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一法则》 第1章 桃花源记(1)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城市深夜刺耳的刹车声和失控的灯光。再然后,就是一片混沌的黑暗。等陆守一恢复意识,已经躺在了这个名为“溪源村”的古代陌生村落里,被一位慈祥的老妇人,李大娘所救。 据她说,是在村口的河边发现昏迷的他,便捡了回来。 起初,陆守一对于“穿越”这种只存在于小说里的桥段却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保持警惕的。他隐藏住自己来自现代社会的身份,对外只称是遭遇土匪与商队走散的旅人。 然而,预想中的盘问或是敌意都没有出现。溪源村的村民,淳朴得仿佛从古画中走出。他们对他这个外来者报以最大的善意,笑容真诚,嘘寒问暖。孩子们会光着脚丫在田埂上奔跑,看到他时会好奇地停下,黑亮的眼睛里全是天真;男人们日出而作,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汗津津的;女人们则在溪边浣衣,棒槌起落间,笑语声随着清澈的溪水飘荡。 这里就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一派鸡犬相闻、阡陌交通的田园牧歌景象。没有生活压力,没有城市的喧嚣和漠然。陆守一紧绷的神经,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安宁中,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 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生活。清晨帮着李大娘喂喂院子里的鸡鸭,白天跟着村民去田里学点简单的农活,那份汗水淋漓后的充实感,是他在灯红酒绿的都市中从未体验过的。傍晚,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山衔着落日,炊烟袅袅,他觉得或许这场莫名的穿越,是命运对他过去疲于奔命的一种补偿。 直到第三天,一个很平常的午后,他在村里的碎石路上闲逛,遇到隔壁的张婶正挎着篮子从菜园回来。篮子里是带着露珠的青菜和几个鲜红的番茄。 “张婶,又摘菜回来哩?”陆守一笑着打招呼,这是他学会的本地口音,带着点生涩。 张婶抬起头,脸上是村里人惯有几乎模板化的友好笑脸:“是啊,守一小子,今年的番茄长得可好了。” 她的语气、神态,甚至挎篮子的姿势,都无比自然。陆守一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走出几步,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张婶正站在自家院门口,并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面朝着门板,一动不动,挎着篮子的手臂保持着固定的弯曲角度,脸上的笑容也凝滞着,好似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这个状态持续了大概三四秒,然后,她才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活力,抬手推门,踏入院中。 陆守一愣了一下,心里掠过一丝怪异。张婶这是累了在门口歇口气?他摇摇头,把这归咎于自己的多心。也许古代农村的生活节奏就是这样,带着一种现代人难以理解的顿感? 可怀疑这东西,一旦冒了头,就像扎了根刺,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 第四天,他注意到,村东头那个总是在固定时间坐在门口磨刀的王叔,他磨刀的动作,每一次推拉的幅度和频率,甚至中间停顿的间隔,都精准得令人发指。一次两次可以说是熟能生巧,但次次如此,分秒不差,就显得有些可疑了。 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那群在村里唯一的大槐树下玩耍的孩子们。他们玩的游戏,唱诵的那首童谣,每天都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甚至追逐打闹的路线都几乎没有变化。陆守一尝试加入他们,教他们“石头剪刀布”或者“老鹰捉小鸡”,孩子们学得很快,玩得也很开心,但第二天,他们又会完全忘记,跟中了邪似的继续重复着那套固定的游戏和那首他始终听不清具体歌词、调子古怪的童谣。 陆守一很快意识到:这村落不像什么世外桃源,反而像被设定好的“虚拟场景”!甚至还跟卡了bug似的在进行着某种循环。 未知的恐惧顺着脚底往上爬,他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如果这一切背后真有某种存在在操控,他必须尽快摸清这个世界的“规则”,或者说“漏洞”。 次日,经过深思后,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冒出。他要进行一次更主动的测试,目标,自然是选择了村里最为热情的救了他的李大娘。 傍晚,李大娘正在灶台前准备晚饭,动作熟练地切着腌菜。陆守一深吸一口气,走到厨房门口,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 “大娘,忙着呢?” 李大娘头也没抬,声音带着惯常的笑意:“是啊,守一饿了吧?饭马上就好,今天这腌菜炒腊肉,香着哩!” 很正常的回应。陆守一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直跳,他决定偏离日常生活话题。 “大娘,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村中那棵大槐树说话了。”他故意用一种闲聊的语气说道。 李大娘切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笑着接话:“傻孩子,树怎么会说话哩?定是你白天玩累了。” 反应依旧正常。陆守一继续深入,大着胆子问了一个跟这个时代完全无关且突兀的问题:“大娘,您知道‘智能手机’吗?” 这一次,李大娘切菜的动作微微一顿,虽然极其短暂,但陆守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抬头还是笑得和善,就是眼神飘了下:“守一说的什么机?老婆子我没听过,是外面镇上的新玩意吗?” 她在试图将话题拉回“符合古代设定”的范畴!陆守一感到血液在加速流动。 他决定再加码,紧接着抛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荒谬无比的问题:“大娘,这个世界的源代码在哪里?” “咔。” 李大娘手中的菜刀,停在了半空中。 她整个人彻底僵住,脸上的笑像面具一样固定在原地,连眼珠都停止了转动。厨房里只剩下柴火在灶膛里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衬得这片死寂更加骇人。 陆守一放缓呼吸,没敢有其他动作。 大约过了五秒,李大娘僵硬的脖颈开始发出极细微的“咔哒”声,像是齿轮在强行转动。她的头颅,以一种一顿一顿的方式,极其缓慢地转向陆守一。 漆黑的瞳仁里空无一物,越看越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她脸上还挂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嘴角用力咧着,但在这无声无息的氛围下,却显得格外阴森和诡异。 然后,她的嘴唇开合了,发出的不再是平日里温软亲切的口音,而是一种几乎毫无起伏的腔调,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陆守一的心上: “恭喜玩家达成开启条件。” 陆守一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凭借本能向后猛退一步。 李大娘,或者说,顶着李大娘皮囊的“东西”,那双木然的眼睛死死锁定着他,嘴角的诡异笑容咧得更开,几乎到了耳根。 “副本正式启动。”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一切声音、灶膛里的噼啪声、窗外隐约的鸟鸣、远处模糊的犬吠全都戛然而止。 绝对的寂静。 紧接着,厨房的光线开始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扭曲、衰弱,仿佛整个空间被投入了一种昏暗的介质中。灶台上的火焰骤然凝固,化作一团蓝得发瘆的鬼火,在静止中悬浮。 李大娘的身体在原地猛地一晃,皮肤迅速干瘪、起皱,表面浮现出一道道青黑色的血管,如蚯蚓般疯狂蠕动,仿佛欲破体而出。 陆守一大脑一空,极度的悚然感爬满全身,可一股更强烈的求生欲,也随即轰然爆发。 跑!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向屋外冲去! 就在他踏出厨房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了菜刀重重劈砍在案板上的刺耳声响,李大娘的嘶吼随之而起,那声音尖锐得不似人声: “警告!发现外来者,清除开始!” 屋外的景象,让陆守一的血液几乎冻结。 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褪去,整个溪源村却已被一层浓稠如血的昏黄暮色死死笼罩。原本在院中悠闲啄食的鸡群,瞬间齐刷刷地扭过脖颈,无数双骤然变红的眼睛如同一颗颗血珠,死死地钉在他身上;邻居家那条素来温顺、见了他就摇尾巴的大黄狗,此刻在不远处的墙角,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嘴角不受控制地滴落着浑浊粘稠的涎水。 远处田埂上,那些本该荷锄归家的村民,全都猛地停下脚步,随即以完全同步的机械动作缓缓转过身躯,面朝他的方向。曾经淳朴友善的脸庞,沦为僵死的面具,眸中双眼红得几乎要渗出血来,直勾勾地焊在他身上。逐渐**地化为了实质的恶意。 “呜……” 不知从村子的哪个角落响起低沉的号角声,如同某种宣告末日来临的序曲,回荡在一片死寂的村庄上空,宣判着游戏正式开启。 陆守一的心脏疯狂跳动,他克制住那股想要撞破胸腔的冲动。迅速环顾四周,那些“村民”已经开始移动,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他孤立无援,手无寸铁,身处一个刚刚向他展露獠牙的诡异世界。 如果说副本已启动。 那现在,活下去,就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先跑出这个村子! 陆守一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猛地拉开院门,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村口的方向狂奔。 身后是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阵阵来自炼狱恶鬼般地嚎叫。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迈动双腿,肺叶火辣辣地疼。目光快速扫过前方的岔路,确定方位。 碎石路在脚下延伸,两旁的屋舍门窗紧闭,但那一扇扇窗后,似乎有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在窥视着他,裹挟着饥渴和贪婪。有黑影突然从侧面扑来,他凭借本能猛地一矮身,一个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个村民挥舞着用来锄草的钉耙。那钉耙狠狠砸在地上,溅起一串火星。 在现代身为警察的陆守一,身手还算敏捷。他利用自己相对灵活的优势,在狭窄的巷道里穿梭,躲避着围追堵截。抄近路翻过矮墙,弄得一身泥土和草屑狼狈不堪,他也顾不得。 眼看只要穿过前方那片开阔的打谷场,出村的路就在眼前! 他铆足最后的力气!冲过打谷场,冲向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土路! 名为希望的欣喜感涌上心头。 然而,就在他的脚踏上村口边界线的一刹那—— “嘭!” 一声闷响。 陆守一只觉得迎面撞上了一堵无形但坚硬的墙壁!巨大的反冲力让他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路口的硬地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剧痛从全身传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空气墙! 这个词瞬间蹦入他的脑海。游戏里为了限制玩家活动区域常用的手段! “嗬……” 无数道浑浊又干涩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第2章 桃花源记(2) 前有空气墙,后有“追兵”。就这么片刻的耽搁,那些追逐他的“村民”已然围拢,形成了道密不透风的人墙。暮色吞噬天光,一双双殷红的眼不断从四周的阴影里冒出,每张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扭曲笑容。像正在逐步收拢的血网,缓缓逼近。 信息少得可怜,敌人多到绝望。难道刚穿越没几天,自己就要死在这个离奇的“副本村”里? 不!等等! 李大娘触发攻击前说的话是“清除外来者”!是因为“源代码”这个词吗?是因为他试图戳破这个世界的虚假外壳,才引来了这灭顶之灾?在他老老实实扮演失忆旅人的那几天,为什么一切安然无恙? 一个关键的逻辑链条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骤然清晰:他的越界行为,是触发“清除模式”的开关!那么,在触发之前,他之所以安全,是因为他被这个世界默认为了符合设定的存在:普通的过路旅人。 也就是说,身份认知,可能是这个诡异世界运行的核心规则之一! 陆守一猛地从地上爬起,不顾身上的疼痛,脸上努力挤出与之前几天别无二致的无知笑脸,对着前排村民王叔,用那生涩的本地口音高声喊道: “叔!是我啊!守一!你们这是咋了?我……我就是想去村口看看商队会不会经过,咋……咋都这样看着我哩?” 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既有恐惧,更多的是不解和委屈,完全就是一个被眼前突变吓坏了的寻常年轻人。 一个呼吸之间—— 几乎要触碰到他,数双带着死亡气息的手,就这样猛地顿在了半空。 所有“村民”的动作都停滞了。 他们脸上那狰狞的诡笑依旧挂着,却出现了短暂的迷茫。就像台精密运转的机器,突然接收到了一个与当前指令相悖的,但又符合底层基础设定的请求,导致了瞬间的逻辑冲突和卡顿。 陆守一调整了下呼吸,面上维持着那副惊恐又无辜的表情,动作试探性地向后挪了一小步,让那几只几乎触碰到他衣领的手,落了个空。 “王叔?张婶?你们……你们别吓我啊……”他演得起劲,甚至慢慢染上哭腔,“……是不是村里出啥事了?难……难道有土匪来了?” 他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诌,也给自己之前的行为找个合理借口。 气氛仍旧僵持着。村民们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似乎在重新进行身份识别和威胁评估。就在这时,一声呼唤从人群后方传来。 “守一……孩子?” 只见已经变回“正常人”的李大娘拨开人群,缓缓走了过来,她的声音像是抽离了某种束缚,正逐渐找回熟悉的语调与情感。 “你刚才跑什么?”她的肢体动作还略显艰涩,但神色已然是往日的平和,轻声嗔怪道:“饭都快凉了。” 她的语气,仿佛刚才在厨房里恐怖的那幕从未发生,那“清除开始”的警告只是陆守一的幻觉。 陆守一背后冷汗涔涔,这或许是系统在尝试将剧情拨回“正轨”。 “我……我害怕!”他不想放弃这次机会,最好能挖掘点有用信息,于是顺着李大娘的话,继续扮演着茫然路人,伸手指着村口的方向,“刚才不知道咋回事,好像撞到啥东西了,摔了一跤,然后大家还这样……大娘,村口是不是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啊?……还能出去吗?” 李大娘沉默了半响,似乎在处理这个信息,然后回答道:“傻孩子,胡说什么哩。村口太平得很,哪有什么脏东西。定是你累着了,自己绊倒了。快跟大娘回去吃饭,莫要在外面乱跑,不安全。” 同时,随着她的话语,周围那些站在原地的“村民”开始动了。他们不再盯着陆守一,如同程序下达了新的指令,开始机械地转身,如同退潮般向着各自的家中走去。远处低沉的号角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之前弥漫在空气中的恶意也无知无觉消散了。 他赌对了第一步。陆守一松了口气,通过扮演符合设定的角色,暂时欺骗了系统,让自己从“需要清除的外来者”变回了“需要关照的无知旅人”。 目前至少,直接死亡的威胁暂时解除了。 “哦……哦,好。”陆守一低下头,装作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乖乖地跟在了李大娘身后。 晚饭后,他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思索。这个“溪源村”至少有两层结构:表层是模拟出的古代村落幻象,里层则是某种更接近“规则机制”的本质。 而那个被他问出来的“源代码”,显然是触及里层本质的禁忌词汇。 那么,如何才能在不触发“清除模式”的情况下,探查到这个世界的里层真相呢? 或许需要自己寻找不和谐的地方?寻找那些表层幻象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漏洞”? 他想起了孩子们每日重复的古怪童谣,想起了王叔精准得像机器的磨刀动作,这些细节,是否就是隐藏在这个完美幻象之下的“错误代码”? 还有,这个副本的背景,虽然他此刻一无所知,但任何世界的存在都应该有其根源。溪源村为何会变成这样一个诡异的“副本”?那些村民,他们原本是什么?现在又是什么? “溪源村,溪源村……那就从“溪”开始。”他喃喃自语。 … 次日,万里无云。陆守一借口饭后消食,信步朝村西头走去。村西有条从后山流淌下来的小溪,水流潺潺,是村民们日常浣衣的地方。 还没走近,就听见有节奏的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随后瞧见一位身形消瘦的妇人正背对着他,蹲在溪边的青石台阶上,反复地搓洗着木盆里的衣物。盆里是些半旧的粗布衣裳,看样式是男子的。 陆守一没有立刻上前,他先是假装被溪水中游动的小鱼吸引,驻足在几步外,目光却敏锐地扫过那妇人和她手中的衣物。很快,他的视线定格在了一件正在被搓洗的深色上衣的袖口处,那里,有一小块与周围颜色不同,已经有些发暗发褐的深红色印记。 陆守一的直觉几乎立刻判断,那极像是干涸后的血迹! 他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自然地走上前几步,隔着段距离,用带着关切的口吻搭话:“这位嫂子,洗衣服哩?这溪水看着挺凉,一直泡着,可得多注意手啊。” 那妇人听到声音,身体骤然僵了一下,她不敢与陆守一对视,只含糊地“嗯”了声,低声道:“习惯了……”说完,便像是怕他再问什么似的,猛地低下头,更加用力且快速地搓揉着那件带血迹的衣物,不再理会陆守一。 这回避举动十分可疑。村民的衣物为什么会有血迹?她在害怕什么?是在害怕被人发现这血迹,还是在害怕他这个“外来者”的探究? 带着这个疑虑,陆守一又将目标转向了平日里总是笑呵呵,傍晚却在家门口日日磨刀的王叔。 午后,他在田埂边找到劳作的王叔。脸上堆起不好意思的笑,招呼道:“叔,忙着哩?我这整天吃白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着跟您多学学农活,认认庄稼,也能帮衬点,总不能一直闲着是不是。” 王叔停下手里的锄草动作,回应道:“守一小子有心了,咱们村不兴客气,你大娘既然救了你,你就安心住着。”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热络。 陆守一没再多说什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对了叔,刚才我来的时候,在溪边看到一位嫂子在洗衣,看着面生,也没敢多打扰。” “哦,那是村西头的刘家嫂子。”王叔擦了下头上的汗,笑了笑:“她胆子小,不太跟人来往,守一你莫要在意。” 陆守一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话锋一转随口道:“叔,我看咱们这田里庄稼长得真好,这季种的是早稻还是晚稻啊?” 他问出了一个对于真正农民而言再基础不过的问题。 然而,王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瞬,他支吾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含糊道:“这个……嗨,我也记不清是早是晚了,反正就跟往年一样种呗。” 不对劲! 陆守一面上依旧是副好学模样,又追问道:“那这块地的水我看有点浅,是不是得放点水了?还是再灌点?” 王叔的眉头皱了下,他摆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这些事儿……田地嘛,随便弄弄就有收成了。”一个以种田为生的村民,竟然对最基本的农事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王叔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失格,连忙找补道:“守一啊,不瞒你说,叔之前主要是以狩猎为主的,对这田地里的精细活儿,懂得确实不多。”他边说边下意识地做了个挥砍的动作,与他每日磨刀的行为倒是吻合。 陆守一故作惊讶:“原来叔您是猎户啊!怪不得看着就英武!” 猎户?这个身份解释看似合理,但为何一个猎户,要日复一日地磨刀?村里似乎并无多少狩猎活动。而且,就算曾是猎户,生活在这样一个农耕村落,会完全不懂最基本的稻谷种类和田间管理? 这些疑点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陆守一和王叔接着闲聊了几句,便借口不打扰他干活,转身离开。背对着王叔的那刻,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 是夜,溪源村死寂得如同坟场,连犬吠都消失无踪。陆守一悄无声息地摸到王叔家那扇没有上锁的木窗下,屏息凝神地掀开一条缝向内窥视。 屋内一片漆黑,借着浑浊的月光,隐约能看到墙壁上挂着一抹深色的轮廓,正是王叔每日精心打磨很少离身的那把猎刀。 陆守一深吸一口气,轻盈地翻窗而入,轻手轻脚地靠近墙壁,目光紧紧锁定那把猎刀。刀身被擦拭得很亮,但在月光映照下,能清晰地看到刀背上,分布着数道深浅不一的刮蹭和划痕!这些痕迹边缘锋利,绝非劈砍骨头或处理猎物时留下的钝性磨损,反而更像是,与另种金属兵器激烈碰撞或格挡后留下的交锋印记! 狩猎用的刀,怎会有如此密集且典型的兵器碰撞痕迹?这彻底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王叔,乃至这些村民,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山野村夫或猎户!他们曾经的身份,很可能与战斗厮杀,甚至是军队有关!那衣袖上的血迹,这猎刀上的痕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去。 他不敢久留,按原路悄然返回。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猎刀上那些刺眼的划痕。线索逐渐清晰,却也指向了更危险的可能…… 第3章 桃花源记(3) 第二天,陆守一改变了策略。在村中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他找了个阳光能晒到的角落,假装慵懒地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实则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树下玩耍的孩子们身上。 孩子们依旧在进行着那套固定的追逐游戏,嘴里哼唱着那首发音含糊的童谣。陆守一凝神静听,努力分辨着那些零碎的音节: “月……亮……” “槐树……高……” “土里……睡大觉……” “回头……影子……” 语句断断续续,夹杂着孩童特有的含混发音,有些词句需要反复揣摩。从日上三竿直到日暮西沉,孩子们散去,他才终于大致拼凑出这首童谣的完整内容。 童真与悚然交织的歌谣,在他脑中慢慢清晰: 月亮弯弯挂树梢, 槐树爷爷高又高; 钻进土里睡大觉, 莫回头,别让影子咬到脚。 童谣中的意象令人细思极恐。“月亮”是否指代夜晚?“槐树高又高”,这棵被视为村落中心的老槐树,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土里睡觉”是在暗示这片土地之下,埋葬着什么吗?而最后的“莫回头,别让影子咬到脚”,更是透出森然的警告意味。 这首童谣,更像是段用隐晦方式流传下来关于这个村落真实过往的碎片化记录!它与刘家嫂子衣物上的血迹、王叔猎刀上的划痕,共同指向一个被掩盖的残酷真相,可能与屠杀、死亡和埋葬有关的血腥往事。 陆守一基本可以确认,这些村民,无论他们现在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们的过去,很可能与一场惨烈的事件深度绑定,而他们如今这种诡异的存在状态,是否也与那场事件有关? 他要弄清楚的,就是这首童谣和那些痕迹,最终指向的核心秘密,究竟是什么。 而村里唯一可能存放着历史痕迹的地方,恐怕就是那座总是门扉微掩,整体透着股阴森之气的祠堂。 趁着夜色,陆守一再次悄然地潜向位于村中心的祠堂。木门发出腐朽的轻响,他侧身闪入,有股混合着陈腐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祠堂内光线昏暗,月光映照在层层叠叠的牌位上。他视线缓缓扫过,直至落定在一个名字上。 “刘富贵……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他低声呢喃。 等下! 这不正是那位刘家嫂子丈夫的名字!可那时她神色平静的洗着男子衣物,并不像丈夫过世的表现。 还未等他消化这矛盾带来的困惑,目光下意识地移向旁边下一个牌位,那上面赫然刻着“刘周氏”! 刘家嫂子她自己?! 陆守一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僵在原地。他猛地意识到,不仅仅是这两个名字,这祠堂里所有的牌位,无论男女老幼,其死亡日期竟然全都是同一天!而且这些木质牌位除了落在上面的浮灰,崭新的几乎毫无岁月侵蚀的痕迹,整齐地陈列于此。 一个骇人的结论进入他的脑海:这个溪源村,从李大娘到王叔,从刘家嫂子到那些玩耍的孩童……他们根本就不是活人!他们全都是在同天死去的亡魂!眼前的村落,根本就是个**! 还来不及细想,陆守一目光又被侧边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的画布吸引。内容描绘的是一派“村民农耕日常”的和乐景象,耕地、插秧、晒谷,栩栩如生。 整幅画的背景笔触古朴,带着岁月感。然而仔细看去,画中有近几十个“村民”的形象,其轮廓、用色却与背景格格不入,线条显得生硬,像是后期被人添画上去的。 更关键的是细节,这几十个被添画上去的“村民”,无论正在从事何种农活,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清晰地挂着把佩刀!那刀的形制与在王叔家看到的猎刀一模一样。普通的村民,何需在劳作时人人佩戴武器?而且这种制式统一的佩刀,分明是军队的配置! “守一,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苍老而平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身后响起。他闻声猛然回头,只见村长不知何时已不声不响地站在祠堂门口。 “村长前辈。”陆守一当即作出反应,毕恭毕敬地躬身,语气里带着局促,“我…我前两天在村口摔了跤,挺重的。心里头发怵,就想着来祠堂拜拜祖宗,保佑个平安,没成想惊扰您老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阴影里盯着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开口:“有心了。不过,祠堂重地,还是少来为妙。守一啊,记住,只要守着这里的规矩,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哎,我记住了。”陆守一一副受教的模样,顺势离开了祠堂。 “规矩”二字是明晃晃的警告。所谓的“规矩”,就是维持这个虚假表象的枷锁,一旦他试图探寻真相,打破规矩,等待他的就是亡魂集体的“清除机制”! 回到暂住的屋子,陆守一反复梳理着今晚的发现。矛盾感却再次浮现:他能确定王叔就是士兵,但王叔平日表现出的友善又不似作伪;刘家嫂子和李大娘,从牌位看应是原住民,他们身份泾渭分明,却在日常生活中相处融洽。难道说,当年的加害者与受害者,在死后以扭曲的方式共存,共同维持着这个虚假的村落幻象? 这蹊跷的平衡因何而成?维系的关键又是什么? 他的心思再次落回了那首童谣上。 对了!槐树!村口那棵深根固柢、被所有村民都下意识回避、却又在童谣重点提及的老槐树! 瞬间,所有的线索:屠杀、伪装、亡魂共处,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能证明这一切、能打破这怪异平衡的关键证据,能揭示“秘密”与“规矩”根源的东西,必然就藏在那棵被称为“槐树爷爷”的树下! 那里,就是谜题的终点,也可能,是他逃离这个**的唯一希望。 陆守一知道,这是最后的摊牌,他必须拿到那个决定性的证据。 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扛起从路边摸来的锄头,来到槐树前。巨大的槐树伸展着扭曲的枝干,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或者说无言的……墓碑。陆守一深吸一口气,选定处泥土略显松软的地方,开始奋力挖掘。 泥土被一锹锹翻开,带着潮湿的腥气。没挖多久,锄头尖端便撞到了某个坚硬的物体。他用手扒开浮土,是个残破生锈的青铜兵符,上面雕刻的狰狞兽纹,与祠堂画布中那些士兵腰间的佩刀刀鞘纹路,完全一致! 同时旁边还有几块已经碎裂、颜色发暗的骨头! 当年,军队在此地进行了屠杀!这兵符,就是铁证! 就在他拿起兵符,将其握紧的刹那—— “呜……” 那低沉、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号角声再次撕裂了溪源村虚假的宁静。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不再是那些眼神木然、行动迟缓的“村民”。 而是远处影影绰绰,变成了个个身披残破甲胄、双眼赤红的士兵!他们手中握着的不是农具,是闪烁着寒光的战刀!口中发出嗬嗬怪响,正步步朝着槐树下的陆守一逼来。 在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个身影中,陆守一看到了熟悉的王叔,此刻的他,脸上再无平日的憨厚,只剩下被杀戮**支配的癫狂。 “守一……孩子……快、快走……” 一个断断续续,带着挣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陆守一猛地转身,看到李大娘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不远处。她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剧烈抽搐,眼神在片刻的清明与虚无之间疯狂切换,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他们……要回来了……” 却在下个瞬间被麻木占据,嘴唇开合,发出与周遭亡魂士兵同调的声音:“清除……清除外来者。” 陆守一背靠着粗糙的槐树树干,退无可退。手中的兵符和过往的一幕幕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系统的清除指令,源于对“真相”的恐惧。那么,这个世界的“崩溃开关”,一定就是真相本身!李大娘残存的善意,证明执念并非铁板一块。 霎那间,所有线索在他脑中轰然贯通! 他不再恐惧,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汹涌而来的士兵亡魂,朝着这整个扭曲的空间,发出了石破天惊的质问: “王叔!李大娘!你们不是凶手!你们都是被冤枉的!你们快想起来啊!”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血腥的空气中。亡魂们冲锋的势头似乎为之一滞,那些赤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乱。 “你们手里的刀,砍向的是真正的敌人吗?” 下一刻,所有亡魂士兵眼中疯狂的红光剧烈地闪烁起来,仿佛有什么被封印的东西在内部冲撞。尤其是王叔,他举着刀的手开始剧烈颤抖,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和挣扎的神色。 李大娘更是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声音时断时续,却带着撕心裂肺的清晰:“想起来了……俺们想起来了……那天……他们冲进来……说俺们通敌……不分青红皂白就……” 随着她的哭喊,一段破碎而惨烈的集体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涌入了陆守一的脑海,也冲击着每个亡魂的意识: 那原本宁静的村庄,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冲入,为首的将领面容冷酷,宣读了“通敌”的判决。 村民们惊恐万分,试图辩解,却无人倾听。刘家嫂子的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刚站出来说了句“冤枉”,就被当场格杀,鲜血溅了她一身。 年轻的士兵王叔,脸上还带着稚嫩,他握着刀的手在发抖,看着眼前四散奔逃的无辜妇孺,眼中充满了不忍与恐惧。他甚至试图挡住砍向一个孩子的刀,却被长官厉声呵斥。 屠杀在槐树下达到**,村民被驱赶至此,惨叫声、哭喊声、刀锋入肉声连绵起伏。王叔在混乱中,精神彻底崩溃,最终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血腥过后,整个村子死寂。然而,无论是枉死的村民,还是这些手上沾染了无辜者鲜血、内心备受煎熬的士兵,他们的魂魄都因这滔天的冤屈和巨大的怨念,被奇异地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那棵古老的槐木成了这一切的锚点。 为了逃避这无法承受的痛苦记忆,所有魂魄共同创造了虚假的生活:一个构建出来和谐的“世外桃源”。他们扮演着曾经的自己,士兵放下了刀,变成了淳朴的村民“王叔”,真正的村民也麻木地重复着生活,将那段血腥彻底遗忘。 这才是真相!一场由受害村民和被迫加害士兵共同构筑的、用以麻痹痛苦的集体幻梦! 陆守一之前询问“源代码”,等于要撕开这层伤疤,所以引来了所有亡魂潜意识反扑的“清除模式”。而现在,他直接道破了真相,更是让这脆弱的平衡濒临崩溃! “不!…不是我……”王叔发出了痛苦的咆哮,他手中的军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捂着脸,跪倒在地,身体剧烈颤抖。 其他的士兵也纷纷出现了类似的状况,有的茫然四顾,有的发出哀嚎,包围圈瞬间瓦解。 整个溪源村的景象开始剧烈地闪烁、变换,时而是一片祥和田园,时而又变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犹如两个重叠的时空在激烈争夺主导权。 无数记忆片段如镜子般被打碎,支离破碎地在空中抽丝剥茧进行重演,这些都来自于士兵和村民们最深处的梦魇。 “不……我不想杀人的……”无名士兵丢下刀,看着自己的手,不断呢喃。 李大娘早已泣不成声,她看向陆守一,眼神里尽是悲恸和迷惘,以及终于不必再自我欺骗的解脱: “孩子……谢谢你……让俺们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俺们为何会在这里……” 便在这时,那棵大槐树突然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仿佛在安抚所有痛苦的灵魂。接着有道苍老、平和的声音,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那是槐树之灵,或者说,是这片土地集体意识的体现: “冤屈已诉,真相已明。执念可散矣。” “外来者,汝既带来真相,亦可带来解脱。以汝手中兵符,重置于吾根下,可助吾稳固此界,送汝离去。”槐树灵的声音悲悯,安抚众生,“而彼等将携此清明,从此魂归天地,不再受这无尽轮回之苦。” 所有的亡魂,无论是村民还是士兵,都停止了骚动。他们彼此对望,眼神复杂,有痛苦,有释然,有愧疚,有原谅。最终,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陆守一。 陆守一明白了。他缓步走上前,将那枚代表着这场冤案起点的兵符,郑重地放在了槐树根下那处最初挖掘它的地方。 兵符接触树根的瞬间,散发出温润的光芒,与槐树的光芒融为一体。随后是柔和的光柱冲天而起,稳定了这方混乱空间。 同时,尘封的历史碎片,如同回响般涌入所有人的脑海: 阴森的地牢。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气味。阴冷潮湿的石壁上跳动着昏暗的火把光芒。 有道身着囚服、披头散发的身影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正是当年那位下令屠村的将军。他早已不复当年的冷酷悍勇,形销骨立,眼中只剩下恐惧与绝望。 面无表情的宦官展开黄绢宣读圣旨,用冰冷的声音宣判: “查,前镇北将军赵莽,刚愎自用,贪功冒进,为掩盖其贻误战机之罪,构陷溪源村百姓通敌,残杀无辜一百七十三口,其行令人发指,其心可诛!上达天听,龙颜震怒!着,夺其爵,削其职,验明正身,押赴刑场,凌迟处死,以谢天下!” 审判已毕,冤屈得雪。 … 陆守一回头望去,只见李大娘、王叔、刘家嫂子、张婶……所有溪源村的村民们和士兵,身影都在渐渐变得透明、纯净。他们脸上的痛苦挣扎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下重担后的祥和。他们朝着陆守一的方向,露出了不再是模式化,而是发自内心带着感激与告别的微笑,然后化作点点萤光,升腾而起,消散于天地之间。 “恭喜玩家通关溪源村新手副本。” “接下来将匹配多人模式副本,请玩家尽情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