各个房间。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更何况这群人几乎就在横波门前商议,横波便清晰地听到了那人说的是:“我们分头去找人。” 既如此,横波便暂且按兵不动,且看这群人目的何在。 不一会儿,便有一人径直打开了她所在的房门,那人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美貌的小娘子,又四处搜寻了能藏人的地方,见房内没有别人便准备离去。 想来,这里并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 只是不待横波舒一口气,那人关门时余光一瞥,突然注意到了床头矮几上横放着的被布包裹住的长剑。他眼中好似生了光,呼吸也顿时急促起来。 他猛地上前几步,眼见就要抓住那把剑,突然,一只细白的手先他一步按在了剑柄上。 而那个此时应当还在昏迷的小娘子正用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地凝视着他。 2、第 2 章 他一瞬间被横波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眼前不过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后,面上又浮现出恼怒的神色:“把剑交出来,大爷我若是心情好还能饶你一命。” 横波不语,却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她轻轻将剑提起,还不待那人看清她是如何动作,银青色的长剑已然出鞘,而当他终于反应过来准备抽出身上佩戴的大刀时,又被颈侧的深深寒意震慑在了原地。 原来,剑已在喉。 这时,此贼人再也不敢摆谱,连忙跪地求饶:“女侠饶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条贱命。” 横波不理会他,将剑往前递了递,一条鲜红的血线顺着他的咽喉划过剑刃。感受到皮肤被划破的刺痛,那人一时间抖如筛糠,横波不再继续威吓他,微转剑身,以剑背轻抬他的下巴示意他抬起头来。 那人惊惶抬起头,面对眼前这张被月光眷顾的动人面庞却没有丝毫欣赏的心思,只因这位相当残暴的玉人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舞出了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手势。 他面上的茫然更甚,甚至不自知地“啊?”了一声。 横波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上隐隐带上了一丝嫌弃,月光下不似凡人的圣洁面孔也染上了些鲜活的烟火气。 她只得放慢手上的动作重新询问了一遍。 这次那人终于反应过来,然而却没能给出让横波满意的答案,他嗫嚅道:“女侠,要不您写下来吧,在下愚笨,实在不懂您的意思啊!” 横波:…… 至此,横波终于遭受到了下山以来最大的挫折,她从来没有想到,原来下山之后最难的一件事,居然是与人交流。 横波无奈,只得从房间里一个旮旯角落翻出了绳子先将他五花大绑起来,但是翻遍整个房间也没有找到纸笔,两人只能面对面大眼瞪着小眼。 横波倒无所谓,反正被绑着的又不是她,况且,她自认为自己不是他们的目标。 但那贼人实在受不了被横波那样沉默地盯着,竟自顾自坦白起来:“我们也是收了钱办事,我就只是一个小喽啰,只知道这次的任务目标是一个带着一把剑的年轻男人。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把我捆在这也没用呀?” 横波自然不信他如此清白,况且她此举已经算是得罪了人,若是把他送出去报信,那么无论如何自己都会陷入被动。 但是她还是顺着他的话,指了指自己。 那人这次倒是明白了横波的意思,讪讪道:“我当然知道您不是男子,但是您可巧也带了一把剑,说不定和那人有些关系呢。” 横波此时正好将剑擦拭干净,直接横陈于他面前,让他仔细看清。 那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那把剑该长什么模样,只听说是一把绝世名剑。” 闻言,横波略有些失望,这人怎么一问三不知,便再没有和他交流的兴致,兀自坐在床榻上思考怎么解决这么大一个麻烦。 然而,还没等横波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外面又传来一阵骚动:“不好,让那小子给跑了,走,快追!” “老四呢?怎么不见他人?” “没见到啊。” “会不会是跑了?”“之前我就觉得那小子不对劲,果然是个叛徒!” 几人的领头之人眼见再不追就彻底放跑了人,终于一锤定音:“老四那么大个人丢不了,他的事以后再说,我们先追那小子去。” 于是,一行人又匆匆离开了客栈,不知往哪个方向奔去。 徒留床榻上的横波与面前被绑着一脸苦相的老四面面相觑。他的嘴并没有被堵住,但是他也不傻,很清楚若是自己出声,怕是还没等到救援,人就彻底凉了。 而且,“哼,你个老六,竟敢背后泼我脏水!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他此刻正在心里骂骂咧咧。 但是以他如今境遇,也只能在心里骂骂了,谁让他不仅搞错了人,还把自己赔了进去呢。 横波也听明白了,自己不过是被眼前这个傻子牵连的无辜,而他们的目标确实另有其人。 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多管闲事,在老四惊恐的眼神中一剑将他敲晕,把人扛下楼后随手丢在了马厩里,拍拍手回去睡觉了。 只是睡觉前横波心里还在郁闷,没看到自己剑都没出鞘吗?至于那么害怕吗? 次日清晨,总算睡了个饱的横波施施然下楼时,便见到客栈里来了几个官兵,原因无他,唯马厩里突然出现的一个被五花大绑,甚至险些被抹了脖子的大汉罢了。 横波用完饭便翻墙离去,在临行前清虚子终于肯告诉她阮望舒三月前下山是去了藏剑山庄,故而她此行定是要去走上一趟的。 藏剑山庄位于江南道,自碧云镇入官道后于云县乘船一路向南便可到达藏剑山庄所在的常州。 横波不知道阮望舒一个从不碰剑的刀客为何要去藏剑山庄,但是没关系,她去了就总会知道的。 在离开碧云镇前,横波又一次来到了张娘子的酒铺,无论如何,今年的桃花酿总是要尝一尝的,也算是她赴了阮望舒的约。 只是,这次她刚刚露面便被张娘子叫住了。 “姑娘,”直到张娘子站在横波面前,横波才知道张娘子叫的是她。 看着眼前长相清冷的妙龄女子因茫然而微微瞪圆的眼睛,张娘子莫名觉得十分可爱。 “姑娘,请问你是阿钰吗?” 这下,横波脸上的惊讶再也无法掩饰。而张娘子见她如此反应,已然知道了答案,她自然地拉住横波的手,嘱咐道:“阿钰你先在这里等我,我这里有东西要给你。” 说完便风风火火跑回来铺子里,只是在进门前还特意回头确认了一下横波没有离开。 横波此时早已被一声“阿钰”震的神魂分离,又哪里会离开呢?她空茫茫的脑海里当前只回荡着“会是师姐吗?” 不等片刻,张娘子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她手中拿了一坛酒并一封信,见横波乖乖在原地等她,笑意爬上了眉梢:“三个月前,也是一位年轻姑娘在我这里订了今年开春的第一坛桃花酿,还留了这封信。她说如果她开春后没回来取,便让我好好留存着,等未来某一天一个叫阿钰的女孩子来买酒,我就将这两样一并交给她。” 她把酒和信交予横波手中,回忆道:“当时我问她,每天来我这里买酒的人那么多,女子也有不少,我怎么知道谁是阿钰呢?” “她只告诉我,她的小妹妹阿钰是一个忍冬花一样的孩子,不爱说话,很乖,还说我看到就知道是你了。” “我当时不明白,可上次我一见到你便觉得很熟悉,回去想了两天终于想起,原来是阿钰啊。” 随着她的回忆,横波好像看到了阮望舒站在这里与张娘子形容她时的样子,想她那时该是多么不舍,多么温柔。 忍冬花是碧云山上遍地都有的野花,春日里和其他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混在一起毫不起眼,可是到了冬日,其他花草枯萎,唯有它依然沉默又顽强地扎根在那里,是白茫茫雪地上独一无二的颜色,也是阮望舒最爱的花。 横波望着手中的两样东西无言伫立了许久,张娘子看着眼前连发梢都好像染上了寂寥的人,突然明白了什么,心突然揪起,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斟酌着开口:“那位姑娘…她…。” 横波摇了摇头,随即向她努力绽放了一个如忍冬一样明媚的笑容,稍微有些僵硬地给了张娘子一个拥抱,与她招招手向远方去了。 横波不敢久留,她不想让张娘子知道阮望舒的死讯,也不想让她知晓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妹妹其实是一个哑巴。 这样,那个会倔强地告诉所有人阿钰不是不会说话的阮望舒至少还活在她们两人的回忆里。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横波终于到了云县的船坞,给船上管事看过过所又缴纳了二两银子后便上了船。 横波习惯独宿,交了单独一个房间的银子。由于船是第二日清晨才开,在找到了住宿的地方后便先行安顿了下来。 当前仍值春寒之时,风中夹杂着凛然的寒意。横波没开窗,屋内昏暗,开了封的桃花酿静静放在桌上,空气中尽是香甜醇厚的气息。 她手中摩挲着从张娘子处收到的信封,垂眸不知在思量什么,目光好似落在信笺上,又好似透过它沉入了一片虚无。 信封口处仍完好无损,可见横波并未打开,且看她这样子,似乎也没有这个打算。 横波心中也疑惑这诸如近乡情怯的情绪来自哪里,是害怕打开之后彻底没了个念想?又或许是怕阮望舒的温柔软化了她南下的决心? 横波自下山后,又一次陷入了熟悉的迷茫。 好在,她的下山之行注定不会风平浪静,而这岸边的冷风又恰到好处的吹乱了她的思绪。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破窗而入,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便拔剑而起,妄图扼住横波的咽喉。 原来这突如其来的冷风,便是此时透过敞开的窗户从江岸吹来。 3、第 3 章 只是可惜,他自以为这一套下来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横波眼中却是漏洞百出。 也不怪他武艺不精,他这一套连招实则也算是精妙绝伦,出招极快,衔接的动作也丝毫不拖泥带水,若对方是一般习武之人,一个疏忽可能就丧命于此。 可是横波,只会比他更快,更行云流水。他甚至没看见横波如何动作,待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眼前便是一把未出鞘的剑静静格挡于他的剑之前,任他如何使力,都再也无法前进半寸。 他心下一沉,而面前女子只是静静垂首看着,眼睛也未多眨一下。 殊不知,横波只是在描摹面前横着的这把玄铁重剑,心下为其可惜。 剑客大多爱剑如命,她也不例外。不过,其他剑客都是爱自己的剑,而她平等地爱每一把好剑。 眼前这柄重剑以玄铁为身,虽不似横波常用的轻剑那般纤薄,可自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磅礴气势。此外,不同于时下剑客多用的双锋剑,此剑的剑脊竟是两道并行最后交汇于刃的血红深壑。一般来言,重剑大多材料扎实厚重,这也就导致难以开出削薄而纤巧的刃,此剑却不同,其剑刃处极为锋利,斜刺过来时,竟像是一点乍破的天光。 待欣赏够了这把剑,横波才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不速之客。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并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反而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不了她多少的少年。 而这少年此刻形容狼狈极了,一身衣衫破破烂烂像是被兵器所割裂,尚算完好的部分除了沾染了泥土外还有几道轻易无法发现的干涸血迹,头上固发的发冠早已不知所踪,头发松松散散甚至还夹杂着几片树叶。脸上更是污的像花猫似的,除了一双黝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出来。 以至于横波在看清楚他人之后第一反应便是蹙起了眉头,无他,嫌脏罢了。 而那少年人显然是瞧见了横波脸上毫不掩饰的嫌弃,一瞬间脸色爆红得竟连那厚厚一层灰都遮不住。 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险境后又在乱葬岗上不吃不喝藏了三日。 好不容易逃到云县又在街头被当成叫花子,甚至还得了一小块碎银子。 找到回常州的船后却因为身上的银子早在逃跑途中丢了,没钱坐船。 终于决定昧着良心打劫,却在人生第一次当强盗时遇到了比自己武力高强的硬茬子。 生下来就没吃过苦,却在这几日将所有这些苦难都尝了个遍,即使如此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的藏剑山庄小少爷,在看到横波脸上毫不掩饰的嫌弃后,终于一气之下晕了过去。 横波眼见面前此人突然就倒了下去也是一惊,面对直指咽喉的剑时都八风不动的她竟是后退了一小步。这倒也不怪横波胆小,实在是小时候听阮望舒讲山下有些流氓碰瓷的事听多了,心下十分警惕,毕竟清虚子人很穷,这趟给横波的银子就更少了。 观察片刻,见此人一动不动,又用剑鞘小心地戳了几下确认他是真晕了,横波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才敢上前去看看情况。 这时期民风开放,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加上横波常年住在山上,就那么一大家子人,也从来没有忌讳过这些,她便直接拿手试了下这狼狈少年的额头,果不其然,已是十分滚烫了。 可现在已经在船上了,也不好找郎中,加上这少年怎么看怎么像是逃亡过来的,为免打草惊蛇,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横波干脆找船上管事的要了一瓶烈酒,直接将少年上衣解开拿酒擦拭了一番,便任由人躺在地上不管了。 横波自认已经算是行了善举,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当然,若是此人醒来后能以他那把剑来还这救命之恩就更好了。 夜里,小少爷醒是醒了,不过是被冻醒的。 三月的夜本就还是冷的,加上他又被扒了衣服扔在地上,待身上高烧退下自然便感觉到寒冷。 小少爷本还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没想到下意识伸手一摸却只摸到自己光溜溜的皮肤,一下子就给吓醒了,甚至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而横波放着这么大一个人在自己房间自然也不可能睡的太沉,几乎在他发出声响的下一刻便从床上起身,点燃了蜡烛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少爷瞅瞅光着上半身的自己又瞅瞅面无表情望着自己的横波,十分难以置信,哆嗦了好半天才艰难地问道:“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横波看他这反应便知他是想歪了,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指了指房间中一昏暗的铜镜,示意他看看自己现在这副尊容。 少年明白了横波的意思,一时间只剩羞恼了,哪里还顾得上惊慌。 他从地上将自己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捡起穿上,这时才注意到自己一身酒味,而之前被利器割伤的地方也传来一阵阵刺痛。他这才明白原来是横波救了自己一命。 “多谢女侠相救,在下此番乃是被贼人所害,之前想要挟持女侠也不过是想要一个暂且藏身的地方,并无歹意。若女侠愿意收留,待我安全归家,必定重金酬谢。” 闻言,横波神色微动,这可不就是她救他一命的初衷嘛?于是,她理所当然地从自己的床边拿出了之前被她仔仔细细擦拭干净的玄铁重剑,在小少爷面前晃了晃又收回自己身边。 小少爷目瞪口呆,目光随着自己的剑来回移动,最后终于定格在了横波的满意脸上。怪不得他醒来之后总感觉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原来自己的剑已经被眼前这个流氓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据为己有。 是的,他对横波的印象从即将被自己劫持的无辜女子变为轻薄自己的女流氓又变为救了他性命的女侠后,最后终于又回到了女流氓上。 不过,原先他以为她是看上了他的身体,没想到她看上的居然是自己的剑! 一怒之下,他不知从哪里挤出了一丝力气大喝一声:“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想拿我的剑,先把我的命拿走吧。”说罢便禁紧闭双目,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他这一大喊,可把横波惊的不轻,毕竟她虽然爱宝剑但从来没有为哪把剑要死要活过,况且,她也只是与这人打个商量,既然他不愿,她自也不会逼迫于他。 “哐当”一声,脖颈上预想到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反而是脚似乎被砸了一下,他下意识低头去看,原来是自己的剑。 他茫然地去看横波,发现横波已经重新坐回榻上,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这是不要他的剑了。 心里一种莫名的感受升腾而起,他轻轻捡起地上的剑又鼓起勇气道:“除了这把剑,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这条件听着着实诱人,但横波一不知晓他的身份,二嘛,现在还陷在错失一把宝剑的失落中,根本不愿搭理他,想着给他处理伤口用的那瓶酒花了她三百文便随手比划了一个“三”。 “好,待我回家,便取三千两还给姑娘。”从来不缺钱的小少爷丝毫没有理解到横波的意思,想了想自己的日常花销,觉得三千两倒也符合自己的身份。 可这话听在横波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下山之前清虚子东拼西凑给横波拿了三十两银子,而这三十两银子于横波而言已然算是一笔巨款了。 横波突然发现自己并非不爱财,只是见过的世面太窄,甚至于此刻已经开始了自己了却凡间诸事后衣锦还乡的畅想。 然而,这落在忐忑不安盯着横波面容的小少爷眼前便是横波先因嫌钱少而不满,又开始考虑是否要现在就了结了他。 生死攸关之时,钱财乃身外之物。小公子纠结片刻还是觉得自己的小命最为金贵,更何况只要剑还在手上,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藏剑山庄庄主,那些人总该不会连他的买命钱都不舍得出吧。 所以,他又退了一步:“三万两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得保证送我安全到家。” 却殊不知,他退的一步实际上是横波前进的整个世界。 4、第 4 章 三万两一下子便将横波从自己的美梦中砸醒,甚至让她有些晕头转向。 三千两已经可以保障碧云山上一大家子十年的生活,而三万两,那岂不是她师父师娘这辈子都不用操心赚银子了。 思及此,横波第一次不再用嫌弃的目光看这个浑身脏兮兮,剑术也错漏百出的少年。 自从上次发现与人交流的问题后,横波便随身带了纸笔,此刻,她拿出一张纸来便开始奋笔疾书,挥笔写就龙飞凤舞一行大字后不待墨干就陈于小少爷面前。 这次轮到在一般人眼中算得上文武双全的小少爷陷入了沉默。事实上,当他看见横波以动作交流时便猜到了她可能是个哑巴,但这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真正让他无语的是,横波一个哑巴居然还把字写得如此之丑。 努力辨认了片刻他才明白横波的意思,三万两送他回家可以,但是他的剑得先押给她,若是到时候钱不够就用剑抵。 小少爷没想到横波对他的剑如此执着,但是无奈他身上如今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当做信物,只得依依不舍地将剑递给她。他倒也不是有多爱剑,主要是这把剑确实关乎着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横波见他如此配合,待他的态度都好了一些,甚至从床上抱了一张被褥给他,让他不至于夜里受凉。 又将剑重新放回自己身边,与下山前师父给她的同名之剑放在一起,心满意足地打量片刻,也不再管那人,兀自陷入了浅眠。 一夜无事,待横波醒来时船已经准备出发,她叫来两人的餐食后自然而然地坐在桌子前慢条斯理地用餐。 小少爷已经三日多没有用过饭,见横波面上无甚表示也不敢上桌只能忍着,然而饶是他意志力再强,肚子却不争气地“咕”了一声。横波面上略带诧异地暼了他一眼,好像是在问他既然饿了为何不来吃饭,小少爷才上前用餐,只是一边吃还在一边腹诽,主人没有邀请他怎么好意思用饭。 他哪里知道横波自小便生活在山上,独立自由惯了,清虚子和柳氏也从来不拘着他们,任他们漫山遍野地跑,若是错过了饭点自己去厨房热一下便可。因而,在横波心中丝毫没有要共食的概念,更别说邀请他了。 横波吃饱后便停了筷,而日常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小少爷这次几乎将所有饭菜扫荡一空才停下。 “实不相瞒,我乃藏剑山庄少庄主楚卿尘,且不出意外的话,待我回去便可继任宗主之位。而你则需要保护我直到我回庄。” 听闻“藏剑山庄”四字,横波下意识便皱了下眉头,想起阮望舒下山最后去的地方便是藏剑山庄,她终于认真描摹了一下眼前此人的眉眼。 终于有了洗漱的条件,小少爷今天早上一起来便将自己的仪容清理的清清爽爽。此刻,一张俊秀的白皙面庞映入横波的眼帘。 看起来确实像是尊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少爷。 既然他的目的地也是藏剑山庄,如此便不必多跑一趟了。只是不知道这小少爷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碧云镇,他和阮望舒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横波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一丝也没有显出。而这小少爷,虽然看似傻白甜还有钱,但或许是经历了此前一番险境,嘴巴倒也还严。既不肯透露藏剑山庄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肯说他是惹了谁以至于千里迢迢被追杀,又是为何出现在碧云镇的。 没错,在看到小少爷的剑时,横波已经确定那天在客栈里遭遇的风波源头就在于他,对自己可谓是无妄之灾。 好在她也不急,既然这一趟藏剑山庄非去不可,一切总有机会弄清。 在船上相安无事几日后,两人终于抵达了常州。 到达常州的这日已是三月的尾巴,尤其是江南这一带已经完全进入了春季,江岸边开遍了争奇斗艳的野花。 碧云山上虽也有不少花,然而除了白色就是黄色,到了冬天更是只剩忍冬作为雪地的点缀。故而,一时间见到这么多颜色,横波真真是目不暇接,只想着要是能把这些画面在眼睛里存起来等回去直接给师姐还有师父师娘看。 对了,即使存下来阮望舒也见不着了。 横波又突然沮丧起来,她想,和眼前这让人目眩的风景比起来,她其实宁愿这一辈子都和大家一起在单调乏味的山上待着。 楚卿尘面对这一派景色倒很是适应良好,他自幼生长在江南,别人眼里的江南好风光于他而言不过是早就看惯了的寻常。看到这岸边葳蕤的草木也不过是想起了这段时日以来藏剑山庄乃至自己身上的变故,生出了些唏嘘之感。 饶是如此,自小别的优点都不突出唯有心性颇为豁达的小少爷也马上抛去了心中的这一丝丝感慨,一下船便拉着横波去成衣店买衣服。 面对横波的不理解,小少爷指了指自己身上破烂的好似布条一样的衣服理直气壮:“我堂堂藏剑山庄少庄主,穿这么一身回去成何体统。” 横波不能共情小少爷的自尊心,但是在小少爷表示愿意十倍还她银子后,还是从手里抠出了十两银子借给他。 江南物价奇高,十两银子也只能买一身朴素至极的棉布长袍,穿惯绫罗绸缎的小少爷自然是看不上这等粗布。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横波手上确实没有多少银子,就这十两还是被她当作了一本十利的投资才愿意借给他。 不过,不管怎样他至少衣能蔽体了,不至于走在街上再被当成要饭的。毕竟,藏剑山庄虽位于常州,但常州实在地域宽广,要到藏剑山庄至少还要奔波好几日,他也实在不好再穿着之前那身衣服抛头露面。 此次离家虽也不过一个月,但可能是由于在外吃了太多苦,这次归来竟真的让小少爷生出一些怀念的情绪,他每在街上遇见一些自己曾经吃过玩过的都要不遗余力介绍给横波,而横波本就对江南这一切感到新鲜,旁边又有一个人一直在吹耳边风,自是在这一路上玩了个尽兴。 这日傍晚,街上也不知有什么活动格外热闹,不仅各种小摊小贩都出来摆摊,路边还有人专门给小孩子发放糖果。这两天已经逛无聊了的小少爷一看有热闹连忙拉着横波一起去了。 在汹涌的人流中挤了半天,两人才从一位大叔那里打听到知道今晚是一年一次的游春会,不仅有花魁娘子游街还有各种夺人眼球的表演,而许多未婚男女也会趁此机会相看或是约会。 说完大叔还用一种调侃的眼神看了小少爷和横波一眼,虽然什么都没说,小少爷的脸却已经烧了起来。 横波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好奇在话本中往往被描述成国色天香的花魁究竟长什么样子。 发现横波毫无反应后,小少爷脸上的温度也慢慢降下来了,只是心里却莫名有些恼,就是不知道是恼自己脸皮薄还是恼横波不解风情了。 路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时,横波看见挂着的一个橘猫面具,突然就走不动路了。 她想起来,小时候在宫里,娘身边是养过几只狸奴的,其中有一只便是这般有一身橘黄的皮毛,从小猫崽子时期便开始不是吃就是睡,短短几个月,当时已有四岁的她抱起来便嫌重了。 但是,每天嘴上嫌弃它懒的横波在一众狸奴中其实还是最喜爱它。 注意到横波停留的目光,小少满不在乎开口:“喜欢的话买就是了,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 横波转过头不理他,她实在想不通眼前这个小少爷是怎么做到兜里一文钱都没有还可以说出这种话的。 小少爷虽然没有看到横波的表情,但是经过这几日的共处,他认为自己对横波已经算做了解,看她这动作便知道她想说什么。 遂气势汹汹地走到小摊那里,问过价钱后又随手选了个白狐的面具,重重放下了很小一块碎银子扬长而去。 摊贩看着那小小一块碎银默然无语,看他那架势还以为是哪个富家少爷呢,没想到出手比他还小气,就这还想讨人家那么好看的小娘子欢心。 横波收到小少爷递来的面具时还满脸惊讶,伸手跟他比划:“你哪来的银子?” 没错,经过这几日在横波手下讨生活,小少爷居然无师自通了些许手语,甚至有时候还能用上些许手语与她交流。 只不过他以为自己用手语的时候是在照顾横波的自尊心,横波却只觉得他傻,不懂他既然会说话干嘛还要比划来比划去的。 此刻他没好气道:“讨饭的时候别人给的。”实际上是他之前狼狈逃命的时候被当成叫花子赏的,当时他还为此生了好大的气,但是不知为何,他还是把这点银子一直留到了今天。 横波则没想到他一个少庄主居然还放得下身去讨饭,再看他的时候不由对他多了丝敬佩。 被横波这样看着,小少爷又开始不好意思了,连忙拿起刚刚买的面具扣在了脸上,以免自己脸上发烧被她瞧见。 横波见状也把橘猫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只是她不知道,因为得到喜欢的东西而笑弯的双眼已经悄悄地透过面具暴露在了面前的少年眼中。 “掉进蜜罐里的小老鼠。”小少爷嘟囔道。 买了面具后,两人继续艰难地随着人流前行,前方有扮作春神的少女在跳祭祀之舞,奇异的妆容,莫名带有韵律的动作以及满身环佩的叮咚声……好不惹眼。横波从未见过这种祭典,一下子便被吸引了,只是前方已围堵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她仗着自己身形纤瘦,灵活的在缝隙中穿梭。 只是,等她好不容易到达内圈,正要垫脚仰望,突然整个人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好在她下盘稳,才不至于跌倒。 扭头望去,只见是一身量颇高的男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丝毫不顾忌冲撞了别人,仅仅眨眼间便已在视野中消失。 正在横波觉得狐疑之时,人群另一侧突然发出一声凄惨的惊呼:“远儿,我的远儿呢?” 5、第 5 章 随之,人群中发出一片哄闹,妇人的哭声与在其中格外突出,而其余带有孩子的父母也都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生怕孩子丢了。 横波见状,来不及多思考便赶紧趁人群彻底动乱之前溜出了内围,只是这时已经完全找不见男人的身影。她无法,只能沿着刚刚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好在这一路通往的不是什么热闹的街市,沿途都是些破败低矮的房屋和院子。横波干脆直接催动轻功,轻灵矫健的身影猫似的在房子上奔走并四处搜寻着。 不一会儿,便在一个颇为老旧的院子里发现了男人的踪影。 实在是在这个万人空巷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亮起来的一盏灯光着实有些可疑。 追随着昏暗的灯光,横波便到达了这一个在一众破旧房屋中毫无特色的院子,院中七零八落地堆着些许农具,也挂着一些粗布衣裳,但根据衣裳大小判断,竟大多是幼童才能穿的。 以免打草惊蛇,横波没有选择直接闯入,而是轻轻落在那间点了灯的房屋上,小心谨慎却又莫名熟练地揭开了一片瓦。 果不其然,透过这巴掌大的空隙,里面正有一个看样子不过四五岁的小男孩在地上躺着,他的外衣已被褪下,而蹲在一旁拿着孩子外衣仔细摸索的人正是今天撞见自己那个高大男人。 横波这才看清他的长相,此人面貌颇为不起眼,若不是有心记下,怕不是转眼就要忘掉。 那男人仔细搜过孩子的衣服,却只从袖袋里面找出两三个小孩子喜欢玩的竹编蚂蚱,他将这些小玩意随手往地上一扔,见没有捞着什么额外的钱财,竟气的踢了地上的孩子一脚。 待他发泄过后,又返身回到院子里,从晾着的一排衣服中随意收下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脏乱衣服粗暴地给地上躺着好似熟睡了的孩子换上。 他仔细打量片刻,最后在那孩子脸上随意抹了些灰尘,揉乱了他的头发。 这下,横波觉得就算把这孩子带到他娘面前都认不出这是自己儿子了。 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孩子,男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后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又不知从哪里找了块抹布塞进男孩嘴里,这才放松下来。 这期间横波便一直在房上守着,等了约莫有一炷香功夫终于见男人出了门,估计是去烧水洗漱了,毕竟今日虽因有庆典的缘故治安稍显混乱,但既已发生这种拐卖孩子的事件,至少这两日官署必定会严查,男人今夜怕是不会再出门了。 横波敛了浑身气息,悄然尾随男人至厨房,只见他前脚刚刚踏进厨房门槛,背后便有一道劲风袭来,男人仓惶间扭头望去,然而还未等他脸上完全露出诧异的神色,一柄钝器已经照着他头顶敲了上去,高大的身影也瘫软在地。 横波确定人已经彻底晕过去,拍拍手走进丢着孩子的房间,孩子还在床边一无所觉地昏睡着,试了试他的鼻息,呼吸还算平稳悠长,估计是人贩子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带走孩子用了迷药。 她先给这倒霉孩子身上的绳子解掉,想了想,又回到厨房,按原样绑在了脑门上已经冒出好大一个包的人贩子身上。看着眼前自己的杰作,横波觉得还不甚满意,抚着下巴思索了一刻,终于扛着人到了外边的街道上,选了一颗较为茁壮的树,将人挂上去了。 做完这一切,横波终于想起了还陷入昏迷的孩子,回房找到了孩子本来的外衣给他裹着,这才抱起他沿原路返回。 当然,原路指的是在屋顶和围墙上奔跑跳跃。 自从下了山,横波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这等自由了。 碧云山上别的可能没有,但树却是不缺的,且大多长得尤为茂密高耸。横波五岁前都生长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自家的院子在一众高官大臣中虽已算得上是宽敞,但何曾见过这等广阔的天地,因而,自打上了碧云山后便格外喜欢在树上窜来窜去。 柳氏最开始担心得要命,就害怕她哪天把自己摔伤了。可是后来随着横波开始习武,她在武学一道上的天赋也逐渐显现,清虚子就对柳氏说:“你就放心吧,哪天我从树上摔下来,她都不会。” 是的,横波是个天才,这件事在碧云山上不是什么秘密。 横波刚上山时,清虚子本来是没打算认真教横波习武的,只想着让她会些三脚猫的功夫,遇上个毛贼可以保护自己就得了。于是,在横波从刀和剑中选择了剑时,他也什么也没说。 那时,碧云山上没有一个人是习剑的,清虚子自己是用刀的,阮望舒作为他的徒弟用的自然也是刀。 而碧云山上曾经存在过的习剑之人,也就是清虚子的师妹、横波的娘亲,则将自己的一切都彻底燃烧在了那个好像永远都不会再等来天明的雪夜里,留给横波的不过是一个单薄的背影。 所以,横波的一切剑术都来自于一本在碧云山上传承了好几代的名为惊春的剑谱。 那时阮望舒的刀法已经算是扎实了,不需要清虚子再手把手去教,故而横波也没发现自己没有师父教有多么不对。只是每当阮望舒练刀的时候,她便有模有样的抱着剑谱在一旁学剑。 两人偶尔也会进行比试,第一年,即使阮望舒让着横波,横波也从未赢过。 第二年,两人互有输赢,阮望舒也是这时候开始在武道上重视起自己这个小师妹。 到了第三年,阮望舒便几乎再没有赢过了。 而在清虚子知晓此事后,默默叹了口气,终于把横波叫到跟前:“从今以后你便跟着我学剑。” 小小的横波发出大大的疑惑:“可是师父您不是不用剑吗?” 清虚子觑她一眼:“我虽不用剑,但武学之间大多相通,教你还是绰绰有余。” 但是横波很快便让清虚子意识到他还是托大了。盖因清虚子所有的剑道基础全然来自于和师妹江映雪切磋时的经验,然而,在江映雪手中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惊春剑法,落到了横波手中却是势斩阎罗,处处杀机。 横波的剑,是一把杀人剑。 当今江湖上以天地玄黄四阶划分一个人的武道造诣,由浅入深分别称作黄童,玄身,地师,天外客。其中黄童多为刚接触武学之人,大多连招式都还不十分熟练。玄身则已经参透武学招式,然而人是人,武器是武器,只有当可以做到人与武器合而为一才算迈入地阶,地师往往也被人称为宗师,许多名门大派的宗主长老都是地师。 至于天外客……只有资质、悟性与努力三者均达到万里挑一的水准方有一丝希望。而目前江湖上盛名流传过的天外客也不过一手之数,且如今大多销声匿迹,死生不知。 清虚子二十年前便以聚峰刀迈入地阶,近些年来一直在寻找突破的契机,地阶要求人武合一,而到了天外客却是返璞归真了,因此若想更进一步便需舍掉所有外力,包括本命武器。 这也是他自阮望舒步入玄阶后便将聚峰刀传给她的原因,一来清虚子需要摒弃聚峰为他带来的助力,二来,阮望舒还未步入地阶,不知出于何等原因,清虚子选择让她以聚峰入道。 然而清虚子虽在刀道上已近乎大成,在剑术上却也不过一介玄身,此刻面对横波同样玄阶的杀人剑时,饶是他习武多年,也还是落了下风。 手中的剑被面前的孩子轻易挑飞出去,虽说他没有全然尽力,可眼前这个只及他腰的孩子不过习武三年,且自从握剑以来,从未有人教过她,全凭着一本剑谱夜以继日地练习……清虚子终于真正意识到了横波身上有着多么惊人的剑道天赋。 只是,剑心已成,有去无回。 清虚子望着她伶仃却也倔强的身影,纠结良久,终于还是放弃了劝她“改邪归正”的念头,却是下了死令:“不入地阶,不得下山。” 当时的横波并不理解清虚子的良苦用心,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被关了禁闭,很是苦恼。 而此刻,武学天才横波正抱着一个孩子在这片低矮的房屋上穿行,许是那人贩子下药并不很重,怀中的孩子在这颠簸中不知何时缓缓睁开了双眼。 由于迷药的作用,他脑子还不甚清醒,只感觉自己被抱着好似在天上飞,而眼前的人,虽然戴着面具,但那双清冷的眼睛在皎洁月光映照下竟无端显得有些许温柔。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被神明选中的孩子。 6、第 6 章 待终于落回地上,横波这才发现怀中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眨巴着滴溜圆的大眼睛瞧着她,横波心中一阵柔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这才往祭典的地方赶去。 幸好之前发出哭诉的妇人还在,而她周身也来了不少衙役正在问话。 横波却并未上前,在巷边便将孩子放下。这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紧紧抓着横波的衣角呆愣地望着她,好似在问她怎么不飞了。 横波无奈,向他指了指他母亲所在的方向,孩子看见自己的娘正在那边哭泣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往那边小跑了两步,但是马上又回头望向横波。 却见横波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男孩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四处张望了一番,见实在找不到人了这才赶忙朝妇人小跑了过去。 隐秘于一处阴影后的横波遥遥注视妇人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面上的表情好似找回了自己的全世界。她微微失神了片刻,这才准备离开。 而直到她扭头在巷道深处看见那个一身白衣又戴着白狐面具的青年时,突然明白自刚刚开始心间一直萦绕的那点奇异来自于哪里了。 原来她刚刚只顾着找孩子去了,把小少爷给忘了。 横波心中一咯噔。带着点点心虚磨蹭着小步向前。只是,是她的错觉吗?怎么突然莫名觉得他似乎变高了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在心虚的时候就会显得格外乖巧,此刻正小心翼翼跟对面的人比划:“等我多久了?” 白狐面具后的一双眼睛微微上挑,似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横波挠了挠头,只好指了指那边重逢的母子又指了指被藏孩子的低矮房屋方向,最后拍了拍自己胸脯,很有些自豪。 那双一直疑惑望着她的眼睛终于慢慢弯下,面前的“小少爷”同样用手比划着:“你真厉害。” 横波收到他的回馈也很是喜悦,也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你也很厉害,手语学的很快。” “小少爷”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趟折腾下来夜已深了,街上欢庆的人也陆陆续续归家了,横波已经习惯在两人中占主导,因而也没有注意到当她大步向前时,本该紧随其后的人略有些迟疑的动作。 但也只是迟疑片刻,他便缓缓跟了上来。 横波与他“诉说”着没能看到花魁娘子真容的遗憾,“小少爷”看着她走三步便要叹一口气不由有些失笑,干脆以扇子拦住她前进的步伐,与她比划:“现在去吧,去看花魁。” 然而他却没等到横波的回复,顺着她垂下的目光,是自己手中的折扇。 这扇子其实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件暗器,优点在于出其不意,他以为横波是瞧了出来。 却不知横波只是偷偷在心里腹诽,没想到小少爷在乞讨方面还挺有天赋的,毕竟他们一起出来的时候小少爷还没有这扇子,想必是刚刚才买的,且这扇子看起来可不便宜。 好在心大的横波也只是在心下稍微感慨了一番,又马上被他去看花魁的提议勾的十分心动,立马答应下来好像生怕他反悔。 毕竟没有小少爷带路,她哪里知道去哪看花魁。 而这位“小少爷”见横波并没有要问这把扇子的意思,便也没有主动提,任劳任怨地为她带路,而横波则落后于他半身,小鸡跟着鸡妈妈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虽然没有回头看她,但是从身后轻快的脚步便能料想得到这小哑巴雀跃的样子,下意识打开扇子掩饰自己嘴角的笑意,直到扇骨接触到了脸上的面具才想起自己连脸都没有露,又何至于再掩饰呢? 今年选出的花魁是醉莺坊的嫣然姑娘,醉莺坊地处西市,因相邻多是一些白日经营的铺子,故而在夜里便格外显眼。横波此前十八年中从未踏足过秦楼楚馆,只从话本中知道是温柔乡销金窟,可饶是她有过再多想象,直到今日一见,方才真正领会其真正含义。 屋内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且不提这烧的极足且不泄一丝炭味儿的地暖,就说那用来糊窗的羊胎素笺,这一屋子下来就何止千金。 屋内一溜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在楼里嬉笑玩闹,就连迎客的丫鬟都是香粉扑鼻。由于炭火烧的够旺,姑娘们大多穿着单衣,衣香鬓影,色彩各异,真真晃花了横波的眼。 横波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感觉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眼睛也不敢乱飘,只低着头机械地随着小少爷往前走。 “小少爷”回头停下,看到她这副鹌鹑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明明刚刚还心心念念着要来看花魁,他还当她有多大的色胆呢,没想到真到了反而开始羞怯了。 他又忍不住笑了,不知为何,他明明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哑巴,笑的次数却已经比过去一个月多了去。 而横波只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被脂粉味泡晕了,整个人的思维都迟钝了许多,连前方的人什么时候停下了都不知道,便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因为佩戴着面具,横波只觉得似乎撞上了一堵墙,直到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横波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晕晕乎乎间只觉得,小少爷的声音怎么变得有些好听了? 原来他们已经停在了一间格外精致雍容的房间之外,门前守候着两个垂眉敛目的丫鬟,“小少爷”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玉牌,其中一个检查过后便为他们打开了房门。 横波还没来得及问他的玉牌从何而来便被眼前的泼天富贵震住了,从外面看时已经觉得这房间极为华贵,没想到里面更是铺张。 梁上镶的是比拳头还大的夜明珠,地上摆放的家具全是上好的沉香木,而摆饰不是晶莹剔透的琉璃制品便是富贵逼人的金镶玉,甚至还有可以当贡品的鸽血红宝石雕塑,就连饮水用的器具也是银制。 横波五岁前在宫中也不是没见过大世面,可这样集天下富贵于这小小一个房间,仍是让她忍不住咋舌。 小少爷用手语与她解释:“这是我的房间,我们先在这歇息片刻,一会儿会有人将嫣然姑娘请过来。” 横波终于问出自己好几次被压下的疑惑:“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小少爷为她倒茶的动作一顿,摇了摇头,先是继续将茶水倒好推至她面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才不紧不慢地比划:“不熟,不过这是我家里的产业罢了。” 横波:!!! 这下她终于相信随便一动口就是三万两的小少爷真的不是开玩笑了。 两人没等多久,屋门再次被打开,只见一身着齐胸襦裙的女子在丫鬟的陪侍下垂首向前,可能是因着今日游街,女子发上的头饰极为华丽繁复,光是坠着流苏的步摇便插了好几支,更别提一些金玉簪子。然而,在女子行动间,这些步摇竟是丝毫没有发出声音,甚至连一丝晃动都不曾出现。 出场只觉出女子仪态极好,直到走至近前女子抬起头来,这一瞬间,横波才发现,她的容貌竟是完全不输于仪态,当她的面容彻底显露那一刻,本来明亮逼人的房间竟显得有些黯淡了。 眼前是一张极为雍容明艳的美人脸,年纪看起来与阮望舒一般大,却不似阮望舒那样看着就给人温柔如水,岁月静好的娴静美好。这个女子浓烈得好似一团燃烧着的火。 横波还在盯着人家看的时候,小少爷已经放下了茶盏,轻轻向嫣然姑娘颔首。 嫣然姑娘也轻轻福身,她察觉到了横波毫不遮掩的打量也没有生气,因她从这种目光中感觉不到任何恶意,只感觉这个姑娘率真可爱。 横波反而先不好意思了,她连忙比划到:“你真好看。” 可是比划到一半,想起眼前这个姑娘大概是不懂手语的,干脆指了指房间里的夜明珠又指了指她。 嫣然姑娘微微怔然,看了一眼一直旁边端坐着含笑注视着横波的“小少爷”,待看到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后,心下突然有些为这个素未相识的姑娘难过。 但是看到横波如此努力地想要表达对她的喜爱,也不禁露出一些笑容。 横波看见她没有因此怪罪自己,略松了一口气。 横波虽然看着清冷,但是对待自己喜欢的人确实十分天真热情,而嫣然姑娘能当上花魁,自然也是极擅与人打交道。 甚至于,因为对横波的那些怜惜,嫣然甚至也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别扭又笨拙地一点点与她比划着。 “小少爷”见两个姑娘相处甚好,虽然偶尔也会鸡同鸭讲但是都很兴致盎然,便也不再打扰了,顾自去了内间了。 嫣然还抽空朝他看了一眼,横波这丫头却是完全沉浸在了有新玩伴的快乐中,压根没注意到他的离去。 “小少爷”心下暗叹这小哑巴是个小没良心的,慢悠悠躺在了内间的摇椅上,缓缓摇了起来。 然而不到一刻,在小少爷进来之前空若一人的房间内突然自暗处出现了一黑衣人。 “公子,”黑风满脸木然地开口:“属下在杨柳街足足找了您半个时辰。” “小少爷”正阖着眼小憩,只有清润低沉的声音从面具下响起:“这不是中途出了点意外,被一个小哑巴给赖上了。” 若是横波在这里,便能一下子分辨出此“小少爷”和彼小少爷的音色不同,此人的声线较之后者少了些少年的清亮,多了几分成年男性的柔和与磁性。 黑风不理会他的狡辩,戳穿他:“明明是您拐卖人家小姑娘,还把人都带回坊里来了。”提到此,他又肃了脸色:“公子您南下之前,阁主细细交代过所有靠近您身边的人都要细查,您也上点心,千万不可置自己于险地。” “况且我观这小姑娘步伐矫健,身姿轻盈,且随身配有兵器,想必不只是会些三脚猫的功夫。” 他黑沉沉的眸子认真地盯着眼前戴着面具的男人,“小少爷”见他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也不由得收敛了身上的随性肆意:“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他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不知在说与谁听:“大事未竟,此身不弃。” 7、第 7 章 此话一落,压抑的气氛在房中迅速蔓延,就连常年面无表情的黑风,脸上都多了些痛楚与沉重,而被面具遮盖住面容的男人更是让人看不清神情。 无边的沉寂终于被缓慢晃动的摇椅打破,而伴随的木轮吱呀声间夹杂着躺着的人轻到难以留下痕迹的叹息:“她朝我走来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一位故人。她和那位一样,有着一双这污浊世间难得的,干净的眼睛。” 十几年前,玉京,太子府。 尚且年幼的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终于孤身一人从岭南千里迢迢赶到了他此前人生中只在兄长的描述中想象过的,国都玉京。 他没有路引,是偷偷进的城,且待他找到太子府所在之时,已是深夜。是以,他便于这秋寒露重之时,在门外静站了一夜。 第二日被门房发现之时,连睫毛都凝上了霜,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已经冻得毫无知觉。 门房见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实在可怜,便招呼他先去厨房暖暖身子,自己喊人去请太子殿下了。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是他与这个除皇帝外大晋最尊贵之人的见面之地,却是在厨房。 甚至于,这么多年以后,他再回忆起这段往事,留存最深的也不过是厨房中氤氲的白色水汽,以及水汽也遮不住的,那一双仿佛被甘泉濯洗过的净澈眼睛。 “清风明月拂山岗,不照沟壑魂不偿。”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从摇椅上起身的“小少爷”见夜色已深,不得不打断了两人火热的交流。他望向横波:“太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横波眼见时辰确实已晚,况且嫣然姑娘今日定是很累了也需要早些休息,这才依依不舍地与她道别。 嫣然也很是喜欢横波这个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头,静静立于房门处目送着他们离开。 路上,又变成了由横波在前面走着。 “小少爷”悠闲地落后于她半步,只是看着她的脚步明显不如之前轻快了,反而多了些沉重。 他不由有些不解,按理说这小哑巴今天得偿所愿了应该很是满足才对,怎么看着反而有些伤感。 既然上了心,他自然便问了出来。 横波确是看着他,神色有些纠结和为难,沉默了良久才慢吞吞地与他比划:“我觉得她不开心。” “小少爷”有些讶异,以为她是误会了嫣然不喜欢她,与她解释:“她今天很开心,她很喜欢你。” 横波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素来少与人交流,一时间难于描述,绞尽脑汁才终于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她不开心,因为她不自由。” 虽然她今天第一次见到嫣然,因为两人之间交流的障碍相识也不是很深,但她总有一种感觉,嫣然应该是肆意潇洒的,正如她外貌那般浓烈张扬。 但是她身上的华服,繁重的头饰,甚至那可以媲美宫中娘娘的仪态,都仿若枷锁一般牢牢困住了她,肆无忌惮地消耗着她的生命。 “小少爷”终于理解了她的为难来自于哪里,他望着她因为沮丧而整个耷拉下去的小脑袋,心下五味杂陈,手却突然有些痒,想像嫣然那样上手摸一摸,只是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将目光移开,投向了黑沉沉的夜里因光亮而格外惹眼的醉莺坊,带着无限的怀念与无边的怅然,在遇见横波后第一次与她开口说话:“并非我困她至此,嫣然有她自己宁愿舍弃自由也要完成的事情,我能做到的,也不过尽力把代价降到最低罢了。” 这是横波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没错,在他开口的一瞬间,结合之前被强压下去的异样,横波便已经确定眼前这个男人并非这几日和她同行的藏剑山庄小少爷。 但是,此刻比起探究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谁,横波的思绪反而被他所说的话牢牢勾走。 嫣然有宁愿舍弃自由也要做的事……那阮望舒呢?阮望舒因为要做的事下山,又因为要做的事而死,所以那是她宁愿舍弃生命也要做的事吗? 横波一直没有拆开阮望舒给她的那封信,只因为她固执地相信,在她没有拆开之前,那封信便还“活着”,但是一旦完成了它的使命,它便“死了”。 若它“死了”,那阮望舒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生命便也消失殆尽了。 可是此刻,她莫名有些释然了。 毕竟,倘若在阮望舒眼里,这世上有比她的生命更为高贵的事情,那自己强留这点余晖又有什么意义呢? 与其攥紧这点灰烬不放,不如去看看她究竟想要做什么。若是她做完了,自己为她高兴;若是她没做完,自己便替她完成。 横波想通此事后只想现在就赶紧回去看看阮望舒在给她的信里写了什么,便也没心思计较“小少爷”骗自己这件事了。虽然从严格意义上算是她自己弄错了人,但是他明明清楚这是个误会却从来没有提醒她,便只能算是他的过错了。 但是看在他今天带自己见到了嫣然姑娘,横波决定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自然而然同他告别:“你就送我到这里好了,我要走了,你也回去吧。” “小少爷”见她明明察觉到了却偏要装傻,便知道她是想将自己用完便丢。若不是被丢掉的人是自己,他就真要夸她一句聪明了。 他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跟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小丫头置气,但是就这样被她玩弄也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于是,他从袖中伸出一只修长冷白的手,轻轻按在面具的边缘,温声道:“相逢即是有缘,姑娘竟不想见见我的真容吗?” 横波简直要吓一跳,于她而言,两人阴差阳错同行了一路,现在各自分别便好,以后仍然互不牵扯,毫不相干。 可他如今这么一提议,就好像是你今天和山脚下的小强多说了两句话,第二天小强的父母便找上门来说男女授受不清,你既然已经毁了小强的清白便必须要嫁给他。 这个时候,你若是拒绝,便成了世人眼中的负心人,可若是要你接受,你内心又确实对小强没有男女之情,甚至于昨天也不过是多问了他两句手里的冰糖葫芦好吃吗,是在哪里买的。 横波实在不是一个擅长隐藏自己情绪的人,也因此,“小少爷”隔着面具便感受到了横波浑身上下满得快要溢出来的不情愿。 原本只是想要逗弄一下她的“小少爷”此刻是真的被她的反应气笑了,他轻搭在面具上的手也渐渐放下,面具下传来的声音瞬间变得冷淡而疏离:“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告退了。” 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开。横波这下哪里还不知道他这是真的恼了,见他就要这么离去,不知为何下意识便想转身追过去。 然而,或许她注定无法挽回他。 恰巧此刻,“横波!”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前方路口响起,横波循着声音望去,是小少爷那张没戴面具的清俊的脸,他此刻正扶着墙喘气,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可是就这么一转神的功夫,横波再回头时却已再也找不见那个陪着她沉默了一个晚上的人了。 小少爷见她明明看见了自己却又追寻着别人,心头顿时激起了一股火,“他有什么好看的?” “你是突然跑到哪里了?连累少爷我大半夜的为了找你跑遍了半个常州城。” 横波心头刚刚缠绕上的丝丝惆怅马上便被小少爷连珠带炮的诘问冲散了。 “还有,你刚刚身边的那个人是谁?”虽然刚刚那人带着面具,但是他想起那人看向自己时的深沉眼神莫名有些不爽,恐吓道:“你不知道现在人贩子可多了,专门用花言巧语拐骗你这种天真的小姑娘。” 横波由于心中对他还存留些愧疚,所以一直纵容着他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但此刻听到这里也着实有些无语。 小少爷却没有留意到,还全身心沉浸于自己的怨念中,正要继续唠叨,忽见一道银光自他眼前闪过,待反应过来时,只瞥见了横波收剑入鞘的动作。 小少爷:。。。 他迟钝又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咽喉,没有摸到血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去看横波,只见她正一脸无辜地回望着自己。 小少爷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咆哮道:“我知道你剑术很厉害,但是你也不用这样告诉我!很吓人的好不好!”,吼完之后,心上又涌上些弱弱地委屈:“再说了,我还不是担心你,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还不会说话……” 眼见他又要开始了,横波干脆直接拽住他的衣服,身如轻燕掠上一旁低矮的围墙径直向他们投宿的客栈奔去。 小少爷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已经如同一个包袱般被横波提溜着带上了墙。 他手脚在空中尽力扑腾着,“你干嘛?你放下我,我自己会轻功!” “快放下我,我的衣服要散开了!” “救命!快来人救命啊!” 8、第 8 章 回到客栈,把自己扑腾的晕头转向的小少爷立马冲到院子里去吐了,一边吐还一边控诉着横波的恶行:“你也太过分了,呕——,我好心为你,你还,呕——”。 横波则是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连背影都极为冷酷,小少爷气急:“你你你!我,呕————”。 回房点了灯,横波从包袱里取出阮望舒留给她的信。 摇曳的烛光模糊了信封上铁画银钩的“阿钰亲启”四字,她目光垂帘,身体却紧绷,好似一把蓄势待发的剑,沉默地与烛光之外隐藏的孤独野兽对峙。 直到蜡烛将要耗尽,横波才睁开双眼,干脆利落地撕开这薄薄一纸信封。 信笺被叠成四四方方的样子,横波不急着展开,她轻手抚过折痕,甚至可以想见阮望舒认认真真想要将四角完全对齐的模样。 阮望舒细致,在山上时,每次到横波的房间都会忍不住帮她收拾,收拾完还要点点她的鼻子道:“阿钰,你可真是个小邋遢鬼。” 然而横波每次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继续等着下一次阮望舒给自己收拾屋子。 想到往事,她抿嘴笑了,记忆的这点温暖终于给了她如今直面离别的勇气。 随着信笺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字迹不同于信封上的苍劲有力,却是娴雅秀致,而这才属于横波熟悉的阮望舒。 “阿钰,我的小妹妹。” “你既已收到我的信,便是已经下山了。只是不知,现下已是何年月。” “师父一直以来最是放心不下你,他老人家总觉得杀气过重恐难长命。可师姐知道,阿钰其实是一个最心软不过的孩子。” “然江湖险恶,人心晦涩。自古情深多不寿,致命总是心上人。师姐只希望阿钰的心再冷再硬一些。” “我的阿钰,师姐走了。别哭。” 昏暗的烛火下横波的神色难辨,只她攥紧的双手泄露了些许心绪。阮望舒生命的余晖自此彻底烬灭,从今往后,这通往孤独的漫漫人生路也只剩横波一人负隅顽抗,但是,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哭”。 待她将信笺沿着原来的痕迹一步步折好,又装入已拆开的信封,蜡烛也正好燃至末端,伴随着这渺小昏暗灯光的逐渐消弭,蛰伏的黑暗也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吞噬殆尽。 而另一边的“小少爷”此刻终于回到了醉莺坊,屋内,嫣然已卸尽了妆容和身上繁复的装饰,只着一身素色的长裙端坐于桌前,显然是在此候着他。 “小少爷”见状,脚步微一停顿,将面具摘下随手搁置在一旁,微微一笑:“我就知道阿嫂会在这里等我。” 没有了面具的遮掩,暴露在外的是一张犹如鬼斧神工精心雕琢的脸,寒山作眉,春水点眸,鼻高而挺,唇薄而红,自成一派写意风流。 然而此刻,或许是不再刻意伪装出温润亲和,那点风流韵致便被疏淡的气质压下,只觉得如山间清风难以接近。 “归棠,”见他归来,嫣然的脸上带上些真切的笑意:“怎么这次来也没有提前给个书信?幸而我念着你参加春闱这几日必定会途经常州,让人提前把你的房间收拾了一番。” 她本以为沈归棠还要几日才能到,故而今日听丫鬟说这房间的主人来了时还颇为惊讶。 尤其是,在见到沈归棠还带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后,那种惊讶上升到了极致,故而这么晚了还在房间里等他。 沈归棠笑了笑,又恢复成那副风流不羁的样子,与她解释道:“此行不过是途经常州,原本不想叨扰阿嫂。只是我想着既然到了总要给阿嫂报个平安,这才冒昧上门。” 嫣然哪里不知道这是他的托词,他这个人看似温和知礼,实则自由惯了,又怎会想到给她报个平安呢?但她也不拆穿他,只试探道:“你今日带来那小姑娘性子天真烂漫,看起来可不像阁里的人。” 听到嫣然提起横波,沈归棠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是我在街上捡的小哑巴,她哪里天真烂漫,就是个小白眼狼罢了。” 这还是今日见面以来,嫣然第一次见沈归棠表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不由失笑道:“哦?归棠竟还有吃亏的时候,这可实在是少见。” 收到了长嫂揶揄的目光,沈归棠叹了口气:“我也是难得好心一次。”可事实证明,恶鬼就不该有人心。 嫣然问起横波一来是对这个小姑娘有几分好感,二来,沈归棠毕竟身份敏感,且此行之事干系重大,不容有失。她也是担心他识人不清,此刻见他心里有数便也不再多提,只嘱咐他早点休息。 待嫣然与他告辞,沈归棠脸上的神色彻底淡了下来,染上了黑风所熟悉的疲惫。 “公子对红胭脂似乎并非完全信任。”黑风为他披上一件外袍,斟酌着道。 沈归棠斜睨他一眼:“你这样说,会让我觉得你是为了争宠给我上眼药。” 黑风面色一片茫然:“属下没有啊。” 沈归棠:。。。天天跟一块木头待在一起真是无趣,若不是四位护法中黑风武功最高,自己早把他踢走了。 他轻叹口气:“阿嫂自然是可信之人,只是,人被烈火烹心太久了难免会一时冲动。” “那公子您呢?” 莹润明珠的光落在面前丰神俊逸的人身上,好似为他镀上一层名为慈悲的光晕,他口中却道:“我是与所有镇南英魂逆行的恶鬼,不会冲动,也不配在人间。” 黑风默然片刻:“事实证明,您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可活下来的人才要承受更多。” 次日,小少爷刚刚醒来,便见横波已经收拾好所有东西在大堂中等着了,他疑惑道:“今天就出发吗?” 说实话,他见横波这几日玩得很是开心,还以为她要在常州多停留几日。 已经整理好心情的横波闻言点了点头。 小少爷本就归家心切,前些日子也不过是看横波少年心性,想带她多玩一会,如今既然她已提出要走,那他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快速用过早饭后又去市坊上买了些包子和炊饼用以路上充饥。 小少爷抓住最后一点机会,积极地与她介绍着家乡美食,“本少爷绝不骗人,这种藕粉做的包子比白面包子要好吃多了。” 横波看着手中卖相很是奇异的一纸袋包子,蹙起了秀气的眉毛,即使得了小少爷的保证也丝毫没有打消半分怀疑。 在她认知里,好吃的包子应该像柳氏蒸的那般又白又松软,若不是跑了几家店都只有这种皱皱巴巴的,她是坚决不会为它花一文钱的。 小少爷看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的直哼哼,恨不得现在就塞一个进横波嘴里,让她知道什么是真香…… 而在醉莺坊二楼,用完早饭凭栏而立的白衣公子和他身后的黑衣侍卫正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黑风向他禀告:“与这位横波姑娘一起同行的小郎君乃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楚卿尘,他于前任庄主被暗杀后不久便秘密离开了常州,而据阁里传来的消息,他回到常州前的最后一次露面乃是在云县,且彼时正被当地马帮之人追杀。” 沈归棠手中把玩着他那把折扇,面上始终没有丝毫变化,听过后也只是不清不淡道:“那他可真是好命。” 黑风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心下腹诽,昨夜不是您命我立刻调查这两人的身份,怎么今日又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 但是这话他也只敢搁在心里,面上仍是毕恭毕敬,“至于横波姑娘,阁里目前没有找到任何她的身份信息,只知道她似乎是同那位藏剑山庄小少爷一同从云县来的常州。” “哦?”沈归棠终于提起了些许兴致,“阁里居然也查不到?看来这小哑巴身份也不一般,常州近日可要热闹一阵子了。” 黑风皱眉:“是否要属下继续着人去查?还是,我们要多留几日?” “不必,按原计划进行。” 一只莹白如冷玉的手探出栏外,沈归棠感受着风的流向,轻勾唇角:“西北的风已经开始喧嚣了,我们也该启程了,别让我们的老朋友等太久。” 他本也不过是想看看那个能让他发善心的小哑巴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既然没有查出来,倒也没有必要再多花费心思了。 况且,贤王在西北那等苦寒之地一待便是十四年,如今却突然要回京述职,此刻“天上”那位怕是已经火烧眉毛了。只是,这火,现在还不能让它就这么烧起来。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黑风得了命令,又隐退于黑暗之中。沈归棠注视着楼下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抽出身侧的玉箫,向远方徐徐吹奏起来。 至此一别,或许就是经年不见,此一曲,赠你那同样清澈的眼睛。 而正承受着小少爷语言输出的横波,此刻却突然鬼使神差地转头向后望去,小少爷见她如此,也不由跟着她回头,脸上全是警惕:“怎么了?” 横波扫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对他摇摇头,估计是自己的错觉吧。 9、第 9 章 三日后,两人终于到了藏剑山庄地界。 藏剑山庄位于一座低矮的小山上,横波甚至觉得这都不能称之为山,这种海拔和碧云山比起来充其量算是一个小土坡罢了,而在其周围则分布着不少湖泊河流,也有一些傍水的村落。 看着眼前莫名踌躇的小少爷,横波有些不解,他这是多久没有回家了,怎会如此近乡情怯? 小少爷就这样愁眉不展了一路,放在平时横波至少也要问他一句这是怎么了,可此刻横波心里只想着快点弄清阮望舒的死因,虽疑惑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已经远远看见刻有“藏剑山庄”四个烫金大字的界碑,小少爷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扭头望向横波,又莫名看了眼她负在背后的长剑,纠结片刻还是道:“我们还是先下山吧。” 横波还在思索着阮望舒和藏剑山庄究竟有何关系,毕竟在她上碧云山之前,阮望舒已经在山上待了好几年了,之后也很少下山。所以横波对于阮望舒在凡世的经历可以说是一概不知,只偶然听她说漏嘴有个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阿弟,生的仿佛年画娃娃般玉雪可爱。 而阮望舒似乎也不想提及自己的事,就连在给她的信上也只字未提。 此刻骤一听闻小少爷不想上山了,横波一下子便皱起了眉头。 小少爷看她这副反应,误以为是自己这么说让她误会自己不想给报酬了,连忙解释道:“在我离家前,家里出了一些变故,所以我想先打听下近来庄里的情况,离这里不远是我一个贴身小厮的家,我打算先去那整顿一番。” 横波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小少爷被她看的实在受不了终于吐出点实情:“在我下山前,我爹被人暗杀了,而且我怀疑暗杀我爹的人和之前追杀我的人应该是同一派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看向横波的眼中莫名多了几分复杂与纠结:“我此行危险重重,之后你也便不必再跟着我了,无论我结果如何,答应你的必定做到。” 可更多的,他便不愿说讲了。 横波其实很想问问他知不知道阮望舒,但是,即使现在她和小少爷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谁知道小少爷在阮望舒的死上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所以横波决定暂且先观望着看看,以免打草惊蛇。 她摇了摇头,告知小少爷自己已下定决心与他同去。 毕竟若不带上这小少爷她怕是连山庄的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打探什么消息了。 小少爷见状也不再多劝,又接着赶路了将近一个时辰后,直到天色将黑,两人终于抵达他口中那个侍从家所在的村落。 小少爷熟门熟路地敲响其中一间相比于其他家修建的更为宽敞阔气的院门,同时为横波介绍道:“我这位小厮名叫阿才,他爹张伯曾是我家的仆从,他也算是从小看着阿才和我一同长大,后来年纪大了加上身上一些陈年旧伤就离庄建了个房子在外面住。就算哪天我爹要杀我,他们都不会。” 横波不是很能理解小少爷和他爹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则,小少爷在提到他爹死了时,面上并不见太多伤心的神色,二则,就从他刚刚那话透露出来的消息来看,他对自己的爹甚至都谈不上信任。 没让他们等多久,门口便响起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谁啊?这大晚上的,是阿才回来了吗?” 小少爷赶紧提高声音回道:“娇姨,是我,我是卿尘。” 听见门外是熟悉的声音,名唤娇姨的妇人赶紧将门打开了,看到两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后面上满是吃惊:“卿尘少爷,您怎么来之前也不让阿才回来说一声?家里也没打扫一下,您要是不介意快进屋里休息一会。” 待进了内屋,娇姨又很是热情的为他们添茶倒水,上了一些糕点点心。 小少爷也不与她客气:“娇姨,您要是不嫌麻烦给我和这位姑娘下两碗面吧,我这好久没吃上您煮的面了,实在馋的很。” 闻言,娇姨眼角的些许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哪有什么麻烦的,您喜欢吃我做的面是我的福气,少爷您等着,我这就去做。” 横波看着他们相处的模式,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惊奇,与这小少爷多日相处下来,她觉得对方多少是有些目中无尘在身上的,可看今天他与娇姨相处,又好似突然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趁着娇姨去厨房忙活,小少爷示意横波先在堂屋等着,自己则以打下手的名义留在厨房打听了一番这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小少爷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愁眉不展道:“庄里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连我爹被人暗杀之事都秘而不发,阿才也有近两个月都没有归家了。” 对此,横波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好在过了一会,他自己又勉强提起精神:“不过,张伯今日去镇上卖些动物皮毛去了,明日便能回来。我与娇姨说了,我们先在这里住上几日,待张伯回来了看能不能与阿才递个消息。” 横波一向是能武力解决就坚决不动脑子的,既然小少爷已经安排好了,她自是应下,吃过饭后就去休息了。可能是几日奔波的劳累,也可能是娇姨的朴实热情让她想到了柳氏,想到了在碧云山上的日子,她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熟。 而隔壁房间里,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回到了自己家门口的小少爷这一夜反而没有安眠,第二日清晨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见人。吓得娇姨自以为是自己招待不周,害的小少爷没有休息好。 好在用过午饭,一身材高壮的中年汉子便赶着牛车进了院子。 “张伯,”小少爷不等那汉子拴好牛便走了过去,而这汉子也在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家里多了两人,他脸上扬起笑道:“少爷,您怎么突然来了?莫不是阿才那小子犯什么错了?” 他虽嘴上这么问,脸上却没有任何惶恐,可见也只是开个玩笑,语气里尽是亲厚之意。 小少爷也熟知他如此性格,道明自己的来意:“张伯,阿才可没犯错,是我有事请你帮忙。” 说着,两人步进了里屋,小少爷并未招呼横波进去,但是也没有故意压低声音。以习武之人的耳聪目明,窝在院中躺椅上晒太阳的横波不用刻意就将两人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小少爷并未将自己这段时间经历悉数讲给张伯听,只道自己先前去了外地游历,今日才回,不过听闻庄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想托张伯从阿才那里打听一番,最好能将阿才喊回家里。 他特意强调道:“张伯,你若是见到阿才千万不可向他透露是我回来了,庄里最近应当是不太平,他若能家来便是再好不过了。” 张伯见他如此郑重,想到近两月都未归过家的儿子也不由心生担忧,肃了神色沉声道:“少爷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办好。” 张伯果然做事十分牢靠,简单用过午饭后,甚至也不休息一番便又直奔藏剑山庄而去。因他之前已从小少爷口中得知庄里最近不太平,所以在看见山庄门前明显萧条不少的情景后,面上也没有露出异样,只是心里到底更加忐忑了些。 门房与他年纪相差不大,算是同批进庄子的,加上他儿子阿才算是少庄主手下的红人,往日里见着他哪次不是堆着满脸的笑迎上来。 可如今,直到张伯已经走到跟前,他才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这是来干嘛的?” 张伯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世态炎凉的愣头青了,忙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碎银递上去:“大哥,我是来找阿才的,他一个远房表妹来了,我和他娘寻思着阿才也年纪不小了,娶媳妇的事得上心了,想让他家去相看相看。” 门房耷拉着眼皮,也不作声,只掂了掂手里的银子。 张伯见状哪里还不知道他的意思,又从袖里掏出一贯钱来,双手递了上去。 那门房见没有银子了微微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自己不好做得太过,将钱揣进袖管里瞥了他一眼,“行,那你就在这候着吧,我替你传声信。 说完,喊了两个小门僮替他守着,自己转头进了庄子里。 只是,正在门外焦灼等待的张伯并不知道,此人并没有依言直接去找阿才,反而是小跑着去了一管事处,一改刚刚的目中无人,点头哈腰极尽谄媚道:“如您所料,那阿才的父亲果然来问了他的消息,我们是否要禀告上面?”说着,他手指比划了一个“三”字。 那管事的发须已半白,皮肤却十分紧致,看着仍似壮年,这便是习武的好处了。他斜了门房一眼,不屑道:“还用你教我做事?你先在这里候着,我这就去问问大人的意思。”语毕,也不理会这门房径直走了。 待管事的走远,那门房脸上的谄媚逐渐消失,一脚踢向房中的木椅,愤然道:“不过就是主子得了势,一条狗都敢咬人了。”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那管事的便领着突然被告知他爹要给他娶媳妇而一脸茫然的阿才回来了,他吩咐门房把人带走,却在两人离开前,又意味深长的看了阿才一眼,直把阿才看的心里发毛。 管事的暗自思索着,之前自己一直不知道大人要好吃好喝的留着这小子究竟有什么用处,如今看来,果然只有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10、第 10 章 阿才见到张伯差点没忍住哭出来,天知道这一个多月他过的都是什么胆战心惊的日子,如今听说张伯要带他家去,连包袱都不收拾了就要走。 看得门房哂笑:“庄里又不差你这一个做奴才的,还会扣留你不成?”但也没有拦他,想来大人既然放他走,必定还留着后手。 阿才并不理会他的嘲笑,拉着他爹就赶紧往家的方向走。 急匆匆走了好一段路,见身后没有人追赶,阿才一直绷着的心才放松下来,他一脸天塌了的表情看向被自己拉着已经满头大汗的张伯,悲怆道:“爹!不好了,庄主死了,少爷他……少爷他已经失踪一个月余了,怕是也……” 后面的话他凝噎着没有说出来,但是张伯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嘴角抽了抽,狠狠给了自己的傻儿子一个爆栗:“说什么傻话,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快,呸呸呸。” 也不能怪他一直担心阿才犯错,还不是这孩子生下来便好似缺心眼,偏偏又天生神力,动不动就惹出些麻烦。若非少爷宽宏大量不跟他计较,怕是早就被人赶出藏剑山庄了。 阿才被他爹一下子打懵了,但也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敢怒不敢言。 张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却也知道在此地说话并不安全,只摸了摸他刚刚被自己敲了的头,“此事我们回家再谈。” 阿才虽缺根筋,但也明白张伯的顾虑:藏剑山庄最不缺的便是各种武功高手,他没看见并不代表着没有人在暗处跟着他们。 于是,剩下的一路上父子俩都只顾着埋头赶路,不再谈及任何小少爷的事。两人直到终于回了自家院子,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张伯先是环顾一周,将院门紧紧关闭,这才领阿才进里屋。 阿才还不明白他爹都进了自家院子怎么还如此小心翼翼,直到看清坐在桌边的人,一下子眼泪便哗啦啦流了下来。 他一下子扑到小少爷面前,下意识便要将人抱起来看看,“少爷!您这段时间都去哪了?俺可真是要担心死了!还以为,以为您……” 守在一旁的张伯嘴角抽了抽,看来刚刚那一下还是打轻了,他就甭想从这孩子嘴里听到什么好话。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去院子里忙活去了。 小少爷满头黑线地制止住他这个明明长的像个壮汉却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小厮差点要将他举起来的动作,天知道他小时候为此在伙伴面前丢过多少脸面! 他一边在心里劝告自己,这个虽然傻,但好歹对自己是忠心耿耿,不能换掉。一边安抚他,让他把自己离开后庄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阿才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回忆起这一月来的事情:“自少爷您跟着那个女人离开之后,俺还有几个服侍您的小厮丫鬟便被三长老派来的刘管事关了起来,他带了好几个嬷嬷把我们都分开审问了几天。” 说到这里,他一脸后怕地拍了拍自己壮硕的胸肌:“还好少爷您没有告诉俺您要去哪里,不然俺要是一不小心说漏嘴了那可怎么办。” 小少爷扶额,他倒不是不告诉他,不过当时情况紧急,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这些就没必要告诉他了。 阿才含着一包眼泪继续道:“后来估计是审不出来什么,刘管事便将我们都放了,每日也好吃好喝的养着我们,甚至连活都不用干,只是不许出春和苑。少爷您说,他们这是图啥呀?” 虽然这一月来日日吃肉还不用干活,可是他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加上他最大的靠山小少爷失踪了,阿才真可谓是如履薄冰。 小少爷闻言冷笑一声:“还能图什么?不过是想要拿你钓我这条大鱼罢了。” 阿才一听,惊的嘴巴张的都能吞鸡蛋了,他连忙拉扯着小少爷便要带他去后院,“完了,完了,那些人肯定追着我过来了,少爷你快跑。” 幸好小少爷练过武,底盘扎实,不然真的要被阿才拉的摔一个趔趄。 他按住阿才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肱二头肌,“少爷我既然猜到了自然是做足了准备,你急个什么。” 正说着,自下午张伯出门起便不见了人影的横波此时终于回来了,只不过手上还拎着一个身材瘦小形容猥琐的男人。 这人已经被她五花大绑,连嘴里都塞上了不知从哪找来的抹布,此刻被一下子扔在地上,立马引起了屋内众人的注视。 “果然如此。”小少爷踹了地上的人一脚,又吩咐阿才把抹布拿掉。 被取走抹布后,那人连着干呕了好几下,看向横波的眼神中满是忌惮,这小娘子看着如花似玉的,没想到手段忒狠,这抹布一股子酣水味不说,光被拎着跳来跳去就够他难受的了。 小少爷哪里会给他缓口气的时间,挥剑落在他心脏前一寸,“说,是谁派你追踪阿才的?目的何在。” 那人被直指要害却丝毫没有惊慌,眼中精光一闪之后立刻变了脸,涕泗横流道:“少爷,误会啊,是您一直不归家,三长老担心您被阿才这狗奴才使计害了命,这才派我跟着瞧瞧,确保您的安全。” 小少爷听他如此狡辩,冷笑连连。且不说要害他性命的人究竟是谁,就算真的是阿才,自己得是有多蠢才能中他的计? 阿才听了此话也不高兴了,他对小少爷可谓忠心耿耿,况且,他乃是少爷的贴身护卫兼小厮,这人又是什么身份居然说他是狗奴才。 在小少爷的示意和他自己的私心下,阿才上前狠狠踩上了他的小腿,只听“咔嚓”一声,腿骨断裂的声音透过布料清晰地传来。 这清脆的骨裂之声听得小少爷嘴角抽了抽,莫名感觉小腿一阵疼痛,他只是让阿才给这人一点教训,没想到他下脚如此之狠,不过也罢,就让阿才出口气吧。 饶是横波也忍不住为阿才的力气一惊,此人是她亲手抓住的,自然知道他的本事并非不入流,而武功高深之人的体术都不会差到哪去,由此可见阿才的力气究竟有多大。 生生受了这断骨之痛,地上瘦小的男人忍不住痛哼出声,神色也不复刚刚的精明,后怕中还带有一丝隐藏的并没有很好的怨恨。 小少爷见状,更是嫌恶,直接用剑抵在他的心口,“所以,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吗?” “我说,我都说,”地上的人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还算得上镇静:“小的之前也没有说谎,确实是三长老派小的来寻找少爷您的下落,不过,”他的神色一时间突然变得很是奇异,语气也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少爷您若再不回去,舅老爷那边可就不太妙了。” 此人口中的舅老爷乃小少爷的舅舅,他母亲的弟弟,阮林。 怪不得三长老那边就只派了此人前来,原来是还留有后招,且这后招他是无论如何都得接。 小少爷自幼便失去了母亲,父亲对他也很是冷淡,唯有舅舅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给他带来了许多关爱,因而此刻乍一听闻如此消息,小少爷情绪不免激动起来,剑尖深入粗糙的布料,勾出点点血迹。 那人直到见血了才知道害怕,求饶道:“少爷,我也只是一个传话的,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 小少爷不耐地看了他一眼,“庄里可不只有三长老一个长老,就凭他也能动我舅舅?” “是,是因为舅老爷和暗杀老爷的那个刺客私下里曾见过面,加上少爷您被那刺客劫持走,所以长老们怀疑暗杀一事乃是舅老爷谋划……” “真是恶狗先告状!”小少爷猛拍一下桌子,但是此刻也无计可施,只能把气撒在地上人身上,“阿才,把他嘴巴塞上关进牛棚里。” “是,少爷。”阿才直接从此人脚腕处的绳子拎起,出了门轻轻松松一甩便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将人扔进了牛棚。而那人则直接以头落地,正觉头晕眼花之时,棚里的牛因为受到了惊吓,一蹄子自他身上踩踏过去,这下他是彻底晕了过去。 阿才回到屋里时看到的便是小少爷面色难看地立在桌边沉思的样子,他自知自己脑子不好使,这种时候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干脆沉默地候在一旁。 而在等着小少爷吩咐时,他注意力便自然而然落在了屋内的另一个人,也就是横波的身上。 注意到他频频望向自己又飞速移开视线,横波有些疑惑地回望过去。 知道自己的偷看被发现了,阿才憨厚地挠了挠自己的头,有些羞涩与她打招呼:“表、表妹,没想到你现在力气也这么大啊。” 横波:???什么表妹? 横波自以为是他们在自己出去的时候给自己了一个新的身份,虽心下疑惑,面上倒还算得上镇静。 不料小少爷居然表现得比她还要震惊,他指了指阿才,又指了指横波:“你喊她什么?她什么时候变成你表妹了?” 阿才被这么一问,脸上的羞涩褪去只剩下茫然:“不是俺爹说俺表妹来了,给俺相看相看……”说完,他又自以为隐蔽地偷看了横波一眼,随即飞快地埋下头,只剩红的滴血的耳垂露在外面。 其实他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不愿意的,毕竟他当时以为小少爷要死了,心下伤心又害怕,哪有心思娶媳妇。 可如今……小少爷安安全全地在他家里待着,他这个表妹现在出落得漂亮又能干,力气还和他一样大,这不是,叫那什么天作之合吗? 11、第 11 章 看着阿才这一副少年怀春的样子,小少爷顿觉头大如斗,声音艰涩道:“她不是你表妹,是我让你爹编了个理由把你喊回来,你……你都不知道你表妹长什么样吗?” 阿才闻言,刚刚还小鹿乱撞的心pia叽一下,撞死在南墙上了。 他耷拉着眉眼,委屈巴巴:“我也就小时候见过表妹一眼,就记得是个壮实的小胖妞,哪里记得长什么样子,再说了说女大十八变,我……。”说着,他也再说不下去了,就低着头梗在那里,浑身透露着一股萧瑟的意味。 连被冒犯的当事人横波都不忍心怪他什么了。 小少爷更是无语凝噎,干脆挥挥手让他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阿才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只是关门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看了横波一眼。 横波:…… 小少爷可能是处理这种尴尬的场面已经得心应手了,颇为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我不日将要回庄,待我回去后,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横波下意识便想拒绝,她此行的目的也是藏剑山庄,若能跟他一起进去是最好不过了。但是,在小少爷道出一句话后,还是妥协了。 次日,天一亮,刚刚起床准备服侍小少爷用早膳的阿才望着一脸无辜的横波,崩溃道:“什么?少爷他一个人回庄里了?” 横波不知道他反应为何如此之大,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他焦急地在院子里转圈:“就少爷那点子功夫,去了不正是自投罗网吗?” 横波:…… 还好小少爷此刻不在这里,不然他怕是要气的打人,虽然现在娇姨和张伯已经暂时出去躲避风波了,而剩下的人他谁也打不过就是了。 横波被他转的头晕,终于忍无可忍拿出自己包袱里的纸笔,写了几个大字拍他脑门上,就去村庄后面的山林里练剑了。 徒留阿才看着纸张上狗爬般的“引蛇出洞”摸不着头脑,努力思索片刻终究还是放弃了,只是临走前还感叹了一句:“这姑娘连字都和俺这么像,唉,怎么就不是俺表妹呢?” 横波就这样在阿才三分焦虑,三分疑惑,四分哀怨的目光下心平气和地练了两天的剑。终于,在第三日阿才再忍不住之时,横波招呼他去了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镇上的酒楼。 酒楼里,要了一个房间却只点了一盘花生米的横波半阖着眼皮抱着剑立于窗前。 阿才嚼着花生米再次询问:“你真的没有骗俺?他们真的会把少爷带过来?” 横波点了点头,又伸出三个手指头给他看,示意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三次了。 在阿才不服气的嘟囔声中,横波回忆起了三日前的那个晚上。 小少爷将前些日子横波暂借给他使用的其实本就属于他自己的玄铁重剑“分夜”放在桌上,头一次与她讲起藏剑山庄的事。 “藏剑山庄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他脸上神色怅然,仿佛在怀念一件很久远的事情:“那时我刚出生不久,我爹是青阳派的掌门,我娘乃是寒庐主人之女,在我之上,还有一个姐姐。” “青阳派所有弟子均修习青阳剑法,而你也应该清楚,所有剑客梦寐以求的都是一把契合自己的绝世神兵,”他看着此刻已经忍不住摩挲起桌上重剑的横波,眼中是调侃的笑意,只是随着接下来的话,他眼中的笑意逐渐消失,转变为他这个年纪不该体会到的苍凉与荒芜。 “而寒庐,便是这么一个可以满足几乎天下所有学武之人的地方。寒庐之人大多不会武功,却都有一门铸造武器的好手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而我外祖身为寒庐之主,江湖上十大神兵有一半便出自他手。” 他指了指横波背在身后的“横波”剑,示意她放在桌上。 他的目光落在剑上,寸寸描摹,其间蕴含着的是横波无法理解的感情,“这把剑,名为横波,与你同名。” 不顾横波的惊讶,他继续道:“这是我外祖第一次铸造出的神兵,它与聚峰刀并称为山水双刃,在神兵榜上排名第九,而这双刃被赠给了如今江湖上早已销声匿迹的天外客江潮生。” 听到聚峰刀时,横波的神经便不自觉紧绷起来,眼神中也不经意带上了些警惕与戒备。 小少爷却没在意她这种攻击的姿态,反而抬眸直视她的双眼,终于给出了横波久久以来一直在追寻的答案:“所以我猜,你是为那把断掉的聚峰刀而来。” 他话音刚落,一缕断发便落在了眼前的桌子上,刚刚还被他介绍的长剑此刻正正抵在他的喉管,小少爷知道,若是自己今天给的答案横波不满意,怕是不能留个全尸了。 然而他看起来并不为此惊恐或是着急,反而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盯着横波,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处于人剑合一状态的横波,而她显然是动了杀意。 此刻,她单薄的脊背是力挡千军的剑脊,她挥剑的手臂是神挡杀神的剑刃,而那原本清冷净澈的双眸则尽显无机质的锋利。 她以人身化神兵。 这便是天生剑体,与普通人有所不同的是,普通剑客以心意相通的兵器达到人剑合一入地阶。而天生剑体则需炼化自身为剑,所有的剑在她们手中只有是否顺手的区别。 小少爷看向横波眼神中的欣赏不是武道同仁敬佩比自己武功高强的前辈,而是铸剑师看到了让自己灵魂都随之颤栗的灵感。 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只是要待他了却此间事再去和横波谈了。 相信横波已经猜到了,小少爷也不卖关子了:“没错,那柄断刀,是我送去碧云镇的。” 他低垂下头颅,眼中除了回忆外还有一丝茫然:“一个月前,藏剑山庄庄主突然被人暗杀,经人仔细勘察,发现在庄主被杀前,曾有一名外来女子进过山庄,且去谒见了庄主。故而长老们均认为,庄主的死与这名女刺客脱不了干系。” “可是,他们所有人都不知的是,庄主在与那名女刺客见过面后曾私下里见过我,并给了我两样东西。” 即使过了一月有余,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日场景: 不怒自威的老者突然召他前去,藏剑山庄的庄主的年纪其实并不大,而且习武之人往往比同龄人要显得年轻许多,可他却已经两鬓斑白,脸上也尽是岁月的风霜。 他们父子其实关系很淡,也不常见面,可这次见到父亲,小少爷还是觉得他好似突然之间又老了许多。 “卿尘,”他已经有些混浊的双眼望着自己刚刚及冠的儿子,眼神深处却是空无一物,“你以后想做什么?” 实不相瞒,当被庄主问出这个问题时,楚卿尘内心第一个想法是,父亲是不是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 但是,来自长者的威压让他难以说出违背本心之话,于是,他干脆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一揖到地:“父亲,儿子想要继承您的衣钵。” 他以为自己将要迎接的或是暴怒,或是欣慰,然而这些都没有,等待他的唯有漫长的沉默。 就在他要忍不住开口询问时,上首终于传来一声叹息。 “你随我过来吧。” 说完,长者也不等他起身,便转身向内间走去。 只见他按照北斗七星之序按下与墙上木制地图对应的一块又一块,一间密室便从移开的地板缓缓现身于两人眼前。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庄主身后,生怕哪一步行差踏错便触发了什么致命的机关,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密室简朴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寒酸,甚至于称呼它为地窖也不为过。 里面只有一排排书架并一张简单的书桌。 点燃烛灯后,老庄主从一个书架上取出一个剑匣,推至他面前:“这是分夜,从此之后就属于你了。” 他又转至另一边,将代表着藏剑山庄庄主的印信交给他,“我离去前会当众将庄主之位交予你,这样一来你便是藏剑山庄名正言顺的新一任庄主。” 做完这些后,老庄主年迈的身影越发佝偻,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指轻抚过书架上剩下的一排排竹简,眼中充斥着怀念与期冀:“这些都是你娘生前亲手整理的铸器精要,到时候把这些都烧给我吧。” 听到这句话时,他再难压抑心里多年来堆积的愤恨,眸色瞬间转深,冷笑道:“恐怕我娘是不愿的。” 寒庐所铸兵器或赠有缘人,或以利益交互,但唯独不入恶人之手。 十八年前,寒庐之主再铸神剑,此剑乃是以天外寒铁为胚,辅以寒庐秘法合金,再锻九九八十一日,于一无星黑夜铸成。此剑开刃之时,寒芒划破夜空,恍若天光破晓,是以得名“分夜”。 “分夜”一经诞生便入主神兵榜一,江湖五恶之首多次求剑不成,记恨于心,便纠结其他四恶突袭寒庐,大开杀戒。 他的外祖、娘亲以及那时也才不过六七岁的长姐……除了当时正好外出的舅舅,他母家阮氏一族全部覆灭于这次劫难,从此寒庐不复,阮氏不存。 江湖人皆唏嘘,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寒庐便是毁在怀壁之罪,幸有青阳念其情谊,愿接纳庇护未亡之人,并为其手刃仇敌,血祭亲故。 也因而,楚庄主并青阳、寒庐为藏剑山庄之迹渐成一段佳话。 可是,若所谓的怀璧之罪不过是暗箭难防,所谓的接纳庇护其实是虎视眈眈,所谓的手刃仇敌又无非杀人灭口呢? 12、第 12 章 青阳掌门楚磐风与寒庐明珠阮凝七年的伉俪情深从一开始便只是一个卑鄙可耻的阴谋罢了。 他语气中难掩嘲讽:“父亲,您这么多年都不曾见我几面难道是因为,您这种薄恩寡义之人竟也害怕做噩梦吗?” “所以,这些年午夜梦回之时,您就不后悔当初留下我的命吗?” 楚磐风的身影肉眼可见地晃了几晃,“我不知阮林是如何同你说的,但是,你母亲和外祖的死绝非我本意。” 看着眼前人到此时还要推脱责任,小少爷的话语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到现在你都不敢承认。” 楚磐风终于回头,荒芜凄凉的眼神中首次映出了他的身影:“孩子,我有罪,且如今我终于得到了以死赎罪的恩典。”他的语气变得古怪且兴奋,好似戴了十余年的枷锁马上就要得到解脱。 “但是,我死之后,你切记不可轻信他人,重蹈我当年覆辙。” ……… 小少爷将自己的回忆娓娓道来,“当时我只知他心存死志,但没想到,次日,他便被人暗杀,且我也被三长老以保护的名义软禁起来。” “在此期间我所有的消息均由阿才打探得到,只知那女刺客武功高强,逃脱了三长老手下的追捕。” 藏剑山庄共有三位长老,大长老为冲击天阶闭关多年,不理俗事已久,其一脉弟子也渐渐退出权力中心。二长老一脉底蕴浅薄,大多处理一些庄内杂事,而二长老其人最是擅长见风使舵,庄主还在之时倒是老老实实,可如今庄主身死,怕是已经投了三长老。 至于三长老,他本就与庄主不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已然图穷匕见,因而,对还担着少庄主名头的楚卿尘自然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三长老曾逼问于我庄主印信的下落,我只称自己未曾见过,他不知我爹在死前曾秘密见过我一面,当时也没有多生怀疑。” “我知再给他些时间必定能够查出东西在我手中,我心下着急,奈何实在想不出脱离的法子。” “就是在这时,那名女子居然回来找我了。” “她自称是江潮生门下弟子,此次来藏剑山庄是为报答我外祖当年以山水双刃相赠的恩情。我本就清楚我爹并非此人所杀,更何况她手中的聚峰刀做不得假,是以我当时未作过多犹豫便决定相信她。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我将印信藏在了院子里,只携了分夜随她离开。” 说到此,小少爷面上变得困惑而伤感,他比女子还要柔嫩的手攀上横波抵在他脖颈上的利刃,用皮肤感受这冰冷的温度。 “之后不必我说,你大概也清楚了。只是我不明白,仅仅是双刃之恩也值得一个人用生命去报答吗?她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横波看出来了,他脸上的不解毫不作伪。 可正是这样真诚的困惑,这样天真的无辜更让她愤怒。一时间怨恨、嫉妒与委屈各种阴暗暴虐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跌宕。 横波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阮望舒要为这么一个无知的人放弃生路?放弃她? 凭什么他明明享受了阮望舒高于生命的宠爱却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明白? 凭什么失去阮望舒的痛苦要她独自承担? 难道就凭他是阮望舒的阿弟,就因为这所谓的血脉亲情? 可是,若这血脉亲情在世人眼中真有这么重要,她的娘亲当初为何可以那么决然地离开呢? 为什么,被抛弃的,永远是阿钰呢? 与她的心绪一同起伏的还有她手中的剑,然而剑下的楚卿尘知道,这颤抖的剑尖绝非由于软弱,而是竭力控制的澎湃杀意。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恼了横波,他以为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绞尽脑汁地想要道歉弥补,却并非为了活命,而是因为,某种他尚且不愿探究的情感。 可若是他活着便成为了横波心中的一根刺,他该如何? 横波又该如何? 横波不知道,但横波知道他的命是阮望舒以死搏来的。 所以,她不能杀他,甚至不能回答他,值得阮望舒用命来换的又究竟是什么。 “哐当”一声,是剑落下的声音。 小少爷很想开口询问,但见横波此刻倦怠而压抑的神色,当前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的疑虑,继续道:“她曾说要带我去碧云山,可后来……她许是知道自己无法带我去了,便告诉了我与碧云山的联络办法。” 那时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庄里派出的杀手,躲在山下一个不起眼的山洞里,这里应当曾经被某个猎户当做临时住宿之用,尚且还留有一些取水的器具和防风的破布。 此刻那名女子因身受重伤未得到及时的医治已经发了高热,脸色潮红,可她却只是沉默着,好似在想自己的心事。 尚值冬末,又在野外,夜间寒风呼啸,可他们根本不敢生火取暖,只能这样生生捱过去。 他正在洞口望风,神经紧绷到极致。突然,她轻声开口道:“碧云镇上有一个叫裁云计的成衣铺,你去找那里的老板娘,就说是大姑娘嘱咐,要带你去山上。” 他骤然听闻她这么说,也顾不上巡视,怔然间回头望向她:“你不回去吗?” 在他茫然而忐忑的等待中,她终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回不去了。” 她嘴角依然含着笑,只是这笑容苦涩又凝重,像是等不到初春的雪。 “待到天彻底黑下,你便独自下山去,立马赶赴常州坐船离去……”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目光也开始涣散,他赶忙走上前查看她的情况,而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她身上的伤有多重。 深红的血液已经彻底浸透了她的衣衫,甚至洇湿了她身下的土地,他倒吸一口冷气,这才知道她是凭借着怎样的毅力走到了如今。 他突然想起在去找藏剑山庄找他之前,她曾经逃脱过一次追捕,或许当时,她便已经受了伤…… 可是,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可以倒在这里? 他妄图唤醒她求生的意志:“你忘了碧云山上还有人在等着你吗?她现在一定在念你回家,你不要睡,我马上带你去找郎中。” 不知被触及了哪根心弦,她本已奄奄一息的枯败生命好似突然得到了时间的宽容。 她甚至自己强撑着坐了起来,满是伤痕与血迹的手颤抖地抚摸上他的面庞,已经无神的目光直直投向他,却又毫不留恋地穿透去往了更远的地方。 她微扬着头,脸上是松快的笑:“你来啦,是我失约了,最后一次原谅我好不好?” 他知道她问的不是自己,可鬼使神差地,他努力压下心下的酸楚,涩声答道:“好。” 他以为自己这样做至少可以圆满她人生最后的回忆,可命运偏偏给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只见眼前人在得到他的回答后,面上的笑意却逐渐消失,一滴清泪从她眼角落下,而她人生最后的面容终究定格在了凄楚与不舍。 他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可绞尽脑汁也不知究竟错在哪里。 直到一个月后见到这个带着横波剑的哑巴姑娘,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当时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因为她等的那个人,其实永远无法回应她。 小少爷停顿了下,继续道:“但是我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下去,我得回来。所以我取走了她身上的断刀,我将刀交给裁云记老板娘后我在那里停留了几日,可没想到三长老杀我之心如此炽盛,竟联系了当地马帮对我穷追不舍。待我好不容易逃脱,便是你我船上相遇之时了。” 横波知道他所言不虚,若不是十足信任之人,阮望舒断然不会将山上的联络方式透露出去。 既然如此,她直直盯着小少爷双眼,与他比划:“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小少爷苦笑一声:“我原本实在无颜再劳烦你帮我,只是此事确实需要你配合。实不相瞒,我爹被杀的时机太过于微妙了,对此,我有一疑虑且需验证一番。” …… 小少爷将自己的计划徐徐讲给横波听,横波对此不置可否,只答应自己会配合他行事。 “但是,”横波比了个“五”字给他。 小少爷:…… 他明白了,横波是要涨价,且一涨就是两万两。 他还能怎么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只是,”在横波踏出屋门前,小少爷终于鼓起勇气,“能否将那位姑娘姓名告知于我?” 不管那位姑娘出于何种目的救他,他总归是欠了她一条命,虽不知为何她不愿意透露自己姓名,但是自己却不能不知道。 横波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是他不能理解的复杂。 她无言静默许久,又扬起纤细的脖颈遥望远处刚刚钻破云层好似在偷听他们讲话的月亮,便再不犹豫地离开了。 她又何尝不想知道,阮望舒究竟叫什么。 而当一切事了,在碧云山上阮望舒的墓碑前,小少爷再回忆起横波那个眼神时,才知道,那便是横波对他最大的仁慈了。 13、第 13 章 时间回到此刻,自窗前看见几顶软轿停于酒楼前,横波立刻按照之前的安排,将分夜交给阿才,至于她自己,足尖轻点便已隐在房梁之上特意开出的一个可以轻松容纳一人藏下的暗间里。 这间酒楼实则是小少爷名下的铺子,此间的“障眼法”自然也是他告知于她。 两人各自做好准备,没等一会儿,果真有交谈声从楼下传来,先是一道较为苍老的声音问道:“小兄弟,不知邀请我们的客人都来了哪些?” 接着是店小二的轻快讨喜声音:“您客气了,叫我小陈就好,就来了一位看起来颇壮实的小哥,已经在楼上等着诸位了。” 熟悉的冷笑声也钻入两人的耳朵:“二叔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如今我手下除了阿才哪里还有用得上的人?” “贤侄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只是,你二叔我老胳膊老腿了,你又不肯要你三叔一起来,兹事体大,我也只能多费点心了。” 正如小少爷所料,在他明确要求不许三长老前行的情况下,藏剑山庄此次派出的便会是武功平平的二长老。 只是二长老的武功平平也是相较于大长老和三长老而言,比起小少爷还是高出不少的,何况,根据脚步声判断,他们此行至少还带了两名护卫。 “吱呀”一声响起,二长老率人直接推门而入,不出横波判断,除了同行的小少爷外,他身后另外跟了两个配有武器的生面孔。 其中一护卫正控制着一位年近不惑的文弱男子,此人身材消瘦,面色愁苦,又总是以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望着小少爷,想必便是小少爷那位被当作人质的舅舅阮林了。 另一护卫得了二老爷的眼色,立马上前搜查整个房间,他动作粗暴直接,遇到能藏人的地方不是拿剑劈砍便是直接踹翻,这翻箱倒柜的动静吓得正努力装出一副镇定模样的阿才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只能以不停地吃花生米来掩饰紧张,生怕横波露出了马脚。 好在那人虽也往房梁上瞅了好几眼,奈何横波藏身的暗间结构甚是高明,与墙面衔接之处正好与两块拼接的模板持平,就是上了房梁凑近了看也难以发现。 一盏茶的功夫后,那人终于停止了搜查,他冲着二长老轻轻摇了摇头便又回到二长老身后,很是训练有素的模样。二长老见状,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甚至还与没滋没味吃着花生米的阿才寒暄了几句。 “阿才小兄弟,这几日不见越发威武雄壮,颇有你爹当年风范啊。” 阿才在藏剑山庄虽是小少爷身边的红人,可从来没有得到二长老这类人物正眼相待,如今既已知道对方是敌非友,被如此夸赞也并不受用,只觉得心里发寒,遂求助地望向门口静静看着这一切的小少爷。 小少爷此刻身上已不是那套借了横波十两银子买的素白衣袍,而是换上了一套绯红云缎锦衣,腰系一条双游鱼尾搭银带,侧身挂着一把于柄处嵌着细碎鸽血红宝石的佩剑。这样一身富贵逼人的行头衬得他原本清俊秀致的外貌竟显出些许秾艳之意来。 他唇边噙上一抹笑意:“我这小厮胆子小,可禁不起二叔您这样夸。不过,您搜也搜完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进入正题了?” 二长老被他驳了面子,也丝毫没有要动怒的迹象,可见此人心机之深。他乐呵呵地点点头:“既然贤侄已经等不及了,那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 “按照之前谈好的,贤侄你将分夜交给我,我立马命人放过你舅舅,如何?” 阿才此前并不知小少爷的计划,如今听说只是用分夜换舅老爷,不由脸色大变。他肌肉贲张,浓眉紧紧皱起,盯着二长老的眼睛如同燃烧着火焰,“那少爷呢?不行,得先放了少爷。” 然而,二长老看他如此,却像是看见小孩子在胡闹:“近日庄内突生变故,一时之间颇为混乱,卿尘作为藏剑山庄少庄主自然还要回庄处理事务。” 小少爷神色略有不耐,径直打断他假惺惺的话语:“不必再多说,我舅舅身体不好,赶紧换人吧。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二叔你先放了我舅舅,我自会命阿才将分夜交于你。” 闻言,二长老也不再多费口舌,他对那名控制着阮林的护卫打了一个手势,那人毫不顾忌地直接将舅老爷向阿才这边一推,阿才赶忙上前扶住人。 那阮林憋了半天的话此刻终于说出口,他脸上尽是惭愧与感动:“孩子,是舅舅拖累你了。” 小少爷面对自己的舅舅时,态度和善了许多,只是言下颇有几分未尽之意:“舅舅这是说的哪里话,比起舅舅对卿尘这么多年的照顾,卿尘做的不及您万分之一。” “阿才,把剑交给二长老吧。” 阿才一只手紧紧护着阮林,一手将剑扔给一旁虎视眈眈的护卫,那护卫得了剑立马呈于二长老面前,二长老检查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几人一眼,“既然交易已成,那老朽就不叨扰各位了。” “走吧,卿尘。” “等等,”小少爷面露一笑,终于抬脚从门口离开,自然地走到阿才身旁,由于他神态过于理所应当,二长老一时竟没有拦他。 “二叔先回吧,卿尘与舅舅多日不见,难得有此机会岂能不叙叙旧?”说着,他目光转向阮林,只是这盈盈的笑意之下,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卿尘,不是二叔我不愿成人之美,只是,你这样,二叔回去不好交差啊。”二长老见楚卿尘出尔反尔,声音也不由得沉了下来。 “那二叔看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交差了呢?”说着,他再次使出来曾在船上妄图挟持横波的那一招,只是这次,他剑之指向,是不曾习过武的阮林。 “卿尘。” “卿尘!” 第一声是大惊失色的二长老,而第二声则来自于不可置信的阮林。 他望向自己颈边的宝剑,脸上的诧异不似作假,甚至连嘴唇都在颤动:“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小少爷自进门起一直挂在嘴边的笑意越来越大,既而突然转变为悲戚:“那我倒是想问舅舅,舅舅做这一切又是何意?” “那日,我爹召见我之后,我心存疑虑便去问了舅舅。可是,在那之后,我爹便被暗杀。幸而我还是听了他一句劝,没有将分夜之事告知于你,否则我怕是还活不到今日!” “所以卿尘你竟是怀疑我杀了庄主不成?”阮林听他如此怀疑自己,满目伤心:“卿尘你也知道舅舅我没有武功傍身,怎么可能杀得了庄主。再者,庄主死了于我有什么好处?” “舅舅你当然杀不了我爹,可是若你已经上了三长老的贼船呢?”他语气中蕴含着浓浓的失望:“若说之前,我还只是怀疑,但是三日前,我问舅舅,那名女子为何在见我爹之前先去找了舅舅,又为何要相救于我。” “舅舅还记得当日自己说的什么吗?” 小少爷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舅舅说,她乃我阮家一位故交。” “可是,对待这样一位故交,舅舅的做法便是推出去挡箭吗?” “如若我记的不错,是初八那日有仆从发现我爹被人暗杀于房间之内。可是,从那名女子口中我知晓的是,”小少爷语气加重,眉宇间不乏嘲讽:“她在初七那夜便被人以刺杀庄主的名义围杀。” “而她当时的住所,正是舅舅你一手安排。” “所以,舅舅可以告诉我,三长老是如何做到未卜先知的吗?” 阮林回忆了一番春前的那次围杀,面上闪过一瞬的惊慌,但又立马矢口否认道:“许是其间有什么误会,或者那人记错了也说不定。” “舅舅!”小少爷双目泛红,泫然欲泣,一副彻底伤透了心的样子,“到了此刻舅舅还要再继续骗我吗?” “既然如此,舅舅便将我三日前私下交予你的庄主印信还给我吧。” “什么?”这次惊讶出声的是一直乐呵呵看戏的二长老,他拍桌而起,满面怒色向阮林质问道:“印信竟在你手里?”一副已经相信了的样子。 小少爷当即苦笑一声,不给阮林狡辩的机会,控诉道:“当日未免印信落入三长老之手,我以要确定舅舅的安全为由请求见了舅舅一面。我此举实则是为了将之前我爹交给我的庄主印信带给舅舅,希望他能够趁此机会将印信带出山庄,以谋来日。” 他苦笑道:“若非如此,我何必要自投罗网?直接派阿才拿分夜换舅舅一命岂不是更划算?” 小少爷情真意切,字字珠玑。而阮林此刻已然完全慌了神,头脑一片空白,甚至顾不上颈边的利刃,声音尖利地向二长老解释道:“没有!他没有给我什么印信!你们相信我!” 而随着他这句话落下,一切已昭然若揭。 二长老低骂一声:“蠢货!” 而阮林也终于反应过来,他一寸寸扭头看向小少爷,动作间甚至能听到骨头活动的嘎吱声。 却只见面前的人正慢条斯理地用另一只手掏出怀中一方手帕,捻了捻眼角好不容易挤出几滴清泪,声音低柔,仿佛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舅舅,你要二长老相信你什么呢?不会是要他相信,你对他们是忠心耿耿的吧。” 14、第 14 章 阮林如同遭受当头一棒,“你诈我!”他语气中除了难以置信,更多的是愤怒,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被他轻而易举当傻子耍了十几年的人居然有一天也能玩弄他!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看清舅舅的真心?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卿尘待舅舅究竟有哪里不好?” “为什么?”阮林垂下头,低声重复道,“究竟为什么?” 突然,他高声狂笑起来,神情宛若癫狂:“你问我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我一个留着阮家的血的人活着就够了!其他的人都得死!老爷子要死!你娘、你姐姐,包括你,谁都别想活!” 望着小少爷倏然间黑沉的仿佛可以滴墨的脸色,他竟十分快意:“没错,十八年前阮家覆灭,我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老爷子不是一直觉得我无能吗,那我就在他死前干出一番大事给他瞧瞧!” “看着承载着自己毕生心血的寒庐被毁,看着自己的最疼爱的女儿自缢在自己面前,他当时一定很后悔吧!哈哈哈!” “为什么?”依然是这三个字,可本该是强有力的质问此次从小少爷口中吐出却脆弱的好似一击即碎。 然而,有时候受害者越是脆弱,施暴者就越发变本加厉。 阮林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本来还算得上儒雅的面孔也变得狰狞可怖起来:“我倒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老爷子眼里只有你娘,他对你娘是毫不藏私,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甚至还说要给她招婿,以后将寒庐传给她。对我呢?别人眼里看我金尊玉贵,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野种罢了!” “真是可笑!可惜你娘铁了心要嫁给楚磐风那个懦夫,还生了两个姓楚的崽子。” “那时候我以为,老爷子身边只有我了,寒庐未来总是我的。可是,他偏偏不让我如愿!” “他把楚明月接回来,天天带在身边教她铸剑!为什么?明明我的铸器天赋也不差,而且我才姓阮,楚明月姓的是楚!他却宁愿把寒庐送给楚家也不传给我!” “为什么?谁来告诉我为什么??” 阮林已彻底陷入疯魔,他眼中血丝漫布,脸上表情似哭又像笑:“是他逼我的!这一切都是他逼我的!要怪,就怪他当初没有等我一出生就掐死我这个野种吧。” “就为了这个,你就要联合江湖五恶覆灭阮氏?连当时不过一孩童的阿姐都不放过?这十几年来还一直骗我说都是父亲所为。”小少爷双眼通红,他难以想象一个人究竟是有多冷血,多自私才能如此轻易背叛自己的家族,而他口中天大的不公也不过是没有得到继承罢了。 “这一点舅舅倒是没有骗你,阮家灭门本就是楚家为得到寒庐铸剑之秘法所一手谋划。楚磐风在求娶你娘后便一直跟老头子提议想要并两门为一门,可惜老头子脾气倔,怎么也不肯答应。后来,见他是个不成事的,青阳派三位长老便私下联系上了我,望我助他们一臂之力。” “那我岂有不助之理?”小少爷面上的痛苦于他好似一杯香醇的美酒,极大地取悦了他,可他仍不满足,只希望这酒再浓烈一些。 于是,他像毒蛇锁定自己的猎物般一错不错地紧盯着面前这张年少稚嫩的脸:“至于你的阿姐,难道不是因你而死吗?” “你这是何意?!”小少爷持剑的手上突然青筋暴起。而隐藏于梁上暗间的横波却是眉头紧皱,认真思索着要不要在此人道出阮望舒身份前杀人灭口。 既然阮望舒不想讲明,此人也不配说出口。 “真是个傻孩子!”阮林望着小少爷,眼中似有悲悯,但更多的确实是不怀好意,“你的阿姐楚明月当年并没有死,而她其实就是,噗---” 他话未说完,便被胸前一把飞镖贯穿了心肺,可他还是挣扎着,一边吐血,一边断断续续,想要把这个自己一手策划的惨剧呈现给小少爷看:“她就,就是,,,” 然而,天不遂他愿。 终于,他彻底没了生息,死不瞑目。 而这个被他视为战利品的秘密也随之堕入了永劫地狱。 可是,这把突然出现的飞镖,并不来自这个房间的任何一人,甚至于屋内几人都没有看见它是从哪里出现的。 横波望向门口,她倒是看见了,只是觉得没有阻止的必要。 果不其然,穿了一个窟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来人身材并不十分魁梧壮硕,可从其行动间便可窥出肌肉间隐藏的力量,此人想来是个体术上的练家子。 武学迈入地阶后,习武之人的五感更是敏锐远超常人,未免暴露,横波不敢直勾勾盯着人看。 但从小少爷反应来看,此人想必就是那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三长老了。同时也是,她这次前来的任务对象。 她握紧剑的双手微微战栗,想要与之一战的渴望炙烤着她的耐心。 小少爷从阮林的死中回过神,阮林毕竟也算是养育了他十几年的舅舅,虽然现在得知这一切都是处心积虑的阴谋,可看着阮林突然死在他面前,一时之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连话音都带上了颤:“你,你就这样杀了他?” 三长老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不然呢?留着这等搬弄是非之人做甚?” 想必,阮林与三长老勾结之事不止于此,否则三长老也不会如此着急于杀人灭口。只是,小少爷永远也无法从阮林口中得知他阿姐楚明月的事了。 他收拾好乱糟糟的心情,打起精神面对眼下的残局:“三叔此刻可不该在这里。” 三长老不理会他的奚落,蹲下身从阮林身上收回自己的飞镖,拿出帕子仔仔细细将沾染的鲜血擦拭干净:“将印信交出来,你依然是藏剑山庄富贵不愁的小少爷。” “呵,”小少爷不屑冷笑:“这个令人作呕的藏剑山庄的少爷,谁爱当谁当去。” 说着,他突然伸出右手比了一个手势,不及三长老反应,一柄形如秋水,色若春华的长剑便向他面门袭来。 仓惶之间,三长老连退好几步,直直撞向身后椅子。然他不愧是经验老道的地师,反手搬起椅子抵挡住横波手中长剑,另一只手则飞快连使三枚飞镖。三枚飞镖来势凶猛,角度刁专,逼得横波不得不舍下大好的攻势转而避让。 可惜,横波正是料到他会以镖反击,佯作躲闪之状,所以他此举可谓正中横波下怀。 横波虽然很想与他比试一番,却始终记得小少爷交代给她的任务,她身子向左一掠,作势从左进攻,实则脚步微转,捞起一旁还在愣神的二长老便向阿才丢去。 于是,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二长老已经从他那两名护卫眼皮子底下被转移至阿才手中。 二长老武功也并非末流,只是横波杀势太猛,他一时未来得及防御。而当他被拉至阿才面前时,立时一掌便劈向阿才胸腹。 可惜不知为何,众人预想中阿才被他这一掌逼得后退的场面并未发生,反而是二长老仿佛触到了一堵铜墙铁壁,被震的双手发麻。 阿才生生受了他这一掌,虽未受到什么伤,却也被激起了几分火气,哪里还管得上他是庄里地位超然的长老,一低头直接发动了自己的铁头功,用脑袋撞向了约莫位于他下巴处的头颅。 二长老头部受此重击,顿觉天旋地转,耳边也是嗡嗡直响,坚持不到两息便彻底昏了过去。 在小少爷的吩咐下,阿才不情不愿地拖着二长老的身体,一边防备着两个护卫,一边护着小少爷向后退去。 而那两名护卫并非不想追上去,只是,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这个突然从房梁上落下来的女子可以在独自对付三长老的同时还能腾出手来阻拦他们离开。 每当他们妄图冲出二人的战场时,要么就是从极刁钻的方向刺来一剑,要么便是横空出现一只手拉着他们挡镖。 一柱香的功夫后,两个身上都带上了血窟窿的人彼此对视一眼,内心均已经麻木了。他们是看出来了,这个女人并非解决不掉他们两个,完全就是想拿他们当肉盾以拖延时间…… 两人尝试冲出客栈的想法越来越淡薄,动作也越来越敷衍。终于,待二人身上各自又多了一个血窟窿时,他们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互相给了对方一个手刀,双双瘫软了下去。 而此刻的对战中,三长老身上携带的飞镖彻底掷完,他心下凛然,没想到这丫头年纪轻轻武功造诣却如此深厚,一时间也被激起好胜之心。他将碍事外袍撕扯开,随手往地上一抛,大喝一声:“再来!让老夫看看你的真本事!” 横波心知他这是要动真格了,虽然此人一直以飞镖作为武器,但其身体内含的力量远比外器更为强大。 所以,要应战吗? 还未等横波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问题,她的身体便已替她选出了答案。 只见她缓缓收剑入鞘,此举却并非是因为轻敌,而是因为,对敌经验丰富之人都知道,五步之内,拳快于剑。 不过,收了剑不代表她就没了武器,毕竟,她就是自己的剑。 三长老走的是体修的路子,体修注重炼体,故而他力量雄浑厚重。而在体术中,他又选择的是刚猛的拳法,此刻他迎着横波面门而来的这一拳中就似乎蕴含着金石之力,锋利又沉重。 横波却是不看他,反而闭上了双眼。不必再于脑海中回忆,十三年的山中苦修已经让她可以行云流水地使出惊春剑法第一式,蹑影追风。 15、第 15 章 比拳头来的更快的,是拳风。而横波,她可以追风。 左掠一步,弯腰,后跳一步,跃起,脚尖轻点,侧身,直冲而去,最后,挥剑…… 三长老眼中惊疑之色越发凝重,若说一两次他的出招被预判也就罢了,可现下他的每次出拳都正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他不得不开始怀疑,对面这个小丫头是否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他强自按下心中不安,不再大开大合,而是开始声东击西起来,试图如此以混淆横波的判断。 可是,人会说谎,但风不会。 无论他如何变招,左勾转刺拳,右勾变前摆,亦或是连招,横波总能完美地避开他真正的杀招。 三长老这下终于开始慌了,豆大的汗珠从他额顶冒出又滚落,只能靠着体力与横波僵持着。 可惜横波已经腻了与他这般玩着猫捉耗子的游戏,这一瞬间,她睁开了双眼,也停下了如风的脚步,并指于胸前,使出了烂熟于心的惊春第二式,细雨无声。 春夜喜雨,润物细无声。 然而横波的细雨绝不会让人感到润泽与温柔,只会以细密的杀机牢牢锁定她的猎物。 她终于开始动了,她的脚步依然快得可以追风,却不再是自由不定的飘摇之风,而是刮皮刺骨的凛冽之风。 她的每一次穿梭,都好似带来一丝冰凉的细雨。 落在身上起初并不让人在意,只觉得是小小的啮齿之痛。三长老自觉体术已近大成,怎会将这小小的蚂蚁看在眼里。 可是,随着横波的攻击越来越快,越来越密,细如牛毛的雨此刻全都化为陵劲淬砺的针,随着横波来回穿梭在三长老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道见血的伤口。 三长老只觉得浑身上下恍若白蚁过境般,几乎已经不剩一片完整的皮肤,甚至于,他都能闻到空气中属于自己的浓郁的血腥味,所感不亚于凌迟。 可她明明没有出剑。 难不成…… “你竟是先天剑体!”三长老惊诧出声。 先天剑体百年难得一遇,他们在入地阶时会比一般人更困难些,可若是得以进阶,和普通的地师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终于明白眼前自己以为的小丫头片子究竟是怎样一个武学天才,然而,为时已晚,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他不将小小一丝细雨当回事的那一刻,就已然陷入了这个由横波所掌控,被杀意所笼罩的绝对领域,这里密不透风,唯有杀机。而他的生死全由眼前人决定。 想通了这点后,他只感觉连血液都被冻住,最后一丝支撑他出拳的力气也彻底卸去,全然丧失了求生的意志,唯有引颈就戮。 那么,横波会放过他吗? 直至不知何时出鞘的一剑穿胸而过,心脏破裂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三长老终于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会。 “我,我乃藏剑山庄的三长老,你,你竟敢如此对我……”他低头看着胸前还滴着血的雪亮剑身,言语间还颇有些不可置信。 横波却是平静不语地抽出剑身,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她提着剑从他开始摇晃的身躯旁错身而过,随手在倒下的两个护卫身上擦了擦剑上仍在蜿蜒爬行的血液。 横波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毕竟,他当初可也没有放过阮望舒。 更何况,她此时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藏剑山庄的名头在她眼里,也着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终于,摇晃的身躯幡然倒下,眼见此人终于彻底断了气,横波这才收剑入鞘,向着和小少爷约定好的地方赶去。 而另一边,看着身边悠悠转醒的二长老,阿才下意识便想对着他的头再来一击,好在被小少爷及时制止。 小少爷扶着二长老坐起身来,关切地问道:“二叔,您可还好?” 二长老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看着阿才幽幽地抱怨:“你二叔我年纪大了,为了陪你演这出戏真是差点把自己的老命都交代出去。” 小少爷先向还一脸警惕地盯着二长老的阿才解释道:“二叔其实是我们的人,先前不过是我请二叔配合着将印信带出来,你不必如此紧张。” 见到阿才放松下来,他又与二长老赔礼道歉道:“阿才是个实心眼,以免他露馅,我并不曾将此事告知与他,他并非故意冒犯您,还望二叔多多担待。” 二长老挥挥手,示意自己才不会因为这件小事斤斤计较。 他们此刻正藏于二长老的一个庄子里,二长老望着窗外,眉眼间有些担忧:“老三迈入地阶已有好几年了,境界也算稳固,也不知你那位朋友究竟能否全身而退。” 小少爷对横波倒是很有信心,他用着阿才为他斟的茶水,气定神闲道:“二叔不必忧心,静待佳音即可。” 二长老苦笑:“并非我信不过贤侄,只是二叔太想为宁安报仇了。” 闻言,小少爷也沉默了。 楚宁安乃是二长老幺子,年纪比小少爷还要小一些,加上他自幼练武天赋极佳,可谓是受尽了宠爱。可本该是前程一片光明的明日之星,却在一次出门游玩时被人暗算废了手脚筋脉,虽请了神木谷的长老医治,但最终也只能保障日常生活无虞,连稍微重些的物件都提不起,更别说练武了。 自此,原本开朗活泼的少年天才越发郁郁寡欢,几乎足不出户,甚至连二长老一年都难得见他几面。 二长老本就偏爱疼宠这个孩子,如今他又遭此劫难,自然是要为他报仇雪恨,可也真是奇了怪了,那伙暗算楚宁安的贼人竟好似人间蒸发了般丝毫痕迹也没有留下,且自那日后再无半点消息传出。 可见,他们居然是特意奔着楚宁安而去。 然而,楚宁安虽地位尊贵又颇得偏宠,却也从未养成骄纵跋扈的性子,在山庄里更是从不苛责下人。至于在外树敌,更是不可能了,他一年到头几乎都在山庄中练武,极少出门,也不曾听说在外与谁起过什么冲突。故而,二长老虽报仇心切,却因找不出仇人实在束手无策。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三年前,那时山庄翻新要购置一批上好的木材,而负责采购的管事才因为私吞公款而被革职,一时间也找不到人替代,他便亲自跑了一趟岭南。 也是无巧不成书,江湖上有名的暗杀组织不瞑阁的总部便是位于岭南,其中“不瞑”便是取自死不瞑目,意指不瞑阁杀手暗杀手段极为高明,被杀之人往往神不知鬼不觉便没了生息,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而和其暗杀能力同样闻名在外的便是其情报搜集能力。 二长老本也不过抱着试试看的目的,可谁知,在他递了牌子交了定金的第二日,便得到了回复的绢纸。 “藏剑山庄,楚斐然。” 他收到这信息第一反应便是不信,毕竟藏剑山庄第一条门规便是庄内弟子不可谋害同门,一经发现是要以死谢罪的。况且不瞑阁论其行事,怎么也算不上正派,此番乃是借机挑拨,包藏祸心也说不准。 可是,难道他此前就没有如此猜忌吗? 楚斐然乃是藏剑山庄三长老之子,年纪仅仅二十五便已在冲刺地阶,顺利的话,三十之前,地阶有望。 若是没有自少年时期便展现出极佳天赋的楚宁安,他便毫无疑问是藏剑山庄那颗最为瞩目耀眼的星辰。 且这些年来随着三长老的狼子野心暴露,行事越发张狂,作为他长子的楚斐然也越发容不得人,甚至有一次因为一仆从在闲聊间夸赞楚宁安乃是藏剑山庄武学天赋最高之人,话传到他耳中便立刻命人割了那仆从的舌头。 楚宁安得知此事后还特意找上过他,然而楚斐然却奚落起他:“不过一下人罢了,也值得你大惊小怪,怪不得人家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楚宁安最后无法,只能给那仆人些银子傍身,至少保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所以,真的会是他吗? 若说此次岭南之行只是在他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回家后与楚宁安的谈话彻底让这颗种子破土而出,继而长成参天大树。 想起楚宁安的那句“即使父亲真得知了残害儿子的凶手是谁,又能作何呢?无非是徒增伤感罢了”,他便什么都懂了。 确实,若凶手真是三长老之子楚斐然,他又能做什么呢? 虽说此事乃是楚斐然所为,可若是没有三长老在身后为其遮掩,他还真窝囊到能几年都查不到凶手吗? 他在庄中的地位说的好听是个二长老,但实际上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地位更高的管事的罢了,难道还真能和三长老硬碰硬? 就算他真的愿意为这一个儿子做到如此地步,也无非是多了一则以卵击石的笑话。 只是,若有那么一丝机会,他也不愿放弃。 所以,当小少爷给他递上这么一把刀时,他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同意了。 两人沉默间,门外终于传来了引路丫鬟的话语声。 16、第 16 章 小少爷虽面上表现得胸有成竹,行动间却比二长老还要心急,不等外面的人到来,已经冲上前去将门打开,倚在门口向外张望。 只见满脸淡漠的横波在一丫鬟引路下步入了房间,待那丫鬟退下,小少爷忙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又亲自斟了一杯茶捧到她面前,殷勤道:“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二长老见他如此殷勤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趣事,忍不住晃悠着头笑了笑,不过耳朵确实也竖了起来。 横波先是端着茶杯饮了一口,才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二长老:??? 二长老不知横波不会讲话,但觉得少年天才大多有些高冷,横波这种高深莫测的样子倒也符合情理。 可是他又着实想了解事情经过,便一屁股将小少爷挤开,面上也挂起了最亲切可亲的表情奉承道:“姑娘可真是年少有为,只是老朽斗胆一问,那老贼现下是何情况?” 他想着横波再如何厉害,也毕竟是初出茅庐,能从三长老手下全身而退已是不错了,若能令其受伤,便算是稳赚不赔了。 因而,当小少爷向其保证能彻底除掉三长老时,他是不信的,答应小少爷也只是想给三长老添点麻烦,出一口恶气。 横波看着这张突然凑近的灿烂的仿若菊花一般的笑脸,一时间有些难以直视。 况且,她虽厌恶三长老,但不得不说,三长老看起来还是要比眼前人年轻不少的。她秀气的眉纠结起来,干脆将还留有血迹的剑陈于两人面前,自顾自跑到一边休息了。 二长老盯着这把神兵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发问道:“这是何意啊?” 小少爷和横波在一起待久了倒是略微理解了她的脑回路,指了指剑上残存的血迹道:“她的意思是指三长老已经命丧于此。”他摊了摊手,“反正肯定不是让我们帮她洗剑的意思。” 没想到二长老却好似被他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从位置上站起身来,也不顾脏了自己的手,拿起剑就往外跑。 小少爷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直到二长老都跑出了房间才反应过来,追到门口:“二叔,你干嘛去啊?” 二长老连头都顾不上回,兴奋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我去给这位英雄洗剑去!” 小少爷:…… 他还从未见过一向稳重的好似老狐狸一般的二长老露出这副样子,但是想到他大仇终于得报,便也不奇怪了。 二长老走后,他走到正立于一室内水缸前闲着无聊用手拨弄小鱼的横波面前,真心道“这次真是多谢你。” 横波摆摆手,她本也不是为他,何况自己还多赚了他两万两银子。 “如今,我已将印信带出,不日便将以新任庄主的名义发布讣告,邀武林上各门派前来吊唁,借此机会揭穿三长老一脉的阴谋。” 他的计划安排的很好,横波却是低垂着头不语。 小少爷察觉到了她异常的情绪,心下略有不安,忙问道:“怎么了?” 横波摇摇头,她其实想问小少爷将要如何处理阮家被灭门一事,但既然阮望舒并未告诉他实情,想来也是不愿他插手此事的,便没有再提。 “待这些风波平息,你愿意留下来吗?”小少爷习惯了她的沉默,也并未在意,反而问出了在他心中摇曳良久的问题。 他的手紧紧攥着腰带上的流苏,目光真诚而充满希冀,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你,而你可以对他生杀夺予。 横波看着,突然觉得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此刻竟像是路边正朝自己摇着尾巴的小土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看着她朝自己露出的点点笑意,不知为何,小少爷突然想起了那年去北方游历时有幸观赏过的西府海棠,那是凄寒冻土上的一抹艳色,也是他此刻荒芜心间的乍泄春光。 “你,你笑什么?”刚刚还运筹帷幄的小少爷脸上突然染上了一层薄红,说话也结巴起来,像是刚刚被玩弄过的娇花,含羞带怯,欲语还休。 横波见他羞恼的模样有些不明所以,她毕竟只是在心里想想,莫非小少爷真有什么读心术,知道了自己说他像小土狗? 想到自己还没拿到手的五万两白银,横波不由敛了笑意,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生怕他被自己惹恼了不给钱。 小少爷哪晓得她心下百转千回,只知道再待下去自己怕是人都要烧没了。 “反正你再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留下来。”留下这一句话,小少爷头也不回飞也似的跑出了房间,正好和洗完剑回来的二长老擦肩而过。 二长老一脸茫然,这孩子是怎么了,怎么脸红的像是喝高了。 他走进房间,先使劲嗅了嗅,也没闻到酒味呀。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他双手将剑呈给横波,看向后者的眼神中充满了慈爱与欣慰,只差抚着她的手稀罕道‘好孩子’了。 横波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接过剑也赶紧跑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不是该横波操心的了,在小少爷忙着挑选来宾之时,横波就由阿才带着去了阮望舒香消玉殒的那座山。 小少爷当时只能将阮望舒草草安葬在山向阳那一面的一棵槐树下,薄棺粗碑,简朴之至,却又风雅至极。 故而,当小少爷询问横波是否要移棺回碧云山时,横波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拒绝了。 她想,阮望舒定是喜欢这个地方的,这里与她的父母,与她隐姓埋名之前的过去,与楚明月,都那么近。 同时,她将断掉的聚峰交给了他,委托他再送一次刀,只是这次希望他能亲自去碧云山看看,在山上为阮望舒选一个好地方,立一个衣冠冢。 “你不回去了吗?”好不容易解决完手头上事情的小少爷抽空来找了横波,再一次问出了这个他曾经在这座山上问过阮望舒的问题。 横波此时正在阮望舒的墓前一笔一划在石碑上雕刻着,闻言,她不紧不慢地刻下最后一刀,这才拍了拍身上的石屑站起身来。 沙沙的风声中,颤动的树叶下,她平静无波的眼神望向青山碧水之外的中州,“我要回那里去。” 小少爷毕竟没有学过手语,他分不清去与回去,只以为横波的意思是她要去中州。但是,他知道了他留不住横波,就像如画的江南从来留不住西府海棠。 温暖的阳光下,他却觉得有些冷,好像心上缺了一块,还寒的风不住地涌进,让他连思绪都被冻住,连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未察觉。 直到太阳完全沉下山头,天色将黑,小少爷才从思绪中抽离,他茫然四顾,却已经再找不到横波的身影,颓然间正准备下山,却突然注意到了前方的墓碑。 他不由自主地迈步朝前走去,墓碑旁的土地都被翻过一遍,他从阿才那里听说横波买了许多忍冬花的种子,想必便是种在了这里。 这月余来已经覆上一层尘土的粗糙石碑被打理得很干净,原本爬上的青藓被一点点拔除,而之前空无一字的碑面上也被雕刻了几个笨拙的大字。 他是见过横波那狗爬般的字体的,但是此刻竟很难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这碑上的字虽略显稚嫩,但横竖撇捺无一不是初具风骨,若没有长久的练习实难达到这种水平。 可他明明是看见横波在碑上一笔一笔地刻写的,此间变化之大,用心之深可窥一二。 然而,当他随着目光的移动念出碑上几字时,所有欣赏品鉴的心思全都飞去了九霄云外。 “阮望舒之墓” 原来,她竟叫阮望舒。 阮,楚。望舒,明月。 原来,阮林在这件事上真的没有骗他,她真的是阮家故交,而他的阿姐楚明月也真的是因他而死…… 他心下一时激荡,竟涌出一口血来,可他赶紧手忙脚乱拿出身上帕子接住了,生怕沾染这里一点。这里,就应该干干净净的。 双眼通红的青年跪坐于碑前,呢喃道:“竟然是你,原来是你!可你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去当阮望舒不好吗?为什么要……” 其实他又哪里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呢?只是不愿意接受命运的这个玩笑罢了。 而与槐树遥遥相望的另一棵茂密古树上,一纤细的身影正斜斜倚在粗壮的枝桠上。横波望着墓碑前连背影都在止不住颤抖的青年,一时间不知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她本已下定决心帮阮望舒保守秘密,可这山上实在过于静了,她也不过是担心自己走后,阮望舒一个人在这里太孤独了些。 十年前,碧云山。 清虚子在见识了横波的惊春剑法后愁的是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 一日,他又在捋自己近日来萧条颇多的胡须。 已经长成少女模样的阮望舒不解:“阿钰的天赋明明很好,师父为何总反而不高兴?” 闻言,清虚子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满是惆怅道:“钰儿的剑杀气太盛,为师既担心她日后一失足成千古恨,又害怕她树敌太多,不得善终。” 面若中秋之月的少女听他这么说反而笑了:”师父多虑了,阿钰是个聪明又柔软的孩子,她会好好的。”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她轻柔的目光扫过不远处一棵苍茂古树,当落到正在一粗壮树干上酣睡的小小身影上时,突然沉淀了某种沉重的力量,“望舒愿做阿钰的鞘。” 阮望舒其实从未失诺,她只是在人生的最后一个路口,重新做回了楚明月。 17、第 17 章 三长老虽死,他那一脉势力却还盘踞于藏剑山庄,加上不明大长老的态度,小少爷一时并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讣告发出月余后,各方人马陆陆续续到达藏剑山庄,这才突然给三长老一脉势力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很想劝这些人打道回府,然而,小少爷邀请来的也都算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庄内管事的也不敢直接赶人,无奈之下只得安排他们暂住下来。 而这么大的事情终于是惊动了不理世事的大长老,他也只得暂且出关应付当前这件火烧眉毛的大事。 在了解到庄主身死,三长老不知所踪后,他便一下子猜出了事情起因,长叹一口气:“让卿尘那孩子回来吧,既然庄主印信在他手中,那他自然是藏剑山庄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庄主。” “可是,”三长老一脉犹有不甘,然而大长老不再废话,一个掌风过去,出口的那人立刻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退五六步才堪堪止住。 大长老眉目间尽是厉色:“我不管你们如何争斗,可藏剑山庄一日不可无主,成王败寇的道理想必不用我再教给你们。” 剩下一些仍想挣扎的人眼见大长老如此不留情面,也知此事已成定论,只能安分守己不再作妖。 于是,待再回到藏剑山庄时,小少爷便是板上钉钉的藏剑山庄下一任庄主了,而跟着他一同回来的横波与阿才也得到了极大的礼遇。 他们本计划着若是大长老那边不肯承认小少爷的继承权,便让二长老在庄主的丧宴上公布三长老一众的恶行,并当场推举小少爷为下任庄主,可既然大长老愿意配合,便倒省了他们一行人不少麻烦事,也用不上“弃暗投明”的二长老了。 他也乐得清闲,神清气爽地回去找楚宁安报喜了。 寒庐与青阳合并后,原先幸存的旧人也自发组建成了藏剑山庄的铸器堂,他们还念着青阳的恩情,想着以自己的一身本事回报他们的收留之恩。 故而,当小少爷带着横波前来参观时,看到的便是他们每一个人面上都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或是在打铁,或是在淬火,也有年纪尚小的孩子们在一起拿着手札钻研讨论,仿佛游离于尘世的一处桃花源。 然而,已然了解到当年事情内幕的横波心下却十分复杂,她问身旁的小少爷“你不打算告诉他们吗?” 恰好此刻那几个捧着书小孩子注意到了两人的到来,都放下手中的书一窝蜂围了过来。 一个梳着鬓角的小男孩率先凑上前来:“卿尘哥哥,听说你最近又出去游历了,外面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 另一个小男孩也不甘示弱,一把抱住了小少爷的大腿,回头朝那个男孩吐舌头:“你天天就想着玩,卿尘哥哥,你这次出去有找到什么适合冶炼的材料吗?” 而两个孩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看样子刚学会跑的小丫头,此刻才“噔噔噔”跑到几人面前,她左看看右看看,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滴溜转了转,迈着小短腿便冲到了横波身前,抓着她的衣服就要往上爬。 横波颇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将孩子先抱了起来。 小少爷见状轻轻一笑,走过去抚了抚小丫头的一头小黄毛,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糖喂到她嘴里,这才回答起两个小男孩的问题。 两个小男孩羡慕地看着拿着糖慢吞吞品尝的小丫头,暗自扼腕:还是失策了! 待应付了这一群小孩子,小少爷这才回答起横波这个问题:“不瞒你说,一直到刚刚我也在纠结是否要将当年的真相告知他们,可是我现在觉得,外祖他应当也更想让他们保持现在这样和乐的样子。” 横波不由有些不明白,按理说小少爷的外祖去世的时候他应该才两岁,可他却似乎与对他外祖很是熟稔和尊敬。 不待她有此一问,小少爷便似是了解到了她的疑惑,笑着道:“我从小便对铸器很感兴趣,加上庄主他也不管我,我几乎是泡在外祖留下的书堆里长大的。”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若是舅舅他也曾看过外祖留下的手札,想必也不会陷入魔障了。” 他一边与沿途遇上的人们打招呼,一边为横波解释道:“我祖父有一林姓知己,平生最爱走山访水收集各地矿藏,甚至到了痴狂的地步。他某次听说一山中猎户发现了奇怪的石头,不顾家里妻子阻拦大冬天的也要前去一探究竟,不幸遇到了大雪封山,活活冻死在山中,来年春尸体被发现时怀中还抱着块石头。” “他去世后,其妻子改嫁,将两人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托福给了我祖父,并嘱托千万不要让这孩子步了他父亲的后尘,此子便是我舅舅阮林。而我祖父牢牢记着他母亲的交代,一再避免让我舅舅接触铸器,故而才造成了如今天大的误会。” “而这一切,都被我祖父记在手札中,甚至于那块石头,也被他好好安置于一旁,想来是打算之后一并交给我舅舅。” 饶是横波并非此故事中人,听完也觉得不胜唏嘘。 小少爷本想好好招待横波在藏剑山庄再好好逛一逛,中途却被大长老叫了去。 “这是近些年来庄中的弟子名册,如今你继任庄主,庄内人手势力也该换一换了。此事不急,你自可回去好好安排一番,若有不懂的可以问你二叔。” 大长老看起来是一个极威严的中年人,可实际上他的年龄阅历都比庄中其他长老要深厚。 小少爷不卑不亢应下:“是,我会着手安排。” 大长老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成长为可以支撑起整个山庄的年轻人,深深叹了口气:“当年寒庐覆灭一事,乃是老庄主授意,我们并未告知你父亲。你要如何待我们,我们都心无怨言,可是你父亲确实并不知情,你还是好好送他最后一程罢。” 小少爷面色平静:“就算最后血洗寒庐与他无关,可他对我娘,对我外祖那么多年的欺骗做不得假,我绝不会原谅他。不过大长老放心,至少为了藏剑山庄颜面,我会让他好好走完最后一程。” 大长老知道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说,干脆招呼他下去了。 小少爷行至门口,却突然回头问道:“大长老这么多年专心清修,可曾有过心魔缠身?”说完也不等他的回答,提腿便离开了。 徒留大长老颓然立于窗前,他年纪轻轻迈入地阶,也是当时青阳派最有希望成就天外客的弟子,然而老庄主有令,他莫敢不从。 即使助他迈入地阶的本命武器青芒乃是寒庐主人相赠。 可他还是高估自己了,他其实不够绝情。 寒庐一事之后的十余年里,他再未过问过庄中事务,专心闭门清修。世人皆以为他是准备冲击天外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寒庐被毁、青芒剑碎那一刻,他甚至连地师都再不是了。 往后他开始苦练掌法,可那时他终于明白,他引以为傲的武学天赋,其实恰好是曾经那一颗纯粹无暇的向道之心罢了。 可是,他的道心,早已经随着青芒碎了。 小少爷并不知大长老作何想法,或者说,他也不在乎,毕竟他不准备也自认没有资格替阮氏一族原谅他们。 他如今满心满意都是在横波走之前让她感受一下诗画江南的美好,他已经想开了,虽然自己留不住她,但是可以诱惑她再回来嘛。 “既然你不喜欢那些花哨的,那我便命缝人用些织锦给你备些春夏的衣裳。” “还有,你老是用布条子绑头发算什么事,这些样式素雅些的簪子我看也很好。” 藏剑山庄偌大一个山庄,庄中逾百口人,日常花销极大,在常州地界自然很有些自己的产业。 横波一行人此刻便在城中属于小少爷自己的一家专做女子生意的铺子中闲逛,一楼卖成衣布匹,二楼卖珠宝首饰。 横波对这些闺阁小姐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谈不上喜欢,她虽爱财,却并不重身外之物。 小少爷见她兴致缺缺,干脆大包大揽自己亲自给她挑,他想着就算横波不喜欢佩戴这些首饰,往后身上没钱了也可以换些银子傍身,故而都往贵了去选。 横波不知他背后深意,正望着窗外景色出神,不期然间,一袭胭脂红色身影映入眼帘。再定睛一看,这不是嫣然吗? 只见她步履匆匆,身后还有几个小丫鬟小跑着跟随,均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横波目光微凝,以为她们是遇到什么麻烦事,脚步微转,正准备跟上去看看。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楼下便传来一阵喧哗。 “今儿是什么日子,外面怎么突然这么热闹?” “你还不知道啊,前个儿春闱放榜了,估摸着是衙门布告终于贴出来了。” “那我可要去瞧瞧。” “你儿子今年怕是才会跑吧,你去凑啥热闹。” “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 “哎哎,等我付个钱,咱一起去。老板娘,帮我把这匹布包起来,我一会儿来拿。” 横波再转回窗前一看,已经见不着嫣然的身影了,只是街上多了好些与她一般步履匆匆的人,有老人,还有孩子,都朝着一个方向聚集着。 想来嫣然也是去看今年的杏榜了,横波遂收回了目光。 恰好此时,小少爷终于过足了给横波买首饰的瘾,吩咐着一侍从将东西打包回藏剑山庄。 他也注意到了刚刚的热闹只是刚刚忙着挑饰品无暇他顾,此刻终于闲下来,便与横波解释道:“今年年初,太后薨。太后虽为先帝继后,却是当今皇上生母。皇上哀思甚恸,令玉京大小官员为太后守孝一月,故今年春闱相比往年要迟了一些。今日应该是贡士名单出来了。” 他以为横波对这些世俗之事什么也不懂,故而没太注意她的反应,也因此错过了横波在听到“太后薨”时本自然垂在衣袖边的手骤然紧握,冷白透明的手背上有纤细的血管暴起,宛若擂鼓阵阵。 血肉为面,仇恨作槌。鼓面不破,鼓槌不停。 她好似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夜,寒风不止,金戈不断。 小小的女童依偎在一身繁复宫装的妇人怀中,“娘,爹爹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阿钰不怕,皇后娘娘把爹爹喊进宫里了,马上就回来了。” “阿钰不喜欢皇后娘娘,阿钰想要爹爹回家。” “乖,娘亲答应你,会把爹爹带回来的。” “娘?” “娘!” “不要留下阿钰一个人。阿钰长大后可以保护娘亲和爹爹的,不要留下阿钰!” “娘,求求你听听阿钰的话,好不好” 娘,求求你。 …… 18、第 18 章 “横波?” 小少爷的脸在她视野中逐渐清晰,原来刚刚,她又回去了。 “你在发什么呆?我刚刚问你话都不回答我。” 横波无辜地向他投以疑惑的一瞥,小少爷无法,只得重复他刚刚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凑凑热闹?” 横波还沉浸于方才的情绪中,尚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但是她觉得在这里再待下去自己就要被胭脂熏入味了,是以点了点头,便神思不属地随小少爷一同走了。 而直到看到前方攒动的一颗又一颗人头,横波终于知道他是要凑什么热闹了。 小少爷努力垫着脚却怎么也看不到布告,暗自嘀咕道:“早知道把阿才带来了。” 横波耳朵动了动,心中纠结了片刻,终于决定念在小少爷已经将五万两银票交给了自己的份上,免费给他当一次小厮。 “哎!谁?”突然感觉到有一双纤细却有力的臂膀环住自己腰身的小少爷差点就要大喊出“有人非礼!”,好在他扭头一看,便看到了横波那张平淡无波的秀美面庞。 他的脸一下子红的似乎马上要滴出血来,看起来仿佛一只煮熟的虾,好不可怜。 他先是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才扭捏地小声道:“你,你这是要干嘛?在这里不太好吧。” 横波:??? 横波回以他一个不解的眼神,同时,手臂发力,将他举了起来。 突然感觉到自己离地了约莫有十寸的小少爷:???。。。 他终于明白刚刚横波是想要干什么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被横波这样举起来更尴尬,还是说出那样一番话更尴尬。 他索性闭上了眼,假装这一切都不存在。 然而,他们这边的动静终于是引来了前方人的回头。 那前方的汉子见着横波这么一个瘦小的姑娘还要抱着“她弟弟”来看,立刻心生怜悯,忙为他们让了个位置,同时还拉了自己前方那人一下,示意他看看后面这对可怜的姐弟。 至于为什么是姐弟?谁家哥哥好意思让妹妹举着? 当然,闭眼以逃避尴尬的小少爷和愿意为了银子当小厮的横波除外。 于是,莫名其妙的,两人就被前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让道,甚至于路过一个骑在他爹肩膀上的孩童时,还听到这孩子给他爹撒娇:“爹爹,你也给我生个姐姐吧!” 横波尚没有意识到这孩子话里是什么意思,还在腹诽,先不提他爹能不能生,就算他爹真能生,也不能给他生个姐姐出来。 然而虽然闭上了双眼却没错过周遭所有动静的小少爷此刻已经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他终于知道了逃避尴尬的后果是什么,那就是,会更尴尬。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横波的双手都暂时空不出来,只能颠了颠小少爷,好似在问他满不满意。 小少爷终于睁开了眼,语气是历经沧桑后的古井无波:“你放我下来吧,我现在看得到了。” 横波依言将他放下,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小少爷落地的时候身体晃了晃,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若小少爷得知她这么想,一定会告诉她:“摇摇欲坠的是我的身体吗?那是我的尊严啊!” 他虽没这么说,却从另一方向夸了横波:“你真应该是阿才的表妹。” 横波:???因为我的力气也很大吗? 没了小少爷的遮挡,横波自然也能看得到布告上的一个个贡士名单,她本只是随意一瞟,奈何那人的名字遥遥悬于榜首,实在是想不看见都难。 黄榜黑字,会元,温玠。 温玠,其祖父乃是内阁阁老,同时担任太子太傅。 其父官居礼部尚书,也曾是太子伴读。 温家与太子一派关系深厚,甚至太子妃与温家主母两人还曾笑谈要为两个孩子订下娃娃亲。 只是可惜,这些都是征平年间的事了。 …… “这位温玠是何人?在之前的邸报上似乎也见过。” 一位秀才模样的老者捋着胡须道:“这位可是前任阁老的孙子,温玠,温庭兰。如今已经连中五元啦。” “前任阁老?温阁老?那不是当年废太子……” “嘘!”老秀才瞪了他一眼,“这可说不得,不想要你的人头了?”那人忙戚戚捂上嘴,再不敢言。 就站在他们身旁的横波却是眼睛都未多眨一下,好似他们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不知是一别经年,还是方才勾起的情绪还未彻底消褪,她此时于这榜上再遇故人竟未有太大的心绪起伏。 记忆中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如今甚至连面貌都记得不甚清楚了,留存于心间的唯有那句“郡主,您慢些。” 不过,知道他过得好便已足够,虽然,再难有两小无嫌猜了。 “一个人也不认识。”小少爷甚感无趣,横波听他此言倒是奇了。 看出她眼神中的质疑,小少爷气的要跳脚:“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去书院里读过几年书。” 于是,横波眼中的的惊奇变为同情,天知道她从小最讨厌读书了,要不是有爹爹哄着,她是一刻也坐不住。 小少爷:。。。 “好吧,读书确实很没意思。对了,你什么时候动身?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横波本来准备等小少爷他爹的丧宴过后再走,可在她认知里不过是吃一场席的事,小少爷却告诉她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办不完的。 横波决定干脆三日后便出发,她委托小少爷将聚峰和他给她的五万两银票一并带回碧云山,自己仅仅留了一百两做盘缠用。 小少爷心道这样也好,省得她一个小丫头身怀万银哪天被人给骗的卖了,可见他还是对之前横波跟着别人走一事耿耿于怀。 横波并不知道他作如何想法,要是知道恐怕也只剩无奈了。 既然知道她三日后便出发,小少爷这几天更是殷勤备至,恐怕横波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给她摘上一颗。 只可惜,横波丝毫不给他施展的机会,干脆直接住在阮望舒所在的那座山了。 当然是小少爷命人现搭的豪华双层小木屋里。 三日后,一个晴朗的清晨,藏剑山庄门口。 “真的不要我送你吗?不行,我还是送你去渡口吧。”小少爷说干就干,从横波背上取下包袱就要背在自己身上。 横波忙制止他,笑话,她又不是不认路,何必辛苦他再多跑一趟。 阿才也在一旁劝说:“少爷,今天大长老说了还得您亮个相呢,要不我替你送吧。” 小少爷:。。。 要是你能不要那么脸红,我就真当你是好心了。 接连被两人阻止,小少爷也只好打消了自己和横波多相处一会的心思。 他接过阿才一直捧在怀中的木盒,递给横波:“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礼,你到了船上再打开看看。” 横波以为小少爷给他准备的那么多衣服首饰已经算是临别赠礼了,没想到今天还有一件。但是看他郑重的态度,还是点点头收下了。 话也讲完了,礼也送出去了,小少爷再无理由把横波拖在这了,干脆摆摆手扭过头去不看她:“你走吧,有什么麻烦随时寄信回来。” 横波看他这副傲娇的样子,莫名心里有些软,走上前去给了他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不等他反应便扭头走了。 突然被抱了一下的小少爷还没好好感受一下,横波的温度便已被风吹散,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错觉。 他转过头来傻傻地望着横波的背影,嘴里呢喃着:“她刚刚是不是抱了我一下。” 没有得到横波的拥抱因而羡慕的眼睛都要发红的阿才在小少爷没看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没有。” 小少爷却丝毫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继续道:“她肯定也很舍不得我!” 阿才:。。。 阿才这次终于聪明了一次,不接话了。 而当横波走出几十米再回头看时,便见柳烟花雾中主仆二人遥遥相望的身影,她挥挥手,彻底走了。 几日后的傍晚,横波终于到了最近的一个渡口。 上了船将东西妥善安置之后,她拿出了小少爷给她的古色古香的长方木匣,其实根据这方匣子的形制,她便已然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 轻轻拨开盒子的锁扣,里面果然静静躺着一把锋芒逼人的长剑。此剑与横波之前所见的任何一把剑均不一样,此剑并非由金属制成,而是采用了一种乳白色的玉石为剑体,其韧性与强度却丝毫不亚于前者。 除此之外,此剑剑身细而窄,刃与脊相接之处圆滑且流畅,这种流线型构造与当今剑客常用的棱角分明的制式格外不同,却更合横波的心意。 横波在看到此剑的第一眼,便如昏君见到了一位冰肌玉骨般的美人,一下子被其摄住了心神,将剑取出置于掌心,只感觉触手生凉,好似捧着一块不化的坚冰,简直爱不释手。 待把玩够了手中长剑,横波才注意到旁边同样材质却呈现出银色的剑鞘以及匣子底部原本被压于剑下的一封信并十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 展开信笺,里面毫无意外的是小少爷长篇大论的嘱咐交代,横波直接一眼扫过,直至信纸末端,小少爷终于进入了正题。 “此剑名人间雪,由我几年前于极北寒地偶然得遇一玉石经千雕万琢而成,其硬堪比陨铁,仅次锟铻。赠剑此举并非一时兴起,乃观汝剑体有感,后镌之镂之,方得之。” “雪落人间霜满怀,冰行千里玉铸心。前路苦寒,望君珍重。” …… 19、第 19 章 与此同时,幽深古色的宫殿中,一面相讨喜的小太监掌着灯领着一位面色沉静的公子在青石砖铺就的幽深小径上穿行。 “温公子,请随咱家这边来。”小太监借着灯笼的光芒偷偷瞧着一旁这位才名满京城的庭兰公子,如墨一般的长发被一无暇的玉冠束的一丝不苟,皮肤雪白,眼瞳黑而沉静,昏暗的灯光下长睫于如玉的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不似凡人。 小太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敢多说一句,这位现在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处置他一个低贱的阉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沉默间,两人的脚步停在了一桂殿兰宫之前。 此处并非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勤政殿,虽也十分宏伟华丽,但清冷至极,毫无人气,甚至连牌匾都已摘去。 温庭兰不知道上面那位突然召见他来此是何意,但,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九死不悔。 到了宫殿前,小太监便识趣退下,早已等候在古铜大门外的陈公公笑着迎上来,“温公子,这夜深露重的,下面的人真是不长眼色,也不知道给您披件衣服,快随奴婢进去暖暖身子。” 说完,便领着他到了前殿,并殷勤备至地为他打开了眼前这扇古朴木门。 陈公公在皇帝跟前已经服侍了近十年,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如今却对一个年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态度如此郑重,一些随侍在旁的小太监互相对视一眼,心里立刻有了数。 而被奉承的对象温玠,温庭兰神色却始终如常,至始至终没有丝毫波澜,只虚虚向陈公公一礼:“劳烦了。” 却不知,陈公公在心里对这位温公子的态度又更慎重了些,只觉得他果不出外人所赞,绝非池中之物。 殿内燃烧着比金子还贵的红罗炭,左右两端的摆架上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桌案与小几后置一紫檀百宝屏风,图样却不是常见的花开富贵抑或龙凤呈祥,反而是一稚子嬉闹图。 温庭兰进门后并不如何张望,只略微扫了一眼便垂下了目光,静候于案前。 约莫过了盏茶的时间,屏风内终于传来男子威严的声音:“朕还未恭喜庭兰连中五元。” 此人便是当今皇帝,贞元帝,姬衡。 温庭兰淡然道:“陛下心系朝政大事,不足为区区劳心。” 上首传来一阵爽朗大笑:“庭兰过谦了,若是连中五元的人才朕都不注意,那朕的大晋可真是没有人才了。只是,庭兰可有信心拿下这六元。” 春闱过后便是殿试了,殿试乃是由皇帝亲自主持,而这第六元,便是新科状元了。皇帝此刻如此一问,倒像是别有深意。 温庭兰却仿佛听不懂皇帝的意思,语气并无半分波动:“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哈哈哈,好一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是有些人也能如庭兰这般想,朕也少了许多烦心事啊。” 温庭兰并不好奇贞元帝口中惹他心烦的那些人是谁,而姬衡也并无向他解释的意思,他话题一转,“庭兰才学冠玉京,可知此处是何地?” 宫中女眷众多,然而此处离后宫还有些距离,且屋中器件似乎均为稚子准备。皇帝如今正当壮年,膝下子女也不少,可幼年的皇子公主大多养在母亲身边,而成年的则都已有了自己的府邸抑或封地。如此看来,倒真让人猜不透了。 温庭兰也好似不知,剑眉微皱,双手笼入袖中略施一礼:“庭兰愚钝,还望陛下解惑。” 听得他的回复,屏风后面的人沉默许久,半晌才叹道:“庭兰不知也是正常,此处乃是先皇还在时御赐给先太子之女,朕那早夭的侄女的神霄宫。” “而对神霄郡主,想必庭兰不陌生吧。”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神霄郡主,姬钰。先太子与太子妃唯一的女儿,先帝最宠爱的孙女,这世上如珠似宝的存在,却死在了十三年前东宫事变的那一晚。 那一日,先帝病重,于临终前宣先太子姬瑾入宫侍疾,然先太子因先前先帝废太子一举,怀恨在心,勾结玉京守卫兵意欲逼宫篡位。 当晚,守卫兵围了宫城,幸而先帝早已将传国玉玺交予先皇后保管,而先皇后率禁军负隅顽抗,直到当时本该调任岭南的信王姬衡于半路收到消息,仅带领五百轻骑便毅然返京,同时引兵津署,于玉京展开一场血战,终于将废太子就地正法。 只是先帝本就是强弩之末,遭此一变后彻底驾崩。而大晋一日不可无君,先皇后在诸位大臣连着三日的进谏下终于下达诏书,传帝位于信王姬衡。 至于废太子,虽犯下谋逆大罪,然念其毕竟是皇室血脉,仍葬于皇陵,且不追究其妻女之罪。 只是……东宫事变当夜,作为风暴的源头,太子府自然也被殃及,待一切平定之时,府内只剩烧焦的骸骨累累了。而在这断壁残垣中一副属于幼童的骨架,想必就是那位生前受尽恩宠的神霄郡主了。 回忆就此戛然而止,温庭兰面对上首充满压迫力的话语,终于露出了今夜以来的第一个表情,那是夜昙般倏忽而逝的微笑,“吾与神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便是了,朕听闻庭兰与神霄还曾有过婚约在身。若是神霄还在,想必你二人也定成一对神仙眷侣。” 温庭兰此时脸上的表情已再次淡下,好似刚刚的笑意只是错觉。“不过家母一句玩笑话罢了,如今斯人已去,何况郡主去时尚且垂髫,庭兰不敢当真。” “哦?”听他如此想法,姬衡玩味道:“若是神霄还在这世上呢?” 温庭兰骤然抬起头来:“神霄郡主仙骸已入皇陵,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朕近日偶然听闻江南一带出现了横波剑的踪迹,持剑者乃一十七八岁的少女。你我均知,横波剑曾是先太子妃江映雪之剑,而江映雪为助先太子成事,在东宫事变那一夜被朕亲自率人围杀于金銮殿前。而朕记得清清楚楚,她当时所用之剑并非山水双刃中的横波剑。” “庭兰你猜,江映雪是将剑交予了何人呢?”他话锋一转,终于图穷匕见:“而她既可将剑交给此人,那托孤又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沉重的寂静顿时在整个殿内铺开,落针可闻。 良久的沉默后,就在皇帝也以为温庭兰不会再开口时,他终于盯着屏风看不见的人影一字一句道:“神霄已去,陛下节哀顺变。” “哈哈哈哈哈,有庭兰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神霄郡主自然是已魂归九天,若有宵小胆敢借郡主之名生事,相信不等朕出手,庭兰也会替神霄处理的吧。” 温庭兰再度垂首:“是。” “不早了,朕也就不留庭兰了。陈平,送客。” 自进门后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立于门旁的陈公公闻言赶紧小碎步走上前来,弯腰恭敬道:“温公子,请。” 待温庭兰走后,屏风后的人却并无离开的意思,端坐于一矮几前把玩着一把金玉相嵌的长命锁。 直到一阵窗户的吱呀声响起,一黑衣蒙面人恭敬地单膝跪下:“禀告陛下,属下并未发生什么异样,温公子出宫后便朝着回府的方向去了。” 这时,一直匿于殿内房梁上的另一暗卫也轻飘飘落下,“属下观温公子神色并非像是知情横波剑出世的消息。” 姬衡听完他们的陈述却是一言不发,半晌后才叹口气:“温玠是把好刀,只是太难掌控了些。” 他站起身来,将手上把玩的长命锁随手扔进榻边一箱笼中,“有时候我还真羡慕我那短命的太子长兄,他唾手可得的一切我却要百般筹谋。不过,”他推开门,外殿候着的内侍见是陛下都连忙跪下行礼。 “终究是朕坐上了这个位置。” 自几年前温家大爷和主母回了株洲老家后,温府是愈发冷清,此时此刻,只有老爷子屋里的灯还亮着。温庭兰回到自己的怡然居后不久,便有一小厮前来,说是老爷子喊他过去。 书房中,一眉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提笔勾勒着一副千里江山图,温庭兰上前接过随侍在旁的丫鬟手中的墨盒,无声示意他们都退下,便敛息静候于一旁。 听到了关门的轻微动静,老者这才回过头来,看到一旁安静的孙子,和蔼的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玠儿来了,怎么也不作声?” “祖父难得有此雅兴,怎好搅扰?” “你呀,”老者,也就是温庭兰的祖父,前阁老温钺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叹声道:“就是太知礼了些。” 他放下手中狼毫,在一旁的铜盆中净了净手,招呼着温庭兰坐下用茶:“陛下此番召你入宫,所为何事?总不会是要给你内定一个状元吧?” 看着祖父脸上促狭的笑意,温庭兰颇有些无奈:“陛下此番是为试探我的立场。” “哦?”温钺神色间有些惊奇:“姬衡他居然也敢用我们温家人?” 温庭兰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道:“郡主她,很有可能要回京了。” 皇帝姬衡的兄弟也有不少,册封的郡主也有不少,可他二人心知肚明,这里的郡主是何人。 “不可!”刚刚还一副气定神闲,连自己唯一的孙子大晚上被皇帝叫走都不曾皱过一丝眉头的温钺一下子站起身来,激动道:“贤王已请旨回京述职,陛下必定会有所动作。这段时间京城不会太平,郡主万万不可此时入京。” 温庭兰却是轻轻吹了吹手中茶盏逸出的热气,抿了一口茶,这才不紧不慢道:“若贤王是先收到了郡主的消息呢?” 刚刚还横眉的老者闻言一怔,随即好似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般颓然坐下:“郡主这又是何苦呀。” 温庭兰继续道:“目前局势还不甚明朗,从陛下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江南一道出现了横波剑的踪影,此人究竟是不是郡主,又是否要向玉京来,都尚未可知。” “但是,”他眉目一凛:“若此人并非郡主,陛下应当不会打草惊蛇,所以依庭兰之见,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你所料不错,”从刚刚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的温钺再度坐了下来,“陛下这些年与江湖关系紧密,未尝没有搜寻郡主下落的意思。” “只是,”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映出烛光点点:“当年那场烧尽了太子府上几十余口人的大火,还是烧不掉我们这位陛下的疑心啊。” 温庭兰也不由想起那场大火,因太子与温家素来交好,故而太子当年出宫建府时便选了与温府相邻的一处宅子。 东宫事变那夜,尚且七八岁的他便感觉到阖府上下表情皆是十分紧张肃穆。他心下有些不安,立马跑去父亲的书房想问问父亲,却在书房门口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音以及祖父仿佛一下子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话:“殿下下令,在他出宫前所有人不可轻举妄动,你这是想害的殿下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吗?”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听,只知道太子府出事了,当下便想顺着两家相接的一处矮墙爬过去。 然而,他刚刚扒上太子府的墙头,便被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他回过头去,是额头上还在汩汩流血的父亲。 他下意识想要蹬开父亲的束缚,却被一股向上的推力送了一把。当他一脸疑惑地稳稳坐在墙头时,却见父亲朝他一笑:“去吧。” 说完,父亲便扭头走了。他那一刻突然觉得,父亲原本巍峨坚定的背影此刻竟显得有些彷徨无助。 而他落地的动静立刻吸引来太子府的管家刘叔的注意,刘叔循着动静出来看,一见是他先是舒了一口气,又立马变了脸色:“小公子,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您现在可得赶紧回去。” 他抿着嘴:“我要见郡主,我有事要告诉她。” 刘叔叹了口气:“郡主现在在夫人房里呢,让她和夫人再多待一会吧。” “郡主要走了吗?她要去哪?”他不再端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急切问道。 刘叔却是摸了摸他的头,笑而不语。只是这笑容中的悲伤如何也难以掩饰。 他好像也被这种悲伤感染了,语气也低沉了许多:“那你们呢,你们怎么办?” 刘叔继续笑道:“我们啊,都已经做好觉悟了。”说完,不顾他的挣扎便把他送回了墙头,“您今晚回去好生歇息一夜,等到明天,这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温府那一天没有黑夜,只有满天火光照亮的另一种白昼。 太子府的火烧了整整一夜,而从此之后温玠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会教他翻墙钻狗洞的小姑娘。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温庭兰如霜的眉眼也染上些许疲惫:“无论郡主如何想法,我近些日子会让常盛在城门口守着,尽量拦一拦。” 温钺看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有些心疼自己的孙子:“这些年,辛苦你了。” 温庭兰却黯然:“可太子旧部依然凋零至此,甚至护不住郡主的身份。” 温钺比他倒是通透:“若神霄的死可以为旧部换来一丝喘息之机,也未尝不是保护郡主啊。” 玉京并不临江,横波从常州乘水路到了中州地界,只得换为陆路。然她并不会骑马,总不能这样走到玉京去,恰好当地一支镖局要护送一队行商前往玉京, 那商队的队长见她一个小女孩还是个哑巴,让交了二两银子后便同意带上她了。 此刻,横波便随着商队里的女眷一起坐在一辆马车中,车里除她还另有一位老妪,一妇人并一十岁左右的女童。 那女童唤那妇人为娘亲,母女俩却都唤那老妪为婆婆。令横波意外的是,那婆婆竟与她一样,也是个哑巴。 那妇人健谈,她家中一表亲此次春闱考中了贡士,正好家里想来玉京做点生意,也可以彼此照应。 她看横波一个丫头孤苦无依,心下怜惜,热情地拿出糕点让她女儿和横波一起去吃。 横波面对这种来自陌生人的突如其来的好意实在难以招架,讷讷地在一旁端坐着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小鸡崽。 还是那位慈眉善目的婆婆与她比划道:“这一路去玉京少说还有十来天,小姑娘不必拘束。你喊她沈姨,唤我绿婆婆便是。至于这个小丫头片子,她叫二狗。” 那小丫头似是看得懂手语,在绿婆婆说起她时,偷偷翻了个白眼但却并不敢反驳。 虽已到了中州,然玉京处于中州最北,且这一行人是为买卖,马车后面还拉着几大箱的药材,自不可能夜以继日地赶路,中途还得找地方躲雨,以免药材被淋湿。所以绿婆婆说的十来日其实已经算是往保守了估计的。 横波想到此也不由得自如了一些,甚至还没过几日便与这马车上几人熟悉了,尤其是这个名叫二狗的丫头,起因是,她发现了横波身上带的剑,而她正好有一个仗剑走天涯顺带锄奸惩恶的梦想…… 而在与二狗混熟之后横波才知,她今年居然已经虚岁十四了。 看着横波眼中的不可思议,二狗气哼哼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看你也不过刚刚及笄的样子。” 只是让横波略显奇怪的是,平常百姓在见到武林中人时多少会显得有些避让,可这马车上的人却只当稀松平常,只有二狗多惊奇了一阵,沈姨和绿婆婆则是面色都未变一下,而二狗实际上也只是因为想和她学剑。 但是沈姨和绿婆婆的以诚相待又让横波觉得自己是多想了,或许是二者多年行商,见过的武林中人多了就见怪不怪了吧。 几人在这马车上晃晃悠悠之时,玉京某一处荒凉萧瑟的宅子里,一脸苦相的黑风正在默默收拾着庭院里疯长的杂草,而一处已经被清出来的地方则放上了一黄花梨材质的摇椅,其上,一着雪青色云缎长袍的风流公子正百无聊赖地玩弄着缠绕于指尖的一缕乌发。 午后阳光下的他惬意地眯缝着一对缱绻生光的眼睛,慵懒的仿若一只惬意极了的狸奴。 黑风看着这一幕越看越生气,真不知公子为何放着玉京城里大把的买了就能住的宅子不要,偏偏要选这么一处破败的居处,他们阁里难道还缺这点银子不成? 而且,这也就罢了,还非要在别人干活的时候躺在人家面前潇洒,真该让那些天天夸着“沈兄真是君子如玉啊。”的人来看看自家公子私底下到底是什么德行。 “黑风,我听到你在骂我了。”躺椅上的人甚至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就这么背对着他冷不丁道。 至于被声讨的黑风……黑风不理他,甚至还翻了个白眼。 “这几日辛苦你了,等过几天绿婆婆来了,你我都可以轻松了。” 绿婆婆乃是从沈归棠幼年起便一直在身边照料他之人,极擅长药理,因常年着绿色衣裳又被称为绿罗裳,与黑风、白云以及红胭脂并为四大护法。 黑风却并不因他的话而高兴,他们四大护法间关系实在寻常,且绿婆婆行事全凭心情,他生怕哪日一不留神得罪她,第二天便被毒死了。 况且,“绿婆婆此行不是还有任务?” 低沉的声音遥遥传来:“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时候开始行动了。” 20、第 20 章 就在横波以为会在这摇晃的晕沉中一路到达玉京时,变故突然发生了。 只是这变故并非来自于他们这一行人,而是,当他们行至京郊的一处密林中时,一迎面冲上来的衣衫褴褛的女子。 这女子见着他们一行人好似见着了救星,也不顾正在疾驰的车马径直扑了过来,好在镖队的人及时发现,连忙拉住了缰绳,叫停了马车。 然而,即使如此,也不知是那女子依然受到了惊吓,还是她见到人终于放下了心,两眼一翻便彻底晕了过去。 镖队遇到这种事情也不敢擅自处置,只得请示商队。而当来人说明来意时,横波诧异地望向沉吟的沈姨,毕竟她此前一直以为这里做主的是绿婆婆。 “先将那位姑娘带上马车吧,多可怜一姑娘啊,定是遭受了什么难事。”说着,她面上也带上了些许动容之色。 横波丝毫不奇怪沈姨如此作答,自相处以来,沈姨是个极为热心肠的人已经深入人心。故而,当那姑娘终于醒了,得知他们是一队外来的行商,期望他们能帮她报官,而沈姨一口便应了下来时,横波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名唤白三娘,家在畿县白家村,今年过年时,我那在京城卖木器的伯父伯母说要我年后春上来一趟京城,给我说一门好亲事。我们白林村人世代伐木为生,若是再有门好手艺便像我伯父那般盘个店做做生意。可像我这般女子大多也就在家炮制下木料,今年年后家里事多,我便拖到了前几日才上路。” “结果,我好不容易找到伯父伯母的铺子,却发现,”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开始变得惊慌。 为防这姑娘再度晕过去,沈姨赶忙递上水袋给她压压惊。 白三娘接过水袋抿了几口才接着道“那日,我找到白记木器铺,却发现铺子并未开张,门口都落了好一层灰。我从隔壁卖雨具的老板娘那里得知,伯父伯母已经好几日都不曾开张了。我虽心下疑惑却也只得先在京城找了个客栈暂且安置下。” “只是京城地贵,物价也高,不过几日我身上钱便消耗许多。那几日我日日去木器铺却始终无所获,后来我实在禁不起这种消耗便想了个法子。” “那日晚我趁着旁边铺子都关门了,便偷偷从后墙翻了进去。进去后我发现屋子里没有人,却十分凌乱似被人乱翻过。我当时只以为是伯父伯母走的匆忙没有来得及收拾,便找了间屋子先住了下来。 就这样住了两日,一日夜间,我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随后我伯父伯母那间房也传来了动静,我以为是他们回来了便起身去看。 可谁知,我打着灯去瞧时,却发现门正大开着,而屋里正翻箱倒柜的人却并非我伯父伯母,而是一个以布蒙面的黑衣人。我一惊之下发出了动静,而那人见到有人居然直接破窗逃走。” 听到这里,沈姨颇有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幸好那人没有杀人灭口,不然你可就活不到现在了。” “谁说不是呢?”白三娘苦涩道:“可我知待他反应过来后必定会回来找我,便准备立刻离开。但我实在是好奇,便去看了一番那人在翻找什么。” 横波:。。。这姑娘看起来不仅命大,心也不小。 “我们老家那边有传统会在床下做一个暗屉来放重要的东西,机关暗扣做的十分巧妙,一般外人都不会知晓。我也就是那么一试,谁知还真摸到了一本账册。” 沈姨明显被勾起了兴趣:“那本账册上记了什么?” 横波内心腹诽:这显然是个事关人命的机密,这姑娘肯定是不会告诉她的。 可谁知,白三娘竟毫不犹豫道:“那账册上记录了工部主事赵廉从我伯父的铺子买了许多木质葬具。只有一点很是奇怪,这批木葬中好次参半,既有花大价钱才能买到的黄花梨,紫檀,也有平常人家都不愿意用的松木,杨木。且这些松木杨木,”她迟疑了片刻,终还是小声道:“旁边都标上了一个掺字。” “这是要造假啊!”沈姨惊讶出声。 横波也很震惊,不过她是没想到这姑娘对待萍水相逢之人都如此知无不言,难道师娘说错了?山下的人其实都很纯朴的么? “确实如此,只是根据账册上的入账来看,那人分明付的便是松木与杨木的价钱。” “想必是这个工部管事以次充好贪污了银子,现在来过河拆桥了。”沈姨啧啧道。 “我当夜在桥洞下躲了一夜,第二天附近已经多了一些官差巡逻,幸而我装成一个叫花子才混出了城。可我出城门时已看到了我的通缉令,便连家也不敢回,只能四处躲藏。” 说着,白三娘眼中汩汩涌出一大眶泪来,好不可怜。 沈姨当下便豪情地许下诺言:“姑娘你放心,你如今既然遇上了我,那我必然是要帮上一帮的。哪怕你是要去敲登闻鼓,我也帮你到底。” 不说那姑娘听见此话如何作想,连一旁的横波都甚为感动。 那女子果然涕泗横流道:“多谢姐姐救我,小女子往后生是姐姐的人,死是姐姐的鬼。” 横波一时只觉得她两人情深义重,若非性别不对,简直和话本里以身相许的桥段一模一样,却没注意到在无人发现的角落,二狗的白眼都快要飞上天了。 此时众人距离玉京已不过四五十里,顺利的话天黑前便可进京。 遥遥看见玉京城门时,沈姨便嘱咐她躲进商队马车后面装药材的箱子里。 虽然非战时进出人口的管理会比较松散,商队众人还是揪起了心。 眼见着排队进城的人终于到了他们,沈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连二狗也忍不住揪起衣角。 好不容易熬到那守城的官差检查完所有的货箱,还不待他们松一口气,一样貌凶悍的校尉突然朝他们大步走了过来,“先等等。” 所有人的心立刻又猛地提起。 只见他手上拿着一沓路引,拦在了车队面前,却是问道:“谁是横波?”雄浑的声音中竟然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横波:??? 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横波从马车中一跃而下,迎面就看到那校尉一脸抑制不住的激动,要不是她清楚自己这个身份从未来过玉京,怕不是要以为自己是他思念多年的梦中情人呢。 不得不说,横波她真相了。 此人便是收到温庭兰的命令在城门口堵她的常盛。 自他二十余日前从温公子处得知郡主将要回玉京时,心里不知道有多激动。然他也只在郡主幼时见过其几面,实在不知道郡主如今出落的是何模样,而他此次任务则是阻止郡主入京。 好在温公子告知他,郡主随身带着一把剑,此剑乃是江湖名剑横波。 他日日随身带着横波剑的画像,随时随地闲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生怕自己把温公子交代的事搞砸了,受罚是小,若是郡主真因进京陷入危险,他可真是死一万遍都无法赎罪。 而日日看、夜夜看的后果便是,他现在做梦都会梦到一个背着横波剑,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横波一脸茫然地看着常盛,殊不知常盛此刻心中也是跌宕起伏,从郡主长的真好看,像太子殿下的感概,到郡主好瘦,这些年一定受苦了的心疼,再到自己白白盯着横波剑看了二十几天,郡主却直接化名横波的哭笑不得,天知道他刚刚看到路引信息上的“横波”二字时,脸上的表情有多麻木…… 最后到,想认不能认的酸楚,想跪不能跪的苦涩。 然后他心中所有终究只化为一句在横波听来十分冰冷的话语:“你的路引信息不全,先在旁边候着。” 横波实在没想到最后出了问题的居然是自己,却只得先与商队众人道别,默默一人站在城门旁边时还在为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而扼腕。 天色将黑,横波孤单一人低着头望着自己脚下即将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发呆。 这时,她发现自己影子旁突然凑过来另一条高大许多的影子。 横波挪了挪步子,只想一个影子静静待着。 可那影子不依不饶,也往她这边蹭了过来。 横波再度往一旁挪了挪拉开了距离,然而不等她满意地舒一口气,那没有眼力见的影子又自以为隐秘地贴了上来。 横波:…… 横波感觉自己握剑的手有点痒,只能再三劝告自己不可冲动。 她准备好好跟那人理论理论,然而当她抬头向那影子的主人望去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校尉那张凶悍的脸,只是此刻,他的脸色怎么那么奇怪? 其实只是努力想要表现出和善,但是由于天生长的不像好人而显得略有些狰狞的常盛发现了横波的视线,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羞赧地解释道:“我帮您挡挡风。” 横波:…… 这人明明刚刚才扣留了自己的路引,现在却说要帮自己挡风,横波只觉得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而且,横波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心想:我怕的是风吗?我怕的明明是你啊! 21、第 21 章 天色终于彻底黑下,守卫军也要开始换班,常盛招呼横波:“去年末时,户部便对路引的规制进行了革新。你的路引还属于旧制,先压在我这,待我查明你的身份信息自会还你。但是这毕竟是由于你们当地官员办事不利,这段时间你就先住在城门口的驿站,待我去找你。”常盛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什么户部对路引做了革新都是他现编的,户部那群尸位素餐的龟孙子能把自己手上的活给干了就不错了。 但是横波哪里知道他们这些官场老油条的人心险恶,况且她的身份本来就有问题,一时间只以为自己真被查出了什么,像个鹌鹑一样蔫蔫地跟在常盛身后。 常盛与驿馆的人交代了一声,横波便被人单独安置了一间房,临走前,常盛依依不舍地嘱咐道:“你先暂且在此住下,待我处理完就回来接你。” 接我?横波暗自嘀咕,接我去断头台吗? 但是她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啪”地一声关上了门,将常盛那张表情复杂的脸隔绝在了门外。 常盛赶忙向后一跳,摸了摸自己差点被夹住的鼻子,心想,郡主虽然长的像殿下,但这脾气可真是和太子妃一模一样。 常盛自觉完成了温庭兰交给他的任务,又因为见到了郡主,整个人走在地上都感觉轻飘飘的。 为了方便隐藏自己的踪迹,常盛多年来一直住在鱼龙混杂的西市,西市在玉京四个坊市中算是流动人口最多、管理也最松散的一个街市。 他回屋后先是检查了一番屋内的机关,发现没有外人闯入后熟练地脱下官服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再拉上院中的桶车,他便彻底变成了玉京城中走街串巷收夜香的夜香郎刘大。 “刘大,今儿怎么这么晚?”温府的门房给他开了后院的小门。 “害,还不是今天遇到了个老朋友,一不小心多聊了几句。” “还是老样子,先去小厨房吃点?” “那可少不了这一口!” 不需要门房指路,刘大放下车便熟门熟路地到了温府的“小厨房”。 此时“小厨房”灯火已明,一清隽背影映射于笔墨山水的绢画屏风上。 常盛下意识整理了一番仪表,才缓步踏入屋内。 手中执一书卷的青年闻声转过身来,谪仙的面容上依然是那副疏淡的表情,他将手中书轻轻放于桌案,细致地抚平,这才招呼常盛坐下:“今日给出信号,是有何进展吗?” 常盛虽比温庭兰年长将近十岁,但在他面前却丝毫不敢放肆。他正襟危坐于温庭兰对面,努力压抑着声音中的激动:“我今日,见着郡主了。” 他近乎冒犯地盯着温庭兰的面容,妄图从他脸上看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惊喜,然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睫毛都没有丝毫颤动。 半晌,温庭兰才轻声道:“嗯。” 常盛有些纳闷:“公子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温庭兰起身将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深深折痕的书籍原位放回书架上。 “郡主离我们越近,即是离危险越近。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反应?” 常盛一锤脑门,恍然大悟道:“还是公子您明白,只是,我观郡主和太子妃一样是个倔脾气,我实在没把握能拦下郡主啊!” 温庭兰眼眸微动,“是吗?” “是啊!郡主虽然长得像太子殿下,可是人看起来就鬼精鬼精的,要不是我把她的路引扣下来了还真不知道怎么拦她进城……” 常盛埋着头絮絮叨叨,恨不得把今天见到的所有都讲给温庭兰听,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便也没有注意到对面人平静面容上泛起的阵阵涟漪。 “唉,”常盛叹了口气,“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一天都没跟我说一句话,也可能是在心里骂我呢。温公子你到时候见着郡主了可要为我解释解释。” 温庭兰的心蓦然一缩,神霄郡主自小活泼得紧,又受尽宠爱,简直神气得像个叽叽喳喳的小凤凰。谁若是惹她不高兴,她可是会骂上对方三天三夜直到自己气消了才肯罢休。 如今却…… 瞧着温庭兰突然冷淡下来的眼神,常盛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现下有谁在守着郡主?” “啊?”常盛不解发问:“还要人守着吗?郡主路引还在我这呢,她没有路引还能去哪儿?” 温庭兰却脸色一变,锐利的眼神直直射向常盛:“你现在立刻回去找郡主,若是郡主还在一定要留下她,必要时刻不惜暴露身份。” 常盛不知道温庭兰为何此刻突然这么郑重,但想来是自己误了事,也不敢耽搁,站起身就往外奔去。 看着常盛匆忙离去的身影,温庭兰不禁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常盛对郡主还是不够了解,想起神霄才四五岁就敢为了逃学爬窗翻墙的事迹,他苦笑一声,看来此次他又要栽在她手上了。 这边常盛风驰雷掣赶到驿站时,驿站的管事正在一楼闭眼小憩,见他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还来不及惊奇他这一身打扮便听他急忙问道:“我今天带来那小姑娘还在吗?” 管事的微微皱起眉头回顾了一番:“小的今晚一直在这儿守着,晚饭后便没见那小姑娘出过门。” 听他如此说,常盛稍微放了点心,上楼的脚步也略微慢了下来,然而,待他敲了三次门都不见屋内传来任何动静时,他终于发觉大事不妙了,这才忍不住破门而入。 可惜这时等着他的只有一对敞开的窗户以及从窗户灌进来的呼呼冷风了。 常盛捂着自己被风吹的拔凉拔凉的心,悔恨着自己为什么这么蠢,早知道郡主鬼精鬼精的却没有多加防范,这不是放虎归山嘛。 而被他念叨着的横波此刻正优哉游哉地在玉京城中闲逛,近年来边疆无战事且各地风调雨顺,百姓的生活可谓是富庶和美,故而此刻的玉京城可谓是华灯初上,火树银花。 横波摸了摸自己塞在衣服里的好几张路引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清虚子活那么大岁数,有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人在江湖走,哪能不结仇。结仇多也不怕,只要身份够多,总有生路。 横波是偷摸着翻城墙进来的,此刻虽然很想看看自己阔别十余年的玉京如今究竟是何样,但也知道等那校尉发现自己偷溜了一切就麻烦了,只得暂且按捺住,着眼于寻找客栈了。 只是,在碧云镇时因为有阮望舒讲过下山的经历,在常州时身边有小少爷陪着,横波那两次住客栈都很是顺利。 然而此刻在繁华的玉京建筑鳞次栉比,横波实在分不清究竟哪一栋才是客栈,努力辨别了许久却仍是接连进了茶楼和酒楼的横波连背影都充满了无助。 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当横波正发愁晚上是不是得和白三娘一样睡桥洞时,一声略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喊住了横波。 “横波!” 横波扭头望去,发现竟是一脸惊喜的沈姨,“我们还在担心你呢,没想到你也进城了。” 说完也不问横波怎么进的城,拉着她胳膊:“这个点客栈也不好找了,正好我们住的那家还有空的房间,你跟着我们一起吧,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可正合了横波的意,自此,横波终于是落下了她在玉京的第一步。 另一边,面对灰头土脸的常盛,温庭兰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也罢,你先回去吧。” 常盛苦恼道:“都是我太过愚钝,若是郡主真出了什么事,呸呸呸,郡主才不会出事。您说我要不要组织几个兄弟在城里找找?” 温庭兰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可,我们暂且还不清楚郡主目的何在,且城中那位眼线众多,我们绝不得轻举妄动,多加留意便可。” “是。” …… 第二日,商队众人看着眼前从横波房中出来的神秘女子无不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只见眼前女子一袭水红色广袖长裙,腰间一条石榴红的丝绦勾勒出极好的身段,外罩一件绣金披帛,袖口探出的皓腕上还挂着一对色泽浓郁、几可透光的红翡手镯。 只是该女子面容被一薄纱幂篱覆盖,让人难以想象如此佳人又该拥有怎样清丽的容颜。 一打开房门便被众人如此围观,这位女子却没有露出丝毫的不适,动作自然地关门下楼,剩下围观几人面面相觑,沈姨又上前敲了敲横波的房门,确定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后,她不可置信道:“祖宗诶,刚刚那人该不会是横波吧。” 二 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她带了剑,应该可能也许大概就是横波吧。” 语毕,众人一窝蜂地下了楼,毕竟吃饭总不能还戴着幂篱吧。 果不其然,待那女子将幂篱摘下放在一边后,显露在众人眼前的便是横波那张素净俏丽的小脸,只是脱去了前几日车马奔波的风尘仆仆,又或者是加上了衣饰带来的加成,此刻这张被众人熟识的脸庞竟显出几分难以逼视的的容光,恍若烈阳下的出水芙蓉,清丽出尘却也华贵逼人。 二狗仗着自己身材瘦小,“唰”地一屁股坐在横波所坐长凳的另一端,谄媚道:“横波姐姐,你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横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除了在翻白眼就是在准备翻白眼的小丫头脸上露出如此狗腿的表情,一时受宠若惊之下把店里贵的吃食都点上了一份。 然而本该送她个白眼的二狗此番却只是痴痴盯着她,“这些够吗?要是吃不饱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我压岁钱都攒着没花呢。” 横波:……完了,这孩子怕是傻了。 唯一能跟她无碍交流的绿婆婆据说已经去了沈姨那位高中了的表亲的住处,横波比划了半天才跟沈姨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沈姨却呵呵笑道:“没事,这孩子天生这样,见着长得好看的人就走不动道。” 二狗此刻又一脸稀罕地凑了上来,自顾自嘀咕道:“横波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和我见过的另一个人一样好看,现在我都不知道你们谁更好看一点了,不过,你是女的,他是男的……” 她纠结了半天,又凑近瞧了瞧横波的脸庞:“算了,还是眼前人最好看。” 横波:…… 为了让二狗将她的注意力从自己脸上挪开,横波郑重地把一个东西拍在了二狗面前。 二狗定睛一看,只见放在桌上的是一张路引,而这路引上的名字…… “张翠花?”二狗不可置信地望着横波。 横波指了指自己,又点了点头,示意她以后不要再喊自己横波,要喊自己张翠花,或者翠花姐。 在横波看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却让二狗陷入了自我怀疑,“为什么长得好看的人一个个都要叫这种名字?张翠花,沈旺财……” 横波对她这种反应很是不解,指了指她,又比了个二,她自己不是还叫二狗吗? 没想到二狗却悲愤极了,好似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都是他骗我!我才不想叫二狗呢!” 22、第 22 章 二狗的悲伤故事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原来她和沈姨并非亲母女,而她其实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双亲,自小由一个老乞丐养大。 可惜在她六岁那年的冬天,老乞丐被一当街纵马的贵人的烈驹踢了一脚,因为没钱找郎中当夜便捱不住撒手人寰了。 从此二狗便只剩了自己一人,那时二狗还不叫这个名字,老乞丐一直唤她小丫。 没了老乞丐,小丫只能自己出去讨生活,只是衢州前些年才经历过一次洪水侵袭,本就民生凋敝,街上处处都是半大的孩子在讨生活,加上小丫她自己生的瘦弱,哪里抢得过其他早就练就了一身技巧的孩子,不说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能吃上一个冷馒头都算是奢望了。 就在小丫以为自己要活不过这个冬天时,转机出现了。 这是一个连绵的雨夜,小丫裹着一张草席瑟缩在她与老乞丐居住数年的破庙里,这破庙早已断了香火,因而多年无人修葺,早已漏风漏雨,其他乞丐倒也看不上这地方。 小丫正抱着自己饿的连叫都叫不出来的肚子尝试入睡,突闻一阵脚步声,努力起身向声音处探头看去,原是一白衣公子执伞迈入了庙内。 小丫第一眼看的却并非这白衣青年的长相,而是他干净的仿佛白面馒头的鞋面上那溅起的几滴泥泞。白布落泥,总是让人觉得可惜。 那青年应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轻笑了一声,却并未靠近,收伞后也不顾及地上的灰尘直接席地而坐。 小丫这才将注意力转移至他面容,正巧此刻乌云散开,圆月绽颜,一袭流光洒在他如画的面容上,仿若让他化身慈悲的佛子。 “你是来渡我的吗?”她听老乞丐说过佛祖普渡众生的故事,故而此刻只以为自己这短暂却坎坷的一生终于等到了解脱。 青年微微一笑:“我虽不能渡你,却能将害你流落至此的人拖入地狱,如何?” 小丫不明白他是何意,她太懵懂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从未品尝过仇恨的滋味,此生最深刻的感情也不过是看着老乞丐握着她的手闭上眼睛时的悲伤与无助。 “害我?” 青年却摇了摇头不与她解释,只遥遥望着庙外的小路:“渡你的人要来了。” 小丫撑着站了起来,踱至破庙门口,只见雨夜中一黑衣男子好似正护着什么东西向这边奔来,待他冲进破庙,她才看清原来她抱的是一袋包子。 白衣青年笑呵呵道:“辛苦了。” 那黑衣男子满脸麻木地将包子递给他:“诺,您大半夜非要吃的包子。” 白衣青年却没有接,指了指一旁的小丫,“给这孩子吧。” 黑衣男子这才将注意力投在这个瘦的不成样子的黄毛丫头身上,将包子一下子塞在她怀里,随后皱着眉一脸嫌弃道:“这小乞丐就是李郁的遗腹子?怎么养成了这个鬼样子?” 小丫瞳孔一缩,顾不上怀里的包子掉落在地,拔腿便向外看冲去。 她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李郁是谁,但是她听老乞丐说过,她姓李,可这个姓氏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 然而不等她冲出破庙,身后一有力的手臂便将她轻易拎了起来,“没看见外面下着雨吗?跑什么?” 她回头,是黑衣男子不解的样子。 两人僵持之间,是白衣青年说话了:“黑风,将李小姐放下来吧。” 小丫被这个叫黑风的人又放回了地上,她不再试图逃跑,却只用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二人。 望着她备含警惕的眸子,白衣青年终于收起了嘴角的笑意,淡淡道:“既然你并非什么都不知道,将他留给你的那件东西交出来吧。” 老乞丐临死前确实交了一件东西给她,并让她好生保管,之后会有人来取。可是……她咬了咬自己干裂的不成样子的唇:“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谁?” “哦?”白衣青年提起了几分兴致:“那你需要把这份东西送到谁的手里?” 小丫感受到他言语中的压迫力,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紧紧地闭上了嘴。 “我乃镇南故人,这个名头够了么?”见这孩子竟还是有几分骨气的,青年难得心软,不再为难她。 “镇南……”没错,老乞丐确实嘱咐的是若有镇南军前来寻找,便将东西交给他们,“你们真的是镇南军?” “镇南军……”青年咂摸着这个名字,不知为何,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竟莫名带着几分缱绻悠长,“这世上早已经没有镇南军了。” 语毕,他也不想再浪费口舌,冷淡的眉眼径直对上她迟疑的眼神:“你没有选择。” 小丫知道这边是最后通牒了,若是她今日不把东西交给他们,自己想必也活不到等到所谓的镇南军来的那一天了,与其如此,不如赌一把,堵他们真的是镇南故人。 她回身,在自己最初躺着的那张草席下面摸索一阵,终于从中扯出了一件破烂不堪的旧衣裳,递给了跟着她的黑风。 黑风拿到这件就算是乞丐也不会去抢的,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的旧衣裳后,神色十分凝重地仔细上下翻找了一番。 终于,在衣服的内侧他摸到了一处明显缝补过的痕迹,用手一撕,里面果然藏着一油纸信封。 黑风再度检查了一遍衣裳,确认没有别的东西后才将手上的信封呈递给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随手将信封打开翻阅了一遍内里的信件,发出一声不明意义的轻嗤,将东西收进自己的袖带中,拾起地上的伞便准备离去。 “你,你们要走了?”小丫向前跟了两步。 那青年回头瞥她一眼,面上表情似是在询问“不然呢?” 小丫终于鼓起勇气,“你们,可以把我带走吗?” 青年盯着她充满恳求的眼睛,略勾唇角,指了指地上剩下的老乞丐的衣服:“你对我来说,可不如它有用。” 眼见此人转身就要走,小丫一把上前抱住了黑风的大腿,她其实更想抱这个白衣青年的,但是小动物般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她真做了,会死得很惨。 黑风被这小乞丐抱住大腿的那一刻,肌肉立刻绷紧了。倒不是不适,只是如他这般武功高强同时戒备心很重的杀手,很难在被陌生人近身之后控制好自己的杀意,然而公子虽然看起来不喜这丫头片子,可好歹他们也算沾亲带故的…… 他求助地望向白衣青年,“公子,这……” 不待白衣公子发话,小丫抢先道:“我会变得有用的。” 此刻,她小小的身躯突然爆发出一股无坚不摧的韧劲,“让我活下来,一定比它更有用。” 闻言,白衣青年这才第一次将她放在平等的地位上,而不再是街上随随便便一只流浪猫狗。 “说起来,你我也算有点血缘关系。”他食指微勾,抵在自己的下巴上,好似陷入了思索之中。半晌后,他终于敲定注意:“也罢,带上你也无妨。” 一行人走在去客栈的路上,白衣青年嫌弃小丫走得慢便让黑风将她扛着。黑风走路很是稳健,被扛在肩上的小丫倒不觉得颠簸,只是被他的肩膀硌得想吐。好在她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不然她很是怀疑这个阴晴不定的白衣青年会因此改变主意。 即使如此,她也不忘记顺着杆子向上爬,低声试探着:“兄长?” 白衣公子微微挑眉,但是也并未反驳,反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兄长可否给我起一个名字。” 那白衣青年本走在二人前方,闻言回首望来便见她狗腿的模样,粲然一笑道:“既然你唤我一声兄长,那我们自然要按序排辈。” “在下名唤旺财,从此,你便叫二狗吧。” 二狗当时并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毕竟她周遭同龄的小乞丐大多都叫狗蛋,狗崽……故而她在收到黑风同情的目光时,心中是茫然不解的。 看着她清澈又愚蠢的面容,黑风腹诽道,只希望这丫头片子长大之后不要因此连罪他。冤有头,债有主,要恨就恨公子吧。 二狗得到了一个名字便好似得到了接纳,胆子也变得大了一些,扯着脖子问道:“兄长,李郁是谁?” 她生下来便没见过自己的双亲,故而对刚刚黑风说她是李郁的女儿十分好奇。 “李郁啊,”白衣青年拉长了声音,随后轻飘飘道:“既是你父亲,也是这世上罪该万死之人。” 二狗悚然一惊,他轻轻的一句话落在她耳中却仿若一记重锤。她凝望着前方那人的背影,只觉得那佛光笼罩的外壳好似寸寸裂开,浓稠若实质的杀意正争先恐后地向外逸散。 这一刻她明白了,这人根本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佛子,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然而很快,他周身的杀意便散去,碎裂的外壳重新拼凑回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若不是那一瞬间激起的汗毛还直挺挺立着,二狗甚至会怀疑刚刚一切是否真的发生。 黑风感受到肩上孩子微微颤抖的身躯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丫头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 23 章 二狗的悲伤回忆就此结束,横波并不知其经历,自然也不懂该如何安慰她,干脆将心比心,把自己面前一屉看模样便知十分美味的蟹黄汤包推至她面前。 二狗也不客气,化悲愤为食欲,一连塞了三个汤包进嘴里。待心情稍微平复,终于后知后觉问起:“对了,横波姐姐,不对,是翠花姐姐,你今天干嘛要打扮成这副模样?” 横波正对付着一碗小馄饨,看在今天的早饭花的都是这个小丫头的银子的份上也不吝于告知她缘由。 “所以你是担心遇上那个把你卡在城门的校尉?” “翠花姐姐,你可真聪明。我也常听周围人说,最好的伪装便是站在你熟悉的人面前,他们也认不出你。说实话,若非你早上背了剑,我定也不知道是你。” “如今你这副大家闺秀的样子,那校尉定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你就是昨日被拦住的野丫头。” 横波:…… 横波对被二狗说成野丫头很是不服,她只是穿衣打扮朴素了些,但自觉待人接物,为人处世都很有分寸。 她在心里劝说自己不要与一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丫头片子计较,然后便身体力行地将笼屉里最后两个汤包一起送进了自己嘴里。 二狗:??? 没听说过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我是叫二狗没错,但翠花你也是真的狗! 白三娘报官之事宜早不宜迟,她们计划着今天便有所行动。 根据白三娘所述,不难看出,追杀她的人极可能与官府之人沆瀣一气,故而商队一行人并不打算去京兆府自投罗网,而是选择直陈于大理寺。 而横波今日特意乔装打扮一番,便是想去大理寺踩个点。当年东宫事变毕竟涉及宫廷隐秘,所涉案宗极有可能便封存于大理寺,若她想要还太子府一个清白,这大理寺是非探不可。 …… 因白三娘并未受到生命伤害,至于她的伯父伯母,也只是下落不明,目前并没有人命官司,顶多算是一桩偷盗案件。而大理寺一般并不接收这等民事纠纷,白三娘在沈姨提点下,便一纸书直接状告工部主事赵廉雇凶杀人。 考虑到被告乃是正六品朝廷命官,这一案件几乎是立刻便呈递到了大理寺寺正手中。 此刻这名张寺正便正看着这一纸诉状发愁,张寺正已经年过五旬,年前便已跟上官提出致仕,只是因为大理寺人手不足,便被上官拖到了现在,只等着今年新一批进士到了便给他们腾位置。 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要在他离任前来这么个案子。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案子多么复杂,相反,比起大理寺接触的案子,这个案子已经算是十分简单清晰的了。 只是……他皱着眉头一边嘬着茶水一边摇头叹气,这个被告赵廉的身份确实有些复杂。 先不提赵廉自己就是正六品的工部主事,他的老丈人严纵乃朝廷正三品的兵部尚书,三皇子之母淑妃的亲爹。 这若是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严家,丢官事小,掉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眼见着张寺正已经要喝上第二壶茶了,在一旁整理卷宗的评事好奇之下放下手中的卷宗移步过来:“张大人,什么案子能让您愁成这样。” 这评事年纪虽不大,还长了一张娃娃脸,但是为人很是机灵。虽是今年年后才从岭南调过来的,但已经得了大理寺卿几次赞言,可谓是前途无量。 张寺丞想着自己怕是把这诉状盯出洞来也想不出个办法来,不如让他帮忙看看,变也顾不上规矩,将诉状朝他眼下一递:“待我离任后,不出所料便是你接我这位置了。如今提前开始学习学习倒也没有什么坏处。你且看看,此案何解?” 小评事一目十行看完,面容由凝重转为不解:“这……破案第一步,当然是得提审被告,至于之后,还是得根据被告的供词来看。”他实在不明白,如此一个简单的流程如何就让张寺正纠结至此。 张寺正翻了个白眼,“你说的轻松,却也不想想我一个七品寺正哪里提审得动六品的工部主事,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伸出食指朝天指了指,“人家上边有人。” “啊这,”小评事虽还没来得及在官场上多沉浮几年,却也明白了此案的难办之处,他苦恼得挠了挠自己的发髻,直把自己折腾成一个鸡窝头,感慨道:“有人罩着就是好,要是咱也有关系,还不是想审谁就审谁?” 张寺正又摸起茶盏的手一顿,眼光一凝:“你说什么?” 小评事被他突然地质问吓了一跳,只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嗫嚅道:“我说,有人罩着就是好。” “不是,下一句。” “想审谁就审谁?” 张寺正气的在他凌乱的脑门上一敲:“你把整句话重新再给我说一遍!一字不漏!” 小评事被他一个暴栗痛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他扁了扁嘴,可怜巴巴地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要是咱也有关系……”张寺正咂摸着这句话,突然灵光一现,抚掌大笑:“咱俩虽然没什么关系,但是咱少卿可大有来头呀!” “对呀!”小评事顾不上揉自己的脑袋,眼中迸发出光彩,“咱少卿可是正儿八经侯府家的少爷,提审一个六品的主事还不是绰绰有余!” “我今早还看见少卿大人在院中逗鸟呢,您要是想找他可得抓紧了!” 张寺正一听这话哪还坐得住,拿起诉状也不顾得上和小评事告别就往院里冲去。他们少卿是个喜欢到处找乐子的主,若是去晚了谁知道人又浪去哪了。 小评事倒也不介意,看他一把老骨头走得急还在后边嘱咐道:“您老可慢点!” 待张寺正彻底不见了身影后,小评事又转回自己正在整理的案宗前,只是淡了表情的娃娃脸上,那份讨喜的气质被冷漠深沉所取代。 如今,机会已经送出去了,就看那位喜欢扮猪吃老虎的侯爷这十多年来是不是真成了猪。 大理寺少卿陆无妄,祖父乃是对先祖有着从龙之功的开国功臣,封定北侯,爵位世袭。如今的侯爷乃是其父,虽说世子之位传给了其兄长,但作为侯府里最小的嫡子,陆无妄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便受尽了恩宠。 只是由于家中祖母溺爱太过,嫡亲的兄长又很是出色,自己身上没什么担子便养成了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的性子。 这大理寺少卿的职位旁人可能一生都求不到,与他来说也只是无聊时的一种消遣罢了。 此刻,这位陆少卿便在院中逗弄他新得的一对鹦哥,张寺正刚刚走近便听得那对鹦哥正乐此不疲地彼此对叫着: “老头子!” “真烦人!” “老头子!” “真烦人!” 张寺正正欲前行的脚步微顿,嘴角抽了抽,随即仿若什么都不曾听见般扬着一张笑脸走到了陆无妄身旁,向他一揖:“陆少卿别来无恙啊。” 陆无妄正给鹦哥喂食的手一顿,瞥他一眼:“张大人怎么有闲心逸致来我这儿转悠了?莫非……待会儿想和无妄一起去斗鸡?” 张寺正笑呵呵道:“那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玩意儿,老夫这把年纪可就等着回家含饴弄孙了。” 不等陆无妄再蹦出什么让人难以招架的话,张寺正赶紧将诉状的事告知与他…… “所以张大人是想让无妄去当这个恶人了?”陆无妄捏着这一纸诉状,不置可否。 张寺正听他这么说,立刻肃了脸色,大义凛然道:“少卿此行乃为察举不平、护佑黎民,怎么能称之为恶人呢?若有谁敢说少卿是恶人,老夫可是第一个要去与他理论的,便是论到御前也无所惧。” 莫名就被戴了一顶高帽子的陆无妄额角的青筋抽了又抽,嘴边的脏话差点就没憋住。 “察举不平,护佑黎民”乃是大理寺立署宗旨,张寺正这话可真是把他挂在火上烤,若他拒绝,那岂非自己给自己扣上了尸位素餐的帽子。 他盯着张寺正毕恭毕敬的如何也让人挑不出错的姿态,心下暗道:怪不得这老狐狸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一待就是几十年,就这圆滑劲儿,怕是进宫去当个公公都能混成陛下面前的红人儿。 他轻叹了一口气:“在其位,谋其职。此事本官已经知晓了,你若无事,就先行退下吧。” 他实在害怕自己再看着他那张老脸会忍不住将刚刚好不容易咽下的脏话吐出来,他在外的名声已经够差了,若再传出一个辱骂老官的名声,他家那老头子还不得把他挂树上抽? 张寺正倒也不担心陆无妄是敷衍他,反正这个烫手山芋已经丢出去了,他呀,就回去继续品他的茶罢。 从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背影上收回自己的视线,陆无妄幽深的目光落在工部主事赵廉几字上。 就是不知此事当真是个巧合,还是有人想拉他们侯府入局。看来今日是不得不回去见见老头子了。 想着回家之后要面对的一顿说教,陆无妄不由扶了扶额。他收起了这对儿据说从岭南进贡来的鹦鹉,其中一只已经蔫儿吧了,只剩另一只仍在耀武扬威:“真烦人!真烦人!” 陆无妄听它叫的愈发心烦意乱,屈指一弹。这鹦歌莫名得了一脑瓜嘣子,懵了一下便赶紧扑扇起翅膀捂住自己脑袋,倒也不敢再开口了。 而自交了诉状后便一直候在前院的白三娘一行人终于在晌午前等来了一位穿着官袍,走起路来却脚下生风的配刀小吏。 “原告白三娘何在?” “民女便是” 那人目光如炬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白三娘:“你的案子大人已接下,考虑到你的安全以及案件证据的搜集,大人特许你这些时日暂且安置在大理寺。你,可有异议?” 白三娘福身一礼:“民女无异议,多谢大人体谅。” 见白三娘十分配合,那小吏面色稍缓,语气也温和许多:“你且放宽心住下,一切均有婆子打理,只是大人查案时或许还需传唤于你。” 说完,他又转向沈姨她们,“无关人等可以自行离开了,只是,”他加重了语气:“因本案涉及朝廷官员,所有与案子相关不得外传,否则便是涉嫌诬陷构害。” 得到了沈姨的保证,他便领着白三娘走了。 剩下商队的人便也去忙自己的生意了,唯有横波因为无事可做,呆立在大理寺外发呆。 二狗自早晨起便一直黏在横波身边,此刻见她无所事事便提议道:“我娘那表亲在京城里置办了房子,绿婆婆便是去了那里。我还没瞧过呢,你陪我去看看吧。” 横波早已在众人等候时以如厕的名义偷偷把大理寺摸了个遍,此刻光天化日的,她一人也不好行动,便暂且按捺下心事,点点头应了。 二狗见横波同意很是高兴,絮絮叨叨地跟他介绍起来:“我娘这位表亲,也算是我表兄吧,别看他长的一表人才,但嘴巴蔫坏,若他说了让你觉得不中听的话,也千万别当面和他一般计较。” 听二狗特意加重了“当面”一词,横波略有些不解。 二狗嘿嘿笑着解释:“论嘴上功夫你是如何也说不过他的。但是呢,他武功很差,你到时候选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把他套麻袋打一顿就好了。” 横波:…… 横波很怀疑二狗这个小丫头是在把她当刀使,一时间甚至有些后悔刚刚答应她的决定。 二狗却不给她反悔的机会,紧紧牵着她的衣袖走过一条又一道街市和巷弄,嘴里还埋怨道:“也不知道他选的是个什么鬼地方,听说后院一毗邻的院子自十几年前走过水后便一直闹鬼,周围人家几乎都搬走了,偏偏他却喜欢那地儿,说什么,够安静……” “你说他这个人怪不怪?但是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我倒还能忍受他一些。” “对了,他便是我之前与你所说那个长得和你一般好看的人。说起来,你们名字也很是般配。嘿嘿,你可想知道我这表兄叫什么名字?” …… 由于难以表达,横波自下上后每到一个地方便格外注重记路。此刻,她便一边听着二狗的絮叨,一边认真将眼前的景色一一绘制于脑海。 只是,这条小道,这块缺了一块砖的墙角,这棵树的形状……,似乎和什么压箱底的东西重复了。 二狗叽叽喳喳的话语虽传进了她的耳中,可这一瞬间,横波突然感觉自己已经与二狗所在的世界产生了一层难以打破的隔膜。 那是当下与过去之间的巨大鸿沟。 这一趟路,她曾经走过无数次,只是曾经她走向的是未来。 而这一次,她回到的是过去…… 随记忆前行的脚步越来越迟缓,透过皮肤传出去的温度也愈发冰凉,她整个人都好似被由内而外的冷逐渐冰封,寒气顺着血液由心脏涌向四肢百骸,甚至连思绪也被冻住。 好冷……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这么大的火,为什么还是感觉好冷。 她猛地挣开手上的束缚,紧紧抱住自己,一如十三年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 24 章 突然被横波动作惊到的二狗一愣,便看见横波抱住自己蹲了下去,而她的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你,你怎么了?”二狗连忙上前查看她的情况,只是,甫一摸到她的面颊,便打了一个激灵,只觉手下触感冰凉,不似活人。 二狗吓得往后一跳,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刚刚还好好的人突然就成这样了? 她急的在地上转起了圈,一边薅着自己的头发一遍唉声叹气,唉,要是她之前没有偷懒而是跟绿婆婆学点医术就好了。 对了,绿婆婆! 她看了看再转一个巷道便能到达的地方又看了看地上的横波,咬了咬牙,知道此刻再耽误下去只会更糟,俯下身子在横波耳边嘱咐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喊人救你。千万别乱跑啊!”说完,便一溜烟跑没了人影。 而横波早已丧失对外界的感知,哪里还有心力记下二狗的嘱咐。 待身体稍微适应了这种彻骨的寒冷,她迷茫混沌的神智便彻底交由饱受烟熏火燎的记忆支配,起身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她还记得,那时娘把她交给了姗姗来迟的清虚子后便孤身奔去了皇宫。 清虚子将身上带的一个布包交给了太子府的管家刘叔,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只听得刘叔询问:“确定可以以假乱真?” 清虚子颔首:“年龄身形都相差不大,只是已经埋了许久了,到底是时间仓促,只能找到这具,可经大火一烧,便再也查不出什么错处来。” 刘叔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孩子。” 复又转向还魂不守舍的她,弯下腰像往常一样抚了抚她的发苞,和蔼笑道:“郡主啊,往后就要自己长大了。” 被刘叔动作稍微唤回了一些神智的她闻言却似乎又更加迷茫了,自己长大?他们不陪着她了吗? 想到离开的娘亲,她忍不住问道:“你们呢?你们也要走了么?” “是啊,我们送完郡主,也就要走了。” “送我?”她不懂,“我要去哪?” 刘叔转头望向这四四方方的院子,此刻太子府所有还留了下来的人们似是得了他的授意,又似是全然自发,一个接着一个地慢慢走上前来。 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人只是隔着几步向她行了一礼,可是无一例外,他们脸上都是一副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模样。 “乳娘?青芽?……”或许是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分离,她此次格外乖巧地站在原地,接受他们的一一告别。 而这最后一人,竟是和她“相看两生厌”的陈夫子,他故意板起一张脸,“若是日后让老夫发现郡主的字没有长进,老夫可是要戒尺伺候的。” 她鼻头一酸,“陈夫子……”。她往常是最讨厌陈夫子的,盖因他老是拘着她练字,还会对爹爹告状,为此,她没少背后絮叨过他。可如今,她竟是十分不舍这个古板的老头儿。 刘叔拍了拍他的肩,笑了:“你呀你,到此时还是如此嘴硬。” “好啦,郡主,去吧。” “去一个有山有水,有自由有明天的地方。” 语毕,他转向一直平静候在一旁的清虚子,叉手一礼:“拜托先生了。” 随着他动作落下,围在院中的的几十余人仿佛有什么约定一般也一一行礼,甚至连都敢对太子摆臭脸的陈夫子也对着清虚子作了一揖。 “拜托先生了。” “拜托先生了。” …… 他们行礼的姿势参差不齐,时刻也有先有后,可此刻受此一礼的清虚子却感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他已知他们所有人的选择,可此刻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言语。 因为他已明白,在视死如归的决心前,甚至连挽留都是亵渎。而他能做的,仅仅只有将他们永远记住。 此刻府外的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偶有小规模的交战爆发。前太子右卫率从后门快步迈入,神色匆忙:“先生,不可再耽误下去了。” 清虚子闻言回以众人一礼,抱起已经被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衫的她,用一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容便向后门而去。而她就这样似个木偶般扒在清虚子肩头,只是那双没有被兜帽遮住的黝黑双眼仍直直望着越来越远的那一群、占有了她平生所有记忆的人。 直到,她看见一直以目光追随着自己的乳娘捂住自己的嘴,弯下腰开始无声啜泣。 这一瞬间,她突然有一种预感,他们在骗她,而她,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她开始奋力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哭喊着:“不要!放下我!我要回去!”,她才不要去什么有山有水,有自由有明天的地方。那里的明天没有他们,她也永远不会有自由。 可瘦弱的她哪里挣扎得过清虚子的束缚。 清虚子将她紧紧埋入自己怀中,加快了脚步,跨上了一匹早已等在后门的漆黑骏马上。 右卫率不忍看仍在清虚子怀中抽动的小小孩童,沉痛的面色一如这无边的夜色:“这一路只要有我们的人便安全无虞,先生,保重!” 清虚子罩上一件宽大的披风,将胸前小小的身形彻底遮盖住,对他微微颔首便一扬马鞭,冲入了如织夜网中。 怀中被遮住了视线的孩童没有看到,他却难以忽视这路边每个向他致意的府兵身旁倒下的一个又一个染血的尸体。 这条路是用一条条人命换来的,所以,他不能有片刻的心软与迟疑。 然而,颠簸的马匹上,时刻紧密关注着周遭的清虚子却没有留意到怀中一直扑腾的孩子突然停止了动静,直到他耳边传来一道颤抖的声音。 “火,好大的火。” 他低头望去,只见怀中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从披风下探出头来,而她澄净的眸子中,正映着身后一片冲天的火光。 此刻距离太子府已经一里开外,可或许是夜色太黑,又或许是这孩子看得太清楚,以至于这火光在她眼中竟如此耀眼。 他一时愣神,竟被这孩子挣脱开来,径直从疾驰的马上掉了下去,连翻了好几圈。他吓得赶紧拉住缰绳,好不容易掉转马头,看见的便是一个蹒跚的小小身影朝着那火的方向踉跄着奔去。 可是,拖着摔断的左腿行了几步,她却又生生止住了。 因为她终于看见了,身旁巷道口中,一个面色苍白,浑身血污的青年正单膝跪着向她行礼。 她前不久还在太子府见过他,那时他意气风发,身体健全,还会笑着和她问安。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随便用布条草草缠绕住的断臂,还向外汩汩向外渗着血……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可她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恳求。 他在求她,不要回去。 于是,她垂下仰望的头颅,支撑着摇摇欲坠身体的另一条腿缓缓弯曲,洁白的额头贴上冰冷的青石板,与灵魂背道而驰的肉,体向着前方重重叩首,随后毫不留恋地转身,朝马上神情复杂难言的清虚子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眼中的火光熄灭,声音也嘶哑若即将烧尽的干柴:“拜托先生了。” …… 可是这一次,她回来了。 原来大火烧过的地方是这样,连墙都是黑的。 她的手抚过脱落的墙皮,感受着内里的粗糙,心中想着得跟刘叔说说,这墙该重新砌了。 还有老李头,以前她每次出门老李头必定在门前守着她回,今日怎的不在?莫不是又偷摸着去打酒了?若是被张婶儿逮到还不得叨他一下午? 咦?这门前的条子是什么?封?这是什么意思?刚准备上手撕掉的横波突闻身后传来一道清冷若寒潭的声音。 “你不该回来的。” 这是谁?声音怎么有些熟悉?横波扭过头,却见一从未见过的公子正深深望着她。 这个人真是矛盾极了,他面容很白,眸子却极黑,眼神幽深若古井,井底却又有铁水将沸,声音很冷,可听着却让人觉得,他现在已经烧着了。 横波盯着他的脸,他们或许以前见过,但以她此刻混沌的脑子实在认不出他是谁。 温庭兰看着面前眼角泛着红,面色却一片恍惚的人,微微叹了口气,“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横波歪了歪头,不甚清楚他在讲什么,只与他比划着:这是我家,我要回家。 温庭兰怔住了,横波见他满脸的空白,知道他不懂自己的意思便也不再与他浪费时间,扭头便要去撕门上的封条。 却突然,被一只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打断了。 并非由于这只手用了多大的力,实际上,它也只是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只是,为什么它抖得如此厉害? 横波再度扭过头,只见这好似永远不会染上人的七情六欲的谪仙面容竟是压抑到极致的痛楚,看起来竟然有些可怜。 横波虽然不耐被这人两次打断,但看在他如此伤心的份上还是忍着没有发作,与他尽力沟通:你怎么了? 然而,她手上的动作却好似给他这张已经拉到极致的长弓又加了一点力。他内心的疼痛再也压制不住,连唇瓣都在微微颤动,声音也不再是寒潭的冷抑或烈火的热,而是一种卑微到极致的恳求:“神霄,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神霄……神霄是谁? 神霄是姬钰,那我是谁? 我是横波……那谁是姬钰呢? 对了,神霄郡主姬钰已经死了,原来,他们都已经死了啊…… 突然从回忆中抽出的横波一口鲜血涌上喉头,顺着嘴角溢出,整个人身体一软就要瘫倒下去。 幸而温庭兰及时伸手接住,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人,温庭兰也顾不上再询问她嗓子的事,将人一把抱起便要回府安置。 然而,他一转身却见有一长身玉立的公子被一气喘吁吁的小丫头领着走上前来。 只见此人本就略显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不知阁下要将沈某的客人带去哪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