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给眼盲王爷后》
1. 第一章
寒夜森森,乌天黑地。
烈风呼啸,大雪纷落。
一对红灯笼冒着孱弱的微光,覆着银屑,挂在高处飘摇欲坠。
寂静的街巷口,一驾马车自西巷口驶来,风雪中晃荡摇摆着停在了庆国公府门前,其后深深长长的车辙印,不过片刻就被漫天大雪遮盖。
驾车人压了压斗笠跳下车,沾满了泥水的棉布履在厚实的白雪上留下一串污印。
门环被扣响。
车帘被掀起。
冷风夹杂着雪沫打向车中女子,如同细针,毫不怜惜地戳着她白皙娇嫩的脸颊,冰冻着她依然红肿的眼眸,入骨的寒,从衣领渗入,浸润她整个身体,让本就胆怯的心愈加紧缩。
庆国公府的婢女慧晴,先行跳下马车,掀着车帘等她。
“江姑娘,请吧。”
疾风吹来,江茉拢着衣领的手不自觉又收了收,下意识侧脸,往后看了一眼,脚步分明是向前的,心却挣扎着想要回去。
可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回去的路。
双眸轻闭,眼中还未消散的水雾染在睫羽上,混着迎面扑来的飞雪,结成了冰晶。
踩在马凳上,慧晴冰凉的手背,客气又疏离地托了一下她同样冰凉的指尖。
驾车人还在叩门,江茉立在马车前,抬头望着金钉朱漆大门顶端悬着的深蓝底金字楠木门额,心中没有丝毫期待,只有惶恐不安。
高墙之上隐隐透着光,门前红灯笼荡啊荡,微弱的烛光在纷落的大雪中忽明忽暗,红绸飘啊飘,扭动的身姿在寒风中抖落雪沫,耳边风声呼啸,间或夹杂着窸窣的响动。
一下下叩门声,在冷寂的黑夜中格外震耳,让人浑身颤栗。
沉重的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瞧了一眼后打开了半扇。
慧晴道:“江姑娘,走吧。”
江茉的身子止不住一颤,很快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绕过照壁,门内的灯火辉煌同门外的寂静萧瑟,天差地别。
见她们进府,立刻迎上来三名婢女恭敬行礼,却不是对她的。
领头的婢女往前跨一步,“晴姐姐,夫人说,让您回来后即刻去她的厢房。”
慧晴辞色温和淡然,“明日就要迎亲了,江姑娘交给你们,务必仔细些,别出了岔子。”
说完从江茉面前走过,看都没再看她一眼。
“是。”三人齐齐应道。
领头的婢女转头看她,“江姑娘,请这边。”
江茉瞧着面前婢女们淡然客套的微笑,感受不到她们的好意,只觉得自己犹如待宰的羔羊,好不容易求得了一丝生的机会,连轻微的咩咩之声都不敢发出,生怕惹恼了提刀之人,会一命呜呼。
领头婢女说完,便往前行去,江茉乖巧跟着,余下两人紧随其后。
进到房中,扑面的热气使得她睫毛上的冰晶化成了水雾,氅衣白毛领上的雪也化成了冰水。
右侧婢女走到她身前,来解大氅的系带。
抬头间,手上动作慢了几分,江茉明显感觉到这婢女是有意为之,其中缘由她也能猜到。
不外乎是想瞧瞧,她这个小门小户的女子究竟同她们侍奉的国公嫡女有几分相似。
领头婢女道:“动作快点,别误了明早的婚事。”
身前婢女不敢再多看,忙为她脱了大氅。
紫檀花雕屏风后水雾弥漫,江茉沐浴在桶中,紧紧抱住双臂,温热的气息穿透她的皮肤,一瓢水自她的肩头浇下,并未让她觉得舒适,反而有种鱼儿即将被破肚的惧怕。
拘谨的身体,紧绷的神经,对前路未知的惶恐,对父亲和弟弟安危的担忧,竟在这一刻让她更加清醒。
她的人生本可以简单平淡,可世事无常,同庆国公嫡女卫雅兰极为相似的面容,让她成为了最好的替嫁之人。
从古至今,在绝对权力面前,位高权重者的淫威,是小人物无法反抗的。
江茉闭上眼睛,告诫自己事已至此,不要害怕,不要慌张,如今只有她一切安好,父亲和弟弟才能安然无虞。
“姑娘,请起身吧。”
玉足自水中踏出,婢女们拭干白净柔软的躯体,换上繁重的红色嫁衣,请她坐于铜镜前时,天色已大亮。
她始终微闭着双眸,任由婢女们为她梳妆。
待一切装扮妥当,婢女们退下,午时已过。
江茉缓缓睁眼,看向紫檀木梳妆台之上,镂空雕花菱花铜镜中的自己,芳脸匀红,黛眉巧画,朱唇润红,是从未有过的艳丽,凤冠金钗,珠玉满头,是从未有过的华贵。
垂眸间,漆雕红梅的妆奁映入眼帘,想来这是给她的,毕竟作为国公嫡女,是得有几样拿得出手的饰品,她知晓妆奁里定然都是价值不菲的物件,却没有心情打开。
江茉转身,身后方桌上铺着红布,桌上青瓷茶具,端庄浑朴。
起身径直往前走了两步,抬头打量,眼前镶玉雕花的拔步床上,除却床边帘钩青色小巧香囊,锦被绣衾,繁复华美的绫罗帷幔皆是红色,瞧着一点不显庸俗,反倒格外细腻精致。
左侧是书架和书案,梨花木雕刻着花鸟祥云各种花纹。桌案上的罗纹纸整齐摆放,笔架上按大小顺序挂着四支圆毫两支尖豪,一旁是漆黑厚实的砚台。
右侧墙上挂着一幅春日山水图,其下一把七弦琴,琴身黛紫中透着温和的光亮,应是用极为名贵的上百年杉木制成。
往日里若是有此等机会,她定会欢心雀跃地去弹奏,此刻,她只轻抚了一下琴弦,连手指都未勾上一勾。
庆国公嫡女卫雅兰擅七弦琴,上京人尽皆知,幸而她年幼时喜音律,七弦琴技艺尚可,否则庆国公府派人教习她这一月,若琴技不能令其满意,为不露馅,恐怕会伤她手腕筋骨,以此为借口掩饰。
其余陈设之物也都是极尽奢华,这一屋富丽堂皇,应是赏心悦目的,但江茉只觉这满目的红,晃得她眼疼。
琴边是软榻,榻边便是窗,窗外传来嘈杂吵嚷声,国公府此时应是张灯结彩,喜庆盈盈。
江茉正欲缓步来到窗口,却听“吱呀——”一声。
循声看去,见房门缓缓而开,走入一身着深紫色妆缎织锦大氅,头戴金钗,耳挂红玉坠,妆容精致的妇人。
江茉从未见过这般雍容华贵之人,举手抬足之间,其养尊处优,况湎自傲油然而生。不仅如此,还有一种似曾相识,对镜而照之感。
眉眼同她如此相似,她断定,此人乃是卫雅兰的母亲,庆国公夫人刘映荣。
进屋后,身旁婢女立即上前为刘映荣脱去大氅,刘映荣一挥手,婢女退下,关上了房门。
刘映荣抬眸看向江茉的一瞬,险些恍了神,眼前女子分明就是自己的兰儿,样貌如出一辙,别无二致。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女儿如今并不在上京城中。
此前她也曾远远见过江茉一次,月白色粗绢罗裙,木簪挽髻,淡眉浅唇,虽说样貌身姿相像,却还是觉得相比于兰儿,终是显得单薄寡淡了些,今日一看才知,不过是两人衣着妆容有别罢了。
江茉先行福礼:“小女拜见夫人,夫人吉祥。”
声音倒是同兰儿不同,兰儿声音婉转清脆,此女则更为柔和舒缓。
她盯着江茉看了许久才开口道:“你父亲将你养得很好。”
慧晴监督,她着人教习江茉的这一月,每五日都有人向她禀告进展。此女琴棋书画已是上乘,且强记之能卓然,上京各世家家主夫人和家中重要人物画像及秉性喜好,她不过五日便熟记,学规矩礼仪也像是无师自通一般,端庄气质与生俱来。
是个蕙质兰心,聪颖知分寸的乖顺孩子。
江茉并不言语,低眉顺眼地站着。她十岁丧母,父亲对他极为疼爱,教她读书识理,教她棋艺书画,知她喜音律,省吃俭用买来七弦琴,又为她请乐师教导。
所做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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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为了让她成为想成为的人,活得欢心喜悦,并非为了取悦谁,更不是让她替嫁的。
刘映荣寻常语气说的话,江茉听着刺耳,她不想回应,只能低着头装作自谦。
“你父亲下月便可升任正六品工部主事,营缮清吏司可是个好去处。”刘映荣又道。
此事,她早已知晓。
一月前,父亲深夜归来,神情疲惫,她觉察出父亲有心事,跟着进了书房,几番叹息之下,父亲道出原委。
当朝一等国公庆国公相邀,言独女卫雅兰病重,恐一年半载缠绵病榻无法痊愈,庆国公不想丢了这门亲事,让她去替嫁。
庆国公以害相逼,以利相诱,官职升迁,金银地契自不用多说,还许诺事成之后,不但不会让人知晓她的这段过往,还会给她说一门好亲事。
庆国公老奸巨猾,心思难以揣度,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无从分辨。
若是假,究竟是庆国公爱惜女儿,不愿让她嫁给一个无缘皇位的眼盲皇子?还是另有什么图谋?更无从知晓。
就算真是爱惜女儿,到底用的还是庆国公府的名声,卫雅兰今后又该如何嫁人,难不成要丢了金尊玉贵的国公嫡女身份,隐姓埋名度过一生?
能嫁给皇子已是女子最有尊荣的归宿了,新的身份能给她带来更高贵的命运吗?
若是真,如此行事乃欺君之罪,一年半载后身份换回,她们一家作为知情者,真的不会被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吗?
庆国公意欲何为,她无法猜测,就算这背后是个大阴谋,她们江家也不过是这局阴谋棋盘上的一枚小卒,被安放在棋盘上那一刻开始,便身不由己,无路可退。
多思也是无用,她只知替嫁一事,乃板上钉钉,绝无回转。
不应允是死,应了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他们父女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刘映荣见江茉只是规矩站着,神色不变,亦无开口之意,想听的没听到,想看见的没看见,心中莫名烦躁,于是继续道:“此番,慧晴是你陪嫁婢女,府中知晓你身份的只有昨夜几人,旁人皆会敬你是我的兰儿。可你心中当知,自己是何身份,往后行事,一切都要听慧晴的安排。你是个聪明的,须知九皇子如今的处境,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莫要自以为是,连累你父亲和你那个傻弟弟。”
话中意,她领会,刘氏这是警告她别打九皇子的主意。
其中缘由她也有所了解,听闻庆国公嫡女卫雅兰容貌风姿举世无双,虽自小娇纵,性情跋扈,但也因身份姿容引得上京世家公子争相求娶,奈何一年前太后弥留之际定下了九皇子和庆国公府这门亲事,皇帝又于今年六月九皇子出征前夕赐婚,对于这门婚事,九皇子表现得亦是欣喜,应是早就中意了卫雅兰。
想来刘氏是怕她会利用九皇子对卫雅兰的喜爱,让九皇子转而对她动情,再铤而走险说出实话,寻求九皇子的庇护,脱离庆国公府的掌控。
故此刘氏才会派人监视她。
而她替嫁入九皇子府,明面上是主子,私下里不过是个傀儡。
江茉理解刘氏的做法,不过,她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既是如此,有些话干脆挑明,也免得日后猜忌引来杀身之祸,江茉行礼道:“东施效颦,衣冠优孟的道理小女是懂的,从来被不耻的只有赝品,而赝品被拆穿的下场皆是粉身碎骨。”她顿一顿道:“欺君之罪乃重罪,两败俱伤和互惠互利如何取舍,小女也是懂的。”
随后缓缓跪下,双手抵在额头上叩首,“从今往后,小女的父亲定以国公大人马首是瞻,小女也为国公大人和夫人您所用,夫人您让小女是谁,小女便是谁。”
听到了想听的,看到了想看的,刘映荣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吧。”
她走近两步,轻扶江茉起身,又握住女子的手,顺势将自己手腕上的羊脂玉镯戴在女子手腕上,轻拍着白嫩细滑的手背,意味深长道:“好生地嫁过去吧。”
2. 第二章
随着房门再度关上,江茉额上已浸了密密地汗珠,方才她不过强装镇定,真怕哪句话说错,就给父亲和弟弟带去祸事。
眼下这一关算是过了,可今后嫁入皇子府,才是真的险境,日子更是如履薄冰,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屋外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惊地江茉的心险些跳出胸膛,还未稳定好呼吸,就见慧晴走了进来。
“姑娘,吉时到了。”说着拿起一旁的喜帕为她盖上,搀扶住了她的小臂。
瞬时,江茉眼中只能看见红绸和低头的方寸之地,茫然着迈步出了房间,听得见人声鼎沸和鞭炮阵阵,看不见庆国公府是何等华丽气派,也看不见往来宾客都是何等人物。
敲锣打鼓声中,喜轿缓缓前行,她掀起喜帕,小心地撩开车帘一角,只见两旁有婢女在撒花瓣,行人纷纷驻足,两三人交头接耳,皆是赞叹羡慕。
她再往后看去,家丁们浩浩荡荡抬着数十个红木箱的嫁妆,锣鼓声不绝于耳,满地繁花,真可谓是十里红妆。
忽得,她看到了躲在人群后面的爹爹和弟弟,一月未见,父亲好似老了许多,弟弟傻傻捡着飘落的花瓣,行为同他身旁的孩童别无二样。
眼眶一下就烫了,心紧缩着,满目晶莹瞬时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多想掀起车帘,大声呼喊,可她只能紧紧握住车帘一角偷偷看着,不敢多掀开一寸。
眼看着父亲和弟弟的身影越来越远,她紧捏着车帘的手抖了起来,泪犹如洪流,即使她极力控制却无法阻止它流下。
怕花了妆,失了礼数,江茉睁大眼睛仰起头,深呼吸,用衣袖小心拭着眼角的泪。
虽说心酸难忍,但能看到父亲和弟弟安好,也宽心不少。
喜轿晃晃悠悠在朱雀街上行了约一个时辰,黄昏时分才落轿。
扶她出轿的是一位妇人,低头间她瞧见妇人绣鞋精致,裙边乃是上好的绸缎,腰间还挂着个玉牌,上刻坤宁二字。
卫雅兰是参加过宫宴的官眷,作为替身,她自然也得对宫中的人和事有所了解,她猜测这位妇人乃是皇后身边的嬷嬷,再看两旁站着的人,那裙摆和鞋履的样式分明都是宫婢和内侍。
之前所知,今日所看,江茉对眼下局势也知晓了一二。
九皇子陈应畴乃容妃所出,可惜容妃命薄,九皇子三岁时,她便薨了,自此,九皇子便养在继后膝下。
继后自头胎滑落,多年无所出,将九皇子视如己出,悉心教导,九皇子也未辜负继后所愿,渐渐成长为温良谦恭,端方有礼的儒雅君子模样,文韬武略也在众皇子之上。
九皇子一出生,皇帝就有意立为储君,对他悉心教导,十分器重,本欲九皇子出征归来便册立太子,入主东宫,再迎娶庆国公嫡女为太子妃,以定朝局,以安社稷。
谁料九皇子出征归来身负重伤,盲了双眼,立储之事搁置,朝局亦是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只是,赐婚圣旨乃出征前下的,三书六礼早已行完,这场婚事无可更改。
本应在皇宫中举行,皇帝和继后亲自见证的婚仪,听闻是应九皇子本人请求,在宫外府邸举行。
可旁人不知其中缘由,只以为九皇子失了皇帝的宠爱,闲言碎语不少。
想必继后是不愿让九皇子受委屈,便派了坤宁宫的宫人前来操办婚仪。
此刻,继后身边服侍的嬷嬷亲自扶她下轿,不仅给足了庆国公面子,更是要让众人知晓,不论九皇子如何,都是当今皇后疼爱的儿子,在皇后心中的位置无可比拟,是万不能被轻视的。
江茉面对坤宁宫的老嬷嬷,唯恐行为举止有半分不妥,集中精神,依照规矩,谨慎小心地过火盆、跨马鞍、拜天地,最后入了洞房。
“皇子妃稍候,殿下约莫一炷香功夫便来。”老嬷嬷说得恭敬,语调也柔和,缓解了江茉些许紧张。
她坐在喜床上,松了松紧揪着的衣裙,轻轻点了点头,喜帕上垂着的玉珠也随着摆了摆,发出些轻微的碰撞声。
玉珠停摆,屋内也安静了下来,身旁站着的老嬷嬷和宫婢无人再出声。
忽得有人急急入内,声音也是急促,“嬷嬷,宫里来人宣了圣旨!”
老嬷嬷听到动静,看了一眼江茉,并未言语,绕过屏风去了外屋。
江茉的心不由紧张起来,未知的恐惧笼罩着她。
再听到老嬷嬷的声音,不过一盏茶功夫,可她却觉得过了好几个时辰。
“恭喜王妃,陛下方才下旨,封殿下为昱王。”
她早该想到的,本朝皇子及冠后封王立府,九皇子出征前就已及冠,及冠那日陛下并未下旨封王,只让他出宫立府,意思再明确不过,只等他凯旋后立为太子。
而今,太子之位遥遥无期,九皇子又要迎娶正妻,为皇家绵延正统嫡子,按照祖制,到了不得不封王的时候。
“王妃,想来此刻王爷免不了要在前厅多逗留一会,您多等一等。”
“好。”
江茉盖着喜帕,一动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子快僵了,门口传来婢女的声音:“王爷。”
是昱王到了,江茉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她紧紧捏住衣裙,听着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轻一重,一先一后,应是有人扶着昱王挪步。
她的手将衣裙越捏越紧。
老嬷嬷道:“王爷,请用喜杆挑下王妃红盖头,从此称心如意。”
透过红绸,江茉隐隐能看见一根挑杆来到面前,下一刻,喜帕挑起,眼中的红变得明亮起来。
垂下的眼眸看得见在拜堂时见过的那双黑色云纹靴,和红色锦缎打底的金线绣纹蟒袍边。
“王爷,王妃,请饮合衾酒,从此和和美美。”老嬷嬷再道。
她不敢抬头,就算被教习了一月,今夜在她心中预演过无数遍,可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胆怯。
身旁床榻陷下去一块,余光中瞧见有太监为昱王递上酒杯,依照规矩,她也应端起托盘上的酒杯了。
不得不抬头,不得不面对。
抬眸之际,惊鸿入影。
红烛之下,一坐姿端正威仪,红纱覆眼的男子映入眼中,面容苍白消瘦,红纱下的阴影恰到好处,似山峦倒影,如薄云浅映,嘴唇微薄,淡红饱满。
悠悠如山间水,姣姣如云间月,周身好似渡了一层薄冰,清冷隽逸,孤高矜贵,陌生疏离。
“王妃,该端酒杯了。”嬷嬷小声提醒,江茉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忙端起酒杯。
“共饮合衾酒。”嬷嬷继续道。
昱王神色从容,未有丝毫情绪,好似提线木偶一般,身子稍稍往前靠了靠,胳膊略微伸了伸,做好了喝合衾酒的准备。
她亦往前倾身,端着酒杯绕过昱王的胳膊。
袖边扫过昱王手背时,她感到昱王端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似是觉得不妥,又往前伸了伸,将酒杯送至唇边,停顿片刻后,一饮而尽。
江茉不解,不是说昱王心悦卫雅兰吗?怎得这洞房花烛之夜,未有喜悦之情,反倒有些疏离之感呢。
由不得她多思,江茉依着规矩,也喝下了合卺酒。
饮酒间,她能感觉到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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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气息,因未曾同男子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有些别扭,但她深知自己既是卫雅兰,此人便是她的夫君,合衾酒后免不了有更亲密的接触,为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她需得当好这个昱王妃。
不等服侍的小太监接过酒杯,她先行接过了昱王手中的酒杯,同自己的一起放回了托盘上。
嬷嬷见此,对她满意地点点头。
至此,礼仪完毕,昱王陈应畴道:“王嬷嬷今日辛苦了,带着宫婢内侍们先行回宫吧,明日一早,我自会携王妃进宫,向父皇母后请安。”
语调沉稳,缓中有威。
王嬷嬷应是,带着宫人们退了下去。
冬月的冷风穿不过温暖的窗,白日的喧嚣到不了静谧的夜。
红烛摇曳,炭火呲呲,香炉生烟,嫁衣流光。
屋内悄然无声,江茉只能听见自己紧张地心跳声。
所谓洞房花烛,自是要行云雨之事,慧晴也教过她如何服侍夫君。此时,她应该为昱王宽衣解带,可她的身子就像是被定住了,嘴也被缝住了,抬不起手,说不了话。
再不愿,礼数也不容有失。
她咬了咬牙,握了握拳,红着脸鼓起勇气开口道:“妾身伺候王爷歇息。”
陈应畴并不应,而是扶着床边慢慢站起,往前行了两步转身,语调平淡,话语直白,“我伤势未愈,不便行房。”
江茉惊讶,她本以为今夜是躲不过了,没想到还能有这般转机。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觉到传言有误,昱王出征归来已三月,除了眼睛,其余伤势都大好了,以此为借口,就是不想同她接触。
且昱王对她的态度冷漠,连喝合衾酒都是木讷地配合,若说他不愿以眼盲的姿态来面对心上人,情绪也不该是如此淡然平和,要有所波动才对,就算是想掩饰心绪,难免也掩饰地太自然了些。
难道,昱王根本就不曾心悦过卫雅兰?
“一切都听王爷的。”江茉的语气中透出紧绷后的轻松。
陈应畴的眉角略往下沉了沉,蒙眼的红绸动了一下,嘴唇微张,似是吞咽了什么话,喉结滚了滚,却没发出声。
沉默片刻后,喊了一声,“乔云。”
一内侍进屋。
听见脚步声,陈应畴道:“扶我回正院。”
乔云看了江茉一眼,弯身行了礼,上前扶住了陈应畴。
门外守着的慧晴,在陈应畴离开后,跨步迈入房间,关上了房门。
“方才发生了什么,王爷为何会离开?”
同慧晴一月的相处,江茉早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端着姿态,看似尊重实则轻视地来质问她了。
取下沉重的头冠,放在桌几上,江茉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不想理会慧晴,可理智告诉她,不仅要理会,还要好好回答。
茶水已经凉了,她轻轻抿了一口,微笑看着慧晴,“礼成之后,王爷便唤了人进来,是何缘故,我也不知。”
慧晴皱眉想了想,她一直守在屋外,宫人们出去不到一盏茶功夫,昱王就唤了人,且屋内安静,想来应该是实话。
江茉瞟了一眼门口若隐若现的人影,故意对着房门大声道:“慧晴,今日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慧晴往后看了一眼,知晓了江茉的意思。
王妃要歇息,自然要人伺候,她伺候的可是尊贵的侯府嫡女,不是这个赝品。
之前教习时不曾伺候,之后就更不会了。
慧晴转身打开房门,看了看门口守着的四名婢女,随手点了两人,“你们两个进去伺候王妃歇息。”
3. 第三章
这些被分配到朝暮院的婢女,都是来侍奉新王妃的,从主子入府这一刻,她们便是昱王妃的奴婢,而慧晴是昱王妃的陪嫁婢女,按规矩,身份比她们高一等,除非昱王另有吩咐,否则,慧晴则是这朝暮院的主事姑姑。
两名婢女躬身迈着小步子进屋,一名为她准备沐浴的热水,一名为她准备换洗的衣物。
再次泡在浴桶中,江茉困意涌了上来。也不知是一天一夜未曾歇息太过劳累,还是已顺利度过了一关,亦或是有了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放松神经之余,还有身后婢女的轻柔按摩,她竟是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水是温热的,一婢女拖着自己的头,一婢女仍在为自己肩头浇着温水。
她动了动身子,问道:“几时了?”
“子时三刻刚过。”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她还从未沐浴过如此久。
江茉吩咐两人为她穿衣,随口问着她们姓名身世。
“奴婢名唤醒春。”
“奴婢名唤染冬。”
这般雅致对仗的名字应不是她们本名,思及此,江茉不由往房门处另两个婢女瞧去。
醒春是个机灵的,立刻道:“奴婢四人是孤儿,幼时有幸被选中入宫,一直在坤宁宫中伺候,得王爷赐名,按入宫先后,唤为醒春、望夏、揽秋、染冬。王爷及冠出宫立府后,皇后娘娘让奴婢四人继续服侍王爷。”
昱王还真是重视她这个正妻,舍得让身边惯用的人来伺候,也不知道是真的在乎,还是为了监视。
看来,要想在这府中有个贴己的人,是难上加难了。
不但要防着慧晴,恐怕还得防着这四人,今后她是半分都随心所欲不得。
当真是无奈得紧。
醒春见江茉思而不语,怕误会什么,继续道:“奴婢四人从未近身侍奉王爷,贴身伺候王爷的都是宫中内侍,并无宫婢,奴婢们能打理王爷房中陈设,端茶送水已是恩赐。”
江茉懵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
醒春是想多了,此刻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醒春,明日入宫,只你一人跟着吧。”
听再多宫中的事,看再多宫中贵人的画像,她倒底没有真的入过宫,很是发怵。
醒春入宫早,瞧着机灵,也愿意对她多言,是目前为止带在身边最好的人选。
醒春明显有些吃惊,微抬了抬头,又再次低头道:“是。”
她在宫中伺候多年,主子们最信任的历来是从母家带来的奴婢。
入府第一夜主事姑姑慧晴没有陪在王妃身边就很奇怪了,明日入宫还只带她一人就更奇怪了。
带她,合理。她曾是坤宁宫婢女,伺候过皇后娘娘,了解皇后喜好,能更好帮助王妃应对皇后问话,但不带慧晴,一点也不合理。
此番,乃是江茉有意为之。
翌日一早梳妆时,慧晴给她使了许多眼色,意在询问为何不带她入宫,要让她屏退左右单独说话,江茉都视而不见。
见江茉如此,慧晴也无法多言,心头不免慌乱,猜测着是不是漏了什么破绽。
直到醒春扶着江茉上了马车,她还是紧张不已,恨不得即刻回到庆国公府,向国公爷和夫人禀告。
可究竟发生了何事她都不知道,又该如何禀告?说不定还会受到责罚,就只能等江茉回府后再问了。
此时坐在马车内的江茉嘴角微翘,一想到慧晴焦急又无计可施的样子,她就欢心。
此前一月她始终生活在慧晴的压制下,早就想挣脱了。
她能忍耐和妥协,但并不代表她就认同此种狗仗人势的做派。
“哐啷——”
江茉循声看去,马车小桌几上的茶杯被碰倒了,茶水洒了一桌,还好杯中茶不多,她用一个帕子便擦拭干净了。
这是江茉见过最大的马车了,宽敞奢华,三面都铺着精锻垫子,中间的桌几上摆着香炉,飘着袅袅檀香,一套青瓷茶具摆放其上。
此时,陈应畴的手正在桌几上胡乱摸着。
想来是口渴想喝茶。
江茉重新倒了一杯茶,递到陈应畴手中。
触碰到茶杯边沿,陈应畴下意识往前伸了伸手,想把茶杯拿得稳一些,却碰到了江茉的手指。
一霎,他缩了手。
即使端着沉稳的姿态,双手放回到膝盖上,还是显露了一丝尴尬。
江茉看出对方的不自然,在只有两人的局促空间中,她大胆端详着眼前男子。
嘴唇微抿,眉头微跳,同昨夜的清冷淡雅不同,男子好似有些气恼。
江茉想,他应该不是在气恼旁人,而是气恼自己。
曾经驰骋疆场,气势飞扬的一军主帅,受人尊重,众星捧月的一国皇子,如今成了瞎子,成了不能上战场,不能参政议事的废人。
那样熠熠生辉的一个人,只能窝在黑暗中。
就连喝水这样的小事,也无法独自完成。
该有多么憋屈不甘。
这个男子,除了是昱王,还是守护疆土,保卫百姓的将军,她不由生了些怜悯之情。
江茉掀开车帘,“醒春,让马车停一下。”
醒春没有多问,快步来到乔云身旁耳语。
乔云抬手,“停——”
江茉重新拿过一个茶杯倒了茶,放在了陈应畴最顺手的地方。对于有武艺的人,应该能通过倒水的声音准确判断出茶杯在桌上的位置。
想来是乔云侍奉得太过仔细,在陈应畴坐马车前就已经倒好了茶,如此,反是多此一举。
“王爷,妾身突感胸闷,想来是有些紧张,这便下车缓解片刻。”
说完便离开了马车。
吹风片刻,等江茉再上马车时,那茶杯已经空了,陈应畴也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看着不那么冷漠了。
车马继续前行,晃动之中,依然是同一个空间,依然同之前般沉默,却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父皇喜对弈,母后喜调香。”
突然的声音让江茉有些惊讶,她以为他们会一路无言。
“我记住了。”
这些喜好并非是私密之事,慧晴给的卷轴中记载详细,更何况她的身份是庆国公嫡女,理应知道。
陈应畴此刻,更像是用这些话来替代他并不擅长出口的谢意。
马车行至宫门口,江茉掀起一角车帘,瞧见一老太监带着几名小太监和宫娥迎接他们。
这老太监她认得,是继后身边贴身伺候的贵喜公公。真人比画像上略显疲态。
“老奴见过昱王。”
陈应畴起身,乔云适时掀起车帘。
“有劳贵喜公公。”陈应畴随口应着,乔云即刻扶他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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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茉跟在陈应畴身后下马车,刚露了个头,便听贵喜道:“老奴见过昱王妃。”
江茉即使心中紧张,依然优雅地递手给醒春,待下了马车,稳稳站定,才福礼道:“有劳贵喜公公。”
贵喜走到陈应畴身边,恭敬道:“皇后娘娘为王爷准备了步辇。”
皇宫中能用步辇的,除了皇帝和继后就是位分高的嫔妃,且后妃们只能在后宫范围通行。皇子和其他外臣入宫觐见,并无此待遇。
自昱王眼盲之后,是唯一一个入宫觐见坐步辇的臣子。
“今日不必。”陈应畴停住脚步,手从乔云小臂上放下,微侧身子,“有王妃相伴就好。”
江茉看了一眼贵喜,又看了一眼贵喜身旁的步辇。
辕四,红髹,八人抬辇,足够坐下两人。
作为昱王妃,她是可以和昱王一同乘坐步辇,但到底是不自在。再者,太过高调会成为别人的谈资,对于替身的她来说,低调才能避免节外生枝。
乔云退后,江茉走到陈应畴身旁,轻轻扶住了他的小臂。
贵喜躬身,“王爷同王妃情深,皇后娘娘总算是放心了。”
陈应畴客气地嘴角上扬,拍了拍江茉扶着他的手背,“雅兰端庄识礼,性柔纨质,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江茉无端打了个激灵,雅兰这个称呼委实让她有些别扭,陈应畴这番夸奖,也让她心虚。
她晓得陈应畴如此说,不过是为大局,想对外营造举案齐眉的和睦情形,和自己无半分关系。
贵喜一行人在前引路,她小心翼翼扶着陈应畴,跟在其后。
乔云、春醒等人则走在最后。
宫道宽阔,两旁红墙高立,肃穆深沉。偶有宫人经过见了他们,即刻停步向面躬身,如同木偶,脸上无过多的表情,也无人敢抬头看这边一眼。
随着步调,她感受到陈应畴靠她越来越近。
自眼盲后,陈应畴极少出府,也未走过什么路,就更别说从东华门到紫宸殿这一段不短的路程了。
之前入宫,想必昱王也是昂首阔步,未曾在意细节。
她理解,一个突然眼盲之人是没有安全感的,会不由自主依赖身边的人,而此刻,要从容走过这段路,陈应畴能依靠的只有她。
江茉看向身旁的男子,轻声道:“王爷,前面直行,遇到转弯、坑洼、台阶时我会提前说。”
陈应畴的身子明显顿了一顿才恢复了步调。
一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座桥,两道宫门,在江茉的提醒搀扶下,陈应畴走得顺畅。
来到紫宸殿高阶下,贵喜停步,同他身后的宫人退到了两侧。
江茉仰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手心冒出汗来,她紧闭嘴唇,深深呼吸,然后小声道:“王爷,是紫宸殿前的高阶。”
陈应畴微侧身,“别担心。”
被搀扶了一路的陈应畴此时先迈了脚,而一直提醒陈应畴的江茉,被他带着一步一梯走上高阶。
被依靠和依靠,互换了身份。
应该是用敬畏之心走过太多遍,从第一阶到最后一阶停步,陈应畴走得舒缓自得,平稳自若。
殿门口的小太监入内通禀,陈应畴从怀中掏出帕子摸索着塞到江茉手中,“别怕。”
江茉这才发现,自己手心的汗已浸湿了陈应畴的衣料。
4. 第四章
一月前,她还是个七品所正之女,从未见过五品以上官员,从未穿过织金罗裙,从未同高门贵胄之人同行,从未看过皇宫的辉煌气派,更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嫁给皇子,能见到天子。
如今,她身着华服,头戴金钗,站在权力中心紫宸殿前,要面见天子。
让她如何不紧张。
况且,她的身份还是假的。
就算再强行镇定,心也是怵的。皇帝皇后都见过卫雅兰,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露出破绽,犯了欺君大罪。
她觉得庆国公实在太过大胆。
“和往常宫宴一样。”陈应畴道。
一语惊醒,江茉立刻意识到,作为庆国公嫡女,她现在的表现着实不该。
她不知道陈应畴是否察觉出了异样,张口想解释,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不等她多想,小太监出来道:“陛下请王爷王妃前往东偏殿。”
陈应畴迈步,江茉不敢怠慢,扶着他往前行去。
边行步边定了定心神,告诫自己,从这一刻起,自己就是庆国公府嫡女卫雅兰,是上京城尊贵的世家女眷。
殿门大开,内里散发出淡淡龙涎香,明媚霸道的阳光裹着殿内的空处,隐隐显露出赤色和金光,还未迈入就感受到了威压。
一脚踏进,江茉反而镇定了下来。
好似上战场的将军,不论战前有多担忧紧张,真到了披挂上阵之时,反倒是一番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姿态。
规矩礼仪她已练习过无数遍,同陈应畴一起跪拜行礼。
“儿臣、儿媳,叩见父皇母后。”
一个沉稳深厚中带着慈爱的声音响起,“平身吧。”
江茉扶着陈应畴起身,还未敢抬头,就听得高位之旁有人走了下来。
“让母后好好看看。”
陈应畴面前的妇人贵气逼人,头戴朝阳五凤挂珠钗,身着朱红色鎏金曳地裙,大气飘逸,华丽绚烂。
不用猜,这定是继后,江茉识趣地往一旁站了站。
继后拉过陈应畴的手,满眼疼惜地看着,“畴儿,你怎么又消瘦了?”
陈应畴嘴角荡起笑意,“让母后担忧了,儿臣日后定好好照顾自己。”
皇后拉着陈应畴来到旁边的桌几处,扶着他坐下,“今日一早我便让贵喜安排了你最喜欢吃的酥骨鱼、鸡蓉银芽和江米酿藕,还有马蹄酥。”
“多谢母后,儿臣定会多食些,母后也请用膳。”
皇后转身往高位上行去,眼睛余光落在江茉身上,细细打量着,待坐稳后道:“昱王妃也请入座吧。”
江茉感受到皇后的目光并不友好,却又不知是为何,忙福礼,随后座在了陈应畴身旁。
宫婢们端上了膳食。
江茉小心翼翼抬头去看高位上的人。
皇帝面容平静,无喜无悲,头发花白,江茉觉得有些奇怪,坊间都知晓的染发之术,为何皇帝不用。
继后雍容华贵,看向昱王的神情很慈祥,看向她时却带着些不满。
皇帝和继后身旁的宫人为其布好菜,皇帝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又放下筷子,看向陈应畴,“老九,伤势如何了?”
涿阳一战虽胜,却胜得十分惨烈,五万大军出征,回来不到一万人。
黄沙埋骨万里,悲风恸彻山河。
陈应畴低下头,身态变得沉重起来,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双手按住桌几起身作揖,“回禀父皇,除过眼疾,儿臣胸口及腹部曾多次受伤,伤势瞧着已痊愈,却偶有隐痛。带着残兵回上京已三月有余,夜里常梦魇,几万魂魄索命,惊醒后仍陷黑暗,不知昨日今朝,颓懒荒废,让父皇母后失望了。”
皇帝眸底愈来愈深,愈来愈寒。
皇后眉头紧锁,提醒道:“畴儿,这大喜的日子,又说这些作甚,旧伤隐痛,多养些时日就好了,今日你的脸色已比上月有气色,再过两月定能痊愈。”
很显然,这话皇帝不止问过一次,陈应畴也不止答过一次。
皇帝想听的话他知道,只是他固执的守着心里的伤疤,不说那些违心的话。
江茉抬头看着眼覆红绸的男子,只觉他周身的哀愤倾淌,将他狠狠包裹。
再看向高位,继后眼中的心疼担忧真真切切,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她明白,若不是仗着皇帝继后的偏爱,陈应畴就算再固执,也不敢对皇帝说这些话。
继后对皇帝道:“陛下,畴儿还年轻,过于重情义,年岁长一些会变的。再者,畴儿眼睛这般,不知有无痊愈之日,何苦逼他。”
有期待才会有要求,期待着有朝一日陈应酬的眼疾能痊愈,才会要求他放下心中愧疚,重新成为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成为那个朝堂之上议政论事的良臣,最终成为有资格入主东宫的太子。
可事事哪有都如意的,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皇帝眸中的寒意,不过方才一霎,很快就消了,多了些无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哀痛。
“罢了,用膳吧。”
陈应酬落座,身旁有小太监为他布菜,他右手拿筷子,左手扶住盘边,一下一下夹着盘中菜品,五之有三夹空,靠着运气进食。
江茉见此,便在陈应酬夹菜时,用勺子将食物推到他筷下,方便他夹到。
“多谢。”陈应畴侧头道谢。
“卫氏果然是太后亲选的孙媳妇,能如此细致耐心对待老九,可见是个性情温婉的女子。”
皇帝见到这一幕心情似是好了不少,方才宫殿中沉闷的气氛得到了缓解。
江茉放下勺子正要回话,就听皇后道:“雅兰,你别只顾着畴儿,自己也用些。”说着便对身旁的老嬷嬷耳语几句,再道:“昨日下朝后,本宫着人问了庆国公你喜欢的吃食,也为你准备了几样。”
话音一落,两名婢女端着托盘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将几样吃食摆到了桌几上。
“先尝尝莲子羹吧。”
在皇后的注视下,江茉舀了一勺莲子羹送入口中。
刚嚼了两口就觉满嘴苦味,她又舀了一勺细细看了看,莲子饱满,色泽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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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上好的莲子,只是绿色莲心未去。
皇后道:“这莲子,表面看着光洁,心里却藏着苦。你看,都已经被煮熟,成了莲子羹,还不肯放下心里的苦。雅兰,这莲子羹味道如何?”
江茉一听,皇后这是故意的啊,可皇后为何要说这些话点她?
脑中急速思考找不到答案,据她所知,卫氏一族没人得罪过继后,婚事虽是太后指定,但继后也是赞成的啊。
想不到缘由,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食用莲子羹清心顺气,自然是顶好的吃食。”
继后赏赐的,她是万万不能说苦的,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你和畴儿都喜食藕,你尝尝这糖醋藕丁和江米酿藕有何不同。”
有了刚刚的教训,哪怕江茉只咬了一小口,也不由酸得倒吸了一口气,控制不住地眨巴了眼。
“这莲啊,生在淤泥中,既不娇生惯养,也非柔弱不堪,反倒生得媚而不俗,落落大方。即使加了酸味,也不该改变莲藕本质。”皇后端庄的微笑,眼神却是冰冷,“雅兰觉得如何?”
一定是有什么事!
江茉实在不知皇后何意,便看向了一旁的皇帝,想确认此番问话是否皇帝授意。
皇帝神色平常,提筷慢嚼,不曾看她。
江茉瞧不出所以,只能强装镇定回话:“莲藕……”
“母后!”陈应畴起身打断她的话,“雅兰性情温婉,昨夜主动侍奉儿臣,是儿臣伤势未愈,拒绝了她。”
此话一出,江茉算是明白了,定是昨夜新婚未圆房,被皇后知道了,以为是她不愿,这才以物喻人,借此警醒。
谁都知道,昱王伤势早已痊愈,未痊愈的除了他的眼睛,就是他那颗愧疚自责之心。
府中朝暮院四个婢女,皆由坤宁宫而来,她的一举一动逃不过皇后的眼睛,陈应畴此刻解了围,之后呢?不用想,她都能知道皇后会让她干什么,无非是极尽谄媚勾引之事,说不定还会用非常手段,与其那样,不如先下手为强。
眼看着皇后怒意越来越明显,江茉故作羞赧,拽了拽陈应畴的衣袖,“母后,是儿媳月事未完……”
陈应畴侧头看她,双眸虽被遮挡,但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透出的是讶异不解之意。
皇后大笑,“你二人还真有些情深之意,急着揽责任,是不想对方受责罚吧。既如此,不论昨夜是何缘由,我都不再过问了,只盼你们能早日为皇室繁衍子嗣。”
皇帝眼中也有了笑意,看向了江茉,“卫氏。”
“儿媳在。”
“涿阳一战后,难得见老九再对什么事上心,他能为你解围,是认了你这个妻子,今后,你定要在他身边好好照顾陪伴,莫要辜负朕对庆国公和你的信任。”
“是。”江茉应得心虚。
她不是卫氏,只是尽力扮演着卫氏。即使陈应畴认了她为妻,她可没认他为夫,自己迟早要离开,不会一直在陈应畴身边照顾陪伴。
庆国公会不会辜负皇帝她不知道,她是注定要辜负昱王的。
5. 第五章
用过膳,皇帝先行离开,继后屏退左右,让醒春带江茉去御花园散步。
江茉离开时,身后殿门关闭,殿内只余继后和昱王两人。
前日的大雪经过昨日的阳光照耀,融化了大半,御花园树枝上挂着的雪还算白净,花圃中铺着的雪瞧着有些脏,实在是没什么可赏的景色。
醒春道:“王妃,御花园西南有一片梅林,风景甚好。”
江茉没心情,打眼瞧见个亭子,便道:“去那里等王爷吧。”
石凳冰凉,醒春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个棉垫子。
刚坐定,醒春又递给她个手炉,身后的小宫女端上了热茶糕点,应是醒春提前吩咐好的。
江茉心中感叹,在坤宁宫中当过差的人,当真周到。
抱着手炉,她悠闲地吃着糕点喝着茶,望着紫宸殿的方向,等着昱王。
远处渐渐传来两个男子的说话声。一个声音稍高,言多,另一个略低,偶有应答。
江茉看见两人时,两人也看见了江茉。
随着两人越走越近,江茉看清了他们的面容。
身着瓦蓝长袍的男子,年纪略小,面色白净,眉眼清秀,微扬着头,立于前;身着灰紫色长袍的男子,略年长,神情沉稳柔和,目光平视,立于后。
搜索着记忆中几十幅画像,确定了他们是十皇子陈应畇和吏部尚书嫡子,工部郎中朱时良。
十皇子与昱王交好,而朱氏一族是昱王的支持者,朱时良更是他的好友。如今她是昱王妃,日后免不了要同这两人打交道,她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上前打招呼。
江茉起身往亭外走,那两人也往这边行来,在御花园大道上相遇停步。
未等江茉开口,陈应畇先道:“你就是九嫂吧,我刚在紫宸殿外等了许久都不见九哥出来,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了,没想到九嫂你在这里,九哥呢?”
看过的卷轴中并未提及卫雅兰同十皇子有交情,江茉估计,最多就是宴会上见过而已,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此刻十皇子对她如此不见外,还真是个开朗的性子。
“十殿下有礼,朱公子有礼。”江茉客气微笑:“王爷还在同皇后娘娘叙话。”
陈应畇看了看江茉身后的亭子,神情似有不满,“这是怎么安排的,紫宸殿那许多暖和的屋子,为何要嫂嫂来这寒冬时节破败的御花园等九哥?”
言语之中都是对她的关心,是有意拉进同她的关系,还是十皇子本就是直率的性子,此刻难以分辨。
“嫂嫂若是不嫌弃,就去我那里坐坐。”
看来方才是她想多了,这才是十皇子的本意,想要替昱王试探她。
她是怕试探的,话她可以说的得当,就怕十皇子真的同卫雅兰有所接触,行为细节上露了破绽。
“想来王爷应快来了,我就不叨扰十殿下了。”
陈应畇一听,立刻吩咐一旁的朱时良,“请知明兄等在紫宸殿门前,九哥出来便告诉他,九嫂在我那里。”
朱时良表字知明,他应下,转身去了紫宸殿。
“九嫂你瞧,现下你不得不去我那里等九哥了。”
江茉笑得僵硬,“恭敬不如从命。”
十皇子陈应畇刚满十六,乃是皇帝南巡之时同舞姬所生,皇帝并未给那舞姬名分,据说生下十皇子后便被处死了。十皇子由奶娘和宫中的嬷嬷、宫婢们养大,因自幼就缠着昱王,昱王也喜欢这个弟弟,皇帝特许十皇子居在离坤宁宫近的瑶华阁中。
行至瑶华阁,十皇子立于门前,伸手让江茉先进。
江茉点头微笑,迈步走入,顿时热气扑鼻。
屋内有烧了许久的炭盆和摆放好的棋盘,红炉汤沸,茶香四溢。
“昨日你们婚宴,九哥匆匆应付,我亦未说上几句话。大战归来,我许久未同九哥烹茶、对弈、相谈了。”
话说得有些可怜兮兮,好似等待关怀的小孩子。
她想错了,十皇子不是想要讨好,也不是想要试探,或许只是单纯的想要他的九哥陪一陪他。
江茉瞧了一会棋盘,莫名感伤,“十殿下若是想对弈,我此刻奉陪,一会王爷到了,这棋盘便收了吧。”
陈应畇楞了一下,恍然大悟。
“是我的错,还按照九哥出征前的喜好安排,如今九哥的眼睛……这棋盘,该收。”
他一挥手,身后的小太监上前将棋盘拿了下去。
“九嫂,快坐。”陈应畇将江茉让到炉火旁的长桌一侧,自己坐在了另一侧。
宫婢上前,为二人煮茶,醒春适时取下江茉披着的大氅,退到一旁。
“听闻九嫂喜白毫银针,尝尝我寻人从福鼎购的味道如何?”
江茉并不喜白茶,因卫雅兰喜欢,她也尝试着喝过几次,说些品茶的话,还是可以应付的。
呷了一口,轻放茶杯,“此茶汤色碧清,香气清雅,滋味醇和,好茶。”
陈应畇看起来很高兴,“九嫂喜欢便好。”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抿了抿嘴,思虑片刻道:“此前我还担忧九嫂你会悔婚,就算不悔婚定然也是不情愿,要闹一闹的,九哥心里本就苦闷,若是那样,岂不是雪上加霜。方才所见,我则放心了,九嫂端庄淑雅,温和慧静,知礼得体,不但没有嫌弃,还能为九哥考虑。”
江茉心道,卫雅兰名声在外,十皇子有此顾虑也属正常。
陈应畴起身作揖,“十弟我恳请九嫂劝劝九哥,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再沉溺于涿阳之战,眼盲何惧,不做太子不做将领,也能参与国事,再颓废下去,恐父皇不能忍,日子一久,怕母后也生了厌烦之心,该如何是好。”
江茉想应,却不能应。
今日的搀扶、依靠、解围,与感情无关,只与身份有关。
定有许多人都劝慰过昱王,皆未能成功。而昱王对她说的话,还没有这半个时辰十皇子对她说的多,恐怕她刚开口,就会被昱王厌恶。
她的知礼得体,是她在努力扮演着昱王妃的身份,她不想昱王因对弈伤怀,是因她对昱王的敬重。
她当然不嫌弃昱王,这不代表她有资格去劝慰。
最重要的是,她认为昱王不需要劝慰。
那些为百姓牺牲的将士,大多数人只是叹息伤感片刻,少数人会为他们祭奠,然后会像平常一样去生活。
只有他们的亲人活在悲痛中,也许为了生计,为了家人,他们没有那么多时日可以颓废,不得不擦干眼泪,勉强让自己坚强。
在生活的重担下,有时,颓废懈怠也是一种奢侈。
“不过怀念了三个月,再多怀念一些时日又何妨?”她虽没同昱王说过几句话,但却知道,若不是重情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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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怎会自责至此?正因为情义,她不相信昱王会一直颓废,他的情义里除了那些牺牲的将士,还有万里山河,有黎民百姓。
“十殿下放心,王爷会想通的,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劝慰,而是放肆的去悲伤,去怀念。涿阳之战已过三月,这三月间上京城又有了多少趣事多少谈资?若没有人特意提起,又有多少人还会记得涿阳之战?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值得他们的主帅再多怀念一些时日。”
“那要多久?”十皇子还是担忧。
江茉沉默,她给不出答案,或许明日,或许要等到社稷、黎民再需要他的时候。
“将军百战身未死,壮士一去无归期,风来有声去无形,故人长绝千万里。”殿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乔云扶着陈应畴,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陈应畇忙迎了上去,乔云适时松手,他顺势扶住,“九哥,我们兄弟有多久没有相聚了。”说着便要扶人往桌旁走去。
陈应畴没动也没应,而是喊江茉,“夫人。”
从陈应畴进来,江茉就一直看向这边。此刻,她有些茫然,陈应畴说的那两个字,她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听清,琢磨了半晌,觉得自己听错了。
“夫人。”陈应畴又喊了一声,抬起另一边胳膊,示意江茉来扶。
这回江茉听清了,确实是在喊她。
江茉起身走到陈应畴身边,扶住了他的小臂。
陈应畴慢条斯理抽出被陈应畇扶着的胳膊,拍拍他的肩头,“十弟莫要担心,若有一日父皇对我不再有期待,母后对我不再疼惜,我也仍然可以做个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
方才他们两人的对话,陈应畴明显是听见了。
“我们走吧。”他对江茉道。
刚迈步,衣袖被拉住。
“九哥别走嘛,别生气,我不再劝你便是。今日我特意准备了你喜欢的云雾茶,品一盏再走?”
陈应畴转头,朝向陈应畇的方向,语调平常,“为兄未曾生气,只是到了这瑶华阁有些触景伤情,不愿久待罢了。再者,这些时日懒于言语,方才同母后说了许多已是气竭。”
那种谁都不想理,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的感觉,江茉也曾有过。
庆国公寻到父亲前一月,落梨患病离世了。落梨是父亲捡来的孤儿,是她的婢女。她们虽是主仆,更似姐妹,一同嬉戏长大,视彼此为亲人,悲痛伤心之际,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十多日,才渐渐缓了过来,若不是担心父亲和弟弟,她可能还会心伤更久。
陈应畴所经历的一定更为悲痛惨烈,至少,落梨走得很安详,没有浑身鲜血,也没有痛苦哀嚎,更没有埋骨异乡。
再次迈步,陈应畇没拦,而是快步到桌几后的木架上拿过一个茶罐递给乔云,什么都没交代,挥挥手,示意乔云跟上主子。
回府的路上,江茉明显感到陈应畴有心事,偶有蹙眉,手握着拳,时紧时松,头始终微低着,周身好似渡了一层霜。
她猜测,许是皇后对他说了什么。
江茉掀起车帘,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未曾想风大了些,吹开了车帘,吹得陈应畴眼眸上覆着的红绸飘带,裹挟着他的发丝,回旋着撩拂男子的脸颊唇角。
也不知怎么回事,陈应畴都未曾在意这股邪风的撩拨,她却鬼使神差的上了手。
6. 第六章
冰凉的指尖拨弄了一下陈应畴唇边的红绸。
“咯噔——”
车马忽而颠簸。
陈应畴唇角抽动,警觉之下,呼吸停滞片刻。
江茉因惯性,来不及收手,力道一重,扯下了红绸。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呆楞,拿着红绸的手举在半空,整个人定住。
陈应畴下意识低头,左手反掌遮挡住眼眸,右手抓住女子手腕,厉声道:“你要干什么!”仿若对待敌寇一般。
威严低沉的声音让江茉汗毛直立,冰冷强硬的态度让她心生惧怕。
手腕被捏得生疼,也不敢喊出声。
她有些惊诧地看向陈应畴。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让昱王这般恼怒。
分明刚在紫宸殿前,他塞给她手帕,让她不要怕;分明被皇后为难时,他维护了她,让她免于责罚;他还在瑶华殿阁内喊她夫人,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
从昨夜到方才,她能感觉到昱王对卫雅兰并无爱慕之意,可因着身份,也是礼遇有加。
他能遵照旨意,接受联姻,娶自己不喜欢的人,是个能屈能伸,深谋隐忍之人。
她以为,哪怕他们不能举案齐眉,至少也客气得体。
此刻,她无意扯下了他的覆眼绸带,昱王便态度大变,可见他方才对她的认可维护,皆是顾全大局。
这也让她及时清醒,昱王的克己复礼,仅仅因为他妥协于被安排的姻缘,并非因为她这个人。
她也该明白庆国公让她替嫁给昱王,求的也不过是明面上昱王府和庆国公府的相安无事。
从今往后,她不能被表象所迷惑,要时刻记得自己是谁,时刻记得自己所获得的礼遇皆因她所替代之人。
江茉稳了稳心神,没有惊慌地不知所以,镇定着继续方才的动作,为陈应畴拨去唇边的发丝,柔声道:“我只是想帮王爷整理头发,未曾想扯下了王爷的红绸。”
或许陈应畴也觉得有些不妥,松了手,江茉手腕上一圈明显的红痕。
看着以掌遮挡眼睛的陈应畴,江茉道:“我为王爷系上这红绸吧。”
“你不必做这些事,绸带给我。”陈应畴伸出另一手,声音带着隐隐怒意和不容置喙的命令。
江茉将手里的红绸带放在陈应畴掌心,看着他摸索着系上绸带,觉得近在眼前的人,却隔着千山万水。
又一阵风刮来,还在试图撩拨些什么,江茉没给它机会,将车帘压好。
此前庆国公告诫过她,昱王看似温良谦恭,端方有礼,实则心思深沉,难以揣测。眼盲后性情更是古怪,要她行事务必谨慎。
刚刚确是她草率了。
看来,今后要把握好夫妻之间远近适宜,亲疏得当的度,真是太难了。
“方才是我僭越了,还望王爷宽宥。”
作为正妻,为丈夫整理着装,再平常不过,根本谈不上僭越,此话是为表明她的态度,突显昱王的绝对地位。
陈应畴沉默许久,就在江茉以为会一路无言时,开了口,“听闻庆国公嫡女自小娇惯,张扬跋扈,没想到传言竟是有误。”
江茉心里发怵,她自是知道卫雅兰性情恣意张扬,今日若是卫雅兰,紫宸殿早膳时便会直言询问皇后,此刻指不定就同昱王呛起声来,可她怎敢那般。
不,若真是卫雅兰,昨夜昱王不圆房,就会即刻质问,绝不会受委屈。
她不能让昱王发现异样,灵机一动道:“我自幼爹疼娘爱,当然任性,但那是在自己府上,如今为人妻,《女戒》有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我又哪里来的底气再任性。”
陈应畴明显眉头一蹙,脸色一暗,有些自嘲道:“进宫路上,你为我斟茶,宫道上,你体贴搀扶,我只以为你怜我眼盲,是个心地纯善的女子。紫宸殿上,你揽了未圆房的过错,我以为你真心护我。瑶华阁中,你拒绝九弟的劝慰,我以为你懂我苦处。”
他停顿片刻,轻声叹息再道:“却不曾想,也是个困于闺训,甘愿被利益驱使的软骨女子。”
江茉懵了,她说什么了?怎么就把她定义为守旧迂腐,失了骨气,逆来顺受的软弱之人?
难不成在他看来,今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固守教化使然?
原本想引用《女戒》中以夫为天之论,表明尊敬之意,怎得被这般误解了去。
庆国公说的没错,陈应畴的心思太难琢磨。
也好,软骨也罢,利益也罢,谁让她总是弱势的一方,面对庆国公,面对昱王,终归要服软的。
江茉道:“王爷容鉴,你我夫妻并非两情相悦结为连理,不过是同这世上许多联姻一样,讲的是利弊得失,承的是利益纠葛,恐要一辈子被捆绑,我今日所做一切,皆因王爷是我的夫君。作为昱王妃,自然要维护王爷的一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王爷也无需对我有过多期待,我怕自己会辜负。”
无关感情,只关乎身份责任。
陈应畴嘴角扬地苦涩,继而缓缓落下,像是嘲笑又像是妥协,许久才道:“我应当感激这场赐婚。”
江茉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卫氏,你已经很好了,视我为天,维护我,尊敬我,这已经足够了,是我太贪心了……”
有所触动的一切,原来都同他本人无关,有关的只是夫君二字。
是以,无从分辨是虚伪做作还是本性良善,是利益使然还是真心回护,是假意迎合还是自有见地。
无论为何,作为他的正妻,没有任性妄为肆意言语,没有不顾大局,能做到如此,已经足够了。
的确是他贪心了。
江茉大概猜到了陈应畴为何如此,误会她可以解释,但她不想解释。
那撩拨的寒风或许是天意,让他们言语之间存了这样的隔阂,也成全了她想要的相处方式。
疏离却有礼,清冷却安稳。
没有吵闹,亦没有温馨。
她可以更好地扮演卫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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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也可以更好地变回自己。
于是故意会错意道:“我知晓王爷何意。从古至今,多少贵女嫁入深宫后,朝气在日复一日间全然被磨灭,我亦没什么特殊,定会收起性子,尽心而为,一切皆以昱王府为重。”
看不见红绸下的眼眸如何,只见红绸之上的眉角沉了下来。
陈应畴咬紧牙握紧拳,然后再放松,像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即是如此,今夜,便圆房吧。”
该来的总会来,江茉倒是平静。
“是,妾身会吩咐醒春去准备。”
马车行至昱王府前,乔云扶着陈应畴先下马车,刚走两步就听身后江茉交代醒春圆房事宜,毫不避讳,似是要让全府人都知道。
陈应畴脚步微顿,然未作停留,径直往正殿行去。
夜愈暗,江茉的心越硬,在她看来,即将到来的,是必须要履行的职责,就像农夫不能怕烈日锄地,樵夫也不能怕山高打柴。
她静静坐在床榻上,看着早已铺好的一块白布,同昨夜红布单之下的白布不同,今夜是这样显而易见,不免让她想起母亲葬礼上自己穿的丧服。
之前,她很喜欢白色,白的云,白的雪、白的蚕丝,白的花。
柔软,洁净,不染尘埃。
可那次母亲去世后,她很怕这种生硬的惨白。
冰冷,孤独,充斥悲戚。
房中烧着炉火,她感觉不到温暖。
“吱呀——”门开了。
江茉看向门口的男子,茫然地起身迈步,从乔云手中接过陈应畴的小臂。
关门声传来,江茉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好似设定好的装置,在触动机关的一刹,便得运作起来。
她扶着陈应畴来到床边,轻声道:“王爷,妾身为您宽衣。”
陈应畴颔首。
江茉脑中浮现出春宫图上的画面,起初让她面红耳赤的图画,被庆国公夫人请来的老嬷嬷硬逼着看过十多次,强迫叙述自己将会如何服侍后,心内变得毫无波动。
她熟练的为陈应畴解去玉带,取下玉佩,脱去外衣……
贴身躺上去,男子温热厚实的身体显得她的手十分冰凉。
她依着书中步骤进行,以为很容易,却让她疼痛得难以承受。
忍着疼痛,根据书上所示,用尽浑身解数,也不知是哪里做的不对,男子竟停了下来。
“很疼吗?”
陈应酬的声音有些暗哑,手摸索着去寻江茉的脸。
江茉不知他要做什么,转过脸躲避了,咬了咬牙,含着泪道:“不疼。”
陈应畴还是坐起身,摸索着套上中衣,“给我更衣吧,喊乔云进来送我回主院。”
不知为何,江茉觉得异常委屈,夹杂着说不清的气恼和道不明的怒意,迟迟不肯起身服侍,眼泪如珠滚下,滴滴落在陈应酬的手背上。
只听陈应酬叹息一声,半撑起身子一把揽过江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别强求自己了,让我来吧。”
7. 第七章
江茉反手想要推开他,又克制了本能,闭上眼睛环住了男子的腰……
比起她的笨拙急躁,眼盲的陈应酬,刚开始也没好到哪里去,却胜在温柔有耐心。
在陈应酬的主导下,江茉疼痛感减弱,竟渐入佳境,她不自主地搂紧了些。
许是会错了意,陈应酬在她耳边轻语,“坚持一会,我尽量快些。”
男子忽而加强加快,让她险些喊出声来,下意识再度环紧男子的腰,她环地越紧,男子就越猛烈。
狂风骤雨中,她既想要他停下,又想要他继续,以至于最后有些承受不住。
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一切结束了。
两人身体覆了一层薄汗,黏腻地贴合在着,陈应酬粗喘着气,一下一下喷洒在她的耳后。
缓了不到一盏茶功夫,陈应酬翻下身去,自己摸索着套上中衣,光脚下床,独自往外行去。
江茉疲累地不愿动,看着陈应酬磕磕绊绊地往外走。
她想自己一定很差劲吧,和她刚行过云雨之人,既不愿同她共塌,也不愿同她再说些什么。
就在她要转身背过时,陈应酬也转了身。
即使蒙着红绸,也能感受到歉意。他扶着屏风,微低着头,发丝披散,腰间系带杂乱。
“抱歉,皇命难违。”
她有些发愣,呆呆看着陈应畴绕过屏风,静静听着开门声,门外乔云的声音,婢女们的说话声,关门声。
未曾相悦的两个人,为了皇嗣勉强圆了房,他对她说抱歉,她又需要原谅他什么呢?
作为他的妻子,理应为他孕育子嗣,这一切都是卫雅兰该做的,谈何抱歉。
不过是两个被命运摆弄的可悲之人,身不由己罢了。
江茉身心俱疲,不愿再多想,起身吹灭了床边烛火。
刚迷迷糊糊睡着,烛火再度被点燃,头顶传来慧晴的声音,“起来,把这碗避子汤喝了。”
江茉看了慧晴一眼,垂眸,撑起身子,没有丝毫犹豫,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慧晴道:“瞧你这一身汗,我让揽秋和染冬伺候你沐浴。”
江茉眼皮不抬,背对着慧晴躺下,“明早再说,你下去吧,我乏得很。”
慧晴不走,坐在床边,问道:“今日姑娘为何不让我陪同入宫?”
江茉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入宫事宜乃王爷吩咐,我做不了主。”
“王爷吩咐?今早我以为出了什么疏漏,整日担心,直到你回来后吩咐醒春准备圆房事宜,才知一切安好。是不是你故意不让我去?”
江茉知她会问,早有说辞,面向里并不转身,也不睁眼。
“我为何不让你陪同,你不知道吗?你对我无半分恭敬,宫里那些人眼毒,你去了不怕被识破?”
慧晴嘴角一挑,还是那副狗仗人势的姿态,“在外人面前,我对姑娘你自然是要恭顺。”
“你可知醒春四人皆是皇后派来,在坤宁宫中熏陶数载,时日一久,难道就不会看出些端倪吗?”江茉缓缓撑起身子,靠近慧晴,盯着她的眼睛,“若你真能做到在外人面前对我恭敬顺从倒也罢了,如若不然,我劝你最好做个旁观者。”
慧晴看着同自己主子一样的面孔,有着气恼时一样严肃的双眸,她一瞬恍惚,下意识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但很快反应过来,扬了扬头。
“你就不怕我把你说的话禀告给夫人?你别忘了,入昱王府前,夫人说一切行事都要听我的安排。”
江茉被扫了睡觉的兴致,干脆套上外衣起身,坐到方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道:“你尽管去禀告。”
见江茉如此有恃无恐,慧晴不禁细想了想,这替身说得没错,眼下最重要的是相安无事,不让人发现端倪。她是真的不愿去伺候一个赝品,当个旁观者又何妨,反正她们二人隐瞒身份的目的一致。
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陪嫁婢女不贴身伺候,恐有不妥,依我看,还需装装样子,往后尽量我一人在你屋中伺候即可。”
江茉笑了笑,真是打得好算盘,到时候不知道谁伺候谁呢。
就算是只当几天的昱王妃,她也要把这福给享了。
“你看看门外守夜的,耳房睡觉的,再看看院外巡夜的,你以为只有你需要向国公夫人禀告,这朝暮院就没别人需要向皇后禀告,向王爷禀告?甚至向别的什么人禀告?你觉得这里能像国公府的宅院一样,门一关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吗?这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暗地里又有多少心思,你可知晓?”
江茉再倒一杯茶饮下,“放心,我会对外说,同我情深义重的婢女出嫁前病死了,你是后调派给我,故此,我同你的主仆情谊并不亲厚。尽管如此,你主事姑姑的身份不变。对了,你需知道,我爹爹和弟弟的性命攥在庆国公手里,我是疯了才会忤逆庆国公和国公夫人的意思。如今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安稳度日,早些离开这里。”
慧晴听着这一番话,觉得此刻的江茉和一月前的江茉不尽相同了。是她藏拙,本就心思敏锐,善于洞察,还是在一月的教养中才变得如此,已然说不清了。
不论怎样,有一点她十分认可,为了家人,她断不敢做有损庆国公府的事。
思及此,她彻底放下来心,“那好,我便做个旁观者。”
再者,假装着恭顺实在太累了,她倒乐得悠闲。
慧晴端着药碗要走,江茉喊住了她,“今日,我对你说的话,还请一字不落禀告给国公夫人。”
她本也没存什么歪心思,就更该坦坦荡荡。
慧晴应,“那是自然。”
这一番下来,江茉也没了睡意,转头看见床榻上的白单,上面的落红让她的心好似空了一大块,她不愿再躺上去,便向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醒春、望夏、揽秋、染冬四人都在,还有几个其他的婢女,乌拉拉一下都进来了。
还真够重视这场圆房的。
“把白单子换了,我要沐浴。”
揽秋整理好昱王的衣物交给门外的小太监,又开始整理她的衣物和床铺,望夏换下白布单,小心地拿着出了门。
染冬和其他几个婢女在屏风后的浴房忙活。
只有醒春拿着本子和笔,左看看右悄悄,不知在记录些什么。
片刻后,醒春停了笔,看着她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吧。”
醒春道:“奴婢也是奉命行事,有得罪王妃的地方,还请您宽宥。”
这时,染冬来扶江茉,“王妃,可以沐浴了。”
江茉将手递给染冬,看向醒春,“到浴房问吧。”
入水前没感觉,入水后江茉才觉右手腕有些痛,细细瞧了瞧,有些发青。蹙眉回忆,或许是在马车上,也或许是方才……
“慧晴姑姑给王妃喝了什么?”
醒春打断了江茉的思绪,江茉轻揉着手腕道:“对受孕有利的补药。”
醒春边记录,边看了一眼江茉的手腕,莫名红了脸,江茉见此,就知道这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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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肯定乱想了,指不定要怎样禀告皇后。
随她们去吧,不论是慧晴还是醒春。
“王妃的补药皇后娘娘自有安排,慧晴姑姑的补药,还请王妃今后不要再喝了。”
江茉皱了眉头,她可不想喝皇后的补药,万一有孕,多有不便,可她也不能违抗,先应下,以后再想办法吧。
“一切都听皇后娘娘的。”
“王妃的月信是何时?”
“每月十二前后。”
醒春想了想,又看了看江茉的手腕,似是有些疑惑,“方才王爷交代,今后每月只在易孕那两日同房。今日二十六,恰好易孕,王爷说……说今日若恰好易孕,本月便不再同房……王爷还让我问王妃,明日归宁,王妃可要在国公府多住几日?”
江茉自嘲一笑,自己这是被嫌弃了。
身子变得很重,她艰难地抬手,将胳膊搭在木桶外,头靠在小臂上,一动不动。
眼前雾气缭绕,江茉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她没应醒春的话,醒春便一直站在那里。
许久之后,江茉才道:“我不在国公府留宿,当日便回。”
这一夜,她蜷缩着身子睡得很不安稳,天刚泛青,她便起身了。
梳妆时候,乔云带着几名小太监,端着托盘进屋。
托盘上是华丽的衣裙和贵重的首饰。
“这些都是王爷给王妃准备的。”
江茉扫了一眼问道:“王爷今日所穿衣袍是什么样式?”
乔云道:“海棠红金丝流云锦袍。”
江茉听后,指着众多衣裙中海棠红的道:“穿这件吧。”
乔云意味深长看了江茉一眼后,吩咐小太监将东西放下,便离开了。
巳时末,去往庆国公府的马车上,一对新人沉默不语。
江茉有些担心,昱王对自己态度这般冷淡,回门之时若潦草应付,会否让庆国公怪罪她未扮演好卫雅兰的角色,从而迁怒父亲和弟弟。
再者,皇后那边又会有怎样的禀告。
她掀开车帘一角,看了眼随行的揽秋和染冬。
虽说醒春早起肚疼,无法前来,这才派了揽秋和染冬跟着,可揽秋和染冬定然也是会如实禀告的。到时候,皇后免不了要召她入宫说教一番。
她是个替身,为避免露出破绽,还是少入宫为好。
可想起昨晚,又无奈一笑,圆房之后,昱王并未留宿,皇后迟早会知道他们夫妻其实感情淡然,应是免不了一番说教的。
事已至此,她干脆听之任之,只要她懂得隐忍退让,谨小慎微行事,总能安然度过这段时日的吧。
一路上,她想了诸多说辞,若国公府的人来问,也好解释昱王冷淡的态度,不论是大战之后性情本就如此,还是早上出门前忽然心情改变,总之不能是夫妻不和。
很快,马车停在了庆国公府门口。
昱王府一早便派人来知会,此时,庆国公和国公夫人,一众下人皆等在府门口,远处还有来看热闹的百姓。
丝绸装裹的车身,镶金嵌玉的窗牗,骑着骏马的护卫,两旁数十名婢女太监,拉着大箱子的架子车,足以见得车内乘坐的人是何等高贵的身份。
陈应畴由乔云扶着先行下了马车,庆国公忙上前行礼,却见乔云并不提醒陈应畴,像是没看见庆国公一般不予理会。
他的注意力都在江茉身上,见江茉要下马车,即刻抬高陈应畴的手臂并耳语几句,陈应畴十分配合地调整站姿,面向江茉伸手。
8. 第八章
江茉一掀开车帘,就见陈应畴立在马车旁,迎着清风,扬着嘴角,向她伸着手。
这是?
眼前这张温柔含笑的面容,同方才马车上的冷若冰霜,简直判若两人。
她提着裙摆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做错事。
但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抬眸看了看庆国公,再看了看府门口的众人和远处的百姓,立刻明白了过来。
马车上自己显然多虑了,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正是顾全大局的时候,昱王的演技可是比她还要精湛。
看来,一会免不了要上演一场夫妻恩爱的戏码了。
江茉将手放在陈应畴掌心走下马车,笑意盈盈地反手挽住陈应畴,看向庆国公,“王爷,妾身的父母来迎您入府。”
陈应畴点头,庆国公适时上前,“臣卫淳,参见王爷,臣一早便……”
“国公有礼了。”陈应畴打断了庆国公的话,握了握江茉的手,“外面天寒风大,雅兰身子单薄,我们进屋再说。”
陈应畴先行迈步。
乔云摆手,小太监便将箱子抬入了府。
昱王对庆国公的态度恭敬不足,这让江茉疑惑,按理说,庆国公只有卫雅兰一女,赐婚后,庆国公自然成了昱王一方的人,昱王理应尊敬些才对。
看来,这其中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庆国公卫淳审视地看了一眼江茉,国公夫人刘映荣眼睛微眯,嘴角笑得生硬。
江茉对国公府并不熟悉,只记得那夜去往卫雅兰闺房的路,还好有庆国公在前引路,否则她定要闹出笑话的。
一行人到了正厅,宴席早已布置好,摆上桌的冷盘足有二十多道,未上桌的热食还不知是怎样的丰富,可见庆国公对这次归宁的重视。
“王爷请。”卫淳将陈应畴和江茉让到上坐,自己和夫人坐到下位。
四个人面对着一桌的珍馐美馔,奢华又冷清。
国公府人丁不旺,据说当初刘映荣生下卫雅兰后伤了根本,无法再生育。之后,卫淳也在一次秋猎时伤了身体。
卫淳也曾想过继旁系子嗣,不知为何,终是作罢。
由此,卫雅兰自小受尽宠爱,任性妄为是上京城人尽皆知的。
刘映荣先夹一块藕放在陈应畴碗中,“这道糯米藕是请落云楼的厨子做的,王爷尝尝,合不合口味。”又夹了一块鸡肉放到陈应畴碗中,“再尝尝这白切鸡味道如何。”
陈应畴颔首道:“多谢国公夫人。”
江茉看他提起筷子,即刻道:“臣妾侍奉王爷用膳。”说着便夹起碗中的鸡肉送到了陈应畴嘴边。”
嘴唇碰到食物,他十分配合地张开嘴,嚼了两下鸡肉道:“味道很好,庆国公二位也快用膳吧。”说完握住了江茉的手腕,柔声道:“别光顾着我,你也吃。”
真是一副夫妻恩爱的模样。
卫淳爽朗地笑起来,“臣只有兰儿一个女儿,看到王爷与兰儿伉俪情深,老臣也就知足了。”
刘映荣拉过江茉的手,一脸慈祥的看着她,眼眶中还泛着泪花花,“娘这几日,一直忧心你嫁入昱王府后会不习惯,今日总算是放下心来。”说着,还用帕子沾了下眼泪。
江茉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余光看了看陈应畴,再看看庆国公。
一桌四个人,恐怕就她的演技最差了。
这可不行啊,她得迎头赶上才是。
江茉站起身来,“父亲母亲,孩儿自幼顽劣,性情张扬,幸得二老包容,给予女儿无尽的呵护宠爱,又悉心教导女儿,才不负今日昱王妃的身份。”她拿起酒杯,“这杯酒,女儿敬父亲母亲,愿父亲母亲身体安康,喜乐顺遂。”
仰头喝下酒的同时,陈应畴摸起桌上的酒杯,站起来。
江茉给他杯中填满酒,还不忘贴心说一句,“王爷还在服药,少饮些。”
站在一旁伺候的乔云,看一眼满杯的酒,再看一眼王妃,不由想起今早主子说过的话:不过是个为了利益虚情假意的女子。
他再看向王妃,正一脸柔情地盯着主子,不由打了个颤,但听到自家主子接下来的一番话,他觉得主子今早那句话更像是在说自己。
夫妻二人算是旗鼓相当。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主子说的话不对,与其说是两个为了利益的假性情之人,不如说是两个被身份困住不得不隐藏真性情之人。
“本王感谢庆国公和国公夫人能养育出雅兰如此温婉柔和,端庄有礼的女子,今生有雅兰相伴是在下的福分,小婿敬二老。”
江茉还记得方才府门口陈应畴对庆国公的态度,是有些不屑的,眼下却自称小婿,态度谦恭有礼。
她隐约觉得,府门口才是陈应畴真实的态度,此刻全都是演的。
陈应畴一杯下肚,继续道:“小婿略备薄礼,望二老容纳。”
门口的小太监应声打开几个大箱子。
青釉茶碗、笔墨纸砚、金银首饰、玉器名品一应俱全。
江茉看着这么多贵重物品,听着陈应畴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脑中忽而浮现父亲的身影,鼻酸难忍,她仰头深呼吸,平复了情绪。
陈应畴并不坐下,而是举了举杯示意江茉再为他斟酒。
戏演到这份上,已经足够了,她不知陈应畴还会说什么,莫名有些不安。
“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小婿知庆国公和国公夫人仅有兰儿一女,兰儿出嫁后便不能时常在二老身边侍奉,小婿给二老赔礼了。”
一杯饮下,陈应畴缓缓落座,就在卫淳要说话,江茉庆幸他并未说什么的时候,陈应畴再道:“今日归宁不如就让兰儿多住几日。”
江茉脑袋“轰——”地一声炸了,让她住在庆国公府,定然要留下揽秋和染冬伺候,若想隐藏身份,岂不是要日夜演戏。
住几日她便要和庆国公演几日父女慈爱,和国公夫人演几日母女情深,庆国公府里除了管家和那夜三名婢女,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如此她还要同下人演卫雅兰的嚣张跋扈、任性妄为。
真是要命啊。
卫淳和刘映荣明显也慌了神,二人对视久不言语。
还是刘映荣灵机一动道:“王爷有此心意,我很是感激,只是昨日便约好了黄梁寺的了悟大师,明日要去参禅祈福。”
卫淳忙跟着道:“真是不巧,前几日早朝,北边启奏有人私造盐场,臣奉旨要去调查,明日便要启程。”
江茉立刻道:“既是如此,我留下也是无用,便只能再择日陪伴父亲母亲了。”
话音落,三人都看向了陈应畴。
只见眼覆红绸的男子,面色如常,眉稍嘴角一丝不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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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发,如同雕塑般坐着。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三人都不敢再多言,他们知道,借口找得再好也是借口,哪里有父母不愿子女陪伴的,何况还是从小宠到大的独女,祈福什么时候不能去,外出公干之事也并非急务,如何非要明日启程。
正在三人绞尽脑汁想着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正厅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
四位婢女端着白瓷汤碗走了进来,依次将汤碗放在了四人面前。
正愁不知如何打破气氛转移话题,这汤来得正是时候。
刘映荣道:“这鱼羹是兰儿很喜欢的汤品,王爷快尝尝。”
陈应畴微微颔首,摸着勺子,舀一勺送入口中,“味道鲜美。”
他转过头,面对着江茉,“兰儿也喝,这可是你喜欢的。”
江茉喝下一口,又对卫淳和刘映荣道:“父亲母亲,也请喝鱼羹。”
生硬的和睦,客气的关怀。
陈应畴眉头微皱,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动作,其余三人安静喝着鱼羹,心中打着鼓,方才的问题就像石子扔进水中,没泛起任何涟漪,是水太深还是石子太小,正因未知,难免不安。
“姑娘,别喝!”一声呼喊打破了平静。
一厨娘跪倒在饭桌前,这声姑娘显然喊的是江茉,吓得江茉将勺子扔在了桌上。
刘映荣听得清楚,下意识看向江茉的汤碗,厉声道:“放肆!在昱王面前如此不懂规矩,拖下去仗责二十。”
她已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心里怪罪着厨娘太不小心,又担忧会因此识破身份。
“等一下。”陈应畴道。
随即招手,对着乔云耳语几句。
乔云走到厨娘身前问道:“你为何不让王妃喝鱼羹?”
此时的厨娘也有些纳闷,姑娘误食了胡荽,就算是她的错,难道不应先让府医诊治姑娘,怎么方才夫人不但不担心姑娘,反而着急把她拖下去治罪,就好像生怕她会说些什么似的。
她不敢回话,看向了刘映荣。
刘映荣和江淳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拿过江茉面前的鱼羹,“王爷有所不知,兰儿食不得胡荽,误食会浑身起疹,瘙痒难耐,这鱼羹里有胡荽。”即刻故作关心地查看江茉的脖颈,用帕子遮挡了她的脖颈,“你看看,这里都泛红了,让娘给你吹吹。”
江茉心道糟糕,卫雅兰不能食胡荽她是知道的,平日里便多有注意,她哪里晓得身在国公府,这最万无一失的地方,却出了这等事,她看向鱼羹,今日的胡荽应是被剁碎了,且这鱼羹配料又多,她根本没尝出来。
无奈的江茉不得不配合起来,在刘映荣帕子的遮挡下,她使劲抓挠脖颈,让脖颈泛红,“怪不得我方才便觉得有些发痒。”
这厨娘伺候卫雅兰十多年了,一听江茉的声音就觉出不对来,再看看厅中服侍的下人,除了慧晴和另三名婢女,其余的都是生面孔,瞬间明白了过来,怪不得平日里不让旁人入内的厨房,今日会让新入府的婢女帮忙,还指定让新婢女上菜。
“何际,问她!”陈应畴冷声道。
“是!”从门口走入一护卫,身着黑色短袍,胸宽肩广,高大健硕,腰间挂着一把长剑。
只见何际抽出长剑,架到厨娘肩头,声音低沉严肃:“如实交代,否则,死!”
9. 第九章
江茉见过此人,昨日入宫时是他带队护送,今日归宁亦是他在旁护送。
昱王乃是飞骑营主帅,此人定是跟随昱王出生入死多年,忠诚信任的身边之人。
让乔云询问,是事发后的例行询问。
让何际讯问,却是对事情有了怀疑。
厨娘也是经历过风雨的老人了,丝毫不见慌张,她盯着江茉看了看,说道:“回禀九王爷,都是奴婢的过错,今日厨房忙碌,忘了交代新来的厨娘,给姑娘的鱼羹中不能放胡荽。”
这话半真半假,忙碌是真,忘记交代是假。因盛菜和上菜的都是新人,她还特意交代鱼羹做好后先给姑娘盛出来一碗再放胡荽,婢女们上完鱼羹回到厨房,她本是随口问问,谁知道上菜的婢女竟然说不记得交代过,一想到卫雅兰幼时有次误食胡荽险些殒命,心急之下,才冲了进来。
早知如此,她又是何苦。
看着江茉,她嘲笑自己的愚蠢,想起一月前,姑娘分明要成婚了,却被突然带到别院,说是国公爷请了宫里的老嬷嬷教导姑娘规矩。
当时她还不明白,宫里的规矩在国公府不能教导吗,为何要去别院,此刻她算是明白了。
更明白,知道秘密的自己恐命不久矣。
何际厉声斥问:“说!你是真的忘记,还是受人指使?”
剑锋之上的严肃面孔抬起,看向了庆国公。
莫名发生了这样棘手的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卫淳黑着脸对身后管家道:“去,把厨房的人都喊进来。”
很显然,卫淳也是被逼到无路可走,权衡利弊之下,只能明面上积极配合调查,背地里却是打着杀人灭口的盘算。
说到底,这不过是个毫无阴谋的无心之失,是新入府婢女的粗心大意,是厨娘对卫雅兰的关心担忧,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厨娘心一狠,说道:“我说谎了!我不是忘了,我是故意的!”
厨房那个上菜的新人,什么都不知道,定会实话实说,届时逃不过一死,还有厨房里的老人,都听熟了姑娘的声音,除非这个替身一言不发,否则过了今日,整个厨房的人都得被庆国公灭口,这些人中还有同她亲厚的友人,她怎舍得让她们搭上性命。还好她已是孤家寡人,死她一人就够了。
她抱了必死的心,大声道:“姑娘出嫁前,曾对我多有打骂,夫人也对我多有挑剔,我早就心存怨恨,今日总算找到了机会!”
猛然间,她不顾肩上的利剑,起身指着江茉道:“卫氏,你心地恶毒,不顾旧情,想我战战兢兢伺候你,还是逃不过被你下令毒打,之后我便落下病根,日夜受病痛折磨,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不如拉着你一起死!”
话音刚落,厨娘自己撞上了剑,自戕而亡。
刘映蓉和卫淳都惊住了,他们知道,这厨娘自小便在女儿身旁,对女儿是极好的,女儿也很喜欢她,根本不存在怨恨。她所说的毒打,乃是有次她掩护女儿逃出府游玩被刘映蓉知道,下令鞭打,且在女儿求情下,打得不重,根本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厨娘为何这样。
死了一个下人,躲过了一劫,卫淳慌张不在,装作气愤又悲伤的样子,“王爷,人已自戕,好在兰儿未有大事,依臣看,此事便作罢吧。”
刘映蓉拉起江茉,“王爷,兰儿脖间红疹越来越多,我带她下去擦些药。”
江茉还未从厨娘自戕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长这么大,父母将她捧在手心呵护着,她连杀鸡都没见过,哪里见过如此残忍的场面。
她茫然着起身,随刘映荣往外走,打眼瞧见倒在血泊中的厨娘,脖颈上的鲜血还往外冒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江茉只看了一眼,就觉后背发凉,胆颤心惊,看着看着,那张脸好似变成了自己的,腿一下软了,险些摔在刘映荣身后,还好慧晴扶住了她。
刘映荣倒是淡然,显然已经见过不少这样的场面,她紧紧抓住江茉的手腕,走出了正厅。
刚到门口,就听身后传来昱王的声音,“何际,你退下吧。”
事情应是过去了,她的身份保住了,命也暂时保住了。
被刘映荣拉进闺房,江茉即刻跪在刘映荣身后,“夫人,是我没尝出胡荽,昱王提出让我在国公府住几日,也是我没提前领会到他的意思,才会让您和国公爷猝不及防面对这些。”
刘映荣叹息一声,“罢了,胡荽一事不能怪你。”她转身看向江茉,“你起来,我问你,昱王对你究竟如何,是否如他所言,真心爱重你。”
江茉实话实说,“昱王对我并无男女之情,他对我的尊重,对我的好,皆因我是庆国公嫡女,是他服从了皇家安排,认了我是他的正妻。”
“私底下呢?”
“没有私下。”江茉想起他们唯一一次谈话都是不愉快的,更遑论其他,“连房事之后,王爷都不曾留宿。”
这有些出乎刘映荣预料,“难道昱王不曾爱慕我的兰儿?”
江茉摇头,“我不知。”
刘映荣在房中踱步,走了几步开始打量起江茉来,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江茉听,“当初对于赐婚一事,从宫里传出的消息是,昱王欣喜非常,虽说两人只在宫宴上有过几面之缘,未有交谈,但凭着兰儿的姿容也足够让昱王一见倾心了,难道是……”
她的眼神忽而变得冰冷,盯着江茉,“是你性子太过安静,太过无趣了吧。”
江茉福礼,“夫人说的对。面对昱王时,我小心翼翼对待,事事服从,不敢多言。还怕今后卫姑娘回来,王爷会察觉端倪,故尽量不同王爷独处。”
她用一双清澈坦然的眸子看着刘映荣,语气诚恳,“若夫人认为我做得不好,就告诉我该如何做,我定尽力而为。”
刘映荣坐到软榻上,叹口气道:“你同兰儿的性子相差太多,非让你装成活泼多言,任性肆意的样子,怕是会更奇怪,且言多有失。也罢,你考虑得也没错,只是苦了我的兰儿,回到昱王府还要学你的性子一段时日,才能找个机会做回自己。”
这个机会也不难找,撞到头,溺了水,受惊吓都可让人变了性情。
“来人——”
听到声音,慧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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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进来。
“去取一些生山药皮过来。”
山药皮很快拿来,刘映荣让那婢女涂在江茉的脖子和手上,顷刻间,江茉便觉得被涂抹过的地方又红又痒。
“走吧,王爷和国公爷还等着我们。”
刘映荣率先出了房门,江茉忍着痒跟在她身后。
再回到正厅时,厨娘自戕的地方已被擦洗干净,厅中燃着苏合香,没有丝毫血腥味,之前的菜品也已换成新的,好似不曾发生过那件事。
昱王和庆国公在交谈,谈话中夹杂着盐铁水运、六部朝政这样的字眼。
卫淳见两人走来,对陈应畴打了声招呼便急切地来到江茉面前,关怀地问:“兰儿,可好些了?”
江茉一看就明白,这哪里是来关心自己的,分明是来看她脖间红疹的。
昱王看不见,但他身边的人可都眼明着呢。
“好多了,让父亲担心了。”
卫淳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手背,“爹就知道,那一点胡荽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都怪爹爹。”他顺势拉着江茉坐下,“兰儿受惊了,快,这是刚让厨房新做的水晶糕,吃一口压压惊。”
刘映荣意识到,误食发生的第一刻国公爷并未对江茉有所关切,想来昱王在方才谈话中提及此事,也不知国公爷如何圆的话,应是圆过去了,眼下忙着来表现。
陈应畴循声转头,说道:“既然兰儿身体有恙,今夜就让兰儿在国公府住一夜,正好明早送国公爷和夫人启程。”
一瞬的安静。
卫淳和刘映荣对视一眼,刘映荣硬着头皮道:“兰儿出嫁后,她住的房间便撤了炭火,屋里一时半会也暖不起来。兰儿身子弱,怕再受了凉。”
卫淳眯了眯眼,想到了很好的说词,装出欲言又止的样子:“王爷,臣宠爱兰儿上京人尽皆知,臣是巴不得兰儿多住几日,只是……臣听闻……新婚之夜,王爷同小女并未圆房,是第二夜入宫面圣后,回府才……若今夜兰儿留宿,不知明日又会有多少闲言碎语。”
陈应畴一听,笑着起身道:“是小婿考虑不周了,不如这样吧,我陪兰儿一同留宿。”
……!
“有我在,兰儿定不会受凉,再者,明日我正好陪兰儿给二老送行。恰巧,送完行,我想带兰儿逛一逛东街。”
……!!
要留宿,要送行,还要逛东街!
且不说留宿,且不说黄梁寺莫须有的祈福,就说启程公干,他不得连夜通知同行之人?定会惹同僚不快。还有相关卷轴行装不得连夜准备?就算如此,也不一定能备齐。
最重要的是东街!东街大多商铺都是他庆国公府的,若碰上哪个不长眼的,见昱王出手大方,把不该拿的东西拿出来,做不该做的生意,可就不是之前被同僚弹劾那么简单了。
这一夜,他是别想睡了。
卫淳的脸一阵绿一阵白,浑身上下躁得微微发抖,最后还得压下慌张陪着笑,“王爷愿意在归宁日留宿我国公府,想来会是美谈一桩。”他无奈得看向刘映荣,“夫人,快去准备房间吧。”
10. 第十章
刘映荣也明白,再推脱昱王定要起疑,她看向那三名婢女,“慧晴,你带她们三个去准备,今夜伺候好王爷和王妃。”
慧晴带着三名婢女先匆匆出了正厅。
揽秋、染冬、乔云三人,跟在江茉和陈应畴身后缓缓往后院行去。
江茉搀扶陈应畴时,用帕子垫着,隔开两人的皮肤。生怕山药黏液沾染到陈应畴手上。
待到了卫雅兰闺房,江茉手上脖颈上越来越痒,很难坚持不上手去挠。她给陈应酬倒了一杯茶后,赶忙找了个胸闷要去散步的借口,独自出了卫雅兰所居的院落。
慧晴看出她想做什么,就在陈应畴发话让揽秋和染冬跟随之前,自己先带着那三名婢女跟了上去。
几人一离开,陈应畴便吩咐揽秋跟上,并嘱咐不要惊动任何人。
“姑娘,我们去花苑池塘旁,立冬后,那里鲜少有人去。”慧晴也明白,要及时处理江茉身上的瘙痒。
江茉边挠边道:“让她们去取一盆热水、一碗醋和一个暖手炉,要热一些,还有花香味浓重的熏香炉。”
父亲喜食山药紫薯糕,她时常做给父亲吃,给山药去皮时也会不小心将粘液沾到手上,只要及时用醋反复揉搓清洗,再用火烘烤皮肤,很快就能止痒了,这里不方便生火,用暖手炉代替也是可以的。
后面三人立刻去准备,江茉从旁边捡了块大石头,提着裙摆走到池塘边。
上京的冬月很冷,池塘结了冰,江茉用石头砸着冰面。
“你干什么?”慧晴还没见过那个大家闺秀如此粗鲁,有些惊讶。
江茉不理会慧晴,她有分寸,只在池塘边,不会往里去,她只想砸出水来,清洗双手和脖颈,即便砸不出水,手放在冰面上,也极大地缓解了瘙痒。
慧晴瞧见江茉踩在稳当的地方,觉得自己真是多管闲事,阴阳怪气道:“有那么痒吗?你刚才不是装的挺好的,我家姑娘可是不会像你这般行为粗俗。”
躲在假山后的揽秋看见江茉用石头砸冰面,时不时用沾了碎冰的帕子放在脖颈上擦拭,并不觉得奇怪,反倒觉得江茉定是痒症未好,不想让昱王担心,才会如此。
她觉得奇怪的是,用冰抑制痒症,难道不应该是奴婢去砸冰吗?怎么慧晴站在一旁看着,反倒让王妃亲自动手,慧晴好像还说着什么话,但离得太远,她听不见。
不多久,那三个婢女拿来了热水、醋、暖手炉和香薰炉。
揽秋看着江茉将醋涂抹到脖颈和手上,揉搓后再用热水洗掉,之后又用暖手炉敷着脖颈和双手。
做这些的时候,还有一个婢女用香薰炉绕着她熏香。
自始至终,慧晴不曾伺候一下。
她也不知该如何禀告昱王,虽说她觉得王妃和慧晴之间的关系不像主仆,但慧晴总归是王妃的陪嫁婢女,不是她能够说道的。
于是,她便略去疑惑的部分,将所见禀告给了昱王。
刚禀告完,江茉几人就进了屋。
陈应酬自眼盲后,耳朵和鼻子变得灵敏,虽然江茉身上熏了很重的花香,但他还是能闻到醋味。
这一番折腾后,天色将晚,刘映荣派人来请陈应畴和江茉用晚膳。
“午膳饱食,没什么胃口,我便不去了。”陈应畴起身,乔云即刻上前搀扶,“兰儿你陪同国公和国公夫人用膳,我到院中消消食,等你回来。”
江茉也不愿去,但碍于身份,又不便拒绝,正在踌躇之际,传话的婢女道:“夫人亲手做了姑娘最爱吃的芙蓉饼。”此话一出,江茉便不得不去了。
芙蓉饼不是卫雅兰爱吃的,是她爱吃的,想来那一月,慧晴也将她的喜好一并禀告给了国公夫人。
说亲手所做,定是猜到昱王不会去,怕她也不去,才如此传话,应是有话要同她讲。
江茉跟随婢女到了正厅,一同前来的慧晴等人守在屋外,屋内只余庆国公、国公夫人和她三人。
卫淳开门见山道:“你父亲如今已是正六品主事,要有个像样的府邸了,我已安排人将你父亲和弟弟安置到了东街宅院,小厮、婢女、护院一应俱全,你大可放心。”
放心?叫她如何放心。
府邸是庆国公安排的,家仆护院也是庆国公的人,摆明是要告诉她,父亲和弟弟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她必须要听话。
“今日见昱王对你还算爱重,虽无深情,却也有义,他所言所做,视你为正妻,必不会对你防备。”
江茉一听,这话不对啊。
果不其然,卫淳接下来的话肯定了江茉的想法。
“昱王眼盲之前,朝中拥护者众,吏部尚书等人乃众所周知,但还有一些人深藏不露,尤其是各军中,无人知晓哪些是昱王安插的人。据说昱王有一本名册,你不必偷回来,誊抄一份即可。”
江茉越听越觉得不简单,越听越觉得庆国公并非是昱王阵营。
她心中嘲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庆国公让她做的事,她哪里敢说不。
尽管如此,她也得让庆国公知道此事有多难办,不能因为她办不到,就迁怒父亲。
“国公爷有所不知,入昱王府后,我居在朝暮院中,还未踏入过正院一步,更别提昱王的书房及卧房了。”
庆国公和蔼地笑了笑,“你们不过成婚三日,且此事也并非让你速成,给你三月,若你办成,便擢升你父为正五品郎中。”
如今当真是进退维谷,别说是誊抄了,就算是找到名单也是难如登天。她更知道,不论成或不成,都难逃一死。
此前她只是个替身,还报了活命的侥幸,如今她应了此事,就是站在了昱王的对立面,昱王知道了不会留她,而庆国公,利用完她之后,必杀之。
此刻她根本想不到逃脱的办法,只得先应下,之后在找寻出路了。
“是,我定尽力而为。”
卫淳满意地落座,“好,好,真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来,我们用膳吧。”
江茉看着满桌的菜,丝毫没有胃口,但庆国公和国公夫人却很热情,给她夹菜,看着她吃,她只得强迫自己,把碗里的食物一口口往嘴里塞。
快用完膳时,刘映荣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是个金镯子,很粗,内里中空,外围镶嵌着红蓝碎宝石,瞧着华贵非常。
“夫人,您已给了我一个玉镯,这个镯子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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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举了举手腕,那是她今早特意戴上的玉镯。
刘映蓉面色带笑,却不说话。把金镯子拿起来,又取下头上的发簪,挑开镯子内壁隐蔽的锁扣,“这是特意给你准备的,你让慧晴传的话我知晓了。既然昱王府内,宫中朝廷眼线众多,慧晴也不方便再给你熬避子汤,你便把这镯子带上,这镯子内有麝香,能保你不孕。”
说完,刘映荣慢悠悠合上锁扣,牵起江茉的手,取下玉镯放到桌子上的首饰匣中,想来是不打算再给了,继而给江茉戴上了金镯。
“父母是最爱孩子的,你没当过母亲,不会知道一个母亲会为孩子付出什么,会为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华贵漂亮的金镯子戴在手腕上很重,重得她的手都有些痛了。
她的手曾端过母亲沉重的药罐,也曾整夜抱着幼小的阿弟,可都没有这个金镯子重。
镯子戴上的一瞬,像巨石砸在她心上,重得无以复加。
她明白,刘映荣怕她怀了孩子后,会因为孩子舍弃自己的父亲和弟弟,会因为孩子同他们破釜沉舟,逃离掌控。
刘映荣坦然地说着麝香,让她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刘映荣不可能不知,偶然喝一次避子汤不会对女子造成伤害,但长期摄入麝香对女子身体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在刘映荣眼中,她卑微的身份,连欺瞒都不屑。
挣脱不开命运的她,被拿捏地死死的。
“这也是为你好,省得要离开时你舍不得。”
江茉的嘴角扯了又扯,扯不出一个笑,低头道:“夫人说得在理,小女从命。”
再次回到卫雅兰闺房中时,里屋烛火已灭。
乔云说昱王休息了,将慧晴四人拦在了房门外,让揽秋和染冬伺候江茉就寝。
见江茉进来,揽秋和染冬忙为他更衣,揽秋神色关怀地道:“王妃可要沐浴?水已烧好了。”
江茉还不曾仔细看过揽秋,此时看她,杏核眼,小圆鼻,长得乖巧可爱,和落梨有几分相似。
从她的眼中,江茉看到了善意,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为了遮盖醋味,她熏了很浓的花香,许是去用了一趟晚膳,又沾染了房内的檀香,味道混杂,她久处其中,已闻不到,显然揽秋闻到了,应是有些怪的。
江茉颔首。
沐浴后,她身上已没了混杂的气味,独留淡雅芬芳。更衣时,揽秋从卫雅兰的木柜中取了几件衣裳让她挑选,她还是选了海棠红的衣裙。
换好中衣,揽秋将外衣搭在椸枷上,便和染冬退下了。
江茉绕过屏风,缓步走入内屋。想着昱王已睡,轻手轻脚拿了被褥,打算在外屋软榻上将就一晚。
刚走了两步,眼前忽然亮了。
陈应畴手拿火折子,正摸索着去点一旁的红烛。
江茉拿过他手里的火折子,弯腰去点。
火还未碰到烛芯,耳边先传来了声音,“你身上红疹可好了?”
江茉边点红烛,边道:“多谢王爷关怀,我好多了。”
点燃了四盏烛火,她吹灭火折子,拿起一床被褥要离开,陈应畴凭着耳力猜测出她要做什么,拉住了她的胳膊,“你睡床,我去外屋。”
11. 第十一章
不待江茉回应,陈应畴夺过她手中被褥,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摸索着前方,往外屋走去。
陌生的环境和略快的脚步,让陈应畴走地艰难,不是撞到木柜,就是撞到屏风。
江茉不忍心,上前扶住了他:“殿下睡床,我还不困,想在外屋待一会。”她手上使劲,想把陈应畴往回拽,可陈应畴脚下如磐,根本拽不动。
他转头面向江茉,眉角微挑,“那厨娘已在国公府二十多年,深受刘氏倚重,你的膳食皆由她一手负责,这么多年的情谊,是一顿鞭打就能抹除的吗?”
江茉呆住,不知如何回答。
陈应畴定是对今日的事还有所怀疑,趁着晚膳时,派人调查了一番。她一个替身,连那厨娘的面都没见过,就更别说什么情谊了,只能胡诌,“有道是胯下之辱,卧薪尝胆,许是那厨娘很久之前就对我不满,但她未找到机会,一直假意逢迎,那次鞭打,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定是想害我的,又怕害不死我,这才故意在殿下面前诋毁我,若害我不成,也能让殿下同我离心。”
陈应畴久不言语,江茉知晓,在他看来,此事确实蹊跷,可也找不出什么实质性的破绽,只能接受她的说辞。
出了这样的事,庆国公和国公夫人也会告诫下人们,陈应酬派去的人只能问出那厨娘的出身和那次鞭打,再也问不出其他。
陈应酬继续问:“留宿国公府,江淳和刘氏为何如此抗拒?当真只是怕被说闲话?”
“自然不是。”江茉立刻否定。
这么单薄的理由支撑不起反复的拒绝,可她一时半会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且此刻昱王对庆国公的称呼,没有一丝敬意,像是在强调,这门亲事若不是赐婚,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而今日所演的一切,皆因顾全大局。
江茉心头慌乱,扶着陈应畴的手不禁使了劲。
陈应畴感觉到胳膊上的力量,微微蹙眉,往前迈了半步,“那是什么缘故?”
“是……是,是昨夜殿下未在朝暮院过夜,父亲母亲知晓了!”
对!就是这个理由,江茉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昨夜王爷一离开朝暮院,慧晴便连夜飞鸽传书,将事情告知了母亲,或许他们认为你我并不和睦。”她咬了一下嘴唇,大着胆子继续道:“殿下午膳时虽演得情真,罢了又让我留在国公府,难免让他们多想,方才晚膳还问我,殿下对我究竟如何,我……”
江茉装作很委屈的样子,“我说殿下对我很好。父亲说,昨夜之事皇后定会知晓,轻则被责骂,重则皇后娘娘会为殿下纳侧妃,若刚成亲就纳侧妃,庆国公府将颜面扫地。”
陈应畴脸色一黑,沉默片刻道:“我不会纳侧妃。”
他将快掉的被褥抱紧了一些,江茉看到,要将被褥抱过来,手刚碰触到被褥,陈应畴往后退了一步,好似嫌弃一般,“今后我府中的事,不能再传出府,在外演恩爱夫妻就够累了,回到府中,我们别再演了。慧晴是你的婢女,你管教好。醒春四人,我自会让她们闭嘴,朝暮院中其他人也不会再对外说一个字。”
语毕,陈应畴往屋外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
片刻后,转头往回走。
“你既不困,那我便在里屋睡了。”
江茉看着陈应畴放下被褥,背对着她躺上了床。
本想为他吹灭烛火,又笑何必要多此一举。
她绕过屏风,坐在窗边软榻上,打开窗户抬眼望向夜空,漆黑幽深的夜幕,没有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月亮。这深潭一般的黑压在她心上,让她不知该如何去寻光亮。
不知呆望了多久,她隐隐听见窗外有细碎隐忍的痛苦呻吟,仔细听来,似是揽秋的声音。
江茉推门而出,揽秋立刻艰难站起身,“王妃有何吩咐?”
揽秋脸色苍白,额头细汗。
江茉上前一步,问道:“你可是身体有恙?”
“无事,我无事。”
揽秋这副模样,哪里是无事,江茉转身关上门,拉着揽秋往耳房行去,“有病不能扛,你先回去休息,我让慧晴找府医来为你看诊。”
“不用了,王妃,我只是癸水不适,并无病症。”揽秋本不想说,月月她都是这样扛过去的,姐妹们也都是这样扛过去的,谁都未曾言语过一声,只是心照不宣地排班时错开,谁知这次她提前了几日。
在等级森严的皇宫中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除了被主子看中的,其他人在主子身边伺候时,是不能有病气的,哪怕是癸水也得格外注意,主子们不愿体弱之人近身,怕影响了气运。癸水不顺的婢女,也会被认为是体弱。故此即使疼痛,她们也强忍着,即使有病,也只能给太医院医士塞银子,偷偷瞧病。跟着昱王出宫立府后,就好多了,可以在外出采办时去医馆瞧病。
可眼下,被误认为有病,还不如承认是癸水。
江茉不知宫中还有这些忌讳,一心担忧揽秋,“外面冷,肚子会更难受,你回房去吧,今夜不需要守着。”
谁知揽秋即刻跪地道:“王妃,奴婢已经不痛了,我会好好守夜的。”
当时假意关心,事后又将其调走的主子,她在宫里见多了。那些宫人大多被贬为下等奴婢去干洗衣扫院的杂活,银钱骤减,根本贿赂不起医士,身上的病会越来越重,只能等死。
她只在宫里见过一种下人能逃脱这种命运,则是自小便跟在主子身边,被十分看重的人。她心里清楚,自己没那般福气,不敢奢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江茉有些吃惊,她被揽秋的动作吓住,不过是葵水不适被她看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揽秋,你快起来。”
揽秋不敢起身,江茉蹲下扶起了她的胳膊,“揽秋,你看着我。”
揽秋对上了江茉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眸。
“你告诉我,为何会这么怕我看见你生病?”
揽秋不解,宫里的忌讳,各世家大族都是知道的,为何王妃会这样问,她来不及思索,坦言道:“宫里主子们觉得体弱之人不吉利,不会留在身边伺候,我怕王妃会让我离开朝暮院。”
离开朝暮院意味着什么,江茉心里清楚,被主子贬退的奴婢,向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揽秋如此说,江茉才算是明白了,原来宫里还有这样她不知道的可笑规矩。
她从揽秋的眼神中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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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疑惑,忙解释道:“我早前便知道,但我这里没这个规矩,时间久了我倒是也忘了。”她温柔地笑着,“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人吃五谷杂粮,怎会没有疾病?揽秋,你快起来,女子来了癸水是不能受凉的,你若实在不想回耳房,便陪我在外屋待一会儿吧。”
揽秋有些发愣,心头有个地方开始发热,她不知道是因为王妃的话,还是她那双眼睛。
她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上位者,用这般温和真诚的目光看过她。
揽秋茫然间,被江茉拉进屋。
江茉坐在软榻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揽秋,来,坐在这里,我同你说件事。”
揽秋正要说不敢,就听江茉道:“不许说不敢。”
揽秋当真不再多言,挪着身子坐在软塌边上。
江茉看着揽秋,好似看着落梨,她想起那些过往,眼中泛起泪花,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窗外,“幼时,父亲捡来一个孤女,成了我的贴身婢女,我们一同长大,一同嘻戏,她虽是我的婢女,我却视她为亲人。后来,她患了病,我找了许多郎中想要治好她,可她还是离我而去。她死后我才知,她怕我担心,对我隐瞒病情,延误了诊治。我希望今后在我身边的人不要再因此而离开。”
江茉看向揽秋,“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可贵的,揽秋,你的也是。”
揽秋也是孤儿,寒风中生存,饥饿中求活,她庆幸自己被挑选入宫,得皇后娘娘的赞赏,又得王爷赐名,她很知足,只希望一直这样活下去就好。
故此她认为自己的命是皇后的,是王爷的,没有一刻认为生命是自己的,是可贵的。像她这样的奴婢,更是从没想过,有人会对她说,自己的生命也很可贵。
江茉拿过一旁的手炉放到揽秋手中,指指小肚子,“放在这里,会好很多。”又拿过一条毯子递给她。
揽秋抬头时,眸中已含了晶莹,这样的神情像极了落梨,只是比落梨多了些小心和卑微,“奴婢不敢。”
揽秋要起身,被江茉按住,“不许起身,在这里休息,你若起身,明日回了府我便将你逐出朝暮院。”
*
翌日一早,乔云来伺候陈应畴起床,推开门,吓了一跳,竟看见揽秋躺在软榻上睡得香甜。
乔云知道揽秋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定有什么缘故,他推了推揽秋。
揽秋睁开眼,看见是乔云,连忙起身,不知所措地抱着绒毯,低头道:“乔公公别误会,是王妃让我在这的。”
乔云点了点头,等着揽秋解释,可揽秋没再说话。
既然不想说,他也不再过问,往里屋探了探头,“王爷和王妃可醒了?”
话音刚落,江茉推门而入,看见揽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里绞着绒毯,说道:“是我让揽秋在这里休息的,乔云你别责备她。”
江茉身上冷气森然,乔云纳闷,“王妃何时醒的?”
江茉笑笑,“我昨夜睡不着,去花苑走了走。”
走了一整夜吗?乔云意识到昨夜主子和王妃一定发生了什么,可发生了什么,他丝毫都猜不出。
他自觉不笨,为何主子成婚后,许多事他都不明白了?
12. 第十二章
他知晓主子和王妃并非有情成婚,昨夜两人不在一起也属正常,可究竟是什么辗转反侧的事,让王妃一夜未眠,这般寒冷的冬夜,竟在外待了一宿,反而让一个婢女在软塌上安睡?
他自幼跟在主子身边,主子的事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未成婚之前,庆国公和主子就是道不同,又因贪墨盐铁款被主子的人弹劾,庆国公已然怀恨在心,若不是因为赐婚迫不得已,断不会把自己的独女嫁进昱王府。
只不过成婚后,两人便不得不顾及脸面,表面关系和睦,实则都是戒心。
昨日种种,皆在演戏,他只看到庆国公不断地遮掩,没看到其投靠之意,想必主子心里更清楚。
有了这门亲事,为了自己的女儿,不知庆国公今后是会改正己身,站到主子这边,还是另有打算,更不知王妃对此知晓几何,有没有被牵扯其中,庆国公会不会卑劣到利用自己的女儿。
他真心希望王妃不知朝中水火,只做一心为主子着想的昱王妃。
因为他觉得,主子对王妃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依着主子的性子,厌恶会无视远离,欣赏则帮衬靠近,无甚感觉的,旁观便可。
一开始,他觉得主子对王妃是不得不靠近的无感之人,之后又觉得主子可能有些讨厌王妃,毕竟都圆房了却不肯留宿,那必然是不喜的。
可昨日又那么费力演着恩爱的戏码,若说是为了大局考虑,着实也没必要用真金白银和价值连城的书画玉器去演。
再者,昨日揽秋禀告王妃独自治疗痒症后,主子让他回府后知会府医,多备些止痒药材,又让他告知厨房,膳食一律不准放胡荽。
他想,主子对王妃还是有点在意的。
乔云绕过屏风进到里屋,看见主子已经起身,正坐在床上。
那方才的对话,应该是听到了。
“卫淳和刘氏准备好启程了吗?”
“国公正在装车,国公夫人已在外院等候。”乔云一边给陈应畴更衣,一边回道。
“王妃一夜未眠,马车上多放条厚毯,燃好安息香,再告诉何际马车行慢一些。”
主子说这句话的声音很小,像是怕外屋听到一样。
乔云隔着屏风望了一眼,无奈摇了摇头,却又不自觉扬了嘴角,应道:“是。”
江茉扶着陈应畴走到府门口时,卫淳和刘映荣已等候了近半个时辰。
整夜操劳的卫淳眼窝深陷,面色发黄,他身后一众同行的官吏和随从皆是倦容。
刘映荣站在寒风中望着府门口,卫淳来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夫人受苦了。”遂面向皇城方向,双眼微眯,“大事将成,至多一年,我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兰儿也会回来,届时再没人敢对我们不敬。”
刘映荣眼中含泪,“卫郎,我实在是想念兰儿,西北风沙漫天,兰儿在那定不适应,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都是暂时的,此番涿阳一战,原本十万飞骑军消耗了四万,且身为主帅的昱王眼盲,换将是迟早的事,飞骑军是朝廷的军队,能调动的却并非朝廷,若真换了主,必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了。”
昱王生母容妃乃祁氏将门之女,祁氏祖辈有从龙之功,外祖父一生戎马,容妃病逝时,老将军正浴血奋战,未得见女儿最后一面。听闻容妃薨逝,老将军心疾发作,自此卧病在床,不到半年便卒了。
容妃胞弟祁霖承袭帅位,时常进宫传授昱王武艺,昱王刚满十三便自请跟随舅舅出征边塞,皇后心疼孩子年纪小不愿,皇帝却夸他有他外祖的风范,准了他的请求。
十七那年,大雪纷纷之时戎国来犯,两军对阵十多日,皆伤亡惨重,故此接下来的对战至关重要,不料出兵前祁霖突发头疾,军医道病情凶险需施针静养,否则有性命之忧,祁霖哪里肯听,直言:“银枪在手,戎敌叫嚣,岂能卧塌怕黄泉,一身肝胆向死去。”
可战了不过两三回合就摔下马来,当场殒命。昱王临危受命指挥作战,逼退戎军,一战成名。
这一日,荣耀和悲痛同时侵袭了他。
朝中众人皆知,祁霖未娶妻生子,祁家一脉至此便断了,如今飞骑军众将领信服的唯有昱王。
且皇帝要把皇位传给昱王,信他,珍他,爱他,不在乎他拥兵,如今昱王眼盲,对待飞骑军,皇帝无非两种做法,瓦解或收拢。
卫淳认为,皇帝至今未换将帅,不过是在消耗飞骑军的期望,待他们也对昱王失望,再换帅就是水到渠成。可无论瓦解还是收拢,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飞骑军势必要乱一阵,弱一阵,那就趁那时起事。
刘映荣始终忐忑,“卫郎,我有些后悔了,昨日一见,昱王虽眼盲,却是个重情义的,哪怕他今后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兰儿跟着他,也能安稳一生,要不把兰儿换回来吧。”
卫淳冷笑一声,“夫人别忘了,之前盐铁一事虽平,但皇帝对我已然生了嫌隙,不被信任的臣子,可有生路?与其坐等着被削爵抄家,不如先行动。”
“我没忘,只是昨日生了些感慨罢了。”刘映荣低头,“今后我不会再说这样的胡话了。”
她遥遥望着北方,世事所逼,即便贵为国公夫人,也无法见到自己的女儿,只能任由思念成疾。
“父亲母亲久候了。”江茉搀扶着陈应畴刚走出外院,就看见卫淳和刘映荣鼻头通红,便知他们等的时候不短了,忙让乔云扶着陈应畴,自己快两步来到两人身前。
刘映荣撇眼小声道:“你倒是会做戏。”见昱王就在不远,为江茉拢了拢大氅衣领,又抓起江茉的手,大声道:“从你出生起,一直在母亲身边,兰儿,想母亲了就回来看看。”
待昱王走过来,再道:“王爷,兰儿若想我了,请让她回来看看我。”
陈应畴道:“新婚未圆房,第二日圆房我亦未留宿,都是小婿的错,待这些流言蜚语平静,小婿允诺,只要兰儿想,我便让她回来看望二老。”
三人皆被此话惊了一下,没想到昱王这样直白。
卫淳道:“既然殿下如此说,那臣便再说一句,若殿下哪一日有了心仪之人,也望殿下能在成亲一载后再纳侧妃,并厚待我兰儿。”
点破虚伪的关系,提一年之期的要求,听着是父亲对女儿的爱护,实则是卫淳不想这一年节外生枝。
陈应畴道:“我不会纳侧妃。”
这句话和昨夜说的一样,江茉知道这不是爱情的誓言,是昱王不愿再被安排,因为眼盲,他也不愿再耽误其他女子。
送走卫淳和刘映荣,江茉和陈应畴上了马车,陈应畴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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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际去东街。
江茉以为昨天昱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真要去,她很久没有逛街了,还真想去逛一逛,只是她不想和昱王一起去。
“睡一会吧。”
陈应畴声音有些小,江茉一时没听清,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什么?”
“我知你一夜未睡,一会还有得累,东街尚有段距离,你先休息一会。”
旁的江茉都听懂了,但“一会有得累得”她没听懂,她不觉得昱王是因为关怀才说这句话的。
许是车内太暖,也或许是安神香的作用,亦或是她本就有些困了,没再多想,应了一声,拉过毯子盖在身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的热闹声让江茉转醒。
“殿下,快晌午了,可要先吃些东西?”
“不用了,等王妃醒了一起吃。”
江茉不由感叹,嫁给昱王也不错,就算没有爱人的深情,也有夫君的担当。
她正要起身,就听何际道:“殿下,东街所有庆国公的铺面都已查明,盈利最多的是永福茶行和金玉楼。”
“可有布庄和胭脂铺?”
“有,锦丽布庄和嫣然阁。”
“按照金玉楼、布庄、胭脂铺的顺序去安排吧。”
“是。”
没有茶楼?都是女子喜逛的,难不成真的是为了她?
“咕噜噜——”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昨日那般情景,根本没怎么用膳,今早又没胃口,只喝了两口粥,此时旁边酒肆饭菜的香味飘进来,勾得她肚里馋虫乱叫。
“醒了?可是饿了?”
江茉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又意识到面对的是眼盲之人,回道:“有些饿了。”
陈应畴向她伸手,“接下来,还要委屈王妃继续同我扮演恩爱夫妻,既要打破流言,那就宜早不宜迟吧。”
江茉掀开车帘看去,马车两旁有护卫,前后有太监婢女,阵仗和昨日归宁时别无二样,再加上护卫衣领袖口上飞骑军的徽标,还有谁会认不出来这是昱王府的车驾。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陈应畴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陪着他的王妃来了东街。
说等她一起吃饭,逛女子喜欢的铺子,才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方便演戏。
“走吧,我们先去用膳。”
坐在酒肆二楼飘窗边,江茉看见江边熟悉的小摊,想起初来上京时车水马龙的街道,繁华瑰丽的内城,满眼的新奇,让她时常流连于各个街巷。
这小摊卖的是自制的簪子、钗和花胜,大多都是木质、石质,但胜在精巧,她曾和落梨在这摊上买过几件,想起往日之场景,酸了鼻。
“夫人先吃些点心,饭菜很快就来。”陈应畴的声音传到耳中。
江茉应声回头,看见桌上已摆了几盘糕点,还有她喜欢的茉花莉糕,便吃了起来。
绵密细滑,但稍有些甜腻,比她做的逊色些。
吃完后,江茉想尝尝其他糕点,正拿起一块,便听见对面传来“咕噜——”一声,想到陈应畴也未吃东西,顺手牵起他的手,将自己手里的糕点放到他手里。
陈应畴似是定住了,拿着糕点一动不动。
江茉却不再看他,自顾自的吃着糕点,喝着茶,看窗外的风景。
13. 第十三章
“这糕点很一般。”
江茉听见陈应畴的话,回头看他。
陈应酬只吃了一小口水晶糕,再看看自己,已经吃三块了,糕点虽不算美味却顶饱啊。
“我也觉得一般,尤其是这个茉莉花糕,比我做的差远了。”
刚说完,江茉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也不知是在府外,还是眼下氛围过于轻松,她竟说了不该说的话。
慧晴嘱咐过她,除了卫雅兰擅长的七弦琴,其他技艺万不可展现,很容易露出破绽。
“给我一块茉莉花糕。”陈应畴放下手中糕点,向江茉伸手。
江茉不想让陈应畴尝,可是找不到借口,只好将茉莉花糕递过去。
陈应酬吃了一口,“味道还行,既然夫人说自己做的更好,改日定要让为夫尝尝。”
江茉咬着唇不说话,她不敢应啊。
陈应酬:“夫人可还记得,我们在马车上说的话?”
伪装,一切都是伪装,陈应畴并不是真想要吃她做的茉莉花糕,只是想要表现恩爱。
进酒肆时,已间接表明了身份,酒肆其他桌的客人,从他们坐定,目光就一直落在这边。虽说何际、乔云、揽秋、染冬四人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却挡不住他们的耳朵。
“来年茉莉花开,我定做给殿下尝尝。”
话音落,掌柜和小二端着托盘来上菜。
揽秋、染冬依次接过托盘,半蹲着上菜,乔云从袖口拿出银子递给掌柜,掌柜抬起手却不敢接,“客官已付过银子了,这,这…”
乔云:“这是昱王赏的。”
掌柜双手接过银子,对着陈应畴躬身,“多谢昱王赏赐。”
陈应畴嘴角微挑,他要的就是把身份点破。
他故意不理会掌柜,而是对江茉道:“夫人,为夫想吃鱼。”
江茉知晓他的意思,夹起一块儿鱼,细细挑出刺儿,将鱼肉放在勺子里,喂到陈应酬口中。
乔云见主子吃到鱼肉后,才站到掌柜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退下吧。”
这顿饭江茉吃的有点噎,每当小二添茶上菜,陈应畴必得作妖,她还不得不配合,喂吃喂喝倒也罢了,还要替他擦嘴擦手。
快用完膳时,何际和染冬去准备车马,没了两人的遮挡,她连表情都要注意。
十几道菜,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可是快把她累死了。
离开酒肆,又去了银楼、布庄和玉器铺,幸好陈应畴眼盲,她只需挑选,无需穿戴给他看,倒是又快又有收获。
待离开东街时,天色已暗。江茉先行上了马车,许久,都未等到陈应畴。
她掀开车帘,看见乔云和何际正向陈应畴汇报着什么,不由想起在银楼、布庄、玉器店时,自己被好物迷了眼,没怎么在意。现下想来,当时陈应畴身边似是别的小太监和护卫,何际和乔云皆不在他身边,联想到马车上所听,除了酒肆,其余铺面皆属庆国公产业,看来今日不仅仅是演恩爱这么简单。
这是让她在人前吸引注意力,背后去调查庆国公的产业了。
还真是好盘算,恩爱也秀了,事情也办了。
江茉无所谓的挑了挑眉,反正她不是真的卫雅兰,就算昱王要抓庆国公的把柄,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总不至于坚持不到她离开,昱王便要向庆国公发难吧?
陈应畴上了马车,人还没坐稳,便道,“今日辛苦你了。”
江茉看着眼前的男子,许是恩爱演多了,心里不怎么怕他了,坐得懒散了些,语调也松快了些,“作为王爷的正妃,这都是我该做的。”
陈应畴倒是坐得拘谨,“戏还未演完,今夜需请你到正院,与我同宿。”
江茉立刻坐直了身体,“殿下不是说每月只有受孕那两日……怎么……”话没说完就红了脸。
陈应畴的脸更红,“仅是,同榻而眠。”
江茉松了一口气。
她还是很喜欢小孩的,今后还想要自己的孩子,不想损了身子,一月喝一两次避子汤也能受得住,总好过日日戴着镯子。
“那便好。”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想着回到朝暮院便偷偷取出里面的麝香。
可到了昱王府,陈应畴根本没给她回朝暮院的机会,直接让她搀扶自己进了正院。
到了正院,有小太监禀告说朱时良来了,在书房等候。江茉仍想着把金镯子放回朝暮院,以免被昱王发现蹊跷。
还没开口,就听陈应畴吩咐了揽秋,“伺候王妃沐浴更衣。”转头便去了书房。
江茉本想追上去,转念一想,应是府中细作还没清理,昱王是演给这些人看的,她理当配合,且这金镯子,只要不仔细查看,是发现不了关窍的。
沐浴更衣后,江茉踏入房中,安神香的气味浓烈。
也不知这般浓烈的安神香,能否让昱王安睡,反正她一躺上床就困得睁不开眼,未等到昱王,自己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要——”
江茉被一声呼喊惊醒,身边的昱王双手抱于胸前,紧紧抓着被褥,窗外透过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
眼睛未覆红绸,眼角的泪水流入耳鬓,额头细细密密的汗水,张着嘴,含糊喊着“不,不要,躲开,快走”之类的话。
想起幼时,不知为何,她总是半夜梦魇。吓醒时,母亲都在为她按揉太阳穴,她即刻平静不少。
江茉撑起身子,往上睡了睡,靠在床头为陈应畴轻揉太阳穴。
陈应畴渐渐不喊了,只是还蹙着眉,抓着被褥。
江茉便学着母亲的样子,轻拍他的肩头,哼着母亲哼过的曲调。
陈应畴松了抓着被褥的手,翻身侧躺,缓缓睁开了眼,眼前一片黑,他又闭了眼。
江茉看了他一眼,眉头舒展,面容平静,一副熟睡的姿态,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舒服一些,继续哼调轻拍。
眼盲的人,耳朵最是灵敏,满耳的喊叫厮杀中,他听见安抚柔软的嗓音从天而降,空灵虚幻又那般温和疗愈,好似是给那些刚死去的兄弟们引渡,引着他们去那没有血泪,没有战争的安乐之地,像是要为他们拂去浑身血迹,带着他们去见思念之人,仿佛跟着声音就能去另一个世间获得重生。
他眼前的战场开始消散模糊,耳中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这三月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平静地醒来。
刚回京时,他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是将士们牺牲在眼前的场景。之后,他开始点安息香,起初,能安稳睡片刻,后来,总是梦到战场,不是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惊醒,就是因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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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乔云叫醒。
再之后,安息香的用量越来越大,可他还是会梦到那场战役。
在梦中,他一遍遍经历着生死,一次次看着并肩作战的战友死去,就好像重生了无数遍,他奋力去阻止,奋力去抗争,无数次想要改变结局,都无济于事。
他好悔,若不是他判断失误,飞骑军就不会遭遇伏击,那些将士就不会死,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就不会承受丧亲之痛。
“卫雅兰……”
喊出这个名字的声音很沉重,江茉也跟着心头一重,她停了动作,停了哼唱。
轻声道:“王爷,是我。”
意识到陈应畴的头就在她腰身旁,忙往一旁挪了挪,想要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陈应畴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可有后悔的事,悔到无法释怀。”
“有。我恨不得重活一次,回到那时候,去改变那件事。”
落梨死后,她万分自责,埋怨自己没有早些发现落梨的病,她总在想,落梨若是早几日诊治,是不是就不会死。
江茉轻叹,“往事若可变,日日堕往日。这世上,又有几人没有后悔的事?”
“往事若可变,愿死万次换。可惜不可变,日日不敢忘。”陈应畴的声音悲痛又无奈。
江茉听着心堵,“王爷可是在责怪自己?是怪自己没能带他们回来,还是怪自己没和他们一起死,或是认为自己没资格好好活着,就该在后悔愧疚自责中度过余生吗?”
陈应畴呼吸一滞,慢慢坐起身来,半晌未动。
江茉低头,“抱歉,我不该问。”
陈应畴:“不用抱歉,你继续睡吧,我去外屋待一会。”
江茉跟着陈应畴起身,在陈应畴伸手取外袍的时候,她先行取下。
陈应畴要接过外袍,江茉没松手,“王爷,涿阳战还回来了一万人,同留守上京的五万将士,共六万飞骑军将士,还需要您,您别忘了他们。”
他听过很多劝慰,有说节哀的;有说让他放下的;有说不能辜负父皇母后期望的;有说那些死去的将士们也希望他振作的;也有说为了保护百姓为了抵御外敌他还要继续征战的;还有说飞骑军不能旁落他手的;更有说飞骑军若无他,很快会被瓦解的。
所有人都在权衡利弊,都在想法设法用飞骑军换得利益,就是没人替飞骑军的普通士兵考虑。
江茉见他怔楞,继续道:“您是怕他们怨您吗?不会的,他们需要您的带领,一同保家卫国征战沙场,给他们想要的抱负,给他们有价值的人生。”
连这个心思都被江茉察觉了,他自觉对不起那牺牲的四万人,也怕余下的将士对他失去信心,不再想跟随他。
即使何际说过,飞骑军只愿追随他一人,可他不敢信也不敢问,是因信服他本人,还是因血脉传承,亦或是因军饷还算丰厚,飞骑军众将士可是真心服他?愿意继续追随他?
更不敢问何际,可怨他没把他的弟弟带回来,可想过离开。
问过自己无数遍,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且不说涿阳一战那个错误的决策,如今,他这个瞎了双眼,无法征战疆场的将帅,有什么值得追随的。
陈应畴苦笑,“你不是他们。”
衣袍从江茉手上滑走,陈应畴走向了外屋。
14. 第十四章
再次躺到床上,江茉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想继续睡觉,闭上眼,不由想起了母亲和落梨,还思念起了父亲和弟弟,惹得她翻身又翻身,再也无法入睡。
干脆穿衣起身,点燃床边的一盏烛火,取下手上的金镯子摆弄起来。
外屋的陈应畴看不到烛火,却听得见里屋的动静。
他走进来时,江茉刚抠开锁扣。
“可是睡不着?”
锁扣很精细,又太小太紧,江茉费了好大劲才打开,眼下她正小心翼翼地把挡在锁扣处的一小块软木拿开,之后才能把里面的麝香粉倒出来。
许是江茉太投入,根本没听到脚步声,陈应畴突然的声音,让她手一抖,如同绿豆大的软木险些滚落。
“这人过来干什么。”江茉在心里腹诽,本想将他支走,继续手上的事,可在看见陈应畴的时候愣住了。
这几日陈应畴都覆着红绸,今夜虽取下了红绸,但也是闭着双眼,看不到他的眸子。
此刻,陈应畴睁着眼睛,他的目光虽无神,江茉还是被吸引到了。
比杏眼略扁略长,比凤眼稍圆,眼眶微陷,睫毛微浓,眼皮微耷,浅浅有痕,漆黑的眸子茫然地看着前方,深邃中透着晶莹。
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
江茉忍不住起身,边往前走,边扣上金镯锁扣戴到手腕上。
来到陈应畴面前时,下意识在他眼前摆了摆手。
她只记得陈应畴眼盲,却忘记了他会武功。
陈应畴转头闭眼,抓住了江茉的手腕,“你干什么!”
江茉瞬时回过神来,忙收回了手,“没什么。”
陈应畴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左胳膊挡住眼睛,急急走到枕头边,右手胡乱寻找着什么。
陈应畴骨节分明的手指很快抓到红绸,他转身低头,匆匆将红绸系好,双手伸直来回摆动,快速探索着离开的路。
像个丛林中迷失的小兽,在混乱惊慌中寻找逃跑的方向。
江茉明白,陈应畴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眼睛,尽管他的眼睛是那样的好看。
想起出宫回府的马车上,自己无意扯下红绸时,陈应畴那狠厉的态度。
可今日,分明是他自己未戴红绸,分明是他自己走过来的。她以为,他终于放下了些防备,愿意让她看他的眼睛,愿意向她展露这个所谓的不堪……
她错了,说到底,自己终不是他想亲近的人。
“抱歉。”江茉隔着屏风对陈应畴道:“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陈应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江茉坐在床榻上,既没困意,也没了摆弄金镯子的心情。
她拉过锦被,斜身躺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许是很早之前就听过,市井中流传的昱王征战沙场的故事,在她脑海中,那该是个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少年。
可近日她看到的,是他行路时的无助依赖,是他被扯下覆眼红绸时的脆弱慌张,是他深夜梦魇时的伤怀悲痛和对自己的嫌弃。
这样一想,江茉觉的昱王已经够可怜了,自己实在不该因好奇,去他眼睛前面摆弄,那不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嘛。
做错了事,就要弥补。
怀着这样的念头,江茉渐渐睡了过去。
睁眼时,天已大亮,陈应畴早用完膳食去了书房。
江茉心道:眼睛都看不见去书房干什么,不就是想躲着她嘛。
既然是自己做错了,那就不能逃避。再者,作为昱王妃,合该为昱王分忧解愁。
更衣梳妆后,江茉便去敲陈应畴书房的门。
门一开,药味扑鼻而来。
何际挡在门内,“王妃有何事?”
“王爷可在?”
“徐太医正在为王爷施针,王妃可进屋等候。”
昱王眼盲后,宫中太医皆诊治过,唯有徐太医诊治时,昱王的眼睛稍有光感,故此,皇帝命徐太医留在昱王府为其治疗眼疾。
江茉走入书房,不由被房中景象惊了一惊。
书房很大,被一张落地屏风隔开,屏风外只有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既没有书架,也没有笔墨纸砚。
但她看见了墙壁处的灰白界限,和放过桌案的痕迹。
这应是在陈应畴眼盲后重新布置的。
屏风后传来老者的声音,“王爷眼周可有热感?”
“没有。”
“可有刺痛感?”
“没有。”
“可酸胀酥麻的感觉?”
“略有胀意。”
……
过了大概一炷香,一位老者从屏风后走出,见到江茉躬身道:“王妃安康。”
江茉上前,“徐太医,我有话要问您。”
“王妃请讲。”
江茉看了眼屏风,“我们去外面说话。”
徐太医看向何际,何际点头。
来到屋外,江茉开门见山,“王爷的眼疾可有治愈的希望?”
徐太医略躬身低头道:“王爷是因头部遭到猛烈撞击,造成头部淤血压迫经脉导致眼盲,有治愈的可能,也有不治的可能。”
“难道不应是淤血散尽,王爷就能看见了?”
“非也,眼下淤血已散了七八成,但王爷眼部经脉受损,老夫只能尽力而为。”
徐太医抬头看向江茉,语重心长,“王爷不仅是眼疾,还神思受创,肝郁忧思。肝藏血,开窍于目,肝血是濡养眼睛最好的良药。王妃若能让王爷疏情宣通,则对王爷复明大有裨益。”
江茉从徐太医眼中看到了真切的痛惜和关怀,“好。我定想法让王爷消解郁遏,重新做回那个朝堂上端方儒雅,战场上风姿卓越的九皇子。”
徐太医眼中有雾,“老夫和乔公公、何护卫想了许多办法,并无什么成效,王妃是王爷枕边人,同我们不一样。”说着后退一步对着江茉拱手行礼,“还望王妃不因王爷恶语气恼,不因王爷恶行退缩,不生嫌弃,不厌其烦,百折不挠地纾解王爷心绪。”
她明白,徐太医是想告诉她,陈应畴的恶言恶语恶行,都不是他的本意,让她千万不要计较,也不要放弃,同时也怕因她若半途而废,再给陈应畴带来更多的伤害。
“您请宽心,我不会同个病人计较的。”
徐太医离开,江茉转头就见乔云扶着陈应畴往出走。
陈应畴一身海蓝长袍,眼上覆的也不再是喜庆的红绸,而是蓝色的绸缎。
“乔云,今日就由我照顾王爷吧。”
陈应畴冷声,“不用。”再喊一声,“朝暮院谁来了?”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揽秋跑过来。
“回王爷,奴婢揽秋。”
“送王妃回去。”
“是。”
江茉给揽秋一个眼神,让她待在原地,自己上前扶住陈应畴的胳膊,小声在他耳边说:“王爷是忘了,这院中还有宫中的眼线吗?王爷要清除细作,恐需几日,我便配合王爷再演几日吧。”
陈应畴只觉得温热的气息打向耳畔,红透了耳根,手不自觉捏紧,喉头紧缩,说不出话。
江茉见他不语,忙道:“王爷不语,那我就当王爷应了。乔云、揽秋,拿两把躺椅去朝暮院桂树下,再准备些炭火手炉茶点,今日天气好,我与王爷要晒太阳。”
寒冬腊月,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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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天气能有多好呢。
乔云和揽秋对视一眼,再抬头看看天,眼中尽是不解。
陈应畴:“不用,本王不喜户外。”
她当然知道,就算是再白皙的皮肤,作为征战疆场的将军,肤色也会变暗,可陈应畴脸色白得都泛青了,定是这段时日不见阳光,阴白的。
江茉又在他耳边小声道:“恩爱不演了?”
陈应畴微蹙眉,嘴角挤出一个字,“演。”
朝暮院中,桂花树下,两张躺椅,一张矮桌,茶水糕点,六盆炭火很快备齐了。
江茉先扶着陈应畴坐在躺椅上,又来到侧面,一手抓住躺椅,一手支撑住陈应畴的后背,让他慢慢躺下来,再往他手里塞上个手炉:“王爷,可觉得冷?”
陈应畴摇头。
江茉也躺在另一个躺椅上,“王爷见过最美的天空是怎样的?”
陈应畴不答。
江茉知道,昱王就算不答,此刻也定在回想他见过最美的天空,这就够了。
“我曾见过一片朝霞,晨光熹微,红日半挂,向四周散出光彩,热烈着近处的薄云,温柔着远处的天空,三两只大雁飞过,好似要飞去那希望之地。”
江茉转头看陈应畴,见他眉心跳动了一下,便知他跟着自己的描述,想象着这样一片天空。
看不见有什么所谓,她讲给他听便好。
江茉招招手,此时已脱了盔甲的何际拿着个手炉,轻轻举在距离陈应畴脸上方近一尺处。
“阳光照在脸上,很暖。”她知陈应畴会武功,而自己不懂收敛气息,定会被察觉,早就吩咐了武功高强的何际配合。
何际一听是为主子好,自然配合。
江茉再一招手,揽秋点燃了茉莉花香薰。这是她去年自制的,被带到郊外小院教习时携带了一些,她也不知陈应畴是否喜欢这个气味,但总要试一试的。
“远处传来茉莉花恬静淡雅的香气,遥远的山谷隐隐有舒缓的哼唱。”
她再次哼起昨夜的曲调,只是哼得声音很轻很缓,这曲调能让陈应畴逃离梦魇,也一定能为他纾解心绪。
只不过是毫无防备的想象了个布满霞光的天空,就被拉入了温柔的安详之地。
远离了纷杂,抛却尘世,眼前不再是黑,也不再是充满杀戮的战场和鲜血,更没有日日死在他面前的将士,唯有绚烂的朝霞和一株茉莉花树。
江茉见陈应畴的呼吸渐渐平缓,应是睡着了,于是对着何际和乔云点头。
乔云和何际眼中满是感激,想这三个月来,主子何曾睡过这般平静。
何际举着手炉是半点也不敢动,生怕因为自己,让睡着的主子失了这“暖意”,不过他是练武之人,根本累不到他。
一个多时辰后,陈应畴缓缓转醒。
醒来的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似是忘却了所有,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忘了曾经发生过的事,也不明白自己睁开了眼睛,为何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在手碰到眼睛上绸缎的刹那,过往就如潮水般涌入了他的记忆。
撕扯、酸涩、疼痛一股脑袭来。他终于明白,方才自己不过是在天外之地躲了片刻,再归来还是要承受他该承受的苦楚。
但身体有所不同了,自从夜不能寐之后,总觉得乏力,现下好似松快了不少。
“我睡了多久?”
他问的是乔云,回答的却是江茉,“不久,只一个半个时辰。”
江茉有些气馁,昨夜陈应畴五更天就醒了,再加上之前也没睡个好觉,好不容易哄他入睡了,却只有一个多时辰。
“卫雅兰,茉莉花香很好闻,我很喜欢。”
15. 第十五章
他自是知道,卫雅兰做这一切是为了他,不论是昨夜,还是今日,都是想让他好好睡一觉。
她在努力地为他着想,也在用心地做昱王妃。
不想再问,她是因昱王这个身份对他好,还是因为他这个人。
“王爷喜欢就好,已是未时,王爷一定饿了,我侍奉王爷用膳吧。”
陈应畴掀开身上的绒毯,江茉扶他起身,他却甩开了江茉的手,“乔云。”
乔云不明所以,主子不是说喜欢茉莉花香吗,怎么转头就变了?
江茉的手停在半空,愣在原地不动。
“今日我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你不必相陪。今夜你先睡,我忙完会来朝暮院陪你。”
这人!前一瞬拂了她好意,后一瞬又说陪她,也太阴晴不定了。
江茉心中五味杂陈,他甩开了她的手,拒绝了她的陪伴,是因他本就对她不喜。
又说夜里会来,是因府中眼线未清,还要继续扮演恩爱夫妻吧。
若不再演戏,不知他又会如何待她。
可她既然答应了徐太医,就不会同陈应畴计较,会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就算是为了心中那个明媚的少年吧。
“是,妾身等王爷。”
用完午膳,江茉先让醒春不要惊动陈应畴,悄悄把乔云喊来,又让五人想办法去鸟市,挑选些叫声好听的鸟儿,摆到朝暮院中。
快到子时,陈应畴迈入朝暮院,他以为江茉已经睡下,嘱咐乔云,“不要通传,不要惊动朝暮院的婢女。”
话音刚落,就听耳边清脆的鸟叫声。
站在院中的江茉,正在让人取下画眉鸟的笼衣,画眉鸟叫了七八声后,让人罩住画眉,取下云雀的笼衣,几声后,再罩住,取下夜莺的笼衣……
待八只鸟儿叫过之后,江茉走到陈应畴身边,“王爷,可愿猜鸟名?”
陈应畴在听到第二只鸟儿的叫声时,便猜到江茉要干什么,“可真是难为这些鸟儿了,本是清晨鸣叫,定是让你买来罩了一下午,硬生生改了它们的作息。”
许久没听到鸟儿的叫声了,忽然听到,他觉得极是悦耳。
这三月,他总是呆在房中,忘记了府外的天地,他曾多次征战,路过许多丛林山谷,宿营过许多草原山坡,听过莺歌,也听过雄鹰惊空,现下这么多种鸟儿轮番鸣叫,不免让他心胸也开阔起来。
“好,我问你,猜对如何,猜错又如何?”
乔云已经很久没见到主子有这番兴致,也跟着高兴起来,看向江茉的眼神满是感激。
“王爷若都猜对,我应王爷一件事,王爷若猜错一只鸟名便是输了,要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陈应畴轻笑,“原是在这等着我,王妃要我所应之事,莫不是回营见众,上朝参政?”
江茉才没有想那么多,猜鸟名也是临时起意,更没想过彩头是什么,“王爷还没猜,我为何要先说应答之事。若王爷想知道,干脆不猜,现下便认输吧。”
她笃定昱王不会认输,可也希望他认输,她怕昱王赢了,要她所应之事是她做不了,不能做也不敢做之事,毕竟她只是个替身。
“第一只是画眉,”陈应畴直接开始猜,回应了他的不认输,“第二只是云雀、第三只是夜莺、第四只是金丝雀、第五只是旅鸫、第六只是噪鹃、第七只是麻雀、第八只是金青鸟。”
江茉很是吃惊,这些鸟儿来自天南地北,他怎得都知道?
“王爷竟都猜对了。王爷要我应什么事,尽管说吧。”
陈应畴凭着耳力走到画眉鸟笼前,手搭在龙骨上,“乔云,你们先退下。”
院中无人,罩在笼衣中的鸟儿也不叫,和方才的热闹相比显得格外安静。
“卫雅兰,今后你无需再做这些讨好本王的事,这就是我要你答应的事。本王知你良苦用心,也知你是真心想做好昱王妃,今日才未驳了你的面子。可今日也是本王与你在府中最后一次扮演恩爱夫妻。”
陈应畴手指拨弄一下身旁的黑色笼衣,“午后,本王已让何际去查,但凡有怀疑的,本着宁可错疑一千,绝不放过一人的原则,将所有可疑之人皆逐出了府。往后在府中,我们各自安好,除了每月易孕两日,平日里我们无需相见。”
江茉怔愣原地,早些时候,她还在想,若不再扮演恩爱夫妻,他会待她如何,原来是这样的。
就算徐太医说过,昱王有些话并非本意,但这未免也太欺负人了。
浇灭一腔热情,枉费一番心思,就连肯定她的好,都是在告诉她,无论如何用心都是白费,最后留下一句各自安好无需相见,让她知难而退。
不但如此,还给她每月两日同房的承诺,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她是不和病人计较的,但不代表不为自己争说。
“王爷把我看作正妻还是孕育子嗣的工具?每月两次,是为了解决私欲,还是施舍?王爷大可不必如此勉强自己。”
陈应畴嘴角抽动,抚摸着笼衣的手指不由用力,“王妃若是争气,早日有孕,本王便不用再勉强了。”
江茉本打算不提任何有关那场战役的人和事,慢慢引导,慢慢纾解陈应畴的心情,可此时她被气得口不遮拦,“王爷既然对我这般不喜不想见我,何不日日夜夜都宿在那飞骑营?我可是真心盼着王爷回营的,陛下和皇后见王爷振作,一高兴也就不再催促子嗣了。王爷不想见我,又怎知我想见王爷?待你同我父亲的一年之约到期,王爷便可纳个心仪的侧妃,为你孕育子嗣,岂不美哉?”
陈应畴往后退一步,离开鸟笼,“你不用激将本王。夜已深,去休息吧。”而后转身道:“乔云。”
江茉诧异,他怎会如此认为?她根本没想激他,她知飞骑营在昱王心中的分量,知他有多想回营,又有多不敢回去,飞骑营是昱王心里的刺,她就是要用这刺让他痛,让他气恼,可他却认为是在激他。
乔云进到院中,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他看向江茉,想从她的眼中找到缘由,可江茉并不看他。
“扶我回正院。”陈应畴将手递给乔云。
乔云彻底泄了气,很是不解,王妃做的这些事,主子分明很是受用,合该同王妃亲近起来,为何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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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远。
江茉见陈应畴离开,心中腹诽:一块又硬又臭的冰石头,要不是看在他曾经的功绩上,她才不愿受这委屈,定要将人拦住,说更恶毒的话气他。
下一刻,江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难道自己入戏太深,已经忘了替身身份?她怎敢惹恼昱王?难道忘了初入王府时,她所愿的也是各自安好?
定是之前的敬仰之心,和如今的怜悯之心作祟。
“醒春、揽秋,我要沐浴。”
今夜不用给谁揉穴,也不用给谁哼调,定能睡个好觉。
想通了之后,江茉连着十多日都未去见昱王,且夜夜都睡得很安稳。
陈应畴却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再次从梦魇中惊醒,浑身冷汗的他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许久不曾动作。
在一片黑暗寂静中,他脑中响起熟悉的曲调,他张了张嘴,想哼唱江茉为他哼过的曲调。
第一声有些哑,有些突兀,停了半晌有了第二声,哼了两句还是停了下来。
再次哼起时,已过了一刻。
这次,连贯轻柔的哼唱持续了半个时辰才停。
陈应畴重新躺下,想用手去触碰紧闭的眼睛,触一下,缩回,再触一下,又缩回。
眼中溢出泪来,他终是不敢抬手。
天光大亮,陈应畴房中还没动静,乔云不免焦急,生怕发生什么事,不知是病了还是又要将自己关起来,只是时辰还不算晚,他不敢去打扰。
等到辰时,乔云再也等不住,叩门喊着,“王爷,王爷。”
房中无人回应,乔云顾不得许多,推开房门,箭步来到内屋,屋内空空,不见人。
乔云喊道:“王爷去哪了?”
身后跟着进来的两个小太监,正是昨夜的守夜太监。
一小太监哆哆嗦嗦回话:“没,没见王爷出房门。”
乔云慌了神,主子本就武功高强,想要躲过两个小太监太容易了,他疾步出了房门,声音飘在房中,“快,告知何护卫,让所有人都去找。”
昱王府很快乱成一锅粥,乔云和何际找遍了王府中除了朝暮院的所有地方,但都没有找到。
何际:“是不是应该告诉王妃?”
乔云:“不必,告诉给王妃也无用。还会惊动醒春他们四个,再禀告给皇后娘娘事情就大了。”
何际:“王爷不在,府里的主子就是王妃,还是告诉王妃吧。”
乔云神色复杂,“王爷不是什么都不交代,就突然消失的人,王爷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再等等,而且我觉得……”
何际心中焦急,听得不耐烦,打断乔云,“你别觉得了,啰哩啰嗦的,万一王爷真要出事了怎么办?就算被皇后娘娘责罚,此事也要尽快禀告王妃,或许王妃知道王爷去了何处。”
一开始,何际并没有把江茉当昱王府的女主人,只当是主子不得不娶,摆在王府的珍贵物件,仔细养着不出差错罢了。但前段时日,他看出了江茉是真心在对主子好,也感觉到主子对她并不排斥,若主子认其为正妻,那他自然要认这位女主人。
16. 第十六章
江茉刚用完早膳,慧晴就拿着食盒进了屋,屏退左右,关上房门质问,“你别忘了国公爷让你找名册,你需得想办法让昱王对你信任,才有机会找到名册。那晚你和昱王说了什么,为何王爷离开朝暮院,一连几日都不来,你也不主动去找?”
真是头疼啊,昱王是把可疑的人都逐出了王府,但她身边这个该怎么办?
慧晴继续道:“是不是你那日使了小性子,惹王爷不悦了?你别觉得王爷对你爱重就能为所欲为,王爷那是把你当我家嫡姑娘。记住你的身份,今日你就去向王爷示好,别忘了你和国公爷的三月之约。”
江茉冷眼看着,慧晴真是太不懂她了,卫雅兰敢使小性子,她如何敢?
慧晴看着她手上的金镯子,“我为你准备好了糕点和药膳,你这就给王爷端过去,说你想早日为王爷产下子嗣,今日陪在昱王身边,夜里想办法宿在正院。还有,昱王睡着后,你也别只顾着睡觉,在房里找一找有没有名册。”
金镯子里的麝香早已被江茉取出,她得尽快想法子弄些避子药,她看了看慧晴,认为眼下正是个好机会。
“我知晓了。只是这镯子要多戴些时日才有效,你把带来的避子药想法子磨成粉给我,今夜我若宿在正院,你不方便给我送药。”
慧晴道:“这个你无需担心,第二日一早,你回朝暮院后我煎给你喝。”
江茉立刻道:“恐怕不行。我打算在正院宿上几日,争取早日找到名册。”
去就去,大不了再听些昱王的冷言冷语,至于能不能留下,也不是慧晴说了算,先把避子药拿到手是正事。
慧晴想了想道:“也是,名册也不是那么好找的,需得些时日,既然如此,我这就以出府采买为借口,给你磨些药粉。”
江茉故意表现出赞同的表情,“卧房书房都要想办法寻找,两三日定是不够的,你多磨些。”
“知道了。”慧晴打开房门离开,揽秋进屋,看着桌上的食盒,欲言又止。
看见揽秋,江茉放松了下来,醒春四人中,她只有同揽秋和染冬相处时,才不会紧绷。
这几日,她仔细地观察过四人。
她很欣赏醒春的精明和察言观色,可皇后对醒春有恩,她知道,不论再怎样真心相待,都很难让她成为自己的人。
望夏寡言少语,性格深沉,她说再多,也只能换来望夏只言片语,她看不透望夏,也不再同她多言。
揽秋是个善良的女子,虽不如醒春精明,却踏实心细,她能感觉到,揽秋不仅仅把她当作要服从之人,也对她有真切的关怀。
而染冬,只有十七岁,四人之中她年纪最小,有些贪吃,有些俏皮,容易满足,一颗糖果都能让她开心半天。
“我让慧晴准备了些糕点,想送去给王爷。揽秋,你陪我一道前去。”
揽秋不应,咬着嘴站在原地,眉头绞在一起。
江茉走到揽秋身边,抬头抚摸她的眉心,“看把你难为的,有什么话直说。”
揽秋来到桌边,打开食盒,指着一盘桂花糕道:“我见慧晴姑姑做好糕点后,拿出一包药粉撒在了上面。”
江茉拿起最上面一块桂花糕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是有一股奇怪的问道,很淡。
“揽秋,你先让染冬去重新准备些糕点。”她掏出一块令牌给揽秋,“再带上这盘桂花糕去药铺询问,看看慧晴究竟放了什么东西。”
昱王府出入严格,除了乔云和何际,每个人出入府都要令牌,昱王也只给了朝暮院两块。
五日前,乔云来送令牌时,慧晴也在,乔云一走,她就拿走了一块。
揽秋提着食盒要出门时,江茉喊住了她,认真地看着她,“别告诉其他人。”
揽秋的手使劲捏着食盒,鼓起勇气大胆盯着江茉,“王妃,这十多日我心中矛盾纠结又不安,可就在刚才,我的心忽然平静了。”
她放下食盒,郑重地给江茉行了跪拜之礼,“从今往后,我揽秋,只有王妃一个主子。”
江茉鼻头泛酸,这是揽秋在向她表立场,明忠心。
确实,这几日,她在刻意拉拢四人,了解她们的喜好,赏赐她们相应的物件,也会分别同他们交心。
醒春和望夏紧闭心房,她无计可施。
染冬喜欢吃甜食,喜欢小玩意,她就亲自下厨做吃食,以试菜的名义让染冬吃个痛快,也会编蜻蜓和蚂蚱给染冬玩,还会让人买饴糖回来,每日一颗作为小奖赏给染冬。
从染冬嘴里她知道了皇后对醒春的恩情,知道了望夏一向沉默寡言,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感觉到,染冬对她日渐亲近。
而揽秋从庆国公府回来后,明显有了心事,她试探着问过,揽秋不答,她便也不再问,只是更加对她好,明面上赏赐后,私下里更会赏些别的,兴致来时,还会奏琴给她听。揽秋说自己识字不多,想学,轮到揽秋守夜,江茉会让她进屋,教她认字写字。
有时,她会给揽秋和染冬讲话本中的故事,惹得两人眉开眼笑,也惹得两人泪眼涟涟。
是刻意拉拢,也是真心相待。
此刻,她知道了揽秋的心事是什么,涌上一阵疼惜,她扶起揽秋,看着这个和落梨眼睛神似的女子,感叹老天爷对她也不算太差。
“我从没将你看做奴婢。揽秋,在这个王府,我能信任的,能指望的也唯有你了。”
见揽秋眼中有疑惑,江茉道:“慧晴同我并非一条心。”
揽秋的表情还是不解,江茉拍拍她的手,“你先去办事,晚些时候,我有话对你说。”
用人不疑,既然决定信任揽秋,替身一事需得告知。
揽秋刚打开房门,就见何际跑着进了朝暮院。
她回头禀告,“王妃,何护卫……”
话未说完,何际大步跨进来,抱拳道:“王妃,王爷不见了。”
江茉万分震惊,王府的护卫皆是何际亲手选出来的高手,据她所知,昱王未蒙眼练过功法,就算武功再高,他一个瞎子,如何能躲过许多护卫离开?
见着这番情况,醒春几人也都来到了房中。
她刚要问话,乔云气喘吁吁地进屋,“王妃,奴才觉得王爷应还在王府,只是不知究竟在何处,奴才害怕王爷像之前一样好几日找不到人,找到时人险些……”
他终于把没说完的话说完了。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何际回头厉声打断,刚从涿阳战场上回来没几日,有过一次这种情况,王爷失踪时就已经好几日没吃没喝了,三日后找到,人奄奄一息,险些就过去了。
何际再对着江茉躬身抱拳,“王妃可知道王爷去了何处?”
江茉沉思,看他俩这样,昱王不见应有些时辰了,可见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
想起梦魇那夜,昱王刻意回避有关飞骑营的一切,证明昱王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飞骑营,他不提,旁人自然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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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乔云和何际也会自动忽略。
刻意的回避,就是极度的克制,可到了再也无法克制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府中何处存放着有关飞骑营的东西?”
乔云有些不明白,“王妃的意思是,王爷去了藏书楼或兵器库?”
何际立刻道:“不可能!自战场回来,王爷连佩剑都让我扔了,是我舍不得才放进了兵器库,王爷从未过问。”
乔云接着道:“是啊,王爷还让我把书房所有的兵书和有关营中的卷轴都烧了,我没敢烧,放进了藏书楼,王爷也从未过问。”
江茉道:“既然别处都找不到,不如去这两处找找看。”
她看了一眼揽秋,示意她去办自己的事,而后抓起木椸上的大氅,对乔云道:“带路,我跟你们一起找。”
醒春跟在江茉身后,“王妃,我也同去吧。”
江茉看了醒春一眼,知晓她真心担忧,颔首答应。
乔云带路到了藏书阁,无人。
何际带路到了兵器阁,刚要开门,被江茉拦住了。
她指着打开的门锁和掩住的门,“我想,王爷应是在里面,我们先别进去。”
何际抱拳,神情焦急,“为何不进去?”
乔云急急道:“王妃,这里面可都是刀剑枪|弩,我怕王爷伤到自己。”
江茉十分笃定道:“你们是关心则乱,别忘了你们的王爷曾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也是朝堂上为民争利的九皇子,绝不会伤害自己。他只是一时思绪难通,不会永远困在其中,王爷今日能来兵器阁,表明他愿意从困顿中踏出,我们要做的是给予他足够的时间和信任。”
犹如醍醐灌顶,何际和乔云皆镇定了下来。
他们跟在主子身边许久,已经习惯了服从,习惯了用经验做事,应对宫中众人乔云得心应手,战场杀敌保护王府何际不在话下,即便不告诉他们如何做,他们也都知道该如何做。
可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事是他们从没经历过的,熟悉的主子变了样,熟悉的日常变了样,这三个多月他们也活得胆战心惊惶惶不安,故此,主子一消失,便慌了神,失去了该有的判断。
醒春看向江茉,心生佩服,在她看来,江茉已经有了王府女主人的姿态。
江茉吩咐道:“醒春,去把我的琴拿来摆在这院中。”
腊月午后,风轻云淡,花苑梅香悠悠飘过,婉转舒朗的琴声钻入门缝,透过窗棂,传入了陈应畴耳中。
他手中握着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剑,抚摸着剑柄上的纹路,回想着它的样子。
这柄剑,也曾是舅父的佩剑,舅父去后,便成了他的佩剑,陈应畴极为爱护,从不曾让它蒙尘。
可此时,他手上满是灰尘,剑刃从剑鞘拔出,满是锈迹。
自幼时他第一次拿起木剑,到涿阳战凯旋,他没有一日懈怠练剑习武。
心不断紧缩,想起儿时的刻苦,想起舅父的音容相貌,想起战士们庆功宴时的欢快,手中的剑越握越紧。
强烈的渴望,促使他握紧剑柄,自胸前挥剑,划出一道寒光。
终是疏于练习,这一剑的力道和之前相比弱了不少。
陈应畴自嘲叹息,想放下剑。
忽听得,悠扬婉转,舒朗旷达的琴声传入耳中。
这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是勇往直前的激荡,是平静的守候,是坚定的鼓励。
让他有些舍不得放下手中的剑。
17. 第十七章
整个昱王府,除了朝暮院,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这兵器库前,无人敢放肆,此刻奏琴的唯有他的王妃。
陈应畴也已明白,乔云和何际找到了自己,按他们的性子还未闯进来,定是被拦住了,谁能拦得住二人,不用想也知道。甚至,找到他的也是她。
心头涌上复杂的情绪,该庆幸还是叹息?
庆幸自己迎娶了如此懂他的王妃,哪怕不曾共历难事,甚至都不曾倾心交谈,可她却比长久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更懂他。
不得不承认,这几日虽有噩梦,已不再同之前那般煎熬,心境也日渐开朗。
庆幸自己的同时也不免为卫雅兰叹息,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子被迫嫁给了他这个瞎子,因为身份和母家的利益,不得不尽责做着昱王妃,费尽心思为他纾解心绪。
他的王妃可知道,他留给庆国公的时间不多了。
到了那时,她会如何?是否后悔曾这般用心对待过他?
脑中忽然生了一个想法:她若不是庆国公的女儿该有多好。
一瞬,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摇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摒弃一切杂念,拿着利剑来到兵器库中央空旷处。
身随乐动,剑随曲舞。
暗蓝中衣,玄色披风,黑发如瀑。湖蓝发带随衣袂翻卷,剑光流转处似星河倾泻。玄铁冷光映着覆眼的青锻布条,眉梢坠着战意,剑鸣声阵阵,发出碎玉裂冰的清响,透着冲破桎梏的力量。
一炷香后,利剑直插地面,汗水顺着手臂滑在剑刃上。
陈应畴喘着气,自语嘲笑,“我竟力弱至此。”
将剑放回原处,这次他没觉得舍不得,径直走向门口,打开了武器库的大门。
三月未擦拭打理过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众人循声看去,见身着单薄,未束头发的陈应畴立在门口。
乔云立刻迎上去,给陈应畴披上大氅,扶住他的手臂,“王爷,您还好吗?”
何际也来到他身边,摆出随时听候吩咐的姿态,“王爷。”
江茉停了奏琴,不曾上前,独自转身离去,她还记得陈应畴说过的话,除了每月那两日,他们无需相见。
醒春收好琴,跟着离去。
陈应畴不动不语,等待着什么,可究竟在等什么,他竟一时说不清。
“行之,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行之是陈应畴的表字。
来人一身淡紫长袍,白色狐皮大氅,映照得男子愈加明媚,看见“兵器库”三个大字,手中闭合的折扇轻摇着画圈,“听闻你的兵器库都生锈了,今日一见,传言有误啊。”
乔云慌忙解释,“奴才找不到王爷,一时心急,这才派人去请安公子过来。”
安则佑是安盛武二子,安盛武常年驻守北疆,十年前皇帝生辰,说十分思念安老将军,召他及亲属入宫相见,安盛武以夫人病重,大儿子驻守,女儿照顾母亲为由,只带着小儿子安则佑入宫祝寿。
那年,安则佑十二,入宫后便再也没能回去,以皇子伴读的身份,一直养在坤宁宫的偏殿,同陈应畴一起长大。
陈应畴神色如常,乔云看不出喜怒。
“准备膳食,给安公子备好桃花酿。”
饭桌上,安则佑仔细打量陈应畴,“行之,你可还记得,那时祁霖将军传授你武艺,我有多羡慕,如今,你怕是要羡慕我喽,羡慕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乔云一听,恨不得打死清晨的自己,这样戳心窝子的话,谁都不敢说,哪怕是徐太医诊治时也是小心翼翼,这人竟然明晃晃说出来。
他已准备好要送客,谁料陈应畴只是不搭理,像是没听到一样。
安则佑继续道:“你回上京三个多月,次次将我拒之门外,即便是你成婚那日,也只敬酒不说话,你的婚宴是我见过布置最喜庆奢华,气氛最冷清无趣的婚宴了。对了,你的王妃呢?请出来让我见见呗。”
陈应畴还是不应,安则佑却不介意,自顾自说着,“自你出宫立府,这坤宁宫的偏殿冷清得我都待不住了,幸而有你十弟常常过来对弈品茶,否则我定逃回北域去。”
“你不敢!”花厅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陈应畴眉头一皱,乔云赶忙解释,语气都快哭出来了,“王爷,十皇子和朱郎中也是我请来的。”
十皇子陈应畇不客气地在陈应畴和安则佑中间坐下,朱时良坐在了最下手,一旁的小太监忙给两人递上碗筷。
“有酱肘花,太好了。”陈应畇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我早就馋这口了,只有九哥府上厨子做的酱肘花最合我胃口。”他给朱时良夹一块,再给安则佑夹一块,“你们也尝尝,好吃。”
朱时良看向陈应畴,恭敬作揖,“王爷让微臣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陈应畴无奈笑了笑,“无事,知明,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声音。”
朱时良表字,知明。
他总不能说自己躲到了兵器库,乔云找不到他,一时心急才请了他们过来,岂不是要被这几人笑死。
昱王府许久没这般热闹了,这段时日他怕吵,今日他竟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遭。
安则佑笑了起来,“想我们了就直说,还说什么想听声音。”他又故作恍然大悟状,“不不,是我想多了,行之的话就是字面意思,怪不得方才我说那么多,你都不言语,原是只想听不想说啊。”
陈应畇四处看了看,“既然不谈事,用完膳我们品茶如何?九哥,听闻九嫂琴艺绝佳,让弟弟我饱饱耳福可好?”
安则佑的心揪了一下,眉心皱起,“行之,方才在兵器库前奏琴的女子,难道就是你的王妃?”
陈应畴道:“正是庆国公嫡女卫雅兰。”
安则佑若有所思,没了往日一惯的洒脱,他尽量用调侃的语调,“想我也是风月场的常客,听过不少绝妙的琴音,昱王妃的琴艺确是上乘,十殿下不听绝对是损失。”
陈应畴道:“卫氏今日累了,改日吧。”
陈应畇激动起来,指责乔云,“乔云,你是故意的吧,都在宫中,你派去的人为何先去请了安公子,你就该让人先去请我,是你让我错过了九嫂的琴声,我要罚你!”
乔云忙跪下,“求十殿下饶过奴才。”他可真没厚此薄彼,慌乱间他随手派了三人去请,脚程快慢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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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
陈应畇回头哀求,“九哥,就让嫂嫂奏一曲嘛,奏一曲我就饶了乔云,就一曲可好?”
依着陈应畴的性子,他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别想改变,可此刻他想起江茉,莫名升腾起一丝暖流,竟也有些想她。
“乔云,去请王妃携琴过来。”
“是。”
“等一下!”陈应畴喊住乔云,“若王妃说累了,不愿前来,便不要强求。”
“是。”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想见又怕见,还怕她不见。
江茉带着揽秋到正院花厅门口时,饭桌已撤,几人靠在太师椅上,品茶谈话。
“行之,等你的眼睛能看见了,离开前的残局可得陪我下完。”
江茉停住了脚步,向说话之人看去。无人敢提的事,此人随口就说,她不禁心生好奇。
男子身着明亮的淡紫色绸缎,手中摇着镶金边的折扇,结合他行事做派,江茉断定此人乃是安盛武将军的小儿子安则佑。
亦是她方才离开兵器库时,擦肩而过之人。
教习那一月,她熟记了和昱王有关的所有人,不过对于安则佑的记录很少,只有一行字:安盛武二子,质子也。风流成性,骄奢纨绔,乃九皇子伴读。
今日一见,当真是个风流倜傥的纨绔子。
也是,作为质子,美其名曰是九皇子伴读,实则皇帝不许他和皇子们一同读书,不许他练剑习武,不许他结交朝中重臣,他能做的除了吃喝玩乐,就是风花雪月了。
只是未曾想,他和昱王的关系竟亲近至此。
陈应畴终是没忍住,“去非,你再说得寸进尺的话,本王可要将你赶出去了。”
安则佑表字去非。
“这痛啊,不能藏着,要经常拿出来鞭挞晾晒,时日一久,麻木了也就不痛了。”安则佑忽然转头看向江茉,“昱王妃你说是吗?”
江茉迈过门槛,进到厅中,对着陈应畴福礼,“妾身给王爷请安。”再对几人点头微笑,“卫氏问各位好。”
几人纷纷起身还礼。
陈应畇:“王嫂有礼了。”
朱时良:“王妃有礼了。”
安则佑:“昱王妃有礼了。王妃还请回答方才在下的问话。”
陈应畴起身,循着江茉的声音,对她招手,“兰儿别理他,过来我身边坐。”
江茉情绪顿时复杂起来,来之前,她以为自己要坐在花厅中间奏琴。
乔云来请她时,她是不愿的,认为昱王要把她当作可以供友人们取乐的乐伎。
坐在厅中央奏琴,是取悦他人。
而坐在陈应畴身边,是他人赏曲。
她分不清,昱王是想给她应有的尊重,还是要她配合着扮演恩爱夫妻。
江茉想,是后者吧。
很快有人放好了琴架,揽秋将七弦琴放在琴架上,再站回到她身后。
陈应畇道:“九嫂,有劳了。”
“兵器库前那首就很好。”陈应畴温和地道:“本王想继续听。”
江茉抬手放在琴弦上,对三人点头,礼貌示意她要开始奏琴了。
三人皆点头回应。
18. 第十八章
琴声悠扬,柔美恬静。
陈应畇摇头晃脑,闭眼欣赏。
朱时良端坐倾听,面容舒展。
安则佑神情严肃,目不转睛看着江茉,好似要把人看出个窟窿来。
感受到利剑一般的目光,江茉下意识抬头。
相视的一瞬,江茉慌了神,冷目灼灼,带着犀利的审视,让她难以捉摸。
莫非此人和卫雅兰相识?还是两人有着什么纠葛?
若真是如此,她岂不是要露馅了?
清脆地一声“嘣——”
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江茉的手指被琴弦抽打,冒出血来。
她握紧手,藏在袖中,起身道:“抱歉各位。”转身吩咐揽秋,“再拿一张琴来。”
“无需再拿。”陈应畴阻止了揽秋,“兰儿,你定是累了,回朝暮院歇着吧。”
“是。”江茉起身的同时,陈应畴道:“各位,曲有余音,更添回味,今日就赏到这里吧。”
“十弟,你王嫂累了,改日再听。”
陈应畴拉住江茉,“我也有些困乏了,先同兰儿回朝暮院歇息,你们自便。”
江茉扶陈应畴起身,搀着他往外走,陈应畇拦住去路,“九哥,你再陪我一会嘛,不赏曲,我们还可以品茶谈说,我有好多话要对九哥你说呢。”
“都十六了,还是小孩子性情。今日为兄真的累了,改天你再说给我听。”陈应畴回头,“去非、知明,我让乔云备了贡茶和桃花醉,你们陪十皇子吧。”
安则佑就像故意欺负陈应畴眼盲一样,眼神一直跟随着江茉,他来到两人身前,盯着江茉道:“行之,你累了,我也不便再叨扰,告辞。”
话是对昱王说的,看得却是江茉。
眼神仿佛将她都看透了,让江茉心里直发毛。
朱时良也道:“王爷,微臣也告辞了。”
两人前后离开,陈应畇也悻悻地道:“九哥,那我也走了。”
陈应畴点点头。
待到三人都离去,江茉松开了陈应畴的胳膊,“王爷,妾身也回朝暮院了。”
“手给我。”陈应畴向江茉伸手,“琴弦断了,你可曾受伤?”
江茉左手包裹着紧攥的右手,“他们走远了,王爷无需再演。”她顿一顿,“我没受伤,王爷不用挂心。”
听着江茉离去的脚步,陈应畴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想到今日种种,不禁道:“乔云,可真有你的。”
他竟不知该怨怪乔云,还是该感谢他。
“今后,本王再也不敢随意消失了,不论去哪,都会告诉你。”
很难想象,他再消失久一些,乔云怕是要把父皇母后都惊动了。
乔云一脸委屈,“跟在王爷身边十多年,奴才这是第二次找不到王爷了,生怕王爷像之前一样昏死过去,真的慌死了,整个人都是懵的,心急得快跳出来,这才失了分寸。”说着说着带了哭腔,“王爷若有个万一,奴才也不活了,王爷要罚便罚吧。”
陈应畴了解乔云,他是真的慌了神,“好了,下不为例,我们回正院。”
*
从正院到朝暮院这一路,江茉手心发热,身体不由自主发颤,有种断头台上等铡刀的恐惧。
她断定,安则佑和卫雅兰是认识的,只是鲜有人知,连昱王都不知。
一进到朝暮院,得知慧晴已回,即刻吩咐,让慧晴来见她。
江茉进到屋中,屏退左右。
仅仅等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却觉得过了许久。
慧晴关上房门,掏出药粉,拿在手中,“看你这样子,没能留在正院呗。”
江茉盯着药粉,“我明日再去,先把药粉给我。”
慧晴把药粉重新放进怀中,“听闻十皇子等人来访,你被请去奏曲了,怎么?没让客人们满意,昱王赶你回来了?”
“他们已经离开王府,昱王累了,我便回来了,明日我会再去的,定设法留宿正院,你先把药粉给我。”
慧晴仰着头,“其实你不喝这药,也挺好。等你有孕,会更容易接近昱王,取信与他,找到名册。等你找到名册,誊抄好交给我,我自有办法让你堕胎。”
江茉猛地起了一身冷汗,“这可是庆国公的意思?”
慧晴挑眉,给了她一个猜对的神情,“回来时,我觉得这件事需让国公和夫人知道,于是去了国公府一趟。”
她打开药粉,将药粉全都撒在一旁的兰花盆里,“你听话,我会再给你避子药。你不听话,我会让你喝助孕的补药,江姑娘,你可要尽快找到名册啊。”
江茉不语,早晨让慧晴去磨药粉时,揽秋还未向她表明忠心。
如今,不能再拖,是时候让揽秋知道她的身份了。
“好。我尽快。”江茉明白多说无益,此刻她有更需要解决的事,“今日到访昱王府的有安则佑,你可知你家姑娘和他有什么交情吗?”
慧晴蹙眉,“安则佑?是安盛武将军的小儿子,养在宫里的质子?”
江茉道:“是他。”
慧晴想了许久,摇头,“同姑娘在宫宴上见过几面,连话都没说过,并没有什么交情。”
原以为慧晴知道,没想到她也不知。
好在此刻,江茉也想明白了,既然连慧晴都不知道,安则佑即便和卫雅兰有纠葛,也是见不得人的。
况且,她也不确定,安则佑那般看她,是将她当作卫雅兰,还是真觉察出了她是替身。
一切未有结论,她不能自乱阵脚。
慧晴忽然提高声音,“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既然她什么都不知道,庆国公和国公夫人很大概率也不知道,那就没必要让他们知道,省得节外生枝。
她有预感,安则佑定会再见她,到了那时,或许一切就都明了了。
江茉平静地道:“没什么,只是奏琴时他多看了我几眼。”
慧晴嗤之以鼻,“你顶着张和我家姑娘极为相似的脸,哪个男人都会想多看几眼。”
江茉想到了什么,故意发问,“你家姑娘走时,为什么没带你?”
卫雅兰是真的在别处养病,还是被送走,亦或是逃走的,她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慧晴脸色发红,隐隐带着怒意,“你问这些干嘛!”
江茉已知道了答案,很显然,卫雅兰绝不是逃走的,否则慧晴绝不是这样的语气。
“我只是好奇,慧晴你又聪慧又忠心,还心细,你家姑娘病重,你怎么没跟在身边照顾。”
慧晴马上反驳,“谁说我家姑娘病……”
话说一半,她反应了过来,“你什么意思,是想打听我家姑娘什么时候回来吧,怎么?替身不想干了?我告诉你,别瞎打听,做好你该做的事。”
事情明晰了,不是逃走,没有生病,那就是被送走的。
庆国公为何要送走卫雅兰?他究竟在筹谋什么,非要送走自己的独女?难道……
想起之前庆国公对昱王说一年之期,江茉心知肚明,这一年之期并非如庆国公所言,是因为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因为庆国公府的脸面。
那这一年就只能是,他要成事所需的时日,故此他不允许这一年发生计划之外的事。
那日在东街,昱王在派人调查庆国公,不论是皇帝授意还是自作主张,想必庆国公是做了不被皇家所容之事,今后不会再受朝廷重用。
庆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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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等狡诈,对调查之事定早有觉察,却依旧不收敛,只一昧遮掩,想来是做好了东窗事发的打算。
不怕东窗事发,敢于同陛下和昱王周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谋逆。
为了心无挂碍的行事,让自己没有软肋,这才送走了卫雅兰。
江茉蹙眉,这并不符合庆国公的境况,庆国公无兵权亦无男丁,难不成是被人捏了把柄不得不同流合污,还是为了自救而结党,亦或两者皆有。
不论是哪种,不久的将来,上京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我什么意思?”江茉起身,冷冷看着慧晴,一步步向她逼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也不需要慧晴给她避子药,便没必要再装软弱。
“我害怕啊,我怕身份被识破;怕找名册被发现;怕找不到名册父亲和弟弟会遭殃。我怕死,难道你就不怕吗?在这个王府里,我和你可是一条船上的,你最好盼着我无事,我若有万一,第一个受死的就是你。”
她举起手腕,晃了晃金镯子,“既然国公爷改了主意,还请你去禀告,让国公爷示下,把这金镯子收回去。”
慧晴被江茉的气势惊到了,胆小性软的小户女儿,做了十多日王妃,竟养出些高高在上的威严来,冷冽的眼神看得她胆怯。
但她还是强撑着说,“你,你别觉得自己当了几日昱王妃,就是真的了。”
慧晴看着镯子,露出得意的神情,“这金镯子国公爷让你戴好。国公爷说了,喝避子汤要是被发现,不但无法给昱王解释,也无法给陛下和皇后娘娘交代。你戴上这金镯子,不孕自然是好的,若你戴了镯子还能有孕,那就是你自己不走运了。”
江茉瞬间明白了庆国公的意思,如今她已戴了十几日金镯,哪怕有孕也不会是健康的孩子,不论是堕胎,还是生下个死胎弱儿,都只能是个弃儿。
如此,既规避了喝避子汤被发现的风险,也不用担心她产下皇家子嗣。
这般用心,当真是歹毒至极。
江茉的脸色越来越黑,眼神越来越锋利,“你去告诉庆国公,我已两月未见到父亲和弟弟,我要见他们,见到他们安好,我才会继续替他找名册。”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替嫁事了,他们一家难逃一死。她从没放弃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却不知道该如何对抗。
庆国公口中的一年,是尘埃落定的期限,更是他们一家的死期,或许等不到一年,他们就会被灭口。
她一定要让父亲知道,庆国公是奸恶之徒,要行谋逆之事,让父亲别再管她,带着弟弟离开。
事情伊始,她就劝过父亲离开,可父亲说,要走也是一家人一起走,绝不会丢下她。
这回,她不得不找个借口让父亲同意离开,思来想去,就只剩下爱慕昱王,舍不得离开昱王这一个借口了。
打定了主意,江茉这才感觉到手指剧烈的疼痛。
她伸出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手指的血已沾满了整个手掌,她旁若无人地掀开裙角,撕下一条,包扎起伤口。
慧晴惊了,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江茉。
江茉抬眸,看向慧晴的眼神,如同看着一条狗,“还不快去!”
一直以来,她都让庆国公和国公夫人觉得她乖顺好拿捏,那是因为,她不知庆国公的卑劣,不知他所谋何事,不知慧晴如此胆小胸无城府,不知揽秋的忠心,不知昱王的品行,不知昱王妃这个身份可以给她怎样的底气。
如今,她应该让他们知道,她是有脾气的,这次避子药的事,她生气了,她生气的代价就是不听话。
她断定,她这个不听话的棋子,已经被放在了关键的位置上,哪怕庆国公恨得要死,在他成事之前,也不敢动她分毫。
19. 第十九章
“这就去,这就去。”慧晴无端打了个寒颤,急急出了房门。
一直守在门口的醒春四人,看见慧晴出来,皆往屋里看去。
见江茉满手的血,揽秋和染冬先冲了进来。
“王妃,这是怎么了?”揽秋迅速拿过金创药,为江茉处理伤口。
醒春站在一旁道:“王妃奏曲时,琴弦断了,手被琴弦伤到了。”
染冬立刻道:“我去请昱王过来。”
在她们四人看来,昱王对王妃是极好的,虽十多日没来朝暮院了,但日日都有小太监送来物件,糕点贡茶,绫罗绸缎,金钗首饰应有尽有。
她们都以为那晚两人是闹了脾气,醒春、揽秋和染冬都劝过江茉服软呢。
她们哪里知道,这些都是昱王演给她们看的,整个昱王府,除了醒春四人和慧晴,其余的眼线都被赶出了府。
“别去,别让昱王担心,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
醒春苦口婆心,“王妃,刚王爷问您受伤了没,可见王爷对您是极关心的。王妃赌气说没有,可奴婢认为,王妃应该给王爷一个重归于好的台阶。”
染冬继续劝,“王妃不愿低头,不若我假意说漏嘴,将王妃受伤的事透漏给正院的小太监如何?”
揽秋一边包扎一边肯定,“奴婢觉得染冬这个办法好。”
醒春立刻回应,“奴婢也这样认为。”
三人都围在江茉身边聒噪,只有望夏站在一旁,不言语。
江茉拗不过三人,只好同意,“这次就听你们的。”
她知道,若不同意,再这样和昱王两不相见,等不到易孕那两日,醒春怕是就要禀报给继后了。
染冬得了话,一溜烟跑了出去。
不消半个时辰,乔云搀扶着陈应畴来了朝暮院,一同前来的还有徐太医。
徐太医看过伤势,重新包扎后,交代了一些注意的事便退下了。
陈应畴向江茉伸手,“右手给我。”
江茉看着陈应畴修长的手指,微红的手心,呼吸不自觉缓慢了下来,将手伸过去,试探着去触碰他的掌心。
陈应畴感受到她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腕,顺势将她的右手轻轻放在他左手手掌中。
陈应畴的手掌干燥温暖,她动也不敢动,整个手臂都僵住了。
还好没僵多久,陈应畴便吩咐乔云,他要在朝暮院用晚膳,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一个眼瞎,一个右手受伤,两人都需要人服侍用膳,在此等别扭的情境下,陈应畴竟还不忘对她关怀,一会让醒春给她夹菜,一会让盛汤的,可进肚的都不是她喜欢的菜品,吃得江茉味如嚼蜡。
陈应畴也没什么胃口,很快就用完了晚膳。
屋外天色已暗,屋内点燃了烛火。亥时,陈应畴屏退左右。
江茉知道,方才那些温情都是演的,接下来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今日你奏的是什么曲子?”陈应畴靠在软榻上,摸索着伸手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
江茉坐在软榻另一边,“《仲夏飞花》,是我自己作的曲子。”
陈应畴似乎很热,他又把窗户开大了些,“怪不得我没听过,能给我说说这首乐曲吗?”
该如何说呢?说她出生的那年仲夏,庭院中的茉莉花开得很美,说母亲最喜欢的花是茉莉花,于是给她取名江茉?
还是说这首乐曲是母亲去世后,她因思念母亲作了前半首,落梨离去后,她又作了下半首。
亦或是告诉他,仲夏是她的生辰月,飞花指的是茉莉花和梨花,这首乐曲是她用来缅怀思念故人,也是鼓励自己所作的吗。
她的真名,她的母亲,她的挚友,都无法讲给他听,又如何诉说关于这首乐曲的任何事?
“去年无事,我一时兴起作的。”
陈应畴似乎更热了,把窗户完全打开,“王妃是不愿告诉我吗?这首曲子中有伤怀,有思念,更有勇气和憧憬,绝不是一时兴起能作出的。”
江茉不语。
“不愿说就不说。”陈应畴的额头上冒出汗来,身体越来越热,升腾起难以名状的欲望。
意识到自己被下了药,陈应畴声音严厉,“卫雅兰,你给本王下药了!”
江茉也看出陈应畴不太对劲,慌忙解释,“没有,不是我。”
陈应畴皱眉思索。
江茉继续道:“妾身同王爷已约定好了同房之日,没道理还要给王爷下药。”
陈应畴沉默片刻后,语气软了下来,“你可无恙?”
江茉以为陈应畴不会相信她的解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相信了。
“我无事。”
陈应畴摸到桌上的茶壶,拿起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应是醒春,是母后让醒春做的。”
方才服侍用膳的除了乔云就是醒春。
陈应畴呼吸沉重,额角青筋暴起,脸色发红,耳根发红,鼻子喷出的都是热气。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怕控制不住,不敢让江茉碰触,独自胡乱摸索着往房门走去。
“你别怕,我现在就走。”
江茉心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留下他。
就在陈应畴要打开房门时,江茉从身后抱住了他,“王爷别走,我想王爷留下。”
陈应畴愣住,掰开江茉的手,转身低头,将脸侧向一边,不愿让女子看到他面红耳赤的样子。
“你说什么?”
江茉左手拽住陈应畴的衣袖,右手轻轻搭在他腰间,“王爷此刻离开,明日皇后娘娘便会知道,娘娘疼爱王爷不会怪罪,只会怪妾身留不住王爷。”
她解开陈应畴的衣带,“我们也已圆房,再一次又何妨。”
陈应畴喉头抖动,“你当真愿意?”
“我愿意。”
江茉拉着陈应畴往床榻走去,她说的是实话,今夜昱王离去,明日皇后必定召她入宫。
再者,贞洁已失,每月两次也避免不了,今夜,她又有什么好矫情的。
更何况,她发现自己对陈应畴的亲近一点也不反感,甚至看到他这个样子,也跟着脸红心跳起来,隐隐渴望着什么。
忽然间,她想起一个词:及时行乐。
不想则已,一想就更觉燥热。她牵着陈应畴来到床边,为他脱去外袍,再为他脱去中衣。
冰凉的手拨开中衣,触碰到炙热的肩头,陈应畴打了个颤,一把抱住江茉,哑着声音说,“这次,还是让我来。”
没有亲吻,没有抚摸,直奔主题,一切犹如狂风暴雨,江茉头脑一片混沌,身体像不是自己的,摇摇欲坠。
无法承受之时,她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
这似乎刺激了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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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畴,紧紧按住江茉后脑,嘴唇贴了上来,却在要落下时迟疑了,终是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手指却使劲摩擦着她的嘴唇,力道之大,好似是一种惩罚。
风雨过后,陈应畴没有立刻起身,撑着身子侧躺,抚摸着江茉的脸庞,将她潮湿的发丝拨到耳后,手背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她的下颚。
江茉不知他要干什么,不敢动也不敢问。
陈应畴的手指上移,抚过她的嘴唇、鼻子、眼睛、眉毛。
“我记得曾在宫宴上见过你,可我想了又想,却想不起你的样子。”
他的手最终停在了江茉的眼睛上,“我想知道你的样子,想记住你的样子。”
江茉的心不明所以地难受起来,她仰着下巴,控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当初知道要替嫁,她曾恨过老天爷,为什么给自己这副和别人一样的容貌,可此刻,她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正在一点点瓦解那些恨意。
这时,陈应畴起身,摸过中衣穿上。
江茉见此,心瞬间冷了下来,“王爷要走吗?”
陈应畴嘴角含笑,像她伸手,“我要沐浴,王妃能帮我吗?”
江茉那冷下来的心瞬时回温,她抓住了递过来的手,“好。”
说来可笑,虽说已行房两回了,最私密的她都见过了,可为昱王擦洗时,还是觉得羞赧。
一舀水浇在昱王肩头,她看见了一条深深的伤痕,江茉的目光沿着伤痕一路往下,看到昱王整个后背全是深深浅浅的疤痕,她又来到浴桶前,映入眼帘的比后背还可怖,有些伤痕颜色深浅不一、边缘也不整齐,歪歪扭扭趴在白净的皮肤上。
她的目光看向昱王的手臂,也有几道伤痕,但比胸前的好多了。
这些旧伤痕,让江茉的心疼了起来。
以前,她觉得将军是个称呼,此刻,她才明白这个称呼的意义。
她没见过战场,但曾想象过战场,那应是宏大的厮杀,是千万人的对抗,是勇往无前的冲锋,是响起的战鼓,是盔甲上的鲜血,是倒下的战士。
可当这一切如此具体落到一个人身上时,竟是那么悲伤疼痛。
飞骑军、守卫皇宫的羽林军、保卫上京的金吾卫、各州郡的城防卫、边疆的驻军等等这么多将士,他们每个拿起兵器对抗敌军的军士,身上又有多少伤疤?
“怎么了?”感受不到江茉动作的陈应畴拿过浴盆边沿的汗巾,“你是不是累了,先去歇着吧,我自己来。”
“王爷你疼吗?”江茉盯着那道最深最丑陋的伤痕问。
陈应畴愣了一瞬,立刻道:“吓到你了?是我考虑不周。”
江茉来不及回答,陈应畴大声喊道:“乔云。”
又对她道:“你先去歇着吧。”
江茉还想说什么,乔云已经来到了浴房。
江茉穿得轻薄,下意识拿过外衣套上,乔云却像是司空见惯一样,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尴尬,坦然对她行礼后,开始服侍陈应畴沐浴。
一炷香功夫,陈应畴从浴房出来,换了件吉祥暗纹的白色中衣,看着柔软又舒适。
纯净的白色遮住了男人身上所有的旧伤痕,可江茉依然清晰的记得那些伤痕的样子。
她往浴房走去,陈应畴听见她的脚步声,“我等你,我想听你哼那首曲子。”
20. 第二十章
江茉“嗯”了一声,同他擦肩而过。
浴房有两个浴桶,每夜醒春都会让人备好热水,就是在等这一天。
她来到浴房时,醒春和揽秋早已准备好,两人都显得很开心,连舀在她身上的水都带着欢快。
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头脑承载过量,在一股股温热的水流中,开始变得晕晕乎乎,一会闪过安则佑看她的眼神,一会听见慧晴的恶语,一会又是昱王的旧伤痕。
“王妃,王妃。”
她竟然睡着了,揽秋喊醒了她,“王爷还等着您呢。”
江茉迷迷糊糊穿上干净的中衣,走到了床榻边。
她从床尾爬到床内侧,头挨到枕头的一霎,困意汹涌袭来。
“卫雅兰,你之前哼唱的曲调我没听过,也是你自己作的曲吗?”
江茉向陈应畴看去,立时清醒了,陈应畴已经取下了覆眼的绸缎,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眸。
他再一次这样面对江茉,江茉却不敢猜是为何。
她停下了所有动作,只敢看着这双好看的眸子。
“那是幼时母亲哄我入睡时哼唱的曲子。”
原本平躺的陈应畴翻了个身,面对着江茉,“就是百姓口中的抚儿歌吧,我从未听过。”
他嘴角笑着,眼角眉梢却是落寞,“母妃去的早,我不记得她的声音了。我幼时很乖的,未曾半夜哭闹,未曾吵着让人哄睡,许是因此,未曾听过母后对我哼唱抚儿歌。”
没有哪个孩童是愿意独自睡去的,江茉明白,他不是不哭闹,而是幼小的他过早明白了,自己已没有了可以随意任性的人。
江茉没再说话,轻哼起熟悉的曲调。
许是太困了,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也不记得了。
一觉醒来,身旁没了人,探手摸去,床榻冰凉,不知昱王是没有留宿,还是起得太早。
这一觉她睡得很香,觉得神清气爽。
更衣梳妆,用完早膳后,她让其他人都退下,独留下了揽秋。
“可查清楚了,那糕点上的粉末是什么?”
“是合欢散。”
江茉无奈笑笑,心道:醒春和慧晴两人还真是殊途同归。
“揽秋,我有事要同你说……”
除了庆国公谋逆,江茉将一切都告诉给了揽秋,替嫁、避子汤、金手镯、名册,包括怀疑安则佑和卫雅兰相识,她统统说了。
听完的揽秋半晌无法回神,“这,这可是欺君死罪。”
“是啊,是死罪,我被逼至此,已无路可走。揽秋,我需要你帮我。”
揽秋未加思索,“王妃能告诉我这些,是对我的信任,我不会辜负这份信任的,王妃尽管吩咐。”
江茉再次确认,“我不过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尚无把握保住自己的性命,你可当这些话我从未说过,不必为我做任何事。”
“不,王妃,我自幼没有家人,这些时日同王妃朝夕相处,我很欢喜,我想这样一直欢喜下去。”揽秋眼中有泪,“这世上,唯有王妃待我这般好,揽秋不管王妃究竟是谁,只要能陪在王妃身旁,此生足矣。”
江茉心头颤动,含泪端详着揽秋,紧紧拥住了她,“揽秋,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王妃。”门口传来慧晴的声音。
慧晴去庆国公府,一夜未归。不知是时辰太晚不便回来,还是庆国公思索了一夜。
江茉为揽秋擦去泪水,掏出令牌给揽秋,“今后你保管这块令牌。”
这就意味着,揽秋可以随时出入昱王府。
“进来。”
慧晴进屋,揽秋离开,慧晴转身关上了房门。
“国公爷答应了,今日未时落云楼二楼最左侧厢房。”她低头说话,不敢看江茉。
“拿来。”江茉向慧晴伸手,“昱王府的令牌,拿来。”
慧晴不情愿地掏出令牌,迟迟不递。
江茉伸着手,并不向前,“往后,需要你去庆国公府禀告时,再给你令牌。”
慧晴喃喃说道:“可我每三日就要禀告一次。”
江茉冷笑一声,“如今我是昱王妃,想要赐死一个奴婢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你别忘了,庆国公府知道我身份的还有三个婢女,你死了,庆国公自会再派新人来,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从前她害怕,是不清楚自己在棋盘上的位置,而今,她明白了,哪怕是棋子,也有不同。她是棋盘上最重要的,最不可或缺的那一枚,而有的人不过是随时可以替换的,最无足轻重小棋子。
执棋人会如何抉择,一目了然。
慧晴浑身发抖,睁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看向江茉。
这一刻,她如梦初醒,令她没想到的是,点醒她的竟是她轻视的人。
她七岁被父亲发卖到庆国公府,知晓自己是奴婢,命不是自己的,是主家的,为了活命,卑微小心伺候,卑躬屈膝做事。
直到庆国公送走卫雅兰,她被派去盯着江茉。那一个月,一切都反过来了,在小院的一方天地中,小厮婢女皆以她为尊,她趾高气昂神气十足,小小的权利让她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她把这种优越感带到了昱王府,她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奴婢,在庆国公府,她是庆国公府的奴婢,庆国公掌控她的生死。在朝暮院,她就是朝暮院的奴婢,昱王妃决定她的命运。
替嫁的秘密不是她用来威胁江茉的把柄,而是悬在她头上的利刃,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
慧晴躬身,恭敬地双手递上令牌,“一切都听王妃的。”
江茉拿过令牌,慧晴却不敢起身,等待着她的指令。
她知道,慧晴终于清醒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凡事以和为贵,是江茉父亲告诉她的。按她以往的性子,既然知错了,便不会再为难。可慧晴不一样,她是庆国公盯着她的眼睛。
她需得找个机会,让慧晴离开昱王府。
“你下去吧,我不唤你,你无需出现。”
巳时刚过,江茉带着揽秋去了正院,想求陈应畴同意她出府。
谁知陈应畴不在正院,而是去了花苑。
小太监引她们到了昱王府花苑东南角的一处梅园,并没有通禀,直接将她让了进去。
腊月里,梅花开得正红,凌寒吐艳,梅香四溢,如丝如缕随清风袭来。
陈应畴身着暗绿色长袍,眼覆暗绿色绸缎,站在梅花树之中,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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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绸带飘起,犹如万红丛中一枝绿,有着别样的风姿。
江茉想,能来赏梅花,心情应该不错,想必会同意她的请求。
乔云看见她,躬身行礼,“王妃万福。”
陈应畴听见声音转身,“你怎么来了?”
江茉本想先说些别的寒暄两句,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王爷是知晓的,妾身自幼被骄纵,活得肆意妄为。自嫁进了昱王府,活得循规蹈矩,毫无乐趣,更是许久未去落云楼看百戏了。”
陈应畴抬手向枝头的梅花探去,折下一枝递给江茉,“想去看?”
与其说谎话,不如真假掺半,若真出了什么事,也能想法子解释。
“早就想去看了。”江茉接过花枝,说得委屈。
陈应畴嘴角含笑,“我也许久未出府了,陪你同去吧。”
江茉惊了,她万万没想到,陈应畴也要去。
不是说涿阳一战归来,他颓废萎靡,都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出来吗?
赏梅花已经够让她诧异了,竟然还说要陪她看百戏。
江茉在心中腹诽:看百戏?他不知道自己瞎吗?
“王爷,我说得是,看、百戏。”她刻意又小心地将“看”字说得又慢又轻。
乔云一听,故意插嘴,“王妃,王爷刚还吩咐午膳要请王妃过来一起用,王妃可有什么想吃的,奴才这就让膳房准备。”
这可是主子近四个月来,第一次有雅兴赏花,决不能被破坏了。
这段时间他早已感觉出来,自从那夜主子和王妃单独相处后,状态就同刚回京时不一样了,而昨日去过兵器库回到正院,终于感受到主子身上有了活人气息。主子在慢慢恢复振作,绝不能再出差错。
陈应畴却戳破了乔云的小心思,“乔云你打什么岔,在害怕什么?王妃说得对,本王确实不适合去,看,百戏。”
乔云愣了?这是自家主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四个月了,终于让他等到了。
乔云看向江茉,满眼感激。他明白,这一切都是王妃的功劳,若不是王妃,主子此刻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活得没个人样。
江茉亦十分欢喜,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终于要回来了。
听闻从前的九皇子温润儒雅,端方有礼,她不求回到他最好的时候,只求他别再敏感易怒,阴晴不定。
也不知怎得,看着男子带着笑意的温和面庞,她竟抬手触了一下他的脸颊。
陈应畴没有躲开,反而向前走了半步,站定,等待着。
江茉仰着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想象着如果他能看见,应该会是怎样的目光,心忽而咚咚咚快速跳动起来。
这一霎那,她感觉不到风,闻不到梅香,看不到周围的一切,眼中只剩下陈应畴遮住双眼的面容。
再次抬手,抚上了他的眉,从眉头至眉尾,最后抚摸上他的眼睛。
她很怕,怕他推开自己,怕他突然的恼怒。
却还是这样做了。
江茉的手指发颤得厉害,不由自主地一下一下轻点在陈应畴的眼睛上。
陈应畴握住了她的手腕,稳住她颤抖的手,“别怕,你可以抚摸我的眼睛。”
21. 第二十一章
陈应畴柔和的声音,手掌的温度,让江茉不再颤抖,手指轻按在暗绿的绸缎上,感受着他眼眸的温度。
乔云的心从嗓子眼回到了肚子里,看着梅花树下的一对璧人,生出了美好的憧憬。
“卫雅兰。”陈应畴喊她。
一个月了,这个名字还是会让江茉紧张,她像是突然从美梦中惊醒,刹那间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谁。
是梅花太美还是风太温柔,竟让她忘了身份,她一个替身,怎么敢大胆到,去碰触昱王的眼睛!
江茉连忙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
陈应畴的笑僵在脸上,再缓缓褪去。他半晌不动,眉头紧蹙,像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今日,我给你执掌王府中馈之权。”
若说之前昱王认了她这个王妃,认下的只是虚名,今日则是从心里接纳了她,给了她实权,从今往后,她就是堂堂正正的昱王妃了。
江茉受宠若惊,本能的想和这个王府的一切保持距离,她的手抬着,却迟迟不肯去接。
“怎么?不想接?”感受不得到玉佩被拿走,陈应畴的脸色变得阴沉。
乔云十分纳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王妃还在犹豫什么。
“王妃是太过欢喜了吧,王妃,快接啊。”
江茉只觉得无形的压力落在肩头,这偌大的昱王府,事务琐粹繁杂,她只把这里当作临时的住所,不想浪费精力去打理。
“王爷。”江茉跪了下来。
陈应畴感受到江茉的动作,有些慌了,立刻蹲下身,伸手去扶她,“卫雅兰,你这是做什么?”
“妾身自幼不喜供膳、供祭等事宜,更不擅账目,也曾被母亲逼着学过几次,什么都没学会。我知道自己生性懒惰,坐享其成,是个只懂享受不懂付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有其表好吃懒做的草包,王爷让妾身执掌中馈,妾身只会瞎折腾,让昱王府六畜不安,鸡犬不宁,实在是不妥啊。”
陈应畴听着听着,脸上阴霾尽失,笑意渐深,他拉起江茉的手,将玉佩放到她手中,“你对自己的评价,还真是毫不客气。”他扶起江茉,“即是如此,你就继续在昱王府当个坐享其成的王妃吧。”
江茉怔仲,她没想到昱王会这般对她,话语中竟然透着宠溺纵容。
心不可控地剧烈跳动,她想确认些什么,又即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没这个资格,更怕是自作多情。
早就听闻昱王待飞骑营的将士们极为爱护,再看他待府中下人也是极为亲和的。
昱王本性仁善,又怎会苛待自己的妻子。自然是别家妻子有的,她也会有,别家主母执掌中馈,也给她中馈之权。
对她这般,定是因为她王妃的身份,换个人也是一样的,别无其他。
江茉忽然想到了什么,即刻问:“那我今日可以出府去看戏吗?”
陈应畴道:“当然可以。我让何际派两个机灵的护卫保护你。”
“不用,不用,我不习惯男子跟着,会不自在的,我有揽秋就够了。”
陈应畴也不再坚持,“好,听你的,时辰不早了,我们用午膳吧。”
午膳后,江茉离开正院,陈应畴喊了何际过来,让他派两个人暗中保护。
江茉换上了朴素的衣服,取下了金钗珠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普通。
王府内的眼线都清了,府外应还有不少,她若真是去看百戏,倒也没什么遮掩的,可她不是,被人发现她私会外男,不仅解释不清,还会给父亲带去麻烦。
因陪着陈应畴用午膳,江茉到落云楼时已过了约定的未时。
她脚步匆匆来到二楼最左侧厢房,让揽秋留在门外,自己整理衣着头发,翘起嘴角,深深呼吸,推门而入。
原以为管理好了情绪,在看到父亲的一刻,瓦解殆尽,眼泪根本控制不住。
江秉中眼眸湿润,拥抱女儿。
江柏本在玩刚买的风车,看到姐姐进来,和父亲相拥流泪,丢了风车,把两个人抱住。
高大的男子,张开双臂,将两人护在臂弯下,他不知父亲和姐姐在哭什么,却哭得比他们还凶,“爹不哭,阿姐不哭。”
江秉中擦去江柏的眼泪,“柏儿不哭,爹不哭了。”
江茉从怀中掏出个帕子卷的小老鼠递给他,“柏儿,看阿姐给你准备了什么好玩的?”
“小老鼠”躺在江茉手中,待江柏伸手来拿的时候,她手指一动,“小老鼠”往前一窜,像是要逃出去一样。
江柏忙去接,可小老鼠跳了一下后,依旧稳稳地托在江茉手中。
“阿姐又逗我。”江柏撅嘴。
江茉踮起脚尖摸着江柏的头,“我的阿柏真乖,给你。”
江柏拿着“小老鼠”左看右看,“这个小老鼠是阿姐做过最好看的小老鼠了。”
江茉总是用帕子卷小老鼠逗江柏,每次江柏都被骗到,他们反复这般,乐此不疲,“小老鼠”也不知有过多少只。
“真滑,真棉。”江柏小心地将“小老鼠”拿在手中,抚摸玩耍。
之前卷小老鼠用的都是普通的丝帕,这次是上等云锦,自然光滑细腻。
见江柏的注意力都在“小老鼠”上,江茉给江秉中倒了杯茶,“爹,我今日有重要的话要对您说。”
江茉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告知了江秉中,末了道:“昱王待我很好,我在王府过得也很好,昱王还要将王府中馈交给我,眼下暂时都稳定了下来,我想找个时机,送您和柏儿离开上京。”
“茉儿你呢?不走吗?”
江茉低头咬唇,说出了早就想好的托词,“我不想离开,我想陪在昱王身边。”
江秉中愣了一下,而后满脸心疼地看着江茉,“茉儿,你吃苦了。”
江茉的眼泪忍不住又往下落,父亲总是这样,支持她的决定,成全她的想法,尽管知道她不应该做什么,也不会贸然反对,会给她分析利弊,再让她自己做决定。
“昱王英姿卓越,又是少年英雄,你会爱慕昱王,为父不意外,可你们云泥之别,很难有好结果。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茉儿,你可能在最后保全自己?即便不能全身而退,可能活下来?”
她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她不想让父亲担心,“昱王待我极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怕我是替身,昱王也会顾念旧情放我一条活路。父亲,你应了解昱王的品行,在战场上他重视每一个将士的生命,更何况,我是同他拜过天地的娘子。”
“庆国公不会留你活命。”江秉中听出了江茉话中的避重就轻,想要他们一家人性命的从来都不是昱王。
“爹放心,我会找个机会向昱王坦白。我相信,他会想办法护住我。”
江秉中了解自己的女儿,做好的决定,再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
在这个世道,女子能嫁给喜欢的人,何其难。他能做的,唯有成全,不拖女儿的后腿,让她去做想做的事。
“好。为父听你的。”
江茉松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假话,为的就是让父亲答应先离开。
只是离开一事还需从长计议,父亲和弟弟如今居住的院落,被庆国公所控制,父亲上值回府也都有人盯着,要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太难。
“茉儿,自庆国公让你替嫁,为父早就想带你们姐弟离开上京,我已让友人在京郊买下了一处小院,既然无法从庆国公眼皮下离开,可慢慢想办法将离开所需之物存放在小院,一旦等到时机,便可掩人耳目离开。”
江茉明白父亲的想法,即使离开也不能过得穷苦,到了新的地方,也要衣食无忧,更何况还要准备柏儿的药,在被盯着的情况下,要准备这些可不容易。
原来他的父亲,早就开始了谋划,也不知在多少个不眠夜为她愁苦,她本应该嫁一个门户相当的良人让父亲放心,如今,留给父亲的,只余担忧了。
江茉扑进父亲怀中,“女儿不孝,让父亲如此忧心。”
江秉中拍着江茉的后背,“我的茉儿是最好的女儿,有错的是庆国公,是我,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没能护好你。”说着江秉中眼中又涌上了泪。
他深呼一口气,手往袖口按了按,不像是要掏出什么东西,更像是在确定东西是否安好,刚想要说什么,就听门口传来了声音。
“王妃,王妃。”揽秋轻敲房门,“我好像看见安公子了,王妃小心。”
江秉中忙问,“是坤宁宫的安公子?他怎么来了?”
“爹,别担心,是安盛武的小儿子安则佑,他似是和卫雅兰有些瓜葛,我们不能让他看见,否则会说不清的。”
江茉拉起江柏,来到厢房侧面挂画的地方,掀起画按了一个机关,探头看了一眼,“隔壁厢房无人,你们从这里出去。”
之前她和落梨来落云楼时无意中发现,这里的厢房都有暗门,各个厢房是连通的。
她回头对江柏道:“柏儿,改天阿姐再陪你玩,你先跟爹回家去。”
江秉中想接过江柏,要拉他走。江柏不松开江茉的手,哭闹着要留下,“阿姐离家时,答应要陪我踢毽子的,阿姐说话不算数。”
江茉安慰着,“下次见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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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柏儿踢毽子可好?今日阿姐累了,想歇息了。”
“阿姐累了,就跟柏儿回家休息,我们回家,我想阿姐跟我回家。”
江秉中严厉地道:“你不回家,下次来见姐姐,便不带你。”
江柏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江茉,边哭边说,“阿姐是我的阿姐,我想见阿姐,为何不行?爹告诉我,阿姐嫁人了不能常回家,可怎么想见阿姐一面也不行,那我不要阿姐嫁人,阿姐不嫁人,跟我回家,跟我回家……”
江茉为江柏擦去泪水,“下次,下次阿姐一定多陪柏儿,柏儿乖,先跟爹回去。”
“王妃,安公子看见奴婢了,好像往这边来了!”揽秋急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江秉中厉声道:“江柏!你再不走,你阿姐就会被婆家责罚,会挨打,会罚跪,你还不走!”
江柏眼中全是疑惑,抬头看了一眼厢房,他不明白的太多了。这个厢房究竟有什么,阿姐不能走,他却必须要走,不走阿姐还会被罚。他是阿姐的弟弟,为什么不能和阿姐一起待在这里?为什么阿姐不能和他们一起离开?阿姐的婆家这么坏,会打阿姐,会罚跪,为什么阿姐还要嫁!
但他知道就算问,也问不到结果,为了不让阿姐受罚,他只能听话。
就像临街的赵家姑娘成亲后,赵家弟弟就总跟他炫耀自己的姐夫。而他却没见过自己的姐夫,他问父亲,父亲总说等他长大了就告诉他,故此,他每天都盼着长大,盼着能为父亲和阿姐分忧。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他比许多大人都高大呢,但父亲总说他还小,他很疑惑,自己究竟还要多久才能长大?
他不明白的事很多,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自己不能给阿姐惹麻烦。
江柏将手里的风车塞进江茉手里,“阿姐,我这就走,阿姐不要受罚。”
江秉中拽着江柏刚离开,房门口就传来声音,“我记得你是坤宁宫的婢女吧,谁在里面,去通禀一声,说安则佑求见。”
揽秋尽量放缓语速,话说得又多又慢,“奴婢揽秋问安公子好。安公子好眼力,奴婢此前在坤宁宫当差,昱王出宫立府后,皇后娘娘让奴婢留在昱王府,王妃入府后,如今在朝暮院当差,是昱王妃的贴身婢女。”
言语间,一旁的厢房走出父子二人。
安则佑眯眼看着两人,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那儿子看着也有十五六了,却没有十五六少年该有的姿态,被男人拉着走,边走还边低头擦眼泪,手里紧紧捏着什么,下楼梯时,生怕手里的东西丢了,放在心窝处,很珍惜的样子,像个孩童一般。
他一打折扇,不看揽秋,而是看着那对父子离开的方向,“你这个奴婢真是话多。好了,快进去通禀吧。”
揽秋余光一直瞟着江秉中父子,看到他们下了楼,这才放心。
反而忽略了安则佑的反应。
“奴婢这就去通禀,安公子稍候。”
揽秋进来时,江茉已经整理好了情绪。
“王妃,可要见安公子?”
她出府没多久,安则佑就出现在这里,是偶然还是必然?她猜不透。
“迟早要见这一面,且看他要说什么,去请他进来吧。”
安则佑让随从留在房门口,摇着扇子走进来,开口就道:“这位婢女刚在为王妃打掩护,可见她已经背弃旧主,忠于王妃了,想来今日我们见面之事,她既不会对皇后禀告,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王妃,还请让她退下,在下有重要的话,要单独对你说。”
“奴婢的心,此前不曾忠于任何人,谈不上背弃。”揽秋大胆接话。
安则佑一合折扇,打在揽秋脸上,“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才说话了!”
江茉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向安则佑扔过去,安则佑折扇一开,将茶杯稳稳接住。
他竟然会武功!一个质子会武功,且毫不避讳她!
江茉万分震惊,他和卫雅兰究竟是什么关系?怎会对她不设防?
“揽秋是我的婢女,安公子没资格教训她,还望今后安公子记住我说的话,若你敢动我的人,别怪我鱼死网破。”
安则佑笑了起来,轻轻摇头,一副毫不在乎的态度,“错、错、错,你非鱼,本公子亦非渔网,你之于我而言,是恰好出现,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
男子摇着扇子,斜靠着坐到软榻上,为自己倒一杯茶,慢悠悠呷一口,“此刻,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吧,先让你的人退下,本公子来为你解惑。”
安则佑放下手中茶杯,抬头,轻蔑地看向她,“昱王妃,哦,不,是江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