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玉箫英雄传》 第八十二章 鸳寻侣再续前缘 武名扬喝道:“你们是谁?干么挡我去路?”那四名少女靠左一位走了出来,裣衽行礼,轻启檀口道:“小女子红樱,借问一声,相公可是武名扬武公子?”武名扬道:“是又怎的?你们是什么人?怎知我的名姓?”又一名少女上前盈盈一拜,道:“小女子红梅,见过武公子。奉我家庄主之命,邀请公子赴王屋山古月山庄参加九九重阳‘玉箫英雄大会’。”第三名少女红棉道:“武公子是平天下剑法传人,曾任白莲教迦楼罗部部首,现又是锦衣卫千户,当有资格躬逢其盛。”第四名少女红蕉直走到武名扬身前,道:“此次盛会,各路英雄云集,以武比较高低,排‘玉箫英雄榜’座次,第一名者将得到天下第一至宝——玄女赤玉箫。这是我家庄上的帖子。”说罢双手捧出一张大红的请帖,恭敬的呈上。 这边真机子与三毒听见“玄女赤玉箫”五字,都停了打斗,回过头来。 武名扬听了四名少女之言,方知她们来意,将信将疑的接过帖子,展开一看,见上面几行簪花小楷,略云:“英雄见知:九九重阳,金秋送爽,荷桂飘香,诚邀阁下惠临敝庄,登高赏菊,论剑打榜,届时将一睹玄女赤玉箫的庐山真面。”下面落款:“古月山庄庄主谨呈”。武名扬看罢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在下从未听说江湖上有王屋山古月山庄的名号。” 红樱莞尔一笑道:“古月山庄在江湖上微不足道,公子若不想去,我家庄主也不勉强,奴婢们就此告辞。”说罢,四人同时纵上马背,朝来的方向飞一般去了。 武名扬、真机子等人见了,均想:四名少女轻功飘逸,恍如天女腾云一般,她们庄主必非等闲人物,但江湖上似乎没有此人名号。 少冲心念公主,待四名少女一走,闪到武名扬前面,喝道:“还不放下!”武名扬只得倒转回来。 这边真机子正在与雷震天、彭素秋、毛亮三毒相斗,瞅准一个破绽,使出一招“七星分野”,将三毒兵刃打落,迅即点了三人穴道。本来这一招剑指七方,当年紫阳真人就凭此一招间杀了马帮的五大头领。真机子火候未到,但能到如此境界,进展亦是神速。 秦汉叫道:“姓阎的,我如今无家可归,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是拜你所赐,这么杀了你真是便宜你了。”说着话挥动葫芦攻了上去。但他武功与真机子相差甚远,没几回合便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一边骂道:“牛鼻子,你抢去我老婆,还要杀我么?你亲生女儿就在眼前,她却不会认你……” 苏小楼听他话意真机子就是那 个“小白脸”,一时间冒出这么多难以接受的事情,心乱如麻,一扭身跳进舡中,命人开舡。秦汉见此,笑得甚是得意。真机子欲待向她澄清,却怕越说越糟,不禁怒道:“秦汉,你喝多了胡言乱语,可惜没人信你的疯话。”一剑刺出,径取他前心。秦汉合身倒地一滚。 真机子跟上前连刺几剑,不知为何几剑都未刺中,暗道:“我这是怎么了?为武林除害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放过。”一扫眼见到武名扬去而复返,便弃了秦汉,挡住武名扬道:“武名扬,你背叛师门,做阉贼鹰犬,贫道清理门户,识趣的跟为贫道回武当,候门规发落;否则别怪贫道剑不留情。”武名扬见这条路也不通,心道:“罢了,我本想立个救公主的大功,借此讨个封赏,都怪这二人挡我青云之路。”当下倒纵几步,将朱华凤向少冲掷去,少冲接住公主身子时,武名扬却已越过他向北远远的去了。梁飞燕叫了数声,也是追他而去。 真机子要除五毒,也无心再去追他,却听铁蹄铮铮,銮铃疾响,由南来了四骑,也是一字排开,清一色的黄骠马,清一色黄衫少女,缓步走到众人前面停下,最左一名少女问道:“武当派真机子道长在这儿么?”真机子打个道稽,道:“贫道便是,请问四位姑娘有何贵干?” 四名少女一起下马来,向真机子裣衽行礼,各叙芳名,乃黄葵、黄菊、黄萱、黄莲。最左那名少女黄葵道:“奉我家庄主之命,请武当派掌门、五宗十三派总门长真机子道长于重阳之日赴王屋山古月山庄参加玉箫英雄大会。”这四名少女你一句,我一句,也如刚才四名红衫少女一般陈述一遍,只不过邀请的客人不同,换一个名号而已,也有帖子呈上。真机子满腹疑惑,却又不便打听,只道:“请代贫道拜谢贵庄主,贫道到时若有暇当躬赴其会。”四名黄衫少女这才翻身上马,一声轻喝,扬鞭驰去,当是帖子尚未撒完,又往别处去了。 真机子见她们去远,便搁下此事,向少冲道:“靖少侠,五毒荼毒生灵,你说该不该杀?”少冲道:“五毒害了苏镖头一家,又欲图覆灭贵派,伤及无辜,如此武林公敌,当然该杀!”真机子道:“杀此五毒,没的污了贫道的剑,但为苍生计,贫道又何惜一柄宝剑的令名?”说罢举剑便向秦汉刺去。秦汉已无抵抗之力,又见这剑来得如此玄妙,不知何以措手,索性双眼一闭,大叫一声,脑子一阵混乱。突听“嘡”的一声响,身子被人抱起,心中大奇,睁眼一看,抱自己的是谷主南宫破败,不禁又是惊喜又是感激,轻声叫道:“谷主!” 南宫破将他放在亭 中的石凳上,缓缓说道:“我南宫破败的人岂容外人欺负?”真机子道:“南宫谷主,贫道向来敬你是一条好汉,你恶人谷的人恶迹昭着,你这做谷主的难辞其咎。若还偏袒包庇,便是错上加错。” 南宫破道:“他们做过什么,我自会查个清楚,以谷规处置,不必你越俎代庖。假若你武当门下弟子在外面惹了事,也当送交贵派掌门处置。”见真机子剑不归鞘,犹想动武,又道:“我不会与道长动手,除非在玉箫英雄大会上。”毛亮道:“谷主也收到帖子了么?”彭素秋道:“废话!谷主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怎会没有帖子?”毛亮喜形于色,道:“好极,咱们也可以去王屋山玩玩。”他刚才见了八名美貌少女,心中犹自未忘,一直想着如何才能一亲芳泽。 南宫破没好气的道:“走吧。”迈步便走,瞧也不瞧真机子一眼。走到少冲跟前,道:“少冲兄弟,玉箫英雄大会你可不能不去,若没了你,你大哥找不到对手,轻轻松松得了玉箫,岂不是无趣之极?”说罢哈哈一笑,扬长而去。秦汉等人如蝇尾骥,紧紧跟着,生怕稍有落后,被真机子拣个空当。 真机子见他们远去,还剑入鞘,喟然叹道:“纵虎归山,贻祸无穷啊。”向少冲道:“靖少侠,玉箫英雄大会你去么?”少冲道:“晚辈无意争什么排行,别说没收到请帖,就是收到了也不会去的。”真机子道:“少侠这就错了,你不愿争夺玄女赤玉箫,总有人会争夺,若让玉箫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不但武林免不了一场浩劫,就是天下苍生亦会受池鱼之殃,适才南宫破败言明以你为对手,你若不去,他赢得更是轻松。他若以玉箫号令天下,起事反明,老百姓又要受苦了。” 少冲没想到自己去与不去竟牵涉到武林祸福,社稷存亡,大感踌躇。 真机子道:“贫道只说这么多,去与不去,少侠自作决断。贫道有事在身,失陪了!”作揖欲走,忽想起甚事,又道:“刚才那酒疯子秦汉胡乱栽赃,竟说贫道是苏姑娘亲生父亲,此事关系苏姑娘、贫道及敝派的清誉,少侠无论信与不信,都请不要传扬出去。”少冲道:“秦汉搅乱江湖,恶迹昭着,家师便是为他所害,他诋毁道长的话,晚辈决不会信的,更不会说出去。”真机子道:“说起来这秦汉原是华山派先任掌门秦仲谋的独子,本来有望继任掌门,那知他拜魔教妖人为师,武功走入邪路,被逐出门墙,至今仍怙恶不悛,与名门正派作对,唉,魔教误人不浅啊。”说了这话,连连摇头,作别而去。 朱华凤瞧着真机子远去的背影,讥讽道: “这伪君子说得倒有些道理。”少冲道:“你说他是伪君子?”朱华凤道:“看他一副道学家的威严气派,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叫咱们别传扬出去,依我看,‘小白脸’必定是他。若非如此,秦汉为何费尽心思颠扑武当?真机子为何急着要结果秦汉?” 少冲道:“秦贼胡作非为大大得罪了五宗十三派,家师也是因他含冤屈死,真机道长除恶务尽,替天行道乃理所当然,适才若不是他出手,我也要向秦贼讨回公道,只可惜南宫谷主一力维护,这个仇恐怕不大好报。秦贼抹黑真机道长乃他一贯作风,你无凭无据,可别乱说。”朱华凤道:“好好好,我不乱说。咱们出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你得想个法子。” 少冲一愣,道:“回去就回去,还想什么法子?”朱华凤展足道:“你叫我怎么走?”少冲拍拍脑门,笑道:“原来如此。”便从怀里取出那两只拾到的绣鞋。朱华凤装着四肢不能动弹,一脚独立,一腿伸出,道:“我穴道刚解,浑身酸麻,有劳公子了。”少冲闻言顿感窘促,但想公主曾为自己受蚀骨绵掌之痛楚,为她穿鞋之难又何足道哉?便蹲下身子,握着她小巧莲足,心中如有一个小鹿砰砰乱撞,耳根发热,待为她穿好绣鞋,已是热汗淋漓。 路过普德祠时,官兵甚多,禁止路人通行。二人见普德祠已烧成一片白地,众官兵忙里忙外,焦头烂额,不禁相视一喜。回到归来庄,免不了沽几斤白酒,烧两个小菜庆贺一番。饭罢,二人商议去不去古月山庄,少冲道:“没有请帖,未免去之无名。”正说至此,忽听庄外有人道:“靖少侠在么?”二人开门出来,见竹篱外站了四名紫衫少女,手中各牵了一匹紫骝马,看来也是古月山庄的女使。 少冲道:“在下便是,四位姐姐有何见教?”四名少女裣衽为礼,各报芳名,乃紫菀、紫薇、紫鸢、紫荆,又一一叙过来意,只不过将少冲称作“正气功的传人、铲平帮大王”,一张帖子却与武名扬、真机子的无异。交待完毕,四名少女上马匆匆而去。 朱华凤道:“现下你拿定主意了么?”少冲道:“我即便去了,也未必是南宫破败的对手,凭我一己之力,未免挡得住那么多高手染指。还有……”朱华凤见他顿住不说,神色不豫,问道:“还有什么?” 少冲道:“古月山庄庄是谁,举办这次玉箫英雄大会意图何在?还有玄女赤玉箫是真是假,诸多疑问,令我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但究竟如何个不祥,却又想不明白。” 朱华凤道:“你的担忧未始没有道理,或 许这位庄主是一位世外高人,其名不显,想借此扬名立万,或许他想告知天下人,玄女赤玉箫已为他所得,大家当奉他号令,又或许……总之是不会安什么好心。” 说话间,忽有一个头戴遮阳帽的汉子叩篱进庄,径直走到二人身前,说道:“在下受人言一十一所差,有事求见靖公子。”少冲才知是信王的信使,便道:“日月当空。”那人答道:“委鬼难存。”然后道:“十几天前在下来过一次,适逢少侠大醉不醒,不便相扰。这次复来,有我家主人两封信函转交公子。”少冲闻言,甚感惭愧,道:“劳烦阁下了。”那人交过书信,自去不提。 朱华凤道:“他是谁?什么‘日月当空’,这是你们铲平帮的切口么?” 少冲一笑置之,独自回到庄内拆看,前一封云:“字谕少侠知悉:汝寻回贡品,居功厥伟,小王无暇面谢,甚感有愧。听闻玄女赤玉箫为王屋山古月山庄所得,汝当再接再厉,若能夺得玉箫,献与朝廷,实乃不世奇功。小王京中敬候佳音。”后一封云:“少侠见到此书,当在赴中原途中。小王近日得到谍报,满洲武士大批奔赴中原,当是图谋玄女赤玉箫,汝当留意满人举动,阻止满人阴谋得逞,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外泄,慎之,慎之。”书后落款与前一封已隔了十数天。少冲看罢当即将信烧毁,暗想:“信王之命,王屋山之会不得不去了,可是要夺玉箫,便如虎口拔牙,难比登天。”虽决意赴会,但更觉忧烦了。 朱华凤不知少冲看了何人书子后更增忧烦,欲要询问但知少冲必定不答,便道:“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咱们过了节再走。”少冲只想心事,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却点了点头。朱华凤欢天喜地的置办食品。到了八月十五这天,朱华凤雇人将庄内外扫除干净,那日过普德祠不拜的那汉子也来送礼。少冲留他吃了午饭。那人走后,朱华凤瞧少冲仍是闷闷不乐,道:“中秋佳节,一年一度,就算有许多烦心事,也该抛诸脑后,及时行乐。” 少冲道:“中秋月圆,该当亲人团聚才是,我虽知爹娘是谁,却不知爹娘何处。”朱华凤闻言也想起了少时与娘卖艺谋生的日子,而今虽贵为公主,娘却已不在,当真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不由得令人感伤。 二人各想心事,这般枯坐了一下午。时至黄昏,忽听庄外有人叩门叫道:“冲儿,冲儿,你在么?”少冲如梦中惊醒,喜道:“是娘!”发足奔到庄门,开门看时,果是岳夫人。当即扑入娘亲怀中,道:“娘,真的是你么?爹呢?”岳夫人热泪盈眶, 向身后一指道:“那不是么?”少冲抬头望去,见一青袍汉子坐轮椅与一灰袍老僧并肩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枯瘦的中年和尚,喜笑道:“原来同苦大师、空乘大师也来了。”迎上前去,与同苦、空乘见了礼,向岳之洋拜了三拜,叫一声爹。 岳之洋扶起他道:“好孩子,起来吧!”少冲又拜见同苦,同苦说道:“少侠一家团圆,可喜可贺。”三人谈笑着进了庄,来到花厅。岳夫人见到朱华凤,忙把少冲拉到一旁,道:“这位姑娘模样俊俏,原来你讨了老婆也不跟娘说。”少冲连忙摆手,轻声道:“娘,你误会了,她是当朝公主。”岳夫人微笑道:“你这小子何时好上了朝中公主,只怕门户悬殊……”少冲故作生气,道:“娘,我不理你了。”便去和同苦、爹说话。 岳夫人走到朱华凤跟前福了一福,说道:“民妇向公主请安。”朱华凤倒吓了一跳,连忙还礼,道:“使不得,我是岳公子的朋友,你们便当我是自己人罢了,何必拘此大礼。”岳夫人便上前拉住她手,道:“我们当你是自己人。”朱华凤听她话里有话,脸上如罩红霞,心中却甚觉甜蜜。岳夫人牵着她手,二人到里屋叙话不提。 且说同苦道:“老衲此次造访,是为着天坛打榜之事而来。”少冲道:“大师也收到请帖了么?”同苦道:“正是。”岳之洋笑道:“我‘孤苏电剑’早已在江湖上除名,岂知古月山庄消息灵通得紧,竟也发了一张帖子来。”同苦道:“老衲知道少侠定有帖子,怕少侠不去,故此登门相劝。到杭州时正好碰见你爹娘,你爹的意思也是要你独占魁元,夺到玉箫,不知少侠意下如何?”少冲道:“我本是无意争夺玉箫,不过真机子道长说玉箫不能落入野心家手中,我没有什么野心,故劝晚辈去夺玉箫。” 同苦与岳之洋相视一笑,道:“看来真机子道长先咱们一步。少侠决意去了么?”少冲道:“我自知武功低微,只怕难以担起这个大任。”同苦道:“无有恐怖,就能所向无敌,你只要持一颗平常心,凡事尽力而为即可,成败那就看天意了。即使失败,那也不是少侠的过失。”少冲闻言如醍醐灌顶,只觉这几日的忧愁烟消冰释,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喜道:“晚辈明白了。” 三人谈了一会儿,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岳之洋来到东窗边,眼望星河影动,月明星稀,清光泻地,天井外一棵桂树飘来幽幽清香,想起与何太虚结拜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今天,不禁苍凉感旧,感慨良多。 岳夫人和朱华凤摆上糕点糖果,几碟小菜。众人推朱华凤坐主位, 朱华凤不肯,愿坐客位。于是岳之洋夫妇坐了主位,同苦大师无可无不可,打横而坐,少冲敬陪末座。各人吃着月饼、米花糖、青果、松仁,闲话家常,其乐融融。饼馅掺有花生、甜枣、蜜饯、桂圆、丹皮、山楂、红糖、芝麻,是朱华凤从涌金门王大麻子店里买来,颇为可口。 少冲问及爹娘如何和好之事,岳夫人道:“那日你爹一出太湖便没了踪影,为娘伤心极了,却又不死心,不相信你爹如此绝情,扔下咱娘俩不要了,便到处打听,但一无所获。后从一武当山真机道长那里得知你在西湖武将军府上,便巴巴的来看你,一到杭州,想起为娘抱你托付武将军那个地方……”说到这里顿住。 朱华凤说道:“因此夫人情不自禁重游故地,没想到能碰到岳爷。”岳夫人笑道:“公主猜得不错,看来这没良心的还没忘了咱娘俩。为娘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爹走了。死死缠着他,好在遇到同苦大师,大师金玉良言,说得顽石点头,你爹脑瓜终于开窍。”同苦一笑,道:“我这个出家人不劝人出家,反劝人合家,倒不像是个出家人了。” 岳夫人续道:“我们三人一路打听武将军府邸,问了上百人,才从一老渔翁口中得知在栖霞岭,生怕你走了,便匆匆赶了来。” 少冲听罢,端起一杯酒,起身敬同苦道:“晚辈能有今日合家团聚,多亏了大师撮合,让晚辈敬大师一杯。”同苦道:“不敢当!老衲就以茶代酒,敬还少侠。”两人碰杯而干。岳之洋、岳夫人又各敬了同苦一回。 同苦道:“今日八月十五,离九九重阳尚有二十余天,除去路上耽搁的十多天,少侠还有八九天的余袷,老衲早就想好,在这八九天的内,授少侠几招少林武功。” 江湖上门户森严,尤其名门大派向来传内不传外,同苦身为少林派掌门,却要把功夫传授毫不相干的外人,少冲不免有所迟疑。 同苦道:“以少侠之身手,已跻身当今武林顶尖行列,莫非如孔夫子登泰山而小天,将我少林武学看得低了?” 少冲听了此语,吓得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少林武学博大精深,小子纵有几招猫脚功夫,岂敢班门弄斧,不知天高地厚了。只是在下放纵惯了,江湖名声也不大好,投身少林门下,恐有辱少林门楣。” 同苦微笑道:“少侠既知我少林武学博大精深,寥寥几招奉送少侠,少林寺还是送得起,绝非拉拢少侠,硬要少侠投身我少林门下。少侠虽身怀绝艺,如能从我少林武学中学得几招精妙绝招,自是锦上添花,更上层楼。以报当日京 城相救之德。其实老衲还有一层私心,此次天坛之会,黑白两道高手云集,定有一场龙争虎斗,尤其那蒙古国国师阿岐那,对我少林功夫了若指掌,练就一身处处相克制的邪功,当年在武当山上以寒冰戾气偷袭得手,老衲技不如人,蒙羞倒在其次,只是我少林数百年盛誉,绝不能毁于老衲之手!想我少林派干大枝疏,人才凋零,无出其右者,此次天坛打榜,少侠若能以少林功夫败之,便是为我少林增光添彩。老衲虽在受邀之列,上台却有所不便。”停了一会儿,忽凑近少冲耳旁,低声道:“其实我少林派与武当、峨眉联盟也是无奈之举,真机子野心勃勃,实欲罢除各派,独尊武当,此次天坛打榜,也只会让武当派扬名立万,绝不会让诸派抢他风头。” 少冲也知五宗十三派决非铁板一块,加盟各派只不过慑于武当派威势及魔教毒辣才勉强联盟,其实各怀鬼胎,并非全然听命武当。同苦之意,是要别出蹊径,于天坛峰大会上扬少林之威,如能打败武当道士,则更能扬眉吐气。少冲看了一眼空乘,心想他与同苦同属少林,也当是如此想法,当下便答应了,道:“多谢大师美意,在下当竭尽所能,为少林扬威。” 岳之洋道:“为父这套‘电光剑法’相比少林功夫就大大逊色了,不过可以藉此唬唬人,为父也传与你,希能于你有所助益。”少冲道:“多谢大师!多谢爹爹!”心中却在嘀咕:“九日内能学会这么多么?” 岳之洋道:“冲儿,为父授你剑术,可以之自卫,或斩杀大奸大恶之徒,除此之外,万不可轻用,否则必遭天谴!” 少冲微惊道:“儿自拜铁拐老前辈为师以来,谨记师父教诲,绝不滥杀无辜;除非逼不得已,绝不伤人性命。但听爹爹言下之意,非大奸大恶之人不杀,世间有做官的,欺下媚上,贪赃枉法,朋党勾结,排挤贤能;有做将帅的,冒功贪晌,不勤武事,败坏封疆;世上还有恁多土豪劣绅,强盗歹徒,难道也不能以剑术杀之么?” 岳之洋道:“贪官污吏,恶霸强盗,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关我事。或祸国殃民,或嗜血冷酷,刑宰不主,雷部不司,无人可以制之,则可以我剑饮其血。” 少冲道:“话虽如此说,但庶谓大恶庶谓小奸,各人心中一杆秤,到随性之人手中不免沦为滥杀。” 岳之洋道:“你说的不错,所以祖师爷立的规矩后人不一定都能恪遵谨守。为父便是例证。为父当年从师学艺,自谓穷尽其学,遂辞师游剑江湖,惩奸除恶,杀了不少自认为大奸大恶 之人。后来得罪官府,致家破人散之惨,受风霜流离之苦,想后也是杀人太多,有干天河。最好是心存正道,多惩少杀。为父所修剑术,非寻常剑术,乃剑仙之术。你可知此剑术的由来?”少冲道:“儿闻剑仙之术起于唐时,到宋时便衰绝了。”岳之洋摇头道:“剑术非起于唐,亦不绝于宋。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术。其臣风后习之,所以破得蚩尤。帝以此术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严,不敢宣扬。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不曾绝传,也不曾广传。后来林下处女用之训练越兵,张良募来击秦皇,梁王遣来刺袁盎,公孙述使来杀来、岑,李师道用来杀武元衡,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藩镇羡慕仿效,极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一时趋利之辈,不顾好歹,皆来为其所用,所以独称唐时有此。不知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后来皆得惨祸。所以彼时先师复申前戒,不得以此术滥杀无辜。”朱华凤在旁插言道:“史书上说黄帝与蚩尤战,以阵法相较,未说有剑术;张良所募力士,用的是大铁椎,亦非剑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岳之洋道:“公主此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相,且挟奇术,岂是战阵可以胜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严?严刑竣法,谁敢击他?也没有击了他,可以脱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来、岑身为大帅,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取了去,那时慌忙中,谁人能有此闲工夫?”朱华凤道:“史书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传刺客,想正是此术?至荆轲刺秦王,说他剑术疏,前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岳之洋道:“史迁非也。秦诚无道,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诸人,不过义气所使,是个有血性好汉,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世间拼死杀人,自身不保的,尽是术了!”朱华凤道:“昆仑奴如何?”岳之洋道:“这是粗浅的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昆仑奴用形,但能涉历险阻,试他矫健手段。隐娘辈用神,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也可度,皮郛中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 朱华凤道:“吾看《虬髯客传》,说他把仇人之首割来吃了,剑术也可以报得私仇的?”岳之洋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少冲道:“假如术家所谓仇,必是何等为最?”岳之洋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世间有做守令官,虐使 第八十三章 中原之行杀机伏 才一合眼,便听雄鸡高唱,眼开眼东窗已红,忙整衣来到堂中,岳夫人已烧好早饭。岳之洋道:“冲儿,今日容你睡个懒觉,以后可不许了。为父与同苦大师商量好,这九天内上半天同苦大师授你少林功夫,下半天为父授你电光剑法。”少冲甚是惶恐,道:“孩儿必当努力习武,不负大师和爹的重望。” 饭罢来到演武场,同苦道:“少林寺自魏晋之际建寺,至今已有一千三百余年,武功主要传自达摩老祖,宋代觉远上人搜揽天下武功,各取所长汇成七十二绝技,每一门绝技从头练起,也得费大半生心力才能练成。要想有九日之内习成一门,不啻于痴人说梦。老衲只教你一些克敌制胜的绝招,藉此临场发挥,威力亦足惊人。每日一招,共是九招。其所破解的也是当今武林中威名赫赫的九种武功。”当下摆开架势,演示了一招大擒拿手中的“海底捞月”。此招可破屠龙魔功。又是将招势中的诸多变化详解了一遍。空乘在旁也时作参证。少林寺有南拳北腿之说,同苦人到中年才投少林门下,练功时日无多,却对少林功夫了若指掌,空乘自己不会武功,却说得出武功中最为精深的道理,连少冲也大为惊佩。 少冲悟性不低,但一个上午下来,于这一招并不怎么熟练。下午则向岳之洋习电光剑法。电光剑法要旨在一个“快”字,以快御慢,让敌人猝不及防。岳之洋点了半炷线香,要少冲在半炷香内用剑刺水三千六百下,累得他第二天抬不起膀子,却不叫痛,照旧随同苦练功。 第二日同苦教少冲罗汉拳中的一招“犀牛望月”,此招可破西沙鬼窟的弥宗神拳。下午岳之洋抓了一布袋的蜜蜂、苍蝇突然放出来,要少冲击刺。少冲只刺落了十之一二。 第三日上午习蝎子腿中的一着杀招“伏身反蜇”,此招破武当派的鹤手长拳。这一招甚是厉害,人本匍匐在地,一腿突然从身后弯踢上来,攻敌于出其不意。下午仍是击刺蜂蝇,却毫无进步。晚上也不休息,自捉萤火虫来习练。 第四日同苦见少冲练功有些走神,便道:“习武最忌心浮气躁,贪多务得。凡事不可太过执着,随缘罢了。”少冲听了如有所悟,这几日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果然浮躁,便道:“弟子眼见时日仓促,生怕所学不多,有负众望,心中一想及此,便浮躁走神。弟子也知有害,却无法克制。”同苦道:“《心经》上有云: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要学会忘,忘了英雄大会这回事,心中只有眼前之事,闭上眼睛存想一番,忘了么?” 少冲闭上 双眼,什么也不想,丹田内立即聚拢一团内息,浑身甚是舒泰,睁眼道:“忘了!”当下学同苦所教武功,甚是得心应手,往日一个上午只领会得一个招势奥妙的六七成,现下已有八九成。下午击刺蜂蝇时,心中只有眼前飞动的蜂蝇,剑光到处,坠落如雨。岳之洋大喜,道:“我儿进展神速,想为父当年学艺时,到你这个地步,也得花三个月。”次日便扎个稻草人,在其膻中穴、玉堂穴、会阴穴等七处大穴处各系一朵小红花,叫少冲练电光剑中的一招“七星落长空”,一招之内将七朵红花尽数剔落,却不能弄倒稻草人。 到第八日上,岳之洋见少冲这招像模像样了,便将电光剑法从第一招“黑云压城”、“雷鸣九天”、“金蛇吐信”、“暴打梨花”,直到“拨云见日”共是二十八招彻头彻尾演示了一遍,他一招一招比划,其间连贯之处理旬详加解释。少冲见了,不觉这套剑法有何高妙之处,倒觉过于花哨,临敌之际多半无用,但爹爹既是郑重其事,自己也不好偷懒,便将每招每势认认真真学会,无奈只有两天时间,只学到个大概,只是心中牢牢记住,以备日后勤加习练。 到第九日,岳之洋看了少冲的一招一招演练,叫少冲将整套剑法连贯起来,舞时越快越好。少冲便以击刺蜂蝇的快法舞剑,只觉如电闪雷鸣、疾风狂飚一般。旁边人看了,只见灰影一团,剑动如电,不知剑在何处,人在何处。少冲舞毕,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心道:“原来电光剑法快起来境界大不相同。”岳之洋颔首捋须道:“九日内能练成这等模样,已不简单,但你的剑法破绽太多,须得勤学苦练才行,临敌时万不可轻用。” 九日习武期满,按原先的计议,次日就要起程了。朱华凤早已备好路上所用干粮、换洗衣物,雇好马匹车仗,只等这一日出发。岳夫人这些时日每日给少冲做好吃的饭菜,盼着时光再慢一些,然而九日毕竟太短,眼看着明日自己的孩儿就要离开了,心中万难割舍。这天晚上,岳夫人将少冲叫进房中,取出一件新做好的白绫袄儿,让少冲穿上。少冲穿上刚好合身,在铜镜前一照,只觉自己从未有今日英俊潇洒,欢然道:“娘,是你亲手做的么?”岳夫人笑道:“娘的手艺还行吧?你娘是松江府人,松江的绫罗绸缎驰名天下,那儿的女子人人皆会纺纱织锦。这件白绫袄儿以上好牯绒及松江重绫做成,娘连夜赶工,总算赶了出来。天气新凉,你随身带着吧。” 正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少冲心知,娘说得轻描淡写,但她眼圈发黑,必定每夜焚膏继晷 ,心中一股暖意流过,抱住娘喊道:“娘!” 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却又何须开口?仅此一字足矣! 岳夫人抚着少冲的头,已是热泪盈眶,说道:“你从小到大,为娘未尽一分责任,无奈你已弱冠成人,总不能老跟在娘身边,娘只盼着你在外平平安安,若有空暇常回来看看。”他夫妻早已商议好,苏州已无处栖身,便留在归来庄。 少冲使劲点头,禁不住泪水涌了出来,说道:“孩儿会回来的。”伤心了一回,岳夫人又下厨做了好些美味佳肴,恨不能将好吃的都做与少冲一顿吃了。又怕少冲在外吃不好,腌制些咸鱼、腊肠、火腿,用荷叶包好,供少冲路上吃,将少冲应用之物检视了几遍,才放心去睡。 次日岳夫人又起了个大早,为少冲和朱华凤做了个蛋炒汤饭,烧好面水。吃过早饭,便要启程了。少冲与朱华凤上了马车,岳氏夫妇直送至城外十里亭,将别时好难分手,岳夫人泪流满面,岳之洋虽不吱声,但双眼潮湿,可见内心仍十分难舍,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少冲一步三回头,终于渐行渐远,爹娘的身影为重重的青山遮隔。 两人一路经徐州、过芜湖,这一日行至商丘,到了河南境内,便开始留意满人。商丘乃一古城,早在殷商之时便是一个大城,街上人烟辏集,民风淳朴,俨有古风。行得饥渴,便寻店吃饭。 少冲曾在洛阳久住,对中原逍遥镇的胡辣汤情有独钟,一进店便要了三碗胡辣汤,五个馍馍。那店家上来问道:“动问客官可是尊姓岳?”少冲奇道:“你何以知之?”店家道:“今日一早,有位爷儿就吩咐了,若有位姓岳的青年侠士打此过,便留下吃饭,饭钱已预付了。”说罢叫跑堂的端上早已备好的肴馔,俱是烧猪蹄、炖熊掌、煨鱼翅、堡燕窝之类美味,山珍海味,水陆俱陈。少冲心中纳闷,便问店家道:“订饭那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店家道:“那老者自称姓姜,蓝布直裰,须发皆白。”少冲一听,已知是谁,便道:“这位长者热情好客,咱们却之不恭。”便欲动箸开吃。朱华凤拦箸道:“临行前你娘怎么说来?江湖人心险恶,这人大方过了头,多半不怀好意。”少冲一想也是,或者那人假扮姜公钓也未可知,望着满桌香气四溢的肴馔直流口水,道:“难道都倒了不成?” 恰在这时,门首走来两个讨饭化儿,唱着讨饭歌,伸出破瓷碗向众食客讨吃。众食客无不掩鼻,叫道:“店家,为何容乞丐进来?”店家急忙来赶。却听朱华凤道:“且慢!我家公子吩咐了,这桌 的肴馔全是赏给两位化儿的。”两个化儿一听,大喜过望,凑到桌前便吃。少冲要想阻止,食物已入其口,倘若有毒也来不及了。 顷刻之间桌上杯盘狼藉,两个化儿向少冲和朱华凤大唱颂德歌,才相扶而去。店家及众食客看了无不目瞪口呆,有的道:“这人再有钱,也不该随便挥霍。”少冲叫店家收拾桌面,重新要来胡辣汤、馍馍,适才被美肴吊起了胃口,这时嚼馍喝汤如同嚼蜡,没了味道。 正担心坏人使坏,遗祸别人,忽见门首拥来一群化儿,手中都拄着竹棍,足有四五十人之多,当中也有职司较高的,心想:“糟糕,闹出事了。”别的食客却想:“满城化子已闻此人好施,都来向他讨吃,此人纵有金山银山,也给吃垮。” 却见那群叫化儿拥到少冲桌前,尽皆下拜,口称:“丐帮弟子拜迎岳少侠。”少冲慌忙回礼道:“不用行此大礼,快起来吧。”这时一个老丐从门外走进,叫道:“多年未见,公子好啊。”少冲见是丐帮在中原的团头宋献宝,忙迎上前作揖道:“原来宋长老也来了。” 宋献宝牵着少冲的手道:“公子,你可让咱们盼来了。天坛峰英雄大会虽没老朽的份,但必少不了公子,便和众兄弟赶来为你助威,我等料公子必经此处,早在此等候,适才张、梁两位兄弟回来说遇到了大贵人,才知公子大驾临此。” 少冲大受感动,道:“丐帮众兄弟如此抬爱在下,在下愧不敢当。” 宋献宝道:“公子说哪里话?公子乃我帮神丐铁拐老的关门弟子,公子好就是咱丐帮好,公子耀武扬威就是咱丐帮耀武扬威。洪帮主发下话来,一定要在天坛峰助公子一臂之力。” 朱华凤道:“听闻贵帮帮主洪七喜因病溘然长逝,新任帮主年轻有为,好施仁义,正是洪老帮主的三公子洪承畴。” 宋献宝道:“不错,说起咱这新帮主还是一位进士出身,现在朝中供职,公务甚是繁忙,大小事务都委于六大团头。世袭敝帮帮主之职,一直推贤让能,咱们念在洪家世代有恩于丐帮尚未答应,况且洪帮主处事周到,待人仁义,隐有领袖风范,实为敝帮幸事,只是这丐帮帮主的名头,有些委屈了他。” 少冲道:“请代为致谢洪帮主的隆情厚意,早年武当山上还有救命之德,萍散忽忽数载,一直无缘相会,来日定当置办酒席,请还这顿美食。”说罢躬身作了一揖。 宋献宝还揖道:“这顿餐饭并非敝帮安排,况且施舍给了敝帮兄弟,敝帮应当感谢才是。” 少冲与朱华凤对 视一眼,心想:“不是他那会是谁?” 当晚宋献宝安排二人宿在城隍庙里。二更时分,少冲为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吵醒,听隔壁有人打门,催促甚急,不久宋献宝过来叫少冲道:“烦公子随老宋一行。” 少冲欲问何事,见他脸色凝重,心想丐帮莫非遇上难事,叫自己前去帮忙,便没多问。他虽非丐帮正式弟子,但授业恩师乃丐帮中人,宋献宝也当自己是丐帮中一员,丐帮有难,当全力相助;就是全无交情,人家有所求必有所应。当下随他及另外两名丐帮弟子出了城隍庙,沿着城墙墙根行至一处,飞身上了城墙,城头复行数十步,隐见不远处一个望楼中端坐着数人,却一动不动,仿佛泥塑菩萨。 圆月如盘,照着城头亮如白昼。众人走近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楼中坐了四人,赫然便是丐帮四大团头:曾贵、谭大富、高全升、欧德齐。个个面红过耳,双目圆睁,半夜三更端坐于此,大不寻常。 丐帮弟子正要上去见礼,宋献宝瞧出异样,拦手叫他们退开,向四人道:“四位兄弟,不是说好兵分数路,天坛峰上相会,如何改道商丘了?难道事有变化,临时改变了主意?” 欧德齐开口道:“不错,我丐帮发生大事,故而与诸位哥哥相聚于此,共作决断。” 宋献宝道:“发生什么大事?要作什么决断?” 欧德齐道:“前帮主之死,都道他是因病而殁,但经小弟查明,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而下毒之人,正是他的儿子、现在的帮主洪承畴!”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惊不小,宋献宝道:“这怎么可能?欧老弟可有真凭实据?” 欧德齐道:“帮主他自己都已招认了。”说着话从石凳下拉出一个人来,那人反剪双手,被捆了绳索,当光一照,少冲惊叫出声:“洪大哥!” 当日武当山上洪承畴曾救过少冲,少冲暗怀感恩,浪迹江湖一直无缘再会,后来听说他袭任丐帮帮主,又金榜题名,做了朝廷高官,很是替他高兴。没想到再见面时,却是这种情形之下。当下道:“弑父夺位,此事绝非洪大哥做得出来。” 洪承畴苦着脸,眼光不敢瞧向众人,道:“少冲兄弟,大哥想你得紧呢。大哥本来无功无德,忝任帮主,如今犯下错事,愧对祖宗,有负众望,唯有以死谢罪而已。” 欧德齐跟着道:“洪承畴弑父夺位,丧尽天良,自今日起,废去他帮主之位,交由有司定罪论处。”忽听宋献宝道:“只听本人供辞,不论真凭实据,倘若他是受人胁迫,屈打成招, 咱们糊里糊涂就废主另立,岂不冤枉好人,铸成大错?” 少冲听宋献宝说得有理,心想宋长老毕竟老成持重,心思缜密。 欧德齐大喘其气,似是怒气填膺却又忍住不发,指着曾、谭、高三位团头道:“人证物证都在京中不曾携来,三位哥哥都参与会审,怎会出错?” 宋献宝道:“石康兄弟掌管河bj畿事务,他可有参与会审?” 欧德齐道:“姓石的心怀异谋,害死老帮主洪七喜有他一份,被我等揭发,早已潜逃无踪。” 宋献宝听到这里,忽然大笑几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欧德齐道:“宋大哥明白了就好,姓洪的既废,丐帮不可一日无主,还要防备石康另立新主,对咱们反咬一口,所以我五兄弟要连夜指定新任帮主。” 宋献宝道:“莫非四位团头都已商量出了人选?” 欧德齐道:“不错,论德论才,此人远在我等之上,更非洪承畴这白面书生可比。他便是名闻天下、人称‘拳打十三省、脚踢南北路’的秦二。” 此言一出,闻者无不惊讶。这个所谓“闻名天下”的秦二简直没有听说过。宋献宝冷眼盯着其余三位团头,道:“几位兄弟,是否真的决定好了?”曾、谭、高三团头大喘粗气,都还是点了头。 本来丐帮按例由帮内之人接任,但有时帮内无合适人选,便推举于帮有大恩大惠之外人。是以外人居之并无不可,但恶人谷与丐帮因铁丐之死而结仇,四大团头居然推举恶人谷的谷出任帮主,实在出乎意料。 宋献宝又道:“如果做大哥的不同意呢?” 欧德齐一声冷笑道:“帮主不在,帮中大事循例由六大团头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咱们四人都同意,大哥一人反对也是无用。” 宋献宝冷眼盯着欧德齐道:“姓欧的,你在搞什么玄虚?是不是你自己想做帮主?”他双手握拳,说着话向欧德齐逼近。 欧德齐略有慌乱,迅即宁定道:“姓宋的,你要做什么?莫非想造反不成?这里四大长老齐在,还对付不了你一个么?事既议妥,咱们也就回去了。还望宋大哥以大局为重,切勿豆萁相煎,伤了自家兄弟和气!”说话间与曾、谭、高三位团头携手跃下城墙。 少冲叫道:“放下洪大哥!”宋献宝叫道:“放下帮主!”两人瞬间心念相合,几乎同时腾身而出,一人抓住洪承畴胳膊,另一人挥大掌拍向欧德齐。 欧德齐一手胁着洪承畴,另一手携着谭大富,半空 中竟不能抽手相格,只得弃了洪承畴,翻身让谭大富挡了少冲那雄厚一掌,借势却同三团头一起如滚滚黄沙掠过,转瞬之间去得远了。 半空中这一连串变化也只在瞬间,宋献宝见已救下帮主便也不再追击,转头呼叫却叫不应了,原来欧德齐半空中居然顺手给了洪承畴一掌,虽力道不足,但正中顶心,震伤百会,命在须臾。两人急忙为他输气过脉,过了两个时辰,洪承畴终于回过气来,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石康未参与会审,又缺席城头长老之会,这不算异常,但说他害死老帮主洪七喜,这叫宋献宝如何相信?五大团头中,石康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干暗室害人之勾当。必是欧德齐欲阴谋政变,先胁迫曾、谭、高三位团头诬陷洪帮主弑父,再扶植一个无名小辈作为傀儡,自己好当幕后帮主。本想从帮主口中问出真相,但此时他也只有摇头而已,好在还有一口气在,善加疗治,假以时日,应该可以治愈。眼下还要防备欧德齐再度前来要人,便叫人好生看护。 没想到欧德齐行动之快,次日便撒布告示,告示中云:现帮主洪承畴谋逆已被废除,新帮主继任大典将于九月初六在王屋山下举行。 丐帮面临如此重大危机,怕的是人心浮动,自乱阵脚,宋献宝久经风浪,眼下只有查明真相,方能阻止欧德齐阴谋得逞,他吩咐手下弟子暂不理会告示,一边找丈夫为帮主诊治,一边派人寻找石康。 众人又想:凭欧德齐一人不会如此胆大妄为,他背后定有强人为靠山,新帮主继任大典偏偏选在王屋山下,日期又偏偏是重阳前几日,难道会是古月山庄的人?古月山庄广撒英雄帖、召开玉箫英雄大会,而江湖上谁也不知其底细,说不定设下天大的圈套让众人去钻,此行必定凶险重重。 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对方虽布下陷阱,但也不能就此怕了。当下宋献宝着手安排王屋山一行,选派精干心腹弟子十名跟随,租了一驾马车载上帮主同行。少冲和朱华凤则各自乘马,众人结队取道许州。 正值仲秋天气,一路上但见铜台高峙,济水西流,枫叶满山,黄花堆地,秋蝉聒噪,愁蝶蹁跹。 众人贪看景致,不料车轮脱毂,只好下车迤逦而行,渐渐天色晚了,错过了宿头。顺着济河而行,月光渐上,一川皆白,平林漠漠,荒烟如织。时值大旱荒年,庄稼颗粒无收,农户纷纷弃家逃荒,以致中原腹地远近百里竟无人家。 有人提议露宿,但另一人道:“咱们没什么,只怕怠慢了岳公子,朱姑娘多 有不便。”宋献宝道:“咱们再走七八里,说不定能碰上人家。” 行了五里地,一丐帮弟子叫道:“好了,终于遇见个活人了。”只见路边一个坐着个小姑娘,约摸十七八岁,打扮似大户人家的丫环,却弄得灰头土脸,一边揉搓自己的脚踝。有人上去问讯,那小姑娘道:“小女贱名巧云,是萧都尉家的奴婢,住在这山上不远,因去前面五十里市集采办杂货,途遇响马,与同伴失散,又把脚崴了,看来天晚之前赶不回家了。”说罢嘤嘤哭泣。 宋献宝上前道:“咱们是过路行商,路上错过了宿头,今晚尚无落脚之处,不如咱们送你回去,顺便讨个宿处,如何?” 巧云转啼为喜,道:“好啊好啊,且不说诸位对奴婢有搭救之恩,我家主人热情好客,定会留宿的。” 宋献宝转来问岳少冲的意思。少冲听那丫环话中,距前面五十里才有市集,天黑前必定赶不到了,去她家借宿倒也甚好,只是这荒山野林的冒出个大户人家的小丫头,甚是突兀,隐隐觉得其中不大对劲,但一时又想不太明白。一瞧朱华凤也是冷眼如电,直视巧云。那巧云被她盯得全身发抖,却道:“莫非你们也是响马?” 众人都道:“我们哪是响马?” 巧云道:“不是响马,为何贼眼一直盯着我不放?” 朱华凤心道:“如此牙尖嘴利,看我怎么收拾你。”当下近身捏住她脚踝,道:“咱们走江湖的,都会几手江湖把式,给你把脚骨接上,才好走路。”说着话双手用力,痛得巧云汗水直冒,连呼:“饶命!” 众人见了都觉好笑,谁都可以得罪,就是这位公主得罪不得,否则只有挨整的份儿。 朱华凤替她接脚之际暗自留心,那巧云倒也真是崴了脚,衣服有几处裂口泥污,除此之外,周身并无他伤,若说为响马追杀而逃走,脚板却不见磨皮起泡。朱华凤没看出大的破绽,便也不动声色。 众人便由她指路,爬上一座大山。到了一片树林,已是暮色四合,那树林子里透出灯光,看来真有人家。 车夫推车下坡,不多时,但见小桥尽头一簇房舍,甚是幽邃,门垂翠柏,宅近青山,粉墙泥壁,砖砌周圆。 有丐帮弟子走到门首叩门,连叩数声,才有人应道:“何人夤夜至此搅扰?” 宋献宝道:“是过路的,错过了宿头,敢借贵庄一宿。” 里面人道:“要投宿,寻客店去,夜半至此叩门,莫不是歹人么?” 宋献宝道:“我们不是歹人 ,实是过路的客商,乞方便一下。” 门吱的一声打开,是个童子,见来人众多,便说道:“这里不留宿过路人,你们去吧。”说罢便欲关门,一名丐帮弟子冲上前把门强行拉开,道:“真岂有此理,咱们偏要留宿。”那童子吓得大叫道:“不好了,有响马来啦!”里面立即奔出几个健仆。 巧云上去解释,庄仆依然不信。却从门里走出一个老妇,说道:“还说不是歹人,如何胁持女奴、伤我家仆?”那老妇头裹花绒蓝帕,身穿百衲罗袍,腰垂双穗紫丝绦,身后三名侍女提着灯笼。 宋献宝上前道:“误会而起,得罪则个,我们确是过路行商,路遇这位叫巧云的丫头,说是为响马打劫,与同伴失散,故而好心相送,因错过宿头,顺便告借一宿。” 老妇道:“好说,穷途逆旅,人情之常,此处颇不宁静,常有响马出入,村仆野童无知,得罪莫怪。”便叫家仆大开庄门,请众人进去。 少冲等人道一声:“叨扰了!”拥进庄院,车夫们牵马搬行李。巧云自有家仆带去擦药不提。 那老妇将众人邀进中堂奉茶。 宋献宝问道:“敢问庄主上姓?” 老妇道:“拙夫久宦在外,家中止闺阁中人,久无外客至此,今得诸位光降,大是有幸。想是饿了,且请用夜饭。” 丫头仆妇抬桌子摆酒菜,不一刻摆了两席。那老妇道:“夜暮荒村,山肴野蔬,唯有两坛村醪,乃老身陪嫁之物,陈年老窖,尚足待客。” 宋献宝道:“夜深扰静,蒙见留宿,已觉不安,何敢当此?” 老妇道:“诸位先请慢用,老身失陪。”说罢在一群侍女簇拥下从侧首小门进去了。 虽是山肴野蔬,却有鱼有肉,香味扑鼻,这些化儿平日尽吃残羹剩饭,见此美食,馋得直流口水。主人家一走,丐帮众人便没了拘束,揎衣裸袖,便欲开吃。朱华凤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好。”取下银簪,查验酒菜中有无下毒。众人笑她多虑了,又见无毒,便狼吞虎咽起来,有箕坐而食的,有胡抓乱扒的,一时间觥筹交错,乱成一片。 宋献宝勒令帮众道:“明日还有赶路,不得滥酒。”众人说好浅尝辄止,没想到这酒入口甘美,如饮琼浆玉液,实在忍不住多喝几口,连宋献宝自己也喝得酒酣耳热,怎得管束部下? 众人饭罢,等了良久,却不见庄上的人来收拾碗筷,有叫化儿便叫道:“老院主,咱们吃完了,快领咱们睡觉吧。”“喂,怎么一个人都不出来,都死了 第八十四章 帮主大典妖风兴 到了傍晚,终于赶到许州城。所见大都是武林人物,佩刀挂剑,神情傲然。到一家饭店打尖,才进店门,店家便上来问道:“这位爷可是上姓岳的?”少冲道:“是啊,有何见教?”那店家满脸堆欢,道:“爷儿们这边请。”将众人引到一间宽敞精洁的雅阁,说道:“本地饭店、客栈早在十天前就已客满,好在诸位订了酒饭、客房。”众人相视一怔,少冲道:“我们没有订啊。那人是谁?”店家正要说话,却听楼梯声响,有人道:“咱们大王到了。”另一人道:“到啦?快去参见!”来了一大群人,到了房外停步,齐声道:“属下不知大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大王恕罪。” 少冲微微一笑,道:“不用多礼,进来说话。”门开处,进来的正是姜公钓、鲁恩、巴三娘、吕汝才、潘丑驴、孙瞎子等人,其余在门外把守。参见之礼毕,少冲道:“我早猜到你们使的钱,不过你们如何知道我在哪店打尖呢?”姜公钓道:“属下们当然不知,便在每个饭店、酒家、客栈都订了酒饭、房间。”少冲正色道:“这得破费不少。铲平帮的钱花在我一人身上,叫我何敢克当?”巴三娘道:“这次天坛峰英雄大会来的都是当世豪杰,咱们大王更是出类拔萃的精英人物,多花些钱也是为咱铲平帮长脸。” 朱华凤才知商丘那顿美餐乃铲平帮所订,顺口道:“只可惜商丘那顿饭让叫化儿吃了。”宋献宝在旁听了颇不舒服,道:“怎么?咱化儿就吃不得么?你瞧不起咱化儿,咱化儿还瞧不起权贵呢。”丐帮中人向来恨官府欺压化儿,知道她是公主,早就存了反感,若不是看在请公子面上,当场就得闹翻。朱华凤本无此意,被他误解,又见他神情傲然,心里已自有气,道:“骆公子请了你们,你们请还公子呀。” 少冲向她连连眨恨,她却毫不理睬。宋献宝道:“咱们叫化儿人穷命贱,那是不假,但咱们重情守义,只要靖公子一句话,咱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倒是你一个朝廷的金枝玉叶,不在宫中受人服侍,坐享锦衣玉食,却成天缠着骆公子,受这风霜之苦,叫人好生难以索解。”一席话说得朱华凤面红过耳,只盼少冲能维护自己几句,但少冲两边为难,不知说什么是好。宋献宝又道:“再说铲平帮请客,未必不请咱老叫化儿,可不会请你这公主,姜堂主,你说是不是?” 众所周知,铲平帮据山称王,隐然与朝廷对抗,姜公钓等人心中也不愿大王与朝廷中人过从,但碍于大王面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便没开口。朱华凤见少冲仍不替自己说句话,羞愤难当,掩面奔出雅阁,停了一 会儿,她想若少冲追出来说几句安慰话便什么委屈也忍受了,哪知只听他叫了一声:“朱姑娘”,并不追出,心里伤心至极,泪水夺眶而出,快步奔出了店。 她强抑泪水,可泪水却如泉涌而出,一会儿便湿透手帕。她并不责怪宋长老,倒怨少冲软弱无能,可见他心中没有自己,若再与他纠缠,便是毫无廉耻,自作下贱了。她信步乱走,也不知该去何处。回皇宫么?那儿人人趋奉,却毫无自由,只觉天下之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地。 正走着,忽觉被人反剪双手,蒙了双眼,嘴里也塞了布团,挟起放进了一辆马车中。她心中一片迷乱,也索性任之由之。那车子一路颠簸,拐了几个弯,渐行渐高,似乎上了山,也不知去向何处。 过了很久车子停下,有人道:“抓住了么?”竟是刀梦飞的声音。车上那女子道:“还好,岳少冲不在她身边。”听声音知是烟花娘子。又一人道:“教主正在洞中等候,咱们快去吧。刀兄,烦你守住上山要道。若有可疑人等上来,即来报知。”说话的是“不平颠狂生”萧遥。 刀梦飞领命而去。烟花娘子押着朱华凤来到一处山洞,只听祝灵儿老远就道:“把那贱人带来了?”烟花娘子道:“正是!”祝灵儿一喜,道:“这贱人是朝中公主,缠着傻蛋不放,必有不可告人的图谋,教中有什么厉害刑法,都用到她身上,看她说不说?”萧遥道:“我教有九九八十一条教规,七七四十九种酷刑,但每条教规、每种刑法都施诸本教教徒,从没一条教规、刑法用于教外之人。”祝灵儿不悦,道:“你这人怎么如此迂腐不堪,刑是死的,人是活的,何不自创一条教规?”萧遥立即伏地而跪,道:“属下愚昧,请教尊见示。”祝灵儿道:“教外之人危及我教朋友者,论……”她想了想,不知该论什么罪,用什么刑,问萧遥道:“我教刑法都有哪些名目?” 萧遥虽觉罪名大过儿戏,却不敢忤逆教主,禀道:“本教刑法分七大目,每目下又七小类,有腰斩、肢解、车裂、火焚、炮烙、虿盆虫噬、刖足剜腹等名目。”祝灵儿大感有趣,道:“虫噬甚是好玩,瘦猴儿老道,你去抓些虫豸回来,越毒越好,多多益善。”狗皮道人得令去讫,半晌提了一个大布袋回来,禀道:“教主,属下抓了两条乌桑蛇,四五只蜈蚣、八脚钉,数不清的蚂蚁、毛虫。” 朱华凤听了这些名目,想起来也觉毛骨悚然,听见捉了这么多虫豸回来,吓得全身发抖。祝灵儿道:“你将这贱人眼罩、布团去了,我要问话。”狗皮道人闻命敬从。朱华凤见了灵儿,强装 笑容道:“灵儿妹妹,你好啊。”祝灵儿脸罩寒霜,呸道:“不要你讨好,你是不是欢喜傻蛋?你对我说,你恨他,你再也不想理他,我便饶了你,说啊!” 朱华凤心中一酸,禁不住又要落泪,道:“我恨他,我……我再也不想理他。”祝灵儿未料到她如此轻易出口,心中不信,又道:“你发个誓,这辈子再也不见他,再也不欢喜他。”朱华凤俛首而泣,若说不欢喜他,却骗不了自己,便道:“灵儿妹妹,骆公子就托付你了。小妹不再见他便是。”祝灵儿道:“不行,你得发个誓,不发么?瘦猴儿,将这布袋套在她头上……” 便在此时,刀梦飞奔入洞来,禀道:“禀报教主:破坏我教的仇人武名扬,同一个女子正向此处走来。”萧遥道:“教主,先报大仇,再了小怨。”祝灵儿虽不大情愿,还是道:“好吧,这姓武的和徐鸿儒、白莲花几人,害得我好惨,这个叛教之徒,得用刖足剜腹才过瘾。”便着烟花娘子守住朱华凤,带同另外六个散人,来到一处岩旁,向下面山道上望去,见武名扬与一个跛脚的女子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向山上急奔,后面相距三十丈有一人快步追赶。狗皮道人道:“那人什么来路?武功倒是不弱。” 原来那晚武名扬与梁飞燕逃出不远,张再兴便即赶上。一番打斗,梁飞燕左脚受伤,武名扬急中生智,黑夜中用手帕包了一块石头,向草丛中扔去,让张再兴误以为玉玺,张再兴果然上当,入草丛中找寻。待发现上当后,二人已不知所踪。便朝一个方向追赶。他哪知二就藏在左近,见他去远,才舒了口气上路,投王屋山而来。哪知张再兴也料二人必来王屋,在山脚守候已久,二人刚至山脚,便与张再兴撞见,当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二人又只得亡命往山上逃奔,才出现刚才那幕情景。 武、梁二人转了个弯,奔到一条窄道,其时张再兴已不能看见二人,武名扬见上有巨石,下有深涧,出其不意的点了梁飞燕玉堂穴。张飞燕蓦地倒地,还不知怎么回事,武名扬却头也不回,人影倏忽不见。梁飞燕急叫道:“名扬,等我!”下身不能动弹,只好用手撑地爬行,没爬几步,张再兴已然追到,见武名扬抛下梁飞燕不管,自顾自的走了,不禁纵声狂笑,说道:“梁飞燕啊梁飞燕,你背弃张某与武名扬私奔,武名扬他待你好啊!” 话音刚落,猛然间轰隆隆之声响震山谷,张再兴抬眼上瞧,见崖上武名扬正向下推动石块,大块大块的巨石狂泻而下,未及反应,已被石块埋没。原来武名扬适才迅速攀到高处,躲在正对梁飞燕的 乱石背后,待张再兴追及,便即推石下崖,大批巨石如泥石流一般铺将下去,霎时间滚入山涧,许久才听到山谷回鸣,那条窄道上堆满石块。武名扬心道:“你武功再高,只怕也做了水鬼。” 他去此大敌,心中大感舒畅,一拍双手,正想离去,忽见石堆隙缝里露出黄皮书一角,心中一动,道:“莫非便是那半部《武林秘芨》的手抄本?”他念及此大是欢喜,心想:“老天对我还算公平,历尽劫难,总得有个补偿。”当下滑身下崖,走到石缝近前,正要躬身拾起,忽然脚下石块坍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两个肩膀。武名扬大骇之下,奋力一抖,那人脚下石头急滚,带着他坠下深涧。武名扬瞥眼看见那人浑身是血,面目已不可辨,只认得衣衫是张再兴的,心道:“张贼竟想偷袭我,这叫做害人害己。” 甫定心神,俯身寻那本黄皮书,见还在石缝中,便捏着一角向上抽,无奈为石头压住,他生怕弄坏了,不敢用劲,只好先将书旁的石头一块一块搬开。他心中异常激奋,连双手也在发抖,忙了好大会儿,才搬开所有石头。捧书在手,正想翻过来看封皮,忽觉双脚脚踝被人抓住,这一惊惊得魂飞天外,只听得那人怪笑道:“武名扬,你要我死,我也不要你独活,咱们在天化作比翼鸟,入地结成连埋枝,哈哈……”拖着武名扬身子,两人一起滚下悬崖,笑声回荡山谷,良久不绝。 祝灵儿、叔孙纥等人居高临下,将前前后后看得清清楚楚,本想待武名扬上山后再收拾他,却不想他落得如此下场,均想:“他若不是贪图一本书,不致被那跛脚女子拖下山涧,但即便逃过此劫,也难逃白莲教掌握。可见多行不义,终遭业报。” 众人回到山洞中,狗皮道人向烟花娘子说起适才所见,不免添油加醋、口沫横飞。烟花娘子、朱华凤也惊叹了一回。商议起玉箫英雄大会之事,萧遥道:“江湖上突然冒出个古月山庄,真是神秘莫测。”刀梦飞道:“这次若能夺到玄女赤玉箫,白莲教复兴有望。”于是竞相献策,在大会上如何为教主扫清障碍,让教主独占鳌头,威震群雄,听得灵儿眉开眼笑,直是叫好。 忽听洞外脚步声杂沓,来了数百人。叔孙纥叫道:“不好!”第一个冲到洞外,顿时飞蝗石、钢镖、铁莲子、背弩、雁翎箭、子母锥、八爪钉、透骨钉、穿心梭,各式暗器密雨般朝向他身上射来。他伸袖一拂,众暗器散射开去,有的打在石上,顿时石屑横飞。只见洞外十余丈远处围了数百人,都是剑拔弩张,虎视眈眈的注视这边。当中有人叫道:“魔教妖人听着,尔等已无 去路,快快缴械投降!”有人道:“速速自戕,留尔等全尸,否则乱刃之下,尸首无归。” 刀梦飞朝外叫道:“中山王徐爵爷、八卦门木掌门、燕山派盛大侠,我白莲教与你们可没仇啊,你们也来淌这趟浑水么?”燕山派盛春高声道:“白莲教为祸武林,天下英雄好汉得而诛之。”他话一出口,便有好几人大声称是。刀梦飞道:“好一个‘英雄好汉’!阁下自封英雄好汉,英雄好汉有倚多为胜的么?有胆量咱们单打独斗。”盛春道:“这又不是比武较技,谁与你单打独斗?白莲教邪魔外道,武功邪门,胜了也不光彩。”刀梦飞笑道:“你自认武功不敌白莲教么?”那人怒道:“呸!邪不胜正,你邪派武功怎能斗得过我正派武功?”刀梦飞道:“老兄话说满了,便请上来一试。咱们单打独斗,点到为止即可。”那人见又回到单打独斗,不觉一怔,旁边有人道:“咱们正派自有高人,你要单打独斗,用不着与咱们较量,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另外一人道:“多说什么?与妖人拼了。”话一出口,便有好几人冲上来,但各自对魔教心存忌惮,没冲几步便不约而同停下,互视对方。 灵儿焦急万分,忙向萧遥问计。萧遥一敲额头,说道:“说不得,也不只如此了。”叫烟花娘子、空空儿二押着朱华凤出洞,众人随后。刀梦飞高声叫道:“此人是朝廷的晋宁公主,尔等若不让路,伤了公主,那也不是咱们的本意。” 群豪来自三山五岳,未见过什么晋宁公主,便低声议论道:“她真是公主么?”“我看不像,必是妖人唬弄咱们。”“妖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掳了公主也在情理之中。”徐爵爷道:“若真是公主,咱们还得设法营救。若因咱们伤了公主,朝廷追究下来,祸事不小。” 却听一人高声道:“这人明明是妖女,你偏说她是什么公主,这种伎俩连三岁孩童也骗不过。”说着话呼的一声,斗大的锤子如箭离弦,砸向朱华凤。烟花娘子眼疾手快,把朱华凤向旁边一拉,一枝金花镖还敬回去。流星锤砸到山石上,顿时石裂山崩,尘沙飞扬,流星锤飞回他手中。狗皮道人道:“原来是皖西蒋家庄的蒋三爷,令正可好?”使流星锤的蒋三爷道:“我认得你,那一年你来我庄上,胡说我夫人是狐狸精所化,怀的是怪胎,我信以为真,把她赶出家门,后来才知上当。”他越说越气,话未毕,又一锤横扫狗皮道人双腿,圈转从头顶砸下。狗皮道人道:“好一招‘流星坠地’!”急忙着地一滚,立即有七八样兵器向他刺来。 群豪虽然个个畏惧魔教,但此时人多势众,一 时间人人奋勇,七散人中萧遥不会武功,烟花娘子要护着公主,黄眉和尚的武功逃命有余,伤敌不足,是以大处劣势,颇为不利。这时场中跳入一人,高声道:“诸位住手!我有话说。”众人打斗正酣,谁来理会他。 这人非别,正是铲平大王岳少冲!他自朱华凤离去后心中颇为挂怀,但又不想伤了朋友义气,只好耐着性子与众人叙话。不久又听说洪承畴苏醒了,忙又去看他。 洪承畴对弑父之事虽未直承,也未否认,只是一个劲儿的自责懊悔。眼看新帮主继任大典即将举行,宋献宝只好委托铲平帮代为照管,自己带领五名弟子前去与欧德齐周旋。 少冲怕他吃亏,也要同去。留下姜公钓等人保护洪承畴,等众人回来。 当下一行七人投遇仙镇而来。 丐帮大典在遇仙镇一间戏楼举行。只见戏院内外张灯结彩,好似年节一般,叫化儿挨挨挤挤坐了一个院子,戏台上一字儿排开坐着曾、谭、高三大团头,另有几位江湖耋宿观礼,前台欧德齐正在高声说话。台后正中香案上供着一口金灿灿的大钵,正是丐帮历代帮主所持的洪武金钵,相传为洪武皇帝朱元璋御赐。 看来大典开始未久,来得正好。 少冲等人早在途中弄乱了鬓发,涂脏了脸孔,跟着其他叫化儿混入院内坐下。 只听欧德齐高声道:“……咱们这位新帮主武功高强,更兼仁义贤德,定能带领丐帮兴旺强盛,让咱们叫化儿都有衣穿,都有饭吃,谁也不敢欺负咱们。”这句话颇得众丐户之心,众丐齐呼:“好啊,快请新帮主出来吧!” 众人呼请声中,从戏台帘后趋步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汉子,到戏台中央向大众作了个四方揖。 少冲等人距离甚远,瞧不清此人容貌,总觉得甚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丐户中有人叫道:“咱们都没见过他,此人要做我们帮主,让咱们心服口服,需拿出真本事,或者有一两件无人可及的功德。” 欧德齐似乎早料到有人不服,当下道:“秦帮主练的是硬功,练得身似钢铁,刀枪不入。众所周知硬功最是难练,也来不得半点虚假。今日便请秦帮主露两手,让诸位开开眼。” 欧德齐随便叫了三人,各执刀、棒、斧三样兵器走上台来。 秦二走近三人道:“你们三人手中的兵器可是货真价实的,给我瞧瞧。”先接过那柄大背刀摩挲,刀口锋利,光可鉴人,抚看再三,突然向一根条凳斜劈而去,“噌”的一声,条凳被劈去一角 。 再接过那根碗口粗细的枣木棒,连连赞叹:“好棒!”突然抡棒向条凳劈下,把条凳劈成两半。 再看那斧,也是斧口锋利,像是新磨一般。 秦二将兵器交还三人,绕台走了三圈,运气凝立,说道:“来吧,只管朝俺头顶劈来!” 那三人面露惊异之色,心想你就算练成铁头功,受得起棍棒,如何受得起刀斧?都是不信。拿棒的那人道:“我先来。”当下举棒过顶,铆足了十二分的力气朝秦二脑袋劈下。 秦二纹丝不动,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众人惊呼声中木棒齐中折断。那人拿着半截木棒呆在当场,此棒虽非名贵,毕竟随身多年,棒下打杀过无数恶犬,没想到就此毁了。 持刀那人道:“好汉的铁头功练得不耐啊!不知道有没有练过铁背功?”也不等他答言,挥刀便向他后背砍去。 台下群丐大都为他担忧,心想他明明说的朝他脑袋劈,没说可以劈后背,要是劈死了人岂不糟糕?未及呼止,那刀已然砍了下去,“咣当”一声,刀也是断成两截,半截掉地。 只见秦二毫发无伤,活动了一下周身关节,只当是刚才被人搔了一下痒,向持斧的那个做个手势,叫他来试。 持斧的人吓得两脚发抖,道:“我的爷,你真是神人,小的不敢试了。” 秦二道:“没事,你只管来,有多大劲使多大的劲。” 持斧那人仍然不敢,道:“这是俺防身御敌的,弄坏了可没钱再买一把。” 欧德齐催他道:“叫你试你便试,斧子坏了我送你一把。倘若试出帮主功夫不到家,还重重有赏!” 持斧那人只好走上前,举着板斧在秦二周身寻找下手之处,心想你脑袋和后背都如铁打的一般,难道身上没有一处是血肉的? 抓起秦二的手指,心道:“你可能练成了铁头功,身上也可能有甲胄相护,总不能连手也硬如钢铁,虽说武学中也有铁爪功,却没听说手指硬得过刀斧。”当下道:“我这人不喜杀生,只试你手指,倘若你指头断了,日后当上了帮主,可别怪罪我啊。” 此言一出,台下纷纷骂道:“此人是谁?真是我丐帮中的窝囊废!” 众人骂声之中只见秦二蹲下身,伸出一根小指放在条凳之上。那人叫了声:“他奶奶的!”斧子朝那指头斫下。 台下众人纷纷掂足翘首,有的拥上台去,只见持斧那人举回斧头呆看,原来斧口有了一个铜钱大小的缺口。 斧还是那斧,劈得了板凳,却斫不了他指头,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也是许道清那般耍的魔术?但众目睽睽之下,秦二想动任何手脚,绝瞒不过少冲、宋献宝这等高手。连他们都没看出破绽,众丐户当然信服得五体投地。 欧德齐挥手叫那三人退下,举起手中一张帖子道:“九月初九重阳盛会,武林豪杰齐聚王屋山,咱们丐帮叫化儿出身,向来为人鄙视,若不能拔得头筹,扬眉吐气,恐怕从此没落,再也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了。那洪承畴武功低微,不过是承荫了洪老帮主的恩德,偏又不思正途,甘为朝廷鹰犬,这且不说。现又查明他下毒害死洪老帮主,犯下滔天大罪,经我六大团头长老会议罢黜,交由有司依律处置。”顿一下又道:“说到谁当帮主,武功固然重要,还是以人品为上。咱们这位新帮主姓秦,家中排行老二,人称秦二。老大早夭,刚出生又死了老妈,自小孤苦,与老爹相依为命。有一次老爹生病想吃鲤鱼,时当冬天,河水都结了冰,秦帮主便脱掉上衣,仰身躺在冰面,不畏天寒地冻,裸背化冰,终于解开冰封,入水得鲤。帮主至孝,于此可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帮主不仅对待亲人至孝,对待他人也是仁爱有加,当年入我丐帮,只是曾团头属下一名辈份较低的弟子,有一回咱们丐帮遇饥,曾团头去一大户人家化粮,遭护院的狗奴围殴,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帮主当时想也没想,自割股肉做汤与曾团头喝下,曾团头才拣回一条命来。只因帮主为人低调,极力要求不可张扬,所以帮中很少有人知道此事。除此之外,他好几次偷入官府粮仓,为饥民开仓放粮,好几次劝募大户,劫富济贫,也都不留姓名,因此默默无闻。” 欧德齐说出这番话语,正当曾团头在场,看来并非杜撰,有人暗里开仓赈济饥民也确实有其事,尤其那卧冰取鲤、割股作汤的故事说来催人泪下。众丐户感动得泪眼潸然,纷纷跪在台下,齐呼:“帮主仁义,天下无敌;帮主千秋,一统江湖!” 台上的秦二连连作揖,似乎甚是受用。 宋献宝气得吹胡瞪眼,正要出头与欧德齐理论。却听呼拜声中有人鼓掌大笑,以洪亮的声音道:“绝妙好戏,精采纷呈,尤其欧长老演技精湛,秦二扮相逼真,手法老到,其余配角也可圈可点,幕后班主导演的功夫更是炉火纯青,看得我等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众人寻声望去,才见戏台对面屋顶上,不知何时躺着一个丐户,嘴里叨着一根麦管,眼睛望着西天的落日,浑没将戏台瞧在眼里。刚才说话的自是他了。 欧 德齐指着他道:“石康,你卖主求荣,我等正要抓你,你倒自投罗网来了。”他早料到石康会来捣乱,四周加派人手巡逻提防,却没想他仍然混了进来。还极尽讽辣,不禁有些后悔把大典举办之所选在这戏楼上。 说话声中,数名丐户跃上屋顶,向石康围拢。刀光映日,杀气逼人。就见刀剑快要及身之时,却听一声哄响,屋顶破了个大窟窿,石康直掉了下去。事前毫无征兆,因此砍过去的刀剑尽皆走空。 宋献宝等人正为他担忧时,却见他突然出现在戏台之上,其时瓦片横飞,众人惊避,谁也没看清石康怎么落下去,又怎么跳到台上去的。少冲轻轻一笑,心道:“石康的‘狗追神行步法’比我高明多了。” 却见石康抓住秦二胳膊道:“你说曾经割股救了曾团头,大腿上必有伤痕,你敢不敢亮出来给大伙儿瞧一瞧啊?” 如此一问倒点醒了台下不少人,都道:“是啊,假如没有伤痕,岂不是愚弄咱们么?”“帮主爱人胜过爱己,咱们也要瞻仰瞻仰哩。” 石康还道自己这一记“将军”会将对方将死,哪知秦二微微一笑,道:“在下本不想当这劳什子帮主,但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四位团头苦口婆心相劝,才勉强答应下来。当初曾长老命悬一线,就差一碗肉汤就可以保住性命,如果换了石长老,我想你也会毫不吝惜一两块皮肉。在下所为实在不值一提,但既然石长老不相信在下,在下唯有从命。”说罢解开腰带,露出双股,果见股上有一处凹陷疤痕。 石康总算反应及时,道:“难道有疤痕就一定是割股救人所留?这暂且不论。三位团头何时同意立你为帮主,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你……这个……那个……” 只见台上的石康忽然摸着喉咙,说话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众丐户看得面面相觑,心想莫非石长老发疯了。 台下只有少冲看出石康被人暗算,中了蛊毒,但当时站得既远,也没瞧清暗处之人如何下的手,扫眼台下群丐,料想此人必藏在群丐之中。对方怕石康说出不利之言,才让他闭嘴。此时如不出头,只怕丐帮为野心家操控,石康也有性命之危,当下一声清啸,飞身跳到台上。说道:“石长老想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连舌头也打起了结,我来替他把话说完。这三位长老恐怕已被人下了蛊……” 少冲说话之时暗自运气,全身早为一道无形气墙包裹。一语未毕,突见台后布帘微动,将身一闪,一枚细如麦芒的飞针贴面飞过。说时迟,那时快,少冲闪身而上,早将那 第八十五章 莽夫斗酒起哗变 时已夜深,少冲回到寝处,却没见着姜公钓,连鲁恩、巴三娘等也不在房内,同来的只有孙瞎子还在。孙瞎子开始只道:“舜、王两位堂主从总寨来为大王助威,没赶上庄里的晚饭,又是酒虫作祟,便相约去来凤镇醉仙酒楼小酌几杯。没向大王禀报,还请大王恕罪!” 孙瞎子要大王早些歇息,别误了明日比武。少冲心想:遇仙镇便有酒家,何必要去来凤镇。套问之下才知他们得到讯息:害死马大王的恶人谷“五毒”在山下遇仙镇出现,于是尽抄家伙连夜赶去。孙瞎子目盲不便,留下照应大王。 自铲平帮前帮主马啸风死于恶人谷秦汉之手,铲平帮便跟恶人谷结下梁子。这些年铲平帮兼并天下各大帮派,势力日大,但对付恶人谷却屡屡受挫,几次攻打却连门也没摸到,为此死了三位堂主七位舵主,喽罗不计其数。“五毒”绝迹江湖,似是避其风头。此次现身,于铲平帮而言机会确属难得。 少冲名为大王,实则甚少管理帮中之事,可谓名不符实,有四大堂主八大香主十六大分舵舵主各就其位,帮中上下井井有条,少冲倒落得清闲自在。如今遇上帮中有事,岂可置身事外?遂不听孙瞎子劝阻,问明了遇仙镇方向,投山下而来。 时天黑无月,山路崎岖,又兼道路不熟,十里路程行起来也感觉甚是漫长。半路上遇到吕汝才,吕汝才慌张的道:“不好了大王,姜堂主、鲁堂主、舜堂主、王堂主……都被‘五毒’抓起来了……” 少冲听他口齿不清,心中着急,却叫他慢慢说,问道:“舜、王两位堂主也来了么?” 吕汝才道:“是啊,他们听说大仇人来赴王屋山玉箫英雄大会,怕属下等吃亏,便带人从太行山赶来增援。先是我们派出的兄弟探出五毒在山下来凤镇醉仙酒楼喝酒,便带我等赶去。我等到了酒楼一看,哪里还有五毒?连酒保、店主、伙计也了无踪影了。属下等正在奇怪,却闻到酒香扑鼻,就是汝才素日滴酒不沾,也觉那香味醇美,恨不得喝上一口。四处找了一圈,终于在一间房内找到数十缸窖藏美酒。属下等渴得要命,一人一缸抱起猛饮。大王听了肯定奇怪,属下等竟没有一点防范。大王没有闻到那个味儿真是不知道,那真是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它更美的美酒了,以至最后我们喝了多少,连自己也不知道,总之都饱得不能再饱,醉得睡了过去。待醒来一看,全身被绳索捆绑,五毒高谈豪饮,才知阴沟里翻了船。都说饮酒误事,此话不假,我汝才生平第一次喝酒,却弄得如此狼狈,真是该打!” 吕汝才说这里 ,向自己连扇巴掌。少冲心想:“明知五毒来过醉仙酒楼,现场又甚是诡异,却为美酒而忘危险,什么酒有如此大的魅力?要都是鲁堂主那般鲁莽,潘丑驴那般好酒,还想得通,姜堂主一向精明,怎么也遭了道?除非五毒混入了迷药,对,一定是迷药!” 少冲总觉得吕汝才所言哪里不大过劲,一想通此节,此前疑问终于得到解释,不禁如释重负。忙问吕汝才道:“那你后来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吕汝才道:“属下等翻船翻得不服,自是对五毒破口大骂。大王也知鲁堂主性情最烈,他可是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他们居然脾气很好,对咱们理也不理。兴许是绑汝才的绳索没有绑好,汝才挣得几下挣开了,正要去给姜堂主解绳,姜老爷子低声对汝才道:‘咱们酒刚醒,浑身无力,看来有中毒之象,倘若都解开绳子逃走,一来有损我帮声誉,将来人家会说,咱们铲平帮四大堂主全被五花大绑,最后还夹尾而逃。二来动静弄大了,还不一定逃得了。五毒如下狠手,这里众兄弟别说报仇,都得去地下见马大王。不如你一人偷偷逃走,请大王过来相救,或许还有指望。汝才听堂主说得有理,但想让三娘跟汝才一起走,哪知三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鬼才稀罕跟你一起,就是因为有你跟着,老娘才倒不完的霉……’汝才不敢听她罗唣,趁五毒不留神,偷偷逃了出来……” 两人说话之时,脚下丝毫未停。少冲听到这里,心中忧急,道:“如此我尽快赶去,你随后便来。”哪知吕汝才反抱着他道:“大王,大王去不得!”少冲疑惑道:“你来请我去救,却又道去不得,这是为何?” 吕汝才吞吞吐吐道:“这个,太过凶险,总之是去不得。” 少冲挣开他手道:“正因为凶险,姜堂主他们性命有危,我才更应快些赶去。”暗提内劲,脚下行如御风,转眼便从吕汝才视野中消失了。 没多久又遇着巴三娘。巴三娘道:“大王不必去了,几位堂主、铲平帮众兄弟已然得救,正要回庄呢,三娘先行一步便是要知会大王,以免多有劳顿,有伤贵体。” 少冲问道:“众兄弟如何得救?” 巴三娘言语躲闪,嗫嚅了半天才道:“是,当时属下等被五毒抓住,对五毒破口大骂,五毒起初不理不睬,后来见走了一人,便起了歹意,若不是一个叫秦不二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咱们都做了无头之鬼了。” 少冲听到“秦不二”这个名字,心里“咯登”一下,只觉此人甚是耳熟。口上道:“秦不二?此人是谁,能赶走五 毒,能耐自是不小。” 巴三娘道:“他是苗地三十六洞、川西七十二寨的人,僻处蛮荒,名声不显,但那五毒一听三十六洞、七十二寨之名,吓得伏地打颤,那个毛亮还,还当场尿了裤子……”巴三娘说到这里不禁抿嘴轻笑,看来劫后余生,全然忘了当时的凶险。 少冲于那三十六洞、七十二寨之名还是头回听说,五毒为祸江湖,无恶不作,居然也怕成这般,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巴三娘续道:“那秦不二对着五毒说了一番苗语,属下是一句不懂,总之五毒听了点头如捣蒜,然后对属下等捶胸顿首,痛哭流涕,说道当年马啸风之死,全然是一个意外,若铲平帮放他们一条生路,下半辈子为铲平帮奔走效命,再也不为非作歹了。那秦不二也来劝解,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什么刀下不杀忏悔之人,本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下居然反了过来,属下等如在梦里,竟不知如何应对。姜堂主只好道:‘五毒改过迁善,自然甚好,此事待禀报大王后再行定夺。’秦不二点头称是,向五毒喝斥了几句便告辞而去,五毒也跟着灰溜溜的走了。” 少冲道:“原来如此,来凤镇就快到了,既来之,便去与众兄弟会合。”便不听巴三娘劝阻,奔醉仙酒楼而来。 楼头华灯辉煌,起坐喧哗。踏步来到楼上,见坐客果然便是姜、鲁、舜、王四堂主及帮中兄弟。 帮众见大王到来,急忙起身迎接。舜伯耕、王嘉胤与少冲见礼毕,姜公钓道:“今日咱们大王与四大堂主同聚醉仙楼,难得难得,今晚一醉方休如何?” 少冲见桌上摆满酒坛,觥筹交错,细瞧众人一个个红光满面,喝得大醉酩酊,仍然咕咕牛饮,说道:“王屋山下鱼龙混杂,小酌几杯尚可,万不可贪杯。” 姜公钓道:“不妨!酒后属下还有一件喜事禀报呢。” 少冲心想:什么喜事?难道不再追究五毒杀马大王的仇便是喜事? 鲁恩道:“我的大王怎么跟个娘们似的,酒也不喝,拳也不划,是不是怕误了后天的英雄大会?换作俺山西人,酒喝得越多,劲儿反而越大,他娘的什么五宗十三派,在俺老鲁眼前就是几块臭豆腐,一拳打个稀烂。”说罢哈哈大笑,笑罢大口喝酒,不一会儿把一整坛酒喝得涓滴不剩,身边已然摆了五六个空坛子。 众喽罗轮番上来向少冲敬酒,少冲不得不应酬,但觉得气氛不大对劲,把盏约一沾唇,浅尝辄止。 轮到闪电堂新晋堂主王嘉胤敬酒,王堂主道:“属下新晋堂主,还未 与大王磕头呢。”当下跪地连磕三头,起身取来三坛酒,又道:“属下这个头磕过,还要与大王赛酒呢。” 眼前的王嘉胤浓眉大眼,面相粗豪,却头戴唐巾,身穿黄裘,作书生打扮。听姜堂主说这王嘉胤还是秀才出身,因屡试不第,穷得走投无路,落草自封山大王,称雄一方,并入铲平帮后屡建奇功,升任闪电堂堂主。 少冲一听要斗酒,眉头不禁一皱,却不知如何推却。王嘉胤早已筛满一碗酒放到桌前,道:“咱们行酒令也不联诗,也不猜枚,或拣古人成句,或即兴自作,诗中有酒但不能有‘酒’字,还要有‘酒神杜康’、‘酒鬼刘伶’、‘酒仙李白’这三位酒中神仙。这里众兄弟共作鉴证,大王以为何如?” 少冲听了眉头皱得更紧,他读书只通百家姓,何曾会千家诗,这不是成心要他出丑吗?转头向姜公钓求援。姜公钓捻须道:“王堂主这个酸秀才欲以己之长攻人所短,不过无妨,大王倘酒量不济,属下可为代饮。倘酒令难行,属下等也可援手。” 少冲见他也如此说,看来不应战是不行了,当下想起一句耳熟能详的诗句,抢先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算不算一句?” 众人都道:“有杜康二字,说的也当是酒,要算吧?”王嘉胤捻着短髭道:“此句出自曹孟德的《短歌行》:‘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惜诗中开篇言酒。我来诵一首白乐天的《镜换杯》,放肆抛砖,幸勿喷饭。诗云:‘欲将朱匣青铜镜,换取金尊白玉卮。镜里老来无避处,樽前愁至有消时。茶能散闷为功浅,萱纵忘忧得力迟。不似杜康神用速,十分一盏便开眉。’全诗通篇无一酒字,却无一句不说酒的好处,来来来,咱们为乐天的好诗干一碗!”说罢先自大饮一碗。 少冲若跟他一般只喝一碗,便显得小家子气了,当下连喝了三大碗方罢。 众人中姜公钓年岁最大,听了这句“镜里老来无避处,樽前愁至有消时”,不禁唏嘘,也端碗以酒消愁。 王嘉胤瞧着少冲道:“大王,又到您了。” 少冲于刘伶只闻其名,不知其事,更别说有关他的诗句了,李白却是众所周知的大诗人,其诗纵是贩夫走卒也能说上一两句。可搜肠刮肚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一句来,心道要是祝灵儿在此,便不会出这丑了。只好求助于旁边人。 潘丑驴道:“大王,丑驴有太白诗一首,定教王堂主吃酒。这首诗云:‘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 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他摇头晃脑,少冲却听得胆颤心惊,司令官说好诗中不能有酒字,他则句句都有酒字,甚之甚矣!哪里还能听得下去?连忙把酒喝干,众人也叫潘丑驴莫要再献丑了。 旁边有位青年汉子,模样俊朗,似乎胸有成竹,起身抱拳施礼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其唯酒是务,嗜酒如命,曾令仆人持铁锹侍候,死便相埋,在下试以刘伶为题,自作一诗为大王扳回一局。诗云:‘刘庭旧燕双飞去,伶人新曲独卧闲。一朝风雨一朝月,醉向竹枝云水间。” 众人听他把诗朗毕,都道:“这诗虽无酒字,却也无三位酒中神仙啊。李兄弟,你可别像潘丑驴那样又要害大王啊。” 却见王嘉胤鼓掌道:“妙哉妙哉!酒中鬼藏于诗中矣!”众人不解,听他道:“此乃藏头诗。你们看这四句诗头一个字,连起来便是‘刘伶一醉’。自成,你是本堂主的人,如此好诗怎么不留来帮我啊?” 叫李自成的那青年汉子道:“在下是王堂主的属下,更是大王的属下,现大王有难,自成怎可不救?” 王嘉胤也自知失言,自拍额头道:“酒话酒话,不能作数!王某自罚……自罚三碗。”说着话连喝三碗,说话时舌头打颤,口齿不清,已是醉了。 鲁恩一个人喝酒甚没趣味,听众人说得有趣,插口道:“丑驴都会作诗,我山西人也会,听乐子来一句:汤不醉人人自醉……” 众人听他把一口头俗语仅改一字,当作诗句念来,虽不违酒令,但无酒仙,只算及格一半,便问他:“下半句呢?” 鲁恩抓耳挠腮,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有汤不喝空流泪。”众皆大笑。 王嘉胤道:“王某不才,为鲁二哥续貂:‘千杯饮尽刘伶愧。’” 众人喝采:“有了酒鬼刘伶,这下及格了。谁能再接上几句,联韵成诗,自当更妙。”便叫姜老爷子联诗。姜公钓细啜香醴,文思顿涌:“杜康家酿飨万世,愁消要待樽中会。” 众人听了拍手称妙,又叫舜伯耕联诗。舜伯耕粗不通文,其属下有读过书的,便以李白的成句敷衍:“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千百杯。”也不管这“千百杯”与上句“千杯饮尽”意相重叠,已是不妥。不过有酒仙出场,全诗气为之夺。 李自成道:“在下不才,愿为四位堂主收尾:‘醉卧沙场君莫笑,几人能解杯中味?’” 潘丑驴拍了一下李自成道:“我说李兄弟,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这里 四大堂主联诗,何等雄才!何时轮到你一个小角色压轴收尾?” 李自成一时兴起接了一句,哪里想到前面三句皆出自四位堂主,自己却连舵主也算不上,论资格确实轮不到自己,但他更恼的是被潘丑驴轻视,向他怒目而视,道:“我便收尾,那又怎地?” 少冲恐怕两人闹翻,忙调停道:“李兄弟收尾收得好,本大王也自愧不如。饮酒行乐,怎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伤了兄弟和气?” 忽在此时,夜空中传来两声极诡异的尖笑,少冲心下一紧,推窗四外看去,见暮烟四起,暝色苍茫,那笑声已渺不可寻,问众人道:“你们可曾听到笑声?” 众人面面相觑,都道:“咱们什么都没听到啊,兴许是山猿枭獍,不足为怪!” 少冲正怪自己小题大作,忽然又听到尖笑之声响起,这次听得真切,明明为人所发。而铲平帮众豪也明明听见了,却极力掩饰,谎称不知。少冲顿感不妙,忙将桌前所有碗坛杯碟掀翻打烂,说道:“敌人便在附近,尔等还懵然不知,必是这酒作怪!”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停了一会儿不见敌人现身,窗外岑寂如死,偶有猿啸枭鸣,都道大王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姜公钓支开帮中喽罗,只留下几位堂主,对少冲道:“明日英雄大会,大王可有十足把握技压群雄,拔得头筹?” 少冲被他突然问及此事,倒不知如何置答,只道:“尽力而为吧。” 姜公钓向王嘉胤示了个眼色,王嘉胤开口道:“环顾当今武林,身在公门的不屑于参与江湖大会;白莲教遭朝廷扫荡,元气大伤,势难一争短长;大的门派如少林、武当、峨眉、华山、昆仑等固然结成五宗十三派,强者愈强,别的小门小派也就日渐衰落了。余者诸如逍遥谷、太湖张氏、沙漠红杨山庄堪称强者,但与五宗十三派相比都大为逊色。故此英雄大会上大出风头的当是五宗十三派的人,也是我铲平帮最大的敌手。也可能半道里杀出个程咬金,出现意想不到的黑马,……譬如‘三七同盟’……” 少冲头回听说有“三七同盟”这个门派,便问:“三七同盟是什么门派?” 王嘉胤道:“苗地三十六洞、川西七十二寨原本便有,只是各自称雄,一盘散沙,近来突然结盟,对外自称三七同盟,迅即崛起西南。这三十六洞、七十二寨单看算不上什么山头,但连成一气非同小可,最厉害的是把他们连成一气的盟主,此人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深谋远虑,雄韬伟略,英雄大会还没举行,便已连施奇谋,将五 宗十三派分化瓦解,真机子那牛鼻子也是焦头烂额。大王可能听说,近日名门正派多位掌门遇难,还有数个门派公开宣称退出五宗十三派,实则转归三七同盟。” 舜伯耕自言道:“难怪难怪。” 鲁恩问他道:“喂,农夫伯伯,什么事难怪?” 舜伯耕道:“老夫在来的路上住店,曾见到点苍派的司空图、君山派的杨无忌、雁荡派的无稽道人跟在一个苗人的屁股后面,好似三条讨主人欢心的狗。” 舜伯耕向来寡言少语,这算是说得最多的一次。 姜公钓等人对三七同盟满口溢美之辞。少冲却觉得这班人行事不大光明磊落,而江湖争权夺利更令他厌恶。 姜公钓道:“玄女赤玉箫于我帮甚为重要,此次英雄大会,名列榜首者将得到此箫。不论是真是假,都要夺箫到手,扬我帮威。机会难得,不容有失。大王武艺超群,武林中堪称敌手者屈指可数。但此次大会高手云集,要想以打榜得到我帮之宝玄女赤玉箫绝非易事,莫若与人联手,多管齐下,……” 少冲听他说的句句在理,不停点头。鲁恩忽然掷碗大骂道:“姓姜的,你恁怕死,难怪老不死。” 王嘉胤待要上前劝解,鲁恩兀自骂众人道:“汝等好没良心,竟然要奉那贼人作咱们的帮主!”众喽罗听见吵闹,一时愣怔的瞧向这边。 少冲听到这里,才明白姜公钓与众兄弟为何心事重重,道:“我靖少冲早就说过,倘若你们能找到适合的帮主人选,我情愿让出这帮主之位。” 姜公钓道:“大王和鲁堂主都多心了,不是要他做帮主,只是盟主而已。此事本想在玉箫英雄大会之后再向大王禀告议决,但事已迫矣,不得不在今晚定夺。其实三七同盟早有意与我铲平帮结盟,以抗衡五宗十三派。强强联手,有盟主运筹帷幄,玄女赤玉箫十拿九稳。” 鲁恩道:“说得好听,就算拿到玉箫,又归谁啊?” 姜公钓道:“盟主只想打击五宗十三派,扬三七同盟之名,于玉箫全无兴趣。玉箫自然归我铲平帮。” 少冲心有疑虑的道:“那三七同盟真有如此好心?”姜公钓道:“不过相互利用而已,英雄大会后各走各路,各不相干。” 少冲道:“这便是姜堂主所谓的‘喜事’?如果诸位堂主、众兄弟还当我是大王,就听我一句,不要与三七同盟联盟。这班人心术不正,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姜公钓道:“大王执意不与三七同盟结盟,还是贪恋帮主之位, 不想受人节制是吧?” 姜公钓酒气上冲,说这话时双眼如欲发出火来。鲁、舜、王三位堂主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少冲,与适才神色大异,似乎少冲若不依从,他们便要大发雷霆之怒。 少冲暗道不妙,突然双手齐出,掌力惊人,站得近的姜、鲁二人中掌软瘫倒地。舜、王二人才反应过来,忙举掌攻向少冲。其时已晚,少冲大掌先到,掌力潮涌而至,二人一震连退,后脑勺撞在板壁上,立昏了过去。 若在平时,少冲要想打败四大堂主联手,没有一百回合绝难办到,但此时四大堂主本已酒醉,又攻了个措手不及,是以两招间轻易制服。当下哈哈笑道:“诸位如此劳师动众,费尽心机,什么围攻五毒,什么中酒昏迷被擒,皆是尔等编造出来的瞎话,实则引我出来,逼我让出帮主之位。” 立身远处的潘丑驴、吕汝才、巴三娘等人先是一呆,才明白大王要大开杀戒清理门户,立操家伙道:“大王发酒疯了,要杀咱们,咱们一起上啊!” 众喽罗虽对少冲素怀敬畏,就是人数再多十倍,也不是少冲对手,但此时此刻只有自保拼命。场中只有李自成原地未动,潘丑驴叫道:“姓李的,你是木鱼脑袋啊,你不杀大王,大王要杀咱们呢。” 李自成仍然无动于衷,甚至嘴角还露出一抹嘲笑的神色。 就见少冲绕着酒楼疾风般几个起落,再看几个喽罗躺在地上东倒西斜,脑袋耷拉着,不知是死是活。少冲将众人喝过的空酒坛子东放一个,西放一排,好似布阵一般。 李自成面露微笑,突然抽出一把短匕自捅前心,坐地而死。 此举大出少冲意外,正想上前察看,那诡异的笑又再响起,这次大了许多,仿佛就在楼头周边。他长手一挥,几个盘碟飞出,早将楼头所有烛火打灭,楼头顿时一片漆黑。只有西首窗边,檐下灯笼投下一片微光。 少冲向外喝道:“秦汉,我知道是你,有胆兴风作浪,没胆出来见我么?” 楼头各方位都有他布置的酒缸,喝声在酒缸中瓮瓮作响,绕梁回旋,黑夜之中,敌人便难以辨别声发何处。 他连喝三声,窗外有人应道:“姓靖的,你别猖狂,瞧瞧是谁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灰影落身楼头,打火石点燃烛火。少冲定睛一看,眼前之人竟是南宫破。 第八十六章 故人比剑息干戈 姜公钓等人一直对三七同盟之盟主名姓讳莫如深,少冲便猜是自己相识之人,认定是化名秦二、秦不二的秦汉,只有他才如此阴险狡诈,怎么也没想到,那人会是南宫破。 一切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南宫破为了完成祖上遗命,恢复旧日河山,必须手有兵马。铲平帮称雄绿林,势力强大,掌控了铲平帮,再择机起事,帝业庶几可成。现在想来,丐帮横生变故,险些易主,也当是南宫破背后策划。 南宫破在江湖上名声虽不好,但少冲一直以其知音自居,自谓南宫破外表凶恶,实则故意掩藏良善内心,但为王图霸业,终于不择手段,走入邪途。 少冲目视着南宫破,忽然哈哈大笑。笑罢道:“南宫大哥别来无恙?哦,对了,大哥现在是盟主,我应当尊称一声‘盟主’才是。” 南宫破眼望别处,目光不敢与他相接,说道:“少冲兄弟,没人与你抢帮主之位,何苦将自家兄弟也杀了。” 少冲道:“嘿嘿,他们被人利诱,出卖铲平帮,全都该死!现在不死,将来一样要死,还不如此时死了,留个全尸。人都死了,就别管了,来来来,久别重逢,咱们开怀畅饮,不醉不归。”抱来酒坛,筛了满满两大碗酒。 南宫破喜道:“好好,咱兄弟是该好好喝上一喝。大哥来得晚了,先自罚三碗。”走上前连喝三碗。待倒酒要与少冲碰碗,少冲却自斟自饮,对他毫不理睬。 南宫破道:“你还是怪大哥,你不知道,其实我南宫世家与铲平帮素有渊源,当年铲平帮的创帮大王便是我南宫世家的家将,创立的缘由也是为了光复南宫世家的江山。可惜时运不济,半道殂足。英雄尽瘁,事业未竟。如今有我继承遗志,仍将率领众兄弟奋勇杀敌,恢复河山。少冲兄弟,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有你我联手,大事可为。他日成就帝业,你便是第一功臣。” 少冲道:“咱俩顶多算酒肉朋友,只喝美酒,不谈国事。” 南宫破颇为尴尬,说道:“好好,只喝酒,素闻这醉仙酒楼好酒有三:杜康酿、刘伶醉、太白沽,我尝尝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说罢去酒柜取来三坛,坛口封布各为红、黑、黄三色。 南宫破分取各坛酒略尝,说道:“杜康酿甘冽绵柔,尾净余长,刘伶醉醇香甘美,回味悠长,太白沽淡而有味,醇香幽雅,正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索性倒在一碗,尽取所长,喝个痛快。”说罢将三坛酒兑入一口大缸内。 少冲笑道:“说到喝酒,南宫盟主可不是小弟的对手 ,不信咱们比上一比。” 南宫破道:“嘿嘿,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如何比法?” 少冲道:“你一碗,我一碗,谁先醉谁输,如此公平公正。有输有赢,必得有罚有赏,赢家随便说出一件物事,输家要让给赢家,输家自己没有,也要想方设法为赢家找来。” 南宫破盯住少冲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且不知少冲兄弟想得到我身上何种物事?也不知少冲兄弟有何物事能让我动心?” 少冲道:“然则南宫盟主还比不比?” 南宫破斩钉截铁的道:“比!倘若我南宫破侥幸赢了,也不要少冲什么物事。倘若是少冲兄弟赢了,凡我南宫败有的,尽取无妨。” 少冲端碗道:“好极!请!”当先一口喝干。 南宫破不甘落后,也是咕咕大口而饮。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不觉间已喝了三四十碗了,少冲只觉双耳滚烫,腹胀如鼓,有些醺醺然,而南宫破面色如恒,未显醉态。便道:“人有三急,容小弟嘘嘘了再来。” 南宫破微笑不语。 少冲到了偏僻之处,运功将酒劲化去。返回酒桌,却见南宫破拿出一包黑色粉末倒入酒缸,吃惊道:“你这是要下毒么?咱们比的是酒量,可不是解毒的本事。” 南宫破道:“兄弟放心,这五毒散虽也是金线蛇、蜈蚣、蝎子、蟾蜍、壁虎五种毒物为料,却不是毒药,是酒药。为兄觉得这酒淡如水,就算喝到天亮也分不出胜负来,想起随身还有这酒药,便给这酒加十二分的劲,只需三碗,你我必见输赢。” 少冲道:“小弟听闻佛法中也有五毒一说,乃贪、嗔、痴、慢、疑。南宫盟主整日与毒物打交道,能驱五毒,然则能驱佛法所云五毒否?” 南宫破道:“为兄不是和尚,自然不会。不过何谓贪、嗔、痴、慢、疑,愿闻其详。” 少冲听过残灯法师说法,又听空乘大师讲经,故于佛法略知一二,当下侃侃而道:“我等凡夫俗子,生长在人间,贪求锦衣美食、高楼华屋而不知满足,是为贪;不能忍受三苦而生怨恨之心,是为嗔;于诸事理迷惑,是非不明,事理无知,是为痴;处处与他人相比,自以为高,是为慢;常存怀疑之心,凡事犹豫不决,是为疑。” 南宫破听罢点头道:“如此说来,为兄倒真是五毒俱全,不过蛇毒在牙,去头烘焙可入药。毒物既能杀人,又能活人,就看你如何运用。一个人倘若酒色不沾,无欲无求,跟个死人有何分别?就 是贤弟你,还不是喝起酒来没完没了?” 少冲道:“药能医病,酒能消愁,却都不能除五毒。这酒咱们也别喝了,看看谁醉谁醒,谁输谁赢才是正事。” 南宫破道:“贤弟面红过耳,一看便是醉了。” 少冲摆手道:“非也。小弟见了美女脸红,难道也是醉了?我看大哥酒中所下之药,多半是用来醒酒的,其实早就醉了。” 南宫破连摇其手,道:“贤弟真会耍赖,若不放心为兄不放五毒散便是。再喝上三四十碗,谁先睡着谁便是输了。” 少冲道:“若是大哥一觉醒来,再也记不得之前说过的话,小弟又找何人申诉?莫若咱们比剑,小弟新学了一套剑法,正想请大哥指教一二。” 少冲从地上拾起一柄剑,弹剑作声,忽皱眉道:“剑只寻常,不知能否接得住大哥十招?咱们便以十招为限,大哥能在十招之内击断此剑,便算我输如何?” 南宫破道:“贤弟内功精湛,剑法高超,大哥向来佩服。早想与贤弟切磋一二,现下比个高低,就可免了来日英雄大会上生死相斗。不过十招岂非高看大哥,小视贤弟了?就是二十招……” 少冲道:“那就二十招,大哥可不得反悔。”亮剑斜指,摆好架势。又道:“大哥见识广博,瞧瞧我这是什么剑法?”说话间向南宫破迅即连刺两剑。 南宫破本想说:“就是二十招也无法办到,二百招或许还有可能。”这句话没说完,被少冲拿住半截抢先定调,他性情豪爽,不好再作纠结,何况少冲说打说打,根本不留回旋余地。 南宫破见这剑来得怪异,看似毫无章法,却又暗藏玄机,一时未能参透,便不敢硬接。 少冲跟着一个旋身,使出电光剑法中的“回风落叶”,一剑化作千剑,锋芒顿时笼罩南宫破周身。 却不知南宫破如何一闪,人从桌底溜走,桌子立为剑气刺出无数划痕。 南宫破忙叫少冲住手,说道:“你这招剑法既似雁荡派的流云千幻剑法,又似从衡阳派的回风惊雁刀法化来,四像四不像,到底是何剑法?” 少冲心知这电光剑法以快制慢,破绽甚多,一意攻敌,全然不顾己方安危,在南宫破这般高手面前多使得两招便会露馅,便一边说道:“原来也有大哥不识的剑法!”手上剑招却不停歇,换成了平天下剑法,把其中数招连成一气,向南宫破迅雷般招呼而去。 当年王阳明创出平天下剑法,原本用来对付南宫世家和江南周氏,非以武功制服之,剑招 平平无奇,专以养正培元、强身健体,培养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之才。少冲以绝高内功,随手一剑势挟风雷,施展出来却也非同小可。 南宫破在间不容发下避了开去,忙叫:“且住!”少冲便止剑听他有何话说。 南宫破倒了一碗酒喝干,又给少冲倒了一碗,道:“痛快痛快,贤弟喝醉了还能舞醉剑,难怪为兄一招也看不明白,来,为兄敬你一碗……” 少冲接碗才一碰嘴,哪知南宫破敬酒是假,实则转客为主,扣指已向少冲手中之剑弹来。少冲总算反应及时,撤剑卸劲,藏剑后背,右掌向南宫破前胸按到。 南宫破不得不弃剑接掌,见招拆招,忽忽又是两招过去。南宫破跳出圈外,又叫:“且住!” 少冲道:“大哥又想耍什么诡计?” 南宫破道:“说好的比剑,你把剑藏起,使的却是掌法,违了约定,刚才的两招不算,重新来过。” 少冲道:“我说过向大哥讨教剑法,却没说过只比剑法。我不把剑藏起,难道摆出来让大哥击断么?” 南宫破仔细一想,少冲藏剑用掌确实没有违约,心想:“都说你是小滑头,果然不假,自己如此这般输了,颜面何存?你不用剑,我便逼你用剑。”当下双掌齐出,数招间换了数种掌法,少冲单掌自是应接不暇。 但少冲硬是拼着中掌的风险,左手硬是藏剑不出。南宫破不免焦躁起来,向少冲连拍数掌,其中连环两掌拍中少冲前胸。还好他有所留情,掌力未老,少冲连退数步,兀自无事。 南宫破道:“贤弟再不出剑,可别怪为兄出狠招了。”呼喝声中,使出大雷音掌来。这大雷音掌为少林秘学,有快、惊、猛之谓,其快势若奔雷,其惊如雷鸣爆响,其猛如万钧雷霆。双掌顿时化作千掌万掌,向少冲铺天盖地打来。 少冲情知避无可避,有进无退,只好出剑封挡。他运气贯注剑身之上,是以一柄寻常铁剑,也坚如金刚,挥动在南宫破掌影之中,为暗劲击得铿铿有声。 少冲暗自忧心,忽然想到二十招已过,忙叫道:“二十招过了,大哥认输吧。” 南宫破道:“贤弟酒不让喝痛快,斗剑若不斗个痛快淋漓,为兄必要郁闷而死了。” 南宫破手下掌法丝毫未歇,反愈见猛辣。少冲单掌已难应付,当下把剑斜向飞掷,抽出右手来接招。 南宫破见剑脱手,腾身欲截,少冲却凭空一掌,宝剑为劲风多加一把力,去得更快了,眼见着如电般穿梁破屋而去,黑夜之中 一时之间难以找到。 南宫破心下着急,使出大雷音掌十成功力与少冲对战。“随心所欲掌法”大开大阖,在少冲周身罩出一个铜墙铁壁,任大雷音掌快、惊、猛,却如大浪击石,石却岿然不动。 南宫破自知再斗一两百回合也难分胜负,只有去找到铁剑,将其折断,才是了局,便趁少冲固守的当口抽身腾上房梁。少冲反应奇快,如影随形,贴身跟至。两人在房梁上一番纠缠打斗,跟着穿破房瓦,打到了房顶之上。 南宫破一边打斗,一边留意铁剑。新月如钩,微光照在屋顶上如铺就一层薄纱。西首一处亮光闪闪,料来必是铁剑。这时南宫破身形陡然一变,握手成拳,曲臂展身,换作了武当派的鹤手长拳。这鹤手长拳趋高伏低,左右腾挪,出拳变幻无定,临场发挥,没有定式,只几个回合少冲便被打中一记,其痛难当。 少冲突然想起同苦大师所授“少林九招”中,便有一招“伏身反蜇”专门对付武当的鹤手长拳,不知道是自己领悟有差,还是同苦故意教错,“伏身反蜇”专为克制鹤手长拳,反为其所克。少冲露出这老大破绽,立为南宫破逮到,南宫破一记飞腿,立将他踢下楼去。随着扑到西首拿起铁剑折为两截,得意长笑。 少冲跳上房顶,拍拍屁股道:“大哥到此时才把剑折断,还是晚了。”南宫破道:“依二十招之数为兄确实输了,但若不加限定,终究还是为兄赢了。只是最后贤弟卖老大一个破绽,莫非故意为之?” 少冲摇头道:“小弟巴不得打得大哥跪地求饶,英雄大会上不再与我争竞,岂有故意落败之理?此乃技不如人,与人无尤。” 南宫破败哈哈一笑,从房顶破口处跃下,忽又跃了回来,手中多了两坛美酒,扔给少冲一坛,道:“今晚斗得痛快,酒却没喝痛快,咱们又来比酒。” 两人各抱一坛,坐身瓦瓴之上大口而喝。南宫破久斗之后大汗淋漓,又喝得酒酣耳热,连叫爽快,对着天边钩月说道:“与贤弟尽情打架,尽情喝酒,还在这屋顶高处共赏晓风残月,人生于世,乐何如之!” 少冲道:“此乐虽好,你我一生之中或许仅此一次。” 南宫破听了此言,忽生伤感,道:“贤弟瞧这月亮,挂在青天之上不知已有几万年了,照见了枭雄曹操,照见了诗仙太白,也照见了咱兄弟,还将照见多少年后不知谁人。而咱兄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感天地悠悠,人生百年如草木一秋,如何不怆然涕下?”他说到最后,倒真的流下两行泪水。 少 冲道:“我知大哥乃真性情之人,既然人生苦短,何不珍惜眼前人,醉同其乐呢?为着一个遥不可及的霸业,便要杀得血流成河,连亲人也要出卖,连朋友也可以不顾。没了爱人,没了朋友,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南宫破道:“有时我真羡慕贤弟,行事可以无所顾忌,为兄却不同,身为南宫世家的子孙,如不想被人剿杀,便只有先剿杀别人。命中注定,违抗不了。少冲贤弟,为兄还是那句话,望贤弟能助为兄打天下,你我联手,定能事半功倍。” 少冲冷笑道:“如此冷血之人,值得我追随么?就算你真的做了皇帝,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可能更多。” 南宫破听了愧然埋首,半晌无语。 忽听暗处有人道:“做了皇帝,权倾天下,富有四海,那是另一番乐趣,不到那个境界,是不能体会到的。人活一世,便当轰轰烈烈一回,成则王,败则寇。若都如你我浑浑噩噩,那才无乐趣可言。” 南宫破听了神色又坚定起来。 暗处那人又道:“盟主听过汉高祖刘邦的故事吧?那刘邦父母子女为项羽所俘,却宁愿父母子女为项羽所杀,也不受其肋迫。还有一次为项羽大军追杀,因车马不能负重,将同载之人推下车方才逃过一劫。若非如此,哪有日后开三百年大汉基业的汉高祖?无情才能无敌,自古英雄成大业者莫不如是。” 说话之人便是刚才楼下应声之人。少冲这时已然听出此人便是秦汉,心想师父的大仇正要着落在他头上,听明发声方位,突然暴起扑去。 秦汉早料到少冲会向自己下手,已准备毒针毒虫反击,但没想到少冲武功远超他的想象,尚未听到风响,周身立为一股强力罩住,仿佛中了魔魇一般欲动不能,被少冲像老鹰捉雏鸡一般捉到当光处,惊骇莫名。 少冲冷哼一声道:“巧言令色,蛊惑人心,有你这般媚言惑主的小人,便会有昏庸无道的君主。南宫谷主如想成就一番伟业,必先除五毒,广纳贤才,收揽民心,顺乎民意,庶几乎大事可成。” 南宫破听了少冲之言,如有所得,低声念道:“先除五毒,广纳贤才,收揽民心,顺乎民意,庶几乎大事可成……” 少冲道:“不错,要争天下,先除‘五毒’,且不闻‘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财多招忌损人苗,气是无烟火药,赌是铁窗监牢,五件一旦齐集,杀人不欠分毫;劝君莫恋最为高,才是修身正道’。” 秦汉听出他言下之意是要先杀自己,不禁十分害怕,亏他反应奇快,辩 道:“酒可解千愁,无色绝人后,财乃润家之宝,气为造命之由,无赌无博志难酬。足见此言差谬!” 南宫破道:“饮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淫乃英豪,无义之财吾不取,忍气慎赌祸自消。你二人不必争了,我自有主见。不过谁叫你害死了少冲兄弟的师父?让他出一口气,合情合理。”最后两句话是对秦汉说的。 秦汉见盟主不救,更加惊恐,道:“盟主救我!是我费尽心力让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结盟,尊主公为盟主,又用计分化五宗十三派,拉拢铲平帮、魔教,才有你今日之成就,他日之霸业。我是兴周的子牙,辅汉的子房,主公不能没有我啊……现今地盘未稳,正是进取之时,岂有自断股肱之理?就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也还没能向盟主行君臣朝拜之礼,到那时我秦汉再引颈受戮,方无遗憾。” 少冲暗想这厮狡猾阴险,又兼能说会道,难怪能挑动江湖连番争斗。搞乱天下,混水摸鱼,说不定真能成事。不过暴虐害民,这般得来的江山恐怕也坐不稳当。今日誓必为天下除害。 少冲正想如何惩治他,忽听噗哧一声,那秦汉竟然放了一个屁,顿时恶臭扑鼻,跟着手底一滑,秦汉一溜烟逃去。 少冲不想误了正事,便没去追,向南宫破道:“看看你这位兴周的子牙、辅汉的子房,逃起命来便跟黄鼠狼放屁一般,猥琐之徒如何能与开国贤相相比?” 南宫破道:“君子用人所长,避人所短。陈平盗嫂品行败坏,却善于经济,韩信桀骜难驯,却善于兵法,刘邦善用之以至手下人才济济。”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四粒丸药,对少冲道:“比酒斗剑为兄输了,为兄知道你要什么。这是脑神蛊的解药,以烧酒送服,药到蛊除。” 少冲接过解药,道:“那晚我与丐帮众人在萧都尉别墅,有一阵子昏睡过去,多半也是中了此道。我铲平帮上下中蛊者也远不止四人,四粒如何能够?” 南宫破道:“贤弟所猜不错!此蛊喜酒,饮酒之人最易为其所侵。随行人中,有一名丐帮弟子乃我逍遥谷之人,待尔等喝过酒后,聚在中庭,便用迷烟将尔等熏倒,在众人足底涌泉穴注入虫卵。” 少冲道:“丐帮中内奸不少,现在想来,内奸必是蒋方良。他放蛊成功,为免识破,便以被妖人所掳离开。” 南宫破道:“贤弟真是聪明之人,一点就破。我特别嘱咐不可对贤弟下手,何况贤弟武功高强,不但难以下手,发觉了反而不美。蛊虫入体后随血流经全身,最后停驻于大脑,多者半月 ,少者旬日便即发作,头痛难当,唯有嗜酒狂饮,疼痛稍减一二。此蛊为秦汉所制,为兄费了半年工夫才找到解蛊之法,又费了半年工夫集齐四十二味药材,制成此丸。这四十二味药材,有乳香、没药、孩儿茶、血竭末,还有你刚才提到的黄鼠狼之心肝,阴干瓦焙为末,有杀虫之效。还有数味药世上罕有,炼制着实不易,也就剩下这四粒了,尽数相赠贤弟。”说罢便要告辞。 少冲扭着他不放,道:“大哥必还有法子是不是?” 南宫破皱眉道:“确实还有一个法子,须有一位内力高强之人,以强劲真气注入中蛊者百会穴,蛊虫化血而死。此法较为凶险,稍有不慎,双方都有受内伤之虞。后日便是英雄大会,贤弟切不可运用此法,大耗真气。言尽于此,再会!”说话声中跃下高楼,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少冲早料到铲平帮众人也如丐帮三团头一般中了脑神蛊,为防其受人摆布,也为压制蛊虫作祟,发功将他们震昏,如此还能骗南宫破及秦汉现身,可谓一箭双雕。而李自成畏惧自杀,却在他意想之外。当下拿到解药,急忙回到酒楼来。 众人中姜公钓上了年纪,恐难经得起内力催逼。先为他烧酒送服一粒药丸。接着为鲁恩、王嘉胤、舜伯耕、巴三娘、吕汝才、潘丑驴一一运功逼蛊。 直到天亮,众人相继醒转。姜公钓呕血三升,其余诸人排虫数条,直累得少冲满头大汗。 姜公钓见大王不惜损耗真气救治帮众,既感其大德,又愧己之所为,说道:“大王何必浪费功力救我一个该死之人。” 舜伯耕埋怨道:“我早说过,大王定有法子,便是你自作聪明,差些铸成大错。小老儿从不撒谎,昨夜也跟着尔等一起演戏,今后这块老脸可如何搁?” 鲁恩也道:“乐子也有错,见了大王没有禀告一切。” 姜公钓道:“老夫一念糊涂,差些断送铲平帮数代基业,后又自作主张,并怂恿众兄弟蒙骗帮主,依帮规其罪当诛!待老夫向大王陈述前因后果,自当领罪受罚。 那还得从去年六月说起,当时苗疆三十六洞的洞主、川西七十二寨的寨主派人送来大礼,有意臣属我铲平帮,但前提是他们的总盟主要做我们铲平帮的副帮主。苗疆三十六洞、川西七十二寨单看算不得什么山头,但连成一气势力非同小可,如能归铲平帮治下,铲平帮的旗帜一夜之间就可以插遍川滇两地。如此好事,咱几位堂主起初都喜出望外,竟未细想这其中暗藏多大风险:三十六洞、七十二寨本来散处各地,互 有嫌隙,何时结成了联盟?总盟主又是谁?何以主动提出并入铲平帮?后来属下与王堂主应那盟主之约去大瑶山黑风寨商讨入伙事宜,本想查明究竟,却没见着那盟主,一个叫‘秦不二’的人与咱们接洽……” 少冲听了心道:“这个‘秦不二’,便是秦汉无疑。” 听姜公钓续道:“当日属下出言责难,问他盟主何以不现身出来,莫非无诚意并帮。那秦不二反诘道:‘你家大王都不能纡尊降贵到此一会,我家老大又怎可自降身份,乱了规矩?’属下又问他:‘向来只听你们称呼你们盟主为老大,敢问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咱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谈何并帮?’他则道:‘老大便是老大,等做了铲平帮副帮主之后自当现身,到时便知道他是谁了。’王老弟听了这话恼道:‘什么老大,到了咱铲平帮,还不是老二?’那秦不二当时脸色陡变,浑身发颤,想是气得厉害,不过还是忍住未发,说道:‘咱老大是深菁黑苗土着,不喜抛头露面,如不是为了众兄弟前途着想,怎会屈尊甘当老二?’属下见他如此说,倒怕真冒犯了他,说了几句略表歉意的话。席间又有黑风寨的人相陪,属下等又多番试探,对方却一直报怨流年不利,山头缺粮,难以为继,对盟主之事却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属下等仍不放心,当夜溜出卧房四处查探,未见有异,终于在寨主沐易荣的房外偷听到他与心腹手下的对话。原来这些年云贵川各地土司反叛,先有杨应龙,后有奢祟明、安邦彦,都强征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的人马粮草,连年战乱,各洞各寨苦不堪言,叛军遭朝廷镇压,却屡败屡战,现虽逃入深山,势必图谋再起,各洞各寨为免充当炮灰,便抱团取暖,并投靠铲平帮倚为后盾。属下探得实情,回来与众兄弟商议,便都没了戒心,赞同各洞各寨入伙,当时未能联络上大王,故未知会。今年八月中秋举行歃血仪式,那总盟主终于现身,属下等才知引狼入室,后悔不迭。但血已喝过,入伙饭也已吃过,不容反悔,只好权宜从事。此人心术不端,入伙也是早已设好的圈套,自任副帮主以来,趁大王在外不能主事,擅权自专。新设青蛇、壁虎、蜈蚣、毒蝎、蟾蜍五大堂,堂主尽委于其党,加上原来的四大堂,便是九大堂,以五对四,将原四大堂架空,大小事务尽是他说了算。于是强力兼并各地帮派,加增各分帮分舵抽成,暗地招兵买马,操练兵甲,意图不轨。就在几天前,还要对我四位老兄弟下手,属下等有所察觉,决定先发制人。当晚属下等趁他酒醉入寝,持刀潜入寝室,正要下手,哪知头痛发作,功败垂成。这几月以来太行山盛行 第八十七章 重阳盛会熙熙客 忽有五宗十三派到客栈传话,说探到魔教妖人行踪,相邀众位好汉前去除妖。少冲没想到还没上山便这么多事,不禁头皮发麻,又担心灵儿安危,遂带同铲平帮众喽罗赶上山。临行前将剩下一粒解药交给宋献宝,用来救治洪承畴的夫人,叫他快些送往京城。 其时五宗十三派群豪与白莲教已然交上手。 他第一声未能喝止,便气运丹田,再说了一遍,这一声穿云裂石,震得群豪耳鼓发痛。一看来人英气勃勃,凛然而有威势,一大半人倒也识得他是武当山上独斗五宗十三派的铲平大王,但不知他站在哪一边,竟都住了手望着他。 祝灵儿见了少冲,大是心喜,叫道:“傻蛋,我在这儿。” 群豪中立即有人道:“这人也是妖人同党,都铲除了吧。”便有几人围将上来,忽听远处一声呼喝:“谁敢伤我大王?”数十人飞奔上来,群豪惊道:“铲平帮的人来了!” 众喽罗冲到近处,中间立即让出一条路来,姜公钓、鲁恩等人围在少冲身周,各绰兵刃在手,似乎谁敢上来,便跟谁拼命。群豪大多忌惮铲平帮,有的还隶属铲平帮管辖,一时都瞧着少冲,看他有何话说。 少冲道:“白莲教荼毒百姓,为祸武林,罪魁是徐鸿儒,这几位都非大奸大恶之人,偶有越礼违法之处,也不致抵命,诸位英雄能否看在在下的薄面上,放他们离去?” 群豪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仍没有去的意思,半晌有人道:“你说放就放么?他们虽非大奸大恶,却是魔教中要紧的人物,咱们的账不找他们算找谁算?” 少冲见说话的是崆峒派的白太始,便道:“冤有头,债有主。听说道长的爱徒为跛李所害,道长该去寻跛李的仇才是。”却听叔孙纥道:“靖兄弟,你跟他们多说什么,他们要能明白事理,江湖上会有那么多恩怨仇杀么?别说他们奈何不了咱们,就算咱们尽数葬身于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说得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群豪气为之一夺。 正在僵持之际,却听半空中铮铮几声,又是云板三下,接着琴、笙、萧、笛齐鸣。那乐音如间关鸟鸣,如珍珠落盘,婉转悦耳,动听之极,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久有人叫道:“快看,仙女下凡啦!”语气又惊又喜,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高处峰峦如削,云蒸霞蔚,云雾飘渺中飞出八个女子来,各着红、黄、绿、青、蓝、紫、白七色衣衫,从高崖轻飘飘落下,待落势大了,足尖在峭壁处轻轻一点,落势便缓,身法轻盈绝伦。 那着 白衫的女子双足落在一块大石上,众人这才看清她是个中年美貌的道姑,手执羊脂玉净瓶,上插碧绿的柳枝,其余七名少女手中各执一件乐器,飘身在她身后,乐声戛然而止。 那白衣道姑打个道稽,说道:“贫道妙音,见过诸位英雄。王屋山乃清静修真之所,岂容诸位妄动干戈?诸位的一切恩怨情仇,可到玉箫英雄大会上一并了结。”她说话平和,说不出的悦耳动听,虽语含责备,众人听来却无不舒服,当真是人如其名。 忽听皖西蒋三爷叫道:“喂,美人儿,你是古月山庄庄主么?”众人心想一个道姑如何会是山庄庄主,都知他是个浑人,说话不用脑袋,果然不错。果听白衣道姑道:“贫道只是庄主座下一名弟子。明日便是玉箫英雄大会了,贫道特地恭请诸位上山。” 群豪一听,都喜上眉梢。燕山派的盛春道:“好极,你快带路吧。” 八女一起跳下石来,顺山道缓步而行,群豪一拥而上,跟八女闲扯,眼中只有美女,哪管白莲教妖人?纵是余下心有不甘者,见己方势孤,也即随了大流。 少冲走到众散人面前,抱拳行礼。刀梦飞等人面色尴尬,默不作声。少冲也不多说,给朱华凤解了双手,去了布团,道:“朱姑娘,我们上路吧。”便即要走。叔孙纥、烟花娘子等人抢到前面拦住,道:“教主有命,咱们不得不从。少冲兄弟,得罪了!”鲁恩吼叫道:“谁敢伤乐子大王,乐子跟他拼命。”绰斧便向叔孙纥砍去。叔孙纥扁担上挑,鲁恩眼见手腕将撞上扁担,硬生生缩回,连叫:“邪门!”这时听祝灵儿道:“罢了,放了她吧,我……我不想看到他们。”说罢掩面而走,她轻功卓然一家,眨眼间已在丈远之外。七散人生怕教主有所闪失,急忙追出,叫道:“教主,你去哪儿?”不久都去远了。 少冲叹了口气,正想跟朱华凤说话,却不见了她,急转头四望,才见她向山上走去,忙急步赶上,说道:“朱姑娘,你还在生我气?”朱华凤道:“岂敢?有人不想见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姜公钓在后面听了,明知他在说自己,说道:“那是谁呀?公主如画中仙子,容貌倾国倾城,居然世间有人不想见到,当真可恶。公主说出来,老夫当饱以老拳。” 朱华凤听他当着少冲的面赞美自己,芳心窃喜,气消了大半,说道:“那便是你们的岳大王了。”姜公钓一怔,心想这老拳只怕难以出手。巴三娘道:“公主开玩笑哩,大王在客栈问你的去向,急得了不得,如何会不想见公主呢?”朱华凤一听大是心欢,脸上不免稍露喜色。 少冲道:“朱姑娘不生气了就好。”朱华凤弹了他一个脑崩,道:“你这人啊……”便大步向山上走去。少冲道:“我这人怎地?”追上前询问。朱华凤笑而不答。 王屋山地处中原腹地,东领太行千里,西依中条,接秦晋之地,北连太岳,南临黄河,山有三重,状如王者车盖,故名王屋山。王屋山居道家十大洞天之首,有奇峰三十八,神洞名泉二十六。相传黄帝联合炎帝击蚩尤,登山设坛祭天,受天符于此,并会西王母,遂战败蚩尤,统一华夏。 众人但见峰峦崔嵬,洞壑幽深,琪花瑶草,俯手能拾,珍禽异兽,随处出没,真乃神仙福地,水月洞天。一路上都有妙龄少女接迎,笑脸问好。群豪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也有轻薄非礼的,那些少女秋波流盼,媚态横生,假意拒却,却又笑意盈盈。到了一座庄院前,苍松夹道,绿柳遮门,前临溪涧,后倚层岗,庄门上赫然四个石青字:“非花别院”。 有人便问白衣道姑道:“怎么不是古月山庄?”道姑道:“山庄就在这岭上,为免争斗,与会群雄分住在山庄的三十六处别院。”群豪听了咋舌不已,这古月山庄当真阔绰,就连别院也有三十六处。当下绿林豪杰就在非花别院歇息,五宗十三派由人引到“落花别院”。 偌大个院子摆了几十张桌子,已有不少绿林黑道的人物就坐,见这边又有人到,便过来寒暄,有的道:“咦,蒋三哥,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又发福了。”有的道:“原来是崔大侠,他乡遇故知,幸会幸会。”有的道:“这位仁兄莫不是金刀寨冉大寨主?闻名不如见面。”“刘瘟神,你也敢来么?不怕明日打断你的狗腿?” 铲平帮这些年隐然居绿林黑道的龙头老大,众人一进庄,群豪又忙着与少冲等人打招呼。少冲不喜与绿林人物打交道,便让姜公钓出面应酬。 少冲等人刚在小轩坐定,便报武当派真机子来访。少冲忙到庄前迎接,两人携手入庄,真机子道:“骆少侠,你终于想通了。这次与会之人虽以正派人士居多,但旁门左道、绿林黑道的匪徒却也不少,少侠身为绿林第一大帮的帮主,但贫道相信你能站在正派一边。明日大会上,我五宗十三派为你料理些小角色,对付南宫破及白莲教的妖人,就看你的了。千万不可心慈手软,抑或姑念旧情,而因小失大。”少冲自知他言下之意怕自己故意把玉箫让与南宫破败及白莲教,便道:“玉箫关系重大,晚辈当尽力而为,决不敢糊涂误了大事。其实道长剑术通玄,武功卓绝,只怕不在南宫破之下,若有良机,亦不可错过。”真机子微 微一笑,道:“贫道岂有不知?南宫破武功精湛广博,贫道未与他动过手,殊无多大把握,走着看吧。”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对面的天坛峰,道:“李白诗云:‘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子扫落花’,天坛峰不是名利场,贫道恬淡明志,本不想武林多起争斗,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当真是身不由己啊。” 少冲见真机道长一脸的无奈,心有同感。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话,真机子才辞去。 真机子走后,朱华凤拉着少冲到后院的菊园赏菊。那菊园乃竹篱围起的一畦地,园中尽植菊花,五色绚烂,品种繁多,香气阵阵扑鼻。七名少女各穿一色衣衫,宛如七仙女一般,手中各提一个花蓝,肩扛一个花锄,罗袖香浓,玉容娇腻,逢人便抛媚眼。有几个粗汉忍不住上前调戏,众少女嘻笑着避开。 朱华凤眉头一皱,低声道:“这些女子行止轻佻,庄主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之人。” 少冲道:“咱们都没见过庄主,不知庄主是何等样人,他倒享尽人间艳福,弟子、侍从都是女的。”朱华凤道:“你羡慕么?”少冲开玩笑的道:“我若能当上驸马爷,有公主为妻,婢女自是不少,艳福可不比他浅。”朱华凤一听,脸色一沉,道:“你这人向来老实,怎么油腔滑调起来?以后不许你乱说。”少冲伸了伸舌头,道:“是了,公主既有懿旨,在下一介草民,焉敢不从?” 朱华凤道:“还有那个真机子,我看他说话言不由衷,你也要小心为是。”少冲道:“我看你是多虑了,道长虽身在玄门,仍忧心正邪气运,悯念苍生,实属难得。”朱华凤不以为然的道:“临行前你娘怎么告诫你?江湖上那些表面斯文正直、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到时候就会露出禽兽面目。”少冲回想与道长的几次交往,怎么也不相信他是表里不一之人,当下也只一笑置之。 这时二人走到一个长青藤、爬山虎绕成的小屋前,里面摆了两盆异种菊花。朱华凤道:“这两株一名黄牡丹,一名红芍药。”少冲见那黄牡丹金色灿烂,红芍药浥露流转,与晚霞一加映衬更显妩媚,心想:“金牡丹似朱姑娘,红芍药似黛妹。”一想到美黛子,不禁郁郁起来。 朱华凤问道:“你心中不快活么?”少冲道:“这花此时尚娇艳,但过不了多时便要枯残,人也如此,青春有限,不早有作为,老来徒生嗟叹。”朱华凤闻言也是神伤,幽幽的道:“春去春会来,花落花会开,人呢,过去的还能重来么?”忽然笑道:“人家看花,花枝与笑脸相迎,咱们却难过起来,这又何必?走吧。” 二人走出菊园,信步观赏风景,抬眼望见岭上那古月山庄右临深峡,朱阁掩映,峨楼凌霄,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天台仙境。朱华凤沉声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了无痕,去似朝云无觅处。”吟罢又道:“庄主就如这庄子,虚无飘渺,似实又虚,叫人难测高深,说不定下面便是深峡,一不小心便掉了下去。” 二人悄立良久,不觉天晚,有人来请赴宴。群豪虽已就席,尚未开箸,专等少冲到来。少冲一到前厅,群豪如众星捧月,推少冲坐了主席。席上烹龙炮凤,酒池肉林,有些菜肴更是见所未见,十名少女在各席间穿插劝酒,两边萧韶迭奏,鼓乐喧阗。 有歌女按乐而歌《水调歌头》,辞云:“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用辛苦怨斜晖。不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牛山客,何必泪沾衣。” 少冲低声对姜公钓道:“咱们如此开怀吃喝,不怕主人使坏么?”姜公钓道:“庄主应该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怕什么?”少冲知姜堂主老成持重,他既说没什么,心里便踏实了些。 席间有人叫道:“喂,庄主呢?出来见见咱们吧,咱们也好当面道谢。”这人声音宏亮,饶是喧哗声中,也有大半人听见,于是又有几人叫道:“主人盛情款待,咱们该当致谢。”“对啊,叫你们庄主出来吧。”“咱们各敬庄主一大碗酒,庄主若非海量,岂不醉死?”“玉箫英雄大会实乃武林一大盛事,也只有贵庄主这般阔绰之人才能一力承办。贵庄主有功于武林,若不出来讲几句话,便是看不起大伙儿。”说什么的都有,但说的人既多,又是各说各的,也只有他旁边的人能听清。 主持宴席的是别院院主樊夫人,只见她走到堂中道:“诸位请听奴家一言:我家庄主曾因机缘受惠于世人,对天下英雄好汉心怀感激之情,承办这次大会全是回报诸位,不必言谢。再者三十六处别院均有宴席,庄主无法分身兼顾,待大会上定出武功天下第一,庄主当亲自发榜,面授玄女赤玉箫,届时诸位亦可一睹庄主真容。”樊夫人的嗓音并不比众人为高,但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当是内功独到,造诣非凡。众人见她这么一说,便不再多说什么。 临近子时,群豪吃饱喝足,管家婆叫众女使送群豪到各寝处歇息。少冲早已与朱华凤商量好夜探古月山庄,便趁夜深人静之时,与姜公钓等人交 待之后出了别院。二人绕上岭来,其时月隐星淡,秋虫低吟。少冲跃上一棵大树,放眼庄内静悄悄空无一人,这才同朱华凤跃进墙内。墙内是一处花园,微风初动,芳香袭人。二人蹑足潜踪,绕回廊,过角门,忽遇五个女使手提绛纱灯笼,笑闹着走过来。 二人便躲在一丛凤尾竹后,就听一个少女道:“今天席上有个英俊不凡的书生一直拿眼瞧着你,怕是看上你呢。”另一个少女道:“这些人有几个是好东西呀?就算他是真心真意,小妹却不敢领情,要让古姨知道了,非杀了小妹不可。”又一个少女道:“那倒是,红玫姐姐没胆子会汉子,有胆子想呢。”叫红玫的道:“死绿萼,你就不想么?哼,你的丑事,我可瞧见了。”叫绿萼的道:“我有什么丑事?”红玫道:“那日小妹从你枕头下翻出几册春书,还有一幅唐伯虎的春宫秘戏图……”绿萼道:“这有什么?古姨还看呢,你们不知道,古姨金屋里还藏着一个面首,夜夜供她淫乐,咱们却空闺寂寞,无福消受。有一次你偷看狗儿交尾,也给小妹瞧见了,当时你那双眼迷离,口中流涎的模样,是不是在意淫啊?”羞得红玫抓着绿萼直胳肢,众女皆笑。 待众女去远,二人从竹丛中出来,朱华凤轻声道:“这些少女看上去挺美,心里却如此污秽,物以类聚,看来那庄主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说间,忽听一阵古怪的乐声从西厢传来。二人好奇心起,潜到近处,从窗缝中望进去,见里面桔灯朦胧,一名高鼻细瘦、装扮奇特的女子正跳着波斯艳舞,两边奏乐的均非中土人氏,手中的乐器也见所未见。两名婢女看得兴致勃勃,身后绛纱垂地,隐约见里面坐了一个丽装妇人,怀中似乎抱着一只猫子。 不久舞罢,波斯胡女回里屋去了,又出来一个胡女,所穿衣衫薄如蝉翼,这时地上腾起紫雾,一条碗口大的赤蟒从雾中窜起,缠到她身上,她却并不害怕,抱着扭腰摆臀,与蟒共舞。那蟒长有丈余,一身狸红,不时吐出长信,与胡女作接吻状。 少冲、朱华凤看了直犯恶心,那两名婢女却看得津津有味。二人正欲离去,便听“喵”的一声,那只猫子似乎为赤蟒所惊,从绛纱里跑出来,奔向门外,那妇人起身似欲追出。二人心中都是一喜:“好了,她一出来,必会现了面目。”那知那妇人并未动一步,一条长练从纱底飞出,早将“雪狮子”缠起,也只一瞬间,长练即收,猫子回到那妇人手中,妇人才缓缓坐下,始终不发一声。二人见了,暗自骇异,心想:“原来这里藏着一位高手。若非乐声所掩,咱们早被她发现了。” 不敢久留,当即由原路退回。 到了回廊,忽听一声轻响,有人跳墙而下,不久一个人影闪了过来。二人藏身暗处看去,隐约见那人是个女子,向后院潜去,少冲道:“这人也来夜探山庄,咱们瞧瞧去。”朱华凤点了点头,二人便跟了上去。那女子走到一排小棬外,径直开了一门进去,不久就听屋里传来男子的声音道:“众位姐姐,想死我了。”一听却是毛亮,少冲才知那女子乃毛亮假扮。紧跟着几声女子的惊叫,有少女道:“你……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古月山庄!”就听毛亮道:“我是你们的情哥哥,姓毛名亮。”又一少女道:“你不知道么?擅入山庄者死,尤其是男子。”声音却少了怒气,多了妩媚。毛亮道:“小生来陪众位姐姐耍子,你们不说,别人如何知道?”他说话间便有女子说道:“唔呀讨厌!”想是毛亮动起手脚来。一个少女笑道:“毛爷,不要性急嘛。”对另一少女道:“蓝雪姐姐,紫芹妹妹,反正古姨无暇过来,不会知道的,咱们就陪毛爷玩玩吧。”毛亮浪笑着道:“就是,青春有限,若不早寻风流快活,到老便令人生厌。”众女连声娇笑,不一会儿咿咿啊啊起来。 朱华凤听得面红耳赤,转身便走,少冲追上她出了庄,朱华凤才道:“不知廉耻。”只说了这四个字,自顾自回房睡了。 姜公钓其时未睡,见大王平安归来,方始放心,问道:“如何?”少冲道:“没见着庄主,也没瞧出半点端倪,但我总觉得其中邪门。”姜公钓劝他早些少冲也知夺回镇帮之宝责任重大,不敢胡思乱想误了明日比武,便合眼睡觉。他内功已入化境,一念存想,说睡便睡。不知何时听得有人呼“大王”,睁眼已是天亮,有女使送来面水、糕点,每人发一枝茱萸,说道比武之地设在天坛峰轩辕台。 众人装束停当,出门会齐了朱华凤、巴三娘,一行人先至庄上吃了早饭,由一名青衣少女陪着,向天坛峰峰顶出发。一路上群雄络绎不绝,说笑声声震山谷。人人头上插了茱萸,香气一路可闻。民间传茱萸有驱邪之用,九九重阳,登高饮酒,必插茱萸。 王屋山山脉绵亘,由阳台宫向天坛峰进发,远望天坛,如地柱擎天,上接尾箕,超然如在霄汉之表,势压尘寰百万峰,阅尽人间沧桑。 不一刻,登上极顶。立身眺望,云气四合,望嵩岳一点,端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隐见云气深处一条白龙蜿蜒折回,向东注入黄河,通百川沧海,南襟黄河一带,那便是济河了。顶上青松翠柏,花荣草蕤,旌旗高扬,偌大个广场中央有 一个长八丈阔五丈的青石台。北面搭了一个看台,上列四十九名少女,着七色衣衫,中间空着一把太师椅,当是主人所坐。东、西、南三面皆搭芦篷,桌椅茶水齐备,当是为群雄观战所设。 那些少女便向群雄道:“这峰名为天坛峰,台名为轩辕台,都是有由来的。相传轩辕黄帝联合炎帝击蚩尤,曾在此设坛祭天,故而得名。”群雄有冲着玉箫来的,也有看热闹的,台虽名轩辕台,但在群雄眼中称其封圣台更为贴切,毕竟似此武林盛会二三十年才有一次,荣登榜首的自当是新一代武圣人。 这时群雄围在轩辕台四周,有说有骂闹成一团,有的更为抢占有利地势而争执起来。管家婆顾大嫂迈上看台,朗声说道:“众位请静一静,且听老身一言。”这一声响传数里,众人当即静场。听顾大嫂道:“自此时起,玉箫英雄大会算是开场了。老身先声明几句,排这玉箫英雄榜,本意是以武会友,促进武学长足进步,对武林也算一个了结。正派武功是武,邪派武功也是武,只要是武,就不分正邪,均可同台较量。每人只有一次上台机会,一旦下台便算落败。比武力求点到为止,但死伤在所难免。诸位不可因此而起台下干戈,一切恩怨当在台上了结,否则便是看不起老身,看不起本庄庄主。老身要言不烦,就说这么多。哪位英雄,便请第一个上台。” 她说罢回到太师椅旁,半晌却不见有人上台。有人想:“依大会规矩,似乎越是后上台越占便宜,现下人人都是硬手,谁敢第一个上台?”众人正你瞧我,我瞧你之间,却见一个大汉跃身上台,那人一身横肉,足有二三百斤,手拖一柄月牙铲,在台上打个四方拱,开言道:“俺叫宣大山,是山西大同府人氏,外号叫做‘铁塔’,今日上台,也不争那武功天下第一,只求榜上有名。哪位不服气的,上台来吧。” 他打着一口山西腔,台下没几个听明白,但瞧他那副蛮劲,猜他必在大吹法螺。只听台东、西南各有一人叫道:“我来也!”“小子,看我来收拾你。”两人竟是同时上台。一个手拿大刀,另一个空手。 宣大山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想起一事,道:“二对一么?不行,不行。” 那两人对望一眼,拿大刀的倒翻一个筋斗下台。 空手的汉子灰布直裰,生得虎背熊腰,当下一拱手道:“在下济南府范文方,领教阁下高招。”说罢双手握拳,发出爆炒黄豆的声响。 宣大山左右在手心各吐了一口唾沫,以防铲柄生涩。大喝一声,两人凑到一处。 范文 方使的是家传范家拳,三十出头便已深得范家拳之精要,并另有心得。他这次赴会,没指望夺到玉箫,只愿家传拳术扬威武林,名传天下。 他范家拳一招招使出来,竟逼得宣大山连连后退,眼看就要退出台外,宣大山忽然惊觉,手中月牙铲疾风暴雨般连攻,又打到了台中央。宣大山喘了几口气,月牙铲慢了下来。便见范文方上前一步,一手托他肚脐处,一手托他前胸,叫声:“去吧。”竟将宣大山肥硕的身子托起向台下扔去。顿时尘土飞扬,宣大山摔了个四脚朝天。众人不禁大笑,有的想到宣大山的外号,脱口叫道:“好一招‘天王托塔’!” 忽然一声暴叫,仿佛雷霆万钧,有人跳上轩辕台。众人看时,见他燕须环颔,肌肉虬结,手执一对板斧,正是铲平帮迅雷堂堂主鲁恩。 鲁恩喝道:“唗!兀那山东人,敢伤我山西人,我这山西人,饶不了你这山东人。”举斧头便砍。 范文方见斧来得凶猛,虚应了一拳,疾退一步,再应一拳,又退了一步,想看清鲁恩的路数。 鲁恩斗大的字不识,也没有人教过他武功,乃是砍柴砍得多了,夜有所梦,遇一白须老人授他三十六路“南山神斧”,梦醒后只记得一半。虽只是南柯一梦,他天生神力,自此以后,斧法居然了得。他性子直爽,遇事奋勇当先,积功升任焦雷堂堂主。此刻见范文方一拳一退,自己颇占上风,便有些轻敌。三十回合后,范文方已然退到台边,再退就要掉下台了。但鲁恩几斧砍去,都被范文方轻易避开。鲁恩性子急躁,生怕他攻了回来,当下鼓劲猛扑而上,要将他挤下台去。 哪知范文方身法灵捷,忽然矮身,从鲁恩腋下下钻过。鲁恩一下扑空,直跌下台。正在那处观看的几人大呼小叫急闪,仍有慢了一步的,被鲁恩扑倒在地,呻吟不止。 鲁恩一个“鹞子翻”上台,道:“刚才是乐子自己掉下去的,不算,再来过。” 台下便有数十人叫道:“耍赖!”“输了便输了,什么算不算?”“山西人都是这般恬不知耻的么?” 鲁恩欲言无语,白了范文方一眼,下台回到铲平帮阵中,甚是气恼。 吕汝才接住,道:“鲁堂主,属下当为你报仇。”手提镔铁棍,一跃上台。 范文方打量眼前这人,扁鼻驴唇,一双豆眼,身材黑瘦,对方越是生具异相,他越不敢怠慢,当下抱拳当胸,问道:“敢问足下上姓台甫?” 吕汝才道:“无名氏。”抢上前,向范文方抡棍劈去。 第八十八章 袖剑飞吟虎虎风 朱华凤自言道:“如此说来,本姑娘也能上台一展身手啰?”转头对少冲道:“我去去就来。”不等少冲说话,已钻入人群。少冲知她我行我素惯了,行事常常出人意表,也没理会。 台上许道清又与另一个汉子动上了手。那汉子本已防备许道清袖底石灰,仍被故伎重演,结果显然而知,不待许道清赶逼,自己便下了台。 少冲大怒,便想上台。石康道:“这种小角色,让石某去撺掇吧。”拔开人群,轻纵上台。 许道清见上来一个叫乞丐,不禁掩鼻,道:“臭叫化儿来啦。嗯,不知是丐帮的那位高手?” 石康笑道:“丐帮的不假,高手算不上。阁下才是高手高手高高手,石灰每洒必中,不愧是泥瓦匠中的高手。” 许道清闻言大怒,喝道:“你也想尝尝滋味么?”一掌盖将过去。石康使出游龙八卦掌来,绕着他转圈子。 许道清每想出掌却见石康已换了方位。他怕出掌一旦不中,自己破绽为敌手所乘,便凝掌不发,静以待变。石康却越转越快,起初还能看清面目,到后来只是一团灰影绕着他打转。连他的衣襟也被带得翻飞起来,一股劲风刮得面如刀割,心中不禁骇然。 练这种掌法甚是艰难,须得每日清晨腿绑沙袋绕圈快跑,越快越好,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方有小成。这还只是“游龙”的功夫,而八卦掌更是难练,其中牵涉易理中的奥义,非寻常人能够领会。石康虽练了二十来年,也只得其七八成。 许道清再想施以故伎,等于自露空当,但一味静待,被石康出其不意的一下,倒甚是难防。心中一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一个不留意,脸上被石康掴了一下,反应过来时,仍是无可置手。不多久屁股一痛,当是为石康抓了一下。他怒不可遏,舞双掌冲出,刚跨出两步,就觉双腿一凉。原来不知何时腰带已断,双腿一跨,裤子便掉了下去。 群雄见了他这等丑态,忍俊不禁,都哈哈大笑。只有那些少女羞得面红耳赤,掩口轻笑。 许道清系上裤带,明知是石康搞的鬼,恼羞成怒,见石康止步大笑,当即猱身而上,举双掌便击。 石康防着他使那卑鄙手段,低头相避。不料许道清肋下射出一物,一来事先毫无半分征兆,二来相距太近,霎时击中面颊,血肉横飞。 石康退了几步,说道:“哼,暗器偷袭的功夫,石某不如你,再斗便是自降身份。”说罢一跃下台,回归本阵。当有弟子为他止血,幸亏只伤了皮肉,未伤筋骨,并无大碍。 许道清连挑三人,并且三人单凭武功都在已上,仍败在他手中,不禁佩服起自己的“机智善变”来,洋洋得意道:“还有哪位上台赐教?” 台下便有好几人蠢蠢欲动。却听一女子的声音道:“让本姑娘赐教你。” 只见人群中走来一名女子。那女子高有近丈,走在人群中也能露出肩膀。她大踏步走上台,许道清也得仰视她。见她面敷重粉,唇涂浓朱,一条潞绸大红裙子仅及膝盖,露出脚上白绫洒花膝衣,红色丝带,大红满帮花平底鞋,扮相不伦不类,倒像戏台子上的戏子,极为难看。 许道清猜不出她的来路,便问道:“姑娘贵姓芳名?何门何派?” 那女子道:“小女子免贵姓甘,人家都称我甘娘。属没门没派。” 许道清略一沉吟,道:“甘娘?……”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嗯,乖儿子!” 许道清这才自知上当,一想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叫一个小姑娘作干娘,大丢脸面,大喝一声,道:“你敢戏耍老夫,找死么?”舞双掌向她攻过去。 那女子道:“儿子打老娘啦!”语含惊慌,拔足便走。 她双腿奇长,一步抵得过常人两三步。许道清扑到时,那女子长袖飘飘,双足如登青云,早已走开。 许道清转了几个圈后,见双掌仍碰不到她分毫,气得大喘粗气,双眼如欲冒出火来 而那女子嘴上仍不断放出难听的话来,台下更是笑声不断。 许道清使出木太岁的“金针射穴”之法,射那女子膝跳,虽已射中,她却照样活蹦乱跳。他今日连斗三人,本已大耗元气,此刻怒中更失了分寸。那女子正要逼他自耗体力,见他身心俱疲,当下袖子一扬,三枝袖箭如飞射出,分击他双眼、喉咙三处要害。 许道清早料到她会耍花样,眼见三箭射到,双手往前疾抄,接住上面两箭,张嘴将下面一箭咬住。这一招险极,早一刻晚一刻都是受伤不轻。 许道清刚接住袖箭,那女子衣袖微动,七八枝袖箭又射了过来,涵盖他周身各处。他急飞身而起,双手探出,只抓住了几枝对准要害的箭,大腿、肋下多处射中。却见那女子往腰中一摸,随即掷出一把为数甚多的钢镖,无数点寒星向他疾飞而至。 许道清大叫不好,他本已疲惫不堪,哪有力气躲避如此多的暗器?只好就地一滚,但背上、腿上还是中了镖。他自知无幸,索性不再爬起。 那女子不再施放暗器,卓然而立,笑对群雄。 许道清看那伤口流出的血呈鲜红之色,才知无毒。只好自认倒霉,蹒跚着下台。 忽然一声咆哮,跳上一个黑大汉。那大汉须发皆绿,裸着上身,露出极浓密的胸毛,一口獠牙,森然可怖,手中执一柄阔口厚背砍刀,仿佛从丰都逃出来的厉鬼一般。少冲认得他是白莲教的欧阳德。 欧阳德一上台便大呼道:“小娘们,伤了俺许三哥,吃爷爷一刀!”说是一刀,两刀、三刀紧随而至。 那女子见他面相已然心有惧意,此时刀光闪烁,刀气纵横,如何敢撄其锋?便走得远远的。 欧阳德紧跟过去,他刀柄甚长,站在台央,刀锋已及台边。那女子退到台边,已无转圜余地,忽见她跳下轩辕台。 欧阳德见了,笑道:“你输了,哈哈!” 却见那女子从另一侧上台来,喝一声:“吃本姑娘一镖!”说是一镖,却放出七八枝也还不止。 欧阳德张嘴欲言,忽见镖到,急抡刀挡架。“当当当”数声,镖都四散而开。接着又有数枝袖箭射到,也被他打落。 那女子暗器已穷,只有一把短剑,却难以伤敌,不禁焦虑起来。 欧阳德怒目圆睁,盯着那女子,那模样既很愤怒,又是奇怪,半晌才道:“你下去了,咋个又上来了?”他拙于言辞,一到急切之时更加颠三倒四,表述不清。 听那女子道:“我下去了,就不能上来么?这是谁定的规矩?” 台下有人叫道:“古月山庄庄主定的规矩。你输了,下台吧。” 欧阳德眉开眼笑,道:“就是,就是。” 那女子道:“适才铁枪门的关大侠也只是链子枪着地,人没着地,便不算下了台,是不是?” 欧阳德丈二金刚摸摸头脑,大为不解,道:“你脚着了地,俺看见的。” 那女子提起一条腿,褪下膝衣,露出两根木棍,原来是踩了高跷。然后笑着说道:“本姑娘脚未着地,便不算下了台。” 台下有许多人早看出她的高跷,但没想到她用此钻空子。假若她吃打不过踩高跷下台,按先前的规矩就不算输。 少冲早在那女子发袖箭之时,就认出她是朱华凤装扮的。见她如此耍弄许道清、欧阳德二人,倒也好笑。姜公钓、石康、宋献宝也不禁菀尔。 欧阳德睁大了眼,觉得太不可思议,嘟哝道:“这,这,我咋个没想到。” 台下顿时有数百人一齐起哄,有的道:“这般打法,我可以当那武功天 下第一。”有的道:“这规矩有漏洞,大大的漏洞。”还有的道:“倘若人人都踩高跷,也不用这台子了,大伙儿台下打吧。”一时人声鼎沸。 朱华凤心想:“见好就收吧。”当下下了台,去了高跷,回到少冲这边。丐帮的宋献宝朝她直竖大拇指,道:“朱姑娘聪明得紧呢。”朱华凤听他当着少冲的面赞美自己,芳心窃喜,连昨日的不快也释怀了。 这时欧阳德在台上挥刀四顾,大有谁与争锋之气势。真机子向松云道长道:“魔教妖人乃我五宗十三派宿敌,这人烦道长走一趟。” 松云道长道:“盟主说哪里话?剪灭妖人,贫道义不容辞。”手怀拂尘飘飞上台。 台下群雄见上去了一位道爷,只见穿一件百衲袍,系一条吕公绦,足上三耳麻鞋,头上九华头巾,仙风生两袖,道貌岸然,不禁叫一声:“好!” 松云道长一扬拂尘,指着欧阳德道:“兀那妖人,闻香宫一战未能将尔等余孽除尽,今日还来送死么?” 欧阳德不搭一言,抡刀便向松云道长砍来。刀挂风声,势道惊人。 松云道长纵身而起,从刀影中插了进去拂尘横掠,正是一招“云横茅峰”。 欧阳德不知闪避,回刀迎了上来竟是拼命的打法。陡然间双臂为拂尘扫中,现出十几条细长伤口。他刀锋却已贴近松云道长右肋。 松云道长忙向后翻个筋斗,足刚落地,又是一招“松针迎鹤”,拂尘向前一送,尾须都散了开来,如数十根长针戳向欧阳德。 欧阳德砍刀沉重,不及挡格,他虽知不可为,仍一味发蛮,硬是奋劲以刀相格。 两人大喝一声跳开,只见欧阳德双臂已是鲜血淋漓,松云道长也被刀挂伤左臂,但伤势甚轻。 松云道长道:“妖人就是妖人,刀法也如此邪门。”心想今日若败给一个魔教教徒,让他排名己前,不仅自己声名全毁,便是茅山派、五宗十三派的令誉也要累及。甫定心神,气运丹田,右手拂尘使松云十八势,左手施以五雷掌,与欧阳德相斗。 松云道长以拂尘、五雷神击两绝技驰名江湖,现下双手并出,自艺成以来,也只与何太虚打斗时用近。 斗到分际,松云道长使一招“云入松”,拂尘把刀柄缠住,左手掌出如电,欧阳德不及闪避,眼见掌到,却右肩往上一挺。啪的一声响,欧阳德右肩中掌,肩骨碎断。又因为那一挺,松云道长掌腕震得痛入骨髓。 松云道长忽见欧阳德的刀又砍过来,便再使那招“云入松” ,一掌盖在他前心上。欧阳德身子一仰,将倒未倒。却见他左手以也撑地,双目翻白,似已绝气。 松云道长走上几步,正要查视,欧阳德突然暴起,砍刀从松云道长头顶砍落。原来他自知无幸,便装死蓄劲,诱松云过来,以垂死一搏,给松云致命一击。 台下众人都以为欧阳德死了,突见此情此景,也是吓了一跳,张口大呼。 松云道长也是反应奇快,急忙合身扑上,抱住欧阳德身子。如此情势,也只有近身避开刀刃,别无他法。拼着给刀柄撞上,也强过破脑而死。 欧阳德一刀砍下,劲力已无,跟着倒地。 松云道长也不知能否避开这一劫,脑中一片迷乱,半晌心神方定,却见脸埋在欧阳德胸毛间,顿觉烦恶,跃身而起,骂道:“亡命之徒,自寻死路。”一脚将欧阳德尸身踢飞下台。 尸体滚落尘埃,却无人照领。几名庄中的少女上前把他抬走。 大会迄今,虽也有断臂破脸之惨烈,但死人却是第一回。台下群雄大都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也有少数摇头叹息,暗生怜悯。 松云道长清清嗓子,朗声说道:“贫道乃茅山派松云是也,有哪位英雄,请上台赐教?” 话音刚落,却听东首有人说道:“名门正派尽多虚伪之徒,姑奶奶不是英雄,却要赐教你几招。” 半晌才见人群中挤出一个妇人,历石阶而上轩辕台。她腰束围腰,手中一把菜刀,便似刚从厨房煮了饭出来一般。 松云道长却不敢小觑她,心知越是顶尖一流的高手,武功越是深藏不露,看不出一丝痕迹,这妇人看似弱不禁风,一旦发作起来,定当惊天动地。当下打个道稽,道:“适才女侠说我名门正派尽多虚伪之徒,此话从何说起?” 那妇人正眼也不瞧他,道:“前番石宝寨抢《武林秘笈》,这次王屋山争玄女赤玉箫,尽多你名门正派的人。名门正派号称行侠仗义,行的什么侠?仗的什么义?” 松云道长先是一愣,才道:“女侠怕是误会了。我五宗十三派之所以参与此会,原是为不让玉箫落入歹人手中,以免更多争斗,实是一番苦心。” 那妇人“哦”了一声,冷然道:“看来妾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么河北‘五虎断门刀’马绝尘呢,也算是道长行侠仗义杀的啰?” 这一问甚是厉害,松云道长当场就给她抢白得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又道:“马大侠既非魔教妖人,与你五宗十三派又无梁子,可是……可 是他父子三人死在你手中,这且如何说?”她一问接着一问,甚是凌厉。 松云道长半晌方道:“马大侠父子三人的死确与贫道有关。贫道也深感后悔,曾赴石家庄拜祭过一回。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就算贫道为他偿命,他也活不过来。” 那妇人道:“你说对了,正要让你偿命。”举起菜刀,冲向松云。 松云道长一呆,见她身法古朴,寓巧于拙,似乎含了极深奥的武理,看似平平无奇,必隐伏极厉害的后着。想及此急侧身闪开,细瞧她武功来路。却见她单手握刀,有如砍瓜切菜一般,跑起来极是笨拙,似一点武功也不会。但越是如此,松云道长越不敢轻易涉险。心想万一败在一个妇人手中,岂不教武林同道笑话? 台下群雄大为奇怪,那妇人明明一点武功也不会,为何茅山道士对她退避三舍?也不知他搞什么鬼。 就在这时,那妇人菜刀向松云道长掷了过去,嘡啷一声,却不知怎么脱手坠地,差些伤了自己。那妇人嘴一咧,双眼盯住松云道长,却不拾刀,眼光甚是怪异。 松云道长全神贯注于她,不知她委刀于地意图何在。两人谁也不敢先动,如此良久。 台下有人道:“这两人干瞪眼作甚?比眼大么?”另一人道:“你就不懂了,茅山派有门绝技叫‘勾魂术’,以双眼勾人魂魄。松云道长竟施出这项绝技,这妇人离死不远了。”又有人道:“非也非也。若说是勾魂术,松云老道脸上就不会显出惧意来。想是二人以双眼斗法。你们没听过‘以眼光杀人’这门神功么?”又一人道:“松云老道的武功比起武圣人王阳明一个在地,一个在天,他怎么会那无上神功?”还有人道:“胡说胡说,眼光也能杀人,当真异想天开。” 当年日本国第一高手伊藤一刀斋拜会武圣王阳明,两人盘坐,四目相对,三天三夜目不交睫,终于伊藤一刀斋认输道:“你胜了。”王阳明道:“我只胜你半招。”两人虽未交手,但在两人的冥想中已经过一场惊心动魂的大战。这件事轰动武林,百年来一直是武林人津津乐道的经典。 这时台上两人已僵持了一两盏茶的工夫。松云道长见那妇人肩头微动,心道:“来啦。”深知这一击蓄劲已久,当厉害非常,须得先发制人。急运劲于拂尘,向那妇人重重击去。 就在拂尘将击中那妇人面门之时,松云道长见她还不闪避,心中惊疑:“莫非她真的不会武功?这一击岂不要脑浆崩裂?”可此时已来不及收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忽然飞来一粒石子,正中拂尘柄。拂尘被打歪了去,却也扫中那妇人面颊,顿时血流满面。 众人正在奇怪之际,台上人影一晃,有人磔磔怪笑几声,那妇人随即不见。 松云道长如见了什么可怖的物事一般,喃喃自言道:“是他……就是他……”便如疯了一般,举拂尘朝身周乱舞。 茅山派弟子当除道:“不好,师父失心疯又犯了。七师弟,你带的药呢?”他拿来药丸急忙奔上轩辕台,刚想张口说话,松云道长叫道:“你没有死,你装鬼吓我……”拂尘挥出,卷住当除脖子用力一送,当除掉下轩辕台,人未落地,早已断气。 茅山派众弟子眼看着师尊出丑,却只顾为当除收尸,谁也不敢再上台。 台下有人道:“这道人伤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妇人,如何就变疯了?”有人道:“名门正派的掌门像什么样子?”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真机子一皱眉,心想瞧情势非得自己出马不可,但大角色尚未出场,自己不能上台,只好走到台前,朗声说道:“诸位,那妇人虽不会武功,但有魔教妖之人大众广庭下救走她,就与妖人有重大干连。松云道长为魔教所害甚惨,适才妖人现身,以致神智失常。” 众人一听那妇人与魔教有关连,大都半信半疑。有的不禁细瞧身旁之人,生怕妖人便在左近。 忽听一人大声道:“真机道长你看错了吧?我瞧着那人是河北‘五虎断门刀’马绝尘,就是他,就是他的笑声。还有那个妇人,啊,我想起来啦,她是马绝尘的表妹。……”说话的是关中岳。他虽暂时失明,却从笑声听了出来。 群雄闻言,又议论纷纷起来。有的道:“马绝尘是谁啊?倏忽来去,练的什么妖法?”有的道:“马绝尘不是死在石宝寨了么?看来这又是谣传。”有的道:“真机子身为武当派掌门、五宗十三派盟主,怎会看走眼?必是妖人无疑。” 真机子问道:“关大侠确信他是马绝尘马大侠么?” 关中岳听他声音极有威势,心中不禁一凛,嗫嚅道:“是,但也可能不是……” 当日下葬马绝尘时,关中岳偷偷去拜祭,得知一件怪事:马绝尘的尸身一夜之间不见,只余一具空棺。其亲属对外秘而不宣,故江湖上都以为马绝尘死了。但关中岳仍相信他还活着,自己好几次遭宿敌袭击,多亏一个神秘人物暗中相助才化险为夷。那神秘人物若不是义兄,又会是谁?然而马绝尘与自己反目,欲杀自己而后快,怎会舍命相救?自己内心愧疚,时常相信义兄 ,难保刚才不是幻觉。这么一想,他便不敢再作肯定。 松云道长仍在台上疑神疑鬼,惊恐万状。看台上云板三声,顾大嫂开言道:“既然松云道长神智失常,不便动武,请下台将养吧。” 言罢,立在轩辕台四周的四名少女飘身上台,向松云道长围上去。松云道长未及出手,身上四外穴道已被点中,接着身子凌空,被那四名少女托住四肢,抬到台下。 台下群雄看了无不惊奇,松云道长虽然失常,武功非但未失,拂尘舞起更较平日更难硺磨,岂料竟被古月山庄的四名使女轻易制服,古月山庄的武功当真匪夷所思。都想:“使女武功已如此了得,那庄主的武功岂是泛泛?此次英雄大会,多半会最后出场,技惊四座,拔得头筹。本来嘛,他夺得了玄女赤玉箫,又岂会轻易拱手让人?” 这时台上无人,好一会儿竟无人上台。台西北忽然喧闹起来,有人道:“台下不许打架,要打到台上去。”话音刚落,两名汉子挤到台前,一人道:“上去就上去,谁怕谁?” 他想跳上轩辕台,一纵身却只及台腰,连跃三下皆是如此。有人哄笑道:“似你这般蠢才,也想上台打擂么?岂不笑煞人也?” 另一汉子径直历阶而上,向四周作个揖,道:“洒家出门一时仓促,未及携带兵器。哪位仁兄,烦借一样兵器使使?” 台下有人问道:“你使何兵器?” 那汉子道:“不限,但刀枪剑戟棍叉皆可,洒家十八般兵器样样能使。” 有人扔上台一柄宣花斧,波的一声,将台上的青石板也打碎了。那汉子上前,双手握柄,提了两下,甚是吃力,便道:“这斧子少说也有六七十斤,虽说较洒家平日练功用的大刀轻了十来斤,但对付眼前这位连台子也上不来的仁兄,实在是牛刀小试。罢了,洒家与他空手对空手,才显出洒家的本事。” 台下那人见他是个浑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上台取回自己的斧子。 台下汉子攀住台缘,欲图爬上去。台上那汉子含笑看着他,道:“算了吧,仁兄,回家练个十年八载再来。你这副模样儿也来打擂,岂不小看了天下人?” 台下汉子道:“十年再来?那时还有玉箫英雄大会么?‘玉箫英雄榜’没我的大名,要大大的逊色哩。”这人眼见爬不上去,最后由石阶上台,打个四方拱道:“在下大号‘圣手仙猿’,最拿手的就是夺人兵器。今日秋高气爽,群雄毕集,在下不揣冒昧,登台献艺。幸会幸会!” 先上台那汉子道 :“巧了,洒家外号‘神手大侠’,无论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还是外五行的奇形兵器,到洒家手中都运用自如。你这圣手能夺得过我这双神手么?” “圣手仙猿”道:“那是当然。我的‘自在八破’无论长剑短戟,还是明枪暗箭,无所不破,手到擒来……”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吹嘘自己本事如何如何高明,唾沫横飞,没完没了。台下有人叫道:“你说你的矛利,他说他的盾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高下自见分晓。” “神手大侠”一听有理,突然一拳挥出,正中“圣手仙猿”鼻梁,顿时鼻血长流。“圣手仙猿”一把抓住“神手大侠”耳朵,两人就此翻倒在地,捋胳臂抱腿,乱打一气。 天坛峰高手云集,各有所图,必有一番血腥争斗。这两个浑人插科打诨,一番胡闹,众人于紧张的气氛中倒是轻松不少。这时忽听吼声如雷,有人跳上台去,说道:“他妈的,这是什么地方,岂容无赖在此厮打?”话声中双掌齐出。两个肥大的身躯连滚数下,掉落下台。 少冲见上台之人须发如戟,一双豹子眼,直鼻阔口,长相凶恶,认得是雷震天。朱华凤低声说道:“恶人谷的‘气包’到了,南宫破败只怕也来啦。” 雷震天陡一现身,台下人声如沸。 武林中受“五毒”荼毒的人所在不少,见了仇人,分外眼红。当下便有三人同时跳上台,也顾不得大会单对单的规矩,各施狠招,向雷震天攻去。 雷震天迎斗三人,毫不惧怯。不一会儿,台下又跳上两人,正是彭素秋和沙老鬼。沙老鬼叫道:“三对一,欺负咱们恶人谷无人么?” 二人上前捉对厮杀,成了单对单的局面。五毒最厉害的莫过于背地使坏的手段,而与人动武,虽也可以用上两招,毕竟有限。那三人有过教训,早有防备。不久,雷震天被一使双节棍的汉子打落下台,小臂骨折。他兀自不服,南宫破败按住他肩膀,瞪了他一眼。雷震天怒道:“你不去帮自己人,反来拦我干么?”他一气之下,竟不顾南宫破败谷主之尊,向他大吼大叫。 秦汉见南宫破败眼中已露杀机,忙拉住雷震天道:“老四息怒,让为兄代你去好了。” 他身形微晃,人已上台。 少冲见到“酒鬼”秦汉,也是紧握双拳,目眦欲裂,真机子拦住他道:“杀鸡焉用牛刀?‘五毒’这等小角色用不着少侠出手。小不忍则乱大谋,就算你要报仇,也不必急在一时。” 少冲一想也是,心想此来意在玉箫,武林 第八十九章 佳人喋血几行泪 陈元贽讶然道:“我上台又不是为了比武。” 顾大嫂道:“上台便是比武。陈公子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如此傲视阔步,莫非看不起我古月山庄,看不起台下的众英雄?” 陈元贽连忙大摇其手,道:“不是,不是。我什么武功也不会……” 顾大嫂道:“按规矩,有人自行下台,便是自认输了。适才红蔷姑娘力败八位高手,公子只凭三寸不烂之舌,逼她自行下台,以智取不以力胜,排名当在红蔷姑娘之上。若老身数三声仍无人上台挑战,公子成了‘玉箫英雄’,才可以下台。” 陈元贽自幼喜文厌武,只是难违父母之命,学的也只是太极拳中的根基功夫,可谓有等于无。一听自己的排名在苏姑娘之上,必有许多人来挑战,一时惶恐四顾,不知所措。 不久便见有人上台。那人手按腰刀,唇上一撮仁丹胡子,神情骄横。少冲认出他是藤原武藏,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也来打榜,喜的是可没法向他打听美黛子的下落。 藤原一上台便抽出东洋刀,直上直下的砍向陈元贽。陈元贽见他招势古怪,忙道:“我不会武功,算我输了便是。”脚下欲溜。这话在藤原听来却大觉羞辱,那容他离去,舞刀挡住他去路。 台下有人叫道:“喂,他是东洋鬼子,打败他呀!”“不要让东洋武士上了咱‘玉箫英雄榜’。” 陈元贽听说对手是倭人,心生同仇敌忾之意,可自己偏偏不会多少武功,失悔平日没练几招,只得一味躲闪,左支右绌,甚是狼狈。陈太雷将剑掷上台去,叫道:“贽儿,用剑,不要怕他!”陈元贽刚要接剑,却被藤原用刀打落在地,陈元贽一个扑身滚地,已将剑拾起,双手握柄,迅即朝后斜砍。藤原斜步闪身,微一怔道:“你的刀法,剑法的不是!” 东洋武家派别林立,门户森严,非但固守招势,而且固守兵器用法,不加变通,藤原见他用的是剑,招势上却似用刀,是故惊奇。陈元贽见敌人稍停,立忙爬起身来一阵狂砍乱劈,藤原更加惊奇,他还在日本之时便精研中国武术,有名的刀法、剑法无不了然于心,却看不出陈元贽使的是何门何派的刀法,也就无法破解,只得连连闪避,想看清他的路数。 陈元贽脑中一片混乱,到后来连敌人所处的方位也不知道,还在望空砍劈。藤原在旁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他根本就不会武功,嘿嘿冷笑几声,挥舞武士刀,朝他疾攻而上。藤原刀势凌厉,刚猛沉雄,使得越来越快。陈元贽挥剑与抗,身上刀伤越来越多,血染襟袍。但他 毫不惧怯,反而越战越勇。 少冲刚才听陈元贽出言不凡,已生好感,后来看出他不会多少武功,暗自焦急。朱华凤道:“这位陈公子再打下去,怕是要命丧倭人刀下。咱们须得帮他一帮。”少冲略一沉吟,已有主意,当下气运丹田,朗声念道:“太极无始也无终,立如钟来行如风……”念的是太极拳的总诀。 朱华凤已知少冲用意,便故意问道:“这首歌诀当何解?” 少冲娓娓道来,说的大声,故意让台上的陈元贽听到。料想藤原未能入门,听了一时也想不明白。 陈元贽一听靖朱两人对答,脑中灵光闪现,一招云手使出,借藤原攻来之势,在他肋下一托,将他推了个趔趄。一招得手,不禁心喜,太极拳招势源源不断发出。 陈太雷见少冲能说出本门武功秘要,先是一惊,后明白他是帮自己儿子,转怒为喜,心想这太极拳秘要传出去并不打紧,倒是爱子性命及中原武功的声誉至关重要。当下听少冲所言未能尽道拳理,开口说道:“靖少侠武功广博,陈某佩服,斗胆考你一下,太极拳要旨是什么?” 少冲一躬扫地,道:“晚辈班门弄斧,教前辈见笑了。太极拳十六字要旨是‘阴阳开合,快慢相间,虚实转换,刚柔并济’。不知晚辈说的对否?” 陈太雷含笑道:“一字不差。”一瞥眼见儿子元贽使了一招“云手”,险些为藤原砍去左手,怵然心惊,言道:“似刚才倭人那招刀势纵横,无处借势,少侠当以何法拆解?” 少冲道:“当以‘乱环诀’的缠丝劲缠对手双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时朱华凤、石康也插上几句,都切中肯綮。陈元贽人本天资聪颖,对此大敌,丝毫不敢玩忽,一加指点,渐入佳境,起初尚嫌呆滞,到后来越使越流畅自如。藤原却渐觉双手吃力,好几次收势不稳,为陈元贽拳击中,所幸陈元贽拳力甚弱,也不致受伤。只是眼见对手猛然变强,心中大不服气,不禁浮躁起来。他越是如此,越是陷入太极拳大圈、小圈、平圈、斜圈之中不能自拔。似乎有股极大的力缠在自己身上,缚手束脚,难以伸展。有时一刀砍出,却全无着力之处,方位也非预料之中,便如水中挥刀一般。 藤原的刀法走的是刚猛狠辣的路子,恰为太极功法所克制,他虽闻太极拳之名,却从未实战领教,加之藐视陈元贽在先,心浮气燥在后,饶他武功奇高,所使劲道全都多倍加诸己身。至身心俱疲之时,只须陈元贽轻轻一指便把他戳倒。台下彩声雷动,陈太雷更是脸上有光。 藤原 万念俱灰,身败即是名裂,不久之后此事传诸故国,会怎么看自己这个“大日本国第一武士”?自己有何颜面见同僚?有何颜面见首领?于是坐地,奋起最后一丝劲力,刀尖自腹插入。 台下一阵惊呼,一青一黑两名少女跃上台欲待救阻,见他已然气绝,兀自盘坐不动,便将他尸体抬下。少冲本以为会有大批东洋武士出来为藤原复仇,但好一会儿连给他收尸的人也没有。 陈元贽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因己而死,大觉伤感,呆了一会儿,突然跳下轩辕台。群雄又是“啊”的叫出来。陈太雷气得跺脚,但事已至此,只有上前拉着儿子道:“元贽,你咋啦?” 陈元贽凄然道:“练武不就是为了杀人么?我……我杀了人啦!” 陈太雷道:“那不是你的错……”言未毕,忽人影一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见少冲抓住陈元贽旁边一人,说道:“你干么?……咦,你是田川武介。” 少冲后半句说得小声,以免惹人注意。群雄只留心台上,谁也无暇多看他一眼。 陈太雷蓦地明白,此人必定与那东洋人复仇,欲加害元贽,幸为靖少侠发现。他抓住田川武介衣襟,便想一拳毙了他。半道中伸过一手拦住,有人低声道:“陈掌门、骆少侠,两位误会了。” 少冲见说话那人遮遮掩掩,似生怕为人认出。正是桃花坞遇过的海盗盗酋郑芝龙。说道:“是郑大……郑大哥。”他本想称“郑大王”,却改了口。 郑芝龙道:“田川君一番好意,他想提醒陈掌门的少君,樱花神社决放不过令郎,叫令郎多加小心。” 田川武介不住点头,一脸的真诚。 陈太雷一听“樱花神社”四字,脸色大变,颤声道:“莫非那东洋人是……樱……的人么?” 郑芝龙道:“是樱花神社的头领。” 一句话吓得陈太雷面如土色。他曾听江湖同道说过:樱花神社是东洋人在中土的据点,组织严密,诡异邪恶,东洋人本就不达目的永不罢休,要杀某人倾尽全力,即使牺牲万人也在所不惜,而杀人的方法机变百出,防不甚防。如今摊上此事,何况死的又是社中要紧人物,如何不教他害怕?当下说道:“元贽,你从此隐姓埋名,藏身匿迹罢了。” 陈元贽见父亲怕成这样,反生逆反之心:“好汉做事好汉当,躲得一日,躲不过一世。樱花神社便又怎地?我陈元贽偏偏不隐匿。”便道:“要躲也得去日本国。”他这么随口一说,陈太雷反而当了真,沉吟道:“所谓灯下黑,越是危 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事已至此,也只好委屈你了,待风声一过,我儿回来便是。”陈元贽心中好笑,转念一想:“到海外玩耍一回,既可领略海外风情,还可避开父亲的教鞭。”当下便不作声。 田川武介道:“令郎到敝国避仇,在下可尽绵薄之力。” 陈太雷相信少冲的为人,见他未持异议,看来眼前这东洋人尚足深信。当下取下身上所有银两,给了陈元贽,眼眶一热,老泪欲涌。向田川武介和郑芝龙道:“犬子就托付给阁下了。陈某感激不尽!”郑芝龙道:“在下虽非正人君子,但大丈夫言出必行,蒙陈掌门看得起,当竭尽全力,保护令郎周全。” 陈元贽拜别父亲。三人欲行。少冲忙道:“田川大哥,在下有一事相询。” 田川武介一笑,道:“瞧我这记性,差些忘了。”说毕交给少冲一封书函,这才与郑芝龙、陈元贽携手下山。陈太雷直送到山口,望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身影,禁不住老泪纵横。 陈元贽这一去日本国,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以太极拳为纲,东洋相扑、技击等为目,创立柔道,成为柔道的鼻祖。郑芝龙也娶了田川武介之女为妻,定居长崎。大明既亡,与其子郑成功据守台湾。后降清室,为施琅处死。 岳少冲走到僻静处,见信封上一字不具,取出信瓤,只见玉花版笺上着数行簪花小楷,认得是丰臣美黛的笔迹。心中一阵狂喜,便读了下去。信中云: “少冲君见信如晤。妹东渡故国,平安无恙。倚门西望,往事如在昨昔。不意姑苏一别,顿成永诀。你我注定今生有缘无份。七夕良夜,倚栏数星,孤寂生心。何以人反不能鹊桥之一会耶?然则奈何?君攀龙附凤,前程似锦,妹亦随喜心慰。祝悉安。妹美黛子百拜谨缄。”后面还有两首诗,一首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夜起相思。’一首是:“谁道相逢少,年年渡爱河。双星双宿夜,为数亦无多。织女机中丝,丝丝引恨长。年年思恋意,永世不能忘。” 少冲看罢,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尤其是“君攀龙附凤,前程似锦”一句,内中讽味甚浓。纸上泪痕点点可见,可想见她泪中濡墨拈毫的情景。少冲奔至山口,已不见郑芝龙等人踪影,唯余石道萧索,秋风瑟瑟。心中纵有千言万语要向美黛子说,可追到郑芝龙一行,又能说什么呢? 忽听朱华凤的声音道:“你为何不随他们东渡日本?” 少冲回头看她,见她眼中依稀珠泪闪动,便道:“去了又能如何?中原的事我放不下。”说罢快步 回去,只怕铲平帮众人等着急了,四处找自己这个大王。 朱华凤悄立风中,想着少冲的话,心潮起伏。心想:“他说得轻松,却掩饰不了内心的伤痛。放不下?是放不下铲平帮的大王?玄女赤玉箫?还是自己?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很久之后,靖少冲才得知:其实当年丰臣美黛与少冲约定七夕西湖相会,少冲未能如时赶到,美黛子伤心离开,却并没有回日本,而是其父来到中国,召她相见。为了免去樱花神社对少冲的复仇,美黛子向父以性命相胁,而其父不允,终于死于其父派出的忍者剑下,死后与花同葬。至于死于何时葬于何地,就谁也不知道了。其父悼女之亡,既而灰心世事,将樱花神社解散,这就是为何樱花神社后来不再追杀少冲,似乎突然消失了一般。 许多年后少冲入定之时忽似开了天眼,只觉自己灵魂出窍,穿越千山万水,又到了归来庄,看见另一个自己正因为痛失黛妹,饱饮黄汤,躺在归来庄花厅上如一摊烂泥。这一幕如往日再现,令他有些激动。还记得在武当山时曾有一次神出窍,竟与白袍老怪合体,虽在千里之外,复辟之战仍如亲历。这次不仅回到了千里之遥的归来庄,还回去了过去,或许还能见到美黛子,可以把她留下来。 正胡思间,忽然杀气暗起,门外悄无声息的现出两名黑衣忍者,手持忍刀,一步步向醉中的少冲逼近。两人见少冲毫无知觉,看来醉得不轻,此刻举刀砍下,断定他难逃一死。 窥视在旁的少冲心提到了嗓子眼,才知当时自己身临此险,如若忍者刺杀得逞,自己此刻焉有命在?料想定然横生意外,才化险为夷,度过危机。救自己的那个人莫非便是自己?数年后的少冲穿越回来救了数年前的少冲,这个想法自己也觉荒谬。 眼见两名忍者刀举过顶,向少冲要害部位猛然劈下,他已暗蓄掌力,随时向两名忍者发去,至于数年后的少冲是否真的能救得了数年前的少冲,他也只得试上一试才能知道。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团白影如飞卷至,抢先扑到少冲虎躯之上,事起猝然,忍者也只道是敌人来的帮手,形势已不容回避,手中之刀更加了一把劲力。两把忍刀立时砍在来人身上,鲜血溅起老高。 在旁的少冲见挡刀的竟然便是美黛子,惊得呆在当场。二忍者也瞧出来人是神社的丰臣小姐,顿时失声惊呼,抱起瞧视伤情,见丰臣小姐背颈两处中刀,血流如注,瞬间染红霓裳,尤其颈处入肉甚深,看来凶多吉少,美人将殒,令人不忍卒睹。 两名忍 者惶急之下,正不知如何是好,突见眼前一花,似有人影闪过,惊疑中却见原本烂醉如泥的少冲从地上爬起,伸手抢过丰臣美黛颤微微的娇躯,口呼“黛妹”,一只手捂住她伤口处汩汩鲜血,另一只手发功为她注入真气。 两名忍者对视一眼,在这紧要关头却也希望他救转丰臣小姐,一时持刀未决。 丰臣美黛脸色煞白,双眼紧闭,呼吸已是出多入少。急得少冲狂注真气,却感觉到黛妹的身体越来越冷,似有一缕香魂急速抽离。 二忍者自是悔恨不迭,害死小姐,神主大人那里不大好交待,但使命为大,此时丰臣小姐伊人已逝,互使眼色后便即挥刀砍向少冲。 少冲此刻痛感锥心,刀锋近身体内才生出感应,也只是随手反拨,却是后发先至,立即将来刀拨开,虎目如电,射向两个忍者。 二忍者被少冲看得胆寒,自知武功与他差得太多,此行本拟暗杀,现已为识破,只有风紧扯乎,趁少冲神思不属,拖刀穿户而走。 少冲要杀二人直是轻而易举,但他心系黛妹,只想多陪她一会儿,寄希望她还有一线生机,哪有心思再去追击? 他抱着美黛子的身子恍然明白,黛妹待自己情深意切,怎么可能说走便走?她多次提及自杀殉情的吟公主,常常感叹生死无常,恐怕早已有了一死百了的念头,除了强逼绑走,那便只有身死一途了,且是代少冲受刀,一命换一命。而自己竟然臆测她屈于家族压力,并托之以缘份诀别,就此把她压在心底,偶尔想及,也只有怨怼之意,竟没想到黛妹为了自己能活下来,已然魂归天国! 纵然少冲使出浑身解数,怀中人依然如睡死一般,脸上却显出似解脱后的欣慰。恍似又看到美黛子言笑晏然,挣开少冲的怀抱说道:“少冲君,我们曾经拥有过,怎可还求天长地久?人心不可不知足,我回返故国,从此天各一方,你可要保重自己啊。”说完这话化作一道轻烟向厅外飘逝。 少冲心想如果不是为救自己,黛妹如何会死,可惜终究没有听空乘大师的忠告,害死了黛妹。而自己竟然醉而不知,死不能聆最后遗言,甚至不知她魂眠何处,悲极生怒,便要回去教训那个醉死之人。他这般不知跪了多久,一起身才觉双腿麻木,不听使唤。拖着酸麻的双腿,向归来庄花厅走去。黑夜中的归来庄一派萧索,花厅内还亮着灯光,一个背影正在地板上忙碌着,少冲大为惊异,定睛一看,见是朱华凤,正用抹布蘸水将地板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净,额头上已见香汗淋漓。朱华凤似乎觉察到异样,回过 头来,眼神正好与少冲相交。 少冲眼神随即移开,上前指着地上的人大骂,将他所听到的最难听之话都骂了出来,骂到激烈处,竟而抽剑刺去。再拨回剑瞧着剑尖上滴滴鲜血,哈哈大笑。 朱华凤看得呆了,叫道:“你疯了么?你竟然杀了……你自己?” 少冲已看出眼前的朱华凤凤髻高挽,并非过去发披绿云,恍然明她也进入了自己的幻境之中,奇道:“你怎么来了?你就不怕回不去么?”朱华凤道:“我不放心你,就算是死也是跟你死在一处,怕什么?” 少冲道:“我用天眼通到这里来,看明白了一些事,原来美黛子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恨我自己,害她为我而死,更恨我自己,回到了过去仍然没能救回她。” 朱华凤道:“你醒醒吧,你在做梦,你看到的都是梦境。” 少冲忽似想到了什么,道:“你是说,美黛子为我挡刀,也是梦幻?美黛子到底有没有死?” 朱华凤眼神不敢与少冲相对,低声说道:“这……你不要问了,我发过誓,要保守这个秘密……”刚话至此,被少冲着她双肩一阵摇晃。少冲疯了似地叫道:“什么秘密?你老实跟我说,你三年前来归来庄是否见到什么?美黛子到底有没有替我而死?” 朱华凤被他抓得痛入骨髓,花容失色。少冲也终于克制冲动,松开如钳铁手。 朱华凤秀眉含蹙,秋波蕴恨,道:“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你的黛妹。有些事我确实刻意瞒着你,我是怕你知道了更难振作,哀莫大于心死,你的心死了,你这个大英雄便毁了。” 少冲苦笑道:“凤妹,你太瞧得起在下了,在下算什么英雄?做英雄便要绝情么?若如此我宁愿做一个凡人。” 朱华凤追忆起往事,说道:“当日我带人剿除樱花神社,虽撒下天罗地网,仍让其余孽破网而出。丰臣美黛乃神社之主,未能完成使命,还与人私奔,其父丰臣宁则勃然大怒,亲至指挥,妄图卷土重来。你还记不记得在京时多次遭人暗算?那便是神社余孽所为。倭人行事决绝,你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究竟难脱魔掌。后来他们突然放弃了对你的追杀,你不觉得奇怪么?” 少冲道:“我当时以为,美黛子如命归国,舍我而去,樱花神社便也不再为难了。” 朱华凤摇头道:“倭人心高气傲,自将你夺人之妻视为奇耻大辱,非抽筋挫骨不能泄其愤。之所以放弃追杀,乃因丰臣宁则因病而殁,死前遣散神社,神社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威风如藤原武 藏者也如散家之犬,终而切腹于轩辕台上。其余孽或流寇海上,或成浪人,再也未聚集生事,樱花神社恐怕自此从中土绝迹。” 少冲虽明白了其中原委,但朱华凤始终未提及美黛子的下落,急切问道:“你来归来庄,见过美黛子是不是?” 朱华凤甚感痛苦,低着头道:“我来到归来庄,只见到一个醉人,和一滩血渍。”少冲听她言下之意,此次所见是真的了,心下燃起的希望之火陡然熄灭,说道:“你把血渍擦净,便是不想让我知道?”朱华凤垂头不语,自是默认。 少冲想到美黛子并非离己而去,替己一死是为了自己好好活下去,而公主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不让自己意志消沉,心里除了自责,也好受了许多。对朱华凤道:“公主,咱们回去吧。” 朱华凤闻言俏目闪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我没听错吧?还以为你会设法救丰臣姑娘于刀下,为了她永留这幻境中,一起天长地久呢。难道你不想找到她瘗玉埋香之处么?” 少冲不禁抚膺道:“这一切如同真实的梦幻,沉迷于梦中又与溺酒饱醉何异?人既已逝,找到一堆土垅又能如何?不如将她埋在我少冲心底,可以时时祭奠。” 言罢,两人一起咬破舌尖,跳出了幻境。 第九十章 淑女快意三尺锋 那女子正是苏小楼。只见她立身台上,一脸怒容,说道:“秦汉、彭素秋、沙老鬼,只有你三人么?毛亮、雷震天呢?” 雷震天一听提到己名,高声叫道:“我在这儿。”他只盼古月山庄一名话,允许自己上台,心想:“老二早来一日,这会儿也不知身在何处。五毒联手,才有好戏瞧呢。” 却见苏小楼缓缓抽出宝剑,道:“五毒害我苏家灭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本姑娘先料理你三人。” 话才毕,台下的山庄少女欢声叫道:“红蔷妹妹,为咱们古月山庄增光添彩啊!”“红蔷妹妹,不用怕,咱们古月山庄的武功天下无敌,你先打头阵,还有咱们呢。” 少冲、朱华凤闻言才知,昨晚那红衫少女所称“红蔷小妹”便是苏小楼。朱华凤道:“原来苏小妹进了古月山庄,这等肮脏的地方,岂是她呆的?” 台上秦汉等三人听了苏小楼之言,尽皆失笑。秦汉道:“小贱婢,我不来寻你,你倒来自投罗网。你以为你是古月山庄的人,我就奈何不了你么?三妹,你打发她吧。免得让天下人耻笑,说咱们三位高手合着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彭素秋冷冷的道:“你秦家的孽种,没的污了小妹的刀。这样吧,看在自己人份上,一千两银子。” 秦汉一笑,道:“三妹开口不忘钱字。欠着你便了。” 彭素秋道:“不行!你已欠了小妹五万三千两,远账未结,近账不赊。还是现的吧。” 秦汉气上心头,道:“这个时候你叫我何处去凑一千两银子?” 彭素秋脸一撇,道:“这个我可不管。” 两人眼看说僵,却听苏小楼冷笑几声,道:“那倒不必了。”说罢左手捻了剑诀,右手宝剑向秦汉刺到。 秦汉见剑来得好生玄妙,不知如何化解,急忙闪开几步。彭、沙二人不知好歹,一使刀、一使掌围了上去。却见苏小楼人影一晃,已从二人缝中穿过,一剑刺中秦汉前胸,直透后背。 秦汉血流如注,脸上露出又是惊奇又是疑惑的神情。 彭、沙二人及台下群雄不禁看呆了。古月山庄众少女却齐声欢呼。 少冲本已走到台下,以待苏小楼遇险时好上台相救,忽见这幕情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苏小楼并不抽出剑柄,厉声说道:“说!谁是我的亲生爹娘?” 秦汉张口欲言,突然双目上翻,身子软了下去。苏小楼将他身子翻过来,从后背拔出一枚小黑钉。她一 双冷目立即电扫台下群雄,冷声道:“是好汉站出来,何必躲在背后暗放冷箭?” 原来有人在秦汉要说话之时,突施暗器。这小黑钉喂了剧毒,见血封喉,发时既无声无息,台下人又多,当然无从查知下手之人。 群雄正在奇怪之际,苏小楼突然拔剑向沙老鬼刺去。沙老鬼急忙运掌相护。那知苏小楼的剑已架在彭素秋脖子下。彭素秋从未见过这等诡异奇幻的剑法,骇然之下,说不出话来。 苏小楼厉声问道:“你知不知?”眼角余光却留意四周,防着有人再施暗器。 彭素秋慌忙答道:“不知……真的不知道。” 沙老鬼见苏小楼背对自己,举起右掌,闪电般向她后背拍去。 台下见此变故,都是一阵惊呼。少冲要想相救,已是不及。 就在掌将及苏小楼之时,一剑突然从她腋下穿出。 沙老鬼只觉掌心一凉,已被剑对穿对过,顿时血流如注,迅即自手腕流到地上。 苏小楼抽回宝剑,自始自终没回头看过一眼。彭素秋看到这一幕,直是惊呆了。心想:“她是人,还是……鬼?” 苏小楼轻哼一声,道:“问也是枉费力气,姑且饶你们不死,去吧。”红影乍闪,彭素秋惨叫一声,双手捂脸,血已自指间渗出,苏小楼却已在五步之外,剑在鞘中。料是苏小楼收剑之际给她破了相。 两人抬了秦汉尸身,急步下台,见了雷震天,雷震天脸色已变。南宫破败脸上不显喜怒,心中却存了老大一个疑问,心想:“这女子的武功高明得紧,似乎……嗯,却又不对。” 台下群雄见这美若天仙的少女武功深不可测,出手又如此狠辣,都觉惊奇。而最惊奇莫过于少冲、朱华凤、姜公钓、鲁恩等人,没料到原本一个文弱女子武功变得如此之高。若非她音容与苏小楼一般无二,还要疑她不是苏小楼。 少冲问朱华凤道:“苏姑娘的武功属何门何派?” 朱华凤沉吟道:“她武功各门各派的都有,又仿佛都没有,似乎出自百家而又自成一家。” 少冲点头道:“苏小妹家仇深重,若非遇明师指点,武功至斯,大仇焉能得报?” 苏小楼手擎宝剑,卓立高台,红袖飘飞,美人如玉,长剑胜雪。只听她朗声说道:“小女子不才,讨教铲平帮狂风堂姜老英雄的武功。” 姜公钓听点到自己,心中一凛,知她要报仇了。当下走到台下,鼓力纵身上台,向苏小楼打个拱,道:“洛阳睽别,一向少见 ,苏小姐安好?” 苏小楼福了一福,冷声道:“托姜老爷子的福,好得不能再好。” 姜公钓听她语含讥讽,心有愧疚,道:“中原镖局罹难一事,我铲平帮不该误信谣传,不辨真假。在此谨向苏小姐致歉。”说罢又向苏小楼一躬。他自觉以自己身份、自己年岁,向一个小姑娘行此大礼,足以抵消当年的罪责。 却听苏小楼道:“哼,想我苏小楼出身富贵之家,习惯了锦衣玉食、闲情逸志,突然飞来横祸,家破人亡,去受那风霜流离之苦,咽糟糠,披粗葛,还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死了倒也罢了,还要活着受罪。一门三十余口性命,岂是你一个‘歉’字了得?你铲平帮虽非罪魁,却也因你铲平帮而起。” 话声中抽出宝剑,以左手中指弹剑,震出呜呜之声,又道:“家仇未报头先白,匣中宝剑夜有声。中原镖局的血债,便以此剑与你了结。倘若三十招杀你不死,算你命大。”说罢左手捻了个剑诀,宝剑斜指。 姜公钓若在大会前,必会认为她疯了。但刚才已见过她手段,此时怎敢怠慢?便道:“血债血还,天公地道。苏小姐也别手下留情。”说着话摆个骑马蹲裆的架势,突然“呼”的一声,打出一拳。苏小楼挥剑一封,两人斗在一处。 只见台上一老者白髯飘飘,拳出力愈千钧,虎虎有声;一少女红袖飞舞,剑出神鬼难测,无声无息。一个是成名已久、纵横江湖几十年的一帮堂主;一个是藉藉无名、初出茅庐的弱质女流。 斗到第十六招时,苏小楼一剑横掠,削中姜公钓左手手腕。姜公钓右手摸出鱼竿,挡了一剑,一触机括,鱼竿迅即伸长,直指苏小楼咽喉。岂知苏小楼更快,未见脚动,身子已后滑五六尺,恰在鱼竿尽头,距她鼻尖仅半寸。 姜公钓暗自惊骇,鱼竿一抖,拌出丝纶金钩,遥击苏小楼。心想:“任你剑法厉害,但近不了我身,也是枉费。”金钩飞动,方位倏东忽西,让人难防。苏小楼好几次险此为其钩住,好在身法迅捷,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眼看将及三十回合,忽见她身形一闪,已转到姜公钓身后,一剑直刺姜公钓后心。 铲平帮帮众“啊”的一声惊叫,万料不到苏小楼于劣势中突施杀着。少冲当此时心中矛盾,一边为报家仇,天经地义,一边是自己人,插不插手都不妥当。也只是一念之间,苏小楼的剑已抵姜公钓后心。 姜公钓自知无幸,再拼也是枉然,心中一冷,鱼竿脱手,双眼一闭,但隔了一会儿,仍未觉剑到。却听苏小楼道:“三十招已 过,我没能杀了你,你走吧。” 姜公钓转过身,道:“苏小姐手下留情,叫老朽……” 苏小楼脸一撇,冷然道:“谁手下留情了?这是你的运气。” 姜公钓大为有解,却又不便多问,当下打个拱,一跃下台,回到本阵中,心中兀自犹有余悸。 少冲见他脸现迷惘之色,便向他道出原由。原来姜公钓本来尚有自救余地,却弃杆待死,苏小楼终究识浅,以为怪招,略一愣神,剑走偏锋,因此顿了一下,若再击刺,已是第三十一招了。她说到做到,才放过姜公钓。 姜公钓方悟,又想自己当时若对苏门血案无愧,亡命以搏,只怕活不到现在了。 苏小楼这番以三十招败了姜公钓,台下无不动容,不知她来历的都道古月山庄武功深不可测,一名女使都如此了得,那庄主称霸武林又有何难? 这时又见苏小楼傲立台央,高声说道:“小女子不揣冒昧,领教中山徐爵爷的武功。”她声如碎玉,深蕴杀机,听了让人不寒而栗。 话音刚落,台下群雄或东张西望,或翘首以望,都知中山徐爵爷乃中山王徐达之后,为人最爱结交江湖好汉,平日急人之难,仗义疏财,江湖上的朋友送了他一个外叫“赛孟尝”,名声极好。但拳脚上并不怎样,不知何事得罪了台上女子,竟又点名叫阵。 半晌才见走上台一个身穿黄绸衫的汉子,冠镶明玉,腰系金带,手中握一对银胆,丰神俊朗,容止儒雅,正是徐爵爷。 徐爵爷道:“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九年?苏小姐已非当年吴下阿蒙,差些让本爵爷认不出了。”说罢干笑了几声。 苏小楼道:“爵爷是簪缨世家,阅阀门第,原没将咱们平头百姓放在心上。咱们的死活,更不值爵爷一提。”话中讥讽味甚浓。 徐爵爷脊背直冒冷汗,心想她莫非要杀自己报仇?当下说道:“令尊之死,本爵爷也甚伤感,本想周济苏小姐,可派出去的人都说没找到,原来苏小姐来了古月山庄这等富贵去处。” 苏小楼一直脸色阴冷,忽然一笑,道:“替福王出谋划策,谋夺我苏家家产,也有你一份吧?”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台下有的说什么也不相信徐爵爷竟干这种卑劣之事。当年中原镖局惨遭灭门,武功林中无人不知,六年前武当联盟大会盖棺论定,都道是恶人谷五毒干的,却不知福王、徐爵爷也牵涉在内。 徐爵爷急道:“此事与本爵爷决无相干,苏小姐莫误信人言,错怪 好人。” 苏小楼剑一横,道:“哼!且让手中宝剑说话。是耶非耶,识者自鉴!”唰的一声,一剑刺出。那剑来得好快,徐爵爷急忙挫身,右拳打出。苏小楼剑下掠,削他手腕。 少冲见她剑招并无奇特之处,但每每制于关窍之处,占人机先。 不出四五回合,徐爵爷全身已笼罩在苏小楼剑影之下。忽听一声娇喝,徐爵爷肥大的身躯被踢飞了出去。待他站起身,哔剥两声,两个银胆坠地,在台上骨碌碌打转,再看已染成红色,才觉左手剧痛,原来拇指不知何时已被削去。 台下一阵惊呼,当即跳上台七名健仆,直扑苏小楼。看来都是徐爵爷带来的护从。 那七名健仆身手倒也了得,围在苏小楼身周,七刀齐施。 忽见人影晃动,台上已多了六名少女,齐声娇喝道:“以众欺寡,好不要脸!”径直杀进圈中,顿时刀光剑影,杀声震耳。 未过多久,少冲便看出这几名少女剑法虽也精奇,但较之苏小楼却小巫见大巫。苏小楼悟性虽高,但原本对武功一窍不通,加之新入山庄,短期内自难学成古月山庄的武功,显是入庄之前就有了如此高妙的剑术。除非古月山庄庄主能点石成金,但这未免太过离奇,让人难以置信。又想自那日西湖重逢,自己多次心生相救之意,此时想来却属多余。 这时忽听一声娇喝:“着!”接着“哎呀”、“妈呀”之声、“呛啷啷”之声,再看台上,七名健仆钢刀落地,手托手腕,原来适才苏小楼飞身跃下,头上脚下,一剑挽出七个剑花,刺中七名健仆手腕。 徐爵爷眼见形势不利,便道:“苏小姐剑法如神,徐某甘拜下风。”呼健仆欲走。 却听苏小楼道:“且慢!” 徐爵爷愕然止步,道:“苏小姐还有何话说?” 苏小楼道:“就这么走了么?” 徐爵爷道:“还待怎样?” 苏小楼道:“我要你大声说出自己在苏家灭门血案中的所作所为。也许本姑娘开恩,饶你不死。” 徐爵爷望着苏小楼不怒而威的神色,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这一说,我‘赛孟尝’的名头岂不大打折扣?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说又有性命之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台下一时寂然无声,群雄瞧他神情,大多信了苏小楼,对他大是齿冷。 二十年前徐爵爷主持上一届“风云榜”是何等风光,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自忖良久,心想性命比名声要紧,只得道 :“那年徐某到洛阳福王府作客,王爷说中原镖局苏纪昌得了玄女赤玉箫,要徐某助他谋夺。徐某畏他强势,不敢不从,便邀了些江湖朋友,趁铲平帮围攻中原镖局之时混水摸鱼,……”说到这里,脸色蜡黄,再也说不下去。 台下本有许多人以往受过他恩惠,原想上台助拳,后来猜想徐爵爷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一时犹豫,这时听他亲口说出,不但没了助拳之念,反对他另有看法。有的道:“咱们身为大丈夫,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徐爵爷怎会如此?哎,……”有的道:“苏家灭门,江湖上传闻是铲平帮做下的,原来背后还有个福王。福王贪鄙奸佞,鱼肉乡里,看上中原镖局的家产也在情理之中。”更有人语出偏激道:“这种人只不过祖宗封荫得了官做,除了招权纳贿便是提鸟斗鸡,吃饱了饭没事干,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苏小楼道:“好一个‘混水摸鱼’!你滚吧!” 徐爵爷如逢大赦,灰溜溜的下台。心想毕竟自己有些名位,朋友遍及天下,她也自知奈我不何。 这时苏小楼又道:“向闻五宗十三派是武林正宗。小女子不知好歹,要讨教正宗武学。”顿一下又道:“开封六合刀掌门钱老爷子在么?”双眼如电,射到一老者身上。 那老者钱丰心中一凛,但见众人眼光都投向自己,想躲是躲不过了,只好一拱手,笑道:“老朽在此!”说话间,前面让出一条人道。钱丰迈步到了台上,沉声道:“苏姑娘剑术之奇,实乃武林罕见。我六合刀法虽说奥妙无比,但老朽菲材,只学得其中皮毛而已,自忖不是苏姑娘对手,这一场就不用比试了吧。” 他这一番话既保全了本门声誉,又免去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杀斗,好在姜公钓、秦汉几位高手失手在先,自己面子上也算过得去。他不禁为此妙语沾沾自喜。 却听苏小楼道:“六合刀法的确奥妙无比,钱老爷子执掌此刀门户,名震中原,总不然浪得虚名。小女子新学的一套六合刀法,关公门前耍大刀,请钱老爷子指教。倘若有半招不对,便算小女子输了。”说罢左手托起剑尖,右手倒转剑柄负于背后,左手捻个诀竖于胸前,正是开封六合刀门晚辈与长辈过招的起手式。 钱丰见事已至此,也不能打退堂鼓,心想:“她自己托大,也别怪我捡便宜。”当下说了声:“既然如此,请了!”手中大刀递出一招。 只见刀光耀眼,锋芒摄人。苏小楼以剑当刀,当即还了一招,竟是轻易化解了攻势。 钱丰心道 :“你这刀法倒也像模像样,六合刀法在中原一带广为流传,你会几招也不奇怪,但要练至我这般精熟,谅你一个小姑娘目下绝未达到。”当下催动大刀,六合刀法一招一招施展出来。 六合乃天与地合,人与神合,精与气合。练至化境,刀人合一,出天入地,精气神圆转如意。他刀法沉雄威猛,三分守势,七分攻势。舞至精彩处,台下好几人叫出好来。 少冲不禁为苏小楼担起忧来,却见她丝毫未呈败象,一招一招与钱丰拆解。有时还能反击一招。斗到后来,钱丰越来越是心惊,只觉苏小楼刀法中有些招势连自己也没见过,使出来甚是厉害,若非自己经验老到,险些吃了大亏。这时又见苏小楼一招甚是高明,长剑下劈,若非剑走轻柔,自己便挡不住,惊吓之下,跳出圈外,说道:“这不是六合刀法!” 苏小楼一笑,道:“钱老爷子果然只得六合刀法的皮毛。这一招‘上步劈刀式’是六合刀法的妙招之一,你竟然不知!” 钱丰闻言一呆,‘上步劈刀式’确是六合刀法中一招,只是此招早已失传,连师父授刀时也只提其名不知其形。 苏小楼见他愣住,忽然提剑横掠,身子一翻,宝剑上挑,口中叫道:“‘翻身挑刀式’!” 她每使一招,便叫出名称,手中剑越来越快,每当制住钱丰要害时即收剑再发一招。钱丰竟是毫无招架之力。本来熟之又熟的刀法在别人使来,他只有束手就制的份。 苏小楼堪堪使了十六七招,突然收剑而立。 钱丰脸如金纸,早已吓傻,自己身为一门之主,本门刀法竟不如一个外人,岂非笑话?料想苏小楼不知从何处学全了六合刀法,而本门一脉相传的却是些残缺不全的招势心法。当下道:“老朽忝为六合刀掌门,刀法上却不如苏姑娘,惭愧!若得有暇,当向姑娘讨教一二,还请姑娘不吝赐教。”这话出自肺腑,在别人看来却是钱丰别约比武之期。钱丰说罢,拱手下台。 台下众人见她以六合刀败了六合刀掌门,不住啧啧称奇,不知她还会点谁的名。却听苏小楼高声道:“素闻‘太极推手’陈大侠以一手太极拳、太极剑名震江湖,不知陈老英雄来了么?……”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响亮的声音道:“陈某来也!”人影一晃,台上多了一人,正是温县陈家沟太极门掌门陈太雷。 苏小楼福了一福,道:“多年不见,陈老爷子还是风采依旧。” 陈太雷刚上天坛峰不久,不知眼前此女究是何人,只知她以六合刀打败钱丰 ,必有过人的本领。当下还之以礼,却想不出在哪里与她晤过面,不禁愣了一下,说道:“姑娘刀法精湛,不知令师是哪位高人?” 苏小楼道:“小女子自己胡乱从书上学的三脚猫功夫,如何敢称‘精湛’二字?陈老爷子真的不认得我么?” 陈太雷摇了摇头,道:“请恕陈某眼浊。” 苏小楼道:“九年前腊月初八之事,老爷子忘了么?” 陈太雷闻言大惊,那日之事他终生欲忘不能,至今想来犹有余悸。再看一眼苏小楼,蓦然想起,出口道:“你是苏家小姐小楼姑娘?” 苏小楼不答他问,轻弹剑身,发出几下极尖利刺耳的啸声,慢吞吞的说道:“我爹爹邀陈老爷子喝腊八粥,陈老爷子自然是一请即到,却将助拳之意抛诸脑后了。陈老爷子无非也想得到玄女赤玉箫,借问一句,陈老爷子是否已得到了?”她发此问时,脸上突生笑容。 陈太雷忙道:“没……没有。贤侄女,我看你是误会了。” 苏小楼双眉一颦,道:“是怎样便怎样,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老爷子既已上台,侄女也不会让你空手而归。侄女便以新学的一套太极剑法和陈老爷子过招。”说罢长剑指天,一手后背,单腿而立,正是太极剑法中的“白鹤亮翅”。 陈太雷心想你只是从书上学了几个招势,而自己于此剑法浸淫了大半生心血,自是悬若霄壤,又想她是晚辈,胜之不武,输之可笑,便道:“贤侄女便使那一套六合刀吧。” 苏小楼一笑,道:“与太极门当家的过招,倘若以别派武功胜了,陈老爷子脸上如何过得去?侄女还是使太极剑。倘有半招不对,便算侄女输了。” 陈太雷听她越说越狂,心中有气,道:“你话说得如此满,必有真本事。元贽,递剑来!” 台下一名白衣少年叫道:“爹,接剑!”右手一扬,长剑在半空划个弧线。陈太雷接剑在手,也是一个“白鹤亮翅”。 剑道讲究“开之以利,示之以虚。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太极一门的武功尤其注重后发制人、先发而制于人。两人都气沉丹田,凝神以待对方发招。 毕竟陈太雷心存愧疚,待与苏小楼寒冰似的双眼一接,过不了多久,先自沉不住气,长剑斜指,连上三步,剑中夹拳,攻向苏小楼。 苏小楼身子微右转,随又左转,左掌一会儿逆缠,一会儿顺缠,周而复始的连退三步。由开而合,又由合而开,开中寓合,合中寓开。正是一招“倒卷肱”。 太极 功夫讲究圆转顺随。两人这一回合,陈太雷上步微有上耸,而苏小楼退步中却无凹凸缺陷之感。一进一退一进之间,高下立判。太极功夫还讲究内固精神,外示安逸。而陈太雷心浮气燥,内劲时有中断,顺逆缠丝便不到应有之效。那一震脚不整,内行如少冲者立刻听了出来。 斗到将近三十回合,陈太雷一招收势未稳,长剑立被苏小楼的剑缠粘而去,在她剑尖上转圈。越来越快,好似一个风车。 苏小楼忽振臂一抛。众人翘首而望,那剑飞上半空,渐至不见。陈太雷心中很不是滋味,手一拱,一个筋斗翻下台。便在此时,长剑落下。苏小楼看也不看,只是一挺臂将其缠在剑上,脆声说道:“陈老爷子连剑也不要了么?”振臂一甩,那剑如飞射向陈太雷。陈太雷伸手去接,“啪”的一声,剑柄撞中他鼻梁,顿时鲜血长流。他丢此老脸,又羞又惭,恨不得地上有缝钻进去。也不揩拭,径入人群。 那白衣少年是陈太雷之独子陈元贽。少年血气方刚,一见苏小楼羞辱父亲,大为不愤,奔至台上,指着苏小楼道:“这便是姑娘的不对了。就算家父有什么不对,毕竟是你的长辈,何况他已认输下台,你还如此羞辱,未免过分了些。” 苏小楼冰冷的目光射向他。 陈元贽毫不畏惧,说道:“姑娘家门不幸,小生也深感同情。只是无论姑娘如何报复仇家,除了一解心头之恨,也无法重拾往日,最多给更多的家门带来不幸。” 苏小楼收剑入鞘,仰望苍穹。只见天高云淡,北雁南飞,半晌才道:“陈公子见教的是。”说罢翩然而去,无论古月山庄众少女如何呼叫,再不回头。少冲欲待和她说几句话,却已不见她身影。 陈元贽颇感意外,当下便欲下台。顾大嫂发言道:“还无人上台挑战,陈公子怎么就下台了?” 第九十一章 争上游孰能问鼎 这时台上又有两人动上了手。武功都甚拙劣,谁也摆不平谁,一时纠缠不清。台下有人撮唇吹哨,有人喝倒彩。只觉适才苏小楼连斗八人,煞是精彩,但武林中的几位顶尖高手尚未出场,恐怕好戏还在后头,便耐着性子看下去。 这时天色已晚,广场四周各置七处篝火,轩辕台下十来名少女手中也点上了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台上好不容易分出胜负,又上去一人,武功又是平平。两人你来我往,仿佛同门师兄弟拆解招势一般,打得甚是没趣。 恰在这时,有人看见东方一颗流星直冲上天,到得高处炸了开来,散作一团火星,瞬间即逝。那人叫道:“流星火炮!” 便有好些人翘首东望。东边又有一颗流星升起,不久又有一颗,只是较前一颗近了数里。多半是江湖中的大帮大派以此传讯,并且来者甚众。 众人惊疑未定,却听台上有人大喝道:“尔等庸才,也佩在此台上打擂称英雄么?”一声掌响,两个庞大的身躯滚落下台。众人转回目光,见台上一人灰袍直裰,右袖虚垂,正是白莲教右护法陆鸿渐,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詈骂者有之,恐惧者有之。 五宗十三派芦篷中一人宏声说道:“阿弥陀佛!陆鸿渐,你还不知悔改么?”说话的是个身披袈裟,手拄锡杖的老僧。众人认得,乃少林寺方丈同苦大师。 陆鸿渐向同苦一指,道:“大和尚,你上来说话,陆某何罪之有?”同苦道:“滥杀无辜,这难道不是罪过么?老衲奉劝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陆鸿渐道:“如何是佛?”同苦道:“法相俱空,佛亦是空,没有佛。”陆鸿渐仰天打个哈哈,道:“没有佛,如何立地成佛?你们这些人好为人师,老想教训别人,庶不知最该教训的是你们自己。” 同苦性子极烈,闻言大怒,锡杖敲地,铿锵有声,说道:“降龙伏虎,除魔卫道!” 话音刚落,同苦背后闪出两个罗汉,一持熟铁棍,一持戒刀,跃上高台。 看台上的顾大嫂随即发话道:“喂,少林寺的高僧,切不可乱了规矩。既然上台较技,请看在王屋山庄面上,以一对一。” 降龙伏虎两罗汉同声道:“咱二人向来是共进退,同生死。” 陆鸿渐笑道:“两个臭和尚何足道哉?以一敌二,正称我怀。”迎步上前,一掌击向持刀的降龙罗汉。降龙罗汉身形一错,转到陆鸿渐身后,与伏虎罗汉成两面夹攻之势。一交上手,陆鸿渐便觉两罗汉劲道刚猛,确是外家功夫中的高手。 两罗汉一刀 一棍,攻守法度谨严,摆的是降龙伏虎阵。两人对此习练已久,不知败了多少闯寺挑战之人。 然而陆鸿渐也非易与之辈。只见他纵起轻功,在刀棍间闪跃腾挪,窜高伏低,毫无败象。 毕竟疾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时间一长,两罗汉气力难以为继。陆鸿渐却内劲绵长,待见降龙罗汉刀法中露出破绽,右手衣袖上拂,由他下腹窜上。降龙罗汉不防他衣袖也能攻击,反应不及,顿觉下腹剧痛。此时伏虎罗汉自后攻到。陆鸿渐又是一招“惊鸿照影”翻身跃起,一爪抓在伏虎罗汉肩上,人已到他身后。伏虎罗汉趔趄一步,全身跳了起来,反腿倒踢。陆鸿渐侧身一闪,长袖伸出,卷住他腿踝,顺势外甩,竟如使软鞭一般。伏虎罗汉本想这一记蝎子腿即使不能踢不中也不致失利,尚未明白怎么回事,人已被甩了出去,紧跟着胸口一紧,身子一震而退。 但两罗汉都皮坚肉厚,陆鸿渐掌中的毒气竟攻不进去。被抓中掌,浑然无事,又向陆鸿渐猛扑上来。一百回合过后,两罗汉已甚狼狈,兀自缠斗不休。 却见一团黄影晃上台,咣啷一声,有人喝道:“降龙伏虎退下!” 众人见是同苦,精神为之一振,为同苦大叫鼓劲。降龙伏虎收身肃立,向方丈行了礼,退到台下。 同苦道:“邪魔外道,冥顽不灵。还想争夺玉箫,祸害武林么?有老衲一口气在,决不许容你得逞!”说罢以杖拄地,震得石屑飞溅。他三番两次震动锡杖,可见怒气实大,但又不得不顾全身份。 少冲见同苦上台,心想他不是说过真机子不许他上台么?看来真机子并非那么小器。有少林派掌门出马,自己也就不用再为他卖弄拳脚了。 陆鸿渐微微一笑,道:“老和尚要寻死,谁也拦不住。” 同苦锡杖一横,呜的一声,平平扫出。这一扫虽慢,力道却是惊人。陆鸿渐不敢硬接,虚出了一招,退了一步。同苦使出伏魔杖法,步步紧逼。只见一团杖影围住陆鸿渐,台周的火把为劲风所激,火焰向外飘摇不定,以致台上忽明忽暗。 陆鸿渐在杖影间穿插,好在他轻功极高明,每每间不容发,他竟避了开去,同苦连他衣角也没碰着。饶是如此,他却未觉丝毫轻松,有一回锡杖贴面扫过,劲风刺脸,火辣辣的痛。这老和尚对真机子唯命是从,陆鸿渐对他素怀鄙视,但五十几回合下来,不禁心生佩服,叫一声:“好杖法!” 同苦时刻提防陆鸿渐右袖上的古怪招势,瞻前顾后,武功不免打了折扣。堪堪两百回合,竟是 不分胜负。 斗到分际,陆鸿渐忽施一招“翩若惊鸿”,欺近身去,同苦杖在外圈,一时急忙左手使大擒拿手,刁陆鸿渐手腕。陆鸿渐侧肩坠肘,“化腐功”使出。同苦又变刁为爪,施以龙爪手的“苍龙探海”。 眼见两爪要抓在一处,两人硬生生跳开,都佩服对方爪法精妙。同苦朗声道:“老衲与你斗了个不分胜负。其实老衲若也是单手,早就输了;只是今日并非比较武功。老衲为苍生造福泽,为武林结善缘,免不得自堕阿鼻了。”他左手九环锡杖向下一顿,插入青石尺余。 台下众人见了无不咋舌,这杖茶杯口粗细,拄地处又非尖利,宛如铁锹入土,无声无息,无影无响,这份硬功实乃造诣非凡。少冲心想:“同苦方丈的武功又比三年前莲花峰顶进了大步。” 这时同苦又道:“老衲以少林龙爪手对你的化腐掌!”说话间双手探出,抓陆鸿渐双眼。陆鸿渐叫道:“好一招‘双龙抢珠’!”头一低,左手向前抓同苦“膻中穴”。同苦虽能递招,免不得膻中穴受制,当即退了一步。左手一招“苍龙汲水”,凭空虚抓陆鸿渐脐下三寸“会阴穴”,右手一招“飞龙在天”直指他太阳穴。陆鸿渐右腿后侧成虎步,左手上踢,脚尖对准同苦手弯清冷穴,同苦收回左手,右手接连递出三招,陆鸿渐一一拆解。 两人不住后退,堪堪三十招后,已相距丈余,显然无法出招伤敌,但两人一招一势却仿佛近身相斗一般,激烈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再斗二十来回合,同苦已退到台边,再无可退,突然收招凝立,说道:“老衲技不如人,不是陆施主对手,再斗徒取其辱!”走回取了锡杖,一跃下台,自归本阵。 台下众人看了,大感意外,同苦大言在先,誓死不让陆鸿渐奸谋得逞,这是如何甘心认输?虽不失名门正派掌门人的风度,但前后判若两人,殊难料想。他们哪知个中原由,只有同苦心知:陆鸿渐独臂战他双手竟然绰绰有余,好几次同苦已然忙乱,陆鸿渐却并不趁热打铁,显然留有余地,倘若那时右袖、左手毒掌齐出,自己死了好几回,后来一想,多半因了自己那句话:以龙爪手对他雪上鸿泥爪,陆鸿渐果然只使爪法,连一个魔头都讲信义,自己若一再相逼,便教他笑话了。如此一想,便即认输下台。 陆鸿渐傲立台下,朗声道:“适才与老和尚打得过瘾,还有哪位真英雄真豪杰下台教训陆某?”他改口大叫同苦为老和尚,又称“真英雄真豪杰”,显见对同苦起了敬意。 台下与他大仇不共戴天的何止百千,因见少林方 丈都自认不敌,自己武功与少林方丈差了老远,更非陆鸿渐对手,上台以一对一,枉自送命。 陆鸿渐绕台一圈,说了数遍,仍无人出头。真机子虽想上台除此魔头,以树声望,但想南宫破败窥伺在侧,自己与陆鸿渐鱼蚌相争,他来个卞庄刺虎岂不大失所算?当下稳坐芦篷,不动声色。 陆鸿渐四顾无人上台,哈哈一笑,道:“看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非陆某莫属了。” 看台上传来顾大嫂的声音道:“老身喊三声,若无人挑战,玄女赤玉箫自然归阁下所有。一,二,……”她三字未出口,却听一人粗声道:“大胆陆鸿渐,你敢称‘武功天下第一’么?” 这时几支火把忽然暗了下去,自是燃尽,台下黑影中走出一人,一步步走上轩辕台。 陆鸿渐失声叫道:“教……教主!”顿时呆住,脑子里一片混乱。 火把亮起时,却见来者是一浓眉虎须高鼻卷发的魁梧汉子,如此天气却穿一件狐裘,长相穿戴均不伦不类。台下都知白莲教教主是名少女,听他这一叫,群相耸动,只有许道清、易三刀等白莲教教徒,却知他是原任教主王好贤,但王好贤已死,眼前又冒出一个王好贤,叫他们也摸不着头脑。少冲、朱华凤、姜公钓、宋献宝等人也相顾错愕,不知怎么回事。 这时王好贤又道:“陆鸿渐,我的武功是本教主一手调教出来的,你眼中竟无本教主么?” 陆鸿渐听他嗓音不似王好贤,脑中忽然清醒,喝道:“王教主已往升极乐,你是谁,竟敢假冒他老人家?” 王好贤怒道:“放肆!本教主明明就在这里,你不跪拜,还胡言乱语诅咒本教主?本教主久不理事,教中一个个都成了叛徒……”说着话身子一晃,也不见他如何移步,却如化作十数个王好贤,围着陆鸿渐转了一圈,回到原地。 陆鸿渐大是骇异,自知他适才要动手取己性命,自己决无还手之力。脑中一念闪过,惊道:“玄天九变!” 王好贤点点头道:“人能冒充,功夫却冒充不了。陆鸿渐,你一向精明,如何听信徐鸿儒之言,说本教主死了?“ 陆鸿渐惊喜交集,不知说什么好,只道:“徐鸿儒派跛李和奸贼武名扬,暗害教尊,属下未能及时阻止,罪该万死!”说罢双腿一跪,头额碰地。 王好贤道:“徐鸿儒这个叛徒突然发难,连本教主也措手不及,念你对本教素来忠心,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起来吧!” 陆鸿渐战战兢兢的起身,颤声道:“ 谢教主不杀之恩。教主一声吩咐,属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台下见他怕成这般,才知真是白莲教教主驾临,胆小的连大气也不敢出。真机子、南宫破败等人静观待变,一时静得出奇。 只听王好贤道:“你知本教主为何没死么?”陆鸿渐道:“属下也存此疑问。必是天人护佑,教主终于化险为夷。”王好贤道:“天人护佑?亏你想得出来。若是如此,又要你这护法作甚?只因本教主‘玄天九变’已练至第十重天,是以连声音、相貌都变了……” 陆鸿渐啊的一声,心知这门功夫极是难练,历代教主最高也不过练至第七重天,教主竟练至顶层。他虽对此神功不甚了了,却知至第十重天时,人具无穷神通,想死都死不了。难怪教主中了奸人剧毒,受了穿心之掌,仍然无事。当下恭贺道:“恭喜教主练成无上神功!” 王好贤道:“暗害本教主的确有跛李在内,却无武名扬。”陆鸿渐一奇,道:“没有武名扬?” 王好贤道:“武名扬混入我教意图不轨,本教主早有觉察,只是他还未成气候,武功上又与本教主相差千里,怎会是他?与跛李狼狈为奸的是货担翁叔孙纥。” 陆鸿渐又是“啊”的一声,心中虽不相信,但出自教主之口,岂能有错? 只听王好贤道:“此人老谋深算,对本教素怀怨望,表面上忠心耿耿,其实早有异心,与跛李自是一拍即合。你想想,白莲教自本教主以下,除你之外,武功便以他最高。跛李又是徐鸿儒手下第一高手,两人联手,又有毒酒在先,本教主一时受了暗算,好在神功初成,那穿心之掌又能奈我何,只是受伤甚重,只好权且装死。二人土埋了事,岂知本教主在土中九天九夜不呼不吸竟然疗好内伤。当日破土而出,看到闻香宫一片瓦砾,面目全非,教中弟子散了个干净,心中又痛又恨。游遍大江南北,不见徐鸿儒一伙踪迹,却听说你与九散人又新立了一个教主。这也难怪,众位又不知本教主尚在人世。可气的是,你等仍当叔孙纥这老匹夫是好人,让他逍遥法外……” 他越说声音越大,显得甚是气愤,但脸上却一无表情。众人听他说到“破土而出”,不禁倒吸口凉气,心想只怕是尸变。 朱华凤低语道:“跛李和武名扬都死了,这叫作死无对证,叔孙纥不在,这叫作空口无凭。” 少冲一惊,道:“武名扬死了么?” 朱华凤未曾向少冲提及此事,当下将刀梦飞等人所见简要叙了一遍。少冲听罢叹道:“武大哥乃武将军独脉男 孙,只因一念走错,竟致如此下场!” 朱华凤道:“这等人死了也活该,不值得为他伤怀。”她想起武名扬多次讨好自己,不过是想借势爬到高位,这种人世上太多,死不足惜。 台上两人谈了好一会儿,这时王好贤走到台东,说道:“当今武林,高手如云,英雄辈出,而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只有二三子。王某蜇居山东之时,就听闻武林中几位顶尖高手的英名,缘悭一面,适逢古月山庄庄主热心武运,主持这次千载难逢的英雄大会,以决出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今却一个都没上场。王某不才,愿抛砖引玉,请上台赐教!” 陆鸿渐心想:“教主以前一口山东口音,说的多是粗话俚语,武功大成后连遣词也文雅多了。”待王好贤说罢,也道:“哪位挑战我教教主,先过陆某这一关。”当下走到台央,放眼四顾。 台下窃窃私语,却无人上台。 王好贤道:“武当派掌门真机子道长呢?请上台说话。”却听真机子道:“王大教主有何话说,贫道台下恭听便是。”王好贤冷笑一声,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原来英雄狗熊间便是台上台下的分别。” 武当派诸道听他出言讽刺,纷纷拔剑,为真机子喝止。恰在这时,峰下忽传来一阵吆喝之声,细听是:“武林至尊,白莲教主,名门正派,化为尘土。”群雄大都听见,知道是白莲教的口号,不禁脸上变色。 声音渐近,只见山口火光烛天,数十名白衣大汉簇拥着一停绿呢暖轿奔上峰顶,所到处人人让开,中间腾出一条道来,直通台下。白衣大汉手擎火炬,沿道站成两列,两人抬的暖轿自其间穿过,须臾间到了台下。一白衣大汉叫道:“白莲教教主到!” 少冲见那汉子是刀梦飞,心中忽生忧虑:灵儿和众散人来搅场,事情就更难办了。 陆鸿渐叫道:“刀兄弟,快来参见老教主。”刀梦飞道:“教主就在轿中,陆护法还不参见?”陆鸿渐道:“你眼瞎了么?论规矩,先拜老教主。 群雄幸灾乐祸,心想白莲教弄出三个教主来,倒也好笑,忽听一个粗沉嗓音的老者道:“老教主已死,陆护法,你才眼瞎了。”一名青袍老者缓步走到台上。 陆鸿渐见是叔孙纥,愤然道:“叔孙老狗,你暗害老教主,老教主在此,你还敢来么?”王好贤道:“陆护法,你将功折罪的机会到了,替本教主拾掇了这叛徒。”陆鸿渐应声:“是!”向叔孙纥喝道:“叔孙纥,你不满陆某升任护法,冲着陆某来便是,何以勾结跛李暗害老教 主?啊我明白了,你扶一个娃娃做教主,无非想操纵我教为你所用。” 叔孙纥忽然哈哈大笑。他向来不苟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陆鸿渐大怒,手起一爪,便欲动手。 忽听好几个人齐声喝道:“且慢!”台下跃上四人,乃刀梦飞、狗皮道人、烟花娘子、黄眉和尚。四人与叔孙纥站成一排,俨然共进退之势。烟花娘子道:“陆护法,你上当了。那人不是老教主,他是武名扬!” 此言一出,台上的陆鸿渐、台下的少冲、朱华凤等人无不吃惊。少冲心想:“他若是武名扬,我早该看出来。眼前这人相貌与他差得太远,殊难令人相信。” 陆鸿渐呆呆的看着王好贤,不知该听谁的。 王好贤冷哼一声道:“原来你们都被叔孙老贼买通了。陆护法,你还愣着作甚?看来你还不相信本教主……”说着话伸指往脸上一划,黝黑的皮肤上顿时渗出一条血痕。又说道:“倘若化妆易容,难道这张老脸也是假的么?尔等叛徒,竟敢不认本教主,却去奉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做教主,罪大恶极。陆护法,杀了他们!” 陆鸿渐道:“教主息怒!他们多半受了叔孙纥的蒙蔽,待属下说明前因后果,他们自会明白。” 却听台下的萧遥道:“陆护法,那人委实是武名扬,他恐怕学了本教的玄天九变神功。” 陆鸿渐闻言又感踯躅,真假难辨,一时倒也不敢妄作结论。 王好贤道:“武名扬这厮早被本教主打下悬崖而死,玄天九变神功也只有本教主一人会。” 萧遥羽扇一指,笑道:“你露馅了,武名扬是被一女子抱着掉下崖的。” 王好贤惊道:“你怎么知道?”他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这一问不是自认撒谎么? 陆鸿渐为人极为精明,只因此人一上场便露了一手玄天九变的功夫,才信以为真,这时听他这么一问已然明白了八九分。冷眼如电,射到那人脸上,喝道:“你不是老教主!” 那人仰天打个哈哈,待他笑罢低下头来,见者无不惊奇,只见他已换了一副面孔,脸色转白,那道血痕犹在,不是武名扬是谁? 原来那日武名扬被梁飞燕抱着掉下悬崖,胡乱中抓住一棵长在石缝里的松树,而梁飞燕左手也牢牢抓着他的一条腿,眼看着树干欲折,一狠心抽匕首砍向了梁飞燕手腕。梁飞燕惨叫声中掉入万丈深渊。他费了老大功夫攀上崖顶,已是半夜三更,躲入一座破庙,宁定心绪后寻思:明日便是玉箫英雄大会,我若出现必引起群雄 围攻。但好胜之念又使他极想参加这次盛会,最后想到一个一石三鸟的主意,不禁得意的大笑三声。 他和跛李合力杀死王好贤,得到梦寐以求的《莲花宝卷》。两人遁迹江湖,一面防着白莲教来寻仇,一面又防着对方独吞宝典,起初两人用铁铐把腿锁在一起,寝食共随,就连茅房也同进同出。为免对方暗下杀手,两人都不敢稍有懈怠,即使晚上也只是假睡。在东阿县衙跛李身受重伤,宝典终于落入武名扬手中,而跛李也在逃命途中被白莲教七散人打入济河而亡。武名扬本就天资聪颖,依书练功,日夜不辍,至今已有小成。他使“玄天九变”中的“脱胎换骨”变作王好贤的模样到玉箫英雄大会上招摇撞骗,一者借王好贤的威名震慑群雄,一展身手;二者驱使白莲教之人以为己用,一有时机还可挑起白莲教内争;三者可避开五宗十三派及白莲教的麻烦。他忍不住内心欢喜,畅怀大笑,那知恰被附近的八散人及祝灵儿听到。萧遥等人一听是武名扬的声音,吃惊不小,忙遣黄眉和尚、烟花娘子潜近查探,将武名扬变作王好贤之情形看了个一清二楚。骇于他武功太高,当时并未打草惊蛇,此时当着天下群雄才揭穿他的真面目。 陆鸿渐道:“泰山庙中故弄玄虚,一会白脸一会黑脸的原来是你!”武名扬背负双手,道:“非也,那是厂公他老人家。不过这变脸易容之术,却是在下所传。”陆鸿渐道:“我想起了,玄天九变有‘脱胎换骨’一术。武名扬,你暗害教主,该当何罪?”说到最后一句,语声顿厉。右袖斜起,显已蓄满真气,随时可能发难。 武名扬斜目睥睨,淡淡的道:“你打得过我么?”陆鸿渐道:“打不过。”武名扬道:“那么还打不打?”陆鸿渐道:“打!”武名扬道:“一拥而上还是车轮战法?”陆鸿渐道:“当然是单打独斗。”刀梦飞道:“咱们捉拿叛徒,又非比武,用不着单打独斗。” 话才毕,看台上的顾大嫂道:“要捉拿,便请到台下去,台上乃比武之地。”众人心想:“到台下去,除非武名扬自愿,可他有那么傻去受众人围攻么?”果听武名扬道:“除非有人将我打下台。”言语中颇为自负。陆鸿渐哼了一声,突然一招“惊鸿突起”,身形奇快,一爪抓向武名扬心口。那知他快武名扬更快,陆鸿渐一爪抓空,武名扬却已“移形换位”到陆鸿渐原来立身之处,两人正好换了个位置。陆鸿渐又即扑回,武名扬却又转到原地。身法诙诡奇谲,令人不可思议。刀梦飞等人散开将二人围成一个大圈,以防武名扬不敌时逃走。 少冲心想:“那日 抚院逮周顺昌大人时,武名扬从自己手底逃脱的身法看来就是这门邪功。”他轻功虽高,但对付这种光怪陆离,邪乎诡异的邪功自感无可措手。 这时台上两人越斗越快、越斗越狠。唯见两团灰影旋转如陀螺、如飓风,搅得刀梦飞、狗皮道人、烟花娘子、黄眉和尚四人衣衫向外飘飞,台周的二十几个火把为疾风所激,摇摇欲熄,过不多久,突然暴涨起来,蓦地全都熄灭,一下子暗下来,紧接着“啊”“哎唷”几声,有人摔下台来。 台下群雄坐着的站了起来,站着的更踮高脚尖。不久火把重又点燃,照见台下刀梦飞肩上插着自己的飞刀,烟花娘子满脸是血,狗皮道人、黄眉和尚受了轻伤。台上只剩下陆鸿渐、叔孙纥、武名扬三人对掌。 武名扬居中,双臂平举,左掌对叔孙纥,右掌对陆鸿渐。叔孙纥脸膛泛红,仿佛醉了酒一般;陆鸿渐则是一脸紫晕,印堂上闪着黑气。武名扬却左脸发红,右脸发黑。白莲教两大高手各拼内力,要致这个仇敌于死地。叔孙纥内功较陆鸿渐为高,但陆鸿渐掌中含有极厉害的毒质,掌力催动,迅速注入武名扬体内。 少冲心想武名扬虽然罪有应得,但一想到同伴十几年,又是武将军独孙,就此死了,心中忽生怜悯。 过了一顿饭工夫,台上三人仍是相持不下。武名扬脸上的黑晕转到左脸,红晕转到右脸,一会儿又转回来,如此几次,色晕变淡,渐渐恢复以往的白脸。忽然开口说道:“洗髓功、化腐掌也不过如此乃尔。” 叔孙纥、陆鸿渐见他还能说话,大是惊奇,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什么,细加推敲,果然如此。原来武名扬运用“玄天九变”中的“旋乾转坤”,将陆鸿渐的掌力引到左手与叔孙纥相抗,又将叔孙纥的掌力引到右臂抵御陆鸿渐的毒掌,而武名扬却居中毫不费劲,竟引得白莲教两大高手自拼内力。二人开始不觉,待得明白之时,已然耗了大半功力,何况到此关头,全身功力集于一臂,既不能开口说话泄了真气,又不能动另一手以示意,再想撤掌,自己与对方的掌力全都加诸己身,后果不堪设想。 又过了一会儿,叔孙纥脸色变黑,陆鸿渐脸色变红,均知再这么耗下去,必将力尽而死,而武名扬却毫发不损。叔孙纥再也不想坚持,拼着受陆鸿渐毒气攻心,也强过二人同归于尽,便想撤掌,那知手掌便如粘在武名扬掌上一般。原来他功力已衰,武名扬的吸力却越来越大,运用“玄天九变”中的“大而化之”将其催送过来的氤氲真气化归己有,是以内功不衰反强,不一刻陆鸿渐也生此念 第九十二章 竞风流谁与争锋 少冲指间石子余温未散,人已立在高台中央。天下英雄目光如炬,怀中少女温香软玉,令他一时窘迫,轻轻将她推开:“武名扬交给我。” 他转身直面宿敌,声音沉静如铁:“武名扬,你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玄女赤玉箫?” 武名扬抚鞭长笑:“何必多此一问?此箫我志在必得。倒是岳老弟,若非为此,莫非专程上台来讨好这魔教妖女?” 少冲胸中怒火翻涌,强自按捺:“收手吧。你害了苏姑娘还不够,还要造多少杀孽?” “好个多情种子!”武名扬讥诮挑眉,“左拥右抱尚不知足,还对苏姑娘念念不忘?可惜啊可惜,她心里从来只有我武名扬,何曾有过你岳少冲?” 这话如淬毒钢针,直刺少冲心底最痛的旧伤。他别过脸去,喉结微动:“休要胡言乱语。” “胡言?左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右边是魔教妖女,黑白两道尽入彀中。论起风流手段,老弟远胜为兄。只可惜……”他故意一顿,笑声如刀,“偏偏得不到那个最才貌双全的女子。” 这些话语揭开多年结痂的伤疤,少冲只觉心头鲜血淋漓,竟无言以对。 灵儿见少冲受辱,柳眉倒竖:“我瓜仔哥哥重情重义,岂是你这小人能明白的?那个女子,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武名扬鞭梢轻振,嗤笑道:“要打便打,何必多费唇舌?” 少冲正要出手,却见青影一闪,真机子已飘然落于台上。 “岳少侠请为贫道压阵。”真机子长剑遥指,声如寒冰,“孽徒!原来你早是朝廷鹰犬,欺师灭祖,如今更修炼邪功。武当清誉,岂容你玷污!” 但见他左手轻扬,剑鞘中一道寒光冲天而起,不偏不倚落入手心。踏步、进身、剑走中宫,三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正是武当绝学三才剑法起手式。 武名扬长鞭如毒蛇出洞,鞭梢短剑忽收忽放,横削而至。真机子微一侧首,剑尖轻挑鞭梢——若那是血肉之躯,此刻早已筋断骨折。 金丝软鞭虽占长兵之利,真机子剑法却已臻化境。剑光如网,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数次欺近武名扬身前尺许。若非“移形换位”的身法诡奇,武名扬早已中剑。 台下群雄见这三才剑法,无不叹服。当年紫阳真人凭此剑法独步武林,唯有少林本乐大师可堪匹敌。这套剑法极重悟性,武当七子中唯有真机子尽得真传。此刻见他使来,当真如长江大河,绵绵不绝。 武名扬在武当虽习得三才剑阵之一, 但与这完整剑法相比,何异云泥之别?虽曾在莲花峰见识过师尊身手,亲自应对仍觉左支右绌,全仗长鞭之利与诡异身法周旋。 这边厢,灵儿一双明眸始终不离少冲,而少冲全神贯注于场上剑斗。忽又一人登台,正是丁向南。 “岳兄弟,丁某有一事相询。” 少冲忙执礼道:“丁大侠但问无妨。” 丁向南剑指灵儿:“这妖女,可是姓祝?” 少冲心头一紧,早知此事难以隐瞒。侧目见灵儿连连眨眼示意,又见丁向南手握剑柄,只待一个“是”字便要出手。正自踌躇,却见空空儿笑呵呵踱步而来,牵起灵儿的手: “她姓孟,是‘死不了’那老怪的宝贝孙女。” 空空儿所言非虚,丁向南却如何肯信?剑锋微颤,沉声道:“丁某欲向教主讨教剑法!” “哈哈哈!”空空儿纵声长笑,“华山那点微末伎俩,街头卖艺还差不多。想与教主过招?再练个六七十年罢!” 台下白莲教众齐声哄笑:“只怕那时早已驾鹤西去!”“纵不死也是个糟老头子,岂是教主对手?”“华山剑法比起教主神通,何止云泥之别!” 丁向南面不改色,目光如电:“教主莫非不敢?” 祝灵儿武功本已远胜这位大师兄,但自幼敬畏已成心结,此刻见他凛然之威,竟连正视都不敢,更遑论拔剑相向。 空空儿袖中短剑倏现,笑道:“小老儿也略通剑术。小朋友想挑战教主,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丁向南目光如电,在空空儿身上转了两转,暗忖:“这老儿看似顽童,实则深藏不露。他三番五次为那妖女遮掩,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不知他剑法深浅,倒要小心应对。”当下沉声道:“好!请亮剑!” 空空儿嘻嘻一笑,转向少冲:“喂,小兄弟,借你的剑使使。” 少冲心知这一借,便是将“勾结妖邪”的罪名坐实了。台下那些自诩正派之士,必会唾骂他为虎作伥。然而他毫不迟疑,反手抽出腰间长剑——那是朱华凤特遣人赴龙泉,请名匠精心打造的宝剑——倒转剑柄,凌空掷去。 空空儿长臂一伸,竟以二指捏住剑尖,笑道:“小朋友,请出招。” 丁向南见状一怔。这倒持宝剑的架势闻所未闻,莫非真有什么诡异剑法?他不敢怠慢,按动崩簧,剑出如龙,一招“白云出岫”直取中宫。 空空儿以剑相迎,却是剑柄乱晃,招式笨拙不堪。全仗着身法灵动,内功护体,每每在 剑锋及身的刹那堪堪避开。五六十招过去,他一身葛袍已被划破十余处,露出底下白皙肌肤。祝灵儿在旁看得心急如焚,却苦于无法相助。 原来空空儿记忆中似有剑法残影,方才才敢强出头。此刻真剑在手,反倒浑身不自在,幼时所学竟一招也使不出来。往昔遇强即走,今日却退无可退,额上已沁出细密汗珠。 又过二三十合,忽闻台下有人朗声吟道: “曾向巴山啸月明,洞庭霜落汉江清。 心神正处标仙籍,剑术传来有道经。 越女加冠羞下士,刘公驱鞑播英名。 百年灵异称通臂,枯骨当时也着声。” 吟罢,那声音又道:“‘死不了’,你自称古今剑仙之宗,猿公亲传弟子,怎的连剑都使不好了?” 此时台上灯火通明,台下却一片昏暗。那声音以内力送出,满场皆闻,却难辨来处。灵儿听出是婆婆声音,喜唤:“婆婆,您来了?”却再无回应。 空空儿如遭雷击,尘封记忆如潮水涌来。幼时山间嬉戏,误入秘洞,得遇白猿授艺……后来白猿被误作妖物擒杀,他虽侥幸逃脱,却伤了神智,心智永驻少年。这首刻在石壁上的刘伯温诗作,此刻如钥匙般打开了记忆的锁链。 但见他身形骤变,剑尖轻点丁向南腕脉,一触即回。随即剑招如江河决堤,源源不绝。这上古剑法源自鬼谷神功,与《武林秘芨》同出一脉,当世早已失传。群雄莫说见识,连听都未曾听过。 只见空空儿身形飘忽如灵猿跃涧,剑光环绕周身,初时尚能看清招式守势,渐渐化作一道白练,将丁向南完全笼罩。丁向南初时还能招架,后来只觉全身要害尽在剑锋所指之下,不由得心神俱震。眼见抵挡无用,索性闭目弃剑,静立待死。 片刻后,剑风骤歇。空空儿笑道:“小朋友,服是不服?” 丁向南睁眼看去,见衣衫上多了二三十处剑孔,皆如铜钱大小,奇的是肌肤完好无损。他心悦诚服,深知这般剑术境界,穷尽一生也难以企及。当下拱手道:“前辈剑术通玄,在下拜服。虽无缘与贵教教主切磋,仍望奉劝一句:无论她是谁,都该早日脱离这是非之地。”说罢纵身下台,背影萧索。 台上两对正邪高手原本斗得精彩,如今正派先折一阵。若真机子再败于武名扬,五宗十三派颜面何存?这一节真机子心知肚明,故而虽占上风却不急进,依旧稳扎稳打。他道学修为深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剑势如绵绵流水,无懈可击。 武名扬的“玄天九变”毕竟初成,又无法近身施展“大而化之”吸取功力,久战之下渐感吃力。二人剑鞭相交,火花四溅,这场正邪之争,犹在胜负之间。 时近子夜,寒露渐重。古月山庄的家仆们抬着食盒穿梭人群,向群雄分发宵夜。一名青衣管事朗声宣告:“庄主有令,日出前必要决出''武功天下第一''。待金鸡破晓,任你武功再高,也不得再登台较技。“ 满场群雄虽已枯坐整日,此刻却无半分倦意。众人或站或坐,手中虽捧着山庄特制的重阳糕,却都忘了品尝,一双双眼睛紧盯着擂台,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瞬间。夜风掠过松林,带起阵阵涛声,与台上兵刃相交之声相应和。 武名扬心念电转,暗忖:“真机子、岳少冲、魔教教主,还有那个剑术通玄的空空儿,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即便不联手围攻,单是车轮战也足以耗死我。“念及此,夺箫之念顿时凉了半截,目光开始游移,暗自盘算脱身之策。 忽见山道口火光冲天,一队人马簇拥而至。当先一人高喝:“尔等之中,谁是古月山庄庄主?“语带倨傲,全无江湖礼数。一绿一紫两道倩影飘然而至,绿衫少女盈盈一礼:“奴婢绿萍,忝为山庄使女。不知各位官爷寻我家庄主所为何事?“ 那为首的民壮头目扬鞭道:“奉上宪钧旨,尔等在此聚众闹事,即刻散去!待天明后官府派人查验,到时只怕不好收场。“绿萍不卑不亢:“聚众确有,闹事却未必。烦请官爷回禀,待天亮后玉箫英雄大会了结,众人自会散去。“ “且慢!“那头目忽道,“听闻尔等以玄女赤玉箫为彩头,怎知不是赝品?若是假物,岂非愚弄天下英雄?“绿萍眸光流转:“官爷是要验看玉箫真伪?“头目颔首:“为保本县安宁,不得不慎。“ 少冲在台上听得真切,暗忖:“区区一个民壮头目,怎会知晓玄女赤玉箫?必是东厂或锦衣卫在背后指使。“ 那头目等候许久,渐生焦躁:“迟迟不取玉箫,莫非真是假的?“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群雄此来多半为了一睹神器,闻言无不侧目。 紫衫少女掩口轻笑:“绿萍姐姐下山取箫颇费周章。官爷若等得心急,不妨上台一试身手,也好在英雄榜上留名。“那头目抬眼望去,但见台上剑光如电,人影飘忽,竟似鬼魅般时隐时现,只看一眼便觉心惊胆战,忙道:“不必不必,我等便是。“ 武名扬听闻官府要天明方至,暗骂一声,忽施杀招“怒海蓝涛“,鞭影如滔天巨浪袭向真机子。这突然转守为攻大出常理 ,真机子虽惊不乱,退步回了一招“津梁架海“。 就在此时,武名扬纵声长啸:“玄女赤玉箫到了!“众人心神皆是一震,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山道。武名扬趁此良机,身形如鬼魅般没入夜色,转瞬不见。真机子欲追不及,只得顿足叹息。 白莲教众齐声惊呼:“武名扬逃了!“刀梦飞急向祝灵儿请示:“教主,可要追击?“奈何祝灵儿一双妙目只凝注在少冲身上,对周遭变故浑若未闻,只轻轻“呃“了一声。萧遥见情势紧急,当即立断:“教主既未反对,众人随我追!死不了、陆护法、叔孙大哥随我保护教主!“ 霎时间,数十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射入夜色,呼喝之声渐行渐远。祝灵儿虽未首肯,却也未加阻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遥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 时值深夜,寒露浸衣。真机子长剑遥指,声若寒冰:“白莲妖人,纵你剑术诡奇,终是旁门左道。岂似我武当三才剑法,堂堂正正?若是不服,不妨拔剑一试!” 空空儿闻言一怔。他这套白猿所授的剑法本是上古正道,奈何自己也不知其来历渊源。听得“歪门邪道”四字,想起剑法确为猿猴所授,心中不由生出几分迟疑,气势顿时萎了三分,低声道:“灵儿,此地尽是欺我之人,不如归去。那玉箫再是稀罕,也不值得受这窝囊气。”说罢将宝剑奉还少冲,牵着灵儿便要下台。 灵儿一步三回头,目光始终不离少冲。那双明眸中满是不舍与无奈,直教少冲心头悸动。 群雄中虽多与白莲教有仇隙,此刻心思全在玄女赤玉箫上,巴不得他们速速离去。真机子目送白莲教众人远去,朗声道:“贫道他日必当再领教二位高招!”这话看似场面文章,实则表明与魔教势不两立之志。眼见强敌已去,他暗松一口气,心道:“玉箫未入奸邪之手,这番苦战也算值得。只是那南宫破……” 念犹未了,忽闻一声长笑破空而来:“真机子道长,好功夫!” 笑声未落,台上已多了一人。但见他鼻若悬胆,目似寒星,一袭古铜色缎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正是逍遥谷主南宫破。他负手望天,睥睨群雄,仿佛视满场高手如无物。 真机子拂尘轻摆:“武当剑术冠绝武林,原非虚言。贫道资质愚钝,未得精髓,适才献丑,倒让南宫谷主见笑了。” 南宫破冷笑道:“谁说你的剑术了?我夸的是你那一手喂毒暗器的功夫!” 真机子面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暗器不过是兵器一种,各派皆有涉猎。武当确有‘天青 子’这等暗器手法,却从不喂毒。这等卑劣行径,唯有宵小之徒方会为之。”这番话既撇清干系,又将南宫破暗损一番。 南宫破嘿嘿冷笑,右手轻扬,食中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乌黑短钉:“这钉上淬了番木鳖、花冠蛇、孔雀胆三样剧毒,自非武当之物。可那‘天青子’的独门手法却瞒不过我。今日在场武当门人中,有此功力者,除你之外还有何人?” 真机子不慌不忙:“手法相似,未必便是本派所为。便如武名扬那叛徒也会三才剑法,若有人以此剑法行凶,难道也要算在贫道头上?” 这番辩驳合情合理,群雄纷纷颔首。毕竟堂堂五宗十三派总门长,怎会行此宵小之事? 南宫破怒极反笑:“做了不敢认,算什么英雄?五宗十三派奉你为首,当真是有眼无珠!” “无凭无据之事,叫贫道如何认下?若有人说这是你‘蛊王’所为,你可会认账?”真机子特意加重“蛊王”二字,反将一军。 南宫破知言语上占不了便宜,干笑数声:“好!就算是我做的。今日便以这枚毒钉,领教道长杀人无数的三才剑法!” 真机子微微一笑:“谷主当贫道是何人?以三尺青锋对二寸毒钉,胜之不武。” “我这二寸毒钉,未必胜不了你三尺长剑!” 真机子敛去笑容,正色道:“既然谷主执意相逼,想必在这毒钉上浸淫已久。贫道便舍命相陪。”他踱至少冲身侧,低语道:“贫道若有不测,就托付少侠了。”随即转身朗声:“谷主,请!” 但见真机子左手掐诀,右手剑指苍穹,身形挺拔如苍松立雪。南宫破则渊停岳峙,纹丝不动。二人相对而立,竟是谁也不肯先出招。 《剑经》有云:“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武功越高,越是推崇后发制人。武当武功尤重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全凭个人悟性修为。此刻台上杀气弥漫,虽未交手,气势已催得四周火把明灭不定。 二人凝立台上,四目相交,空气仿佛凝成了实质。火把噼啪作响,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在青石板上微微颤动。 南宫破终于沉不住气,右手倏扬,一股黑气自指间喷薄而出,直扑真机子面门。那黑气带着诡异的甜香,真机子暗叫不妙,急闭呼吸,长剑如电直刺对方腕脉。南宫破缩手避让,黑气却已触及真机子面颊,顿时火辣辣一阵刺痛。 更奇的是,南宫破右臂回环,指间那枚黑钉竟射出一道扁细的黑气,长达三尺,越远越淡,宛 如一柄墨色长剑。其运使手法,竟与剑法一般无二。 真机子再不敢让黑气近身,运剑格挡。剑锋与黑气相触,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他虎口发麻。这一惊非同小可,暗忖:“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形剑气?将真气自穴道逼出,凝而不散,以气伤人。若再淬以剧毒,更是防不胜防。” 他既要闭气,剑法自然大打折扣。不过十余招,掌心已满是汗水。台下群雄虽不明就里,但见南宫破仅凭一枚铁钉就逼得五宗十三派总门长束手束脚,这份修为实在骇人听闻。 这一战持续了约莫一顿饭工夫,真机子面红气促,不得不跃出战圈换气。如是者三,南宫破却始终不加阻拦,待他调息完毕再战。这份气度,连真机子也不禁暗自佩服——若不使毒,要在三百招内胜他,绝非易事。 少冲在台下看得分明,心知再斗下去真机子必败无疑。果然,又过百余招,真机子纵身后跃丈余,深吸数口气,面色灰败:“南宫谷主不愧''蛊王''之名,贫道认输。” 台下那些奇装异服之人顿时欢呼雷动,想必都是逍遥谷与三七同盟的弟子。 真机子步履蹒跚地走至少冲身前,低语道:“少侠小心,他的剑气诡异非常。”说罢黯然下台,背影萧索。 少冲虽不明“剑气”为何物,却感念这份提醒,当下点头示意,迈步走向南宫破。 “岳兄弟,”南宫破淡淡道,“醉仙楼一战未尽兴,今日定要在这轩辕台上分个生死么?” 少冲拱手道:“南宫盟主武功盖世,在下自愧不如。但为本帮镇帮之宝,不得不拼死一战。” 南宫破微微一笑:“你为救人耗损大半功力,要想胜我,确实要拼上性命了。”话锋一转,“动手前我倒想问一句,你以为得到玉箫便能得天下么?” 少冲正色道:“圣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未得民心,纵有神兵利器,江山也坐不稳。” 这番话让南宫破微微一怔。他想起家传遗训,说南宫世家的复兴全系于此箫,但此刻却不便明言,只道:“贤弟高论,无非是要我主动放弃。可惜这是痴心妄想。天快亮了,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罢。” 他忽将手中黑钉掷出,“铮”的一声没入青石板,只余钉帽在外:“我与人过招有个规矩——从不对不会使毒之人用毒。请!” 这一掷一诺,既显大家风范,又暗指真机子才是暗害秦汉的真凶。 少冲却不领情:“你使不使毒,与我何干?请了!” 话音未落 ,长剑已然出鞘。一招“望眼欲穿”疾刺对方左眼,快得只余一道寒光。平天下剑法讲究先发制人,这一剑已抢得先机。待南宫破护眼时,剑招忽变“铁马入梦”,直取下盘。第三招“剑河雪飘”更是化作千重剑影,如飞雪漫天般罩下。 “好剑法!”南宫破赞了一声,在剑网中左闪右避,身法诡奇莫测。 一个攻势如狂风暴雨,一个守势似铜墙铁壁。台下采声雷动,这场关乎天下第一归属的决战,终于拉开序幕。 又过十余招,南宫破身形渐稳,足踏八卦方位,掌风霍霍,竟将劣势一点点扳回。台下武当弟子相顾失色——这南宫破不仅精通武当八卦掌,其造诣之深,竟似更胜本门传人。许多精妙变化,连他们这些嫡传弟子都闻所未闻,仿佛本门所传只是残篇,而他所习方是正宗。 南宫破连发数掌,双臂忽展,使出“粘衣十八跌”的精妙功夫,将少冲牢牢困在二尺之内。掌法中忽又夹杂凌厉爪势,台下白额门人惊呼:“这是本门虎爪功!”话音未落,又有人叫道:“武当太乙五行拳!”“那一式''倒跌金刚''分明是少林擒拿!” 南宫破果然武学渊博,百余回合间,天下各派武功信手拈来。少冲也不甘示弱,见招拆招:对方势弱时,脚下流星惊鸿步飘忽不定,手上随心所欲掌法变幻莫测;对方强攻时,则以太极功法化解刚猛劲道,间或使出家传二十八路电光剑法。这路剑法南宫破并不熟悉,每每两三招间竟被迫得难以破解。 少冲细察其招式,发现十招中必有一招正是同苦大师提及的九门武功之一。原本同苦传授“少林九招”意在破解这些武功,谁知醉仙楼一役,这九招反被南宫破所克。此刻见南宫破又使出西沙鬼窟的百步弥宗拳,少冲灵光乍现,将少林九招颠倒运用,改顺为逆,变下为上。果然直击拳法破绽,打得南宫破一个趔趄。 电光石火间,少冲恍然大悟:同苦老和尚早料到此战,假借为少林扬威之名,故意将破解招式逆转相授,实则是暗中相助南宫破。这番苦心布局,实在费尽心机。想当初自己还沾沾自喜,以为得蒙少林方丈亲授绝技,却不料其中暗藏玄机。若非醉仙楼一败让他长了教训,今日怕是要在天下英雄面前颜面尽失。 台下群雄皆是成名高手,却也很少见到如此惊心动魄的对决。众人目不转睛,但见两人越战越快,到最后只见两团灰影在台上盘旋缠绕,劲风四溢,竟将整个轩辕台尽数笼罩。四周火把明灭不定,映得人影绰绰,恍若鬼魅。前排观战者只觉罡风扑面,如刀割般生疼。 这场恶战持续半个时辰,依然难分高下。时而一人凌空跃起,另一人如影随形,眼看就要坠入人群,却见身影一晃,二人又已回到台上。 正当此时,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忽然一阵清越箫声破空而来,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格外悦耳。紧接着鸾凤和鸣,仙乐飘飘,仿佛自九天而降。群雄举目望去,但见一道白虹贯日而起,西北方又现金光万道。金光尽处,七彩长虹横跨天际,和风送爽,异香弥漫。虹光之下,隐约可见琼楼玉宇,珠宫贝阙,似有仙人乘鸾驾鹤,翩然而至。 山口处忽然掠上七名身着七彩罗裳的少女,齐声娇喝: “王屋山古月山庄庄主驾到!” 这声通报如同惊雷,满场群雄无不转身望向山口。这位神秘莫测的庄主,终于要在黎明时分现身于轩辕台上。 忽闻天际传来清越笑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架龙车已驭云而过,祥云缭绕,瑞气千条。待定睛看时,太师椅上不知何时已端坐着一位素衣女子。她手执朱红玉箫,灯下映得纤纤玉指如染丹霞,鬓边一枝茱萸更添风致。但见眉如远山含黛,肤若凝脂傅粉,云鬓绿发间珠翠生辉,罗衣轻扬处幽香暗送。其姿容之绝丽,恍若九天玄女临凡,月宫嫦娥降世。左右侍从如云,灯炬璀璨竟胜过天上星辰。 群雄原以为这位豪掷千金举办英雄大会的庄主,必是位慷慨豪迈的汉子,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绝色佳人。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你便是古月山庄庄主?” 女子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诸位远道而来,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这一笑直教众人神魂颠倒,齐声应道:“庄主客气!” 华山派弟子窃窃私语,皆觉此女容貌似曾相识。丁向南面色凝重,摆手止住众人议论。 少冲自那女子现身便心神不宁,隐约感到一丝不安。细看之下,她容貌竟与苏小楼有七分相似,只是年岁稍长,气质更为妖娆。这一分神,手上招式渐显凝滞,南宫破却愈战愈勇。忽见南宫破使出佛门“金刚指”,双指如钳般捏住剑身,内力催处,精钢长剑应声而断。 少冲临危不乱,将断剑掷向对方下盘,随即一掌直取小腹。南宫破以“虎步砸拳”相迎,少冲翻腕变招,施展大擒拿手欲制其脉门。不料南宫破竟揉身而上,双手如铁钳般扣住少冲双肩,正是蒙古摔跤的架势。少冲急运“千斤坠”想要稳住下盘,却觉膝弯一麻,整个人已被掀翻在地。 他背脊甫一触地便弹身而起,左守右攻,掌风凌厉。 第九十三章 高台举杯灰烟灭 南宫破眉峰一蹙,沉声道:“庄主之意,是要与在下一决高下?”那美妇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本庄主自然不会亲自出手。不过若谷主能胜过我身边一个贴身奴仆,我便心服口服,将这玉箫拱手相让。” 话音未落,她玉指轻抬,众人循指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妇人缓步登台。这妇人生得浓眉大眼,四肢粗壮,虽着女装,却透着一股男子般的悍勇之气。 南宫破不再多言,双拳如雨点般倾泻而出,攻势凌厉非常。那仆妇初时只是闪避,身形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南宫破的拳头竟连她的衣角都未能触及。 少冲在台下看得分明,这身法与武名扬如出一辙。他猛然想起石宝山上,花仙娘的两名使女与松云道人相斗时,用的也是这般诡异身法。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看台上的美妇,往事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涌,即将连成一片时却又骤然纷乱。 “我总觉得这位庄主透着古怪,”他低声对身旁的朱华凤道,“心中很是不安。”朱华凤轻轻点头:“我右眼跳个不停,怕是要有祸事发生。” 正在此时,山口处忽然涌上数百锦衣卫,当先一人山羊胡须,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他厉声喝道:“皇上圣旨到!古月山庄速将玄女赤玉箫交出,可免一死!”随即转向先前那民壮头目,厉声训斥后,挥剑怒吼:“闲杂人等,速速散去!” 群雄面面相觑,这等精彩对决岂容错过?大多人置若罔闻,少数人挪动几步又驻足观望。少冲心下了然:这必是魏忠贤假传圣旨,欲借官府之名强夺玉箫。 许显纯转向看台,喝道:“你手中便是玄女赤玉箫?速速交来!若敢抗旨,古月山庄鸡犬不留!” 那美妇轻叹一声:“既是皇上旨意,小妇人岂敢不从。”左手一扬,玉箫破空飞出,直射许显纯。 南宫破岂容良机错失?纵身一跃将玉箫接住,心中方自一喜,那仆妇已一掌拍来。他不及细想,左掌迎上。双掌甫一相接,南宫破便觉内力如决堤般外泄,暗惊:“大罗摄魂掌!”正要撤掌,那仆妇口中忽射出一枚细如毫芒的毒针,正中他左眼。 南宫破奋力后撤,只觉伤处麻痹,知是“黑寡妇”剧毒。他当机立断,服下三粒解毒红丸,右手拔针,左手取草根嚼烂敷伤,撕下袍幅包扎。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瞬间完成。随即大袖一拂,毒针激射而回,那仆妇闪避不及,毒针正中颈下要穴,立时毒发倒地,抽搐不止。 台下忽然有人惊呼:“是神通道长!”武当派众人 挤到台前,见那仆妇虽七窍流血,面容扭曲,却依稀可辨正是失踪多年的武当七子之一神通子。众道又惊又怒,没想到他竟隐身在古月山庄,更不料重逢之时便是永诀。 那美妇幽幽叹道:“南宫谷主,我本无意伤你,谁让你去接那假的玄女赤玉箫?”南宫破将信将疑,台下雷震天已高声叫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谷主胜了你的……你的小白脸道士,就该交出真箫!” 他故意在“道士”前加了“小白脸”三字,暗示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群雄中不少人存着同样想法,纷纷附和,更有甚者对美妇指指点点,面露淫笑。 却见那美妇从容自袖中又取出一支赤红玉箫,浅笑道:“我非丈夫,乃一妇人也。”雷震天顿时语塞,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机锋被她轻易化解。台下虽有不少人同情南宫破,却也不忍对这绝色美人恶语相向。 晨曦初露,映得那支玉箫泛着诡异红光。这场围绕神器展开的明争暗斗,似乎才刚刚开始。 旭日跃出云海,万道金辉将山巅染作赤金。顾嫂肃立于美妇身后,朗声宣告:“旭日东升,万象更新。玉箫英雄,叱咤风云——今日压轴大戏,就此开场!” 她击掌三声,两名素衣少女捧五丈卷轴翩然而至。卷轴垂落处,“玉箫英雄榜”五个朱红篆字如血如焰。又有二女接过卷轴另一端,四姝齐声清喝,飞身掠上轩辕台。卷轴横展如云,另有两名捧砚侍女款步登台——这定榜的时刻终于来临。 不料那美妇却执起古藤杯,斟满菊花酒一饮而尽。她眺望晨雾中的远山,幽幽一叹:“二十三年前,我本是名门正派的女弟子,由师尊做主,嫁给了他独子。可笑那呆子终日沉湎酒艺武学,面对如花美眷竟不染指……他哪里懂得女儿心事?” 群雄正待观看英雄排榜,忽闻这段闺阁秘事,不少人面露尴尬。却有人怪声学舌:“他哪里懂得女儿心事?”顿时引来一片哄笑。 美妇恍若未闻,眸光渐远:“忽有一日,师尊无疾而终。那呆子竟醉得不省人事,全仗一位姓阎的年轻吊客帮着操持丧仪,直至师尊入土为安……” 丁向南越听越觉熟悉——这分明是说华山前掌门秦仲谋之丧!当年确有个外人协助治丧,只因年代久远,谁也记不清那人容貌。 美妇续道:“我特备酒席答谢,那呆子依旧醉卧不醒。孤男寡女对饮……世间饮食男女,到此境地又有几人能把持?”她语声转凄,“后来珠胎暗结,产下一女。那人借故探望,惹得呆子疑心大作,终日非打 即骂。我们决意私奔,那夜我在龙门关苦等整宿,他始终未至。原来他师父许他继任掌门,他便将海誓山盟尽抛脑后!” 她眼中忽现怨毒:“我将女婴寄养洛阳富户,在他继位当日前去理论。那日少林同悔、峨眉普恩、茅山阴阳二圣、阳明蒲剑书、点苍司空图……所谓名门宗师济济一堂!” 听到这些名号,台下铁月、蒲剑书等人俱是面色大变。蒲剑书不自觉抚摸左耳伤疤,双腿微颤,几欲先走。 美妇冷笑:“我一介弱女,怎敌得过他们众口铄金?那负心人反诬我受仇人指使,诸位宗师百般嘲弄,将我驱逐下山!” “名门正派尽是伪君子!”台下有人愤然高呼。 “名门无善类,邪派更不堪。”美妇语声转厉,“那日我神思恍惚下山,竟遭歹人玷污……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 满场哗然。有人心生怜悯,有人竟露艳羡之色。晨光映照下,她手中玉箫泛起血一般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那段浸透血泪的往事。 旭日已升,金辉遍洒,天坛峰顶却骤然陷入一片血色混乱。 朱华凤在少冲耳边低语,声音微颤:“原来她便是小楼妹妹的生母……想不到她们母女的身世都这般凄楚。”少冲默然颔首。他早已猜出那“富户”便是洛阳苏家,女婴就是苏小楼,只是那“姓阎的”男子身份,仍是迷雾重重。 台上那美妇语声转厉,字字如刀:“总而言之,这世间男子尽是薄幸之徒,恨不能将他们尽数诛绝!” 台下有人高声追问:“那位掌门究竟是谁?可在此地?” 美妇冷笑一声,目光如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是——”话音未落,她素手轻扬,竟凌空接住一枚疾射而来的铁钉,向着台下厉声喝道:“真机子!你杀了秦汉,如今还想杀我灭口么?”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在真机子身上。只见他面色煞白,颤声道:“你……你胡言乱语!” “二十三年来我受尽苦难,你却安享尊荣,天道何其不公!”美妇声音凄厉,“不过很快,你就要去地府见紫阳老道了!” 这番话坐实了与美妇私通又背弃誓言的正是真机子。群雄哗然,有人惊愕,有人鄙夷:“早看出这伪君子不是好东西!”“枉他平日道貌岸然,竟做出这等丑事!” 真机子暴喝一声:“妖妇休得胡言!”长剑出鞘,直扑看台。杨宗岱、梁继贤等弟子急忙跟上护卫,与台上持剑少女战作一团。 就在这混乱之际,五名少女已 将“玉箫英雄榜”高悬旗斗。“古月痕”三字赫然居首,其后列着南宫破、岳少冲、真机子等百人姓名。众人正待细看,忽听一声惊天巨响—— 台下烟尘冲天而起,有人嘶声惨叫:“有炸药!”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气浪掀上半空。霎时间爆炸声接连不断,哭喊声、践踏声、碎裂声响成一片。断肢残骸四处飞溅,方才还庄严的会场瞬间化作人间地狱。 看台上,古月痕却从容举杯,曼声吟道:“朱门绣户动曼歌,一入江湖任消磨。人生不如一场醉,王图霸业又如何?”吟罢长叹一声,竟将手中玉箫掷入茫茫云海。 少冲看得分明,却无力阻止,只得默记方位,率领众人急退。 下山的狭窄山道上惨象环生。不断有人被挤落万丈深渊,哀嚎声在山谷间回荡。少冲高声呼喊:“大家莫慌!越是慌乱越危险!”却只有铲平帮与丐帮弟子听从号令。 行至一处险要隘口,忽闻前方惨叫震谷。但见乱石夹道间尸横遍地,几具尸体上还插着弩箭。姜公钓认出其中几位成名剑客,叹道:“‘淮北燕子’燕双飞、‘小温侯’吕九皋……都是武林名宿,临死却失了方寸。” 又一拨人不顾劝阻强行超越,巴三娘怒道:“好心当作驴肝肺,这种人死了活该!” 少冲忧心忡忡:“不知天坛峰可有其他下山路径?” 朱华凤摇头:“古月痕既存杀心,纵有他路也必设埋伏。” 正说话间,陈太雷等人仓皇追至。少冲立即邀其同行:“山道有埋伏,结队方为上策。” 行不多远,忽见前方乱石崩阻,石下压着数人,哀嚎不绝。众人急忙上前施救,少冲请宋献宝取出丐帮秘制伤药为他们敷治。这番义举,让原本对丐帮心存芥蒂的人都消了隔阂。 姜公钓对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苦笑道:“王兄,早劝你莫要急躁,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王逸飞惊魂未定:“想不到人祸之后又有天灾……” 吕汝才冷哼:“什么天灾!分明是古月山庄布下的机关。走在前面探路的,自然先送性命。” 少冲振臂高呼:“众人结伴同行,遇险也好互相照应!”这个提议立即得到响应。当关中岳等人随后赶至,见到王逸飞等人的惨状,也都心甘情愿地加入了这支同舟共济的队伍。 回头望去,天坛峰顶仍笼罩在硝烟之中,爆炸声依稀可闻。这场英雄大会,终究以最惨烈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就在这危急时刻,朱华凤忽然低声道:“ 恶人谷的人来了。”众人回头望去,果然看见南宫破与彭素秋、沙老鬼、雷震天四人正狼狈下山。少冲尚在犹豫是否该邀他们同行,变故突生—— 一块千斤巨石自山上轰然滚落!南宫破因走在最后,加之左眼受伤、一耳被炸药震聋,待察觉时已避之不及。他猛一咬牙,回身运起毕生功力,双臂硬生生抵住巨石。那巨石下冲之势何等猛烈,直推着他滑出数丈远,鞋底在石道上擦出两道深痕。 “三位快来助我一臂之力!”南宫破嘶声喊道,额上青筋暴起。 彭、沙、雷三人交换眼色,竟无一人上前。他们早对这位谷主心存不满,此刻见他命悬一线,反倒生出几分快意。彭素秋冷笑道:“谷主若肯出三万两黄金,我便助你。” 雷震天更是啐了一口:“他妈的,咱们谷主向来不够意思,就是三万两黄金也不救!” 南宫破心中怒极,却苦于无法分神。就在他脚下又滑出半步,巨石即将脱控之际,一双手突然抵在石上——竟是少冲! “你救我?”南宫破难以置信。 三毒见有人相助,唯恐南宫破脱险后报复,竟同时出手欲置二人于死地。幸亏姜公钓早有防备,率众一拥而上:“尔等敢放肆!”三毒见对方人多势众,只得仓皇向山上逃去。 少冲沉声道:“我数三声,到时一起闪开。一、二、三!” “三”字出口,两人同时撤力向两侧跃开。巨石轰然坠入深渊,轰鸣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南宫破略一定神,身形如鬼魅般疾掠而出,几个起落已追上彭素秋,一掌便结果了她的性命。雷震天本已逃远,回头恰见这一幕,悲愤交加之下竟折返回来,指着南宫破破口大骂:“你这没爹的野种,有种给老子个痛快!” 南宫破大步上前,双掌齐出。雷震天眼珠暴突,哼都未哼便气绝身亡。再看沙老鬼已逃出数十丈外,南宫破内力耗损过巨,难以追赶,便拾起一粒石子扣指弹出。沙老鬼惨叫倒地,顺着山坡滚落,鲜血染红一路山石。待滚至少冲脚边时,竟还残存一口气,颤抖着从背上抠出那粒石子,断续笑道:“四个四……满园春,我……我发了,哈哈……”笑声戛然而止,双目犹睁。 朱华凤别过脸去,心口怦怦直跳。南宫破纵声长笑:“五毒为非作歹,我多次劝说总是不听……今日痛快,痛快至极!” 少冲看着自己双手,黯然道:“我救一人,却害死三人。这般相救,不如不救。” 南宫破面色一沉:“你没看见他们 要杀我们?这等恶徒,难道不该杀?” 姜公钓、宋献宝也劝道:“少侠何必自责?五毒作恶多端,咎由自取。” 少冲默然。他何尝不知五毒罪有应得,但世间惩戒之法何止千万?若他们肯改过自新,岂非少了三个恶人,多了三个善士?如今这般血腥杀戮,对死者无益,对生者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山风呜咽,仿佛在为这惨烈的一幕哀叹。 少冲默然转身,沿着蜿蜒山径独自向下走去,将南宫破那孤寂的身影留在苍茫山色之中。众人随他转过一道山弯,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喊:“公子请留步!” 回头望去,但见一位清瘦老者疾步追来。他身着一件多处破损的葛袍,背负行囊,手拄藜杖,足蹬麻鞋,太阳穴平平无奇,分明不似习武之人,步履却轻健如飞,俨然是常年攀山越岭的药农猎户。 待他走近,少冲拱手相问:“老丈有何指教?” 老者气息平稳,朗声道:“老朽徐弘祖,号霞客,江阴人氏。自幼酷爱山川形胜,立誓踏遍神州大地。方才在林间歇息,被山崩惊醒,恰见公子救死扶伤,侠义之心令人敬佩,特来为诸位指点一条生路。” 少冲闻言大喜:“还请前辈示下!” 徐霞客遥指下山道:“这条路上遍布网罩、绳套、火箭、陷坑,凶险异常。今日见多人下山,老朽好意相告,却无人肯信。公子若信得过老朽,请随我来。”说罢转身向山上折返。 众人将信将疑地跟随其后。行不多远,徐霞客拨开道旁荆棘,现出一条隐秘小径。朱华凤心生警惕,悄悄拾了几枚石子纳入镖囊,以防不测。 穿过荆棘丛,眼前是茂密灌木,满地腐叶散发着阵阵霉味。待众人艰难穿出灌木,竟来到一处绝壁之前。但见崖壁如刀削斧劈,唯有一条天然窄道蜿蜒伸向云雾深处,最宽处不足一尺,仅容一人侧身而过。 徐霞客整理衣袍,说道:“过了此道,便可平安下山。”言毕双手攀住岩壁凸起,双足踏着窄道,身手矫健地向前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云雾中。 众人面面相觑,心生疑虑:若崖顶伏有歹人,待行至险处投下巨石,岂不都要粉身碎骨? 少冲心念电转,决然道:“诸位若想回头,此刻还来得及。”自己却率先踏上窄道。铲平帮、丐帮众人与朱华凤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余下众人相视片刻,心想回头也是九死一生,不如冒险一搏,也都战战兢兢地跟上。 这些武林中人虽惯于飞檐走壁,但面对万丈 深渊,也不禁心惊胆战,冷汗涔涔。唯独朱华凤因自幼习得鞨靺秘技,见识过无数险境,此刻反倒镇定自若。 约莫半个时辰后,众人终于行至尽头。徐霞客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登上山梁,前路渐趋平坦,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又翻过一道山岭,一条宽阔官道赫然眼前,众人不禁欢呼雀跃。 沿官道行进一个时辰,忽见林间矗立着三间石屋。上前讨水时,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唯有石灶、石桌、石凳静立其中,似是猎户暂歇之所。 少冲命帮众在此休整,自己决意返回峰顶寻找玉箫。姜公钓、鲁恩、巴三娘纷纷请缨,均被少冲婉拒,只允朱华凤同行相助。 辞别众人后,二人沿原路返回。但见沿途尸横遍野,鸦雁低徊,天地间一片凄凉。至峰顶时,更是触目惊心:硝烟未散,尸骸狼藉,血流成河。有些尸体已被烧焦,面目难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 少冲长叹:“这些人多半只是来看个热闹,何曾想要争夺玉箫?如今却都成了枉死冤魂。” 朱华凤胸中烦恶欲呕,轻声道:“岳公子,我们快寻玉箫吧。这般惨状,我……我实在不忍再看。” 少冲这才想起正事,循记忆向云雾深处走去。至一悬崖边,俯身下望,但见云封雾锁,深不见底。二人相视愕然,满怀失望。 “罢了罢了,”少冲黯然道,“玉箫就此湮没无踪,倒也干净。只是不知多少人为它枉送了性命。” 朱华凤轻声道:“你真这么想么?”见少冲疑惑,续道:“为你着想,我盼你找到玉箫;为大明着想,我又盼你找不到。玉箫不出,大明或许就不会亡了。” 少冲虽觉玉箫与国运未必相关,其中关窍却一时难以想透。正当此时,山风送来兵刃破空之声,远处显然有人正在激斗。 “去看看!”少冲神色一凛,循声疾步而去。 二人循声疾行,翻过一座山头,遥见对面山巅上两道身影缠斗正酣。剑光闪烁间,隐约可辨正是真机子与古月痕。少冲与朱华凤悄然潜至近处,隐身在茂密草丛中,屏息凝神。 真机子双目赤红,面颊上已添了一道血痕,早失了平日里的仙风道骨,招招狠辣,状若疯魔。古月痕长发披散,身形如鬼魅般在剑影中穿梭,不时发出凄厉长笑,笑声中既有大仇将报的快意,又透着说不尽的苍凉。朱华凤听得毛骨悚然,不自觉地握紧了少冲的手臂。 激斗至紧要关头,真机子骤然使出三才剑法绝学“寒芒冲霄“,剑势如电直取古月 痕心口。不料古月痕早有防备,清啸声中玉掌轻拂剑身,那长剑竟弯折而回,反刺入真机子胸膛! “你“真机子踉跄倒地,一手仍紧握剑柄,模样竟似自戕。 这招“旋乾转坤“本是可避之招,古月痕万万没想到他竟不闪不避。见他气息奄奄,二十年的恩怨忽然化作一声悲呼:“阎玄生!你为何不弃剑?“她本能欲上前察看,却又疑心其中有诈,生生止步。 真机子喘息着,声音渐微:“阿痕是我负了你。这些年来,你受苦了我也日夜受着良心煎熬。修炼先天归元功需绝情断爱,我早知会有今日。能死在你手中,我心安了“ 这番话让古月痕心头一酸:“为了掌门之位,为了称霸武林,你绝情断爱,弃我母女于不顾。可曾想到苦修多年的先天真气,今日被我轻易所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见真机子一动不动似已气绝,她终究按捺不住,飞身上前俯身探视。就在她玉手即将触及真机子肩头之际,异变陡生! 真机子猝然发难,一掌正中她心口。古月痕如断线纸鸢般倒飞数丈,重重跌落。 草丛中二人看得分明,却来不及示警。原来真机子仗着先天归元功的玄妙,以真气护住心脉,佯装中剑诱敌近身,这一记“乾坤掷“才是真正杀招。 真机子缓缓起身,望着呕血不止的古月痕纵声长笑:“贱人!也想取我性命?我阎玄生胸怀天下,岂会毁在你手中?“他面目狰狞,与往日那个德高望重的道长判若两人。 “当年不过逢场作戏,你竟当真?抱着婴孩说是我的骨肉,谁知是不是秦汉的种?登基大典上你来搅局,幸亏我早有准备听说你跳崖自尽,我才去了块心病。至于秦汉,我略施小计就让他在华山身败名裂!“ 少冲越听越是心惊,这才明白紫阳真人之死另有隐情。 “便是这掌门之位,“真机子愈说愈狂,“也是我设计得来。紫阳老道偏要说我心术不正,欲传位云中子。我在他闭关时令妇人在洞外吟唱,引他走火入魔武当剑既入我手,掌门之位自然非我莫属!“ 少冲只觉遍体生寒,想起往日真机子对自己的维护,竟全是虚伪做作。 真机子提剑步步逼近:“胡痕,二十年前你就该死!容你活到今日,害我身败名裂“剑锋寒光凛冽,映出他扭曲的面容。 古月痕无力动弹,惨笑道:“姓阎的,算你狠“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少女急切的呼唤:“古姨!古姨你在哪里?“ 正是苏 小楼的声音! 第九十四章 深潭屠龙玉箫出 古月痕听见呼唤,强提一口气应道:“小楼,古姨在这儿……”苏小楼循声奔来,眼见古月痕倒在血泊之中,当即拔剑直指真机子,厉声道:“臭道士!若古姨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偿命!” 古月痕气息微弱却坚决:“快……杀了这臭道士,为古姨报仇……” 真机子冷笑一声:“臭丫头自寻死路,正好让你在黄泉路上与她作伴!”话音未落,剑尖倏然幻化三朵寒梅,分取苏小楼上中下三路要害。 却见苏小楼临危不乱,待剑锋及体,方才提剑划出一道圆弧护在胸前,正是三才剑法中的“风卷残雪”,将三朵剑花尽数化解。 真机子见她竟以本门剑法应对,且使得如此从容不迫,较之自己犹胜三分,心中既惊且妒。又过数招,苏小楼仍以三才剑法轻松化解他的凌厉攻势。真机子恼羞成怒,剑势陡然加快,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 苏小楼毕竟临阵经验不足,渐渐左支右绌,“哎哟”一声,肩头已中一剑。恰在此时,一道身影倏然而至:“小楼且在旁掠阵,待我替你诛杀此奸贼!”一柄长剑已接下真机子的攻势。 苏小楼闻声便知是武名扬。方才在英雄大会上见他现身,已是心潮起伏;此刻他再度出手相救,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武名扬同样施展三才剑法,但身法诡奇莫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身形乍大乍小,忽直忽曲,出剑竟比真机子更快,每每后发先至,将三才剑法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他始终点到即止,似乎故意不伤真机子性命。 真机子见昔日徒儿剑法竟已青出于蓝,妒火中烧,一股戾气阻塞心口,越积越重,终于“蓬”的一声破胸而出,鲜血飞溅,连站在圈外的苏小楼也溅了满身。 真机子软倒在地,口吐鲜血,浑身抽搐,这一次是真的油尽灯枯了。 武名扬剑指真机子,厉声质问:“我问你,当初收我为徒可曾出自真心?为何不肯倾囊相授?我为你杀了王好贤,整垮白莲教,你内心可曾真正看得起我?” 真机子知大限已至,索性坦言:“你心术不正,贪功冒进,根本不是练武的材料!何况我早知你投靠魏忠贤,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 武名扬闻言大怒,长剑连搠,在他身上连刺数剑。 苏小楼目睹此景,忽感莫名伤感,弃剑奔至古月痕身旁:“古姨,你还好么?” 古月痕面露诡异的笑容,声音虽弱却清晰可闻:“姓阎的,你也有今日……死在自己亲 生女儿手中,滋味可好?” 此言一出,苏小楼、真机子及藏在草丛中的少冲、朱华凤俱是大惊。少冲猛然想起昔日种种线索:石宝山上毛亮等人评论的画像、西湖畔秦汉的疯言疯语、苏纪昌临终遗言,此刻终于连成一片——苏小楼竟是真机子与古月痕的亲生女儿! 苏小楼紧抓古月痕的手,颤声道:“古姨,你说什么?那臭道士……是我爹?” 真机子曾亲眼见秦汉溺死女婴,更不信古月痕会怀上他的骨肉,怎料眼前这酷似青年时期古月痕的女子竟是自己的女儿?他强撑道:“你休想骗我……” 古月痕气息渐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秦汉从未碰过我,怎会是他的孩儿?可笑你阎玄生,一生机关算尽,到头来父女相见不相认,死后连个捧灵的人都没有,哈哈……” 真机子气血上涌,脑袋一歪,就此气绝。古月痕笑声渐歇,一口气没喘上来,也僵住不动。苏小楼抱着她的身子又是输真气,又是摇晃,悲恸欲绝。 武名扬走近轻声道:“小楼,我不知他竟是你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将来。你能原谅我么?”见苏小楼不理,伸手欲扶。 苏小楼猛地推开他:“我的将来与你何干?滚!” 武名扬转问古月痕:“古庄主,我替你杀了这臭道士,还请告知,你扔掉的真是玄女赤玉箫么?”见她久无回应,探了探她颈脉,对苏小楼道:“小楼,节哀……你娘已经去了……” 苏小楼突然停下动作,目光如电,声色俱厉:“滚!从今往后,我再不想见到你!” 武名扬被她这般模样所慑,或许也心中有愧,只低声道:“你好自保重。”提剑黯然离去。 山风呜咽,卷起满地落叶,仿佛在为这段纠缠二十年的恩怨叹息。 少冲见武名扬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苍茫山色中,而苏小楼仍跪在双亲尸身旁低声啜泣。他正欲上前劝慰,忽闻远处传来清越人声: “众生烦恼,皆因情丝缠绕。若要了却苦厄,唯有用慧剑斩断情缘。“ 另一声音应道:“师妹自皈依峨眉以来,深得菩提妙谛。贫道参悟半生,始终勘不破的,便是这一个''情''字。“ 话音渐近,只见已了师太与孟婆师联袂而来。苏小楼忽然止住悲声,整了整衣衫,走到已了师太面前盈盈下拜: “弟子苏小楼看破红尘,愿脱苦海,恳请大师收我为徒。“ 已了师太垂目凝视:“你可想清楚了?青春正 盛,真要遁入空门,从此与古佛青灯为伴?“ 苏小楼抬头望天,目光空茫:“苦海无边,这红尘处处都是伤心事。我父母一生杀孽深重,弟子愿终生吃斋念佛,祈求他们在天之灵能得到宽恕。“ 孟婆师在旁叹息:“想不到古师妹竟有如此慧根的女儿,真是因果轮回。傅师妹便收下她吧。“ 已了师太轻叹一声:“既然你一片孝心,贫尼便允了你。“她合十诵偈:“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少冲见苏小楼竟要出家,恐她是一时冲动,急忙上前:“苏姑娘,出家之事关乎终身,还请三思!“ 苏小楼仰望长空,只见天高云淡,北雁南飞,淡淡道:“从今往后,我不姓苏,不姓秦,也不姓阎。我姓释。“ 孟婆师欣然道:“古师妹性情乖张,没想到她的女儿这般温婉通透,很合老婆子的缘法。今后修行路上,也算有个伴了。“ 少冲见她心意已决,只得默然。苏小楼从怀中取出一册青皮线装古书,递至少冲面前: “我的武功皆源自此书。当年跛李等人苦苦寻觅不得,后来我参透诗中玄机,才得以寻获。如今于我已是无用,便赠予岳大哥罢。“ 她想起当年流落江湖时,身为弱质女流,既无依无靠,又身无长技,不仅难报家仇,还屡遭欺凌。一次偶然翻阅前人手札,得知武圣王阳明曾两度隐遁九华山,并封有一座剑冢,隐约觉得其中必有玄机。 那时藏剑山庄已归阳明派所有。掌门蒲剑书醉心武学,梦想得到《武林秘笈》以称霸武林,将山庄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最后也将目光投向这座剑冢。剑冢深藏山腹,石门严丝合缝,旁有九宫八卦图案的转子,却始终无法开启。这剑冢显然设有极其精妙的机关,若强行破开,只怕会损毁其中珍宝。 此后江湖风波迭起,蒲剑书忙于应付五宗十三派与东厂的纷争,无暇顾及剑冢,藏剑山庄的戒备日渐松懈。 某个月夜,苏小楼潜入山庄,在剑冢前细细探查。起初毫无头绪,偶然发现十步外石墩上刻着一局围棋,纵横各八七路,以圆圈和叉子代替黑白棋子。她忽然想起那首字序错乱的“怪诗“,其字数正与棋局眼数相合。白子所处位置,恰对应诗中错字所在。 这棋局暗合九宫,除中宫外,其余八宫正对应八句诗。棋子或断或连,暗合阴阳爻象,每句诗便是一个卦象。她早已将怪诗字序理顺: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这似是建文帝流落江湖时所题。苏小楼灵光乍现,悟出棋子连断对应阴阳爻象,九宫每宫棋子恰成一卦。她按字序解出八卦,转动冢门侧的转子,终于开启了尘封百年的墓门。 冢中除武圣遗物,便是这部武林人梦寐以求的《武林秘笈》。苏小楼得此奇书,日夜勤修,终成一代高手,在玉箫英雄大会上一雪前耻。若非当年少冲让跛李掳她共同参详,她也不会偶然得见那本旧书,更不会解开这百年之谜,从一个弱质女流跻身当世顶尖高手之列。 如今,这一切尘缘,都将随她遁入空门而烟消云散。 苏小楼正要递过秘笈,孟婆师却倏然出手夺过。她随手翻阅几页,沉声道:“《武林秘笈》乃武功老人遗物,如今猿公已逝,此书理当归其独传弟子''死不了''所有。那老糊涂虽未必在意,但我这做妻子的,岂能不为他保管?” 已了师太欲言又止,最终对苏小楼道:“既已拜师,红尘中事便再与你无干。走吧。” 朱华凤暗自揣度孟婆师所言真假,眼见秘笈易主,少冲却神色如常,不禁替他惋惜。 已了转身离去,苏小楼走出数步,忽然驻足垂首。少冲快步上前:“苏姑娘还有话说?” 苏小楼抬首,眸中泪光莹然:“名扬误入歧途,死不足惜。但我恳求少冲哥哥一事——若他日他落入你手,请念在武将军份上,饶他性命。” 少冲一怔,未料她所求竟是此事。见她凄楚模样,想到这或是她平生首次相求,终是颔首:“我答应你。” “还有句心里话……”苏小楼望了朱华凤一眼,“其实你与凤姐姐很是相配。”说罢疾步追向两位师太,身影渐消失在荒烟蔓草间。 少冲怅然若失,朱华凤轻声啐道:“她倒洒脱,将情债推得干净,自个儿做尼姑去了。” 下山途中,朱华凤忽道:“我明白了。”见少冲疑惑,她眼中闪过狡黠:“方才苏姑娘说有心事相告时,你定以为她要吐露衷肠,结果却不是,因此大失所望。” “胡说!”少冲急道。 朱华凤笑吟吟走到崖边:“若我猜错,便从此处跳下。” 少冲急忙拉住她的手:“莫跳!你猜对了便是。” 朱华凤脸颊飞红,低声道: “我……我说笑呢。” 少冲叹道:“确实有些失望,但转念便笑自己痴傻。苏姑娘心中有无过我,从此再无相干。”他出神片刻,又道:“只望她遁入空门后,真能了却烦恼。” 将至石屋,忽闻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吕汝才在林中喜呼:“大王回来了!”但见数十白莲教徒围住石屋,七散人与祝灵儿皆在其中。 姜公钓持钓竿苦战叔孙纥的扁担,鲁恩双斧狂舞与刀梦飞缠斗,巴三娘与烟花娘子捉对厮杀。宋献宝竹棍对狗皮道人,王逸飞等人与担担和尚比试轻功。关中岳与一披发刀客合斗空空儿,吕汝才等人则在屋顶观战。 少冲疾步上前:“空空儿前辈,刀大哥,请住手!”见劝阻无效,转向灵儿道:“快让你的人停手。” 灵儿见到少冲早已心花怒放,当即娇喝:“统统住手!” 待众人停战,少冲问道:“可是你们先动手?” 灵儿指向关中岳:“五宗十三派捉了陆护法,我们便捉他们的人换。” 关中岳昂然道:“便是五宗十三派肯换,关某也不答应!” 身旁披发汉子朗笑:“好兄弟!谁要为难你,大哥第一个不答应。你若死了,大哥绝不独活!” 少冲惊道:“你是断魂刀马绝尘?” 那人慨然道:“正是马某。小兄弟还认得我,马某自己却快认不得自己了。”言语间满是沧桑。 少冲想起轩辕台上之事:“昨日从松云道人手中救人的,可是马大侠?” 关中岳道:“正是!那日石宝山下,大哥被松云道人击昏,众人都以为他死了,其实尚存一息。方才若非义兄相救,我早已落入白莲教之手。” 马绝尘冷笑道:“可笑那茅山道士以为见了鬼,夜不能寐,终致神智昏乱死于天坛峰,这也是他心狠手辣的报应。谁叫他害死……害死我两个爱子……”说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 少冲唏嘘不已,转问刀梦飞:“陆前辈武功卓绝,怎会被擒?” 刀梦飞坦然相告:“下山时遇同苦、蒲剑书等人围攻。陆护法与武名扬相斗内力耗尽,又遭偷袭,以致失手。我们寡不敌众,只得暂避。后来见关中岳在此,便想以他换人。” 少冲沉吟道:“往日五宗十三派与白莲教多有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若再伤及无辜,嫌隙只会愈深。陆前辈因丧妻之痛行事偏激,才与五宗十三派结怨。不如择日与他们评理,寻个折中之法了结此事。叔孙前辈意下如何?” 叔孙纥望了望灵儿:“教主之意,属下自当遵从。” 灵儿喜道:“瓜仔的主意甚好!但你既出主意,须得同去。”她望着少冲,眼波流转,满含期待。 少冲颔首:“义不容辞。” 灵儿大喜过望,心想又能与瓜仔相伴。 萧遥道:“既然如此,我们先打探陆护法下落,再知会岳少侠。”转向灵儿:“教主,该动身了。” 灵儿正寻借口留下,林中忽然传来呼唤:“灵儿,你在这儿么?”话音未落,孟婆师的身影已出现在林间小径上。 空空儿一见孟婆师现身,顿时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灵儿却欣喜万分,娇呼一声“婆婆“,便扑进孟婆师怀中。孟婆师怜爱地轻抚她的发辫,嗔道:“两月不见,我的灵儿又清减了。定是''死不了''没照料好你,该打!“ 空空儿在一旁偏过头去,双手背负,脚尖不停点地,满脸不以为然。孟婆师瞪了他一眼,转向灵儿柔声道:“灵儿,随婆婆去云梦山吧。这劳什子教主有什么好当的?“ 灵儿有心要试探少冲,故意道:“婆婆是要灵儿也做女道士么?这教主之位灵儿也腻烦了,换个活法也好。“ “傻孩子,“孟婆师轻叹,“婆婆不是要你出家,只是盼你常伴左右。有些往事,也该让你知晓了。“她目光悠远,“当年婆婆与你爷爷赌气出家,拜在泰山碧霞元君门下,说起来还是古月痕的师姐“ 灵儿惊讶道:“是那位古月山庄的美庄主?她的武功可比婆婆高多了。“ 孟婆师面露惭色:“只怪婆婆当年痴迷长生之术,荒废了武学。古月痕天资聪颖,又专心钻研本门武功,虽晚我三年入门,三年后却已远胜于我。她性情暴戾,极是好胜,我们素来不睦,全因师尊在世才未翻脸。待师尊仙逝,她便自立门户,创立王屋派,尽收女弟子,一心要向天下人报复。“ 她顿了顿,续道:“婆婆多次相劝,却总是话不投机以致动手。古师妹虽未取我性命,却逼我立誓不得泄露她的秘密,除非有朝一日在武功上胜她。可惜婆婆始终未能如愿。“ 少冲在旁听得恍然,这才明白当初在石宝山下,孟婆师与古月痕为何以师姐妹相称,却又约战白云山。 孟婆师语重心长:“灵儿,古月痕有句诗写得好:''朱门绣户动曼歌,一入江湖任消磨''。江湖恩怨,虚名浮利,最是消磨人心。人陷其中往往执迷不悟,待醒悟时却已行将就木。你随婆婆隐居云梦,习飞升之道,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 终,岂不强过为尘世所累?“ 灵儿垂首沉思,似有所悟。孟婆师牵起她的手便要离去,叔孙纥、烟花娘子等人急忙拦阻:“教主三思!“ 孟婆师怒道:“我孙女不做教主,退位让贤,你们没听见么?“ 众人一时语塞。忽听萧遥朗声道:“某闻云梦山曾有墨子、鬼谷先师隐居。墨家尚侠,主张舍身救世;鬼谷门人张仪、苏秦、孙膑、庞涓,皆立不世之功。两位先贤皆非避世自安之辈。孟老前辈却欲携教主隐居,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窃以为古人若地下有灵,亦当汗颜。“ 孟婆师冷笑:“救苍生?白莲教以救世自诩,结果如何?官军一到,作鸟兽散。纵使侥幸苟活,也被视为邪狂反贼。就算你们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享尽荣华,百年后还不是黄土一抔?“ 叔孙纥昂然大笑:“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可庸碌度日?纵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生死荣辱,何足道哉!“ 少冲暗赞这番豪言壮语。孟婆师却冷冷道:“你们要做大丈夫,我灵儿只是小女子。贫道不愿她与你们一同''轰轰烈烈'',化作尘土。“她转向空空儿:“''死不了'',你跟不跟我们走?“ 空空儿左右为难,踌躇不决。孟婆师冷哼一声:“看来你是不愿走了。灵儿,我们走!“说罢携着灵儿纵身而起,飘然远去。 “教主留步!““请教主三思!“白莲教众人惊呼着追去,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少冲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心中怅然。他想起灵儿自华山一路走来,尤其接任教主后性情大变,已非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若能脱离白莲教的是非,或许对她更好。只是自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关中岳、马绝尘上前致谢,少冲谦逊回礼,眉间却凝着愁绪。姜公钓劝道:“大王,玉箫一时找不到便罢了,何必为此烦恼?“ 少冲望着云雾缭绕的远山,轻叹:“天下人皆欲得之的玉箫,古月痕偏偏不让任何人得到,将它掷入这万丈深渊。只怕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能寻获了。“ 山风掠过,带着几分凉意,仿佛在回应他的叹息。 忽听徐霞客朗声道:“公子莫急。适才听诸位所言,老朽揣测那玉箫多半坠入了崖下深潭之中。”少冲精神一振:“崖下果真有潭?” 徐霞客拄杖前行:“老朽对此地山川了如指掌,诸位请随我来。” 众人将信将疑,但见左右无事,便都随他而去。 行约里许,但见南面一山葱秀挺拔,下有深 溪环抱。众人编木为筏渡溪,又攀藤扶索,跋山涉水,终至一处平甸。但见嘉树成列,杂花丛生,绿草如茵,宛若铺就的绒毯。这清幽寂寥之境,恍若世外桃源。 前方紫竹林幽深,氤氲紫气弥漫,沁人心脾。时值仲秋,天气尚暖,越往前行却越是寒气逼人。又行一里,眼前豁然现出一汪清潭。潭水碧绿,水面白气蒸腾,三面石壁爬满青苔,青树翠蔓参差披拂。一股清泉自壁缝汩汩注入潭中,潭水却不见涨,想必另有泄处。另一面杂草丛生,乱石嶙峋。 众人伫立潭边,只觉寒气透骨,凄神寒骨。功力较浅者已禁不住双手互抱,抵御寒意。徐霞客虽衣衫单薄,却神色自若:“玉箫自崖顶坠落,多半落入此潭。此潭名曰碧水寒潭,潭底或有寒玉,故方圆数里凉意袭人,倒是避暑胜地。” 朱华凤忽指一处潭水道:“你们看,水下隐有红光!”只见幽幽碧波中,一抹赤色若隐若现。“可有人善泅水?烦请下水一探。”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浪花飞溅,已有人跃入潭中。姜公钓道:“倪通号称''丹江大鳄'',曾入江擒杀水怪,在水中浮沉三日,终斩怪首而归,水性极高。” 正说话间,潭水忽如沸汤般翻腾起来,大团血污汩汩上涌,由浓转淡,最终消散在碧波之中。潭面复归平静,却久久不见倪通上岸。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水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非真有水怪?待我下去一看。”一个尖嘴猴腮、蓄着鼠须的汉子说道。姜公钓认得此人是雄霸鄱阳湖的黄氏三兄弟中的老大黄达,外号“油水獭”,素来品行不端,料他必是起了私吞玉箫的念头,便道:“水獭兄小心。” 黄达应了声“晓得”,穿上水靠,饮了口烈酒,一个猛子扎入潭中。这一次潭水平静无波,过了许久,黄达才从水中爬出。众人忙将他拉起,只见他浑身战栗,面无人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关中岳急问:“水下究竟有何物?” 黄达颤声道:“初下水时,潜游十数丈,不见异常。那红光似是从石壁上一个洞穴中发出,那洞穴粗如宣缸,内中更为宽敞……”说到此处,他伸长舌头,满脸恐惧。 众人连声催问:“洞里到底有什么?” 黄达续道:“在下看见两条巨龙正在戏耍那支玉箫!龙首大如斗,张着血盆大口,见人便窜将出来。幸亏我逃得快……想来倪通兄已葬身龙腹了。” 潭边顿时一片寂静,唯有寒风掠过水面,带起阵阵涟漪。 众人闻言无不骇然 ,纷纷退至远处树下商议。胆怯者生怕龙精跃出伤人,各自匿身石后树间。少冲蹙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姜公钓捋须沉吟:“既是龙类,想必通灵。不如先设祭安抚,再图良策。” 鲁恩怒道:“什么龙不龙的!乐子打娘胎出来就没见过真龙,待我下去砍了它的脑袋来祭天!”说着便要行动。 姜公钓急忙拉住:“二弟不可莽撞!你又不通水性,下去岂不是送死?” 鲁恩跺脚急道:“真真急煞我也!” 王逸飞忽道:“世上哪有什么真龙?必是两条妖蛇盘踞于此。不如纵火焚之,倾覆巢穴,二妖既除,何愁玉箫不得?” 少冲连连摇头:“万万不可!此举太过狠毒,且这荒山野岭,何处去寻硫黄焰硝?” 石康献策:“何不以钓鱼之法,将二妖引上岸来?这正是姜堂主的拿手好戏。” 姜公钓却道:“此法不妥。即便钓得一条,另一条必生警觉,反倒打草惊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计策出了不少,却总难周全。 徐霞客忽然道:“让老朽细察一番。”他独自绕潭缓行,侧耳倾听,但闻逢逢之声如擂战鼓。返回后抚掌道:“此非蛟龙,亦非巨蟒,乃是猪婆龙,古书称之为鼍。其夜鸣如鼓,故有''鼍鼓''之名。寻常鼍类畏寒冬眠,这两只却异于常类,竟在这寒潭中悠游自在。鼍性贪食,不如以饵诱之上岸,趁此时机遣善水者入潭取箫,诸位意下如何?” 姜公钓与少冲对视颔首:“此计虽险,却比先前诸法更为可行。” 计议既定,鲁恩当即持斧入山猎取野物。少冲环视群雄,正为下水人选犯难,姜公钓自告奋勇:“便由属下走这一遭。” 见少冲面露忧色,他又道:“大王是担心属下年迈耐不得寒?去年大雪封山,属下一件单衣便过了冬,这寒潭又何足道哉?” 少冲见他心意已决,只得应允。 说话间鲁恩已提着两只麋鹿飞奔而回,嚷道:“他奶奶的,乐子翻了两座山头,连只大虫都没见着,就猎到这两只麋鹿,真不过瘾!” 众人虽觉好笑,但大敌当前,谁也笑不出来。巴三娘取出两包蒙汗药,将药末灌入鹿口。少冲随即提起麋鹿,几个起落悄无声息地掠至潭边,让鹿血缓缓滴入水中,而后踏草而行,洒下一路血迹,直至紫竹林深处方弃鹿于草丛。 众人远远藏匿,屏息以待。少冲紧握钢刀,准备万一二鼍突然回潭时出手接应。姜公钓则悄无声息地 第九十五章 空山幽谷埋荒冢 不觉间众人行至一处集镇,村口酒旗在暮色中轻轻飘荡。巴三娘勒马道:“大王,不如在此投宿一宿,明日再回总寨。“ 正要踏入客栈,忽从门边暗影里闪出一人,扑通跪倒:“各位爷行行好,小的已经两天没吃喝了……“但见他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说话有气无力,着实可怜。 少冲想起自己昔日落难时的光景,心生恻隐,正要取出碎银施舍,朱华凤突然惊道:“毛亮?怎会是你?“ 那人浑身一颤,夺过银子拔腿欲逃。鲁恩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好个色中饿鬼,还想逃出爷爷的手掌心?“毛亮无力挣扎,只得连声告饶。 少冲细看之下,认出确是毛亮,却不知他为何在短短两日内落魄至此。追问之下,毛亮哭诉道:“那晚在古月山庄与众女鬼混,日夜纵欲,到第三日已是浑身燥热,虚脱无力。一闭眼尽是淫靡景象,下面泄个不止……“ 原来众女见他精元耗尽,便弃之不顾。后来孟婆师携祝灵儿突然到庄,毛亮吓得钻入床底躲过一劫。待孟婆师收服庄中众女离去后,田尔耕又带兵入庄,将他毒打一顿轰出门外。他挣扎着爬到这集上,终因饥饿难耐,只得行乞度日。 巴三娘冷笑道:“你这淫贼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落得这般下场也是活该!大王,这等败类留他何用?“ 毛亮慌忙磕头:“小的知错了,再也不敢贪恋女色了!“ 少冲见他确实凄惨,便道:“既然愿意改过,就放他一条生路罢。“鲁恩这才松手,喝道:“快滚!“ 毛亮转身欲逃,目光却不自觉瞟向朱华凤的秀美容颜,脸上竟又泛起淫邪笑意。朱华凤顿时柳眉倒竖:“狗改不了吃屎!“举掌便要击下。 “女施主且住!“一声佛号传来,但见空乘大师缓步而至。朱华凤只得收掌,少冲忙上前见礼。 空乘走到毛亮身前,沉声道:“毛亮,过往罪孽虽重,但只要诚心悔改,我佛慈悲,定会宽宥。但你须入我南少林门下,剃度为僧。“ 毛亮正要答话,忽见街上走过一个艳妆妇人,竟又色心大动,狼扑而上。那妇人惊声尖叫,立时拥来数名大汉,将毛亮按在地上痛打。一个茧袍汉子怒骂:“哪来的叫花子,光天化日竟敢调戏我娘子!“ 少冲等人冷眼旁观,心想让他吃些苦头也好。空乘合十道:“阿弥陀佛!诸位气也出了,就饶过他吧。“ 那汉子见是少林高僧说情,这才带人离去。 毛亮瘫在地上呻吟不止 。空乘叹道:“你还不悟么?人身本是皮囊,终归腐朽。你执迷色相,才会沦落至此。“将他扶进客栈安顿,喂下一剂散药:“在此静思己过,自有店家照料。何时看破色相,贫僧再来度你。“ 朱华凤见空乘出来,摇头道:“此人恶性难改,大师怕是要白费心血了。“ 空乘淡然道:“万事随缘。他服食春药过量,方才药性未退才会故态复萌。贫僧已给他服下定心丸,若药性过后仍不悔改,便是佛祖也难救了。“ 众人谈及天坛峰上的变故,空乘长叹:“二十年前的恩怨,竟酿成今日武林浩劫。情色之祸,一至于斯。“ 巴三娘冷笑道:“那古月痕最恨好色之徒,江湖上那些妖狐媚人的命案想必都是她的手笔。可笑她杀尽所谓好色之徒,却让一个真正的登徒子在眼皮底下作恶多日。“ 暮色渐深,客栈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 众人闲谈间又提及玄女赤玉箫,空乘大师接过玉箫细细端详,沉吟道:“不知这玉箫中究竟藏着何等秘密,竟让天下英雄趋之若鹜,乃至殒命而不惜?“但见玉质古拙,并无特异之处。 姜公钓忽想起一事:“老夫下潭取箫时,曾见箫身附着无数红色蝌蚪纹路,出水后却消失无踪。“ “竟有这等奇事!“朱华凤灵机一动,命人抬来一口宣缸,盛满清水,屏退闲杂人等后,将玉箫缓缓浸入水中。 霎时间,满缸水色泛红,如晚霞映照。近箫处果然现出无数红色蝌蚪纹路,随波游动。众人啧啧称奇之际,空乘恍然道:“此乃微书蝌蚪文!这玉箫质地特殊,入水后红光愈盛,肉眼难辨的微书便显现出来。“ 朱华凤急道:“我等都不识蝌蚪文,待我去请教高人。“说罢持箫欲走。巴三娘早看出她的心思,银钩一横拦住去路:“此地皆是高人,你要请教谁去?“朱华凤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使出如此拙劣的计策,不禁赧然。 姜公钓转向空乘:“大师既识得此文字,想必能解读其中奥秘。“ 空乘凝眉细观,摇头道:“这虽似文字,除却几个数字,其余皆难以辨识。或取字之首尾,或二字合为一体,犹如琴谱记法。贫僧不通音律,见此如同天书。“ 少冲闻言精神一振:“莫非是先秦曲谱?以象形字符记载音律,古已有之。只是这篆文历经流变,其理当通。大师可否将其转译成现今笔画?“ 空乘叹道:“贫僧勉力一试。“遂命店家备下文房四宝,将蝌蚪篆文一一转 译。其间数处难以对应,只得暂以圆圈替代。千年流转,多少古字早已湮没在时光长河中。 少冲凝视纸上墨迹,十指虚按,心中默算音位,忽然喜道:“这莫非就是失传已久的《玄女吟》?“ 众人原以为不是武功秘籍便是藏宝图,闻言大失所望。 少冲却欣喜若狂——昔日与美黛子笙箫合奏时,常因《玄女吟》残缺不全而引以为憾。如今得见全谱,怎能不激动? 他当即取出玉箫,依谱吹奏。箫声悠扬如凤鸣九霄,空灵似幽谷泉鸣,清丽脱俗,宛若天籁。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恍若梦中。 一曲终了,余韵未绝。少冲灵思泉涌,又奏起《凤凰台上忆吹箫》。此曲虽古已有之,但他思念美黛子成狂,竟在古曲基础上即兴创作,翻作新声。曲调凄怆感伤,闻者无不泫然欲泣,朱华凤更是数度哽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少冲想起萧史弄玉笙箫合鸣终成仙侣的传说,自己与黛妹却缘分浅薄,劳燕分飞,空自怀念昔日琴瑟和鸣的时光。正是:“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众人见他睹物思人,都不忍打扰,正要悄然退出,却听少冲轻咦一声:“这几处音调颇为古怪,与全曲格格不入,似是后人所加。第一排宫调,第二排徵调,第七排角调,第十排徵调,与箫曲全然不合,不知是何用意?“ 玉箫在灯下泛着温润光泽,那些不协调的音符,仿佛暗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便在此时,屋顶忽传来一声细微响动。少冲心头一凛:“此人潜伏已久,我竟未察觉!“当即厉喝:“谁在屋顶?“话音未落,人已翻窗而出,如鹞子般掠上屋檐。 月光下,但见一个黑衣蒙面人正沿屋脊疾掠,转眼便要没入夜色。少冲立即展开轻功紧追不舍。铲平帮众闻声赶来,吆喝声此起彼伏,却很快被远远甩在身后。 少冲的轻功本已登峰造极,那黑衣人使的似是少林“纵地飞行术“,速度竟不遑多让。二人一前一后,始终相距数丈。如此追逐两个时辰,黑衣人毕竟年长,渐渐气力不继,脚步放缓。二人距离由七丈渐至六丈、五丈……待相距仅两丈时,黑衣人突然止步转身。 这般急驰中骤然停步,本该前倾失稳,黑衣人却如磐石般纹丝不动,显是内功深厚。少冲也随即停步,凝目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以前辈这般身手,当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何以蒙面窃听?“ 黑衣人仰天大笑,嗓音粗嘎:“不愧是师徒,连说话口气都如出一辙。“ 少冲听他故意变声,立时想起往事:当年随师返京途中,及武当山紫霄宫阿岐那掌后,都曾见过这个神秘黑衣人。当下沉声道:“听前辈声音年岁已高,晚辈自信百招之内可取下面罩。“ “小朋友好大口气!“黑衣人冷哼,“今夜天色已晚,老夫没空陪你消遣。要打架,明日落凤坡香樟林见,老夫随时奉陪!“说罢转身又奔,瞬息间消失在夜色中。 少冲未再追赶,返程途中遇见姜公钓等人。众人见他平安归来,这才放心,纷纷询问黑衣人身份。少冲摇头:“虽未得见真容,但总觉得此人甚是面熟,似是某位武林前辈。“ 姜公钓沉吟道:“玉箫失而复得,必有人暗中觊觎。此人定是为玉箫而来,往后须得加倍小心。“ 少冲向店家打听落凤坡所在,那店家一听“落凤坡“三字,顿时面无人色:“客官万万去不得!那是一片荒山野林,方圆百里无人烟。过往行商、赶考举子,无不死于非命。尤其可怕的是,每逢雷雨之夜,漫山遍野都是喊杀声、刀兵相击声、惨叫声,直闹到雨停方歇。都说那是阴兵厮杀,无人敢去查探真假……“ 鲁恩掣出双斧威吓:“你奶奶的想讨赏钱,也不必编这等鬼话唬人!爷这双板斧专砍妖除怪!“ 店家连连摆手:“小的岂敢说谎?爷尽管去问旁人,绝无半句虚言!“ 众人见他不似作伪,都劝少冲莫要赴约。巴三娘道:“所谓''山高必有怪,林深定生精''。那蒙面人分明是要陷害大王,咱们可不能上当。“ 少冲却是个倔脾气,心想:“我若不去,必被那前辈耻笑。落凤坡纵有强盗猛兽,也吓不住我岳少冲。“执意不听劝阻。 众人无奈,只得道:“既然大王决意前往,我等誓死相随。“问明去落凤坡的路径后,又问起“香林寺“,店家却连连摇头,连问数人皆不知此地。 夜色深沉,远山如墨。那落凤坡的传说,更添几分诡秘色彩。 次日黎明,众人整装出发。行至村口,鲁恩忽然一拍脑门:“你们先走,俺忘了一桩事!“说罢转身奔回客栈。 众人早已习惯他这般莽撞,不以为意。不料刚走出不远,客栈方向传来杀猪般的惨嚎。只见鲁恩疾奔而回,双手沾满鲜血,咧着嘴道:“走吧!“ 姜公钓皱眉:“老二,你又做了什么?“ 鲁恩满不在乎地抹了把汗:“那毛亮作恶多端,让他当和 尚太便宜了!乐子去给他净了身!“ 众人闻言愕然,随即忍俊不禁。心想这毛亮遇上鲁恩这个煞星,当真劫数难逃。 按图索骥大半日,前方现出一片茫茫林海,想必就是落凤坡了。一路行来,莫说人烟,连个樵夫猎户都不曾遇见,更别提什么香樟林。众人望着无边无际的密林,不禁犯难:这般广袤林海,若那黑衣人不主动现身,要到哪里寻他? 天色渐暗,林中忽现一点灯火。吕汝才喜道:“谁说此地无人?往那灯火处去便是!“ 众人举着火把,穿林越涧,朝那灯光疾行。约莫一顿饭工夫,那灯火仍在远处闪烁,仿佛永远触不可及。吕汝才怒骂:“他娘的,搞什么鬼!“ 又行一程,灯火倏然熄灭。朱华凤惊觉不妙:“咱们怕是中了迷魂阵!这林中若设下陷阱“众人闻言皆惊。 铲平帮中一个少年喽罗献策:“林深树密,纵无陷阱,我等不辨方向,走到天明也是徒劳。不如就地歇息,待天亮再作打算。“ 少冲见这少年虽年纪尚轻,却目光炯炯,气度不凡,便问姜公钓:“这位兄弟是?“ 不待姜堂主回答,那少年朗声道:“属下李自成,关中米脂人氏。自幼习练枪棒,家徒四壁,难以为生。久慕铲平帮替天行道,众兄弟义薄云天,故而舍家来投,现于狂风堂效力。“ 少冲见他言辞铿锵,豪气干云,心下暗赞。 众人寻得一处洼地生起篝火。姜公钓分派值守,严阵以待。一夜忐忑,却相安无事。 破晓时分,林间浓雾未散。参天古木遮天蔽日,丈外之物难辨形状。众人在林中转来转去,竟三次回到原处。少冲纵上树冠极目远眺,但见林海茫茫,不禁忧心忡忡。 吕汝才忽然在草丛中发现异状:“快来看!“众人围上前去,见他用镔铁棍拨开浮土,露出一具骷髅。再掘四周,又现数具尸骸,衣物早已腐烂,几柄东洋刀锈迹斑斑。 朱华凤细察后道:“看来都是东洋武士。“忽见一具骷髅左手握拳,指缝间似有物件。她用短剑轻轻挑开,现出一个三寸铜筒。以树叶包裹后拔去筒盖,内中落出一张纸条。 展开一看,满纸倭文。众人虽不识东洋文字,但其中汉字已能猜个大概:这些武士奉主之命,前来寻找传国玉玺。 朱华凤沉吟道:“东洋人竟早知玉玺下落。观这些尸骨完好,不似遭袭,倒像是饿死的。“众人闻言俱是一凛——这林中无食无水,一旦迷失方向,难免重蹈覆辙。 见少冲沉思不语,朱华凤问道:“岳少侠在想什么?“ 少冲目露精光:“我在想,玉箫与玉玺之间,是否暗藏关联?“ 朱华凤恍然:“若真能凭玉箫找到传国玉玺,‘得玉箫者得天下''之说,倒是不虚。“ 少冲凝视着她:“公主消息灵通,想必知其内情。“ 朱华凤微微颔首:“略知一二,尚难确定。不过传国玉玺流落此处的传闻,恐怕不假。来时的路上,我曾听闻此地发生过一桩离奇的妖狐案“ 晨雾缭绕的林间,忽然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腥风。 众人正自彷徨无措,索性围坐篝火旁,听朱华凤讲述那桩离奇旧案。 “万历年间,有个名叫赵祥的秀才赴开封省亲,途经落凤坡时借宿在一户赵姓人家。那家主母与他叙起族谱,竟攀上了亲戚,便以姑侄相称,留他小住。期间赵氏为他张罗婚事,觅得苏家小姐梦馨为配。新婚宴尔,赵祥乐不思归,在此盘桓数月。临别时,娇妻将一件传家之宝托付于他,并道出赵、苏两家世代守护传国玉玺的秘密,再三嘱咐不可外泄。“ 朱华凤说到这里,火光映得她面容明暗不定:“谁知赵祥回到省城后,竟将嘱托忘得一干二净,将宝物献与官府。官家一见此物竟是传国玉玺的仿品,立即派人前往落凤坡搜寻真品。可笑的是,循原路返回时,那宅院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唯见荒山坟冢。“ “后来呢?“鲁恩急不可耐地追问。 “赵祥不久便瘐死狱中,此案也不了了之。但民间盛传他遇上了狐仙。更诡异的是,那件仿品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所有见过此物的官吏,上至巡抚下至差役,都相继离奇暴毙。唯赵祥幸免于难,据说他连夜遁走,与苏梦馨隐居于世外桃源,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此事引得东厂、风雪堡等各方势力闻风而动,却都无功而返。若传国玉玺当真落入歹人之手,不知要掀起何等风波。 眼看暮色四合,众人只得拾薪升火,分食干粮。铲平帮所带粮草有限,这一餐怕是最后一顿了。 忽然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姜公钓凝神道:“深秋雷雨,实属罕见。莫非真有什么阴兵厮杀?“ 话音未落,雷雨声中果然传来金铁交鸣、战马奔腾之声,夹杂着喊杀与惨叫,仿佛有两军正在林中激战。 众人竖耳细听,那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 李自成自告奋勇前去查探。姜公钓命人高擎火炬,为他指引方向。但见少年持刀举火 ,独自没入漆黑林海。 远处那点火光时隐时现,众人都为他捏一把汗。少冲赞道:“此子胆识过人,他日成就必在你我之上。“ 姜公钓却不以为然:“此子虽具雄才,却心术不正。因欠债杀人,因妻子不贞弑妻,背负人命方才落草。纵能成事,也难长久。“ 良久,李自成安然返回,禀道:“属下循声行了五里,至一山谷,但闻喊杀震天,却不见半个人影,如同空谷回音。“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莫非真是妖邪作祟?中原本是古战场,历来征战无数,若有冤魂不散,倒也说得通。 这时雷停雨歇,喊杀声也悄然止息。众人正待歇息,忽见远处亮起一盏灯,随即另一处、又一处相继亮起,三盏灯成犄角之势,将众人围在中央。 姜公钓沉声道:“敌人欲使我等分兵,好各个击破。咱们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 三盏灯不停移动,时高时低,忽而消失,忽而在别处亮起。朱华凤恍然:“是孔明灯!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突然夜空中升起无数绿油油的光点,直向众人飞来。紧张之下,有人已按捺不住拔出兵刃。却见那群光点从头顶掠过,竟是萤火虫而已。众人正要取笑那拔剑之人,夜空中又接连闪现数团焰火,明灭不定。 姜公钓凝目远眺,缓缓道:“是''鬼点灯'',那里必有一处坟场。“ 朱华凤强自镇定:“姜长老莫要吓人,我才不怕。“ “公主不信,可去一探究竟。“ “我才不上当呢。“ 少冲却拾起一根柴火:“左右无事,去看看何妨?“ “真要去?“朱华凤迟疑道。 少冲淡然一笑:“活人尚且不惧,何况死人?“ 火光跃动,映照着他坚定的面容。密林深处,未知的危险正在悄然酝酿。 众人手持火把紧随少冲,果然行至一片荒冢累累的坟场。火光所及,但见坟茔倾颓,荒草萋萋,白骨散落草间,森然可怖。一阵异香随风袭来,直熏得人头晕目眩。姜公钓神色一凛:“此乃樟树之香!莫非此处就是香樟林?“ 想起妖狐案中描绘的香樟林应是朱门掩映、画阁凌霄,眼前却是这般凄凉景象,众人都不禁心生寒意。 少冲举火细看一块石碣,只见其上刻着“燕平伯“三字。正要询问,姜公钓已沉声道:“''活阎王''燕平伯,百年前叱咤江湖的人物。曾独挑西川八派,杀人无数,后来突然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改邪归 正,隐姓埋名;有人说他被仇家所杀,尸骨无存。没想到竟葬于此地。“ 姜公钓逐一察看其他石碣,发现葬在此处的皆是武林中早年成名后神秘失踪的人物。大多坟冢连碑碣都无,想必葬者不知其名。其中几人姜公钓还曾有过一面之缘,不想都已作古。想到这些人或许也是为寻玉玺而来,却玉玺未得先丧性命,即便得了玉玺又有何用?再想到不久后这里或许又要添几座新坟,碣碑上或许就要刻上自己的名字,他不禁浑身一颤,心凉了半截。 少冲发现远处另有一片气派恢宏的墓园,墓室多以巨石砌成,雕螭刻狮,甚是雄伟。众人走近细看,见墓葬有新有旧,古墓碑文已模糊难辨,新墓则不过数年光景。从碑文上的姓名推断,这似乎是一个赵姓家族十余代人的葬地。 越往深处走,忽有人惊叫出声。火光映照下,但见无数鬼怪石像森然林立,各具凶相,张牙舞爪,却都凝立不动。这些石像栩栩如生,令人毛骨悚然。石像间散落着不少坟冢,与寻常汉墓以石龟托碑不同,此处皆以石羊驼负碑,碑文如乱麻芜草,无人能识,墓顶呈圆拱形,酷似蒙古敖包。 姜公钓年轻时曾游历塞外,认得这是蒙古八思巴文字。但蒙古人历来崇尚天葬,对陵墓所在讳莫如深,葬后必驱万马踏平,待青草长起不留痕迹。眼前这半汉半蒙的陵墓不伦不类,即便真是蒙古人效仿汉人葬制,又何以与赵氏家族同葬一处? 朱华凤越看越是心惊,颤声道:“此地诡异非常,咱们还是趁早离开为妙。“ 墓园后方是一片荒草地,鬼火明灭,阴气森森。几处坟冢封土洞开,似是刚遭盗掘。地上倒着一通墓碑,碑上泥土尚新,想来是盗墓贼特意从土中掘出,只为查看碑文。众人举火细看,但见碑上刻着: “昔元纪,自文宗殂,顺帝御极,明主由和阳渡江,取太平路,逼燕京,元帝奔应昌,遂移祚。克明公睹元运迭嬗,克自保重,游冀北,走覃怀,率江左,渡河南,偕先大人经历殆尽,卜居落凤坡。“ 末处还有“嘉岳十一年立“字样。 朱华凤若有所思:“克明公?莫非是元裔苏克明?此人乃元世祖忽必烈五世孙孛儿只斤氏义亲王和尚。当年元顺帝败走漠北,义亲王奉监国淮王帖木儿不花之命,选精锐亲信,携家眷重金,乔装遁出大都,改姓苏氏——''苏''取死而复生之意,自名克明,寓意克明复国。“ 她续道:“据说他派次子苏义驻兵鄄城,意图恢复大元。但随后便遭追捕,族人四散逃亡。没想到竟是逃来 此地隐居。幸而后来臣服新朝,否则早就人死族灭,哪还会有这片墓园。“ 少冲恍然:“看来赵、苏两家世代守护传国玉玺的传说确有其事。那赵祥所遇并非虚幻,只是回来时寻不着原路,误入坟场,便以为遇上了妖狐。“ 朱华凤点头称是:“此言有理。“ 夜风掠过坟场,带起一阵呜咽之声,仿佛无数亡魂在暗中叹息。 便在此时,一名喽罗突然惊呼:“有鬼!“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卷地而起,火把顿时明灭不定。飞沙走石间,众人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少冲隐约瞥见墓群中有几道黑影闪过,当即飞身掠去,厉声喝道:“什么人?“ 他轻功卓绝,一个起落已追至近前,长臂疾探,直取对方臂膀。那人身形一矮,灵巧避过,少冲随即伸腿勾其下盘。只听“啊呀“一声,那人应声倒地。少冲正要制其要害,忽闻背后风声骤起,当即回身一掌拍出。 “砰“的一声闷响,少冲连退数步,心下暗惊:来人功力非同小可!地上那人趁机连滚带爬遁入黑暗。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姜公钓等人已蜂拥而至,鱼竿、板斧、铁棍、弯钩齐向那后来者招呼过去。 铿锵声中,四般兵器竟皆脱手飞出,尽数被那人夺去。却听空乘朗声道:“阿岐那,果然是你!“ 火光摇曳,映出来人面容,正是阿岐那。只是此刻他面色蜡黄,神情委顿,全无在桃花坞时那副不可一世的倨傲之态。 阿岐那将夺来的兵器往地上一掷,冷哼道:“臭叫化,又是你坏我好事!“ 少冲凛然道:“桃花坞让你侥幸逃脱,今日可没这般运气了。“ 阿岐那因私自参与赛宝大会被达赖活佛斥责,此刻被少冲提及,顿觉面上无光,强自辩道:“贫僧纵横塞北江南,未尝一败。便是有违清规,谁人敢擒?谁人能擒?“ 此言一出,朱华凤当即反唇相讥:“好大的口气!我看你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南少林一个只知诵经的和尚,都胜你千百倍。“ 阿岐那知她暗指空乘,不由仰天大笑,指着空乘道:“你说的是他?南朝武林中,少林寺同苦尚败在贫僧手下,这个呆头和尚更不值一提!“ 朱华凤纤指转向少冲:“呆头和尚教出的聪明徒弟,你不是也打不过?“ 阿岐那对少冲确有几分忌惮,却不肯示弱:“师父尚且不济,何况徒弟?不必再战。“ “阿岐那,你怕了?“朱华凤语带讥诮。 阿岐那眉峰一挑:“贫僧纵横天 第九十六章 画壁梵音度世人 黑衣人面对森森兵刃浑然不惧,对南宫破沉声道:“破儿,你随身携带的《伐燕诏檄》可还在?取来与老夫一观。“ 南宫破心中一震。这檄文乃祖上所传,嘱令贴身珍藏,从未示人。眼前这位前辈竟知晓此等秘事,必与南宫世家渊源极深。他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卷黄帛,恭敬奉上。 黑衣人展开黄帛,朗声诵道:“''燕反之心,迫朕逊国。叛逆残忍,金川门破。杀戮尸横,罄竹难书,大明日月无光,成囚杀之地。须降伏燕魔,作阶下囚''此乃建文帝亲笔御书,决非赝品。这江山本该是南宫家的,燕贼篡位,其子孙还要将我南宫家赶尽杀绝,我等岂能坐以待毙?“ 南宫破忍不住问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何以知晓南宫家这许多秘辛?“ 黑衣人目光如电:“要紧的不是老夫是谁,而是你是谁。令尊尚在人间,正盼着你重振南宫世家!“ “家父家父还活着?“南宫破又惊又喜,“他现在何处?“ “令尊确在人世,已在一处清净寺院出家为僧。为免牵连佛门,恕老夫不便明言。“ 朱华凤忽然插话:“南宫未成假死遁世,隐于寺庙,这等机密当世应只他一人知晓。前辈如何得知?莫非前辈就是南宫未成本人?“ 黑衣人冷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转向南宫破,“破儿,你确是建文帝后裔。老夫已寻得南宫别院所在,更解开了玄女赤玉箫的奥秘。复兴南宫世家,指日可待。但老夫既已出家,不该再过问俗务,还要为亡魂超度,为己身忏悔。祖先遗志,就托付与你了。随我来!“ 说罢携起南宫破的手,二人纵身跃上坟头,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夜色中。铲平帮众惊呼着追赶而去。 天色渐明时,二人已奔行大半个时辰,停在一处巨大的山岩前。黑衣人道:“便是此处了。“林中应声闪出十余名劲装汉子,齐声唤道:“庄主。“ 南宫破正自惊疑,黑衣人解释道:“这些都是南宫世家的旧部,世代追随。自老夫寻得这别院所在,便命他们在此看守。十多年来无人打扰,总算不负所托。“ 南宫破千百次想象过南宫别院的模样,纵不是豪华庄园,也该是雅致别墅。谁知眼前只见藤萝缠绕的山岩,不禁疑惑地望向黑衣人。 “这别院隐藏极好,百年来无人打扰。传国玉玺应当还在其中。“黑衣人顿了顿,“不过有件事,老夫也是到此方知。此处原是普完大师清修之地,名曰香林寺,并非南宫世家的别院。“ 南宫破愕然:“既是普完大师清修之所,为何我家先人要说这是南宫别院?“ “祖上说是普完大师所赠。但出家人反赠在家之人,实属罕见。普完及其弟子在此修行,直至十余年前最后一位密修者坐化,这里都只有他们的遗迹,不见南宫家丝毫痕迹。“黑衣人叹道,“南宫世家对此秘而不宣,禁止形诸文字。当年真相,恐怕唯有进入香林寺梵音洞方能知晓。“ 南宫破恍然:“原来祖先命我们寻找香林寺梵音洞,是要找到其中所藏的传国玉玺,重振南宫世家。“ “正是。“黑衣人颔首,“事不宜迟,速开洞门。“ 南宫破环视四周:“但洞门在何处?“ 黑衣人取出一件黄袍袈裟:“此乃祖上遗物,上有先祖亲笔所题诗句: 香林宝寺传梵音,呵壁石开我独尊。 玉箫声断斜阳里,佛光普照入我门。 六道众生堕轮回,万法唯心脱浮生。 修得金身朝天去,娑婆世界幻亦真。 诗的首联暗示了开启洞门之法——须以吼声震开。你先捂住双耳。“ 说罢跃上山岩前一块磨盘石,闭目调息,一手结指天印,一手结触地印,口诵真言:“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突然张口作狮子吼。 这一吼蕴含无上内力,若是对着常人,耳鼓必定震裂。南宫破虽捂着双耳,仍觉吼声沛然莫御,只得运起丹田真气相抗。 说也神奇,吼声过处,石壁竟豁然洞开一个三尺见方的门洞。幽深的洞口仿佛在诉说着尘封数百年的秘密。 黑衣人欣然道:“呵壁洞开,果然不假。“ 原来这山岩下竟暗藏一座古寺,门户与山石浑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藤蔓密覆,草木荫蔽,便是走到近前也难察觉。那强大的声波触动机括,终使尘封的石门洞开。 黑衣人命武士守在洞外,与南宫破步入其中。但见向下的石阶仅容一人通行,二人拾级而下,借着头顶一线天光,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殿阁俨然,庭院中一株菩提古树枝叶扶疏,异香随风飘散。黑衣人轻抚树皮,肃然起敬:“这便是传说中的''香林宝树''。寻常菩提或只开花,或只结果,此树却花果同枝,堪称神奇。“ 前行至一佛堂,白玉石砌成的坛城中央供奉佛祖,左有绿度母,右有文殊菩萨与舍利塔,伞盖法幢庄严。三尺外设三个蒲团,另供大威德、上乐、密集三大主尊。曼达盘供奉佛前,唐卡悬挂 壁上,尽是密宗规制。 这佛堂竟是整块山石凿空而成,佛像亦就石雕琢,规模虽不及龙门石窟、大足香山石刻,工艺之精却有过之。更奇的是空置十余年,竟纤尘不染,宛若新扫。 黑衣人掀开供案前幔布,现出一方翡翠碑额,上刻真书经文。 “破儿,事到如今,也不必相瞒。“黑衣人缓缓揭下面罩,“我便是南宫未成。“ 火光跃动间,那黑衣人缓缓摘下面罩,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依然威严的面容。 南宫破目瞪口呆——眼前之人竟是少林寺方丈同苦! 忽闻掌声响起,阿岐那跨进佛堂笑道:“想不到堂堂少林方丈,竟是朝廷钦犯!“他竟突破了外围守卫,想来铲平帮众人不久也将寻至。 南宫破扑通跪地:“爹!您真的还在人世?孩儿真是不孝!“回想往日江湖相逢,竟未认出暗中相助的生父,不禁泪如雨下。 南宫未成扶起他:“这不怪你。仇家逼得我南宫家破人亡,父子相见不能相认。此仇不报,为父死不瞑目!“ 南宫破轻抚父亲面上疤痕,热泪盈眶。 南宫未成忆起往事:“当日为父遭东厂追杀,几度濒死,幸得宗月大师相救。本已心向佛法,放下执念,乃至执掌禅院,更该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奈何家仇似海,终难释怀。三年前听闻玄女赤玉箫现世,女真人意图染指,为父再也坐不住了“ 他转向阿岐那:“国师这些年在中原,名义上是结佛缘,实为探寻玉箫奥秘。如今你携嘛哈噶喇金佛投靠后金,不过是为他们卖命罢了。“ 阿岐那强辩:“方丈误会了。贫僧只是好奇玉箫传说。“ 南宫未成不再理会,抚着碑额道:“梵音洞的真正入口就在这坛城之下,机关设于此碑,须以玉箫上的四个数字方能开启。这正是''玉箫声断斜阳里,佛光普照入我门''的深意。“ 南宫破细看碑文,见是:“我佛于是称,若于思佛功,汝须弘济众身,大庇三有,如是明吾言,菩提在即,恒河指现圣地,七宝布施,具万宝独藴大照,入此门,念念亨大吉永年。“共十二排,每排五字。 南宫未成伸指按住首字“我“,石方块应声陷下半寸。他口中数着“宫商角徵羽“五音,数至第二排徵音时按下“佛“字,第七排角音按下“现“字,第十排徵音按下“门“字。四字连起来,正是“我佛现门“。 手指方离,只听咔嚓一声,佛龛缓缓向内旋转,现出一道暗门。南宫未成想到半生苦心即 将得偿,不禁纵声长笑,对阿岐那道:“大师,传国玉玺就在梵音洞中。请!“说罢躬身摆手,示意阿岐那先行。 阿岐那心知他怕洞内有诈,冷笑道:“大师不必客气,贫僧愿为两位断后。“ 南宫破急道:“爹,此人心术不正,不可让他入内!“ 阿岐那反唇相讥:“令尊身为少林方丈,尚且行此鸡鸣狗盗之事。阁下恶名更甚,咱们彼此彼此。“ 南宫破怒道:“家父身负血海深仇,寄身少林只为遵循祖训,寻找玉箫玉玺,此乃堂堂正正之事!“ 南宫未成摆手道:“也罢。大师既然好奇,便请同往作个见证。这玉玺本是我先祖之物,今日物归原主。“ 南宫破点亮火折子:“孩儿在前探路。“说罢当先踏入暗门。南宫未成怕有闪失,紧随其后。阿岐那冷笑一声,也跟了进去。 幽深的洞窟中,三人脚步声回荡,仿佛踏进了历史的迷雾深处。 甬道深处漆黑如墨,四壁俱以条石砌就,锡铁浇缝,坚固堪比铜墙铁壁,纵有万斤炸药也难撼动。这梵音洞虽已尘封两百余年,洞内却纤尘不染,空气流通顺畅。洞外纷扰尽数隔绝,唯余一片万籁俱寂,令人顿觉六根清净,心如止水。 石壁上每隔十步设一铜盏,盏中油料莹润,历经数百年仍可点燃。南宫破一路点燃油盏,幽深的甬道顿时笼罩在温暖的光晕中。 南宫未成轻抚铜盏,叹道:“此乃雪山铁石与鲛鱼尸身混合,经百年沉淀后置于青铜鼎中熬制而成的特制石油,可燃烧经年不灭,存放万载不坏。这是宫廷不传之秘,可见造洞之人与皇家渊源极深。“ 行至通道尽头,一扇石门挡住去路。南宫破运足内力双掌推出,石门却纹丝不动。 这深入地腹的石门不仅要隔绝外界,更需承载山体重压,故而异常厚重,采用滑轨向两侧开启,单凭蛮力自然无法推开。 石门上雕刻着“九龙浴太子“的浮雕——传说净饭王之妻摩耶夫人身怀六甲时,于兰毗尼园中手攀树枝,从右腋下诞下太子悉达多。太子降世即能行走七步,步步生莲,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时有九条神龙飞临,口吐香水为太子沐浴,诸天护法齐来守护。 南宫未成与阿岐那皆精研佛法,对此典故司空见惯。整扇石门由墨色巨石凿成,太子像却是整块黑石上一小块白玉雕琢,雕工精妙,隐泛宝光,更显佛祖圣洁庄严。南宫未成只看一眼便低眉诵经,连阿岐那也连诵十声佛号。 南宫破在左侧石壁上发现一块松动的砖石,取下后露出四个竖向排列的八角转轮,喜道:“此处必是开门机关!“ 南宫未成急忙拦住:“破儿且慢!此地定有防盗机关,非同小可,务必谨慎。“借火光细看转轮,每个转轮八角各刻一字,仅有一字朝外。 “是迷宫锁。“南宫未成凝眉道,“这梵音洞或许并无伤人性命的机关,但要破解此锁,打开''众生之门'',却非易事。“ 阿岐那奇道:“众生之门?“ “祖辈相传,此地有一道众生之门,唯有悟得菩提真谛,方能开启救度众生之门。“南宫未成细读转轮文字,自右至左四个转轮上的八字连成四段偈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若无分别,身心恒静“;“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已除尘劳,亦尽源本“。 这四段偈语各取一字组合,共有四千零九十六种可能。若逐一尝试,运气不佳时恐需耗费两个时辰。不过比起那些万年不休的机关,已算仁慈。 南宫未成与阿岐那皆深谙佛法,略一沉吟,几乎同时顿悟。南宫未成含笑道偈:“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今兹而往,生分已尽。“阿岐那颔首:“不错。将四个转轮自右至左转出''生分已尽''四字,众生之门自当开启。“ 南宫破虽未尽解其意,却不敢耽搁,立即转动转轮,使右起四个转轮分别现出“生“、“分“、“已“、“尽“四字。 只听“辘辘“机括声响,墨色石门缓缓向右移开。南宫未成与阿岐那相视而笑,南宫破也精神为之一振。 门后幽深的洞窟中,仿佛有历史的叹息在回荡。 门后仍是相似的甬道,南宫破持火前行。约行数十步,又一道石门挡住去路。南宫未成蹙眉道:“莫非这众生之门不止一道?“ 这道石门上绘着“太子出游图“。画中佛祖未出家时,乘马出游四门,得见生老病死,感悟人生无常、众生皆苦,遂萌出家修行、寻求解脱之念。 左侧石墙上同样设有四个转轮,刻着四段偈语。南宫未成依前法,从石门彩绘中寻得线索,不多时便解开了迷宫锁,第二道石门应声而开。 三人料想这众生之门当以佛本生故事为序,必有第三、第四道门等候。南宫未成却似乐在其中,阿岐那也面泛红光,如饮醇酒。果不其然,其后接连出现菩提树下得道图、佛祖割肉喂鹰图、灵山法会拈花图、佛祖涅盘图、化身六道轮回图有时南宫未成独自参悟,有时与阿岐那相互印证。说到佛法精义,二人 难免一番辩驳,但禅密两宗终究同根同源,终能达成共识,从图画暗示中寻得破解之法。 待通过六道轮回之门时,二人神态已变得安详平和,早失了入洞前的倨傲之气。 第六道石门后的甬道迥异先前,仿佛进入了一个狭长的石窟。通道两侧石壁上开凿着无数佛龛,大小佛像姿态各异:或结跏趺坐,或妙手拈花,或指天触地,或横卧闭目。更奇的是,每尊佛像身上都有一只眼睛——或在眉间,或在掌心,或在腹上——那眼睛栩栩如生,直勾勾地注视着闯入的三人。 一路行去,竟未见一尊重复的佛像。即便是南宫未成、阿岐那这等高僧,被那洞彻三界的法眼一望,也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这千万只眼睛仿佛已将过往一切尽收眼底,无所遁形。 这时,甬道深处隐隐传来木鱼声与诵经声。三人心生疑窦:难道此地尚有活人?再向前行,通道尽头竟现出幽幽灯光。 三人悄步前行,梵呗之声愈响,一股无形的阻力也随之增强。越是靠近,越是举步维艰,如同逆飓风而行。至十丈外时,已是呼吸维艰,虚汗淋漓。 就在此时,三人几乎同时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灯光映照下,通道尽头赫然立着一个人影。 南宫破颤声道:“爹,那里有个人,您可看见了?“ 南宫未成只是微微颔首,默然不语。 南宫破又道:“为何为何那人竟与我一模一样?“ 此言一出,南宫未成与阿岐那俱是一惊。南宫未成紧握儿子的手:“你看清楚了?真是你自己的模样?“ 见这位执掌少林、历经风浪的方丈竟也面露惊骇,南宫破不由心惊:“莫非对面只是一面镜子?“ 南宫未成望向阿岐那,沉声道:“恐怕不是。为父看到的,也是自己的模样。“ 南宫破这才明白父亲为何震惊,看阿岐那的神情,想必所见也是如此。 南宫未成喃喃低语:“彻见本心莫非这里便是传说中的——观心之墙?“ 万千法眼仍在静静凝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三人惊疑不定之际,眼前幻象又生变化。各自眼中所见的人影缓缓变形——身形渐矮渐小,容貌由苍老返年少,直至退回到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模样,纯真无邪。忽而又迅速成长,转瞬间发白背佝,最终卧地不起,化为一具白骨,随风消散。 紧接着,过往种种不堪回首的景象纷至沓来:南宫未成眼前重现那场焚家大火,痛彻心扉;南宫 破看见义兄惨死、沁娃泣别的场景;阿岐那则见到自己昔日横行跋扈的狰狞面目。 “邪魔外道的雕虫小技,也敢迷惑贫僧!“阿岐那怒喝一声,手结外狮子印,一股刚猛气劲自指间迸发。不料气劲在半途撞上无形气墙,竟化作数倍力道反震而回。阿岐那猝不及防,全身数处经络顿时受创。 南宫未成正欲查看阿岐那伤势,脚下暗板突然开启,身子急坠而下。南宫破乱中左手抓住一条枯藤,右手疾伸,堪堪握住父亲手腕。阿岐那也及时抓住了南宫未成的脚踝,三人悬在半空,险象环生。 头顶暗板轰然闭合,四周顿时陷入无边黑暗。 回声在虚空之中震荡回旋,显是身处绝险之地,四面无处借力,脚下必是万丈深渊。纵有通天武功,坠落下去也必粉身碎骨。 枯藤发出不堪重负的“嗞嗞“声,眼看就要断裂。阿岐那慌乱道:“南宫老贼!你不是说此地无害人机关吗?贫僧失了戒心,如今陷入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绝境,你快想办法!“ 南宫未成叹道:“老衲处境与你何异?上下无路,这是空井困境,还有何法可想?“ 阿岐那闻言,想起《佛说譬喻经》中,佛祖说到人生悲苦,唯有心向正道、超脱五欲才能解脱生死轮回,向胜光王打过这么一则譬喻:一人行于荒野之间,遇恶象追逐,旁边只有一眼枯井,一根枯根伸入井中,惊慌中顺根钻入井中,悬于树根之上,却发现一黑一白两只老鼠正啃啮树根,井壁窜出四条毒蛇,森然欲扑人,再看井底,一张血盆大口正等着他掉下去,不由得暗暗叫苦,这时头顶几滴蜂蜜滴下入口,香甜爽口,便自陶醉忘忧。 阿岐那羞愧难当:“看来这是佛祖降罪罢了,罢了!“诵起《大悲心咒》,突然松手直坠而下。 南宫未成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岐那大师终得超脱,老衲佩服。破儿,为父三十年前就该死了,苟活至今,未建寸功,有负恩师活命之恩!你设法脱困,保住有用之身,日后多多护持少林,以报此恩。为父去也!“说罢奋力挣脱儿子手掌,坠向深渊。 南宫破岂肯独活,当即松手追下,半空中高呼:“爹!孩儿陪您同赴黄泉!“下落途中抓住父亲胳膊,翻身转到下方,单掌连挥,试图减缓坠势。 南宫未成明白儿子是要以身为垫,当即又换到下方。南宫破急忙再换,父子二人在空中争相赴死。 正争执间,忽听“扑通“一声,似是阿岐那已然坠底。未及多想,二人也跟着坠入冰冷的水中。 原来这深渊之下竟是一条地下暗河。三人坠落之势虽急,沉入水底甚深,但很快就被一股股暖流托起,随波冲行数丈,终得浮出水面。 他们摸索着攀上河岸,定神细看身处之地。但见河水中铺满发着幽光的卵石,头顶倒悬无数钟乳石,色彩斑斓,形态万千。粼粼波光与幽幽萤火交相辉映,在洞中织就一片迷离幻境。激流奔涌,化作无数水泡,瞬息破灭,纷纷钻入岩壁细孔之中。原来他们正身处一个亿万年形成的天然溶洞。 坠下之处是个梨形深井,越往上壶口越窄,仰首不见天光,估计足有三四十丈高。这天然形成的奇观,被前人巧设成了机关陷阱。 南宫破疑惑道:“既然设下陷阱,为何阱底不是刀坑,反倒是这暗河?“ 南宫未成若有所悟:“由生入死,由死向生。观心之墙,原来暗藏此等玄机。“ 正说话间,顶上又有一人坠落。待那人浮出水面,竟是东厂大总管田尔耕。众人暗惊:他怎会来此? 原来田尔耕奉魏忠贤之命暗中尾随阿岐那。阿岐那刚入梵音洞,他不久也跟了进来。众生之门既已开启,田尔耕自是轻易通过。到了观心之境,他也见到一个与自己容貌相同之人,但神情举止却迥然相异。他厉声喝骂,那人竟也以同样言辞回敬。盛怒之下挥剑刺去,不料这一剑竟是刺向自己,幸亏他反应迅捷,才未酿成自戕之祸。就在这一晃神间,脚下突空,坠入深渊。 田尔耕惊魂稍定,瞧见南宫未成三人,冷笑道:“东厂三十年前的悬案,今日终被田某破解。同苦方丈——不,该称你南宫前辈才是。阁下真是深藏不露啊!田某虽早有怀疑,苦无实证。若非你自揭身份,田某还真不敢相信,你就是三十年前自焚假死的南宫未成。“ 南宫破见他识破父亲身份,凛然道:“东厂果然比癞皮狗难缠,比饿狼凶狠。不过我南宫破从来不知''怕''字怎么写!“ 田尔耕得意洋洋:“南宫谷主过奖了。有魏督公英明领导,田某治下的东厂雷厉风行,无往不利。这都是为圣上分忧,为社稷造福,田某分内之事罢了。“他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今日能为圣上除去心腹大患,寻回传国玉玺,这两件功劳,可谓举世无双。“ 南宫破怒极反笑:“社稷内忧外患,有多少正事可为?田大人却只视这两件事为莫大功劳。可见东厂扰乱朝纲,实无存在之必要!自成祖设立西厂,扩充东厂锦衣卫以来,宦官乱政,排除异己,何曾做过一件利国利民之事?嘿嘿,若非当年靖难之变 ,若是建文帝主政,岂会有今日国弱民贫的局面!“ 田尔耕阴阴一笑:“谷主所言,田某深表赞同。不过这也正是东厂必除你南宫家的缘由——若让你南宫家重掌江山,哪里还有田某的立锥之地?“ 南宫破被这番无耻之言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挥掌相向。洞中荧光流转,映照出双方剑拔弩张的态势。 二人唇枪舌剑之际,溶洞石壁上忽然起了奇妙变化。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投射在平整如镜的岩面上,折射到对面石壁,竟显现出山川形胜的幻景,宛若海市蜃楼。 细看那山中有一人席地而坐,怀抱石块哀泣不止。山下宫阙巍峨,最大的殿宇内,一位君王模样的身影正在斥责臣子。 正当四人惊异时,壁上景象倏然变换。但见一座雄城矗立,城门前列队之人躬身低首,手捧宝物;另一支雄壮兵马正朝城门行进。 片刻后城池隐去,化作宫殿场景。一莽汉率众闯入殿中,门内老妇高举石块,作势欲砸。 旋即又现大江奔流,舟头将领怀揣宝物,挥剑迎战漫天箭雨。 江船景象转瞬即逝,换作城门之上。一位帝王手执玉玺,盘坐柴堆之中,似要举火自焚。 最后现出两位老僧,前者手捧宝物欲予后者,后者却仰首向天,推拒不纳。 六幕演罢,光束骤熄,石壁重归寂然。 那光影投射之处高不可及,难以细究其理。想来应是石壁上绘有精妙图案,经光线折射映现对面,较之皮影戏、走马灯更为精妙,堪称巧夺天工。日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故而每次映照时间短暂,恰好在六幕演毕后消隐。 南宫破向父亲请教:“方才壁上景象是何寓意?孩儿一点也看不明白。“ 南宫未成凝望石壁,沉声道:“这六幕场景,皆与传国玉玺息息相关。第一幕乃是春秋时楚人卞和得璞玉于荆山,两献楚王反被诬欺君,遭刖足之刑。卞和抱玉痛哭,三献方得识宝,遂成和氏璧。后秦始皇得之,命李斯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始成传国玉玺。“ 他顿了顿,续道:“第二幕演的是秦王子婴奉玺降汉。始皇原想传之万世,却因暴政失天下,汉高祖入咸阳,子婴献玺投降,秦朝三世而亡。 “第三幕乃王莽篡汉,命王褒入宫强索玉玺。孝元太后愤而举玺击之,致玉玺损缺一角,后以金镶补。至东汉末年,玉玺一度失踪,孙坚在洛阳井中寻得,自以为天命所归,急返江东时遭袁术暗算,万箭穿心而亡——这便是 第九十七章 佛门藏宝宝非宝 南宫未成灰败的脸上骤然泛起一丝光华,他展颜合十,声音虽虚弱却透着洞彻的明悟:“善哉!大师以无上愿力、步步叩首,终是感通天地,叩开了天门。那门户之后,必是此局最终的归宿——娑婆世界!” “娑婆世界?”南宫破剑眉微蹙,“那是什么去处?” “此乃佛家语,”南宫未成目光悠远,仿佛已穿透重重石壁,“意指我佛如来所教化的三千大千世界。此界众生,沉沦十恶,却堪于忍受诸般苦恼而不肯出离,是为三恶五趣杂会之所。”他缓缓转向那幽深的通道,续道,“若老衲所料不差,那关系天下气运的传国玉玺,定然就安置在这梵音洞最后一重玄关:娑婆世界之内。呵呵,普完洞主终究心存慈悲,未曾将我等彻底置于死地,仍留下这条需以愿力方能开启的朝天之路。倘若当初我们一味强闯硬攻,反而永世无通。” 当下,南宫破搀扶起虚脱的阿岐那,南宫未成也勉力支撑起身。正欲举步,南宫未成忽又驻足,回望蜷缩在阴影里的田尔耕,叹息道:“我佛慈悲,不舍任一众生。将他……也带走吧。” 南宫破心中一沉。他深知若让田尔耕活着出去,南宫世家必将永无宁日。然而父命难违,他终究还是走到那失魂落魄的锦衣卫身旁。田尔耕兀自喃喃自语,对南宫破的呼唤半信半疑,眼神涣散,形同梦游。 众人循阿岐那来路,历石阶曲折上行,果然在尽头见一道低矮石门,门扉半掩,内有幽光浮动,那缥缈梵音愈发清晰,似在召唤。南宫破当先探路,推开门,谨慎前行十数步,眼前豁然洞开,竟是踏入了一处极为开阔的圆形石室。 他举灯四照,油灯光晕昏黄,仅能照亮身周丈许之地,再往外便是深沉的黑暗,仿佛能吞噬光线。南宫未成身怀少林罗汉功,目力超常,能于暗中视物,凝神望去,隐约见得石室正面极远处似有庞然巨物盘踞。 众人缓步趋近,直至身前出现层层升高的台阶,其上密密麻麻排满青铜烛台,形制古拙,寂静无声。南宫破将手中油灯焰苗凑近正中一支巨烛,意图借光。灯焰甫一触及烛芯,那烛火先是微弱一闪,随即猛地爆长,窜起尺余高的火舌!更有无数炽白火星如金蛇狂舞,四散飞溅! 三人皆以为触发了什么厉害机关,虽早有戒备,但这变故实在猝不及防,火星已如急雨般溅落身上。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火星触体即灭,只余一点微温。更奇的是,溅落旁边烛台的火星,竟一沾即着,点燃灯芯后,同样爆射出更多火星,引燃更远处的香烛。 如此星火燎原,连锁反应,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众人眼前已是一片光海!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无数灯烛次第燃亮,煌煌赫赫,将整座石室照得如同白昼。骤然爆发的强光刺得三人双目生疼,急忙后退数步,运功护住周身,凝神以待可能的凶险。 待心神稍定,方能细看这石室全貌。只见正面高处,一座巨大的莲花宝座之上,端坐着一尊丈六金身如来法像。佛祖眼帘半垂,面容慈悲而威严,正俯视着下方芸芸众生。此刻万千烛光映照其上,金身反射出万道毫光,形成一轮轮炫目的光晕,庄严神圣,令人不敢逼视。佛像胸前开有一处佛龛,内供一尊人身鸟面、姿态翩然的梵音鸟玉雕。那一直萦绕耳边的空灵梵唱,此刻听来,正是从此玉鸟口中悠悠传出。 石室呈完美的圆拱之型,穹顶高远,如苍穹覆盖。整个拱壁与穹顶之上,绘满了绚丽辉煌的壁画,色彩斑斓,灿若云霞锦缎。细看之下,壁上绘有无数微小人物,他们相互践踏,以背为梯,层层叠叠,向上攀爬。这些小人形貌各异,表情或嗔怒,或痴迷,或狂喜,或悲戚,大多呈现出一副争先恐后、唯恐落后的挣扎之态,爬得高的将同类踩在脚下,爬得低的只能沦为他人垫脚之石,构成一幅残酷而真实的众生浮世绘。 穹顶最高处,则绘有梵天起舞,湿婆执剑,神女飞天衣带飘扬,青云缭绕其间。画工精湛绝伦,人物姿态灵动,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壁而出。 再看脚下地面,竟也以彩石镶嵌,刻画着欲海波涛。只见墨色浪潮翻涌不息,其中亦有无数微小人影在挣扎呼号,表情痛苦万状。凝神久视,这些地面上的小人仿佛也活了过来,相互拉扯践踏,甚至要攀附着观者的腿脚爬将上来。 阿岐那目光扫过壁上攀爬的众生,又瞥见脚下欲海的沉沦,心中方觉震撼,忽感那壁画生出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天旋地转之间,已将他心神彻底扯入另一个幻渺世界。 四周氤氲紫气弥漫,缥缈似幻,不辨东西。忽见一天穹巨人踏破紫雾而来,身量之高,顶天立地,更不答话,攘臂揎拳,挟带着风雷之势便向阿岐那当头砸下! 阿岐那惊骇中侧身避过这开山裂石的一拳,正欲喝问对方为何无故出手,却猛然发现,这巨人的面容、衣着,竟与自己一般无二,唯是身形放大了数十倍!他又惊又怒,喝道:“你是何人?!”那巨人竟如空谷回声,亦道:“你是何人?!”阿岐那气急:“蠢驴!是我先问你,为何学我说话?!”那巨人也丝毫不让,以同样的语气回敬:“蠢驴!是我先问你,为 何学我说话?!” 阿岐那怒火攻心,不再多言,雨点般的拳头已向巨人倾泻而去,使的正是他浸淫多年的看家本领——三根本金刚拳。谁知那巨人不闪不避,竟以一模一样的拳法迎击!这熟极而流的招式在巨人手中施展出来,不仅更快更狠,力道更是刚猛无俦,重逾千钧。阿岐那顿觉压力如山,先前攻势尽数被压制,转眼间只剩下苦苦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片刻,阿岐那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筋骨欲裂,忙虚晃一招跃开,喘息道:“住手!你究竟是谁?何以如此戏耍于我?” 那巨人收拳而立,声如洪钟:“我即是你心中之魔王,时刻盘踞你心,你何必明知故问?” 阿岐那强忍剧痛,又道:“你的拳法……何以如此厉害?” 巨人冷笑:“皆因你心中之魔障忒重,我自然厉害!”话音未落,又挥拳攻来。阿岐那劲力远不及对方,连赖以护身的般若盘陀功也难以凝聚,只得仍以拳术勉强相抗,自然处处受制,伤痕累累。那巨人却毫无罢手之意,口中更念念有词:“真如自性是真佛,邪见三毒是魔王。邪迷之时魔在舍,正见之时佛在堂。性中邪见三毒生,即是魔王来住舍。正见自除三毒心,魔变成佛真无假……” 不知苦斗了多久,阿岐那早已精疲力竭,气血衰败,终于软瘫在地,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已失去,只得口中断续呼救:“救……救命……” 那巨人俯视着他,声调漠然如亘古寒冰:“心生,则种种魔生;心灭,则种种魔灭。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除你之外,无人可救,亦无人能救。” 此言如暮鼓晨钟,轰然撞入阿岐那濒临混沌的识海。刹那间,他回想起毕生过往,种种争强好胜,行事偏激,原来皆因自己内心深处贪、嗔、痴三毒炽盛,好胜之心远超常人,却始终不自知、不约束,以致心魔日渐壮大,终至反噬自身。说来也奇,他这悔恨之念一起,那巨人拳上的力道竟随之减弱一分;若他心生动摇,魔障复萌,那拳力便立刻复炽。此消彼长,循环不休,全系于他一心之转念。 南宫未成甫一定神,便察觉壁上画卷似有妖异——一股无形吸力如蛛网般缠绕心神。他急运少林罗汉功相抗,双目紧闭,不敢再看。奈何那壁画仿佛生有魔力,牵引着他的视线,终是忍不住又瞥了一眼。 这一瞥,竟如坠轮回。 恍惚间,但见自己身着玄黑衮冕,九龙盘绕,高坐于金漆雕龙御座之上。下方丹墀跪伏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之声震彻殿宇。他明知是幻, 却甘愿沉溺,随口道了句:“众卿平身。”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威严。 朝会依礼而行,殿头官高喝:“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话音未落,左班中闪出一位玉带金鱼的兵部尚书,俯伏阶前,声音颤抖:“臣连日接获边关八百里加急,镇边总兵卜赤拥兵作乱,已建国号‘魏’,自称……自称大兴皇帝!” “什么?”南宫未成拍案而起,龙袍袖口金线闪烁,“乱臣贼子,安敢如此!”他正要下旨调兵平叛,忽见殿外一名内侍连滚爬爬闯入,面无人色:“启奏陛下!反贼卜赤兵分四路,已……已攻破京师九门!皇城外围尽是叛军旗号!” 朝堂顿时炸开锅。文臣武将或主死战,或倡议和,争吵不休。南宫未成血脉偾张,朗声道:“我蒙古勇士,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朕要亲率禁军,与卜贼决一死战!”数位老臣当即扑跪在地,以头抢地,血染丹墀,哭谏道:“陛下身系社稷,万不可涉险!大势已去,唯有……唯有结城下之盟啊!” “朕是天子!”南宫未成勃然大怒,衮服上金龙似要腾空而起,“尔等竟敢抗旨?” “陛下三思!”“请皇上收回成命!”哀求声此起彼伏。 他愤然拂袖步下丹墀,几位大臣竟膝行上前抱住龙腿,涕泪交加。正纠缠间,又闻急报:“叛军已攻破午门!”喊杀声由远及近,清晰可闻。方才还苦苦劝谏的臣子中,竟有人转身高呼:“迎立新主!”朝堂瞬间乱作一团。 南宫未成目眦欲裂,一拳将最近的反叛者打得颅裂而亡。鲜血溅上龙袍,更激起群臣惊恐:“暴君无道,天怒人怨!我等早该反了!”霎时间,无数刀斧手拥入大殿,铁甲铿锵。当中一员大将金甲红袍,正是卜赤,长剑遥指:“昏君!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朕待你恩重如山……”南宫未成声音嘶哑。 卜赤纵声狂笑:“皇位只有一个!我不反你,如何君临天下?”叛军押上皇室亲眷,刀光闪处,血溅玉阶。他眼睁睁看见爱子破败倒在血泊中,肝胆俱碎:“皇儿!是父皇害了你!” “杀!”卜赤一声令下,叛军如潮水涌来。南宫未成徒手相搏,起初尚能仗着武功击倒数人,奈何乱刀如林,渐渐力不从心。弥留之际,他恍惚想道:“若朕只是寻常百姓……此刻该是含饴弄孙,安享天伦……”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却比任何刀剑更锋利,直刺心扉。 田尔耕目光游移,忽被壁上一幅地狱变相图攫住心神——但见刀山 火海、油鼎沸镬,无数罪囚哀嚎挣扎,其状惨烈惊心。他尚未来得及移开视线,便觉脚下一空,整个人直坠而下,耳边风声呼啸,仿佛正落入万丈深渊。 正惊恐万状之际,忽觉两条冰冷手臂将他稳稳接住。定睛一看,左边一个面如黑炭,帽书“天下太平”;右边一个脸似白纸,帽书“一见生财”。不是那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又是谁?田尔耕顿时魂飞魄散,嘶声狂呼:“有鬼!有鬼啊!” 黑无常阴恻恻道:“不错,你已成了鬼。” 白无常甩着长舌接口:“人人都有这一遭,躲不过的。” 二鬼一左一右挟住他,不由分说往前行去。但见脚下奈何桥摇摇欲坠,桥下血河翻涌;望乡台上鬼影幢幢,哭嚎不绝。前方一座城池隐在浓重黑雾中,哀泣之声随风飘来,令人毛骨悚然。 田尔耕颤声问道:“这……这是何处?” 白无常冷笑:“枉死城三字写得明明白白,你看不见么?” 田尔耕虽双腿发软,仍强自挺胸喝道:“本官乃锦衣卫指挥使!上至阁老尚书,下至草民百姓,哪个不怕我三分?速速放我回去,否则调遣大军,踏平你这鬼城!” 黑白无常相视怪笑,长舌颤动:“便是皇帝老儿到了此地,也要归俺兄弟管辖。” 黑无常扯动勾魂索:“休与他啰嗦,大王还等着交差。” 田尔耕空有一身武功,被那勾魂索缚住,竟是半点施展不得。进了枉死城,但见阴风惨惨,无数罪囚披枷带锁,在刀山火海间哀嚎翻滚。牛头马面持叉往来,夜叉恶鬼挥鞭叱骂,更有罪人被投入油锅,惨叫声撕心裂肺。 行至一处,忽见三鬼按倒一名官员,一鬼端来沸腾金汁,强行灌入其口。那官员口鼻冒烟,浑身抽搐,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黑无常道:“瞧见了?这便是贪官严嵩的下场。他生前贪得无厌,死后便罚他饮这熔金之水——贪了多少,便灌多少。” 田尔耕看得心胆俱裂,那点官威早抛到九霄云外。 来到森罗殿上,只见阎王端坐正中,面如生铁,目似铜铃。判官手持生死簿,鬼曹各持刑具,皆怒目而视。 田尔耕双膝一软,“扑通”跪倒。 阎王声如雷霆:“田尔耕,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田尔耕连连叩首,“下官不该枉杀无辜,草菅人命……” 阎王微微颔首:“既肯伏法认罪,便给你一个自新之机。若许你转世投胎,愿做人,还是做畜?” 田尔耕急道:“自然做人!” “好。”阎王沉声道,“但须先偿清此生业债。若现世无法清偿,来世便要做牲畜偿还。”随即命鬼差提解冤主。不过片刻,殿上竟聚集二三百人,个个手持匕首——有被他屠戮的白莲教徒,有遭他构陷致死的同僚刘侨,还有汪文言、万燝、杨涟等忠良。众人目眦欲裂,恨意滔天。 阎王道:“这些冤魂滞留地府,日夜哭诉,非要食你肉、寝你皮方可超生。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乃天道。今日让他们各刺一刀,宿债便算两清。” 冤魂们排成长队,依次上前。匕首刺入皮肉的剧痛让田尔耕惨叫不止,有人边刺边骂:“田尔耕!你也有今日!”“报应!这都是报应!”更有愤恨难平者吐唾挥拳,被鬼差急忙拦下。 待到全身插满匕首,再无下刀之处,执法鬼曹高声叫停。剩余数十冤魂举匕哭喊:“我等冤屈未雪!” 阎王叹道:“田尔耕,你业债太重,现世难偿。为平众怒,判你来世为猪,任人宰割,以续业报。” 牛头马面当即押他前往轮回门,奋力一推。天旋地转间,忽闻人声欢叫:“娘子快来看!老母猪下崽了!” 田尔耕睁眼望去,只见自己躺在臭秽猪圈中,一个老农拍手庆贺,农妇眉开眼笑。又听老农道:“这小猪崽喂到年关,能长三四百斤。宰了卖肉,今年能过个肥年了!” 田尔耕悲鸣不已,悔恨如潮水涌来——早知今日,当初掌生杀大权时,何不少造些杀孽? 不知何时,圆室中竟又多了一人,正是“关东神鹰”完颜洪光。 原来他赶到香樟林时,正撞见铲平帮众人守在梵音洞外。他心念电转,料定岳少冲等人已抢先入洞,生怕传国玉玺被人夺去,当即命哈巴图缠住姜公钓等人,自己独闯梵音洞。恰逢岳少冲与空乘破解机关,开启“众生之门”,他趁石门未闭之际悄然尾随。 行至“观心之墙”前,他隐在暗处,见空乘对岳少冲郑重叮嘱:“足不止步,目不邪视。眼观鼻,鼻问心,心空万虑。”岳少冲依言而行,随空乘快步穿过通道,两人身影竟如水纹般荡漾消散。 完颜洪光正自惊疑,对面石壁竟映出他自己的身影,栩栩如生。他暗叫一声“有鬼”,猛然想起空乘所言,忙收摄心神,屏息静虑。说来也奇,只要心念一空,对面人影便随之消散;杂念稍起,那人影便再度浮现。他素日与密宗喇嘛谈经论道,这息心静虑的功夫倒也难他不倒。只是前方虚实莫测,如此直闯过去,无 异于以身犯险。然情势紧迫,不容他多想,当即凝神定志,快步穿过通道。 待他定睛再看,已置身于一间宏伟的圆室之中。目光所及,南宫破、阿岐那、田尔耕皆在室内,另有一黑衣老僧,气度沉凝,似是少林方丈同苦。游目四顾,但见金身如来宝相庄严,万点烛火煌煌辉映,四周壁画瑰丽奇幻,一股正大庄严而又诡秘莫测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正为这景象所慑,忽觉壁上画卷生出一股无形吸力,竟欲将他的心神扯入其中。完颜洪光急运玄功,收摄心神相抗。便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佛像腿上一物——一个紫檀锦盒,心中不由一喜。 岂料这一念生喜,立时天旋地转! 周围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幻化,待他回过神来,竟已置身于无边瀚海中的一座荒岛之上。咸湿的海风扑面,脚下是粗糙的砂石。 正惊疑间,草丛中忽地跳出几个披麻跣足的野人,拥到他面前嚷道:“岛主!汉人在对岸烤炙番薯,香风阵阵飘来,兄弟们都馋得流涎水了!” 完颜洪光一怔:“什么汉人?什么番薯?” 众野人不由分说,拉着他奔至岸边,指着对面喊道:“岛主您看!” 放眼望去,数十丈外另有一座岛屿,方圆约十里,比脚下这座大了数倍。岛上草木丰茂,隐约可见牛羊成群。十余名岛民临岸设灶,正在烤制食物,另有数人围坐歌舞,欢声笑语随风飘来。 完颜洪光环顾自身所处的荒岛,但见礁石嶙峋,土地贫瘠,不禁怒从心起:“同在一片蓝天下,凭什么汉人锦衣玉食,我等却要披麻跣足,茹毛饮血?” 身旁一人低声道:“岛主,若能占了那座宝岛……” 完颜洪光目光一凛,见对岸汉人果然个个身形文弱,不由冷笑道:“我身为一岛之主,自当为族人谋福祉。这些汉人骨格软弱,虽人多又有何用?”当即挑选族中精壮,斩木为旗,结草为舟,日夜操练攻战之术。 对岸汉人察觉异动,也开始垒石挖壕,构筑工事。待到时机成熟,完颜洪光趁夜发兵渡海,挥师强攻。汉人据险死守,飞石如雨。两族从夜战至天明,又从天明杀到黑夜,海滩上尸横遍地,鲜血将海水染成暗红。 经此血战,女真人终于攻占汉岛,岛上汉人无一幸免,而女真人也仅剩十余人幸存。 完颜洪光提刀四顾,仰天长笑:“太阳所照之处,皆是我女真人牧马之地!” 正欲大开筵宴庆贺胜利,派出的族人却仓皇来报:“岛上的牛羊尽被毒 毙,粮仓也已焚毁,无一粒存粮!” 完颜洪光切齿痛恨:“汉人可恨,宁肯毁尽也不留分毫!”只得命族人捕鱼猎鸟度日。谁知众人面面相觑,涩声道:“连日征战,捕猎的本领……早已忘光了。” 完颜洪光这才惊觉事态严重——他们既不会耕作,又忘了渔猎,坐守孤岛,唯有等死。 此后数日,幸存者先是分食死尸,待尸体腐败后便以淡水度日。不久,有人饿毙,有人跳海,更有人兽性大发,开始残食同类……眼看就要族灭种绝。 完颜洪光不甘坐以待毙,结筏出海,企图寻觅生机。在海上漂泊七日七夜,不见陆地,连归路也迷失了。又挣扎数日,他筋疲力尽地瘫在筏上,望着茫茫大海悲叹:“苍天何其不公,竟无我完颜洪光立锥之地!” 回想当初,若不与汉人启衅,固守荒岛尚能安身,甚至可用渔获与汉人交易布匹米粮,两相得利。如今两族相争,竟落得同归于尽…… 正当他悔恨交加之际,忽见海面裂开一道巨浪,一条狰狞巨鲨张着血盆大口,朝他疾冲而来! 他吓得面如土色,欲要闪避,周身却如被梦魇镇住,明明神志清醒,竟是动弹不得分毫。 当少冲与空乘大师步入圆室时,眼前景象令他们屏息,但他们一个胸怀坦荡,一个光风霁月,临此妙境,如登极乐;空乘大师目光澄澈,面对满室瑰丽壁画与庄严佛像,显露出对宝相庄严的由衷赞叹。却见室中数人如泥塑木偶般僵立,面上凝结着各异的神情:田尔耕满脸惊惧,冷汗涔涔;完颜洪光双目圆睁,似在挣扎;南宫未成眉宇间尽是痛苦挣扎;而阿岐那与南宫破则神色迷离,如陷深梦。 少冲眼尖,一眼瞥见佛像腿上的锦盒。他当即整衣肃容,向佛像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随即身形轻展,如飞燕掠空,一沾即回,手中已捧着那个紫檀锦盒。 “大师,此物当如何处置?“少冲捧着锦盒问道。 空乘微微颔首:“且先确认是否传国玉玺。“ 少冲谨慎地将锦盒置于地上,退开三丈,指间一枚铜钱破空而出,“叮“的一声轻响,盒盖应声弹开,露出内里黄绫包裹。他这才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绵绫,终于现出一方晶莹剔透的玉玺。玺身六寸见方,高约七寸,蟠龙盘踞为纽,一角缺损处镶着黄金。翻过印面,八个鸟篆文字赫然在目,少冲端详许久,却一字不识,只得疑惑地望向空乘。 空乘凝目细观,缓缓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确是传国玉玺无疑。“ 少冲轻抚玉玺,感慨万千:“多少人为此物争得头破血流,却无一人能将其带进坟墓,反倒招致亡国杀身之祸。“ “宝物虽重,终究不过一器耳。“空乘语重心长,“若德不配位,纵有山河之险、疆土之富,终将拱手让人。秦皇制此玉玺,指望传之万世,岂料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传至二世便告覆亡。得失之间,是连年战火,生灵涂炭。可又有几人明白,得天下在民心,失天下在民心,与这方玉玺何干?“ 他示意少冲收起玉玺,随即袍袖轻拂,在南宫未成等人身上各推一掌。五人如梦初醒,浑身一震,面上皆浮现恍然与愧色。 空乘温言道:“不想诸位竟为壁画所迷,倒是老衲疏忽了。“ 阿岐那合十长叹:“贫僧曾立誓穷尽诸般神通,好胜之心远胜常人。今日大梦初醒,方知执迷。神通第一的目犍连尊者终被外道所害,比丘尼中神通第一的莲花色亦难逃劫数。可见纵有通天之能,也逃不过自身因果。“ 南宫未成颔首称是:“神通非究竟解脱之道。佛祖教诲:须依于净戒,住于慈悲。不知大师日后有何打算?“ “贫僧愿终生埋首经卷,不复过问世事。“阿岐那言辞恳切,“少林佛法精深,他日定当登门求教。“ 南宫未成面露惭色:“惭愧!佛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乃人生七苦。老衲法号''同苦'',一生却未能超脱。白日念佛,夜里做鬼,实在痛苦万分。此番梵音洞历劫,几度死里逃生,方悟雄图霸业,不过大梦一场。“ 空乘赞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方丈能放下执念,实乃苍生之幸。“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南宫未成黯然长叹,“害了这许多人,余生唯受良心责罚罢了。“说罢转身欲去。 南宫破急步追上:“父亲!“ 南宫未成驻足回望,目光中满是慈爱与悔恨:“孩儿,为父双手沾满鲜血,连你娘亲也因我而死。数十年来,为这玉玺痴狂,从未安眠,已成无情无义之怪物。为争这无用之物,丢弃了最可贵之本心。你本可逍遥度日,为父却将重担压于你身,令你失却挚友亲朋,险些命丧天坛峰。“ 他轻抚南宫破肩头,语重心长:“为父一生已毁,不愿再累你。此后愿寻一无人相识之处,行善赎罪,了此残生。你当自择前路,切记:功名愈重,担当愈沉。若力不能及,执着徒然,妄求不该。倘若做个寻常百姓更得自在,那便做个寻常百姓罢。“ 言毕,他向众人合十 第九十八章 禅林伏魔魔亦魔 当下三人退出梵音洞,将佛龛缓缓合拢。少冲念及公主久候,疾步出堂,方至中庭,忽见公主迎面而来,笑靥如花:“玉玺可曾得手?” 少冲恐她忧心,不假思索便将锦盒递过:“就在此处。”话音未落,忽闻田尔耕急呼:“岳少侠,她是……”言犹未了,那“公主”已腾身上屋,田尔耕紧随其后,二人瞬间缠斗在一处。 少冲但见这“公主”招式阴邪诡异,与平日大相径庭,正自惊疑,却见中门外又转出一人,轻唤:“岳公子!”声如清泉击玉,那明媚容颜、雍容气度,分明才是真正的晋宁公主。 少冲顿悟中计,急道:“有人假扮于你,已将玉玺骗走!”此时田尔耕被那假公主一掌击落屋脊,假公主冷笑道:“田老大,得罪了!你既背叛督公,休怪兄弟无情!”话音未落,已掠檐而去——听那声音,竟是武名扬! 原来武名扬早在洞外潜伏,听得众人言语,虽惊于洞中玄奇却不敢擅入。待少冲出洞,他便施展玄天九变中的“脱胎换骨”奇功,化作晋宁公主模样。少冲一时不察,竟被其骗走玉玺。此刻纵要追赶,武名扬武功与他本在伯仲之间,又岂能轻易夺回?思及此,少冲唯有顿足长叹。 朱华凤翩然而至,嗔道:“武名扬扮作谁来不好,偏要扮成本宫,当真可恶!”虽失玉玺,她却未见半分责怪,反见眉梢眼角暗藏喜色。 田尔耕中了一掌,却执意不让少冲疗伤,强撑道:“武名扬得玺,必献魏阉。那阉贼若得玉玺,必将更加肆无忌惮。田某这就赶在他前头回京,命锦衣卫沿途截杀!”言罢翻身上马,绝尘向北而去。 众人行出鸣凤坡,正遇风尘仆仆赶来的空空儿。少冲与他久别重逢,喜不自禁,把臂相拥。朱华凤在旁抿嘴笑道:“空空儿前辈,怎不见孟前辈与您同行?”空空儿闻言老脸一红,忙将少冲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少冲兄弟,自那日一别,我再未见过小孟” 少冲心头一紧:“灵儿呢?” 空空儿摇头长叹,满面懊悔:“都是老哥哥的不是,气走了她们祖孙。只怕这辈子,她们都不会再理会空空儿了。”少冲正欲宽慰,却听远处传来刀梦飞清越的声音:“空空儿,岳少侠若不愿同行,不必勉强。事不宜迟,我们该动身了。” 少冲忙问:“何事需要晚辈效力?” 空空儿神色一整,低声道:“教中兄弟探得消息,陆护法被五宗十三派囚在少林寺。老哥哥特来问你,当日许下的承诺,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 。”少冲脱口而出,眉宇间却已笼上阴云。他心知陆鸿渐罪有应得,当初许下承诺原是为平息干戈,如今真要出手相救,未免有违侠义之道。这般左右为难,令他暗自踌躇。 空空儿见他犹豫,怫然不悦:“空空儿一向当你是个重诺守信的汉子,莫非看走了眼?” 少冲忙道:“前辈误会了。待我与帮中兄弟作别,便随诸位前往。”他快步来到空乘身前,将此事原委细细道来,恳请指点。 空乘合十沉吟片刻,温言道:“少侠既已立誓在先,自当践行承诺。贫僧随后也将启程前往少林,愿助少侠一臂之力。此行若能化解正邪两派百年宿怨,实是苍生之福,武林之幸。” 得了空乘这番话,少冲心中稍安。当下与铲平帮众兄弟话别,姜公钓等人知不便随行,只郑重嘱咐:“望帮主早日归来,主持大局。”少冲又与公主互道珍重,这才与空空儿等人会合。 只见五散人个个愁眉紧锁,往日的洒脱不羁早已不见踪影。随行一驾马车上,货担翁内力尽失,至今未复。白莲教近年来屡遭变故,徐鸿儒一脉杳无踪迹,唯有几位散人仍在江湖走动,却也是步履维艰。 问起陆鸿渐详情,众人只知他被囚于少林,其余一概不知。刀梦飞神色凝重道:“当日少侠答应相救陆护法,我等也承诺不再与五宗十三派为难。但有一事,不得不禀明少侠。”他望向萧遥,“萧先生以为如何?” 萧遥轻捋青须,眉头深锁:“该说的,终究要说。” 刀梦飞这才续道:“几日前在济州客栈,有个蒙面人偷窥烟花娘子沐浴,被我与狗皮道兄撞见。交手时不慎将其击毙,揭下面纱才知是蜀中唐门的林朝阳。此事虽是他咎由自取,但我等恐引发五宗十三派报复,只得秘而不宣,悄悄将他安葬。” 提及此事,狗皮道人与担担和尚仍愤愤不平,烟花娘子却咯咯娇笑:“老娘年过四十,竟还有人这般惦记。”刀梦飞正色道:“既然我等先违背承诺,少侠也不必再守前诺。此刻若要回头,我等绝无半句怨言。” 少冲朗声道:“前辈何出此言!此事既然只有诸位知晓,而诸位仍坦诚相告,足见诚信。何况事出偶然,晚辈的承诺依然作数。”当即命铲平帮众人返回总寨,与空乘郑重作别,随众散人踏上了前往登封的征途。暮色渐浓,一行人马消失在蜿蜒山道上,只余下远去的蹄声在谷中回荡。 少林寺坐落于登封少室山麓。北魏太和二十年,孝文帝迁都洛阳,特为天竺高僧跋陀敕建此寺,以宏扬佛法,少林 寺由此肇始。二十年后,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于寺中面壁九载,终开创中土禅宗一脉,更传下少林武功绝学,自此少林派名扬天下。 一行人至山下妥善安置了货担翁,便直奔少林山门而来。方至一苇亭,忽闻锣鼓震响,山道上涌下数十名持棍武僧,为首一位老僧须眉皆白,合十道:“贫僧同憎,敢问诸位可是为陆鸿渐而来?“ 萧遥等人相视愕然,未料少林消息如此灵通。少冲上前一步答道:“正是。请问陆前辈是否囚在贵寺中?“ 同憎低眉敛目:“阿弥陀佛!敝寺非官府衙门,岂敢擅囚他人。陆施主不过在此小住,静心礼佛,忏悔前非。“ 原本路上众人商定由少冲出面周旋,其余人不得妄言。岂料狗皮道人按捺不住,嗤笑道:“明明是囚禁,偏说得这般好听!“此言一出,数十武僧顿时怒目而视。 同憎却不以为意,从容道:“方丈早有吩咐,若诸位心存疑虑,可随贫僧至后山塔林与陆施主一见。“说罢转身引路,众武僧紧随其后。 这倒出乎众人意料——本以为少不得一场唇枪舌剑甚至兵戎相见。狗皮道人低声道:“只怕秃驴设下圈套,专等咱们去钻。“萧遥目视少冲,少冲沉吟道:“少林千年古刹,岂会行此龌龊伎俩?且去一观。“ 当下少冲与七散人随众僧上山。过塔林,至一片苍松掩映之处,早见百余人或立或坐,装束各异,显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派高手,但五宗十三派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却未见踪影。群雄见少冲等人到来,顿时哗然,外围少林武僧立即上前维持秩序。 同憎引众人行至两间石屋前,合十恭声道:“师叔,人已带到。“ 屋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陆施主,有人欲接你离去,你是愿留,还是愿往?“少冲听出是空乘大师,心中先是一喜。 随即听得陆鸿渐沉声道:“陆某罪孽深重,愿在此聆听大师讲经,不愿出此净土。“声如闷雷,震得地面微颤,显是功力已恢复七八成。屋外群雄闻声愈躁,纷纷呼喊:“少林派当主持正义,诛杀此獠!““决不能纵虎归山,必要见到陆贼伏诛!“ 萧遥等人急唤:“陆护法,白莲教还需您主持大局,岂可就此撒手?“ 陆鸿渐叹道:“陆某平生铸下三桩大错:一不该远游在外,致爱妻受辱自尽;二不该误信谗言,害死残灯大师及南少林千余僧众;三不该辅佐三任教主皆未尽其职,令圣教沦落至此。陆某自难原谅,还有何颜面再见世人?诸位请回罢。“ 萧 遥等人面面相觑,皆疑陆鸿渐被药物所控,否则怎会甘愿幽居石室? 刀梦飞忽道:“未见陆护法真容,安知不是少林找人冒充?“ 话音未落,石屋内传出陆鸿渐怒喝:“姓刀的!连陆某的声音都辨不出了么?“ 此时空乘温言道:“陆施主适才犯了口业、意业,可见业障未消,烦恼未尽。“这几日陆鸿渐听空乘讲经,渐悟前非,闻言立即恳切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求大师慈悲点化,使弟子明心见性,超脱苦海。“ 空乘道:“贫僧只能指点迷津,解脱还须自渡。今授你无相忏悔,灭三世罪业,令得三业清净。且随我发愿:弟子等,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等罪,悉皆忏悔,愿一时消灭,永无复起!“ 陆鸿渐虔诚跟随诵念,声声恳切。 又听空乘开示:“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思量恶事即生恶行,思量善事即生善行。陆施主,万法莫外求,皆在自性中。若执着外境,如浮云蔽日,不得明朗。唯有自除迷妄,方能明心见性。“ 陆鸿渐若有所悟:“经云佛性人人本具,只因浮云遮蔽。往昔罪业不必执着,只要自性中生起一念之善,便可消尽前愆么?“ 空乘道:“心生则魔生,心灭则魔灭。“ “弟子也能成佛么?“ “一切众生,皆具佛性。纵是善根断尽之人,未尝不能成佛。“空乘声如清泉,“吾有《无上偈》,若能诵持,可令积劫迷罪一时消尽。偈曰:''迷人修福不修道,只言修福便是道。布施供养福无边,心中三毒原来造。拟将修福欲灭罪,后世得福罪还在''“ 空乘每诵一句,陆鸿渐便虔诚跟随。待偈诵毕,空乘默然,唯闻陆鸿渐诵持之声不绝,在松林间悠悠回荡。 少冲转身对萧遥等人道:“看来陆前辈心意已决,要在此长伴青灯古佛了。”萧遥众人相视苦笑,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黯然退下山去。 少冲步入石屋拜见空乘。空乘静坐蒲团,缓声问道:“他们都去了?”少冲合十回道:“都已离去。晚辈能解此困局,全仗大师指点。”空乘微微摇头:“你该谢的,是陆施主自己。”少冲道:“陆前辈能顿悟前非,弃恶从善,这世间少了个魔头,多了个向佛之人,总是好事。”空乘默然片刻,轻叹道:“如此自然甚好。”少冲听出他话中似有隐忧,不禁问道:“大师莫非还有顾虑?” 空乘目露深意:“外人要杀他,教众要救他,但这些外 缘纷扰都不是他最大的敌人。真正的魔障,始终在他心中。”他抬眼望向窗外摇曳的松影,“修行佛法而心中不存佛见,心念虚空却不执着空相,方能证得菩提。而陆施主始终难以放下罪业,心中总存着''消业''之念,这般执着,又如何能明心见性?” 此时屋外喧哗又起。三山五岳的群雄不愿就此散去,纷纷鼓噪,指责少林包庇恶徒,声浪一重高过一重。少冲当即推门而出,朗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这一声清越悠长,中正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场上顿时静了下来。群雄大多认得这少年正是“玉箫英雄榜”上名列第三的岳少冲,谁也不敢轻易冒犯。 一个胆大的汉子跨前一步:“岳少侠!陆鸿渐杀人无数,罪该万死!少林寺不将他正法,反而供他食宿,莫非还要让他安享天年不成?”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少冲环视全场,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这位兄台说得不错。既然陆鸿渐罪该万死,那我们杀了他又有何益?如今他自愿囚居于此,与死何异?倘若他能从此洗心革面,这世间少了个恶人,多了个向善之人,又有何不可?” 三个反问如钟鸣谷应,字字铿锵。场上顿时鸦雀无声。良久,才有人喃喃道:“咱们就当姓陆的已经死了罢。”“若日后陆鸿渐再出江湖行凶,这账定要算在少林头上!”“少林寺既执意如此,咱们又能如何?”群雄议论纷纷,有人率先下山,余人也随之散去。不过片刻工夫,山上便恢复了清净。 同憎上前致谢。少冲却道:“他们并非真心信服,日后必会再来。贵寺还须早作防范。”同憎合十道:“少侠所言极是。方丈师兄早已安排弟子日夜巡守,必保禅林清净。” 少冲回到屋内向空乘辞行。空乘温言道:“贫僧与少侠缘分匪浅,来日定有重逢之期。”正说话间,忽有知客僧来报:“方丈大师驾到。”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师弟,弟子同悔有事相商。”原来月前南宫未成亲至寺中领罪,辞去方丈之位,循例由罗汉堂首座同悔继任。 空乘起身相迎:“方丈亲临精舍,不知有何要事?”同悔缓步而入,眉宇间带着忧色:“连日来武林正道纷纷登门,恳请本寺主持公道,处决陆鸿渐以平民愤。”空乘静待下文。同悔续道:“以弟子愚见,陆施主业障深重,恐难化度。不如顺应众意,以息纷争。”空乘目光一凝:“一切众生,皆具佛性,何况蝼蚁。方丈何出此言?”同悔垂目道:“赵州禅师有言:狗子改不了吃屎,为有业识在。”空乘双眉微蹙:“方丈之请,请 恕贫僧难以从命。”同悔闻言肃然,深深一揖:“弟子明白了。”遂带人悄然退去。 少冲正要举步离开松林,忽闻地穴中传出陆鸿渐几声凄厉狂啸,随即戛然而止。他心头一震,回头恰见同悔命人掀开石屋前一方石板——原来石板下竟藏着数丈深的地穴,陆鸿渐一直幽居其中。 同悔门下曾有一徒,正是当年奸辱屠莹玉的五恶徒之一。当初陆鸿渐上门寻仇,同悔曾极力回护,虽最终未能保全徒儿性命,却与陆鸿渐结下深仇。后来南少林遭血洗,同悔日夜自危,唯恐陆鸿渐前来寻衅。如今这魔头近在咫尺,他岂能安枕?连日来暗中煽动群雄施压,本想借势将陆鸿渐正法,不料被少冲与七散人搅局。一计不成,他竟在食物中暗下剧毒。 此刻听闻地穴中惨叫,同悔料定陆鸿渐已毒发身亡,却佯装惊惶:“陆施主旧疾发作,快抬他上来救治!“ 石板方启,一股阴风扑面而来。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猛然攀上同悔肩头,吓得他浑身剧颤。未及反应,一截尖锐碎骨已透其后心,直贯前胸。同悔瞪大双眼,缓缓倒地气绝。 下杀手者正是陆鸿渐。原来他早识破同悔诡计,佯装中毒毙命,趁开穴之机施以致命一击。这变故太过突然,连少冲也未能及时阻止。 陆鸿渐见同悔毙命,纵声狂笑,乱发飞扬,状若疯魔。 空乘悲声长叹:“陆施主,可知你手上又添一重罪业?“ 陆鸿渐凝视自己染血的双手,喃喃道:“自性起一念恶,灭万劫善因我又多杀一人。纵是苍天肯恕,我也难恕己身!“话音未落,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穿林而去。 空乘急道:“少侠,快追!“ 少冲应声而起,施展轻功紧追不舍。 数十武僧闻声赶来,不过片刻便被远远甩开。很快,陆鸿渐脱逃的消息传遍少室山,漫山遍野响起锣鼓声与追捕声。 “陆前辈留步!“少冲疾呼。可陆鸿渐早已神智尽失,只顾狂奔乱撞,口中反复嘶吼:“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前方忽传来刀梦飞的呼声:“陆护法,你逃出来了?“话音未落,陆鸿渐见人挡路,一掌拍出。刀梦飞急忙滚入草丛避过。此时担担和尚、烟花娘子、空空儿相继赶到,见少冲便问缘由。 “一言难尽,先追上陆前辈再说!“少冲无暇细述。众人奋力追赶,奈何烟花娘子内力不济,渐渐落后;不久空空儿也力有不逮;最终连担担和尚也被甩开。 突然林间喊声大作,十余名五宗十三派的 高手跃出拦路。原来他们下山后并未远去,恰遇陆鸿渐疯癫而来。众人虽惧这魔头凶威,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截杀。可当陆鸿渐真个冲来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闪避退让。待他远去,才敢呐喊追击。此时陆鸿渐已在数里之外,直往一座孤峰奔去。 少冲内力较陆鸿渐更为绵长,渐渐追近。忽闻前方传来女子凄厉的呼救声与婴孩撕心裂肺的啼哭。陆鸿渐猛然止步,侧耳倾听,痴痴念叨:“莹妹孩儿“ 少冲也停步四顾,见不远处一农妇正探身崖边哭喊。前方是万丈深渊,婴啼声正是从崖下传来——想必是她的孩儿失足坠崖。农妇见有人来,连滚爬爬扑至少冲脚下,指着崖下语无伦次,满面泪水泥污。少冲向崖下望去,但见云雾缭绕,谷底回音阵阵,难辨声源所在,似乎那婴孩被什么挂住,尚未坠底。 少冲见地势凶险,虽然为孩子着急却也不敢莽撞。正欲寻路下崖,忽见一道人影如苍鹰般疾掠而下,在峭壁间几个起落,身影转瞬没入云雾之中。他刚认出那是陆鸿渐,却见那人已从茫茫云海中现身,正背负藤蔓,手指深深嵌入巉岩,一步步艰难攀援。少冲又惊又喜——惊的是这魔头竟会舍命相救陌生婴孩,喜的是二人似都无恙,忙安慰那泣不成声的农妇。 就在此时,陆鸿渐脚下岩石突然松动,身子猛地一沉,左手所执藤蔓应声而断,整个人急速滑落!少冲失声惊呼,纵身跃下悬崖。半空中忽见一团物事迎面飞来,耳畔传来陆鸿渐最后的嘱托:“接住孩儿!“他凌空抄手接住婴孩,再向下望,只见陆鸿渐的身影已被翻滚的云雾吞噬。 少冲怀抱婴孩,只得借藤蔓葛枝奋力上攀。回到崖顶,农妇迫不及待接过孩儿,那婴孩触到母亲怀抱,立时止了啼哭。少冲再向崖下望去,但见云海茫茫,哪里还有陆鸿渐的踪迹?一代魔君竟葬身于此,不由扼腕长叹。再看那得救的婴孩,已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此时众散人与五宗十三派群雄相继追至,纷纷追问陆鸿渐下落。少冲怔怔无言,忽听人群中一个清越女声道:“陆前辈去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少冲闻声惊喜:“公主!“ 众人听闻陆鸿渐为救婴孩坠崖,大都难以置信,待农妇含泪证实,方唏嘘不已,各自散去。三位散人回去与刀梦飞等人会合,商议寻找陆鸿渐尸首。空空儿临别时忽然眼眶泛红,对少冲道:“好兄弟,空空儿预感今日一别,再难相见了。“少冲鼻尖一酸:“不会的,他日定当前辈与灵儿妹妹。“空空儿伸出小指:“一言为定,拉勾上吊,一百 年不许变。“二人郑重拉勾,空空儿这才依依离去。 少冲与朱华凤护送农妇归家,方知她丈夫原在县衙当差,因正直不阿遭阉党构陷致死,留下新婚妻子独力抚养幼子。今日上山打草,不得已将孩儿带在身边,不料竟生意外。 随朱华凤同来的还有信王府侍卫龙百一,他呈上密信:皇上突然昏迷,阉党蠢蠢欲动,形势危急,命少冲即刻入京。少冲当即与朱华凤等人策马北上。 第三卷《烟雨江湖》终 欲知信王如何铲除阉党,魏忠贤结局如何,且看第四卷《决战皇城》。 词曰: 千载回眸,数豪杰,谁为豪杰? 算多少,沉沙折戟,灰飞烟灭。 血沃中原肥劲草,尸眠北塞倚寒月。 廿四史,洋洋如许字,泪与血。 名利逐,从未歇;族教恨,犹挥钺。 叹世间,难解冤家易结。 万里江山凭谁问?千秋功罪由人阅。 待何时,马放南山去,新世界? ——调寄《满江红》 第九十九章 假投诚赚传国玺 词曰: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斗春秋。秦汉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千古伤心旧事,一场谈笑春风。残编断简记英雄。总为功名引动。 个个轰轰烈烈,人人扰扰匆匆。荣华富贵转头空。恰似南柯一梦。 残月如钩,高悬古道。 驿站孤灯在朔风中明灭不定,将斑驳的墙影拉得忽长忽短。三更梆子声刚过,一缕琴音破空而来,如寒泉漱石,幽幽咽咽。 少冲收到信王密函,函中言道阉党势力日渐昌炽,恐防有变,要他即日进京,协力铲除阉党。即日与公主连骑北上。是夜投宿在一个荒凉的古道驿站,本在榻上辗转,闻声而起,披衣推门。但见月光如练,铺洒在荒芜官道上,北风卷着枯叶在空际打着旋儿。那琴声时而铿锵如铁马踏冰,时而苍凉似故国残阳,每个音符都带着说不尽的黍离之悲。 他闭目凝神,灵觉随琴音蔓延,数十丈外,一个青衫文士独坐断碑前抚琴的身影渐渐清晰。 少冲嘴角微扬,已知抚琴者何人。当即纵身掠上老槐枝头,自怀中取出玄女赤玉箫。箫声初起时细若游丝,如春蚕吐茧,绵绵不绝地缠绕着悲怆的琴音,似知己轻拍故人肩头。渐渐地,箫声转亮,宛若云开月明,将琴声中的愁苦一层层化开。 这时,另一个琴声自东南角幽幽响起,清越如泉,似在二者之间婉转调停。先前的琴声受此感染,也渐渐转悲为喜,与箫声一唱一和,宛若久别重逢的故人执手言欢。 曲未终,朗笑声已破空传来:“他乡遇故知,幸何如之!何不过来一晤?“ 残月西斜,将四道身影拉成长长的墨影。庄铮与蔡邑并肩坐在残碑之上,乱发在夜风中狂舞,宛若两尊遗世独立的石像。担担和尚垂手侍立一旁,黄眉下的双目在月色中精光闪动。 少冲整衣上前,郑重一揖:“担担大师、庄大哥、蔡大哥,不想能在此重逢。自别后,常以为今生再难聚首。“ 庄铮抚琴不语,目光如电:“靖兄弟当真要助信王剿灭阉党,挽大明将倾?可知天意昭昭:''大明气数将尽,清室当兴''。关外铁骑不日便要踏破山河,此乃天命,人力岂可违逆?“ 少冲昂首应道:“小弟只信一个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天命虽难测,人心却可恃。纵是螳臂当车,也要试上一试。“ 庄铮捻须长叹:“你生性热血,与我等虽 气味相投,终究殊途。唯有一言相赠:凡事当适可而止,功成务须抽身。切莫贪恋权位,误了卿卿性命。“他遥望京师方向,语转沉痛,“这浊世虽不容我辈,然阉宦当道,黎民倒悬,又岂有真正的世外桃源?“ 蔡邑轻抚琴弦,发出清越之音:“这些年来,我与你庄大哥寄情山水,醉心丝竹,本以为可超然物外。奈何魏阉祸国,荼毒苍生,眼看就要天下大乱。朱明江山虽与我等无干,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少冲喜道:“小弟早知两位兄长心系苍生,绝不会真正遁世。“ 蔡邑却摇头轻笑:“老夫这把老骨头,还要留着遍历名山大川。济世救民的重任,终要落在你这样的少年英杰肩上。“他起身整衣,“今夜偶遇,言尽于此。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少冲取出玄女赤玉箫双手奉上:“不知何日再能重逢,此箫赠予二位兄长,权作纪念。“ 蔡邑瞥了眼月下流光溢彩的玉箫,淡然道:“''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此等神器,非我辈所能消受。何况昔有弄玉吹箫引凤,成就神仙眷侣。“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少冲,“岳兄弟得配天潢,可喜可贺。“ 少冲知他暗指与晋宁公主之事,虽无讥讽之意,仍觉惭愧。 庄铮朗声大笑:“''帝子吹箫上翠微,秋风一曲凤凰归''。于我却是''玉箫声断、秦娥自去凤楼空''。妙哉!妙哉!“ 笑声中,二人携手踏月而去,身影渐隐于晨雾,唯有余音在林间久久回荡。 少冲转向尚未离去的担担和尚:“自王屋山一别,大师一向可好?“ 担担和尚合十道:“出家人心如止水,无所谓好与不好。贫僧此来,是要告知一桩隐秘,相求一事。“ 少冲见他神色凝重,知非同小可,肃然道:“大师但说无妨,弟子定当竭尽全力。“ 担担和尚仰望残月,声音忽然变得悠远:“这个秘密在贫僧心中埋藏多年。我本是蒙古黄金家族后裔,先祖乃孛儿只斤氏义亲王,归化中原后改姓苏。苏、赵两家世代守护传国玉玺,到了贫僧这一代,两家都已人丁寥落,力量不济,其间还惹出一桩官司,为免遭官府一网打尽,于是封了香林寺,毁家弃地,连夜搬迁。但数年之后重回故地,居然沧海桑田,连我们自己也找不到放置传国玉玺之所了。懊悔之余,想到玉玺从此埋没深山,亦不为他人所有,还算幸事“ 少冲闻言,心中蓦然闪过朱华凤曾说过的旧案,脱口问道:“大师所说的那桩官司,可是因一桩 婚事而起?” 担担和尚双掌合十,长眉微颤:“原来少侠已知晓此事。当年那位姓苏名梦馨的苦命女子,正是贫僧胞妹。她所嫁非人,又痛失传家之宝,终日以泪洗面,不出三年便含恨而终。”他声音渐沉,“贫僧当时立下重誓:不寻回传家之宝,终身不娶。自此拜师学艺,踏遍九州,只为寻得此物。” 他忆起往昔,目露追忆之色:“许是佛祖垂怜,上月竟在一家当铺中得见故物。贫僧当即金盆洗手,立誓永不再犯偷盗之戒,余生唯愿青灯古佛,忏悔前愆。” 原来这位看似疯癫的和尚,这些年来翻越高墙深院,出入皇宫民宅,苦心寻觅的竟是那方传国玉玺的仿品。 少冲叹道:“可惜大师寻回的只是仿品。真品……已被武名扬夺去。” “这正是贫僧相求之事。”担担和尚神色凝重,“传国玉玺万万不可落入阉党之手。贫僧得知武名扬劫走真品后,日夜兼程北上追击,与他数次周旋,皆因那厮狡诈非常而功败垂成。”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更坏的消息是,教主已被魏忠贤接入京城。这老贼虽与教主有血脉之亲,但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只怕会对教主不利。” 他从腰间取出一方黄布包裹,层层解开后,现出一方玉玺:“后来与子琴商议,想出一招李代桃僵之计。此事还需少侠出手,既要夺回真品,更要救出教主。” 少冲见那玉玺与武名扬劫走的传国玉玺一般无二,不禁吃惊:“这是真品还是仿品?” “自然是仿品。”担担和尚指尖轻抚玉玺一角,“贫僧已请巧匠仿照真品缺损之处,以黄金镶补。除贫僧与那位匠人外,世间再无人能辨其真伪。”他将玉玺郑重递上,“少侠此次入京本为铲除阉党,正好借此物接近魏忠贤,伺机调换真品。” 少冲细思此计确属可行,当即应承下来。担担和尚这才展颜,合十作礼,转身步入晨雾之中,袈裟飘飘,转眼不见踪影。 少冲感到肩头的重担又重了几分,将担担和尚的嘱托深藏于心,把那方仿品玉玺贴身收好,方转身折返驿站。 脚步刚及门槛,忽闻马蹄声如疾雨骤至。数十骑彪悍人马呼啸而来,当先一位老者身披蓑衣,斜挎毡笠,正是姜公钓——原是铲平帮众兄弟星夜兼程赶来与少冲会合。 故人相见,自有一番热闹。众人簇拥着少冲步入客房,姜公钓率先开口道:“属下知大王素喜独行,但此番入京非同小可。京城龙潭虎穴,危机四伏,多些人手也好照应。“ 少冲 略一沉吟,觉得此言在理,只是大队人马太过招摇,便吩咐道:“诸位可化整为零,扮作商旅百姓分批入京,隐于市井街巷。平日各安其位,待有要事时再聚。“众人齐声领命。 姜公钓忽又压低声音:“属下途中听闻,担担和尚已夺回传国玉玺,转交大王。不知此事可真?“ 少冲心中一震——担担和尚半个时辰前才将仿品交予自己,消息何以传得如此之快?转念便明:这定是担担和尚故意散布的烟雾,好让世人皆以为真品在他手中,方便日后行事。此事关系重大,纵是对心腹也不可泄露分毫,当下只默然不语。 姜公钓见状,当即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身后众喽罗也随之跪倒一片,齐声山呼:“万岁!“声震屋瓦。 少冲惊得急忙制止:“这是做什么!“ 姜公钓仰头恳切道:“''得玉箫者得天下'',如今大王既得传国玉玺,便是天命所归!臣等愿效死力!“ 少冲这才明白众人欲行“黄袍加身“之事,当即沉下脸来:“荒唐!岳某从未想过称帝,也绝不会称帝。此话今后休得再提!“ 王嘉胤还欲再劝:“如今皇帝昏庸,阉党祸国,致使民怨沸腾,烽烟四起。值此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之际,大丈夫行事当仁不让,如此良机岂可错过?“话未说完,触及少冲凌厉目光,顿时噤声。 “都退下!“少冲拂袖转身。 众人悻悻退出,唯有一个青年伫立原地。少冲认得是王嘉胤身边的李自成,皱眉道:“你为何不退?“ 李自成躬身道:“属下愿为大王分忧。“ “我有何忧?你又知道什么?“ “属下斗胆猜测,“李自成抬头,目光如炬,“大王手中的传国玉玺,恐怕并非真品。“ 少冲心中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做好分内之事,玉玺真假岂容你妄加揣测?“ 李自成近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其实真假本不重要。只要那和尚与匠人从此消失,世间便再无人能辨真伪——假的可以成真,真的亦可变假。“ 此言如冰锥刺骨,少冲只觉一股寒意窜上脊背。这少年心思缜密却手段狠辣,若不加约束,日后必成祸患。当下厉声喝道:“来人!将李自成拖出去,重打五十军棍!“ 众喽罗见少冲动怒,不敢求情,忙将李自成押出房门。杖责声很快在院中响起,每一声都重重敲在众人心上。 少冲心中烦闷难解,信步来到中庭,见龙百一正独坐月下独酌,便上前对坐 相陪。 几杯浊酒下肚,问起阉党近况。龙百一细数魏忠贤麾下势力:武有“五魁“——田尔耕掌东厂、许显纯控锦衣卫、孙云鹤辖镇抚司、杨寰与崔应元共管忠勇营;如今武名扬又得魏阉青眼,常出入五魁阁,颇有后来居上之势。文有崔呈秀等“五虎“为智囊。欲除巨奸,必先断其爪牙。 返回客房时,月光下见朱华凤倚栏而立,笑靥中带着三分醋意:“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老相好也进京了,想必是要与你双宿双飞呢。“ 少冲一怔,实在想不出她所指何人。朱华凤轻哼道:“还装糊涂!当年魏忠贤为笼络你,将灵儿许配于你。如今见你在江湖声势日盛,便又把那丫头控制在手,好让你为他所用。“她语带讥讽,“你在朝在野都寻得靠山,真是前途无量啊。“ 少冲正色道:“灵儿父母早逝,唯余魏忠贤这个舅舅。当年那桩婚事本就不怀好意,后来他不也差点害死灵儿?“ 朱华凤追问如何救人。少冲心绪纷乱——信王欲让他协掌神机营,此举必引魏阉忌惮;当务之急是救灵儿、夺玉玺,或许该假意投诚,伺机而动。但魏忠贤生性多疑,身边尽是奸恶之徒,此行无异刀尖起舞。 见他沉吟不语,朱华凤柔声道:“岳公子,我当你是知己,有何难处不妨直言。“ 少冲对朱华凤却不好说出口,心想再也不能与她纠缠不清,否则不但连累了她,还极易误事。深知当断不断,其后必乱,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公主提醒的是。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魏公公权倾朝野,在下要想有所作为,必得攀上这高枝才行。我意已决,入京便去拜会。” 公主听了此言,还当他口是心非,故意拿此话气自己,冷笑道:“你有胆子就去啊,你多次坏他好事,他正愁抓你不着。” 少冲目光低垂:“我既然为魏公公效力,自当忠心不二。将来若冒犯公主,还望海涵。在下还有一句良心相劝,公主乃金枝玉叶,当自重自爱,别老在江湖漂泊,惹人闲言闲语……”少冲说这话时,眼光始终不敢正眼瞧她,心知她必定生气,果听朱华凤哽咽了一声,略带颤音:“你……你说什么?” “在下一介布衣,草莽之辈,不值得公主垂青。“少冲咬牙道,“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罢。“说罢也不管朱华凤的脸色多么难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回房蒙头便睡。 这一夜,少冲辗转难眠。那番绝情话短短数句,字字如刀,已深深伤了公主的心,其实这些话他早就想说,只是每每看到公主脉脉含情 的双眼、如花笑靥又难以出口,今日终于鼓出勇气,大半是因身受信王重望,前路凶险,不愿累及公主。这次入京,连自己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去,即使死中得活,以自己绿林匪帮大王的身份如何能与公主终成眷属? 更何况心底始终萦绕着另一个倩影。 五更鼓响,他疾步至朱华凤房外,叩门许久无人应答。伙计告知那位姑娘昨夜已退房离去。少冲举着手怔立半晌,喃喃道:“走了也好“ 清晨客栈里,他独坐角落要了三角烈酒。酒保咋了咋舌,心想大清早的喝闷酒,这还是头回遇到。姜公钓等人默默相陪,见帮主面色阴沉,想起李自成下场,皆不敢多问。 辛辣酒液入喉,灼烧着胸中块垒。既已斩断情丝,便可与阉党放手一搏。 酒尽掷杯,少冲振衣而起,率领众人踏着晨露直奔京城。朝霞如血,映照着一行决绝的背影。 帝都bj,这座曾见证九朝兴衰的玉京天府,如今盛世风华不再。天色未暗,长街两旁的商铺却已纷纷闭户,青石道上空无一人。北风卷着枯叶掠过朱门铜环,唯闻深巷中偶有犬吠相闻,整座皇城沉浸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众人在城南寻了间僻静客栈落脚。少冲依约独自前往御河桥赴约。 信王密函中约定的公卿酒楼就坐落在御河桥畔。次日黎明,少冲迎着刺骨寒风来到此地,果见一座飞檐翘角的酒楼临水而立。朝阳映在湘妃竹帘上,檐下青布酒旗迎风招展,“公卿酒楼“四个金绣大字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少冲先在隔壁绸缎铺买了条红绫汗巾,这才踱进酒楼。虽是大清早,店内已是座无虚席。他在角落寻了个位置,要了壶酒几样小菜,一面浅酌一面留意往来宾客。 时至午时,酒楼愈发喧闹。上楼的尽是锦衣华服的达官贵人,个个油头粉面,珠环玉佩叮当作响。店伙满脸堆笑,曲意逢迎。这些显贵相见便是拱手寒暄,坐下便谈风月赌局,满座尽是笙歌燕语。 少冲听着这般奢靡谈笑,想起沿途所见饥民,不禁暗叹。苦候多时仍不见接头之人,正自焦灼,忽闻楼下传来店伙谄媚之声:“哟,公冶大总管今日得闲光临小店!“ 但闻一个慵懒的声音应道:“可还有暖阁?“ “有有有,专为您老备着呢!“ 靴声橐橐,楼梯口现出二人。当先是个四旬上下的瘦高男子,吊眉歪嘴,佝偻着背,活似吊死鬼转世。身后跟着个年轻官员,头戴密绒京帽,身着玄色潞绸直身,生得眉目清秀却身材魁 伟。二人径入南面临水的暖阁,那大总管不时用余光瞟向少冲。 少冲心念微动:“莫非这便是接头之人?“但碍于形势,未敢贸然相认。 暖阁中很快传来丝竹之声。但见一个抱着提琴的唱曲娘子被请入阁中,朱唇轻启,一曲北调婉转流出。歌声曼妙,连跑堂伙计都挤在阁外聆听。这般热闹了近一个时辰,二人才起身下楼,自始至终未与少冲交谈。 正疑惑间,那唱曲娘子竟袅袅娜娜走到少冲桌前,柔声道:“公子独饮,可要奴家唱曲助兴?“ 少冲心中一动:“娘子如何称呼?“ “折煞奴家了,“女子慌忙万福,“公子唤我秀娘便是。“ “请娘子随意唱一曲罢。“ 秀娘调弦转轴,一曲《清平调》自琴弦间流淌而出。少冲粗通音律,听出这曲调深得唐代李龟年真传,不由暗暗称奇。曲终人散,他取出碎银打赏,秀娘伸手来接,趁机将一纸团塞入他掌心。 “多谢娘子,请自便。“少冲会意,待秀娘携琴离去,才借故走到僻静处展开纸团,只见一行娟秀小字:“楼下有驴车相候。“ 他立即捏碎纸团,快步出店。果见西首停着一辆青篷驴车,车夫正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少冲近前低语:“我要赶驴。“ “爷坐稳了。“车夫轻喝一声,鞭梢轻扬,驴车便嘚嘚前行。 车辆在巷陌间穿梭,忽东忽西,不过一盏茶工夫,停在一处胡同口。四下无人,车夫压低声音:“岳公子,信王命我送您到新帘子胡同,自有人接应。“说罢调转车头,消失在胡同深处。 少冲穿过几条曲折巷陌,向路人打听,方知身处棋盘街,距新帘子胡同尚远。见牌楼下系着几头毛驴,便向驴夫道:“雇头驴。”那小厮牵驴近前:“客官往何处去?”少冲说了地名,翻身坐上驴车。车辆向西行至大街转而向北,不多时便到了地头。付过银钱,问清胡同方位,驴夫遥指西边:“那处并排两条胡同,新帘子胡同在左,旧帘子胡同在右。” 谢过驴夫,少冲径往左边胡同行去。但见巷内空无一人,几户人家门前高悬大红灯笼,院内隐约传来丝竹笑语之声。行至一户门前,木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探出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脆生生道:“外头天寒地冻,相公不进来暖暖身子?“ 少冲心念微动:“是此处了。“点头应下。那丫鬟取下檐下灯笼,引他进了院落,返身闩好门,朝里间唤道:“干娘,来客了!“ 内里立即传来女子娇笑 :“才送旧人,又迎新知,贵客请厅上用茶。“ 听这轻浮语调,少冲已知身在娼寮,不由蹙眉。转念想到信王如此安排必有深意,只得硬着头皮迈进客厅。但见粉墙上挂着吴小仙真迹,两侧对联皆出自名家手笔,匾额上“满堂春色“四字金漆犹新。丫鬟奉上香茶,细声细气道:“干娘请相公房中叙话。“ 少冲低应一声,随她穿过角门,来到一间雅室前。推门而入,只见室内窗明几净,猩红波斯地毯铺满地面,帷幔整齐,琴书错落有致。墙上秦太虚的《海棠春睡图》墨色淋漓,博山炉中龙涎香氤氲缭绕。东壁书架典籍琳琅,西侧雕花檀木床畔梳妆台上,铜镜旁散落着朱漆妆盒、金簪玉钏。室外朔风凛冽,屋内却暖意融融。 少冲初次涉足这等场所,只觉浑身不自在。抬眼望去,床帐低垂,隐约见一人面里侧卧,正是方才那女子声音:“公子既来,何不上床叙话?“ “上床?“少冲一怔。 女子轻笑如铃:“来这鸳鸯叩,不为寻欢作乐,难道要谈诗论道不成?“ 少冲一时语塞。那女子又娇声道:“公子莫不是嫌贱妾不会伺候?且上床来,保管教公子舒坦。“ 听她言语愈发露骨,少冲正色道:“在下误入此地,这就告辞。“方欲转身,却听帐中人急道:“公子留步!贱妾有要物相示,请近前观看。“ 少冲暗忖不可误了正事,又思既来之则安之,遂走近床榻。刚要掀帐,帐中突然探出两条玉臂将他拦腰抱住,顺势往床内一带。若在平日,这等力道岂能动摇少冲分毫,此刻却鬼使神差地任其施为。鼻间袭来浓烈脂粉香气,颈项被女子紧紧环住,正待挣脱,耳畔忽闻细若蚊蚋之声:“方才皆是试探。公子坐怀不乱,果真是当世豪杰。“ 少冲侧目看去,但见这女子雪肤花貌,樱唇贝齿,身上只着件嫣红肚兜。虽已过妙龄,风韵体态却仍动人心魄。“这是何意?“他沉声问道。 “魏阉耳目遍布京城,王爷行止皆在监视之中。“女子贴耳低语,“不得已才委屈公子来这烟花之地相见。“ “为王爷效力,何言委屈。“少冲神色稍霁,“王爷有何吩咐?“ “王爷要亲自与公子相见,尚需等候片刻。“ “那我在外间等候。“少冲作势欲起。 女子却将他箍得更紧:“再待片刻。不知可有尾巴跟来,阉党眼线无孔不入,便是这风月场也难免。“ 少冲闻言只得依从。想到厂卫肆虐,侦缉四布,信王这 般谨慎确在情理之中。帐中暖香袭人,他只觉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帐内暖香袅袅,鸳鸯叩秋波流转,朱唇轻启:“公子,离他们到来尚有些时辰……不如让小妹先好生伺候您……“语未毕,意已明。她俏脸含春,眼波媚得能滴出水来。 少冲但觉心头一荡,血气上涌。眼前玉体横陈,幽香袭人,任是铁打的汉子也难把持。可他自幼修习儒家内功,早已练就心如止水的定力,当即凝神静气,沉声道:“姑娘美意,在下心领。“ 鸳鸯叩眸中掠过一丝失落,轻叹道:“贱妾对公子仰慕已久,接到王爷密令时欢喜得整夜未眠。既然公子不愿雨露恩泽,可否允我另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让贱妾……吻一下公子可好?“不待少冲回应,她已轻启朱唇,丁香暗渡,在他颊边印下温软一吻。随即臻首轻靠在他肩头,一双柔荑在他厚实胸膛上游移。不多时竟闭目假寐,似已入梦。 少冲哭笑不得,想到重任在肩,只得由她。左右无事,便暗运玄功,抱元守一。不过片刻,已入物我两忘之境。任他窗外灯红酒绿,帐内温香软玉,自岿然不动。 忽闻门外丫鬟急唤:“干娘,兵部周公子到!“ 鸳鸯叩慵懒应道:“回了他,就说我染恙在身,不便见客。“ 话音未落,已听一男子朗笑:“我的心肝儿,这不是好好的么?本公子包了你整月,这才二十日就要推搪?“说着竟推门直入,径往床榻走来。 少冲正疑是信王安排,那人已掀帐钻入。本以为要有一场风波,谁知这公子哥儿竟对帐中多出一人视若无睹,反手掩好帷帐,朝外吩咐:“周兴、周旺,好生守着,莫让人扰了本公子雅兴!“ 待门外脚步声远去,那小官突然压低声音:“岳少侠,别来无恙?“说罢摘下帽子,赫然正是信王朱由检。 少冲会心一笑:“劳动王爷亲临这等地方,实在折煞在下了。“想当世王爷竟在娼寮床榻与江湖草莽密会,当真匪夷所思。 信王敛容道:“这般鬼鬼祟祟,实非所愿。皆因阉党势大,不得不尔。“他话锋一转,“魏阉篡位之心已昭然若揭,若骤然发难,恐难应付。故请少侠入京相助。但少侠容貌为魏阉所熟识,暂且不宜入府,先在京中待命。待本王为你谋个官职,也好便宜行事。“ 他顿了顿,声音愈沉:“另闻魏阉已得传国玉玺。此宝重现,本当应验中兴之兆,可惜落入奸佞之手。本王屡次向皇兄进言,可恨那阉狗矢口 第一百章 伪祝寿获关防图 少冲岂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将包袱塞入怀中再拿出时,已非先前那个包袱,而是事先放入怀中的包着假玺的包袱。真玺在短暂地脱离视线后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调包,他得手后片刻不敢耽搁,立即返回客栈与姜公钓等人会合。为防走漏风声,连帮中兄弟也暂且瞒过,对玉玺之事绝口不提。 然而他心知魏忠贤很快便会醒悟,必须尽快将真玺送至安全之处。当即怀揣玉玺再赴新帘子胡同,一路上七拐八绕,几度改换路线,确认绝无跟踪后,方才闪身潜入鸳鸯叩的香闺。 “此物拜托姑娘转交王爷。“少冲将玉玺郑重递上。 鸳鸯叩喜形于色:“公子真乃神兵天降!王爷得公子相助,何愁大业不成?“她将玉玺贴身收好,“王爷不日便到,奴家定当亲手当面奉上。“ 交代妥当后,少冲返回客栈与众人商议营救灵儿之策。有人主张强攻魏府,有人建议智取。少冲虽倾向后者,但魏府戒备森严,需得万全之策。正议论间,忽有个小乞丐送来一封密信。 少冲拆开蜡封,只瞥了一眼,顿觉浑身冰凉。 信是田尔耕所写,言称被他调包的玉玺,竟又回到了魏忠贤手中!如今魏阉手中,竟有两枚一模一样的玉玺! 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少冲懊恼不已。玉玺去而复返,速度如此之快,定是信王身边出了内奸。鸳鸯叩嫌疑最大,但此刻追查叛徒已非当务之急,最要紧的是如何再从虎口中夺回玉玺。 如今真假两玺皆落入魏忠贤之手,调包之计再难施展。正当他苦思无策时,龙百一匆匆而至,呈上公主的锦囊妙计。 原来公主早已洞悉前因后果,接到田尔耕密报后,便想出一条妙计。少冲拆开锦囊细看,不禁拍案叫绝:“妙啊!此计若成,定要那老阉贼亲手将玉玺交出来!“ 烛光下,他紧攥锦囊,眼中重燃希望之火。 魏府内张灯结彩,魏忠贤正与一众干儿子设宴庆贺夺得玉玺。酒过三巡,忽闻府外鞭炮齐鸣,门房匆匆来报:“各部衙门的官员都来道贺了!“ 魏忠贤一怔,暗忖此事隐秘,何以闹得满城风雨?出得厅来,但见崔呈秀、倪文焕、钱龙锡等各部要员鱼贯而入。崔呈秀抢先堆起满脸谄笑,呈上一卷贺启:“恭贺上公喜得传国玉玺!下官特献贺词:''赤心捧日,无德格天,荆山之玉,祥生福地;聚千年之灵气,钦万木之精华。诚玉京之上品,贯瑶池而独尊。''“ 其余官员也纷纷献上贺词,什么“功高轩辕,德配尧舜 “、“天纵圣人,百年难遇“,阿谀之辞不绝于耳,俨然已将他奉若神明。 魏忠贤强压怒火,命人接待众官入席,独将崔呈秀拉到僻静处:“你等怎知咱家得了传国玉玺?“ 崔呈秀心下诧异:“不是干爹今早派人送请帖,说得了一对雌雄玉玺,要开赏宝大会么?请柬上还写着''双玺齐出,中兴有主,真假莫辨,识者自鉴''。下官这才备了厚礼赶来。“ 魏忠贤顿时明白中了算计,却不好当场发作,只得佯装无事,返回宴席应酬。 他本欲私藏玉玺以备将来篡位之用,再三叮嘱五魁严守机密。如今闹得朝野皆知,再难隐匿,只得命人请出玉玺供众人鉴赏。 来人中有国子监满腹经纶的五经博士、有饱读诗书的大学士,有见多识广的御史大夫,一见玉玺都直了眼,无不倒头便拜,谀词如潮。魏忠贤听得心花怒放,重重有赏。又命人取来另一枚玉玺,让众人鉴别真伪。 这下满座哗然:“世间竟有两枚传国玉玺?真是闻所未闻!““必有一真一假,或许两枚都是赝品?“ 魏忠贤勃然作色:“尽是废话!咱家不知要你们分辨?平日白养着你们,关键时刻却这般无用!“ 众人吓得面如土色。偏有个不知死活的五经博士嘀咕道:“若是顾宪成、高攀龙、魏大中、左光斗那些人在,以他们的慧眼定能辨出真伪“ 话音未落,魏忠贤袍袖一拂,隔空一掌将那博士震飞出去。只听“砰“的一声,人影撞破板壁跌入院中,挣扎两下便不再动弹。 “没用的东西,还敢提东林逆党!“魏忠贤浑若无事地拭了拭手,余下几人早已魂飞魄散,连赏银都顾不得拿,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魏忠贤环视满堂宾客,强作从容道:“这两枚玉玺一模一样,咱家疑心都是赝品,故而迟迟未献予皇上。今日召开赏宝大会,本欲请诸位慧眼识珍,不料尽是些酒囊饭袋!“ 烛影摇曳间,他抚摸着两方温润玉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魏忠贤正自懊恼,忽闻门外传来一声高喝:“皇上驾到——“ 他心头剧震,急忙率众官员整衣跪迎。但见熹宗皇帝在内侍搀扶下颤巍巍步下御辇,面色惨白如纸,步履蹒跚,俨然病入膏肓之态。 众人簇拥着皇帝入内就座。熹宗未及开口便是一阵剧烈咳嗽,魏忠贤慌忙奉上香茶。待气息稍平,皇帝才缓缓道:“朕听闻魏爱卿府上正在举办赏宝大会,为何不请朕来共赏?朕对金石古玩,也算略 通一二。“ 魏忠贤躬身回道:“老奴岂敢劳动圣驾?原想着辨明真伪后,再亲自送入宫中请皇上御览。“ “可辨出结果了?“ “老奴愚钝,尚未“魏忠贤只得将两方玉玺呈上。 熹宗将玉玺在手中反复摩挲,仔细端详良久,忽觉一阵头晕目眩,遂道:“朕要将此二玺带回宫中,细细鉴别。“说罢便起驾回宫。 魏忠贤目送御驾远去,想到好不容易到手的玉玺竟被皇帝摘了桃子,心中五味杂陈。正要返身入府,忽在人群中瞥见少冲正含笑望着自己,顿时明白其中蹊跷。他快步上前,阴恻恻道:“好小子,果然是你做的手脚。不过你别得意,皇宫大内与咱家私邸无异,咱家随时可取回玉玺。倒是你,再难得手了。“ 少冲不屑一笑:“我要玉玺何用?只要不落在你手中便好。“ 魏忠贤眯起双眼:“咱家很好奇,若无内应报信,你怎知玉玺已重回咱家之手?“ 少冲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来的路上已想到应对之辞,从容答道:“费尽心力得来的传国玉玺,岂会轻易托付他人?我早备好藏匿之处。你派来的人破绽百出,我故作不知,此次正好试他一试,果然试出真假。“ 这番话既保全了田尔耕,又让魏忠贤疑神疑鬼。以这老阉多疑的性子,宁可错杀也绝不会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魏忠贤果然中计,惊疑不定:“你既知她不可靠,还将玉玺交给她?莫非你给她的也是赝品?真玺仍在你这?“ 少冲本未点破叛徒身份,不料魏忠贤自露马脚,当下轻笑道:“既要作假,自然要多备几方。“ 魏忠贤长叹一声:“好个岳少冲!算你厉害。奉劝你带着玉玺远走高飞,做你的山大王去。切记莫让真玺现世,否则必遭杀身之祸!“ 他心知肚明:若非少冲横插一杠,他大可以假乱真,将这“寻回国宝“的殊荣据为己有,届时权倾朝野,问鼎皇位也未可知。可若真玺在他人之手,一切宏图便成泡影。 少冲朗声笑道:“公公是怕受牵连吧?费尽心机得了两方假玺,若是被朝廷识破,可是欺君大罪!“说罢转身没入人群,扬长而去。 魏忠贤独立寒风中,气得浑身发抖。 这一次,屡战屡败的少冲终于略胜一筹。归途上,他忍不住吹起欢快的口哨,却又想起此计全仗公主相助,而自己却伤了她的心,不知她是否还在生气。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那份扬眉吐气的快意中,终究掺 杂了几分怅惘。 玉玺风波暂告段落,少冲的心思全然转向如何营救灵儿。这日,那小乞丐又送来一封蜡封密信。少冲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尾随后方拆阅。读罢立即将信纸就着烛火焚毁,嘴角泛起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 “诸位不必忧心,“他对姜公钓等人说道,“只需备下一份厚礼,三日后随我同往魏府祝寿。“ 原来田尔耕在信中透露,魏忠贤在府中暗设多宝阁,专藏珍玩机密,其中便有阉党名册。三日后恰逢魏阉六十寿辰,届时宾客云集,正是动手良机。那多宝阁深藏地底,铜墙铁壁,机关重重,幸得田尔耕已配好钥匙,只待里应外合。 此事关乎重大,少冲对计划守口如瓶。众人虽忧心他独闯龙潭,见他神色笃定,也不便多问。 寿宴当日,魏府果然送来请帖。少冲心知这必是灵儿周旋与田尔耕暗中运作的结果。他命众人改换装束,抬着五头肥猪,牵了条瘦骨嶙峋的老狗,一路吹吹打打往魏府而去。 还未走近,便闻鼓乐喧天,爆竹震耳。府门前搭起偌大彩棚,红毯铺地,各方贺礼如流水般涌入。姜公钓在礼单上挥毫:“老狗一条、猪五头、鸡鸭若干“,落款竟是“祝灵儿“。 收礼人见到那条脏臭老狗,面色骤变,却碍于情面只得收下。唱礼人高声报出贺礼时,满座哗然——这分明是在讥讽魏忠贤与其干儿子们! 消息很快传到魏忠贤耳中。听说少冲当真前来祝寿,他颇感意外,亲自迎出门来。 少冲拱手笑道:“灵儿的父亲寿辰,在下岂能不来?只是家徒四壁,全仗兄弟们凑份子备礼。区区薄礼,还望魏公公笑纳。“ 魏忠贤眯起眼睛:“你能来,咱家很是欢喜。灵儿这些日子正埋怨你迟迟不来下聘——“他指了指地上的牲畜,“这就是你的聘礼?未免太过寒酸。你若肯以那件宝物为聘,咱家即刻为你们完婚,你便可带灵儿回乡了。“ 少冲自知他言下之意,是要以灵儿交换真玺,故作不解:“公公不是嘱咐在下,莫让那宝物现世么?“ 魏忠贤面色一沉:“咱家就知道你舍不得。也罢,不过今日你想踏进魏家大门,非得改口称一声''岳父大人''不可。“他袖手拦在门前,摆出不答应便不让进的架势。 少冲心念电转。这一声“岳父“叫出口,不仅意味着要对灵儿负责,更将自己与阉党绑在一起,天下皆知。可若是不叫,不仅救不出灵儿,更会错失夺取阉党名册的良机 想到肩负的重任,他 终是哑着嗓子唤道:“岳父大人。“ 魏忠贤阴阴一笑:“小子,日后若再与咱家作对,便是不忠不孝。届时莫说灵儿不依,天下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你。“ 少冲垂首暗忖:“若真效忠于你,才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胸中虽郁结难平,脚步却坚定地迈过了那道朱漆大门。 那条瘦骨嶙峋的老狗忽然竖起耳朵,朝着魏忠贤狂吠不止,浑浊的眼珠里竟透出几分凶光。杨寰早就按捺不住,飞起一脚狠狠踢去,只听“呜咽“一声,那狗顿时口吐鲜血瘫倒在地,粪秽与血污混作一团,红绸与血迹形成讽刺对比。 寿宴见血本是大忌,魏忠贤眉头紧锁,瞪了杨寰一眼。杨寰这才醒悟闯祸,慌忙命人将死狗拖往后院,又令杂役赶紧清洗地面。一旁的吕汝才连连咂嘴:“可惜啊可惜!这狗虽是老了些,却是阉割过的,肉质最是鲜嫩香腻。被杨大人这一脚踢死,血都没放干净,滋味可就大打折扣啦。“ 魏忠贤岂会听不出这指桑骂槐?但今日寿辰不宜动怒,只得暗中记恨,冷哼一声:“诸位自便。“拂袖而去。 少冲正要举步进院,迎面撞见武名扬。对方堆起满脸假笑,拱手道:“恭喜老弟攀上高枝!想不到你竟能靠女人一步登天。早知如此,为兄也该好生巴结魏姑娘才是。“ 少冲心知他在讥讽,却也不愿争辩。正此时,门外唱礼声响起:“信王到——“ 只见信王躬身下轿,面色凝重地步入府门。与少冲目光相接的刹那,他立即移开视线,仿佛素不相识。 满座宾客各自谈笑,竟无人上前见礼。武名扬突然伸腿往信王脚下一绊,信王猝不及防跌倒在地。侍从正要呵斥,武名扬却抢先抱膝哀嚎:“赔礼!我要你赔礼!“竟箕坐挡在路中。 少冲未及相救,心知这是武名扬故意试探,当即喝道:“武名扬!这位是信王千岁,你岂可如此无礼?“ 武名扬歪着嘴笑道:“信王?我武名扬只认得皇上和九千岁,可不认得什么信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魏忠贤心中暗凛,转念却想:正好借机试探信王虚实。若他当场发作,反倒有了铲除的借口。于是佯作未闻,冷眼旁观。 信王随行的公冶苌急得冷汗涔涔,却见王爷迟疑片刻,竟向武名扬躬身施礼:“方才小王受惊失态,不慎冲撞武指挥。稍后定当备礼登门致歉。“ 武名扬这才得意洋洋地让开去路。信王面不改色地步入庭中,四周顿时响起窃窃私语。众人见他这般懦弱, 越发觉得九千岁权势滔天,纷纷凑到魏忠贤跟前谄媚讨好。 少冲望着信王隐入人群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袖中紧握的拳头——那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魏府内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大厅内锦幔垂垂,遍地铺着猩红锦毡,穹顶高悬七彩华盖,四壁插满名贵花枝。正中寿轴上“寿山福海,八仙庆寿“八字以珠宝翡翠缀成,蜀锦为衬,金线绣文,两旁彩烛高烧,映得满堂生辉。围屏上绘着唐宋古画,配着当世名流的颂联:“素王德垂万世,魏公功伟千秋“,“金丹玉箓庆花甲,蟒袍凤冠登百年“,极尽谄媚之能事。 最扎眼的是那副翠云龙剪金寿联:“一身全福德,极富极贵以履极尊;首出冠群龙,九二九三直至九五“,竟将九千岁比作真龙天子。 寿礼堆积如山:金玉福寿杯、秦汉鼎彝、唐宋名画、蟒袍玉带,琳琅满目。进酒用的竟是珍珠琥珀果盒、金玉酒壶、猫眼祖母绿八宝杯,黄白交错,宝光流转,恍如龙宫现世。当年石崇王恺斗富,怕也不过如此。 魏忠贤高踞虎皮太师椅,满面春风。见信王入厅,忙起身相迎:“王爷驾临,老奴有失远迎。“目光扫过礼单,笑得见牙不见眼,“王爷破费了。“随即引见左首一位老道:“这位是朝天宫神乐观天都道长。“ 天都单掌稽首,稳坐如山。又指下首的胖大和尚:“五台山金光法师。“那和尚连眼皮都懒得抬。 信王侍从怒目而视,被公冶苌以目制止。少冲冷眼旁观,见这一僧一道太阳穴高高隆起,知是内家高手,心下冷笑:“什么世外高人,不过是权贵门下的鹰犬。“ 忽闻圣旨到,御赐金花彩缎、羊酒福字。接着中宫皇后、各宫嫔妃、二十四监局、忠勇营等贺礼络绎不绝。各地督抚、边镇将帅争相献礼,有些芝麻小官挤破头也难见九千岁一面,只得重金贿赂管家,能在礼册上留个名号便欣喜若狂。 吉时已至,魏忠贤端坐受礼。刘若愚、李永贞二总管率先焚香叩拜,侯国兴、魏良卿领着子侄辈次第行礼,崔呈秀、田尔耕等五彪、五魁紧随其后。 轮到灵儿时,魏忠贤特意要她与少冲同拜。吕汝才急扯少冲衣袖:“这一跪,侠名尽毁啊!“姜公钓却道:“昔韩信受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大丈夫能屈能伸,身子跪了,心站着便是。“ 少冲望向灵儿期盼的眼神,轻叹道:“终究是灵儿生父,便当跪拜长辈罢。“随着灵儿盈盈下拜,连叩三首。灵儿喜笑颜开,若不是婆子强拉着退回内室,定要缠着少 冲不放。 文武百官依次祝寿。阁老重臣,魏忠贤还礼对拜;九卿官员,略一拱手;至于钦天监、太医院之流,不过递个名帖。各地镇守将军鞍马劳顿而来,多半连正主都见不着。那些费尽周折送进贺礼的小官,却已得意洋洋四处夸耀:“魏祖爷肯收咱的礼,可见交情不浅!“ 满堂珠光宝气间,少冲垂首而立,袖中拳头紧握。这一跪,跪的是灵儿生父,跪的是天下苍生。 午后,丝竹声渐起,悠扬的乐音在厅堂间流转。魏忠贤正与崔呈秀谈笑风生,忽闻堂下一阵骚动——只见侯国兴仓皇绕厅奔逃,一个扮作女伶的女子持刀紧追不舍,眼中燃着骇人的凶光,状若疯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满座宾客措手不及,纷纷避让。侯国兴平日对付这等弱质女流本该游刃有余,此刻却似见了厉鬼般魂飞魄散,只顾逃命。魏忠贤见寿宴见血大为不吉,眉头一皱,向身旁的金光大法师递了个眼色。 金光会意,身形如灰鹤掠起,大手已将那女子死死按在地上。女子性情刚烈,扬手掷出短刀。侯国兴躲闪不及,利刃正中小腹。侯家子侄惊叫连连,却无一人敢上前施救。金光法师手法娴熟,点穴止血、拔刀敷药一气呵成。侯国兴早已吓晕过去。 许显纯厉声喝问:“疯妇!受谁指使行刺侯指挥?“ 女子痴痴笑道:“多福多寿的魏千岁、侯指挥,我丈夫能有今日,全托二位鸿福。我给二位磕头了!“说着以额撞地,咚咚作响。 魏忠贤面沉如水,见魏良卿冷汗涔涔,心中已猜着七八分,冷声道:“良卿,这女子你可认得?“ “是是李监生之妻。“魏良卿颤声道,“前些日子卖给戏班,不想竟混进府来。“ “胡闹!“魏忠贤佯怒,转而对信王和颜悦色道:“王爷,此事与您也有些瓜葛,该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信王以袖掩面,故作惶恐:“小王小王六神无主,方寸已乱,全凭公公做主。“ 魏忠贤阴阴一笑:“王爷连这点场面都经受不住,日后如何承继大统?“ “小王宁愿永为藩王,也不愿时候不早了,小王也该回府了。“信王话未说完便起身告辞。魏忠贤假意相送至府门,目送王府仪仗远去。 正在此时,唱礼声再次响起:“晋宁公主驾到——为九千岁贺寿!“ 少冲心头一震,抬眼望去。但见朱华凤白马素裳,系着白绫裙,裙上金凤团花在雪光映照下流光溢彩。自那日诀别,他心中始终若有所失, 此刻见她经过时竟目不斜视,更是心痛如绞。 公主驾临,满堂文武竟无一人上前见礼,魏府众人也都冷眼相待。唯有武名扬殷勤上前为她牵马扫雪,嬉笑道:“今日是什么香风把公主殿下吹来了?“ 朱华凤轻巧下马,手中金丝软鞭如灵蛇游走,浅笑盈盈:“魏公公文成武德,乃我大明百年难遇的治世能臣。他老人家的寿辰,本宫岂能不亲自登门道贺?“语中讥讽,昭然若揭。 魏忠贤干笑两声:“公主说笑了,老奴担当不起。“转头吩咐管家:“还不快请公主入席奉茶?“ 朱华凤手中金丝软鞭倏地一抖,在空中爆出清脆炸响,惊得魏忠贤眼皮一跳。只听她朗声道:“不必麻烦,本宫送上贺礼便走。“玉掌轻击三下,两名挑夫应声抬着一口沉香木箱来到阶前。 魏忠贤心中警铃大作:这丫头素来与自己势同水火,箱中怕是装着什么歹毒物事。面上却堆起笑容:“公主厚赐,必是稀世奇珍。何不当众开启,让诸位一同开开眼界?“朱华凤唇角微扬:“正合我意。“示意挑夫拆箱。 箱盖开启,竟见其中又套着一口稍小木箱。如此层层拆解,连开七重,木箱已不足尺许见方。满座宾客面面相觑,先前见这木箱沉重,本以为必是重礼,谁知越开越小,却不知这最后一道机关里藏着何等玄机。 魏忠贤面色渐沉,冷眼旁观。待第八重箱盖掀开,霎时碧光盈室——只见一尊骑鹿寿星玉雕静卧其中,玉质温润,雕工精绝。倪文焕乃鉴宝行家,当即抢步上前,捧起玉雕啧啧称奇:“好一块昆仑二色玉!这雕工更是鬼斧神工!“ 杨寰、李太常等文武官员也围拢观赏。忽有人惊呼:“这这容貌分明是九千岁!“倪文焕定睛细看,那玉人眉目装束果然与魏忠贤一般无二,喜道:“此玉必能传千岁爷圣容于万世,受后人瞻仰!“ 魏忠贤听说雕的是自己,不禁心喜,迈步下阶欲观。倪文焕恭敬奉上,玉雕将接未接之际,忽听崔呈秀惊道:“千岁爷怎的没有牙齿?“魏忠贤一怔,见那玉人须发皆备,唯独唇间空空——自己虽年届花甲,却因习武齿固,这分明是朱华凤刻意为之。 倪文焕恍然悟道:“无齿岂非''无耻''?“ 朱华凤厉声喝断:“大胆!竟敢辱骂魏公公!“倪文焕吓得双手一颤,玉雕应声落地碎裂。公主当即柳眉倒竖:“你藐视本宫,毁坏寿礼也就罢了,竟敢损毁魏公公玉像,该当何罪!“ 倪文焕素来畏惧魏忠贤,被这般呵斥,竟真以为闯下大祸 ,扑通跪地连连叩首。魏忠贤明知他无辜,却不得不摆足威仪,冷声道:“倪御史,你这顶乌纱帽还想不想要了?“转而对朱华凤温言道:“公主美意被这蠢材所毁,权当老奴领受了,来日再登门致谢。“ 朱华凤漫不经心摆摆手,踱至少冲面前,笑靥如花:“岳公子,还未贺你与魏小姐良缘。不知喜宴定在何时?本宫定备厚礼相赠。“ 她虽笑语盈盈,少冲却如坐针毡,支吾难言。魏忠贤插话道:“公主莫急,不日便可喝上喜酒。来年娃娃满月,还要请公主赏光赴三朝宴呢。“ 朱华凤面色骤寒,翻身上马欲去,忽又勒缰回眸:“武指挥使,本宫有话与你分说。“说罢扬鞭策马而去。武名扬虽觉蹊跷,只得匆匆牵马追赶。 魏忠贤强压着被公主戏耍的怒火,面上仍端着从容,对崔呈秀、田尔耕吩咐道:“你们留在此处照应,将所有贺礼登记造册,待咱家得闲再过目。“说罢腆着肚子转身入内,要去发落那李吴氏。宾客见状纷纷告辞,门前车马稀落,唯余一地玉屑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突然,天际传来几声清越鹤唳。有人指着云端惊呼:“神仙!有神仙驾鹤而来!“众人仰首望去,但见碧空如洗,哪有什么仙人踪影?正要斥责那人大惊小怪,忽闻一声轻响,如落叶拂地,院中已立着一只神骏非凡的白鹤。这鹤通体雪白,唯顶冠殷红如朱,金睛铁喙,铁爪如钩,正悠然立在栏杆上梳理羽毛。 正当众人啧啧称奇时,人群中传来清朗吟诵: “云树苍茫月正明,座中还遇董双成。 玉箫吹罢桃花落,犹记霓裳谱上声。 玉扉双启烂金铺,楼阁玲珑湛玉壶。 一曲霓裳看未了,又随白鹤下玄都。 翩翩鹤羽拂重云,仙乐嘈嘈世未闻。 一虎借骑何处去,定应月下访茅君。“ 但见一位中年道士不知何时现身人群,羽衣鹤氅,面如冠玉,真个仙风道骨。他径自走到府门前,执礼道:“无量寿佛!贫道自西蜀而来,求见上公,烦请通传。“ 门役斜眼打量:“又是来打秋风的?前日已有两个道士领过赏钱了。“ 道士淡然道:“贫道非为讨赏。“ “那就是化缘的?“ “亦非化缘,确要面见上公。“ 门役嗤笑:“千岁爷岂是你说见就见的?便是尚书大人也要等候通传!“说着伸手推搡,却觉这道士如生根磐石,纹丝不动。门役恼羞成怒,招来十余名番子, 第一百零一章 单刀赴会真壮士 魏忠贤回府时已是深夜,回想西山之行处处透着诡异,刚踏入府门便得知灵儿被劫的噩耗。他疾步赶往密室查点,见珍宝俱在,唯独《天鉴录》与辽东关防图不翼而飞,惊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当即勃然大怒,反手给了许显纯一记响亮的耳光。 “府中出了内奸!“他厉声召来武名扬,“岳少冲盗走了名册和关防图,必是送往信王府。你即刻追击,务必将其诛杀,夺回失物。此事若成,锦衣卫指挥使之位便是你的!“ 武名扬领命而去,马厩里牵出快马,踏着夜色向关外疾驰。 此时少冲一行人已摆脱追兵,将灵儿安顿妥当后,连夜赶往信王府。子夜时分,信王朱由检忽被窗棂轻响惊醒,低声喝问:“谁?“ “小民岳少冲,有要事求见。“ 信王迟疑片刻,想起此人来历,急忙开窗。但见少冲如夜鹰般掠入室内,不由蹙眉:“王府守卫森严,你如何进来的?“ 少冲单膝跪地:“有人叛变致使玉玺得而复失,小民不敢轻信他人。事态紧急,只得夤夜惊扰,望王爷恕罪!“ 信王扶起他:“究竟何事?“ 少冲呈上两件密物。信王展图细观,颔首道:“魏阉私藏此图,必是留作投靠满人的后路。边关告急,你速将此图送往宁远,亲手交予袁崇焕。“又翻阅《天鉴录》,冷笑道:“这阉党名录将来必有大用,但眼下不可打草惊蛇。“遂将书中姓名默记于心,就着烛火将书册焚毁。 少冲领了王府良马,星夜兼程赶往宁远。行至山海关时天尚未明,因战事吃紧,关门严守,他只得强行闯关。 黎明时分,前屯驿馆外忽然马蹄声急。武名扬飞身下马,横刀而立:“贤弟,你我兄弟何须兵戎相见?交出关防图,随我回京请罪,厂公定会宽恕于你。“ 少冲凛然道:“此图关系边关存亡,武大哥当真认为我会通敌卖国?“他目光灼灼,“魏阉祸国殃民,大哥何必助纣为虐?“ 武名扬绣春刀寒光乍现:“那就休怪为兄无情!“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扑来。 二人自幼相识,对彼此武功路数了如指掌。少冲虽得铁拐老真传,武名扬的玄天九变也非易与。激斗间少冲故意抖落行囊,趁对方分神之际一剑刺伤其坐骑,同时飞身跃上自己的骏马夺路而逃。 不过半柱香工夫,武名扬竟骑着不知从何处夺来的战马再度追至。二人且战且行,在马背上刀来剑往,从前屯一路厮杀到高台堡。 此时道上忽见一 骑缓行,马上蓝袍汉子正赏玩边塞风光,闻得打斗声回头望去,顿时朗声笑道:“岳老弟!可要为兄助拳?“不待答话,人已凌空飞起,一掌直取武名扬面门。 武名扬只觉掌风凌厉,急忙撤招相迎。少冲喜道:“南宫大哥!你怎会在辽东?“ 南宫破掌势如潮,口中应道:“为配药寻一味长白山参而来。“说话间已与武名扬过了数招,忽对少冲道:“贤弟既有要事在身,此人交给为兄便是!“ 少冲知他武功足可制住武名扬,当即道声“有劳“,纵马冲出战团,绝尘而去。身后刀剑相交之声渐远,唯有边塞长风卷起漫天黄沙。 少冲赶至巡抚府前,守卫横戈相向,厉声喝问:“来者何人?袁巡抚岂是寻常人等可见!” 正僵持间,府门内转出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尖声叫道:“拿下这满洲细作!”话音未落,数名军士如狼似虎般扑将上来。 少冲任凭他们擒拿,这些军士使尽浑身解数,却如蜻蜓撼玉柱,连他一片衣角都未能扯动。他本可轻易脱身,但深知擅闯帅府非同小可,正自踌躇,忽闻马蹄声如疾雨骤至。 但见一队精锐骑兵簇拥着一员女将飞驰而来。那女将白马银鞍,身披战袍,眉宇间英气逼人,正是威震辽东的石柱总兵秦良玉。她麾下三千白杆兵屡破满骑,令敌人闻风丧胆。 “秦总兵!”少冲扬声喊道,“小民有要事求见袁巡抚,绝非细作!” 秦良玉凤目含威,扫视全场,对那太监冷声道:“纪监军,此人乃本帅故交,你凭何指人为细作?” 纪信被她目光所慑,强自镇定道:“咱家奉旨监军,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荒唐!”秦良玉厉声呵斥,“退下!” 纪信悻悻挥手,军士们这才退开。少冲整衣行礼,心中既感且佩。秦良玉展颜道:“岳兄弟可还记得忠州旧事?当年你欲投军报国,是本帅看走了眼。以你如今修为,封侯拜将亦非难事。” 少冲心头一热:“总兵谬赞。位卑未敢忘忧国,此番奉熊经略遗命,特来献上辽东两千里关防图,需面呈袁巡抚。” “熊经略竟留有关防图?”秦良玉又惊又喜,“真乃雪中送炭!”她神色忽转黯然,“熊公守辽三载,固若金汤,可惜刚正不阿,遭小人构陷”言罢冷冷瞥向纪信。 纪信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强撑着拱手向天一揖:“咱家奉皇命监军,防的就是有人擅权越矩。袁崇焕受皇上器重,但也不能不守规矩。他未经朝廷准许, 私会满酋,咱家定当如实上奏!” “休得血口喷人!”秦良玉怒道,“袁巡抚主张以守为攻,断不会私自媾和。我也正有事与袁巡抚商议。袁巡抚人呢?你日日监视他,可知他此刻何在?” 纪信阴阴一笑:“总兵要寻人,怕是得去皇太极帐中。袁崇焕单骑赴会,至今三个时辰未归。” 秦良玉闻言色变。袁崇焕此举太过凶险,若被满人扣押,边关危矣!她急登城楼远眺敌营,正欲传令打探,忽闻巡抚府传来急令:即刻落闸闭城,全城搜捕满洲人质阿敏! 原来袁崇焕之所以敢单骑赴会,是因满洲二贝勒阿敏尚在明军手中为质,约定谈判后交换。岂料阿敏竟打晕看守,易装潜逃。若让他逃回满营,不仅换俘无望,袁崇焕性命堪忧——这恐怕本就是满人设下的圈套。 幸得副将孙如海及时发现,擒住同谋的李喇嘛,当即下令封锁宁远全城。看守将士悔恨交加,军营上下群情激愤,纷纷请战欲杀入敌营救人。 秦良玉临危不乱,沉声道:“满人设此陷阱,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当务之急是兵分两路:一面全力搜捕阿敏,一面选派精锐乔装改扮,突袭皇太极牙帐救出袁巡抚。“ 众将皆称善。秦良玉转向少冲:“岳兄弟可敢随我闯一闯龙潭虎穴?“ 少冲慨然应诺:“愿随总兵左右!“ 二人当即改换装束。少冲穿上阿敏遗下的满服,以布巾蒙面,佯装负伤伏于马背。秦良玉扮作亲兵,押着李喇嘛抄小路疾行。 果然在半道遇伏兵拦截。一队满军从道旁闪出,为首者高呼:“来者可是二贝勒?“ 李喇嘛急应:“正是!二贝勒身受刀伤,需速回医治!“ 满兵见马上人服饰血迹斑斑,不疑有他,急忙引路。秦良玉暗松一口气,庆幸阿敏尚未归营,却不敢懈怠,唯恐其另择蹊径抢先返回。沿途屡遇盘查,皆有向导代为应对,一路畅行无阻。 暮色渐浓,二人暗中观察,见巡逻骑兵往来如织,心知已近敌营核心,随时准备发难。忽闻马蹄声疾,嘶鸣刺耳,有人厉声呼喝:“抓住那劫持皇妃的贼人!“ 声音自山丘后由远及近,似有数骑狂奔而来。秦秦二人对视一眼,心道莫非阿敏已归,满人抢先发难,袁巡抚竟挟皇妃突围? 正思忖间,一骑已跃上山丘。马上男女在暮色中影影绰绰,坐骑突然失蹄跪倒,两人滚落马下。满兵一拥而上:“何方狂徒,敢劫皇妃!“ 尚未合围,便闻噼啪连响 ,数名满兵倒飞而出。只听女子泣道:“南宫大哥能来相救,珠儿死而无憾。你独自逃生罢,带着我终究难脱重围。“ 男子朗声应道:“既来相寻,定要带你同归。若无你在身旁,余生何趣?“话音未落又击倒数人。后续追兵已至,数名武士刀光闪动,出手时却顾忌伤及女子。那女子竟屡次以身相护,为男子化解杀招。 少冲认出那男子竟是南宫破,险些脱口呼唤,幸而及时噤声。身旁满兵皆被激斗吸引,未曾察觉异样。 暮色四合,草原上火光骤起,映照出追兵中一匹神骏黄骠马。马背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汉子,面容奇伟,目光如鹰隺般锐利——正是满洲国主皇太极。自努尔哈赤病逝,他承继大统,改元天聪,此刻却为私情所困。三日前接到袁崇焕借吊丧之机提议和谈的书信,他本欲借机休养生息,暗修战备,遂允其在牙帐会面,以阿敏贝勒为质。岂料帐中密谈三个时辰未果,忽闻皇妃海兰珠被人劫走,这才匆匆结束会谈,亲率精骑追来。 当他看清劫持者竟是海兰珠昔日所救的那个汉人,心头如遭重击。自她入宫以来,时常为这个南宫破神思恍惚,如今竟当真被他劫去!皇太极双目赤红,恨不得将二人碎尸万段。 此刻草原上火光连绵,上万精骑如铁桶般围得水泄不通。南宫破纵有通天之能,要从这万千铁骑中带走海兰珠也难如登天。这些满洲武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猛士,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寒光。但他紧紧搂着怀中温软的身躯,心想只要逃出生天,便可与她长相厮守,这股信念让他愈战愈勇,掌风过处,人仰马翻。 海兰珠见他浑身浴血,心如刀绞。她突然挣脱南宫破的怀抱,从腰间掣出一柄镶宝石的匕首抵在喉间,对皇太极凄声道:“请皇上放了南宫大哥,否则妾身立时血溅当场!” 皇太极见她竟为个汉人以死相逼,更是恼怒:“你为了他连性命都不要了?朕成全你!” 南宫破急忙夺下匕首:“珠儿不可”这一分神,后肩立时被削去一片皮肉,鲜血溅上海兰珠苍白的脸颊。她吓得珠泪滚落,紧紧抱住南宫破摇晃的身躯。 便在此时,一道灰影如鬼魅般掠上黄骠马。皇太极尚未回神,只觉喉间一凉,一只冰冷的手已锁住他的咽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叫他们放下兵器,否则” 众人这才惊觉国主被制,纷纷停手。接应阿敏的将领失声惊呼:“二贝勒!您这是” 皇太极冷笑:“蠢材!这哪是阿敏?” 那挟持 者轻笑:“这话连你自己也骂了。” “朕骂的正是自己。”皇太极强自镇定,“阁下能骗过朕的亲军,必非寻常人物。” 手上骤然加力,皇太极喉间发出咯咯声响:“你敢妄称朕?” 黄骠马受惊腾跃,皇太极挣扎不得,面色渐紫。正当僵持之际,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取马上二人。少冲疾探右手抄下来箭,目光如电扫过远处草丛,但见人影一闪而逝。 他用箭簇抵住皇太极咽喉:“放人。” 皇太极无奈挥手,亲军悻悻退开。南宫破听出少冲声音,心领神会,抱拳道:“多谢兄台仗义,后会有期。”拉着海兰珠欲走。 不料海兰珠却驻足不前,泪眼婆娑地望着南宫破:“南宫大哥,你走吧今生缘尽,来世再续” 南宫破心如刀绞:“你既无心于他,何苦留下?他已知晓你我之事,日后岂会善待于你?” “正因他待我太好,我才愧疚难当。”海兰珠珠泪纷落,“我们满洲女子也知''嫁鸡随鸡''的道理。若随你私奔,此生必难心安。更何况我还有父母族人”说罢掩面奔向牙帐方向。 南宫破怔立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深知此番别离即是永诀。草原晚风拂过他染血的衣襟,带来她最后一缕馨香。 飞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久久凝望,试图将心爱之人的倩影永远镌刻在心版上,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暮色深处,仍如一尊石像般伫立不动。远处狼嚎骤起,像是在为这场无疾而终的情缘唱响挽歌。 秦良玉心头焦灼,此事横生枝节,不知袁巡抚此刻安危如何。她暗中向少冲递了个眼色,少冲会意,却只等南宫破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才转向皇太极,声音冷硬:“还有一事——放了袁崇焕袁巡抚。” 皇太极面露诧色:“你们是来接应袁崇焕的?他不是已经回去了么?” “休要搪塞!”少冲语气骤厉,“你们邀袁巡抚会谈,人尚未返城,所谓人质便已逃脱,这不是存心要害他性命?” 皇太极摇头道:“我命皇弟多尔衮亲送袁巡抚回城,顺便接回阿敏。阿敏何时逃回,我确实不知。依我看,是你们想反悔,不愿交还阿敏吧?” 听他反咬一口,少冲动怒,指间力道陡增。正要斥责,忽听“嗖”的破空声——一点寒星直射皇太极心口!他眼疾手快抄箭在手,朝来处望去。此时天已墨黑,星月俱隐,仅余几支火把在风中摇曳 ,哪见半个人影?心下凛然:此人看似袭我,实则欲取皇太极性命,恐怕不是自己人。若让他得手,手中这张护身符便没了,莫说脱身,就连救回袁巡抚也成空谈。当即冷声道:“皇太极,你的仇家要取你性命。只要你交出袁巡抚,我保你见到明日太阳。” 皇太极叹道:“我身为满洲大汗,欲杀我者,有南明汉人,有蒙古仇敌,亦可能…是自家族人。此人是谁,我心中有数。但我确实已放袁巡抚回去,你让我如何交人?”言至此,他忽然顿住,似有所悟:“若真如你所言,阿敏自行逃脱,多尔衮未见其人,定不会放袁巡抚。这样——”他从腰间取下一枚刻飞鹰的金牌掷向秦良玉,“秦将军持此物去见多尔衮,他见令如见我,必会放人。”原来他早已认出秦良玉身份。 秦良玉拾起金牌。这飞鹰金牌确是皇太极信物,多尔衮见令当奉命。可若自己与袁巡抚脱身,少冲必陷危境。她当即要求皇太极同往。 皇太极却道:“秦将军也见了,宫中生变,我必须即刻回返,更有叛徒欲取某首级。此刻我不宜随你走动。这位兄弟既答应保我至明日,待明日日落,我自会放他离开。我为一国之主,言出必践,秦将军尽可放心。” 少冲也道:“救袁巡抚要紧,我自有脱身之策。”说着从怀中取出关防图,揉成一团抛给秦良玉,“此物烦请总兵转交巡抚大人。”他不知自己能否生还,关防图带在身上终是不妥。旁人不知,此图却关系江山社稷。秦良玉急忙拾起贴身藏好。 袁崇焕身为封疆大吏,身系国运,此刻危在旦夕,一刻延误不得。秦良玉只得先救袁巡抚,再图以擒获阿敏换回少冲。她深深看了少冲一眼,道声“保重”,夺过一匹马扬鞭而去。 见她远去,少冲心头巨石稍落。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救出袁巡抚、交妥关防图,便不负信王所托。 皇太极正要下令回宫,暗处冷箭又至!这次少冲听得真切,手起箭出,两枝箭矢破空射向发声处。只听“叮”的一声锐响,随即有人惨呼“啊——”,显是中箭。 众武士举火围上,见草丛中倒一蒙面人,箭从前胸贯体而出,人尚未死,却突然剧烈抽搐,口涌黑血,顷刻毙命。原来此人行刺失败,箭上虽喂毒,仍恐不死,竟咬碎衣领暗藏的毒囊,服毒自尽。 众人又见地上两箭齐中断裂,方悟少冲方才一箭杀人,一箭竟于黑夜中精准击中刺客来箭箭尖!如此神技,众人暗中心惊,对少冲不由生出几分敬畏。 一行启程回营。途中遇一队人马 ,个个虎背熊腰,兵刃森寒,领头正是侍卫长隆泰。皇太极尚未开口,隆泰已喝令:“皇上被反贼挟持,救驾!”众侍卫一拥而上,见人便砍,连皇太极的亲兵也不放过。皇太极顿时明了:隆泰已叛,此行亦为取他性命! 亲兵转眼尽殁,明晃晃的刀锋直逼皇太极。少冲本不欲卷入满人内斗,但若皇太极死,自己也难脱身。他提起皇太极腾空跃起,避过攻击。众人尚未回神,少冲已夺马欲逃。数枝羽箭追身而至,他如背后生眼,俯身闪避,却有一箭射中马臀。马匹痛极人立,将二人掀落草丛。寒风扑面,乱刀又至!少冲揽住皇太极就地翻滚,刀锋贴面而过,顺势扫倒近身刺客,跃起再奔。 黑夜如墨,身后脚步声与呼喝声汇成一片,人影幢幢,不知究竟有多少追兵。这些人单打独斗的功夫算不上一流,但个个悍不畏死,仗着人多势众,如潮水般层层涌上。少冲既要护住自身,又要分心顾及皇太极,一时左支右绌,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正自焦急,忽闻马蹄声如雷般由远及近,数骑如旋风般卷入战团。来人皆是顶盔贯甲的雄壮武士,为首一员悍将,手中马刀在火光下划出数道慑人的寒芒,几个利落的劈砍,便将冲在最前的几名刺客砍翻在地。余众见来人如此骁勇,发一声喊,顿时四散溃逃。 那武士翻身下马,疾步上前扶起皇太极,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微臣鳌拜救驾来迟,令大汗受惊,罪该万死!” 皇太极惊魂甫定,一把抓住鳌拜粗壮的手臂,借力站起,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慨叹:“鳌拜!你若来迟一步,你我君臣,便只能来世再见了!” 在鳌拜及其麾下精锐的护卫下,皇太极迅速回到大营。他当即召来多铎、索尼,厉声下令整肃兵马,捉拿反贼。刚出营帐,恰遇多尔衮与阿敏联袂而来。皇太极面色一沉,目光如刀般钉在阿敏身上:“阿敏!谁准你私自归来?”随即转向多尔衮,语气更寒:“多尔衮,是不是你纵容阿敏逃回,好让你有借口扣下袁崇焕,甚至加害于他?” 二人见皇太极动怒,连忙躬身。多尔衮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大汗明鉴!那袁崇焕害死咱们父汗,此仇不共戴天!臣弟岂能眼睁睁放他回去?” “糊涂!”皇太极斥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他应约前来谈判,你若杀他,是让天下人笑我满洲毫无信义,今后还有谁肯真心归附?要杀他,就在战场上堂堂正正打败他,那才是英雄所为,才是告慰父汗在天之灵的正道!”二人被他气势所慑,虽心有不甘,也只能低头称是。 皇太极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片刻,忽然冷声问道:“隆泰造反,背后主使之人,可是你们二位?” 此言一出,多尔衮与阿敏脸色骤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道:“大汗明察!借臣一万个胆子,也绝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正说话间,派去追捕的将领回来复命:“禀大汗,作乱逆贼大部已被擒获,首犯隆泰……已畏罪自刎身亡。”皇太极面色阴沉,命多铎连夜严审活口,务必将乱党连根拔起。然而这些人均由隆泰直接指挥,审讯良久,也问不出更多幕后主使。皇太极心知行营已不安全,当即下令,连夜拔营,返回盛京。 少冲既已承诺护皇太极周全,只得一路随行。直至抵达盛京城,皇太极方在安全的宫殿内对少冲言道:“好汉数次救朕性命,更助我平定叛乱,却还未请教好汉高姓大名?此恩此德,朕必当厚报。” 少冲淡然道:“我救你,是为履行诺言,也是为了换回袁巡抚。大汗不必言谢。” 皇太极却郑重道:“话虽如此,好汉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们满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必谢。若按你们汉人的规矩……不如你我结为安答(兄弟)如何?”他语气诚挚,不似作伪,“朕大概痴长你几岁,便唤你一声兄弟。日后兄弟若有难处,为兄定当与你同当。” 少冲见他以大汗之尊,竟愿与一介布衣平民结拜,言辞恳切,心下不由一动,确有几分感动。然而想到两国正在交战,彼此阵营敌对,今日结为兄弟,他日若在沙场兵戎相见,是杀还是不杀?其中牵扯太多,终究不便。他只得婉拒:“大汗美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乃一介草民,实不敢高攀。如今大汗腹腋之患已除,若肯信守诺言,放在下南归,便感激不尽了。” 皇太极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旋即笑道:“兄弟何必急于一时?今日天色已晚,且好生歇息,明日朕亲自为你饯行。”少冲知强求无用,只好应下。 皇太极仍不放弃,又道:“南朝皇帝昏庸,奸佞当道,似兄弟这般人才,只怕难得重用。何不留在我大金?以兄弟之才,必能大展拳脚,尽显英雄本色。”他言辞恳切,继续劝说,“你且放心,我大金求贤若渴,唯才是举,对满、汉、蒙各族一视同仁。朕的汉人师傅,范文程先生,便是博学宏才之士。我大金欲效法中原文明礼制,正需大量重用汉人贤才。”说罢,便命人传唤范文程。 当那位清瘦矍铄的老者步入殿中时,少冲微微一怔。数年之前,他随恩师铁拐老赴辽东,曾在 风雪堡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时光荏苒,范文程鬓边虽添了许多白发,但目光依旧睿智深邃,神采不减当年。 次日清晨,皇太极果真亲自骑马为少冲送行。二人并辔出宫,并未直接离去,而是先行巡游沈阳城。 但见城池格局,竟是仿照bj而建,辟有四门,气象森严。城中笃恭殿巍然中坐,前有崇政殿,后有清宁宫,东立翔凤楼,西耸飞龙阁。但见楼台交错,金顶映日,琉璃耀空,虽是塞外都城,其壮丽华美,竟不逊于大明京华。 皇太极于马上挥鞭指点,详述胸中抱负:如何效法南朝典章文物,如何使满洲国富民丰、兵强马壮。他言辞慷慨,意气风发,眉宇间尽是吞吐天地的豪情。少冲静听其言,心头却泛起阵阵寒意——满洲先有雄主努尔哈赤开创基业,今有皇太极英武不凡,下有多尔衮、阿济格等一众虎狼之将,个个骁勇善战,智勇双全。反观大明,君王一代不如一代,宦官当政,忠臣见逐,良将喋血,江山风雨飘摇。一念及此,不由得为故国命运深深忧虑。 他终究开口道:“小民不识军国大事,只知人与人相交,贵在和字。国与国相处,亦当如此。满洲为雪七大恨起兵,十年烽火,如今南关北关安在?辽河东西,白骨露野,岂止十万?辽沈百姓流离失所,更是不计其数。若说为雪前恨,早已足够。还望大汗以天下苍生为念,适可而止,息兵止戈。” 皇太极闻言,回头深深看了少冲一眼,叹道:“‘一念杀机,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身后多少吉祥’——袁崇焕也曾这般说过。朕本有心议和,与民休养,奈何帐下诸将,异议纷纭。” 行出沈阳城后,皇太极命亲兵远远跟随,只与少冲二人并骑驰入草原。但见天苍野茫,风吹草浪,牛羊隐现其间,天地辽阔,令人心胸为之一畅。直至驰上一座最高山丘,皇太极扬鞭指那天际交界之处,慨然道:“若得有朝一日,天下一统,满汉一家,再无纷争,使万民皆得安居乐业——岂非天下至美之事?” 少冲听他此言,窥见满洲野心已不限于关外这片土地,心下凛然。眼下四下无人,若要杀他,实是易如反掌。此人一死,或可换得边关数年安宁。他目光锁住皇太极背影,指间微动,杀机暗涌,却迟迟难下决心。 正当他心念决绝,欲动手之际,皇太极却忽然转身,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来,神色诚恳:“看在岳弟情面上,朕愿与南朝议和,修永世之好。烦请将此书转呈袁崇焕。” 少冲闻言,胸中杀意如潮水般退去。他默默接过书 第一百零二章 孤身哭临伟丈夫 少冲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甫一踏入信王府,大总管公冶苌便急步迎上,面露喜色道:“岳兄弟来得正是时候!圣体违和,恐将大行,宫中急召王爷入宫探视。此去关乎国本,必有遗诏,然禁中遍布阉党爪牙,王爷安危堪忧。还请岳兄弟暂充侍卫,护持王爷周全。” 少冲当即更换劲装,随信王车驾直趋紫禁城。长街寂寂,夜色如墨,一路虽无风波,却暗藏杀机。直至乾清宫前,果见内官李永贞、王体乾率众把守宫门,只许众人在门外问安,拒不放入内。少冲目光一凛,大步上前,双臂运劲如推山,众内官顿觉一股绵韧大力涌来,踉跄跌开。信王得此空隙,疾步踏入梓宫。 宫内残灯摇曳,将熹宗皇帝臃肿的身形映照得忽明忽暗。但见龙榻之上,天子双目紧闭,面色青白,气息奄奄。张皇后跪坐榻侧,泣不成声,宫中仅两名老太监侍立,满室凄清。信王心如刀绞,扑至榻前,颤声唤道:“皇兄!皇兄……” 熹宗微睁双目,眸光涣散,气若游丝:“你……是……”信王见他竟似不识自己,鼻尖一酸,热泪夺眶而出:“臣弟由检在此。” 忽见熹宗眼中精光一闪,精神竟为之一振,枯瘦的手猛然抓住信王手腕:“好弟弟……你终于来了……朕……朕不行了……朕死后,你当承继大统……”信王泣辞:“皇兄春秋正盛,何出此言!好生调养,不日可愈,承继之事万万不可再提。” 熹宗摇头喘息,转对王体乾道:“体乾……宣各科道官入见。”其时钱龙锡、李标、来宗道、杨景辰等重臣皆在宫外候旨,闻召鱼贯而入。熹宗紧握信王之手,一字一句道:“朕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你不必推辞,当勉为尧舜之君。朕一生耽于嬉游,愧对列祖列宗……你嗣位后,当念祖宗创业维艰,励精图治……将这江山社稷,传承下去……”信王尚欲推拒,群臣伏地泣谏,只得含泪应承。熹宗又嘱:“皇后贤德,朕负她良多……你既嗣位,当代朕善加保全。魏忠贤、王体乾等……皆忠谨可任,宜托大事。” 张皇后早已哭成泪人,魏忠贤伏地嚎啕:“皇上!老奴舍不得您啊!”却见熹宗已然昏厥,急召太医。众人只得暂退。 此后两日,朝野谣言四起。或传魏忠贤欲临朝称帝,或云其欲拥立信王。直至八月二十二日,宫中方传出皇上驾崩的噩耗。信王如坐针毡,急召公冶苌密议。公冶苌捻须沉吟:“当务之急,须在百官中寻一德高望重之人,由其登高一呼,则万众响应。届时纵使魏忠贤有篡逆之心,也难服众望。” 信王 蹙眉:“百官中威望既高又肯拥立本王者,实属凤毛麟角。”公冶苌眼中精光一闪:“施相公便是上佳之选。”信王默然半晌:“施凤来虽居揆席,然向来趋附阉党,岂肯死心塌地为本王效力?”公冶苌笑道:“王爷只需晓以利害,许其新朝不究既往,何愁他不为所用?”信王颔首:“先生所言极是。凭先生三寸不烂之舌,可当百万雄师,此事便劳先生走一遭。” 公冶苌躬身领命,当即往见施凤来。这施凤来本是见风使舵之辈,正欲在新君面前立功自保,公冶苌甫陈来意,他便满口应承,赌咒发誓必效死力。 次日天未破晓,百官已齐聚道隆阁商议善后。魏忠贤屡次使人催请崔呈秀,直至天色大亮,崔呈秀才姗姗来迟。阁中窃窃私语不绝:“听闻厂公握有衣带诏,说是先帝禅位于他,要崔呈秀出面佐证。”“崔呈秀虽是阉党心腹,未必肯替他担这篡逆之名。”“义父有命,义子岂敢不从?”“如今辽阳告急,宁锦不宁,延绥虏患不绝,皆是燃眉之急。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施凤来抓住话头,扬声道:“先帝龙驭上宾,天下无主。以德以分,唯信王可继大统!”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片附和。喧嚷中不知谁率先高呼:“事不宜迟,当速迎信王即位!”众人齐声响应,争相要做从龙功臣。几个阉党亲信虽欲反对,终究势单力薄。崔呈秀面红耳赤,竟无颜进去面见魏忠贤。 施凤来当即命礼部将即位与哭临仪注呈送入宫,又调遣禁军叉刀手、围子手等部,自皇城至十王府沿途布防,以备不测。诸事安排妥当,便与国戚张维贤、九卿周应秋等联名具笺,赴信王府劝进,同时着手拟定遗诏。礼部连上三道表笺,文武百官整备仪仗,欲亲赴王府恭请信王即位。 此时信王虽接到劝进表笺,心下狂喜,却仍忌惮魏忠贤另有诡计。正值五更时分,内侍徐应元来报,称张皇后请信王入梓宫哭临。信王闻讯,心知这是魏忠贤设下的陷阱,但若不去,又恐落人口实。 恰在此时,公冶苌奉上一封密函:“王爷,萧姑娘急信。”信王展信一看,顿时面色骤变,将信纸递还公冶苌。只见函中写道:“魏阉欲僭位,乾清宫内伏刀斧手,王爷万不可入宫!”公冶苌阅罢沉吟不语。外间小黄门连连催促,公冶苌终于开口:“事已至此,唯有再劳岳兄弟护卫。属下这就修书与萧姑娘,请她说动崔呈秀谏阻逆谋。魏阉越是犹豫,对咱们越是有利。” 信王别无他法,召来少冲郑重嘱托:“此行凶险,本王性命就托付给岳壮士了。”少冲虽觉肩头重担千钧, 但情势紧急,只得凛然应道:“王爷知遇之恩,在下纵粉身碎骨,也必护王爷周全!” 于是信王外罩缞绖孝服,内穿重铠,暗藏干粮以备不测。副总管王承恩随侍在侧,一行人来到乾清门外。李永贞、王体乾等跪地相迎,引众人入梓宫行哭临礼。 梓宫内青烟袅袅,白幡飘摇,信王对着香案拈香再拜,余光瞥见李永贞神色惶遽,果有反意,却佯作不知。待三拜将毕,李永贞突然咳嗽一声,幕帐掀处,数十名手持钢刀利斧的壮汉蜂拥而出,直扑信王! “有刺客!”李永贞尖声惊呼,话音未落已逃出灵堂,反手将大门锁死。 少冲早已全神戒备,见刀斧手现身,当即闪身护在信王身前。一腿飞踢,当先那名壮汉倒飞而出,又撞翻两人。奈何刺客众多,倒下一批又涌上一批,四五把刀斧从四面八方劈来。少冲脚踏流星惊鸿步,双臂一振,沛然内力如潮涌出,刀斧竟似撞上无形气墙,骤然反弹。四五名大汉尚未看清来路,已被震飞在地。余众见信王侍卫如此悍勇,冲上数步又逡巡不前。一时间,除了信王随从的急促呼吸与内官的哀嚎,灵堂内竟陷入诡异的寂静,双方凝立对峙,杀机一触即发。 信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反而愈发镇定。他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刺客,忽然仰天长笑:“本王乃天命所归,自有百神护佑!尔等幺魔小丑,也敢在此跳梁?”笑声陡止,语气转厉,“此刻放下兵器,尚可饶尔等不死。若再执迷不悟,便是自取灭亡!” 这些死士虽为魏忠贤重金募集,个个身负死罪,但闻“饶不死”三字,又慑于“真龙天子”之说,不由得面面相觑。僵持片刻,终于“铛啷”一声,一名刺客抛下大刀,双膝跪地:“王爷饶命!”这一跪如石投水,激起层层涟漪。转眼间,刀斧落地声、乞饶声响成一片。剩余几人见大势已去,若不随众,反要遭同伴反噬,只得纷纷匍匐在地。 信王见状,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恰在此时,异变陡生! 两道黑影如夜枭般自梁上扑下,双刀直取信王顶门。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连少冲也救援不及! 眼看刀锋距信王不过一寸之遥,其中一人竟突然变招,刀锋一转,“铮”的一声架开同伴兵刃,同时肘部猛撞对方心口。两人同时落地,被制住的那人颈间已架上了冷森森的钢刀。 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被制之人连声冷笑:“好个田尔耕!武名扬果然没说错,你当真背叛了 督公!许某直到此刻方才信了……” 少冲这才认出,来人正是阉党“五魁”中的许显纯与田尔耕。他深知许显纯口中的“老六”便是武名扬——此人虽不在五彪之列,却深得魏忠贤信任,有取代田尔耕之势。昔日武名扬指认田尔耕叛变,不仅魏忠贤不信,连许显纯等人也斥其野心太大。 信王定下心神,沉声道:“许显纯,你许家世代忠良,你本也是难得的人才。若能弃暗投明,助本王平定叛乱,他日不失王侯之封。若执意逆天行事,只怕早晚明正典刑,累及家门!” 许显纯纵声大笑:“我许家蒙难之时,满朝文武唯有督公仗义执言!这条命既是督公所救,为他效死,理所应当!此行刺杀失败,督公必饶我不过,但朝秦暮楚岂是我许显纯的作为?”他掷刀于地,闭目待死,“田尔耕,动手吧!” 田尔耕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良久叹道:“许兄弟知恩图报,虽显迂腐,却不失为好汉。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我不杀你,去吧。” 许显纯凝视他片刻,确信此言非虚,这才收刀跃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梁柱之间。 他甫一离去,田尔耕突然身形一晃,猛地一口鲜血喷在在孝帷上,摇摇欲坠。少冲急忙上前搀扶,欲运功为他疗伤。 田尔耕却奋力推开:“此刻危机四伏……王爷安危要紧……岂可为我这残躯损耗真气?”他气息渐弱,断断续续道,“我身中奇毒……早已……无药可救……”话音未落,已然气绝。一双虎目犹自圆睁,望着殿梁深处,不知是悔是恨。 原来田尔耕虽奉命与许显纯联手行刺,却早已决意临阵倒戈。魏忠贤为保万全,除明面上派遣东厂与锦衣卫两大高手外,更暗中安排杨寰、孙云鹤与崔应元、武名扬两路伏兵。这三路人马互不相通,却仍被田尔耕窥破玄机。当夜他设计调开杨、孙二人,却在对付崔、武时被武名扬识破。两人当即动手,武名扬自修炼《莲花宝卷》后武功已臻化境,田尔耕虽奋力击昏崔应元,自己却中了武名扬致命一掌,心脉俱损。他强忍重伤赶来与许显纯会合,方才又硬接许显纯一击,终至心脉尽碎,气绝身亡。 少冲缓缓放下田尔耕尚有余温的尸身,一掌震开殿门,护着信王步出灵堂。他对那些跪地求饶的刺客沉声道:“去将李永贞擒来。”众刺客如蒙大赦,轰然应命,四散搜捕。不多时,两名壮汉将面如死灰的李永贞架到殿前。 不待信王发问,李永贞已磕头如捣蒜:“是魏督公指使!他说冕冠龙袍都已备妥,只待杀了王爷便要在五更 时分于皇极殿登基。若事不成,就将弑君之罪推给张皇后!” 王承恩怒不可遏:“好毒的计策!”飞起一脚将李永贞踢得吐血倒地。恰在此时,徐应元与禁军统领率八千叉刀手、围子手赶到。信王当即下令:“速将李永贞府邸围住!” 少冲剑眉微蹙,低声道:“王爷,魏忠贤一计不成必生二计,何不趁现在直捣魏府,搜出冕冠龙袍,坐实他谋逆之罪?为何反去围李永贞的家?” 信王将他引至一旁,声音压得极低:“你以为这八千禁军,真能擒得住魏忠贤么?” 少冲默然。他深知魏忠贤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确实难以一举成擒。 信王目光深远:“本王何尝不想立即除此国贼?然此刻唯有将弑主之罪尽归李永贞,方能稳住大局。」 少冲虽知其中利害,心中仍感郁结。 信王看在眼里,轻拍他肩头道:“成大事者,当知进退。李永贞与魏忠贤狼狈为奸,死不足惜。」 这时施凤来与钱龙锡、李标等大臣匆匆赶来,跪地请安。信王朗声道:“李永贞弑主谋反,此事皆他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方才行刺的刺客,一概赦免。施大人,此事交由你处置。」 施凤来尚未领命,忽见一阵阴风平地而起,飞沙走石间,一道黑影如巨蟒出洞,直取信王咽喉!少冲剑光乍现,疾斩而去。那黑蟒似的长鞭一沉一昂,避开剑锋,反卷少冲面门。电光火石间,少冲已看清这是丈二软鞭,黑暗中有人操控如臂使指。 他侧身让过鞭梢,朗声道:“武名扬,既已来了,何不现身?” 那道人影缓步从暗处走出,火光映照下,正是武名扬那张带着几分邪气的面容。他轻抚手中长鞭,笑道:“少冲老弟,我早料到你会在此护驾。若非顾忌着你,我来时便只能为信爷收尸了。”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在场众人脊背发凉。 施凤来怒喝:“放肆!”一声令下,随行的数十名锦衣卫刀剑齐出。却见武名扬右手一抖,长鞭如毒蛇出洞,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鞭影过处,当先冲上的锦衣卫无不口喷鲜血,倒地不起。施凤来面色骤变,急忙拉住信王衣袖欲退。 武名扬双臂一展,拦住去路:“今晚谁也别想走!”施凤来等人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只能惶惶然望向信王。 “督公特意让在下传话,”武名扬慢条斯理地道,“他并非要篡位,只是担心王爷年少,易被小人蒙蔽。若由他暂摄朝政,待王爷弱冠之后再归大位,岂不两全?可惜他老人家 这片苦心,总是被人误解。” 信王早从少冲处知晓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底细,对他武功更是忌惮三分,心中暗忖:“这分明是司马昭之心,偏要说得冠冕堂皇。”面上却从容道:“魏公公的忠心,本王自是明白。待朕登基之后,绝不会亏待于他。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不过是嫉妒使然,本王岂会轻信?”见武名扬似有疑虑,又补充道:“君无戏言。你回去转告魏公公,即便他真有过失,念在他侍奉先皇的份上,本王也既往不咎。” 武名扬目光转向少冲,阴阴一笑:“王爷金口玉言,在下自然相信。只是这位岳少冲与在下素有芥蒂,若他日后挟私报复……” 少冲冷哼一声:“不错,我确实想取你性命。似你这等行径,简直辱没了这身飞鱼服。但我既已答应……”他本欲提及苏小楼,终是咽了回去,“既已答应他人,不再与你为难。” 武名扬正要追问,忽听一个清越女声响起:“是我!”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朱华凤刚下暖轿,在侍女簇拥中翩然而至。信王急忙上前见礼:“皇姑!”朱华凤还礼后,径直走到武名扬身前,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少冲:“姓岳的忘恩负义,从今往后,我只当世上没这个人。名扬,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对你说的话?我只要未来的夫君真心待我,并不在乎他人如何评说。今日皇上在此,你我之事,正好做个了断。” 武名扬闻言,心中暗喜。那日朱华凤突然向他表露心迹,虽疑心她别有用意,但此刻当着众人之面,又有未来天子作证,这驸马之位怕是跑不掉了。他本就因之前失手被魏忠贤冷落,早有另投明主之意,当下爽快应道:“好!”随即弃鞭跪地:“罪臣方才报仇心切,惊扰圣驾,恳请皇上恕罪!” 信王见他不再发难,如释重负,温言道:“爱卿平身。念你初犯,不予追究,下不为例。” 武名扬却不起身,继续叩首:“微臣尚有一不情之请。臣对晋宁公主一见倾心,恳请皇上赐婚!”这一声“皇上”叫得格外响亮,俨然已表明立场。 信王早已猜到姑姑所谓“了断”所指何事,不由瞥向少冲。他本有意成全姑姑与这位少年侠士,不知二人为何反目。转念一想,若能借此拉拢武名扬,等于斩断魏忠贤一臂,当下决断:“姑姑曾许配寿城侯公子,可惜良缘未成。如今皇兄新丧,不便婚娶。待大局稳定,朕必亲自为姑姑与武爱卿主婚。” 武名扬喜出望外,连连谢恩。少冲望着他志得意满的模样,只觉心头刺痛,却不知朱华凤究竟是真心还 是负气,唯有默然垂首,将万千思绪尽数压下。 时至凌晨,百官齐聚宫中哭临。魏忠贤素服徒步而来,扑在熹宗梓宫前放声痛哭,直哭得双目红肿,泣声道:“先皇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尚未报答万一啊!”哭罢转身拜见信王,又道:“适才听闻王爷遇刺,方知李永贞这厮包藏祸心。今见王爷安然无恙,老奴欣喜不已!” 信王对他既厌恶又畏惧,见他离自己不过三尺,若突然发难,恐怕无人能挡,忙道:“往事已矣,不必再提。本王倦了,这便回府。” 就在这一瞬,魏忠贤忽然抬头,那双阴鸷的眼睛竟泛起诡异的绿光。信王与他对视,顿觉浑身酸软,双脚如同钉在地上,尽管心中惊恐万分,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少冲一直紧握剑柄护在信王身侧,自知武功与魏忠贤尚有差距,本想护送信王先行离开,却见信王面无人色,僵立原地。不止信王,满朝文武竟也如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仿佛时间在此凝固。他这才明白,所有人都中了魏忠贤的邪术。 少冲久历江湖,见识过无数邪功妖法,却从未见过这等能定住众人的诡异功夫。这感觉就像在噩梦中被魇住,明明神智清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危险逼近而无能为力。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拔剑直取魏忠贤,不料长剑竟似被剑鞘粘住,运足内力也只拔出数寸,而且越往后越是艰难。 此时魏忠贤缓缓起身,狞笑着走向信王。但见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妖邪之气,正是这股气息笼罩着整个大殿,让所有人陷入噩梦般的境地。 “少冲啊,”魏忠贤阴森森地道,“你为何总是与咱家作对?别忘了你可是当众叫过咱''爹''的。咱家成了事,你也能做个驸马爷;咱家若败了,你也要跟着抄家灭门。这其中的利害,你难道不知?罢了,待咱家先结果了信王,再来与你算账。” 魏忠贤缓缓抬起双手,露出戴着锋利指套的十指,虚按在信王胸口。只需轻轻一送,信王必将血溅五步,命丧当场。信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浑身不住颤抖。 魏忠贤却不急着下手,十指在信王胸前缓缓画圈。他要杀的人已成瓮中之鳖,如同待宰的羔羊,任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似乎很享受这生杀予夺的时刻,阴笑道: “朱由检,你无德无能,凭什么继承大统?就因为你姓朱么?咱家坐镇东厂诛杀东林乱党,统领忠勇营击退边寇,修纂《要典》定三朝功过。德侔孔子,功配周公,你不如将皇位禅让于咱家,咱家留你一命,让你在宫中安度余生,如何?” 信王虽惊惧交加,却不肯屈服,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不——可——能——” 魏忠贤脸色一沉:“那好,咱家这就送你上西天。朱家绝了后,这天下自然就是咱老魏的。”说罢运劲于指,只需轻轻一送,便可取了信王性命。 少冲的长剑此时才拔出一半,眼见这危急情状,顿时心急如焚。 第一百零三章 坐龙庭君临天下 信王安然返回府邸,难掩激动之色,紧握少冲双手连声称赞:“岳卿真乃神勇!今日若无卿家,本王性命危矣。”见他眉宇间似有郁结,便温言宽慰:“莫要为公主之事伤怀。天下淑女良多,待本王他日必为卿觅得一位贤德佳人。” 少冲躬身谦辞,心知此番全仗云中子暗中周旋,岂敢居功。听闻王爷欲为他说媒,心下更是苦涩——他并非因失去公主而怅惘,实是自觉有负于她而深感愧疚。纵使皇上真赐下姻缘,他也断难接受。 翌日清晨,信王府前旌旗蔽日,戈戟如林。百官身着锦袍玉带,整齐列队于门前劝进。施凤来等重臣躬引法驾至灵堂,率信王与百官跪听遗诏。诏书字字千钧:“大行皇帝以国事焦劳……今上文武圣神,英明睿哲,遵祖制兄终弟及之谊,宜缵继大统……” 宣诏毕,信王身着冕服,郑重拜祭天地祖宗。钦天监择定吉时,新君御极皇极殿。是日钟鼓齐鸣,紫禁城内祥云缭绕。百官着吉服候朝,但见红袍映日,乌帽如云,紫绶金章交相辉映。鸿胪官唱礼声中,群臣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成,新帝传旨改元崇祯,大赦天下。 新政伊始,崇祯帝雷厉风行:尊张皇后为懿安皇后,册立王妃周氏为皇后;擢升钱龙锡、李标等忠良;同时巧妙安排,仍补崔呈秀为兵部尚书,其弟崔凝秀为浙江总兵,以示宽厚。特别封赏公冶苌为佥都御史,岳少冲为殿前护驾将军,领虎贲卫。 新帝入住乾清宫当日,竟命人将往日用过的草席、瓦釜等物尽数抛至街市,对随从朗声笑道:“自今日起,朱由检再非昔日之朱由检!”笑声中透着决绝,除却几位心腹旧臣,竟是一物未留。 少冲见公冶苌面带忧色,私下询问道:“先生仍在担忧魏忠贤?”公冶苌遥望宫阙,缓缓摇头:“非为阉党,实为皇上。”见少冲不解,他幽幽长叹:“古语有云:飞鸟尽,良弓藏。越王诛文种,汉祖杀韩信,皆因功高震主。皇上昔日忍辱负重,麻衣粗食;今朝得登大宝,便弃旧物如敝履。此非恋旧之人,恐难共富贵啊……” 这番话语如警钟鸣响,少冲忆及自身本不恋栈权位,早有归隐之意。翌日,公冶苌果然留下奏疏,飘然远去。 崇祯得疏,急命人追寻,却已杳无踪迹。展读奏疏,见其中详陈铲除阉党之计,不由拍案叫绝。当夜密召杨维垣入宫,授以机宜。不日,杨维垣上表弹劾崔呈秀母丧不归,大违礼制。圣旨未下之际,崇祯已密令少冲与龙百一前往崔府宣旨,并嘱他们务必接萧姑娘安然入宫。 少冲与 龙百一相识虽短,却意气相投,早有促膝长谈之念,奈何机缘不巧。今日奉命同行,自是欢喜,便相约往公卿酒楼小酌。 雅间内烛影摇红,龙百一举杯笑道:“想岳兄初来京师时,不过一介布衣。如今锦衣玉带,出入宫禁,当真云泥之别。“少冲正色道:“龙兄取笑了。实不相瞒,小弟早存退隐之心,只是魏阉未除,难以抽身。“龙百一敛容叹道:“莫非岳兄以为小弟是贪恋富贵之人?这官场之上,人人戴着假面,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互相倾轧。说什么忠君爱国,实则争权夺利。这般冰冷的富贵,不要也罢。先父既已过世,小弟了无牵挂,待此间事了,便欲云游四海,做个逍遥自在人。“ 二人相见恨晚,言谈甚欢,不觉多饮数杯。谈及崔呈秀,龙百一眼中闪过狡黠之色:“这厮大难临头犹不自知,刚升任兵部,便大肆敛财。今日既要夺他乌纱,何不先戏耍一番?“少冲拊掌称妙:“不知龙兄有何妙计?“龙百一含笑低语:“小弟自有主张。“ 酒罢出门,二人各置办了一身织锦华服,佩玉带金,俨然豪商模样。又命随从抬了两口沉甸甸的木箱,内装砖石,径往崔府而去。 至门首,龙百一操着半生不熟的粤语对门役道:“劳烦通禀崔大人,广东茶商黄某久慕大人清名,特来拜会。“说话间塞过一两碎银。门役喜笑颜开,忙不迭入内通报。不多时,一个圆脸总管快步迎出,笑眯眯地将众人请至花厅。 “我家老爷公务繁忙,未能亲迎,还望海涵。“总管搓着手笑道,“不知二位是“ 龙百一粗着嗓子道:“鄙姓黄,在广东做些茶叶生意。如今想谋个一官半职,特来请教崔大人。“他故意将官话说得南腔北调,那总管却深信不疑,连连点头:“好说好说,我家老爷最是爱才。不过“ 龙百一心领神会,命随从抬上木箱:“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总管瞥见箱笼沉重,顿时眉开眼笑:“黄翁想谋何职?“龙百一道:“听闻军饷油水丰厚,不知一省武职,以何官为尊?“总管道:“自是总兵最为显赫。“龙百一抚掌道:“妙极!鄙人愿出万两,求个总兵之位。“ 总管皱眉捻须:“这怕是差了些。按老爷定的规矩,副将万两,参将六千,游击三千。总兵一职,少说也要两万。“龙百一故作为难:“鄙人远道而来,盘缠有限。可否先付一万,待上任后再补五千?“总管连连摆手:“这个小人可做不得主。“龙百一顺势道:“既然如此,烦请总管请崔大人当面一叙。“ 待总管离去,二人相视莞 尔。不多时珠帘轻响,总管去而复返:“老爷请二位书房说话。“ 龙百一嘱咐随从好生看管“财物“,与少冲随总管穿过回廊。但见书房内绿纱映窗,素壁生辉,云母屏风流光溢彩,紫檀书架古籍琳琅。沉香案上鼎彝生辉,壁上悬着两副对联: “墨池烟霭花间露,茗鼎香浮竹外云。“ “读书千载经纶事,松竹四时潇洒心。“ 二人暗忖:“这老贼贪鄙成性,书房倒是布置得清雅脱俗。“ 崔呈秀端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见二人进来纹丝不动,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坐“字。龙百一暗忖:“死到临头还这般拿腔作势,待会儿定要你颜面扫地。“面上却堆着笑道:“崔老爷明鉴,小的确实只凑得一万两。不如先付现银,待上任后再补五千如何?“ “没有银子还想做官?“崔呈秀冷笑一声,指尖轻叩扶手,“广东总兵可是肥缺,二万两银子还便宜了你。公平交易,概不赊欠。“话音未落,忽见二人以白帕蒙面,不由奇道:“你二人为何遮遮掩掩?“ 原来少冲与龙百一恐被认出,早备好白帕掩面。龙百一当即躬身回道:“小的兄弟二人从岭南远道而来,不服北方水土,偶感风寒。恐传染给老爷,这才蒙住口鼻。“ 崔呈秀眯着眼打量片刻,忽然松口:“看你等诚心,也罢。听闻广东珍珠名扬四海,你再添三百颗上等珍珠便是。“ 龙百一佯装急切道:“三百颗珍珠倒不难办,只是往返岭南又要耽搁时日。小的这里有一卷古物,本是传家之宝,为求官职只得割爱。此物价值远胜三百珍珠,待小的到任后多抽些饷银,很快便能回本。“ “什么古物?“崔呈秀顿时来了兴致。 龙百一从怀中取出一卷黄帛卷轴,神秘兮兮地道:“还是皇帝用过的呢!“ 崔呈秀急忙解开红绳,心中暗喜:“莫非是宋徽宗真迹?可这帛面如此新净“待展卷细看,顿时脸色煞白,猛地从椅上弹起:“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龙百一扯下面帕,接过卷轴朗声喝道:“崔呈秀接旨!“ 崔呈秀这才认出二人,霎时面如死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龙百一展旨高诵:“兹尔崔呈秀,狐媚为生,狼贪为性,进阶宫保,逞无忌而说事卖官;知有官而不知有母,知拜父而忍背君,纲常废驰,人禽莫辨,即日免官,回籍守制。钦此!“ 念罢将圣旨卷好供于香案,厉声道:“还不谢恩?“ 崔呈秀早已瘫软如泥,颤声三 呼万岁。此时丫环早已将消息传遍府中,整座崔府顿时炸开了锅。崔夫人披头散发冲进书房,扑倒在地哭天抢地:“我家老爷忠心为国,是哪个天杀的诬陷忠良?两位大人可要明鉴啊“涕泪交流间,俨然一个市井泼妇。 “休要在此丢人现眼!“崔呈秀怒斥道,“若不是你怂恿我认阉为父,母丧不归,卖官鬻爵,何至今日?“ 崔夫人闻言愈发癫狂,扯住丈夫衣襟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老娘为这个家操持多年,如今你东窗事发,反倒怪起我来了?“二人你扯我拽,扭打作一团,官袍乌纱散落满地。 龙百一冷眼旁观,心道:“果真是''无你这黑心汉,怎得今日?有你这长舌妇,才致今朝''。“与少冲相视摇头,悄然退出这是非之地,径往内院寻找萧姑娘去了。 步入崔府内宅,眼前一片狼藉。家奴仆妇们抱着细软奔走呼号,有人为争夺财物扭打作一团。瓷瓶碎裂声、哭喊叫骂声不绝于耳,昔日繁华府邸转眼间成了修罗场。龙百一沿途打听,终于寻到萧姑娘居所。还未走近,便听得檐下鹦哥清脆鸣叫:“哥哥来啦!哥哥来啦!“ 从敞开的雕花木窗望进去,一位素衣女子正端坐绣架前描红。这位不惜委身崔贼为信王效命的义士,竟是如此清丽脱俗的少女! 她听得动静,抬首望来,明眸顿时漾开笑意:“龙公子!“忙放下针线疾步开门,翠袖轻扬间带起一阵香风,“可是阉党倒台,您来接我了?信爷如今该称皇上了,他可安好?“ 龙百一含笑引见:“这位便是皇上时常挂念的萧姑娘,芳名''灵犀''。“ “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犀。“萧灵犀浅施一礼,眼波流转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少冲含笑回礼:“萧姑娘,咱们之前有过一面之缘。”萧灵犀注目于他,想起了当日被一老顽童误当作孙女救走,眼前之人正是那少女的“瓜仔哥”,随即莞尔一笑。 “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曾沦落风尘,却始终洁身自好。“龙百一感叹道,“难怪皇上倾心。“ 萧灵犀粉颊微红:“龙公子过誉了。“ 叙话片刻,龙百一唤来肩舆。临行时萧灵犀忽驻足迟疑:“我既已失身崔贼,皇上当真不介意?“ “姑娘在密云相助时,皇上尚且珍重,如今立此大功,圣心唯有感激。“龙百一温言宽慰。 萧灵犀这才展颜,细心收拾提琴、针线等物。见龙百一欲言又止,她轻抚琴弦笑道:“崔家之物我分文不 取,但这些旧物用惯了,舍不得丢弃。“ 待轿帘垂下,龙周二人才转去监督崔呈秀离京。 此时的崔府门前车马萧瑟。崔呈秀自知树敌太多,将带不走的金银埋入院中,箱笼尽数贴封。往日门庭若市,今朝竟无一人相送。正要登车,忽见人群涌来,还道是来送行的故旧,不料众人围住车马嚷道:“许我的官职未成,还了银子再走!“ “赖了我的银两就想溜?“ 崔呈秀佯装未闻,催车疾行。讨债之人穷追不舍,有的竟要拚命。他只得散财消灾,未及退还的债主便抢掠衣物。混乱中不知被谁打得鼻青脸肿,也只能忍气吞声,狼狈而去。 远处观望的二人不禁唏嘘。龙百一叹道:“求富贵本是常情,但若为此践踏法度,终将人财两空。“ 少冲颔首:“今日仅是革职,待日后罪证尽数揭露,只怕更难收场。“ 果然不久后,给事中许可征再度弹劾崔呈秀为“五虎“之首。圣旨下,命逮治查办,抄没家产。已归蓟州的崔呈秀闻讯,自知罪孽深重,连夜摆开珍玩,唤来姬妾。在击箸狂歌与嚎啕痛哭间徘徊良久,最终闭门自缢,了却了这荒唐一生。 二人回宫复命时,崇祯正在乾清宫暖阁内批阅奏章。听闻崔呈秀已狼狈离京,龙颜大悦,当即挥毫写下敕令,将崔府宅邸赐予少冲。朱砂御印重重落下,少年天子眼中闪着锐利的光: “崔呈秀一去,魏阉便如断臂。只是传国玉玺被窃据在手,须得让他心甘情愿交出来。“ 他示意内侍呈上一叠奏章,“这几日弹劾魏忠贤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钱嘉征更是列出他十大罪状,字字诛心。“崇祯轻叩案几,话锋一转,“但朕却将这些折子都压下了,你们可知为何?“ 龙百一沉吟道:“皇上是觉得时机未至?“ “正是。“崇祯起身踱步,烛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深邃阴影,“阉党盘根错节,若要连根拔起,必先剪其羽翼。二位可有良策?“ 少冲抱拳道:“何不下一道明旨,将阉党尽数革职?“ “不妥。“龙百一摇头,“此举恐致朝局动荡。不如敲山震虎,先处置几个紧要人物,让其余党羽自乱阵脚。“ 崇祯抚掌称妙:“好一个敲山震虎!“ 次日早朝,钟鼓声里百官肃立。当值太监将弹劾魏忠贤的奏章一一宣读,字字句句在殿堂回响。阉党众人面如土色,却听御座上传来平静的声音: “先帝驾崩未久,朕不忍严惩旧臣。 待诸事查明,再作定夺。“ 这轻飘飘的话语却让殿下群臣心惊胆战。魏忠贤突然出列,重重跪在丹墀之下: “皇上!这都是小人构陷!老奴侍奉三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功过是非,朕自有明断。“ 魏忠贤竟猛然起身,一步步踏上金阶。龙纹御道在他脚下延伸,百官屏息,连侍卫都忘了阻拦。 “老奴除奸党、靖九边,就算有过,也是为朱家江山!“他双目赤红,声音渐厉,“皇上若听信谗言,大明江山迟早要毁在“ “魏忠贤!“少冲剑已出鞘,护在御前,“你要造反?“ 剑光映照下,魏忠贤环视四周。但见徐应元等太监面露惧色,文武百官眼神闪烁。他忽然想起那些被自己杖毙的言官,被流放的忠臣若今日血溅金殿,只怕明日便是天下共讨之。 杀机渐消,他缓缓跪倒: “老奴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这一跪,跪碎了多少人的胆魄。只有少冲看见,崇祯藏在袖中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崇祯强压下心头惊悸,深知此刻不宜逼迫过甚。他环视满朝文武,声音沉稳如古井: “前日寿城侯李承祚上本,提议为魏公加九锡之礼。礼部迟迟未复,今日便请众卿共议。“ 话音刚落,礼部尚书杨景辰疾步出列:“陛下万万不可!九锡之礼可制礼乐、专征伐,自古唯有周公这等圣贤才堪配享。前朝童贯虽曾越例封王,终究尚有边功在身。若赐宦官九锡,只怕“ 立即有阉党官员反驳:“魏公救先皇于危难,诛东林以正朝纲,修《要典》以定是非,边关御敌更是功在社稷!如此德功,如何当不得九锡?“ 又一人冷笑道:“九锡与九鼎仅一步之遥。今日求九锡,明日莫非还要问鼎之轻重?“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这时忽有人提议:“陛下年幼,何不清皇后垂帘听政?“ 众宰辅连连摇头:“我朝祖训严禁妇寺干政,此事断不可为。“ 魏忠贤忽然阴恻恻开口:“既然如此,不如由咱家暂摄朝政,与诸位同僚共商国是如何?“他目光扫过昔日依附他的官员,却见众人纷纷垂首避让。 施凤来挺身而出:“景泰年间虽有摄政先例,但皆由亲王担此重任。老先生以异姓摄政,只怕难服天下人心。更将往日为国尽忠之名,毁于一旦。“ 这话如利刃直刺魏忠贤心口,令他面红耳赤。他环视朝堂,但见往日谄媚之臣 此刻皆眼神闪烁,这才惊觉大势已去。 “老奴老病缠身,恳请辞去厂卫之职,求个清闲。“魏忠贤颓然跪倒。 崇祯眸光微动,温言道:“厂卫岂可一日无主?朕不准。“只下旨令客氏搬出内宫。 退朝回宫,崇祯在乾清殿内来回踱步。想起魏忠贤竟主动请辞,心中既喜且忧,笃定他不会甘心认输,必是故意试探,以退为进。翻阅着见阉党党羽吴淳夫、李夔龙、田吉、倪文焕、许显纯、杨寰、孙云鹤俱告病乞休的本,心中大喜,遂一一批准回籍。然而看到弹劾魏忠贤的奏章时,他又陷入沉思。 “此时若逼得太紧,只怕“年轻天子喃喃自语。他想召龙百一商议,又恐消息走漏。思绪辗转间,忽然想起那个灵慧的身影。 夜深人静时,崇祯悄至西宫。萧灵犀正在灯下刺绣,见天子驾到,也不行礼,只笑盈盈递上一方锦帕:“朱大哥看这鸳鸯可好?“ 崇祯见她仍不改旧时称呼,心下不悦,却强自忍耐:“魏忠贤今日竟欲逼宫,朕“ “你可曾受伤?“萧灵犀急急握住他的手。 这般真情流露,让崇祯心头一暖,遂将朝堂之事娓娓道来:“魏忠贤今日在朝堂上甚是嚣张,险些打上龙座。恐怕他也顾及后果,不敢造次。但不除此贼,朕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说到棘手处,不禁长叹一声:“若骤然处他,又怕他狗急跳墙,朕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是好,故来和爱妃商议。” 萧灵犀秋波流转,忽而嫣然一笑:“朱大哥可记得魏忠贤是如何除去魏朝的?“她指尖轻抚锦帕上的鸳鸯,“明日便下旨,谪魏忠贤往凤阳祖陵司香。待他行至半途“ 崇祯眼中精光乍现,击掌赞道:“好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烛影摇曳中,二人相视而笑。窗外月色朦胧,仿佛也窥见了这即将改变朝局的神机妙策。 那魏朝本是魏忠贤的师父,原是万历年间京师里一个泼皮无赖。因巴结上司礼监太监王安,在司仪处谋了个奔走打杂的差事。谁知他机缘巧合,竟在御书房翻到前朝留下的大内秘典。这秘典不仅让他练就一身绝世武功,更神奇的是,竟使他残缺之身得以重生。不出多时,他便与光宗皇帝的乳母客映月勾搭成奸。光宗临朝后,竟破例钦赐二人成婚——太监公然婚娶,实乃千古奇闻。 魏忠贤初入宫时,对魏朝极尽谄媚之能事。魏朝见这后生与自己臭味相投,便将大内秘术倾囊相授。谁知魏忠贤暗中也与客氏眉来眼去,竟是后来居上。非但夺了 魏朝所爱,连光宗皇帝也渐渐疏远魏朝,转而宠信于他。 一日,魏朝奉命往春华宫,途经秋色轩时,忽闻里面传来阵阵笑语。他蹑手蹑脚潜入,正撞见魏忠贤与客氏在此寻欢作乐。一个是结拜兄弟,一个是结发妻子,魏朝顿时七窍生烟,怒不可遏地冲到榻前,一把揪住客氏的发髻,将她从榻上拽了下来。 魏忠贤见丑事败露,心知二魏难容,趁魏朝不备,突然出手偷袭其罩门肾腧穴。魏朝正在盛怒之中,又万万没想到魏忠贤竟知晓自己的命门要害,一时真气逆乱,踉跄跌倒在地。他咆哮如雷:“反了!反了!忠贤逆贼,咱家带你进宫,你竟忘恩负义“ 客氏从后面死死扳住魏朝双臂,连声催促魏忠贤下狠手。魏朝朝她唾了一口,骂道:“无耻淫妇,也来帮奸夫打咱?“突然出手,竟也扣住了魏忠贤的脉门。垂死挣扎之际,自是使出了毕生功力。魏忠贤要害被制,只得运劲相抗。客氏见状,猛地咬住魏朝右手无名指。魏朝痛极松手,魏忠贤趁机揪住他衣领,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宫禁之中大打出手,自然惊动了仅数墙之隔的熹宗皇帝。内侍、太监、嫔妃闻声而来,围观看热闹。两个太监竟为一个女人争风,当真是奇闻趣事。但见客氏青丝散乱,香汗淋漓,赤身裸体犹在指手画脚数落魏朝的不是,引得众人掩口窃笑。熹宗这个糊涂皇帝也不问是非曲直,竟准了客氏与魏忠贤的婚事。二人叩头谢恩,并肩出宫,只苦了魏朝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失了爱妻,武功也十去八九。次日圣旨下,将他谪戍凤阳。行至半途,解差突然将他推入河中,狞笑道:“魏总管吩咐,半路了结你的性命。俺们也是奉命行事,你死了莫要见怪。“这自然是魏忠贤矫旨除去魏朝。从此他与客氏出双入对,再无忌惮。 崇祯将萧灵犀轻轻搂入怀中,心头重石总算落地:“朕的好灵犀,来日定要封你为贵妃,再立为后,你说可好?“萧灵犀倚在崇祯肩头,柔声道:“灵犀只要朱大哥真心待我,别无他求。“ 崇祯抚着她的秀发,语气却渐渐严肃:“朕自然待你好。但既为天子,你也要有个皇后的模样。整日绣花弹琴,成何体统?还有,往后不可再叫''朱大哥'',也不可你呀我的,要谨守宫中礼仪。“ 萧灵犀浑身微颤,挣脱他的怀抱,眼中秋波涌动,泫然欲泣:“你你说什么?“ 崇祯自知言重,却碍于天子威仪不肯退让:“总而言之,须得恪守宫规,这也是为你好。“两行清泪顺着萧灵犀的脸颊滑落,她也不去擦拭,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朱大哥,你变了。当了皇上就变了。想当初在密云时,你事事依我、哄我如今我不想做什么贵妃皇后,也不想你做皇帝“她突然扑进崇祯怀中,“待除去魏忠贤,咱们不做皇帝了可好?就做寻常百姓,这宫中的规矩,我实在实在受不了“ 崇祯挣开她的拥抱,厉声道:“荒唐!若不做皇帝,便有无数个魏忠贤来欺凌我们。朕好不容易得了江山,岂能说弃就弃?你好自为之,朕明日再来看你。“说罢甩袖而去,身后只余萧灵犀不绝的啜泣声。 虽负气离去,崇祯心中却也自责。他不禁想起往事:那年他在郊外散心,突遭刺客围攻。随从尽数殉难,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之际,是一个女子救了他,将他藏于妓馆疗伤——那女子就是萧灵犀。一个是青楼艺妓,一个是天潢贵胄,竟在患难中互生情愫。他们曾在河边嬉戏,月下私语,如世间寻常爱侣般缱绻。那段美好时光,令他终生难忘。 那时灵犀尚未破瓜,后来崔呈秀来妓馆寻欢,一眼看中灵犀,非要纳她为妾。他当时无力保护心爱之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其中痛楚,不言而喻。谁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他与魏忠贤周旋之际,竟是灵犀在暗中相助,离间崔呈秀与魏忠贤,使得阉党的阴谋迟迟不能得逞。 虽然灵犀于他有恩,他也深爱着这个女子,但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告诫:圣明天子当以江山为重,岂可因儿女私情误了社稷大事?这深宫重重,到底困住了多少真情 次日清晨,圣旨颁下,字字如刀,历数魏忠贤十大罪状。崇祯特命内侍刘应选、郑康升即刻押送魏忠贤前往凤阳司香祖陵。徐应元试图为魏忠贤求情,当场被廷杖一百,谪守南京显陵。 乾清宫的琉璃瓦映着残阳乾清宫。御书房内,崇祯与少冲相对而坐,静候消息。香炉青烟袅袅,却掩不住天子眉宇间的忧色。年轻的皇帝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案几,每一次宫门外脚步声响起,他都会不自觉地绷直脊背。 “倘若魏阉抗旨“崇祯话音未落,忽闻锦衣卫指挥使武名扬求见。他眸光一凛,对少冲低声道:“此人是阉党干将,此刻前来恐生变故。卿且暂避,朕自有应对。“ 少冲虽觉武名扬贪恋权位,应当不会行险,却仍不免担忧。从后门退出时,他心中忽生疑窦:皇上为何独独要他回避?武名扬究竟要奏报什么机密? 行至乾清宫外,恰见一顶青绸小轿经过。轿帘微掀,金铃作响,露出朱华凤苍白憔悴的面容。少冲本能地想要上前见礼,却硬生生别过脸去。不料轿中传来一声轻 第一百零四章 谪远道犬落平阳 少冲接过那道沉甸甸的圣旨,退出御书房时,暮色已笼罩紫禁城。回到赐第,他简单收拾行装,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心中涌起一丝怅惘——此行凶险,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想起与龙百一虽相识不久却意气相投,便欲前往辞行。谁知龙府门房告知,少主人已数日未归。挚友不见踪影,更添几分寂寥,不觉间,脚步竟不由自主地走向公主府邸。 还未走近,便见府门前红灯高挂,锦幔重重,处处贴着刺目的“喜“字。少冲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只见府外围着讨要喜糖喜钱的闲人。一问才知,今日竟是晋宁公主下嫁武名扬的大喜之日,花轿早已抬往武府。 刹那间,少冲如坠冰窟,胸口仿佛被重物击中。倘若公主尚在府中,他或许还能鼓起勇气阻拦,可如今木已成舟 “为什么偏偏又是武名扬?苏小楼已毁在他手中,如今连公主也要被他所害!“但转念一想,公主负气出嫁,与自己当初的退缩何尝没有关系?想起苏小楼险些命丧情郎之手,最终勘破红尘遁入空门;美黛子离去时自己独饮伤痛却未挽留;而今气走朱华凤,原是不愿连累,却逼得她嫁与厌恶之人。世事总是这般阴差阳错,本想不伤害他人,却终究伤得最深。 这个念头如惊雷贯顶,他忽然明白,不争取才是最大的伤害!他再不犹豫,迈开大步直奔武府。途中见一骑马行人,他纵身跃上马背,将一锭银子塞入那人手中。骏马绝尘而去,只留下原主呆立当场。 马蹄声急如骤雨,武府宅院已遥遥在望。喧天的锣鼓唢呐声中,他仿佛看见公主正与武名扬携手步入洞房。未至门前,他已如离弦之箭飞身而下。在一片惊叫与兵刃出鞘声中,他长剑所向,挡者披靡。 唱礼官刚喊出“夫妻对“三字,只见一道剑光破门而入,“拜“字卡在喉间。朱华凤猛地掀开盖头,惊喜交加:“岳大哥!“她奔至少冲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不能嫁他,跟我走!“少冲握住她的手臂就要离开。 武名扬阴森森笑道:“岳少冲,你以为武府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话音未落,人已闪至少冲身前,挡住去路。 “姓武的,苏姑娘上了你的当,公主不会重蹈覆辙。“少冲剑尖直指,“你问问公主,她可曾真心待你?“ 朱华凤昂首道:“不错,我为了掩护岳大哥才假意应允。你心知肚明还要强娶,怨不得本公主。“ 武名扬仰天长笑:“岳少冲,想从我手中抢人,没那么 容易!“袖风拂处,一柄长剑倏然入手,直刺少冲左眼,正是“平天下剑法“中的杀招“望眼欲穿“。 二人以这套剑法交手已不下十次,却因境遇不同,每次都有新的变化。少冲的剑法由诡异渐归正统,武名扬却从正统走向诡异。这一招“望眼欲穿“,剑尖看似指向左眼,实则已笼罩印堂、太阳诸穴。少冲施展“关河梦断“,内力自剑身澎湃而出,将对方长剑荡开,随即猱身而上,“塞马震嘶“、“悲歌击筑“、“剑河雪飘“连绵不绝,逼得武名扬连连后退。 至第八招时,武名扬突然使出“铁马入梦“,双剑相触的刹那,少冲只觉内力如决堤般倾泻而出。他急运内力回夺,长剑却似被磁石吸住,连弃剑都做不到。情急之下鼓劲怒吼,纵身后跃,只听“当当“数声,两柄长剑同时断为数截。 心知对方武功诡异,少冲不敢恋战,退身之际已抓住朱华凤左臂,纵身冲向大门。武名扬待要追赶,小腹突然剧痛如绞,忍痛追至门前,只见二人已策马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武府上下及满堂宾客目瞪口呆,谁也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在锦衣卫指挥使的大婚之日抢亲。武名扬望着满堂的红烛喜幛、佳肴美酒,羞愤交加。几个乐师还在不识趣地吹奏,他身形一晃,已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都给我滚!“一声怒吼震彻庭院,喜堂顷刻间人去楼空,只余满地狼藉和武名扬狰狞的面容。 众人惊惶四散之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响起:“堂还没拜完,怎么就散了?“ 那声音似是从地底传来,带着说不出的诡异。阴风骤起,喜堂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子身影。她身着凤冠霞帔,满头珠翠,分明是新娘打扮,可那张脸却让人不寒而栗——满脸疙瘩,嘴角裂开一道豁口,露出森森白牙。方才听声音还以为是妙龄少妇,此刻见到真容,配上这身装束,更显得说不出的别扭诡异。 武名扬闻声已是心头巨震,待看清来人容貌,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嘿嘿冷笑:“你不认得我了?就是把你烧成灰,我也认得你。咱们可是老相识了。进来,把堂拜完。“ 这话在旁人听来简直不可思议,只道这丑女定是疯了。武名扬却听得胆战心惊,强自镇定斥道:“快走!我不认得你!“ 女子低声吟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花 前月下,如今都随风飘散了,你却要另娶名媛,赶我走了……“ 武名扬再无怀疑,已然认出这是梁飞燕。当年二人逃出桃花坞,隐居太湖之畔。一个月白风清之夜,他曾在梁飞燕面前立誓:“在天化作比翼鸟,在地结成连理枝,永结同心,至死不渝“,还吟了这首唐伯虎的《桃花庵歌》。后来为躲避张再兴追杀,二人在王屋山失足坠崖。他侥幸挂在石缝间的一株老树上,梁飞燕则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眼见树枝摇摇欲折,武名扬心一横,掏出匕首砍向梁飞燕的左手。惨叫声中,伊人坠入万丈深渊。 他万万没想到梁飞燕竟活了下来,只是容貌尽毁。此刻找上门来,必有狠毒报复。想来腹中之毒定是她所下。武名扬强作镇定:“你这疯女人认错人了!本官有要事在身,没空与你纠缠!“说罢转身就走,从马厩牵出一匹骏马,策马向南疾驰。 回头望去,但见梁飞燕骑着一头花驴,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武名扬暗叫不好:“这疯女人缠上我了!“好在马快驴慢,一时半会追不上来。但马的耐力不及驴,时间一长必被追上,必须尽早甩脱。 他挥鞭猛抽马臀,那马吃痛,四蹄翻飞,一路扬尘而去。 行至郊外,武名扬回头不见梁飞燕踪影,虽腹中不再剧痛,却觉口干舌燥。见道旁有家野店,便将马拴在门外,进店喝茶。茶刚端上,抬头竟见梁飞燕骑着花驴悠悠而来。他惊得茶也顾不上喝,冲出店门翻身上马就走。一路频频回首,生怕被梁飞燕追上。 暮色渐浓时,经过一个小镇。武名扬心生一计,走进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却趁人不备溜到马厩另牵一匹马,从后门悄然而出。一路快马加鞭,不禁洋洋自得:“梁飞燕啊梁飞燕,比武功比智计,你都非我对手。想报仇?门都没有!“ 转念又想:公主被少冲抢走,皇上正在清算阉党,京城是回不去了。可惜临走时没多带些金银珠宝,日后怕是难以为继。思来想去,又想到梁飞燕身上,只觉这女人既可恶又可怕,还是远远避开为妙。 夜色中,武名扬策马狂奔,却不知那骑花驴的身影,始终如影随形。 武名扬奔逃了一整夜,早已人困马乏。腹中剧毒偏在此时发作,绞痛难忍。见道旁山坡草深林密,正是藏身之处,忙将马拴在路边石上,蹒跚爬上高坡,寻得一处岩洞。 他盘膝运功,催动“玄天九变“中的“易筋换血“。这门功夫源自少林《易筋经》,能调理气血,驱毒疗伤,更有移穴换位之妙。运功片刻,毒汁被逼至左手中指,凝 成一滴墨色毒血。腹痛稍缓,他起身思忖:“入夜再行一次功,余毒可清,三日后功力当能尽复。“ 行至坡边,却见坡下马旁多了一匹花驴,顿时魂飞魄散。料想梁飞燕必在附近搜寻,他不敢久留,潜身下坡时竟摔了一跤。牵马欲行之际,忽生毒计,一指戳向驴臀。这一指力道精妙,既不见血,驴亦未觉痛楚。他想这毒指既中,花驴途中必毙,自己便可远走高飞。 功力虽复,对梁飞燕的恐惧却未减分毫。他策马疾驰,不出所料,很快又闻铃声追来。武名扬头也不敢回,只盼坐骑再快些,那驴死得再早些。狂奔半个时辰,坐下马突然发疯般摇头乱跳,任他如何操控都不听使唤,最终哀鸣倒地。 这才明白自己的座骑也被梁飞燕下了毒。武名扬暗叫不妙,只得徒步奔逃。听得铃声渐近,正焦急间,见前方有驾马车经过,歹念顿起。奔至车旁,他猛地跃上车架,左手推下马夫,右手抢过马鞭猛抽马臀。 板车笨重,他索性跳上马背,卸去车辕。单骑虽快了些,但这匹劣马终究不及千里良驹。他下手不知轻重,不多时马臀已血肉模糊。奔到急处,马失前蹄,任他如何鞭打都不肯再走。 抬眼望见前方巍然城池,武名扬心中稍安:“入得城中,她便寻我不着了。“弃马步行至城下,方知到了河间府。此时饥肠辘辘,他寻了家饭店坐下,点了凉菜和五个馒头。 正吃着,梁飞燕已出现在门口,不见花驴,想必已毒发身亡。武名扬暗自得意,已不似先前恐惧,只作不见。 梁飞燕要了碗杂脍汤。邻座两个行商见她嘴裂豁口还要喝汤,窃窃私语。梁飞燕袖风一扬,竹筷电射而出,穿透二人脸颊直入口中。满座皆惊之际,她阴森森问道:“两位大哥,现下还能喝汤么?“商贩见她凶相,骇惧逃窜。 武名扬浑身一颤,如觉竹筷插在自己脸上。心想:“她太湖飞竹刺鱼的功夫本已了得,如今更添狠辣。这豁口既因我而起,报复手段必狠毒万倍。“转念又想:“先下手为强,休怪我无情。“ 趁梁飞燕不备,他溜进厨房,恰遇跑堂端汤出来。武名扬点其哑穴,挟至暗处逼问:“拿毒药来!“跑堂惊恐摇头。武名扬指运内劲,跑堂如遭万蚁啃噬,只得摸出一包白色粉末。闻知是寻常蒙汗药,武名扬恐药力不足,将整包倒入汤中。又逼跑堂先服解药,命他送汤。 跑堂战战兢兢放下汤碗欲走,梁飞燕突然叫住:“回来,你先喝一口。“跑堂这才明白武名扬让他先服解药的用意,呷了一口汤,连同解 药吞下,慌忙退开。梁飞燕见他无事,这才大口喝汤。 武名扬在堂后窥见,心中暗喜,大步走出佯装惊讶:“咦,姑姑也到了河间!“梁飞燕正要说话,头一偏便趴倒在桌。武名扬假意道:“姑姑老病又犯啦,我带你去看大夫。“扔下碎银,扶起梁飞燕出店。跑堂哑穴未解,无人起疑。 武名扬抱着梁飞燕来到城外破屋,用她的腰带将其反绑。在屋后寻得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开始挖坑。泥土飞溅间,他脸上浮现狰狞笑意。 待土坑挖好,武名扬回屋欲将梁飞燕拖去掩埋,却见屋内空空如也,一股寒意顿时从脊背窜起——梁飞燕竟不翼而飞! 他急忙出屋搜寻。这破屋孤悬山坳,前后皆无藏身之处,哪还有梁飞燕的踪影?想到她中毒后被反绑双手竟还能逃脱,武名扬不由心惊:“这女人当真不简单。“转念一想,方才挖坑时她若在暗处窥伺却未偷袭,实属侥幸。 回到城中客栈,武名扬辗转反侧:“魏忠贤倒台,大明已无我容身之处。如今满洲国势日盛,皇太极求贤若渴,不如投奔满洲,或许还能搏个前程。“此念一生,他不禁拍案叫绝。又思及:“空手投诚未免寒酸。传国玉玺被魏忠贤窃走,若能将此物献与金主,必得重用,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掐指算来,魏忠贤离京已五日,将至阜城。此处距阜城不远,明日启程追赶正好。只是魏忠贤武功高强,明抢绝非对手,须使些手段才行。 正盘算间,忽闻窗格轻响。武名扬推窗跃出,只见对面屋脊上一道黑影闪过。他纵身上房,借着月光四望,却见万籁俱寂,哪还有人影?只得悻悻回屋,暗忖:“此人轻功了得,武林中能有这般修为的屈指可数,却不知为何深夜来扰?“ 夜已深沉,他不再多想,掀被就寝。岂料被子突然收紧,将他全身紧紧裹住。武名扬本能挣扎,却发现这被子韧性惊人,越挣扎裹得越紧。任他武功再高,此刻也是徒劳。 一阵怪笑声中,有人破窗而入。凤冠霞帔在月光下格外刺眼——不是梁飞燕是谁? “武名扬啊武名扬,“她冷笑道,“自以为聪明绝顶,还不是着了我的道?“ 武名扬暗叫完了,恨不得立时毙命,也好过受她折磨,强自镇定道:“原来方才的黑影是你!“ “不错!“梁飞燕抚摸着被面,“这被中缝着一张天蚕丝与猕猴毛织成的网,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猎物越是挣扎,网收得越紧。武名扬,这作茧自缚的滋味如何?“她语气轻柔,却饱含悲愤,脸 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武名扬自知难逃一死,索性闭目道:“给我个痛快吧。“ “你待我这般''好'',我怎舍得让你死得容易?“梁飞燕伸出左手轻抚他的面颊。武名扬只觉触感冰凉,斜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她那断腕处竟装了一只铁手,五指如枯骨般嶙峋,尚可活动,在月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武名扬紧闭双目,只求速死。良久,却听梁飞燕幽幽道:“你这冤家如此负我,我却还是忘不了你。从今往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他睁眼看去,见她手中多了一杯酒。 “你要做什么?“武名扬惊问。 “昔日的誓言岂能不作数?“梁飞燕凄然一笑,“你说过生不能同床,死也要同穴。饮下这杯毒酒,再引火自焚,我们就能长相厮守了哈哈“ 她将酒杯凑到武名扬唇边。武名扬欲要吐气震开,早被她识破,一指点上他颌下穴道。酒液顺势灌入喉中,辛辣异常。 梁飞燕自斟一杯,仰头饮尽,轻声道:“这是鸩羽泡的酒,见血封喉。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执子之手,共赴黄泉,此生无憾矣。“说罢将壶中余酒尽数洒在二人身上,端起油灯,火苗在夜色中摇曳不定。 武名扬突然嘶声叫道:“燕妹!是我对不起你趁现在还来得及,求你原谅我!“他眼中泪光闪动,满是悔恨与哀怜。 梁飞燕冷笑道:“不必装模作样,你骗不了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武名扬声音哽咽,“直到将死之时,我才明白自己负你太多。你竟还愿与我死而同穴,叫我如何不感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只求死时能抱着你。“ “不行!“梁飞燕厉声道,“你又想耍什么诡计?“ “我已服下毒酒,必死无疑,还能耍什么诡计?“武名扬苦笑,“罢了,都是我作恶多端,合该有此报应。“ 梁飞燕见他眉间泛起黑气,确是毒性发作之兆,沉吟片刻道:“好,我便成全你。“她伸手解开网结,待武名扬挣脱棉被,又疾点他肩贞诸穴,令他无法运功伤人。 “名扬,莫要怪我。“她轻声道,“你太过狡猾,我不得不防。“ “我怎会怪你?“武名扬说着从背后环抱住她。梁飞燕只觉后背一阵暖意,整个人都要融化在这怀抱中,不禁呢喃道:“我真想永远这样“ 武名扬忽然问道:“你能解毒是不是?“ 梁飞燕如梦初醒:“你问这个作甚?“ “今日在店中你服下蒙汗药 却安然无恙,在京城你给我下的毒也未必真要取我性命你定有解药。“ “那碗汤我根本没喝。“梁飞燕凄然道,“给你下的也非剧毒,不过让你腹痛几日罢了。名扬,你到现在还不信我?好,我们这就上路。“她端起油灯往床上一掷,火焰顿时蔓延开来。 便在此时,梁飞燕忽觉肩背几处穴道一麻。武名扬猛地挣脱,她心知不妙,左臂一扬,铁手带着铁索激射而出。武名扬还未逃出三步,只觉肩胛一阵剧痛,铁爪已深深嵌入骨肉。 “我早该知道你这般狡猾“梁飞燕愤然道,话音未落却化作凄厉惨叫。她周身沾满酒水,遇火即燃,转眼已成火人。毒性发作加上烈焰焚身,她唯一念头就是与武名扬同归于尽,将全身力气贯注左臂,要将他拉回火海。 武名扬咬紧牙关,宁可肩骨折断也不愿葬身火海。耳中梁飞燕的惨叫声渐渐微弱,肩头铁爪也松动了些。他猛一发力,终于挣脱几步,回头只见铁索尽头挂着一团焦黑物事,兀自冒着黑烟。 房外人声鼎沸,一桶桶水泼将进来。有人高喊:“看看房里可还有人!“正当有人要冒险冲入时,但见一人拖着焦黑铁索,如疯似狂地冲出火场,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武名扬如癫似狂地奔逃,早已不知身在何方,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离那个化作焦炭的女人越远越好。然而梁飞燕的冤魂仿佛无处不在,即便在昏睡中也纠缠不休。噩梦连连,时而见她张牙舞爪地扑来索命,时而又柔情蜜意地要与他相拥。这般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他才渐渐清醒。 那只铁手仍牢牢嵌在肩头,连着半截焦黑的铁索。伤口虽已愈合,指爪却深陷骨肉,举手投足间牵动剧痛。若要取出这狰狞之物,非得割肉刮骨不可。他既羞于示人,又不敢自行下手,只得任由这耻辱的印记挂在身上。 这日正在山间蹒跚而行,忽闻坡下车轮辘辘,马蹄声声。武名扬精神一振,暗忖:“何不寻人替我取下这铁手,再杀之灭口?“自觉此计大妙,忙奔至坡边俯瞰。 但见官道上尘土飞扬,百余骑劲装护卫腰佩弓刀,护着四十余辆辎重车迤逦而行,正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阵仗。武名扬只瞥了一眼,便认出车队主人,心中狂喜不已。 原来这正是谪守凤阳的魏忠贤一行。 魏忠贤接旨之初,本还心存不甘。可转念一想,如今大势已去,当初若不听崔呈秀劝阻,或许早已成事。如今那些干儿子们树倒猢狲散,谁还肯为他卖命?幸得刘若愚等心腹劝解: “远离京师未必不是好事,在凤阳做个土皇帝,岂不快活?“ 魏忠贤这才振作精神,命魏良卿、侯国兴盗取内库珍宝,其中便有传国玉玺。又将府中金银细软装满四十余车,精选忠勇营壮士护卫,浩浩荡荡启程。 临行那日,唯有客映月携酒相送。二人抱头痛哭,往日前呼后拥的干儿子们竟无一人前来。回想昔日府上门庭若市,如今这般冷清,不由悲从中来。唯有平素不甚亲近的李朝钦,竟愿随行。 出皇城时,一群孩童拾起砖块掷向轿舆,过往商旅更是戟指怒骂:“这便是魏忠贤!怎不千刀万剐,反放他离去?““诸位瞧着,迟早要押回菜市口凌迟!“一路唾骂不绝于耳。魏忠贤虽怒不可遏,却恐给新君留下把柄,只得忍气吞声。 武名扬在坡上窥见这落魄车队,嘴角泛起一丝狞笑。他肩头的铁手在夕阳下泛着幽光,仿佛与远去的车队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契约。 第一百零五章 穷途末路犹顽抗 魏忠贤离了京城,回首再望不见那龙楼凤阁,心中怅然若失。行至崇文门外,但见昔日奉敕修建的宏勋祠已化作断壁残垣,连那檀木金身的神像也被人劈作柴薪,不由黯然神伤。 想当年他权倾朝野时,各地生祠林立,尤以这宏勋祠最为恢弘。金椽碧瓦,朱檐红墙,二十四间殿宇连绵,正殿广及三四亩,高逾百尺。佛龛中那尊檀木镌刻、遍体涂金的坐像,头戴紫金冠,身袭锦绣袍,眉目须发与他本人分毫不差。如今,金粉剥落,香烟断绝,或许不久都将毁坏而烟消云散。 忆起昔日奉旨出京,五城兵马司鸣锣开道,内官设宴饯行,文武百官列队相送,各省督抚远迎远接,三千忠勇武士前呼后拥,何等威风!而今虽无官吏迎送,倒还有一班亡命部从相随,行伍间尚存几分气势。刘应选、郑康升等人慑于他余威,一路听令行事,倒像是赴任而非谪戍。 这日行至一处,道旁密林麦田相间,樵夫农夫正在劳作。突然万箭齐发,直射车队,那些农夫樵子竟都跃上官道,与护卫武士厮杀起来。 刘应选勒马高呼:“我等乃朝廷命官,押解人犯前往凤阳,尔等休得妄动!“ 一个农夫应声道:“我等只取魏忠贤性命,无关之人速速退去!“众武士哪个敢退,纷纷护住魏忠贤坐骑。终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不多时刺客便死伤大半,余者见势不妙,四散逃窜。 擒住几个活口讯问,却只说什么“十殿阎罗差遣“,自称“勾魂使者“、“黑白无常“。魏忠贤见问不出主使,下令尽数处决。 车队继续前行,不料前方突然驰来五辆货车,看似商队,却毫无避让之意。郑康升正要呵斥,那车队竟发力狂奔,车上商贩纷纷跳下。无人驾驭的马车直冲入马队,车上炸药轰然爆响,顿时人仰马翻,沙石横飞。 八名执刀商贩趁机直取魏忠贤车驾,八柄利刃同时刺入车厢。厢体应声碎裂,八人却连人带刀倒飞而出。但见魏忠贤端坐其中,毫发无损,双目寒光凛冽。 又有八人围攻而上,魏忠贤剑光一闪,七人顷刻身首异处。最后一人手持月牙铲从后偷袭,竟被自己的兵刃反噬而亡。余众前仆后继,却无人能近他五步之内。 待武士们回过神来,刺客已尽数伏诛。魏忠贤轻弹剑身,冷笑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他手中所持,正是白莲教圣物“怒天剑“。此剑历经辗转,最终留于魏府。虽经大火损了灵性,锋芒依旧逼人。 魏忠贤本就武功卓绝,得此神兵更是如 虎添翼。刘应选等人少不得又一番奉承,这才收拾残局继续赶路。 两日后行至保定城,在酒楼打尖时,但见各路江湖人物陆续进店。席间有人露出湘西凤凰城、黄山青阳门、闽南蔡家等门户痕迹,刘应选不免惴惴不安。魏忠贤却恍若未觉,依旧慢条斯理地饮酒用膳。 这时,青阳门中站起一名虬髯道士,向西首一人朗声笑道:“诸城主,听闻你新得一口宝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何不取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凤凰城城主诸仲卿抚须微笑:“得刀是真,只是此刀轻易不出鞘,出鞘必饮奸人之血。“ 魏忠贤听得“奸人“二字,手中酒杯微微一滞,冷冷瞥了诸仲卿一眼。 旁边一个精瘦老者接口道:“天下奸人何其多,何愁宝刀无血可饮?诸城主先让我们饱饱眼福,暂不归鞘,待寻个奸人杀了,岂不两全?“ 诸仲卿颔首:“此话在理。若再推辞,倒显得诸某小家子气了。“说着从行囊中取出一刀。但见犀牛骨为鞘,青铜为柄,夔纹古朴,刀未出鞘,已是寒气逼人。 诸仲卿缓缓抽刀,刀身出鞘的嗖嗖声中,一道寒光如秋水映月,刺得人睁不开眼。围观者连声赞叹:“好刀!好刀!“ 那虬髯道士涂一粟持一柄朴刀上前。诸仲卿会意一笑,将宝刀立起,刀口向上置于桌案。涂一粟大喝一声:“看好了!“举刀过顶,奋力劈下。两刀相碰,当啷一声,他手中只剩半截刀身,桌上宝刀却连个卷口也无。 涂一粟抚掌道:“天下削铁如泥的宝刀不算稀罕,此刀妙在''诛奸辟邪''四字。“ 诸仲卿正色道:“正是。倘若宝刀落入奸人手中,屠杀义士,也算不得好刀。这好比习武之人,武功再高,若为奸人卖命,终将为人所不齿。反之,若是除奸扶弱,保国安民,纵使不会武功,也令人敬仰。所以说论人品武品,人品当在武品之上。“ 涂一粟击节赞叹:“妙论!眼下正有个天字第一号的好目标,宝刀不出,更待何时?“ 话音未落,他目光如电,直射魏忠贤。店中大半人纷纷亮出兵刃,将魏忠贤一行人团团围住。 刘应选等人吓得体若筛糠,话都说不出来。众武士紧握兵刃,只待魏忠贤示下。一时间剑拔弩张,杀气弥漫。 魏忠贤却仍自斟自饮,恍若未睹。 诸仲卿厉声喝道:“魏忠贤!你弄权误国,滥杀忠良,罪恶滔天!今日我便用这诛奸宝刀,取你项上人头祭奠忠魂!“说罢大步抢上,挥刀横 削,一招“雪拥蓝关“直取咽喉。 魏忠贤脖子一仰,手中酒杯掷出,正中刀口,应声而裂。诸仲卿刀法忽变,时而八卦刀法,时而地趟刀法,舞成一团白影,逼得魏忠贤连退数步。凌厉刀风刮得旁观者面皮生疼,纷纷退避。 魏忠贤赞道:“好刀法!“突然拔剑相迎,刀剑相碰,火星四溅。诸仲卿虎口一震,暗惊:“刀重剑轻,他的剑势却比我的刀还沉,武功当真深不可测,这剑也是神兵利器。“ 刀剑再碰,诸仲卿只觉手上一轻,刀尖已被削去。又一下碰撞,刀身再短一截,飞出的刀片贯入旁观者头颅,那人连惨叫都来不及便倒地身亡。围观者吓得又退数步,几乎退到门外。 诸仲卿额头见汗,心想:“技不如人,兵刃又吃亏,今日凶多吉少。“数个回合过去,他手中的诛奸宝刀已变成一把锯齿。 涂一粟高呼:“诸兄,我来助你!“挥舞铁蒲扇杀入战团。这铁蒲扇边缘开刃,使起来如剑般凌厉。然而二人联手,仍处下风。不久黄山派鹿九公也挥动梅花拐加入战局。 魏忠贤以一敌三,仗着宝剑之利,竟一手负后,单手持剑东点西刺,随手几招便化解三人最精妙的攻势。又过数合,诸仲卿、涂一粟、鹿九公同时跃出圈外,相视点头,转身离去。众江湖豪客也如潮水般退去,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刘应选长舒一口气,不解地问道:“魏爷,他们为何自行退去?您又为何放他们走?“ 魏忠贤冷笑道:“他们知难而退,来日必会再来。想来咱家往日行事确实过了些,得罪了不少人,以致人人欲杀之而后快。不过——“他眼中寒光一闪,“想取咱家性命的人,还没出世呢。“ 这时,一个少年公子昂然踏入店中,朗声问道:“谁是魏忠贤?“ 一名武士厉声呵斥:“魏公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还不快滚!“魏忠贤却抬手制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咱家便是。小朋友有何见教?“ 少年公子径直走到桌前坐下:“小生有个故事,不知九千岁可愿一听?“ 若是往日,魏忠贤断无闲情听人说书。但此刻心绪烦乱,见这少年气度不凡,反倒生出几分兴致:“但说无妨。“ “本地曾有个豪绅,豢养了三百恶獒,每日纵犬咬人为乐。后来家道中落,无力喂养,那些饿疯了的恶犬竟将主人撕碎分食。“少年目光灼灼,“曾经纵犬伤人,最终反遭犬噬。九千岁说,这豪绅是不是既可恨又可怜?“ 魏 忠贤听到最后,才明白这故事竟是在影射自己。他强压怒火,冷笑道:“小朋友好大的胆子,不怕死么?“ 少年昂首道:“怕死就不来了。“眉宇间正气凛然,令人不敢逼视。 “你叫什么名字?受谁指使?“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余姚黄宗羲便是!御史黄尊素正是家父。“少年声音清越,“家父刚正不阿,为阉党所害,必将流芳百世。而九千岁蒙蔽圣听,残害忠良,少不得要与董卓、王莽同列,遗臭万年!“ 这番话掷地有声,说罢长身一揖,扬长而去。魏忠贤竟未下令阻拦,任他消失在店门外。 接连遇刺,又遭这少年当面痛斥,魏忠贤心绪愈发烦乱,草草用膳后便下令启程。黄宗羲的话语如影随形,在他心头反复回响。 出了保定城,一行人错过宿头,暮霭四合中只得在荒野露宿。四十辆大车围成营垒,中央搭起帐篷,外围由忠勇营武士值守。 魏忠贤虽武功高强,又有宝剑护身,却总觉危机四伏。黄宗羲的话在耳边萦绕不去,令他辗转难眠。时至午夜,一阵阴风灌入帐篷,灯烛明灭不定。远处忽然传来隐隐哭声,在山谷间回荡,凄厉异常。 魏忠贤惊坐而起,喝问帐外:“何人夜哭?“ 守夜内侍颤声答道:“像是些锦袍玉带的官员,口口声声要索爷的性命“ “有这等事?“魏忠贤掀帐而出,但见东南方向风吹草伏,无数人影如僵尸般跳跃而来。磷火闪烁间,他认出那些满脸血污的冤魂——工部侍郎万燝、副都御史杨涟、左都御史高攀龙还有熊廷弼等人。判官鬼曹、牛头马面簇拥其间,个个吊眉吐舌,喷烟吐雾。 魏忠贤吓得退回帐中,定了定神,又持剑冲出,厉声喝道:“何人装神弄鬼?“怒天剑豁然出鞘,光华四射,照见群鬼狰狞面目。 那些鬼怪将营地团团围住,齐声索命。武士们虽然刀箭向外,却个个两股战战。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叫道:“魏忠贤,你害得我们好惨!且到阴司对质!“这叫声似有摄魂之力,闻者无不心神恍惚。 魏忠贤运足内力喝道:“咱老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阎王也奈何不得!尔等究竟何人,扮作这等模样?“ 那怪声又起:“魏忠贤阳寿已尽!牛头马面,押他往丰都地府!“话音未落,二怪各执丧门棒、铁铐猛扑而来。两名武士正要阻拦,眼前一花,二怪已掠过身侧,直取魏忠贤。 剑光如闪电劈空,万千白虹迸射。血光飞溅处,二 怪扑倒在地,再不动弹。此时群鬼一拥而上,与武士们战作一团,夜色中顿时响起一片兵刃相交之声。 魏忠贤方才击退二鬼,未及喘息,忽闻一声暴喝,左右两股阴风骤然而至。他身形微晃,退开三尺,但见两道身影撞在一处,现出黑白二无常——黑冠黑裳者执铁火签,白冠白裳者持铁牌,俱是长舌垂胸,眼中绿芒闪烁,宛若从地府直闯人间。 二无常甫现身形便猛扑而上,铁签铁牌挟带腥风。魏忠贤剑尖轻颤,化作两道白虹疾射而出。金铁交鸣声中,签牌应声而断,二无常还未及变招,已然身首异处。 魏忠贤飞起两脚将尸身踢向半空。忽见一团黑影掠空而至,轻飘飘接住二尸,将首级与尸身并置一处。来人缓缓抬头,碧幽幽的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魏忠贤。 但见此人幞头乌纱,皂服角带,面若重枣,浓髯环颔,俨然庙中泥塑的判官现身。魏忠贤心头一凛,想起蜀中那个神秘门派,门主“火判官“狄牟正是这般打扮。此派行事诡秘,专诛贪官恶霸,当下冷声喝问:“你可是火判官狄牟?“ 话音未落,来人猛然张口,一团烈焰直喷面门。魏忠贤飘身后退,仍觉面上灼痛,心中再无怀疑,厉声道:“狄牟,咱家与你无冤无仇,此刻退去尚可保全性命!“ 来人正是狄牟,闻言朗声道:“我丰都鬼派专管阳间不平事,阴司漏网人!魏忠贤,朝廷饶你,本判官却饶你不得!“双掌一合,竟生出两枚碧荧荧的火球在掌间跳跃,喝声:“三昧真火,疾!“火球一前一后破空袭来。 魏忠贤识得火中蕴毒,倒吸一口凉气。火球来势太快,闪避不及,他长臂一伸,随手抓起两人向前掷去,同时飞身后撤。只听轰然巨响,火势骤旺又倏忽熄灭,前一人化作飞灰,后一人仅被火星溅到,立时满地翻滚,哀嚎不绝。 狄牟一击不中,探手腰间掣出一对判官笔,直取百会、膻中二要穴。魏忠贤不闪不避,挥剑直削。狄牟忌惮宝剑锋芒,笔势顿转,改点清冷、清渊二穴。笔劲精纯,认穴奇准,确是点穴大家。 魏忠贤又是一剑逼开对手,退后一步:“莫要逼人太甚!“狄牟却猱身再上,缠斗不休。魏忠贤杀心陡起,剑法骤然加快,平地阴风四起。狄牟一惊之下,判官笔已被削得只剩半截,急忙跃出圈外,这才惊觉魏忠贤武功之高远超想象。瞬息间他厉声喝道:“双鬼拍门!“ 半空中忽飞来两物,狄牟纵身接住,再度扑上。魏忠贤横剑一格,火星四溅中二人各自震开。定睛看时,狄牟手中竟是两个 金刚砂磨制的骷髅头,齿牙开合,森然可怖。饶是宝剑锋利,竟也劈之不开。 这对奇门兵器在狄牟手中忽而使作双锤,忽而化作铁掌,既可挥拳猛击,又能空手入白刃。魏忠贤连出数剑均被震回,一次宝剑竟被骷髅利齿钳住,险些脱手。他平生除与白袍老怪王森激战三日未分胜负外,当属此战最为凶险。 又过数合,魏忠贤灵光乍现,剑势陡然加快,剑光耀如白日,直刺狄牟双目。黑夜之中,狄牟被剑光所眩,渐觉眼花缭乱,不见敌人所在。这一惊非同小可,正要抽身后撤,忽觉小腹剧痛,身子不由自主倒飞数丈。 待他落地时,魏忠贤已提剑迫近。狄牟一个翻身倒纵,高呼:“老贼时辰未到,众人速退!“话音未落,场上腾起呛人黄烟。待烟雾散尽,狄牟与其门人早已踪迹全无。 魏忠贤不敢穷追,检视己方死伤惨重,只得下令严守营垒,静待天明。 次晨启程,一行人踽踽南行。魏忠贤自此变得疑神疑鬼,总觉杨涟、左光斗等冤魂如影随形。有时深夜拔剑疾刺,待看清时却发现倒下的竟是自己的亲随。如此再三,连最忠心的武士也不敢近身护卫。 这夜宿于驿舍,魏忠贤尚未就寝,忽闻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正要出房查看,便有部下仓皇来报:“侍卫伍安国被妖人掳去了!“ 魏忠贤细问情由,同屋侍卫颤声道:“伍兄弟方才出房如厕,转眼就被一道黑影掳走,快得不及眨眼。“魏忠贤暗忖此人轻功不在自己之下,想到又添强敌,不禁心烦意乱。 翌日清晨,李朝钦端水入房,见到魏忠贤时竟吓得魂不附体,指着房外咿呀难言。魏忠贤觉出蹊跷,一指按在他百会穴上,李朝钦这才颤声道:“爷儿莫非练成了分身术?方才您还在院中吩咐小人送水,怎的转眼就在房内了?“ 魏忠贤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咱家一直在房中。“暗想竟有人能冒充自己而不被识破,此人身手当真深不可测。 离了驿舍取道阜城,正午时分在路旁歇脚。魏忠贤听得溪水潺潺,命侍卫林茂取水。不料林茂去不多时,忽闻一声闷哼。魏忠贤腾身掠至二十丈外,但见一女子挟着林茂踏草疾行,当即提气追去。 眼看迫近,魏忠贤一掌拍向女子后心。原以为她必会扑倒,谁知中掌后反而借势飘出数丈,去势更疾。这时才见她肩后拖着一条铁链,魏忠贤探手疾抓,那女子似有所觉,腋下一松,将林茂掷来。 魏忠贤收势不及,手中竟抓着林茂一条断腿。待掷 下残肢,那女子已隐入密林深处。折返查看林茂,竟是颈骨折断而死,想来是自己方才那一掷力道过猛所致。魏忠贤懊恼不已,回至道上只推说林茂遭女飞贼毒手。 众武士虽不敢质疑,却各自心寒:“这些仇家分明是冲着督公而来,我们倒成了替死鬼。“不少人萌生去意,只是慑于魏忠贤积威,未敢轻离。 午后时分,殿后的廖则栋、吴先骏连人带马神秘失踪。众人只道是临阵脱逃,未加追寻。不料黄昏时分,两匹马驮着二人尸首自道上来。魏忠贤验看尸身,不见外伤,显是中了极高明的内家掌力。想起日间那女子硬受一掌却浑若无事,不由暗惊武林何时出了这等高手。 暮色渐浓,残阳如血。魏忠贤望着道上尸首,只觉一张无形罗网正缓缓收拢。 时近黄昏,一行人抵达阜城南关,寻了间客栈落脚。用罢酒饭,各自回房安歇。魏忠贤心绪不宁,辗转难眠。二更时分,院中忽闻沙沙作响,他疾步冲出房门,但见月光如霜,廊柱檐角、树梢枝头,处处悬着白纸字幅,墨迹淋漓的“丧“字在夜风中簌簌飘动。 住客们闻声而出,见此情景无不骇然。忽听店外一声惊叫,一个伙计连滚带爬冲进院来,面无人色地嚷道:“门外门外站着个死人!“ 众人悚然:“人既已死,怎能站立?“ 店老板是个胖大汉子,见他扰乱生意,厉声斥道:“定是你又去东庄收账时贪杯,看花了眼!“ 那伙计急得扯住众人衣袖往外拉。几个胆大的举着火把出门查看,不料片刻后便惊叫着奔回,个个面如土色。 魏忠贤冷哼一声,提灯迈出店门。但见街心立着一道黑影,走近照看,竟是一具直挺挺的僵尸——正是他的亲随汪鸣鹳!尸身二目流血,长舌垂胸,手中悬着血书条幅:“五更之时,杀尽店中人。“ 魏忠贤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踢向尸身。“砰“的一声,木断石滚,原来尸背缚着圆木,下置石座。众房客见状纷纷退房,店中伙计也借故辞去,任老板如何挽留也无济于事。 回到店中,魏忠贤冷眼扫过众武士:“这等伎俩,只能唬弄三岁孩童。咱老魏就坐等五更,看他如何杀尽店中人!“言罢搬椅坐下。李朝钦端来酒食,神色如常。魏忠贤见他全无惧意,心下欣慰:“你坐下陪咱吃。“ 李朝钦惶恐推辞,魏忠贤叹道:“如今咱已是待罪之身,你还顾忌什么?“待他坐下,又问道:“咱已落魄至此,你为何还不离不弃?“ “小的自幼失怙,全仗爷 赏口饭吃。“李朝钦垂首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小的发誓要服侍爷一辈子。“ 魏忠贤闻言动容。往日他只知争权夺势,不信世间真有情义,如今方知错了。 万籁俱寂,唯有更漏声哒哒作响。魏忠贤半躺在椅上,合着双目,仿佛睡去。烛光渐暗,李朝钦走近烛台,取过旁边的铁签在烛芯处剔了一下,“砰”的一声,火星炸射,烛光暴涨。恰在此时,内侍郑康升跑进房来,报称:“刘应选偷了金珠细软逃走了。” 魏忠贤疾步出店,耳廓微动,纵身掠出里许,果然擒住刘应选。返身回店不过转瞬之间,他将叛徒掷于院中,厉声道:“这就是背叛咱的下场!“指力一吐,刘应选顿时气绝。众武士噤若寒蝉。 回房后,魏忠贤对李朝钦温言道:“杨维恒、施凤来这些狗贼,见咱失势便反咬一口。你且带些金银自去逃生罢。“ 李朝钦泣道:“小的蒙爷抬举,富贵同享,要死也与爷同死!“ 正感叹间,忽闻异响。开门见邱心志、霍英身负包裹欲逃,魏忠贤喝道:“鬼鬼祟祟作甚!“二人见事败,拔刀相向。魏忠贤冷笑一声,挥手间已制住二人。 蓦地背后劲风袭到,魏忠贤侧身弹腿,那人翻身腾空,双掌如泰山压顶。魏忠贤避无可避,举掌相迎。四掌相接竟悄无声息,只觉真气如决堤般向外倾泻。危急间他急吐浓痰,直射对方白川穴。那人闪避稍滞,魏忠贤趁机挣脱。 定睛看时,但见此人浓髯狮鼻,分明是忠勇营干将连靖。魏忠贤沉声道:“你不是连靖!“ 那人纵声长笑,扯去虬髯,露出一张俊俏面庞。魏忠贤恍然:“早该想到是你!原来一直易容潜伏在咱身边!“ 那人正是武名扬。自那日窥见魏忠贤车队,他便一路尾随,伺机而动。在驿舍掳走伍安国,既为剪除魏忠贤羽翼,挫其锐气,也为查探传国玉玺下落,可惜一无所获。此后他易容改扮,时而化作女子,时而冒充连靖,接连掳走林茂、廖则栋等人,皆为此故。魏忠贤虽从田尔耕处得知武名扬武功精进,却未料竟至如斯境界。这对名义上的父子各怀鬼胎,此刻才真正看清对方深浅。 武名扬冷笑道:“你当然想不到是我。想必以为我早已毒发身亡?“ 魏忠贤纵声长笑:“不错!''大败毒''无色无味,三日后肠穿肚烂,再三日全身溃烂而亡。我儿竟能不死,还猜出是咱家下手,当真了得。“ 武名扬道:“你以为三日后毒发,我便猜不到是干爹?新君初立,你怕 我尚了公主后反噬,是也不是?“ 魏忠贤微笑道:“这一点你猜对了。可惜你万万想不到,下毒之人并非咱家,也不是咱的手下,而是你的老相好梁飞燕。“ 武名扬一怔,旋即恍然,讪笑道:“梁飞燕下的不过是令人腹痛的寻常毒药,干爹偷梁换柱,弄假成真。这般不留痕迹的手段,名扬向来佩服,如今更是五体投地。“ 魏忠贤摆手道:“我儿过誉了。若非偶然得知那丑女人要对付你,咱也想不到这招借刀杀人。可惜啊可惜,终究没能毒死你“ 武名扬狂笑:“名扬能有今日,全仗干爹栽培!传国玉玺何在?“他突然厉声一问,魏忠贤不由愣住,转而笑道:“我儿千里追踪,果然不是为叙旧情。传国玉玺乃天子信物,我儿不去向皇上讨要,问咱家作甚?“ 武名扬面色骤沉:“魏忠贤,少装糊涂!你手下都说玉玺在你手中。“ 魏忠贤摊开双手:“咱家手上确实没有啊!“ 武名扬勃然大怒:“老东西找死!“双掌一错,排山倒海的劲气轰然而至。魏忠贤不闪不避,竟被震飞数重屋宇。武名扬心中一喜,飞身追去,却已不见人影,暗忖:“老贼果然不易对付。“当即伏地运起“玄天九变“中的“坐地巡天“功夫,辨出魏忠贤逃遁方位,长笑道:“魏忠贤,你能逃到哪里?“施展“缩地成寸“的绝技,身形如流星赶月,转眼已拦在魏忠贤身前。 魏忠贤叹道:“我儿真要弑父?“ 武名扬冷然道:“我只要传国玉玺。至于你的老命,自有人来取。“ 魏忠贤仰天长笑,声震四野。武名扬见他中气充沛,暗自警惕:“老奸巨猾,不可大意。“不待笑声停歇,长剑疾刺而出,“望眼欲穿“直取左眼。却见魏忠贤左臂轻抬,二指如钳般夹住剑尖。武名扬顿觉剑柄传来刺骨寒意,整条臂膀几乎冻僵。急运真气相抗,奈何他早年所练武当罡气本就浅薄,后来改修邪功更是将正宗心法弃如敝履。此刻非但压制不住寒气,反遭其噬。情急之下只得撒手弃剑。 魏忠贤夺剑在手,顺势前递。武名扬原以为他会倒转剑柄,未料此着,眼看剑尖就要点中膻中穴,急忙移穴半寸,右手疾探抓住剑柄,奋力回夺。 电光火石间,长剑易主再易主。两大高手在这瞬息交锋中,已展尽毕生所学。魏忠贤本道这一剑纵不取命,也必重创对手,岂料武名扬非但夺回兵刃,更浑若无事。想起日前那“女子“中掌后反而去势更疾,武功之诡异实是闻所未闻。心知今日难分胜负, 第一百零六章 戮力同心终诛杀 关中岳见义兄气息奄奄,急忙将他扶坐起身,双掌相抵,将两道灼热真气源源不断输送过去。岂料真气入体竟如泥牛入海,他自己的手掌反而渐渐冰凉。如此下去非但救不了人,连自己也要被这诡异寒气吞噬。但若此刻撤掌,马绝尘立时便会毙命。 马绝尘此时稍稍清醒,察觉义弟正在舍命相救,气若游丝地道:“贤弟莫管我快去莫让奸贼走脱“关中岳急道:“大哥莫要说话!“这一分神,真气顿时走岔,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尽数溅在马绝尘肩头。马绝尘拼尽最后力气挣脱他的手掌,颤巍巍站起:“贤弟我不成了莫要白白耗费真气“话未说完便向前扑倒,再不动弹。 关中岳魂飞魄散,嘶声喊道:“大哥!“正要上前查看,忽听丁向南疾呼:“关兄小心!“未及回身,一道人影已扑至面前。“噗“的一声闷响,那人软软歪倒。关中岳伸手接住,只见丁向南被一根尖棍贯穿心口,鲜血早已浸透前襟。原来魏忠贤折断了石康的木棍,暗施冷箭射向关中岳,丁向南见情势危急,竟以身为盾。 关中岳颤声道:“丁大哥,你你不会有事的“明知已是回天乏术,却仍忍不住出口相问。丁向南勉力抓住他的肩膀,断断续续道:“很好人死万事空恩也空,怨也空好兄弟,我我先走一步“头颅一歪,双手垂落,脸上竟带着释然的笑意。 关中岳鼻尖一酸,热泪夺眶而出。想起往日与马绝尘、丁向南的种种过节,甚至不久前还对丁向南心存芥蒂,如今人都去了,当真是一了百了。回首往事,一切恩怨不过过眼云烟,执着何益?洒脱何妨? 一股热流在胸中翻涌,瞬间化作复仇的烈焰。关中岳长啸一声,挺枪直取魏忠贤。此时魏忠贤正与少冲、石康激战正酣,忽闻啸声如怒潮奔涌,直冲云霄,不由心头一震。眼见银枪如蛟龙出海直刺咽喉,他侧身挥臂格开枪杆,反手一掌将关中岳打得踉跄后退。 恰在此时,少冲一记“随心所欲掌“挟排山倒海之势轰然而至。掌风未到,炽热气浪已扑面而来。原来少冲见两位豪杰接连殒命,悲愤交加,掌力更添十分威势。魏忠贤急忙转身双掌齐出,两股阴寒劲风呼啸而出。冷热两股真气猛烈相撞,魏忠贤连退数步,一旁石康也被震得翻滚在地。 少冲却岿然不动,厉声喝道:“魏忠贤!“三字如惊雷炸响,只见他怒发冲冠,衣袂翻飞,周身热浪奔涌,又一记重掌拍出。魏忠贤未接掌风已觉灼热难当,硬接之下再退数步。 石康在旁看得分明,忽然想起铁拐老昔日教诲:欲将快活功臻至 化境,须怀仁者之心与嫉恶之心。以天地公心爱世间一切善,恨世间一切恶。这一爱一恨原本难以兼融,非大圣大贤不能为之。 然而人力终有穷时,纵使少冲体内蕴藏着铁拐老毕生功力,长久消耗也难免衰竭。所幸他习练平天下剑法时,曾修习蓄养天地正气的法门。方才与魏忠贤比拼内力时,他恍觉天地间浩然正气如百川归海、万鸟投巢,源源不断汇聚而来,在体内流转升华,竟化为己用。此刻他终于参透“仁者无敌“的至高境界,悟出在出招时吸纳天地之气、化归己用的玄妙法门。天地正气充塞宇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正所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此刻的少冲已臻快活功化境,周身充盈天地正气,掌风所至摧枯拉朽,裂石熔金。 魏忠贤再接一掌,又退数步,心知大势已去,转身欲逃。忽觉腰腹一紧,竟被人死死抱住。关中岳嘶声喊道:“岳兄弟,杀了他!“ 他硬受魏忠贤一掌,五脏俱损,自知必死,索性拼着最后一口气缠住老贼。魏忠贤猝不及防,一时难以挣脱,利爪疾向关中岳天灵盖抓下。只听“咔嚓“一声,关中岳头骨碎裂,脑浆迸溅。 少冲目眦欲裂,“童子摘梅手“直取魏忠贤双目,指尖已触及眼睑。魏忠贤仰身后翻,奈何关中岳虽死,双臂仍如铁箍般紧紧锁住他。这一迟疑间,两人齐齐跌倒在地。 石康怒吼一声,手握半截断棍猛捅魏忠贤心口。棍入三寸,场上霎时万籁俱寂。 魏忠贤脸上现出极为古怪的神情,似痛苦,似悲伤,又似嘲弄。石康纵声大笑:“魏忠贤,你也有今日!哈哈“笑声戛然而止,他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魏忠贤所练“姹女婴儿术“竟能随心收缩肌肉,方才石康那致命一棍虽刺入心口,却因肌肉内缩三寸而未能伤及要害。待石康得意大笑疏于防范时,那截断棍竟从魏忠贤胸前倒射而出,瞬间贯穿石康胸膛。少冲眼睁睁看着义士殒命,却救援不及,心中恨意滔天,踏步上前欲作最后一搏。 魏忠贤原本不惧少冲,此刻却莫名生出怯意,故技重施倒纵而退。少冲稍一迟疑,老贼已如轻烟般飘远。正追悔间,忽见魏忠贤身形猛地一震,仿佛撞上一堵无形气墙,踉跄跌回。但见道上背立一人,头戴草帽,双手笼袖,衣袂在疾风中竟纹丝不动。魏忠贤暗惊:“方才他若在暗中施袭,咱家焉有命在?“当下不欲纠缠,侧身欲绕行。 那人缓缓转身,揭去草帽:“魏忠贤,此处便是你葬身之地,还要往哪里逃?“ 魏忠贤失声惊叫:“南宫破!“ 独目蛊王南宫破冷笑道:“京城一战未尽兴,今日定要分个高下。“ 魏忠贤指向少冲:“要以二敌一么?“ 南宫破纵声长笑:“我南宫破虽非正人君子,却也不屑借他人之力。“转头对少冲道:“少冲,今日是我与魏忠贤的生死决战,你在旁掠阵便是。若我败亡,你再出手不迟。“ 又对魏忠贤道:“既决生死,便无所不用其极。看招!“脚踏八卦方位,掌挂风声,竟是正宗八卦掌法。魏忠贤暗自叫苦,自昨夜至今连战三大高手,早已疲惫不堪。当下见招拆招,与南宫破缠斗起来。 数招过后,魏忠贤便觉南宫破掌力吞吐自如,法度严谨,便是武当嫡传也未必能及。再过数合,南宫破掌法忽变,指风嗤嗤作响,竟将魏忠贤周身三十六处大穴尽数笼罩。魏忠贤骇然道:“三十六式天罡指!“这本是峨眉绝学,讲究轻灵秀美,南宫破使来却刚劲凌厉,威力更胜。 魏忠贤一味游斗,不与硬拼。南宫破久攻不下,飞身而起,剑指凌空虚划,嗤嗤破空声中,魏忠贤袍袖应声断裂,头顶发丝也被削去数茎。他骇然暴退,但见南宫破指尖延伸出三尺淡黑气线,竟是武林失传已久的无形剑气。 南宫破连番抢攻,剑气却被魏忠贤的阴柔内劲引得偏斜。正僵持间,场中忽奔入一个太监装束之人,高呼:“公公接剑!“手中一柄长剑寒光冲霄,正是怒天神剑。 南宫破指发剑气,那太监应声倒地,临死前将宝剑掷向半空。南宫破腾身欲接,魏忠贤却凌空摄物,宝剑倏然落入掌中。剑刚出鞘,一道寒芒直劈南宫破面门。南宫破双足甫落,急运剑气相抗,两股劲力相交,竟将神剑架住。 这怒天剑虽锋锐无匹,南宫破的无形剑气却柔韧难断,一时相持不下。魏忠贤忽瞥见倒地太监,失声惊呼:“小李子!“连唤数声不见回应,提起李朝钦尸身向西疾奔。南宫破与少冲紧追不舍。 魏忠贤奔至西边高岗,突然驻足,将尸身轻轻放下,拾石为冢,竟发出似哭似笑的怪异声响。南宫破与少冲相顾愕然,未料这奸贼对贴身太监竟有如此真情,又忌惮他手中神剑锋芒,一时不敢上前。 魏忠贤在坟前悲泣良久,终于止住哭声。他缓缓抬眼望向南宫破,眸中怨毒之色几乎凝成实质,令南宫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急忙运功戒备。 突然一声凄厉长啸划破长空,魏忠贤如癫似狂,怒天剑化作一道白练直取南宫破。剑气未至,寒意已透骨而入。 南宫破不敢硬接,飘身疾退。此时的魏忠贤状若疯魔,宝剑狂舞间寒光四射,场上飞沙走石,草木尽折。 南宫破衣衫被剑气划得千疮百孔,皮肉多处见红。他勉力以无形剑气相抗,却渐渐力不从心。一个疏神间,气剑稍弱,怒天剑趁虚而入,在他胸前划开一道血口。南宫破踉跄暴退数丈,双手捂胸,鲜血自指缝间汩汩涌出。 魏忠贤得势不饶人,如影随形般追击而至,剑尖直指南宫破心口。南宫破强忍剧痛翻滚避开,左腿却再中一剑。自知难逃此劫,他回身射出一道凌厉剑气。魏忠贤横剑一封,剑气撞在宽阔的剑身上,竟反弹而回。南宫破伤重难避,被自己的剑气透体而过。 少冲见情势危急,顾不得约定,一枚铜钱破空射向魏忠贤,同时飞身扑上,掌风如怒潮汹涌。魏忠贤挥剑拨开暗器,身形如风中落叶般飘忽,以阴柔身法化解刚猛掌力。甫一落地便挥剑成幕,严防少冲近身。 少冲再发一枚铜钱,趁其分神之际猛发掌力。这一招果然奏效,逼得魏忠贤连退数丈。但囊中铜钱所剩无几,少冲正思对策,忽闻马蹄声疾。 三骑绝尘而来,其中一骑飞驰至前。骑者披风猎猎,内衬铁甲,蝉鬓斜插双凤钗,纤纤玉手紧握丝缰,正是晋宁公主朱华凤。她在路上一直担忧少冲不敌怒天剑,此刻见他无恙,心下稍宽,当即飞身下马,朗声道:“岳公子,我来助你!“峨眉刺如流星般直取魏忠贤心口。 朱华凤师承峨眉派未了师太,这峨眉刺由女子发簪演化而来,招式优美却暗藏杀机。魏忠贤正全力应对少冲,见刺锋袭来,不得不分神闪避。 少冲急道:“公主速退!此人交由我对付即可!“ 朱华凤却道:“不行!“身形翩然跃起,一招“沉鱼落雁“施展开来,如鸿雁回翔,游鱼戏水,峨眉刺直点魏忠贤头顶要穴。少冲看得心惊——这一招太过凶险,魏忠贤只需举剑相迎,公主必将香消玉殒。 不及细想,少冲疾步抢近,一记“童子摘梅手“直取魏忠贤执剑手腕。魏忠贤只得回剑斜掠,左掌顺势上击。朱华凤肩头中掌,娇躯跌出数丈开外。 少冲急忙飞身相救,将她扶起。朱华凤喘息着笑道:“我穿了护身软甲,无碍的。“ 少冲这才放心,见南宫破已再度与魏忠贤战在一处,便道:“我去助南宫大哥,你在此稍候。“说罢施展流星惊鸿步,掌影翻飞间已加入战团。 魏忠贤左掌应对南宫破,右手怒天剑力战少冲,竟仍游刃有余。激战正酣时,他蓦地 一掌拍中南宫破软肋,同时剑尖如毒蛇吐信,直刺少冲咽喉。 这一剑来得太快,少冲正分心关注南宫破伤势,待要闪避已不及。一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 “我命休矣!“ 当剑锋距少冲咽喉仅余寸许之际,数道破空声骤然响起。魏忠贤左臂猛地一沉,怒天剑应声坠地,直没入土,唯余剑柄在外——原是朱华凤在千钧一发之际射出暗器。 魏忠贤虽知良机已失,却仍不甘心就此放过少冲。就在这瞬息之间,少冲已然反应过来,足尖在剑柄上轻轻一点,弓步前趋,一掌正中魏忠贤小腹。 “噗“的一声闷响,魏忠贤踉跄后退数尺,脸上扭曲出痛苦的神色。忽然一条丈许长的白绫如灵蛇般缠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魏忠贤左手急抓白绫,运劲一扯,另一端的朱华凤立时站立不稳,被他拖拽着向前踉跄几步。 “少冲,快!“南宫破狂吼一声,强忍伤痛腾身而起,一手挽住白绫,一手揽住公主腰肢,纵身跃过身旁大树。白绫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魏忠贤竟被凌空吊起。南宫破嘶声喊道:“少冲,就是现在!“ 少冲拾起朱华凤掉落在地的峨眉刺,身形如鹞鹰般腾空而起,直取魏忠贤心口。魏忠贤在生死关头猛然清醒,发出一声震天狂啸。那柄没入土中的怒天剑竟破土而出,向他手中飞去。 少冲在半空中看得分明,伸手凌空一抄,恰好接住飞来的神剑,就着去势向前一送—— “嗤“的一声,剑锋透胸而过。 魏忠贤双目圆睁,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双掌齐出,重重印在少冲胸前。少冲如断线风筝般坠落在地,只觉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周身寒意阵阵。 南宫破见魏忠贤头颅歪垂,目已紧闭,料想已然毙命,遂松开手中白绫,托着公主翩然落地。魏忠贤的尸身如破麻袋般重重摔在地上,再不动弹。 朱华凤飞奔至少冲身旁,将他紧紧抱住,触手只觉一片冰凉,吓得花容失色:“岳大哥,你你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少冲咬紧牙关,摇了摇头,忽觉这个动作可能引起误会,又急忙点了点头。 泪水在朱华凤眼中打转,她将脸庞紧贴在少冲厚实的胸膛上,喃喃道:“你不能死你若是死了,我该怎么办?“ 少冲唯恐身上寒气伤及公主,急道:“快放开我否则你也会“话未说完,牙齿已冻得格格作响。 朱华凤反而抱得更紧:“那我便与你同死。“ 此言一出,少冲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渐渐驱散了周身寒意。他轻声道:“公主,你这又是何苦“ 朱华凤泪如雨下:“自那日被迫下嫁武名扬,我才明白自己始终放不下你。这世上本无十全之事,即便你心中还有别人,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这番炽热的告白让少冲热泪盈眶。 南宫破见少冲面色渐转红润,知他已无大碍,会心一笑,识趣地退开几步,留给有情人独处的空间。少冲握住公主纤纤玉手,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唤:“凤妹!“ 朱华凤闻言,纵是身处生死边缘,也顿觉甜蜜无比,喃喃道:“这是梦么?但愿永不醒来“ 少冲正要回应,忽见魏忠贤的尸身动了一下!电光火石间,那具“尸体“竟弹身而起,一掌如闪电般拍来。此时朱华凤正挡在少冲身前,这一掌眼看就要击中她的后背。少冲浑身酸软无力,南宫破又相距甚远,救援不及,只得失声惊呼:“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人,猛地扑向魏忠贤,两人抱作一团滚倒在地。只见来人背后竟拖着一棵碗口粗的枣树,根须上还带着泥土,似是刚刚连根拔起。他一袭新郎喜服早已被血污浸透,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认出这竟是武名扬! 武名扬死死卡住魏忠贤的咽喉,不久便见魏忠贤双眼翻白,瞳孔涣散——这次是真正气绝身亡了。武名扬发出几声怪笑,咳着血沫断断续续道:“死了好老贼害我与小楼反目我杀了老贼小楼,你可愿原谅我?“声音渐低,最终伏地不动。 朱华凤怔在原地,胸中波澜起伏,方才那一番生死搏杀犹在眼前晃动。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仍倚在少冲怀中。少年身上暖意透过衣衫传来,竟是早已恢复如常。她心头一跳,急忙挣开他的怀抱,颊上飞起两片红云,嗔道:“好啊,你既已无碍,怎还抱着不放?” 少冲唇角微扬,眼中掠过一丝促狭:“方才不知是谁,像只受惊的小兔般紧抓着我不放,又是哭又是闹的。” 这话羞得朱华凤耳根都染上了胭脂色,她跺脚道:“呸!你才是兔子!”说着双拳便往他胸前捶去,力道却轻柔得像是在拂去落花。 少冲任她捶了两下,忽然神色一凝,想起传国玉玺尚未寻得。他提剑上前,剑尖轻挑,解开了魏忠贤的腰带。伸手细细搜寻,从衣襟到袖袋,从腰间到靴内,竟是一无所获。夕阳斜照在他微蹙的眉宇间,投下一片阴影。 南宫破沉吟道:“魏忠贤埋葬那小太监时,会不会将 玉玺一并埋了?” 少冲颔首:“以魏阉的狡诈,这等瞒天过海之计,确有可能。”三人当即动手,将新垒的坟土重新掘开。泥土沾湿了衣襟,汗水浸透了鬓发,然而翻遍每一寸土壤,依然不见玉玺踪影。 少独立在暮色中,手中长剑映着残阳如血。虽除去了国贼,却遗失传国重器,这番回京,该如何向皇上交代?他望着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心头沉甸甸的。 忽听得朱华凤轻声问道:“岳大哥,你还打算回京么?” 这一问来得突然,少冲怔了怔:“此话怎讲?” 朱华凤咬了咬唇,声音渐低:“离京前我得知,皇上已下了密令。若你殉职,便追封为''玉箫英雄'',功告天下;若你杀了魏忠贤却携玺归去,便以谋反之罪处死。” 少冲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她。暮色中,公主的容颜朦胧如画,眼中却满是真切。 “你当初未能从魏阉手中夺回玉玺,让他借此邀功;此番若再空手而归,在皇上眼中,已是罪不可恕。”朱华凤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少冲默然。当初信王托付重任,他却让玉玺落入阉党之手。虽说玉玺最终归于大内,可宫中遍布魏党余孽,与仍在阉党手中何异?如今玉玺随魏忠贤之死而失踪,他若空手回朝,也难怪龙颜震怒。 然而真要因此取他性命?他为江山社稷出生入死,不为功名利禄,只为报答知遇之恩,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力。纵无大功,亦有苦劳。如今竟要为一方玉玺,沦为刀下之鬼?想到这里,心头一阵寒凉。 其实何止崇祯,千百年来,多少英雄豪杰为这传国玉玺抛头颅、洒热血?忽然想起空乘大师曾言:“宝器非宝,宝于有德。”若将民心抛诸脑后,纵得玉玺,不过是缘木求鱼,本末倒置罢了。 南宫破在旁淡然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皆然。贤弟武功卓绝,在江湖上一呼百应,新帝岂能不忌惮?怕你成为第二个魏忠贤,而他制你不住。”他顿了顿,望向渐沉的夕阳,“成大事者,往往六亲不认。新帝能扳倒魏阉,果然手段了得。可惜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般猜忌,如何留得住人才?无人可用,又如何治国?”一声长叹,似已将大明前程看透。 这话如一记重锤,敲在少冲心上。以他的武功和声望,对皇权确是潜在的威胁。功高震主,自古难免猜忌。玉玺不过是个由头,真正的祸根,早在他名声鹊起之时便已种下。 朱华凤见他面色凝重,柔声劝道:“要 想坐稳龙椅,必须心狠手辣,这是千年不变的道理。所以说伴君如伴虎。我此番出京,已决意不再回去了。”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她宁愿舍弃公主尊位,也要随他浪迹天涯。 少冲握住她微凉的小手,轻声道:“我不愿相信皇上真会如此。况且大丈夫行事,但求光明磊落,有始有终。若就此一走了之,对不起这身官服,更对不起自己的本心。” 朱华凤凝视着他,眼中水光潋滟:“既然你不惧生死,我便随你回去。总之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少冲心头一暖,紧紧握住她的手。 三人将石康、丁向南、马绝尘、关中岳的尸身一一排开,撮土为坟,覆石为碑。对着新坟三拜,想起四人平生豪气,死得壮烈,不禁感慨:若论英雄,这般人物才算得上真英雄! 最后将武名扬的尸身也妥善安葬。虽生前助纣为虐,终究是总角之交。想起太公当年的嘱托,少冲心中五味杂陈。其实武名扬本性不坏,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误入歧途。况且他屡次相救于自己,临终前还为公主挡下致命一击。 诸事已毕,少冲与公主准备将魏忠贤的尸身运回京城。少冲看着那柄怒天剑,剑身泛着幽光,隐隐透着邪气,便欲将其毁去。不料南宫破抢先一步夺过,道:“剑之正邪,全在持剑之人。铸剑人倾注心血方成此剑,毁之可惜。不如由为兄保管,或许将来另有他用。” 少冲见他执意如此,便不再坚持,问道:“大哥日后有何打算?” 南宫破朗声一笑:“为兄已无争胜之心,只觉得浑身轻松,从此如闲云野鹤,浪迹天涯,随遇而安。倒是替你担忧,这身官服在身,只怕凶险相随。” 少冲望向远方层峦叠嶂,淡然道:“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待此间事了,必当激流勇退,届时再来寻大哥做伴,还望大哥不要嫌弃。”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同行数里,方才在暮霭沉沉中分道扬镳。 第一百零七章 诏狱面壁凝碧血 崇祯闻报岳少冲手刃魏阉,携尸还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将魏忠贤尸身置于午门外暴晒三日。是日天光惨白,那具曾经权倾朝野的躯壳在汉白玉石阶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崇祯亲临午门,执鞭笞尸,每一下都带着积年的恨意。鞭声在宫墙间回荡,既震慑了阉党余孽,也宣泄了帝王心头积郁。 待传见少冲时,乾清宫内熏香袅袅,崇祯端坐龙椅,冕旒下的目光明灭不定。听闻玉玺下落不明,天子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叩,良久方道:“岳卿诛杀国贼,功在社稷。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空缺已久,便由你接任罢。“ 少冲伏地叩首:“阉党大势已去,臣请解甲归田。“ “哦?“崇祯眉峰微挑,“可是嫌指挥使官阶太低?那五军都督府都督如何?“ 这话惊得少冲再度跪伏:“臣万死不敢!臣以为魏阉之所以祸乱朝纲,全因东厂、锦衣卫权柄过重。臣斗胆恳请陛下裁撤这两处衙门。“ “裁撤之后,卿欲何往?“天子的目光如利剑般刺来,在少冲脸上逡巡。 少冲只觉脊背生寒,此刻方真切体会到何为伴君如伴虎。他稳住气息回道:“臣本布衣,蒙陛下不弃,已感天恩。如今只想回乡侍奉双亲,粗茶淡饭,尽人子之责。“ 崇祯面色稍霁:“正因卿淡泊名利,朕才更要委以重任。若再出个魏忠贤,谁人能制?“ “既知权柄易生祸端,不如从源头上削其权柄,防患于未然。“ “卿言有理。“崇祯微微颔首,“然阉党余孽未清,朝局未稳,东厂、锦衣卫尚有用处。至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卿就莫要推辞了。传国玉玺乃国之重器,此事也需卿一力追查。“ 当内官捧上箭袖袍、绣春刀时,少冲眼中浮现的尽是石康、丁向南等义士浴血的身影。他再三叩首,终是接下了这烫手的恩赏。 原想急流勇退以消帝王猜忌,岂料圣意难违。此后月余,他坐镇镇抚司,整饬卫所,严束下属,一改往日锦衣卫的嚣张气焰。虽有阉党名单在手,办案事半功倍,但玉玺始终杳无音信。 京城暗流涌动,关于他的流言甚嚣尘上。或说他恃功骄纵,或说他私藏玉玺,甚或说他勾结外邦。少冲深知木秀于林之理,只盼早日寻回玉玺,求个功成身退。 这日奉召入宫,崇祯在御花园中负手而立,池中锦鲤曳尾,荡开圈圈涟漪。 “朕知你与晋宁两情相悦。“天子随手撒下一把鱼食,引得群鱼争抢,“姑姑当年许嫁的杨公子福薄早夭,后来与武名 扬又生变故。如今看来,你才是她的良配。本月十八便是吉日,朕亲自为你二人主婚,务必风光大办。你在铲平帮的弟兄,白莲教的朋友,还有你那位结义大哥,都该请来同庆。“ 少冲心头一凛,这些江湖豪杰皆是天子心头大患,如今却要请他们齐聚京城?这喜宴之下,莫非暗藏刀兵?他略一沉吟,躬身道:“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只是阉党余孽未靖,镇抚司公务繁杂,此时完婚恐太过仓促,可否容后再议?“ 崇祯捻着手中的鱼食,淡淡道:“爱卿所言极是。“目光却已渐冷,池中锦鲤倏尔散开,留下一池碎影。 过了几日,少冲踏着暮色回府,却见厅堂烛火通明,双亲竟端坐其中。他心头一热,疾步上前:“爹、娘,孩儿正打算公务稍闲时回杭州探望,怎料二老竟先来了京城?“ 岳之洋与夫人相视一眼,诧异道:“不是你遣人接我们进京的么?还说皇上赐婚,五日后便是你与公主的大喜之日?“岳夫人执起儿子的手,眼角泛着欣慰的泪光:“你与公主之事,原本我与你爹尚有顾虑。如今既有皇上做主,那是天大的喜事,我们都替你高兴。“ 少冲心头一沉,暗忖:“赐婚之事我早已婉拒,这接二老进京的,又是何人?“ 正思量间,门外传来小黄门的通传:“皇上有旨,宣岳将军即刻入宫。“ 岳之洋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执住儿子的手,语重心长道:“冲儿,你如今官居要职,手中绣春刀关系着千万人的生死。切记不忘初心,以''为国为民''四字为念。我与你娘能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挂念,尽管去做该做之事。“这番话意味深长,分明是看出了天子以二老为质的心思,暗示儿子不必受制于人。 少冲会意,表面上应承下来,暗地里却派人传信给潜伏在京城的铲平帮兄弟,嘱他们暗中保护二老。安排妥当后,这才随小黄门入宫。 乾清宫内烛影摇红,少冲静候多时,不见天子驾临,却等来了十余位锦衣卫。领头的正是副指挥使唐放,他按刀而立,面色冷峻。 “岳少冲,你可知罪?“唐放声音在空荡的殿宇间回响。 见少冲面露困惑,唐放又道:“既然如此,得罪了!“挥手命人上前拿人。 众侍卫皆知少冲武功盖世,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方才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唐放心知若真要动武,便是百名锦衣卫也奈何不了他,急忙补上一句:“若查清指挥使是被人诬陷,我等必定亲自护送岳大人回府。令尊令堂还在府上等候呢。“ 特意提及“爹娘“二字,正是要让他投鼠忌器。 少冲此刻方彻底明白所谓“赐婚“的真正用意。心下冷笑,觉得皇上未免太小觑了他——即便不以父母相胁,他也断不会在宫中动武。当下坦然伸出双手,任沉重的铁链锁住周身要穴,被押往北镇抚司诏狱。 初入囹圄,阴湿之气扑面而来。石壁上水珠滴答,与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声相和。少冲虽感冤屈,却问心无愧,想着其中或有误会,待水落石出之日自当昭雪。 数日后,掌刑官提审。刑具在火光下泛着幽光,摆满了整间刑室。 “岳指挥是诛杀魏阉的英雄,皇上的红人,莫要让我等难做。“掌刑官声音低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能认罪悔改,皇上仁德,或可网开一面。“ 少冲昂首道:“岳某无罪,何错之有?“ “这天牢固若金汤,任你有通天本领也插翅难飞。既然横竖都是死,何不痛快招认,免受皮肉之苦?杨涟、左光斗、周顺昌等人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少冲声如金石,“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没有一个向阉党屈膝的懦夫!你们还想用这等手段对付天下忠良?尽管将这些刑具在我身上试个遍,看我能否扛得住!待我气绝,你们只管报个暴毙。当年未能救他们于水火,我常自愧疚。今日若能与他们同列,死而无憾!“ 这番话掷地有声,反倒让掌刑官生出几分敬意。此后数日,非但未用刑,反而好酒好菜招待。 少冲虽不惧死,却怕死得不明不白,更怕连累双亲遭难。想到二老此刻定是忧心如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他便如坐针毡。铁窗外月色凄迷,映着诏狱阴森的石壁,也映着他心中难以排遣的忧思。 诏狱深处,光阴仿佛凝滞。少冲为排遣这漫漫长日与心中块垒,只得重拾内力,潜心练功。他曾听师父铁拐老提及,当年文天祥被囚于元大都狱中,所修的正是这“正气功”。彼时,文丞相面对威逼利诱,威武不屈,终杀身成仁,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少冲默运玄功,只觉一股浩然之气在胸臆间流转,恍惚间与古之忠魂产生了某种共鸣,心境也渐渐沉静下来。 数日后,铁门哐当开启,新任东厂提督曹化淳在一众番子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拂了拂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尖细的嗓音在牢房中显得格外刺耳:“岳指挥,圣上顾念旧情,不忍对你用刑,但你须得明白,若无真凭实据,万岁爷又岂会轻易治你的罪?”说着,他自袖中取出 一封信函,在少冲眼前缓缓展开,“圣上早有耳闻,只是先前不肯深信。近日截获此密信,乃是有人写给那满洲国主皇太极的。” “信上所言何事?又是如何截获的?”少冲目光如炬,直视曹化淳。 曹化淳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写信之人与满洲密约,欲里应外合,献出山海关,直取京城。数日前,五城兵马司缉捕盗匪,擒获几名行迹可疑之人,从其身上搜出此信,连夜呈报东厂。老奴既掌东厂,自是不敢怠慢,已遣探子前往满洲核实,确有其事,方敢禀明圣上。这信中笔迹,经多方比对,确系你岳少冲亲笔。此外,在你府中也搜出了皇太极写与你的信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纵使有人想为你开脱,也是回天乏术了。” 少冲沉声道:“我确曾收到过皇太极的来信,但从未回复。那几个送信之人何在?我要与他们当面对质!” 曹化淳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意,摇头叹道:“说来也巧,那几人昨日竟在狱中暴毙。岳指挥,你说……这会是谁下的手呢?”他目光如毒蛇般紧盯着少冲,言下之意,分明是暗示少冲的亲信为灭口所为。 少冲闻言,不禁纵声长笑。笑声雄浑激越,在狭窄的牢房中鼓荡回旋,震得曹化淳与一众狱卒耳中嗡嗡作响,纷纷掩耳不迭。 笑声戛然而止,少冲朗声道:“有人模仿我的笔迹,再杀人灭口,行此栽赃陷害之举!嘿嘿,那幕后之人若真想取我性命,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给我一刀,岂不更加直截了当?” 曹化淳听出他语带讥讽,暗指皇上,顿时怒道:“圣上待你恩重如山,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心怀怨望!你若早日交出传国玉玺,何至于此?你私藏玉玺,究竟意欲何为?是想进献满洲,还是想效仿魏忠贤,他日自己黄袍加身?” 少冲凛然道:“岳某早已言明,玉玺被魏忠贤藏匿,如今死无对证,教我向谁问去?” 曹化淳冷哼一声,语气稍缓,却更显阴险:“你当初救过爷,又助爷铲除阉党,可以说爷能顺利继承大统,你居功至伟。因此,若说你通敌叛国,连老奴起初也难以相信。但你当初为何要救皇太极性命?有机会杀他时又为何手下留情?皇太极对你惺惺相惜,奉若上宾,同游边塞,并辔驰骋,难道其间就未曾有过任何隐秘勾当?” 少冲心中一凛:“皇上猜忌我,原是为此!”慨然答道:“我救他、不杀他,是为助袁巡抚顺利回城!更何况,杀一个皇太极,满洲国还会有另一个‘皇太极’崛起,根本无法阻挡其强盛之势。有些事,单凭 杀戮是解决不了的!” “还在狡辩!”曹化淳厉声打断,“老奴大胆揣测,你背叛爷,根源在于你那结义大哥南宫破!你是想借满洲之力,助他造反,是也不是?” 听到“南宫破”三字,少冲心中猛地一凛:“我被囚于此,皇上若要杀我,早该动手……迟迟不动,莫非真是要以我为饵,引南宫大哥前来,好一并诛杀?”他深知南宫破最重义气,得知自己入狱,绝不会坐视不理。还有铲平帮、白莲教那些热血兄弟,也定会舍命相救。皇上此举,竟是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意在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一石数鸟”之计,当真狠辣无比!自己一人赴死,不足为惧,但若连累这许多肝胆相照的兄弟,他万死难辞其咎!眼下最紧要的,便是设法阻止他们前来营救,免遭毒手。 曹化淳见他神色变幻,却始终不肯就范,知再多言也是无用,只得悻悻拂袖而去。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将少冲与他的重重忧虑,一同锁回这片阴暗的天地之中。 铁链声响,牢门再开。朱华凤疾步而入,昔日明艳的容颜此刻憔悴不堪,一双妙目肿如桃核,分明是哭了许久。她扑到栅栏前,声音哽咽破碎:“岳大哥,你怎么样了?你还不明白吗:不管……不管你能不能找到玉玺,他都要杀你!当初不听我劝,偏要回来,如今……如今可怎么是好?” 少冲望着她,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怜惜:“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一人赴死倒也罢了,只怕皇上意在赶尽杀绝。你需传话给南宫大哥、姜堂主、鲁堂主他们,万勿前来救我,枉送性命。或许……你可放出风声,便说我岳少冲已瘐死狱中。至于我爹娘……”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就烦请公主,多多照拂了。” 他心知崇祯或以双亲为质,逼他就范,倒不如自己先行了断,绝了皇帝的念头,也保全二老。 朱华凤闻言,泪水更是止不住,泣道:“你还知道有爹娘?世上有哪对父母,愿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定要爱惜性命,莫做傻事!我……我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她语声哽咽,几乎难以成句。其实她何尝不曾竭尽全力?连番求见崇祯,却屡屡被拒之门外,天子铁心已定,她亦深感绝望无力。 一旁狱卒连声催促,惹得朱华凤勃然作色。动静惊动了外间锦衣卫,几人上前便要架她离开。朱华凤死死抓住冰冷铁栏,被拖行之际,奋力将一物掷入牢内,喊道:“这是铁老前辈寄存在朱相国家的遗物!你是他徒弟,理当……理当交还给你!” 少冲俯身拾起,乃是一本纸质泛黄 、边角磨损的旧书,封面并无题签,正是师父铁拐老的读书札记。他将书端放于地,整肃衣冠,恭恭敬敬伏身三拜,方才珍重捧起,细细翻阅。 书中是师父铁拐老数十年读书心得,摘录经史子集之精华,旁加评点,字里行间满是修身养性的警世箴言。虽满篇文言,“之乎者也”遍布,幸有铁拐老蝇头小楷的注解与篇末评语,尚能读解。 少冲年少习武,读书不多,行走江湖后更与笔墨疏远。如今困于这方寸囹圄,面壁终日,反倒有了大把光阴,静心参悟这些关乎人生的大道理。 铁拐老在书中纵论“英雄”,洋洋万言,旁征博引。从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到司马光《伶官传序》,从《荆轲刺秦》、《信陵君窃符救赵》讲到《张中丞传后序》,读来只觉一股浩然之气沛然胸间,酣畅淋漓,令少冲忍不住拍案叫绝。 这些文章如明灯照亮迷雾,使他顿觉眼前困苦实不足道,反是砥砺心性的磨刀石。自身境遇,恰似被俘不屈的文天祥,又如龙场悟道时的王阳明。当邪气充斥,唯有蛰伏隐忍,涵养体内那股沛然正气,静待时机。 待读到北宋宰相吕蒙正那篇《寒窑赋》,更觉字字句句,皆如为他而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少冲掩卷长叹,自己此刻身陷图圄,纵有绝世武功,又如何敌得过皇帝的遮天之手?更难违冥冥中那无常的命运安排。 文中又道:“蛟龙未遇,潜水于鱼鳖之间;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衣服虽破,常存仪礼之容;面带忧愁,每抱怀安之量。时遭不遇,只宜安贫守份;心若不欺,必然扬眉吐气。……人若不依根基八字,岂能为卿为相?……人生在世,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可自欺,听由天地循环,周而复始焉。” 其意乃是,虽知命由天定,却不可就此屈服,务须初心不改,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读至此处,少冲不禁汗颜。回想狱中数次意志动摇,患得患失,险些向崇祯低头妥协,比之文中倡导的超然境界,自己实在相差甚远。 师父宦海沉浮数十载,却能始终超然物外。他便如文中的吕蒙正,未遇时穷困潦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仍不忘发奋苦读;一朝位列朝堂,“衣有罗锦千箱,食有珍馐百味,出则壮士执鞭,入则佳人捧觞,上人宠,下人拥”,亦未得意忘形。待到辞官归野,重为丐帮长老 ,依旧能自得其乐。真正做到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师父乃一代大儒,亦是一代大侠,允文允武,实为自己毕生楷模。 这些时日,少冲常为“忠义”二字所困,深感难以两全。一边是忠君爱国,一边是顾全朋友之义,崇祯逼他抉择,令他内心饱受煎熬。直至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恍如一道惊雷劈开迷雾,豁然开朗:万事当以民为本!皇帝若心系天下万民,是为明君,自当忠心辅佐;若只顾一己私利,罔顾百姓死活,便是昏君、暴君,又何须愚忠? 崇祯如今不问是非,不辨忠奸,只一味猜忌铲除,自己又何必再固守那迂腐的忠心? 想通了这一节,多日来的纠结愁苦顿时烟消云散,心中一片豁然开朗。昏暗的牢狱,仿佛也因这心境的转变,透进了一丝光亮。 铁窗漏日,不知岁月。在这方寸牢笼之中,少冲反而寻得了久违的宁静。他每日除读书外,便是反复吟诵文天祥的《正气歌》,以歌中浩然之气,滋养筋骨,淬炼神魂。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歌声低沉而雄浑,在石壁间回荡。他心驰古今,仿佛见到文丞相被囚北地土牢,历经两年非人磨难而屹立不倒的伟岸身影。那并非奇迹,而是浩然正气充盈于内,外邪不侵的明证。传言文公最终兵解成圣,少冲深信不疑。 修炼此功,首重格物正心,内省克己。他忆起夫子“克己复礼”之训,方知“克己”乃是收束心猿意马的关键。常人灵根为情欲所蔽,唯有自知者明,克己者强,方能做自己心境的主宰。所幸他虽历尽江湖风波,初心未曾蒙尘,一旦静坐,很快便能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之境,几近佛家所谓的“明心见性”。 心正,则身正、气正、念正。意念引导之下,内息如涓涓细流,汇通百会、中黄、下丹田,直至会阴,连成一线,渐入无意无念的归藏之境。体内仿佛开辟出一条上接天穹、下彻地府的中脉通道。脉通之初,脐下气机萌动,贯透会阴,如暖环笼罩;百会穴随之豁然开朗,似与冥冥天宇相接。当此三窍相连,夹脊如藏心之所,无念无意,形神俱寂,便隐隐触及那天人合一的玄妙境界——以天道立人道,以天德立人德。 后世儒者中,王阳明可谓养气之集大成者。少冲往日颇鄙薄那些空谈性理的酸儒,连带着对阳明心学也不甚看重。如今身陷囹圄,亲身体悟格物致知之艰难,方深深钦佩阳明 先生于人生至暗之时的“龙场顿悟”。那份于困厄中开创新境的智慧与定力,正是浩然之气充盈外显的果。 他修炼正气功多年,功力如溪流汇海,沙聚成塔,进展看似缓慢,实则根基深厚。近来运功时,已能清晰感到天地间一股清正淳和之气,源源不断注入四肢百骸,经功法转化,体内真气愈发磅礴浩瀚,如大江潮涌,渐臻化境。虽距那真正的大成尚隔一线,却已非吴下阿蒙。 这一日,曹化淳再度踏入牢房,阴鸷的目光扫过盘坐的少冲,尖声道:“爷让老奴最后问你一次,认,还是不认?” 少冲缓缓睁眼,眸光清正,声如金石:“臣,冤枉。无罪可认。” 曹化淳似早有所料,冷笑道:“爷开恩,你铲平帮、白莲教的那些同党,只要肯自首,皆可赦免。唯你那义兄南宫破,断不可留。只要你设法让他饮下这杯酒,”他袖中滑落一个小巧瓷瓶,“余下之事,便无需你操心。” 少冲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化为坚定:“我与南宫大哥八拜之交,誓同生死。皇上若必杀我大哥,请将少冲一并处决。”他提笔,于一旁空白的认罪书上,挥毫写下四个擘窠大字——“仁者无敌”,递与曹化淳,“烦请公公将此四字,代呈陛下。并转告陛下:‘靖难之变已久,人心早不在建文。莫若自修仁德,以安天下,以全子孙。’” 曹化淳勃然作色:“三司会审已定你斩立决!圣上念旧,给你生路,你竟如此不识抬举!为了那些江湖匪类,甘愿抗旨?嘿嘿,可惜啊,你的那些‘朋友’,这些时日安静得很,没一个来瞧你。明日午时,午门外开刀问斩,若到时他们还是这般缩首不出,可真叫人寒心呐!”言罢,他发出一阵刺耳的干笑,拂袖而去。 死亡的阴影终于彻底笼罩下来。少冲听闻此言,心头反而一片澄澈平静。他早知必有今日。明日法场,必定是龙潭虎穴,五城兵马司与厂卫高手云集,布下天罗地网。众兄弟若来劫法场,无异飞蛾扑火,正中了皇上引蛇出洞之计。 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自己送死。 心意既定,一股决绝的平静涌上心头。他自幼以岳武穆为楷模,岳爷爷亦是以“天日昭昭”四字含冤而逝。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一时之毁誉又算得了什么?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他此生虽未能如岳爷爷那般功盖寰宇,名垂竹帛,却也绝非碌碌无为。如今,能以一人之死,消弭一场针对众多兄弟的无边杀劫,换取他们一线生机,正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念及此处,少冲缓缓整理了一下囚衣,面向南方,那是故土杭州的方向,也是心中忠义所系之处。他盘膝坐正,体内那股已然臻至化境的浩然真气,开始以一种玄奥的轨迹缓缓逆行。 铁窗外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少冲心绪反倒一片澄明。他取出师父铁拐老的札记,想在最后时刻再温习一遍教诲。指尖翻至末页,忽觉墨迹湿润,数行文字跃入眼帘,笔迹清峭灵动,与师父的苍劲古朴迥然相异: “大道之成,遗世而仙。有速成法,名曰尸解。尸解者,言将登仙,假托为尸以解化也。如蝉留皮换骨,保气固形于岩洞,然后飞升成于真仙。代之以物,或杖、或剑,或人,一气呵成,密祝:良非子干,神金挥灵。使役百精,令我长生,万邪不害,天地相倾……“ 少冲心头一震——这分明是孟婆师的笔迹!尸解仙术乃道家不传之秘,她甘冒触犯门规之险留下此法,必是为了救他脱困。 夜幕渐深,狱卒送来断头饭,七碟八碗摆了一地。少冲盘坐不动,任由饭菜渐冷。忽然牢门哐当开启,校尉押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指着少冲破口大骂:“欺君罔上的奸贼!陷害忠良的恶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骂声凄厉,在牢狱间回荡。少冲却恍若未闻,依旧闭目调息。 掌刑官呵斥道:“疯婆子!新皇登基拨乱反正,残害忠良的魏阉早已伏诛。你骂的这位正是诛杀魏忠贤的英雄!“ 老妇嘶声道:“既是英雄,为何关在这天牢里?你们休要骗我老婆子!我全家老小都被阉党所害,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她枯瘦的手指透过铁窗乱抓,状若疯魔。 待狱卒将她锁进邻牢,四下重归寂静。少冲正在运转周天,忽闻一缕细如蚊蚋的声音传入耳中:“是时候了,走吧!“ 他猛地睁眼,但见那老妇目光清澈,哪里还有半分疯癫——正是孟婆师易容改扮! “前辈不必相救。“少冲低声道,“诏狱固若金汤,纵能破门而出,也必伤及无辜。如此越狱,更坐实了罪名。“ “痴儿!“孟婆师叹道,“你功高震主,皇上铁了心要除你。没有通敌之罪,也会有其他莫须有的罪名。你爹娘已在城外等候,速速随我离去!“ 这话如晨钟暮鼓,敲醒了少冲。他暗运尸解法门,但觉周身真气流转,竟如蝉蜕般轻轻一振,精钢铁链应声而落。心念方动,人已立于牢门之外。回首望去,牢中竟还躺着一个“少冲“,面容安详,与己无异。 不及细思这究竟是尸解 第一百零八章 沙场鏖兵铸丹心 荒漠的黎明被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一骑探马冲破晨雾,直抵萧士仁马前: “报——!满洲大军绕道蒙古,已破龙井关!济尔哈朗岳托率四旗攻大安口,另一路取洪安口,两关尽失!皇太极亲率四旗精锐,直扑遵化而来!” 萧士仁脸色骤变。他深知辽东有袁崇焕坐镇,满军难越雷池,却不料对方竟出其不意转攻西北——此刻边防空虚,若让铁骑长驱直入,京城危在旦夕!当即拨转马头,率军疾驰回防。 这骤变的军情挽住了少冲求死的剑锋。岳夫人扑上前抱住儿子痛哭失声,朱华凤惊魂未定——若非军情紧急,此刻少冲已然血染黄沙。 正当众人心神激荡之际,孟婆师倏然出手,一记掌刀劈在少冲后颈。见他软倒,老道姑沉声道:“你们带他先走,老身断后。” “打架岂能少了我老不死?”空空儿纵身而出。 祝灵儿银铃般笑道:“三爷孙同进同退!” 岳之洋横剑而立:“岳家的事,不敢劳烦诸位。老夫虽残,对付这些鹰犬尚有余力!” 几人争相断后之际,已与贯忠部下接战。朱华凤趁机与岳夫人将少冲扶上马背,朝着龙井关方向疾驰。沿途但见明军溃败如潮,旌旗委地,显然满军兵锋锐不可当,龙井关至遵化一线营垒尽数陷落。 行不过数里,三骑满洲游哨横刀拦路。当先一人盯着朱华凤狞笑:“兄弟们,今日运气不错!”纵马直取岳夫人。 “找死!”朱华凤娇叱一声,纤足在马鞍轻点,裙袂翻飞间已将那人踢落马背。另两骑尚未近身,剑光如电闪过,俱已身首异处。 忽闻地平线上战鼓震天,黄尘蔽日中现出遮天旌旗。万千铁甲映着塞外孤日,满洲大军如潮水般涌来。朱华凤失声惊呼,与岳夫人伏鞍急走。 奔出数里后,岳夫人突然勒马:“冲儿不见了!” 朱华凤回首望去,马背上果然空空如也——想必方才慌乱中,昏迷的少冲已被颠落马下。她急忙调转马头沿原路寻找,却见满洲大军正浩浩荡荡经过,来回搜寻数遍,始终不见少冲踪影。 “都怪我……”朱华凤泫然欲泣。她历经大风大浪,却因关心则乱,竟将最珍视的人遗失在乱军之中。 岳夫人反而镇定,轻抚其背道:“冲儿福缘深厚,定会逢凶化吉。或许已然苏醒自行离去,或许被满军所掳。你我在此忧心无益,不如尾随大军探听消息。” 此后数日,二人远远跟着满军行进。夜幕降临时,满军 在三屯营驻扎,朱华凤便趁夜潜入营寨暗中查探。偶尔窃听到的谈话,尽是“明军不堪一击”、“直取bj”等狂言。 直到某夜,她听见士兵谈及一桩奇闻:明军中有员猛将,率十一铁骑,号称“燕云十二飞骑”。这些骑士青面獠牙,人马皆披重甲,如天神下凡,又似阴兵出世。遵化城下,十二骑自辰时杀到日落,身陷重围却越战越勇,斩敌数百而自身毫发无伤。若非城中火炮误伤主将,尚不知要葬送多少八旗勇士。 朱华凤心中一动,自此格外留意这“十二飞骑”的踪迹。或许在这乱世烽烟中,这条线索将成为找到少冲的唯一希望。 八旗铁骑摧枯拉朽,纵是燕云十二飞骑也难挽狂澜。遵化城头烽烟尽处,萧士仁以下文武百官尽数殉国。不及一月,蓟州、三河、顺义、通州相继陷落,满洲大军如洪水决堤,直逼北京城下,在城北土城关以东扎下连营。每日战鼓震天,箭雨蔽日,这座百年帝都迎来了最危急的时刻。 明廷急诏四方勤王。山海关狼烟先起,袁崇焕奉旨遣赵率教、满桂为先锋,自率祖大寿、何可纲两总兵星夜驰援。待他赶到京畿,赵率教已血染三屯营,满桂身负重伤,勤王兵马损折近半。袁崇焕当即在沙河门外立营树栅,深挖壕堑,与满军形成对峙之势。 皇太极闻报,眉宇间凝起阴云。他之所以绕道蒙古,正是要避开这位明朝柱石。如今见袁崇焕又如影随形而至,不禁叹道:“明朝有此人在,气数未尽。“ 额附恩格德尔按剑请战:“袁蛮子岂有三头六臂?如今他劳师远来,正可趁其立足未稳,劫营破敌!“ 皇太极沉吟道:“此言虽善,然袁崇焕多谋善断,劫营须分兵策应,谨防埋伏。“ 贝勒豪格与恩格德尔领兵而出。直至暮色四合,方见残兵败将狼狈归营,二人皆带伤挂彩,连呼:“见鬼了!“ 皇太极不悦:“青天白日,何鬼之有?“ 恩格德尔心有余悸:“奴才中了埋伏,若非豪格贝勒相救,几不能生还!那隘口中突然杀出十二骑明军,为首者勇不可当,徒手夺刃,杀人如刈草。臣自负勇力,竟接不下十招!“ 豪格续道:“臣见地势险恶,特率军策应。谁知转过山隘,但见木石断道,号炮连天。那十二骑占据狭道,个个身怀绝技:有百步穿杨的神箭手,有出神入化的刀客,有神出鬼没的枪师。我军马战不得施展,肉搏又非其敌,死伤惨重方才突围。“ 皇太极击案而起:“又是燕云十二飞骑!可看清面目?“ “皆戴青铜鬼面,涂彩纹身,难辨真容。“ “南朝果然藏龙卧虎。“皇太极踱步沉思,“袁崇焕招揽这些江湖奇士,意在疲我军心。传令:生擒十二骑者,赏千金,务要以礼相待!“ 他环视帐下文武,声音转沉:“袁崇焕坚壁清野,遣奇兵骚扰,意在拖垮我军。诸位有何良策?“ 帐中顿时议论纷纷。有主张强攻的:“我军士气正盛,当趁其援军新至,一鼓破之!“有建议缓攻的:“明京固若金汤,宜从长计议。“更有主张退兵的:“粮草不继,岂能久持?“ 皇太极皆不称意。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范文程:“范先生可有良策?“ 范文程捻须轻笑,趋前密奏:“陈平间范增,周瑜戏蒋干。“ 八字入耳,皇太极豁然开朗,抚掌大笑:“先生真吾之子房也!能除袁蛮子,攻下明京,先生当居首功。“笑声在军帐中回荡,众将面面相觑,唯见帐幔上投映的烛影,如暗潮般起伏不定。 自此皇太极按兵不动,每日只遣哨探巡视营寨。沙河门外的对峙,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正酝酿着一场更为凶险的暗战。 皇极殿外,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汉白玉丹墀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崇祯端坐龙椅,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些勤王保驾的将领——三朝元老孙承宗、蓟辽督师袁崇焕、巾帼英雄秦良玉、浑身战疤的满桂……他们如同大明朝最后的擎天玉柱。 内官手捧金盘,盘中羊酒蒸腾着热气。崇祯亲自执壶,首先来到孙承宗面前。 “太师年逾古稀,本该颐养天年,奈何社稷危难,只得劳动老臣。“崇祯声音低沉,“通州之失,非太师之过,实乃诸路援军贻误战机。“ 孙承宗颤巍巍接过御酒,老泪纵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臣愿效死力,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行至袁崇焕面前,崇祯面色转沉:“袁督师曾许朕五年复辽,如今辽东未复,满军已兵临城下。“ 袁崇焕急忙躬身:“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但请陛下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驱逐胡虏!“ 崇祯脸色渐霁,亲自斟满金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袁督师便是朕的岳飞,且满饮此杯,替朕收拾山河!“ 来到秦良玉面前时,崇祯眼中泛起异彩:“秦都督战功赫赫,真乃巾帼不让须眉。“他略一沉吟,朗声吟道:“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御诗一出,满朝动容。秦良玉单膝跪地,铁甲铿锵:“臣妾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最令人动容的,是满桂解开战袍的那一刻。古铜色的胸膛上,新旧伤痕纵横交错,宛如一幅悲壮的疆场图。崇祯轻抚一道最深箭疤,指尖微颤:“将军辛苦了。待天下太平,朕定要送你去西山静养。“ 这一杯杯羊酒,以肥羊配以党参、枸杞、红枣,佐以客家老酒炙制而成。暖流随着皇帝的勉励,在每位将领的血脉中奔涌。 酒过三巡,袁崇焕忽然趋前奏道:“陛下,此次勤王,还有一伙义士功不可没。“ “哦?“ “燕云十二骑。“ 崇祯眼中精光一闪:“可是那让满军闻风丧胆的十二飞骑?朕倒要见识见识,是怎样的豪杰。“ 袁崇焕低声道:“这些人或出身江湖,或来自行伍,皆因戴罪之身,愿以战功赎罪。恳请陛下先赦其罪,方敢面圣。“ “只要能退敌卫国,纵有天大的过错,朕也一概赦免!“崇祯大手一挥,“速请义士上殿!“ 然而内官去了许久,独自返回时面带难色:“启禀陛下,十二骑称军情紧急,已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句话,说明日午时,要送陛下一份厚礼。“ “什么话?“崇祯倾身向前。 内官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 “犯我中华,虽远必诛;胡虏未灭,何以家为!“ 十六个字如惊雷贯耳,在皇极殿前久久回荡。崇祯举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望向远方烟尘滚滚的战场。 “既然如此,这杯酒便暂且记下。“他将杯中酒缓缓洒在丹墀之上,“待破敌之日,朕与诸位,一醉方休!“ 皇极殿赐宴的豪情尚未散尽,崇祯回到深宫,心头却始终萦绕着那神秘的“燕云十二骑”与袁崇焕语焉不详的承诺。他命近侍王应朝前往军营探问,得到的回复仍是那句:“届时自知。” 翌日,几番催促后,袁崇焕终于传来消息:“请陛下移驾德胜门。” 崇祯闻言蹙眉,立召曹化淳商议。这位东厂提督低声道:“奴才听闻,袁督师在辽东只知筑城屯田,鲜少主动出击。更有人见他曾单骑出关,与皇太极密会。前番擅杀毛文龙,如今又按兵不动……恐有王敦、李怀光之志。” 王应朝适时补充:“德胜门守将满桂,正是袁督师旧部。” 崇祯指节发白,沉默良久后忽然拍案:“朕便亲临德胜门,倒要看看他袁崇焕究竟要演哪出戏!” 当玄甲金盔的天子仪仗出现在德胜门时,满桂跪迎的掌心尽是冷汗。为防不测,崇祯命王应朝立在城头显眼处,自己则隐在角楼暗影中,眺望满军连营。 但见敌寨绵延数里,旌旗蔽日,战马嘶鸣声随风传来。崇祯心头一紧:单是德胜门外便有如此军容,其他城门情势可想而知。 突然战鼓震天,满军营门洞开,一队精骑驰至城下一箭之地。藤牌兵护着几个骂阵手,污言秽语如箭雨般射向城头: “崇祯小儿!取你首级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缩头乌龟!躲在龟壳里一万年也别出来!” 从太祖到熹宗,明朝列祖列宗被骂得狗血淋头。 崇祯面色铁青——他秘临德胜门之事,满军何以知晓? 曹化淳趁机进言:“奴才举荐的武僧申甫正在军中,可派他出城退敌。” 只见申甫率军出城,前列车阵,后随步卒,口中念念有词。不料推车民夫见满军势大,竟弃车而逃。顷刻间箭雨倾泻,刀光闪动,明军如刈草般倒下。申甫尚未念完咒语,已被拦腰斩作两段。 崇祯在角楼里看得心惊肉跳,急令满桂出战。满桂跪谏:“敌势正盛,当避其锋芒……” 曹化淳尖声打断:“陛下圣谕也敢违抗?莫非真要天子沦为俘虏,贻笑千古?” 崇祯一脚踢翻箭垛,怒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尔等贪生怕死,是要断送大明江山吗?” 满桂重重叩首,铁甲铿锵。当他起身时,眼角掠过角楼暗影,那里隐约可见天子袍角。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待命的将士举起长刀。 城门在绞盘声中缓缓开启,城外满军的嚎叫声如狼群般涌来。 满桂受此君命重责,胸中郁气翻涌,却在瓮城中激起一腔悲愤。他振臂高呼,将兵马分作数队,亲率精锐率先冲出城门。初时如利刃破竹,直插敌阵核心,八旗兵阵竟被撕开一道血口。 然满洲铁骑岂是易与之辈?但见恩格德尔挥旗变阵,方才散乱的骑兵瞬息合围,将明军困在垓心。满桂挥刀如轮,银甲早已染作赤红,自辰时战至正午,从东门杀到西垒,刀下亡魂不计其数。可满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绝,身边的亲兵却一个个倒下。 八旗军仗着马骏弓强,战法变幻莫测。箭雨方歇,铁骑已至;盾阵才合,长枪又出。明军虽持精良兵刃,在这等雷霆攻势下竟如浪打浮萍。 城头有将领见满桂孤军深陷,急请鸣金。崇祯却夺过鼓槌,龙袍翻飞间战鼓震天 :“朕亲为将军助威!”鼓声激得满桂热血上涌,挥刀再突敌阵。不料乱箭如蝗,他拨开数支,终被一箭贯胸。踉跄间又有长枪刺入肋下,血如泉涌。 这员猛将浴血杀回城下,抬眼望去,城楼旌旗与天边残霞皆化作赤色。天子击鼓的身影在血色中晃动,那鼓点声声催命。他不愿背负“贪生怕死”之名,长啸一声,返身再入重围。 刀锋卷刃,铁甲尽碎。满桂终是力竭坠马,朝着德胜门的方向轰然跪倒。嘶吼声穿云裂石:“臣尽力矣!皇上保重!”横刀掠过脖颈,一缕忠魂随风而逝。 恰在此时,满军后方又拥来无数兵马,中间竖起一面大纛,旗下兵卫层层环护,拥着中间马背上端坐一人缓缓而出。那人状貌奇伟,衣饰华贵,一看即知是满主皇太极。金甲耀目,遥望城楼竟含笑意。崇祯指其怒骂:“那人可是皇太极?满洲建奴安敢窥朕!可惜红衣大炮未置此门……”话音未落,城下突响震天炮声。 箭雨倾盆而至,数支流矢擦过天子衣冠。崇祯慌忙躲入鼓架之后,听得曹化淳疾呼:“贼兵攻城,请陛下速速回銮!” 年轻皇帝紧攥剑柄,指节发白:“不取皇太极首级,朕绝不退兵!速传孙承宗!”最后三字几乎是嘶吼出声,在箭矢破空声中显得格外凄厉。德胜门上下,血色黄昏正在降临。 满军如潮水般冲破层层防线,顶着倾泻而下的箭矢与炮石直抵城下。云梯架起,喊杀震天,战况瞬息万变。几名满军精锐竟突破至角楼,吓得内侍们魂飞魄散。崇祯却陡然生出一股血性,仗剑迎敌,在武骧卫与锦衣卫簇拥下,竟将来犯之敌尽数歼灭。 经此一役,年轻皇帝胆气顿生,竟要亲自出楼杀敌,被群臣慌忙拦下。城头已化作血肉磨坊,崇祯强压着颤抖的双腿,握剑的掌心沁满冷汗。他暗自咬牙:既能为天下诛杀魏阉,又何惧塞外蛮夷! 待城头敌军暂退,崇祯臂上已添了一道血痕。他任由小太监包扎,反而朗声笑道:“朕今日方知战场滋味。太师常说的十二车骑阵,何不就此演示一番?” 孙承宗须发微颤:“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犯险地?满军锐气正盛,当避其锋芒……” 曹化淳尖声插话:“太师没见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吗?” “阉竖安敢妄议军机!”孙承宗怒目厉喝,唾星直溅对方面门。 崇祯摆手止住争执,目光灼灼:“皇太极欺朕太甚。太师若败,朕绝不加罪。”随即调拨神机营两百精锐,配以三眼神铳。 孙承宗长叹领 命。城下硝烟未散,他已点齐千余人马,战车列阵在前,骑兵隐于其后,火铳火炮错落其间。这套耗费心血所创的战阵,此刻却显得如此单薄。 满军显然识得厉害,不待明军阵形成形,万箭破空而至,铁骑随即席卷而来。炮火轰鸣中,两军轰然相撞。新募的明军士卒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战阵转眼溃乱。任凭老将军如何嘶声指挥,八旗铁骑仍如热刀切蜡般撕裂防线。残阳如血,映照着十二车骑阵最后的悲歌。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德胜门外忽闻杀声震天。西北方向烟尘滚滚中,但见一队白杆兵如银龙出海,当先一员女将红袍银甲,正是石柱都督秦良玉。她纵马如飞,玉手拈弓搭箭,弦响处必有一名满洲骑兵应声落马。待迫近敌阵,她将画戟舞得如银蛇狂舞,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那五百白杆兵紧随其后,长枪如林,生生在满军铁阵中撕开一道缺口。 几乎同时,东南方传来震天呐喊,“袁”字帅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袁崇焕一马当先,祖大寿率关宁铁骑紧随其后。满兵见了无不色变,纷纷惊呼:“袁蛮子来矣!”竟自觉让出一条通路。贝勒豪格催马迎上,在马上抱拳道:“袁都督别来无恙!我主屡次遣使议和,都督何故置之不理?今日不得已率十万雄师,特来与贵国天子面谈。” 袁崇焕勒住战马,声如洪钟:“休得妄言!尔等既敢犯我疆土,今日便叫你有来无回!”说罢与秦良玉合兵一处,且战且退,终于将孙承宗及其残部接应回城。 城楼之上,崇祯远远望见这一幕,脸色阴晴不定。待袁崇焕拾级而上,他冷然问道:“适才见你与满酋交谈甚久,所议何事?” 袁崇焕单膝跪地:“回陛下,满酋声称本可议和,是因我军拒绝方才兴兵。” “荒谬!”崇祯猛地捋起袖袍,露出包扎的伤口,“你许诺要给朕的厚礼,莫非就是这个?” 话音未落,曹化淳急匆匆捧上一封密报。崇祯展信细阅,但见上面详细记载着袁崇焕与皇太极往来的种种可疑行迹,甚至还有二人密会时的对话记录。他越看越是心惊,突然将密信狠狠掷在地上,厉声喝道:“来人!将反贼袁崇焕拿下!” 锦衣卫应声而上,瞬间将袁崇焕双臂反剪。祖大寿急忙跪地:“陛下明鉴!袁督师镇守辽东时常常衣不解甲,此次千里勤王更是日夜兼程。若说他通敌叛国,臣愿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孙承宗颤巍巍上前:“老臣以为,袁督师主张议和实为缓兵之计。如今边关危殆,我军需要时间重整旗鼓啊!” 秦良玉银甲铿然作响:“满贼最善反间之计,陛下万万不可中计!” 崇祯冷笑一声,指着城外连绵的满军营寨:“若非他暗通消息,皇太极何以对朕的行踪了如指掌?今日他诱朕登城,分明是要与满酋里应外合!”见孙承宗还要进言,他拂袖斥道:“纵无通敌,擅议和约、枉杀毛文龙,已是罪该万死!三军统帅之职,即由太师接任。” 这时城下突然战鼓震天,满洲大军开始了新一轮攻势。夕阳余晖中,袁崇焕镣铐上的寒光与城头血迹交相辉映。孙承宗望着被押下城楼的袁崇焕,老眼中泪光闪烁,最终化作一声长叹,转身望向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 德胜门外,战鼓声、呐喊声、兵刃相交声汇成一片催命的狂响,震得人肝胆俱颤。孙承宗强压下对袁崇焕遭遇的愤懑与忧虑,枯瘦的手指紧握城垛,嘶哑着声音调度守军。就在这危急存亡之秋,祖大寿与何可纲却领着亲兵逼近前来,铁甲上还沾着方才厮杀时的血迹。 “孙太师,”祖大寿声音沉痛,目光如炬,“我等千里驰援,为的是保家卫国,不是来看忠良蒙冤!袁督师既已下狱,这京城不留也罢!”说罢竟不待回应,转身便率部离去。关宁铁骑的马蹄声如骤雨般远去,在硝烟中留下一道空寂的痕迹。 孙承宗望着他们远去的烟尘,又看向城楼上崇祯固执的身影,心头涌起一阵悲凉。这位三朝老臣仿佛已经看见,阉党乱政的阴魂正借着猜忌与多疑死灰复燃。他原以为新帝能力挽狂澜,此刻却只感到大厦将倾的无力。 突然,城墙剧烈震动!满军如狂潮般涌至,云梯一架接一架搭上城头,披着重甲的八旗兵如蚁附般向上攀爬。城门在巨木的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秦良玉率领的白杆兵虽奋勇抵抗,却如怒海中的孤舟,在层层叠叠的敌兵冲击下节节后退。 “陛下!请速移驾!”孙承宗跪地苦劝,声音已带哭腔。 崇祯却死死抓住剑柄,指节发白:“朕就在这儿,看那皇太极能奈我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承宗突然发现城下的攻势莫名缓了下来。他急忙扶垛远眺,但见一支骑兵如利剑般插入满军侧翼,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更远处,满军大营方向烈焰冲天,浓烟滚滚,显然遭到了奇袭。 此刻德胜门上,崇祯也看到了这惊天逆转。他扶着垛口的手仍在微微发抖,却强自镇定地问道:“这这便是燕云十二骑?“ “天佑大明!是燕云十二骑!”孙承宗热泪盈眶,几乎要跪地叩谢苍天。 但见那十二骑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当先一骑使狼牙棒,与满洲猛将恩格德尔战在一处。每一次挥击都带着风雷之势,震得敌将虎口迸裂。 侧翼一骑士张弓搭箭,弓弦每响,必有三五敌兵应声而倒,箭无虚发。 一个双腿残疾的剑客端坐马上,义肢牢牢扣住马镫,长剑如银蛇吐信,每一剑都精准刺入敌兵咽喉。 更有一个巨汉抡动六七十斤的宣花斧,斧刃过处,连人带甲尽数劈开。 尤其那为首之人,时而策马疾驰,时而飞身下马,一双肉掌开合之间,竟将冲来的骑兵连人带马震飞数丈。偶尔剑光一闪,剑气纵横,数丈之外的敌兵竟齐齐倒地。 满军阵型大乱,伤亡惨重,残兵败将如潮水般向中军退去。孙承宗看得心神激荡,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屏着呼吸,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就在满军如潮水般退去时,那名为首的骑士突然勒马转身,朝着城楼方向望来。尽管隔着青铜面具,崇祯却仿佛感受到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刺心底。只见那骑士在马上微微颔首,随即调转马头,率领其余十一骑如旋风般冲入漫天烟尘中去了。 皇太极在远处高坡上观战,见燕云十二骑如此骁勇,眉头紧锁。他亲眼看见那名使狼牙棒的骑士与恩格德尔交手不过十合,便将这位满洲猛将连人带马砸成肉泥。更令他心惊的是,那名为首的骑士竟在万军之中直取中军大纛,掌风过处,护卫的巴牙喇兵如草芥般倒下。 但他并不打算就此退兵,而是勒令众将士稳住阵脚,唤来亲兵统领,低声吩咐:“换上明军衣甲,混入战阵。专攻马腿,先乱其阵脚。“ 片刻后,一队身着明军服饰的骑兵悄然混入战场。他们手持勾马枪、套马索,在混乱中悄然逼近十二骑。起初,十二骑还道是援军,待发觉这些“明军“专攻马腿时,为时已晚。 “小心!是伪军!“首领厉声喝道,但已有一骑战马被勾马枪绊倒。马上的骑士滚落在地,瞬间被数把弯刀围攻,虽奋力格杀数人,终究难敌众手,血染战袍。 “舜堂主!“使宣花斧的汉子目眦欲裂,一斧劈开两个伪军,想要救援却被更多人缠住。 待他们识破诡计,将伪军尽数斩杀时,已是伤亡惨重:一人战死,三人负伤。首领当机立断:“收起舜堂主遗体,退守城门!“ 此时满军援兵源源不断,将十二骑逼至德胜门下。夜幕降临,满军不敢贸然进攻,只在远处形成合围。 “城上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