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死如意》 第1章 撞鬼 蜿蜒山道上,一辆出租车拐进山坡。 司机咳咳两声,往后视镜瞟了眼,又草草收回目光,有些心猿意马。 后面坐着位年轻姑娘,齐刘海,学生头,五官精致,很有灵气,尤其是那双上挑的丹凤眼,珠光半含,像清晨挂在草尖儿上那一滴露水,清润剔透。 作为司机,他在东北拉过无数客人,美女见过不少,多半是浅显的、直接的美,似这般灵与野的美,倒是头一遭。 爱美是人之常情,司机没忍住,又看了一眼。忽地,那姑娘抬头,目光与他短兵相接。 姑娘细眉轻扬,丹凤眼弯了弯,笑意未及眼底:“看够了吗?” 司机心头“绷”了一下,急急撤回视线,开车的手有些慌:“姑娘,大冬天的,这都零下十几度了,小白岭人烟稀少,您这是?” “探亲。” 向十二取下卡在黑色西装袖口的白花,一手撑着窗沿,一手将“花”拆开,取其中一朵戴在耳边。 耳机里,一道苍老的声音盖过司机的声音:“向老操劳过度,旧病复发,恐已时日无多。最好过来见最后一面,或者……直接穿丧服来吊唁。” 她关掉语音,吁了口气,神色中带着不符年龄的深沉。吐出的白雾翻滚着,落在窗面上,铺出一层薄薄的霜面。 “奇怪,刹车…刹车怎么不灵了?!” 向十二转头,视线前方黑黢黢一片,司机的肩落在视线里,肩在颤抖。不对劲。她想拉车门,拉了几下,车门打不开。 司机踩着刹车,却越开越快。猛然间,一道黑影拦在车前,他惊呼了声:“什么东西?!!!” 车一拐弯,“砰”地一声巨响,撞开防护栏飞了出去。 耳鸣乍起。五感被强行掐断,向十二只来得及撑起胳膊,大脑茫茫一片,思绪戛然而止。 “吉林省近日将迎来十年难得一见的寒潮天气,潮湿多雾,路面结冰……” “卡——” 昏暗的走廊外,一妙龄女子关掉手机,推门进去。不算宽敞的病房里,乌泱泱围着一群人。 气氛凝到冰点,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层霜。被包围的病床上,躺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说是老人,除却白发,其实只有四五十岁。 “唉。几位都别太过伤怀,我大哥一生清廉正直,就此离世,死而无憾,来世必有福报。”言罢,大叔叹了一声,道,“都散了吧。我哥的后事,都交给我来办。” 向家,吉林赫赫有名的出马世家,向家主前一阵儿帮人看事,旧疾复发。病来势汹汹,如今抢救无效,已然撒手人寰。 说话这位,是向家的二爷。 大家都知向二爷情深义重,死了大哥,心里必不好受,不便过分叨扰,有人拍拍他的肩,安慰:“向二爷,您珍重。” 向二爷点头:“多谢。” 待人潮散尽,病房除却死人,只剩两人。 那位妙龄女子走到跟前,望着病床上的老人,眼神很冷:“折腾了这么久,还是死了。” 向二爷坐下,手指点着床沿:“我毕竟是你父亲的亲弟弟,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合适?” 女子攥紧手指:“我是谁女儿,您不清楚吗?” “闭嘴。” 向二爷斜眼一瞥:“要是还想当家主,就把这几个字给我烂在肚子里。丧礼上,我要看到结果。懂吗?” 那女子站定,视线落在向二爷脸上,又挪开,扫向病床。她拎起包,两指夹住墨镜,架到高挺的鼻梁上,笑着转身:“只要他亲闺女不出现,事情不就稳了?” *** 车飞出悬崖,刹那间,时间静止,一阵狂风排山倒海而来,重将车拍了回去。 雾海翻涌,云雾中,一道白衣站在山坡上,向下看那辆车。白衣头发很长,穿着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长靠。靠破旧不堪,鱼鳞锦面上泼溅着斑斑血迹。 确切说,他在看那辆车旁边的黑影。同时,黑影抬头,瑟缩了下,突然遁进崖底,不见了踪影。 白衣伫立良久,直到大雾重新合起,终于消失不见。 车里,司机上牙打下牙,裤子湿了一片。 刚刚发生了什么,刹车失灵?再接着,有道黑影拦在车前,他猛一拐弯……车在崖上,飞了起来? “吉林省近日将迎来十年难得一见的寒潮天气,潮湿多雾,路面结冰,容易出现交通拥堵、车祸、坠崖等一系列问题。切勿夜晚出行……” 车上,收音机诡异地响起。 司机拍拍脸,清醒了不少。一道巨石挡在车前,分外显眼。 最近是寒潮,路不好走。方才应该是,刹车坏了,碰上野生动物,躲了一下,差点掉下悬崖,又被防护栏外的巨石拦了下来。 对,就是这样。一定是疲劳驾驶导致的眼花。但听这播音内容,肯定不能再往前开了。 司机回头:“姑娘…姑娘?!” 后座的人倒在下面,手上全是血。 * “自古英雄有血性 岂肯怕死与贪生 此番寻找无踪—影 枉—在—天—地走一——程” 灯影摇乱,四面是风。 向十二撑起沉重的眼皮,远处有道模糊的身影,白衣、长发。她想伸手过去,胳膊很沉,抬不起来。 “救我。” “嘭!” 一声巨响拉回思绪,向十二猛地睁眼,斜眼看过去,拿水杯的医生撞了桌角。那医生顺顺胸脯,把水杯送到桌边,手忙脚乱地擦着水渍。 向十二摸摸绑了绷带的手,虽然出了交通事故,但车跟人都相安无事。司机已经走了。她因为擦伤了手腕,多在医院逗留了会儿。 等待的过程中,打了个盹儿。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不同的是,这次的梦,比往常都更真实了几分。 从五年前开始,她总会做一个梦。 有个穿甲衣的男人,背对着她,唱赵云的戏。方才梦里那段,是赵云在长坂坡寻甘、糜二位夫人的唱词。 因为总做这种怪梦,她这些年,早把赵云的戏烂熟于心了。 “那个。”向十二起身,冷风往脖子里灌,她扣住领口,“姐姐,可以走了吗?” 医生正在拿药,动作一顿,善意提醒:“小姑娘,最近雾霾严重,晚上别出行。你跟司机这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不是因为防护栏外刚好有块石头……” 再出来,冷风扑面,四下里茫茫一片。确实不能开车去小白岭。 向十二顶着风,捏着几乎冻成冰块的手机,找了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店坐进去。店里,暖气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喷嚏,又把手机掏了出来。 指尖在屏幕上点了良久,删删改改:张叔,我…… “爹”这个字,打了良久,向十二忽然觉得词汇量贫瘠。她是私生女,没资格管对方叫这个。 也本不该来。 只是,这次是那个爹亲自叫的她。见他一面,也是妈妈临终前所盼的。 向十二的手抖了抖,消息已经发了出去。 对面回消息很快:到哪里了? 山肆:吉林。 张开民:明天,来吊唁。 “轰”地一下,向十二的心被揪起,又被抛掷在了谷底。吊唁,意味着,她来晚了。 关于爹的记忆,其实不多。他几乎活在妈妈口头。妈妈总挂念他,她越是念,她便越不以为意,因为很讽刺。再爱,也是出轨,名不正言不顺。为此,她的人生不知受过多少冷眼。 可如今,这个人真的走了,心里却又不是滋味。在这个世上,她已举目无亲。 才十八呢,怎么好像已经苟活了几世。似乎来到这世上,就只是错误的延续。 向十二心事重重,手机放进包里,意外摸到了一样东西。她把东西拿出来,这是个穿着塑料包装的糖人,身体早已残缺得不成样子。 她埋头,伏在桌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要是能哭就好了。 可已经很久没掉过眼泪了。也没有一滴眼泪会替她委屈。 *** 肯德基店外。 漫天雾色里,一只只残缺的鬼怪游走在街道上,肯德基店像火炉一样,吸引着鬼怪徘徊在四周。 而在这些鬼怪身前,有个身穿白甲衣的男人,在他身外,无一鬼怪敢上前。 白甲衣站在窗外,望着窗里的人。桃花眸中有浑然天成的深情。 他伸手,指尖点在玻璃上,又穿过玻璃,一点点,移在那姑娘齐颈的细软短发前,将要触碰到时,又缩了回去。 * 天已大亮,雾气散了不少。 向十二站在向家门外,遥遥望着纷杂的人潮,心下一紧。她整理了下西服,把戴在耳间的白花取下,卡在了发间。 山肆:张叔,我到了。 等了半天,张叔没回消息。眼看门前人越来越少,十二抬起早冻得没知觉的脚,硬着头皮往门前走。同时,心里还默默祈祷着,不要有人认出她。她只想混进人群,默默来默默走。 “听说,向老还没走,棺材就备好了。还别说,这向家人,办什么事效率都很高。” “你说屁呢。这是出马仙世族,向老生前不知得罪了多少东西,不早办丧事,等着让那些东西蓄意报复?” “噫,别说了,你一说,我浑身凉飕飕的。” “站住。” 一声喝令,吓到了说话的人。他们回头看,正门口,有位姑娘被拦了下来。 这姑娘一米七左右,却顶着一张漂亮的娃娃脸,娃娃脸本该天真无邪,她偏不,因着一双过于标致的丹凤眼,平添了几分深沉的色调,乍一看淡漠又疏离。 “这谁啊?”有人窃窃私语。 被这么多人盯着,向十二觉得尴尬:“我是来吊唁的,有人请。” 然而,对方却异常强硬:“不行,出去。” 说话这人敌意满满,向十二偏头看,微微愣神。一张明艳大气的脸近在眼前,这女人正冷眼睨着她,态度强势,眼神中竟带着几分恨意。 忽然间,向十二将眼前的人和某人联系了起来。 这是…向婉仪,向老的独生女。约摸五年前,见过一面。那时小,母亲刚过世,被羞辱过一顿,她甚至都没有反驳的理由。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向家。 向十二脸上如火烧,有些无地自容。毕竟,这里,道德层面来讲,她不该来。 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压在心里的自卑涌起,她转身,一声不吭地走下台阶。觉得委屈,可又实在没有委屈的立场。 “等等。” 这时,一个老大叔跑出来:“向…姑娘,你不能走。” 向十二顿住。 向婉仪不悦地道:“张管家,你什么意思?” 张开民擦擦额角的汗,知道向婉仪会刁难他,没想到会这么刁难,刚刚差点抽不开身。 他一字一句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向老的意思。” “向老”二字,虽是死人,却也颇有分量。这么多人看着,向婉仪断不至于不给亲爹这个面子。 向婉仪面色铁青,随时都似要发火。就在大家以为她要发火时,她冷笑一声,轻飘飘地说:“小三也能登堂入室了吗?” “靠”,即甲衣。武将通用戎服,源于清代将官之绵甲戎服。男主外形:长靠武生。 戏词引用《长坂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撞鬼 第2章 相逢 声音不大不小,足以令有心人听到。 说话的人进了门,难堪的只剩向十二。 大家看她的眼神微妙起来,这么漂亮,怎么是小三?谁的小三?没听说向老再续弦的消息啊,就算有关系,也不算三吧?那为何要叫小三? 有人低声纠正:“这位,向老的私生女。” 观者恍然大悟,进而用更刁钻的眼神扫射向十二。私生女?那妈妈就是小三了啊。怪不得向婉仪会是那个态度。 就是啊。私生,躲都躲不及,怎么还有脸来。 “姑娘,”面对向十二的窘迫,张开民解围,“请随我到这边来。” “有劳张叔。” 向十二拉紧大衣,埋头走进去。流言蜚语盛在耳畔,不算刺耳,不算伤人。反而有种习惯,生来便认怂的习惯。 她自认为,已成习惯的,就意味着接受。接受,所以一些事情落在心上,也就不痛不痒。 一进门,院子里到处都是人。正中间摆着张巨相框,框里的人白发苍苍,似笑非笑,风华不减当年。 这是,她一生只见过两面的爹。第一次,年纪小,记不深刻,只模糊地记得,他穿着件淡蓝衬衫。第二次,在向家,视线短暂地对上,匆匆一面,彼此无悲无喜。 一如现在,他就在眼前,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比陌生人更要陌生。 她只是短暂地来了他的世界一秒,参与了场盛大的“宴会”,竟然就算履行了女儿的义务。 *** 阁楼上,几位老人坐在一处,气氛很沉。忽然间,一阵高跟鞋踩踏木板的声音传来。 “老家主请她来,怎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面对向婉仪的质问,死寂的气氛活了几分。但都知道这位大小姐正在气头上,没人接茬。 向婉仪扫了一眼他们,讽道:“觉得我德不配位,不适合家主的位置?请一个外人来到底是我爸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 “行了。”向三爷翘起二郎腿,不咸不淡地说:“家主之位的继承,向来是谁有碑王,就算谁是。清风堂是直系血亲世袭,又不会传给别人,我们都是‘外人’,有什么好争辩的。” 他抖着腿,笑眯眯地觑向婉仪:“大小姐,还没坐上家主之位,就这么嚣张啦?别忘了,我们在座的,可都是长辈。” 在座几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出马师傅。多少跟向家沾点血缘,又各自有堂口。她这么咄咄逼人,实在有失分寸。大家本就沉闷的脸色又差了几分。 向婉仪怂了,一句话说不上来。那句“直系血亲”,实实在在硌到了她。她心里慌乱,脸上滴水不漏,扭头便走。 *** 葬礼不快,吊唁下葬,足足开了一日。忙到夜晚,才草草散席。 接待完外客,接下来是家族内会,身为外人,向十二本想走,没走成。张叔说天黑了,叫她暂住一宿再走。 客房在一处老旧院落里,一切都还保持着上个世纪的样子。房间里有地暖,不算冷。向十二洗漱完,坐在灯下包扎受伤的手腕。 今晚是平安夜,手机上全是订单消息,消息最多的,是“归去来小二”发来的。归去来,是她学艺归来,在“洪崖洞”接手的一家糖人铺子。逢年过节,是最忙的时候。店里只有她跟黄毛俩人。她不在,黄毛忙的席不暇暖。 包扎好手腕,刚要回消息,“嘭”地一声,门被撞开。向十二顺着声响看去,目光与来人撞上,心头微惊。 她怎么来了?不是在开会吗? 向十二视线往下移,向婉仪穿着一身西装,外面罩着件孔雀蓝的凤凰披风。发型有些凌乱,上头还沾着些许水汽。 “呦。”向婉仪抬起手,摘下手套,“这么快就住下了,接下来,是不是还想分一分向家的遗产?” 向婉仪长得很漂亮,明艳大气,美得很张扬,说话一冷,那股子张扬的劲儿尽数绽放,很有压迫感。 看这架势,方才的家族内会应该开的不怎么样,所以特意找她来撒的气。向十二错开目光,用惯于的沉默回应着来人。 “不说话?哑巴了?” 向婉仪走到跟前,眼神阴沉的像要随时动手。她攥起向十二的手,一把将她拽过来:“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别忘了,我娘是怎么没的。住在这里不觉得害怕吗?” 向十二被她捏的手腕疼,心里一阵酸楚。 她妈妈黄燕的身份,是她的忌讳,甚至连她这个人,都是她不愿揭开的伤疤。 可当年的事,确实是她的错。 五年前,黄燕病重,她走投无路,只能来到向家寻求帮助。爹没见着,先见了向夫人。向夫人待她不薄,要什么给什么。只一个要求,不见她爹。 尽管花了不少钱,黄燕的病还是没好。临走前,她想见一见那个男人。 她没忍住,偷跑去见了她爹一面。之后,一切都完了。向老夫人发现了她,事情闹大,向夫人自戕。向婉仪找她要妈妈…… 很乱很乱。发生了很多事。 到最后,黄燕也没见到那个男人。 如果当时不去找他,一切意外都不会发生。错在她,是她不识好歹、得寸进尺。不懂向夫人的好意,其实是求生。是她执意毁了她。 她和杀人犯,根本的区分就在于,她没坐牢。 向十二自知没理辩驳。包括今天来,都和五年前的她没什么分别。都一样不要脸,一样恬不知耻。她垂下眼睫:“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不该来。明天会按规定离开的。实在、实在不行,我现在就走。” “走。滚出去。” 向婉仪把人推开,掸了掸袖子:“出去别又一副白莲花的样子,像我亏欠你一样。” 看她拿东西要走,向婉仪面露讥讽:“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地位,向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知道了。” 向十二弯腰捡起大衣,把桌上的手机揣进兜里,余光看了一眼手边。雕窗半开,窗下横着架瘿木小长几。香几上点着淡淡松香。小桔灯吊在灯架上。 这些东西,随便一样,都能抵她半年甚至一年收入。她确实与向家相差悬殊。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世界的。 出门。 外头已经没车了。 四周很黑,又黑又冷,不知该往哪儿去。 “向姑娘。” 身后,张叔追出来,裹着厚厚的棉袄,撑着把伞,冻的上下牙打架:“您怎么出来了。” 向十二抿了抿唇,把冻的发紫的手塞进口袋:“里面闷,出来透气。” 张叔把伞递过去,又送了件棕色披风:“下雪了,外面冷。您站站就进去吧。” 向十二看了眼伞跟披风,接过:“张叔,您先回去。不用管我。” 不用管,意思是,不要为她浪费时间。因为不值得。张叔管她,看的是老家主的面儿。抛开这层身份,这家人不会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她也不想沾太多老家主的光,显得讽刺。 小白岭人烟稀少,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周遭有民宿,又因为是平安夜,街上人不少。 向十二站在民宿外,看着人来人往,不想进门。她移开伞,站在墙角路灯下,抬头看雪。雪在灯下纷纷扬扬,很冷。 雪花拍在脸上,融成一点点水汽。直到此刻,心里那股积压已久的不痛快才如浪潮般翻涌而出。原来白天别人那些言论,她并不是不在乎。只是因为善于隐藏、善于习惯,才不得不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 忽然间,余光处有道影子。 向十二瞥过去,心脏砰砰直跳。那里站着个人,眼睛看着她,但没有恶意。大冬天,他还正穿着件薄薄的白色甲袍,破破烂烂的。 应该是乞丐?这么冷,还流离在外。穿这么薄,会冻伤吧? 因为过于特殊,向十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街上人很多,往来的人好像没看到他一样。 雪还在下。 她忽然低头,看了一眼挂在肘腕间的披风,又看了眼对面。抬脚走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把披风送过去:“给你。” 走近看,向十二才发现,这人穿的,有点像戏袍。她仰头看,男人高了她一个头,竟然有点好看。 但因为是陌生人,她匆匆错开目光,将那把不甚有用的伞撑上去,遮住飘下的雪。男人没有接披风,也没有接伞。可向十二此刻却生了一丝偏执,硬要塞给他。 他的手很凉,没有一丝温度。 向十二:“已经零下了,别站在外面,旁边有家民宿……可以进去躲会儿雪。” 她转身,有想领他进民宿的意思。民宿一楼是书店,有沙发,有暖气,这么冷的天,老板纵有铁石心肠,也应该不会赶客。 他没进来。 向十二放不下心,问了一嘴民宿老板。原来之前被流浪汉蹭惯了,现在不住店不让进。难怪他不进。 店里的人在过平安夜,一楼张灯结彩,吵吵闹闹。向十二孤零零地,又想起了外面的人。 竟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同样无家可归,同样的渺小与不起眼,同样的流落在外。 她订了间房,匆匆出去,那个男人果然还在。还正保持着方才她走时的姿势,视线依旧落在她身上。 他的眼神很温润,没有任何攻击力,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很恰到好处。 向十二怕他不走,扯住他的袖子:“跟我走。” “好。” 意外地,身后的人说了话。向十二有些错愕。他不仅看人温柔,声音也很温柔。 上了楼,向十二带他住进那间新订的房,又送了点吃的过去,旁敲侧击问:“你的家人呢?” “不知道。” 那应该是不愿提起的伤痛吧。 向十二打量着他,有手有脚,也不像个傻子,应该能工作。她又问:“怎么不找份工作。” 对面没有回应,向十二抬眼看,才发现对面神色疑惑,似在想如何答她。估计又是件不愿提及的伤心事。 她叹了一声,笑着说:“不是有意要问的。只是担心你没地方住,这里不比南方,冬天很冷。日日在外面,恐怕捱不过这个冬日。” “我叫向十二,你的名字呢?” “不知道。” 又是这句。 向十二很善于给自己找补,她觉得对面应该对她抱有戒心,第一面就带人开房,想想都觉得奇怪。换作是她,恐怕根本不会跟来。 她起身:“不打扰你了,旁边隔断有洗澡的地方。我、我回去睡觉。” 她走了几步,低头看手机,忽然想起今晚是平安夜。她顿住,回头看那个男人,他果然在看她。 她弯了弯眼角:“平安夜快乐。” 本以为他不会回应,可对面却也学着她的样子,弯了弯眼角,回了句:“平安夜…快乐。” 向十二愣住,这句话被他说的很生涩。却莫名的暖。在这异乡之中,当面说祝福的,他是第一个。 眼眶微微发热,向十二藏起感动,转身退了出去。 第3章 表态 一觉醒来,天蒙蒙亮。向十二洗漱完,推门出去,却看到隔壁房门紧闭着。想起昨晚的事,她走近房门,敲了敲。 没人应,已经走了吗? 下楼退卡时,向十二问了一嘴:“老板,NGC2237那房客人……” “什么?”老板诧异了瞬,迟疑道,“今早我去看,没人住,就收拾了下房间。”说着,他从吧台下拎起一个纸袋,移到她面前,“这是房间里落下的,您要不说我都忘了——您看您还有需要吗?” “没,没需要的了。谢谢。” 袋子里装的是披风,旁边放着把折叠黑伞,看起来,那个人并没有接受她的好意,反而还在大半夜离开了。 那么大的雪,他能去哪儿呢? 心不在焉地出去,向十二差点没撞人身上。她刚要道歉,对面却先说了句:“向姑娘,等您很久了。” 向十二回过神,是张开民。她心下一沉:“什么事。” “是这样,向家是出马世家,血亲继承。老家主去世,堂口无人管,待会儿有个点灯的仪式,说是碑王认主。按要求,血亲都要去。您都来了,就多待一会儿再走吧。” 向十二连忙推托,“我不是向家人,不合规矩。” 都答应过向婉仪不会再出现了,再回去,岂不真成了她口中恬不知耻的人。 张开民又道:“这也是老家主的意思。” 又是“老家主”。向十二只觉得好笑。看这意思,应该是想补偿对她的亏欠。 生前不闻不问,非要等到东西失去价值后再来创造价值,未免不合时宜。 向十二善于隐藏情绪,即便不舒服,也很好脾气地回:“不用了。我毕竟是外人,我不在,至少……大家都自在些。” 张开民:“这事还有一层意思,碑王选主,如果您在场,碑王选了您……” “喂。” 向十二匆匆接了个电话,说了好一会儿,挂断。一脸歉意:“不好意思,我出来太久,店里还有一些事忙着处理。十点的机票,对不……” 话音未落,向十二就被强行架上了车。 *** 夜色渐晚,向家上下灯火通明。今日的院子分外寂静,廊下甚至都不见有几个佣人。 又下雪了。 大雪纷纷扬扬,铺平刚扫开的雪路。 “向奶奶的海棠花还在外面。” 有人推门跑出去,哆嗦着抱了一盆海棠回去,把海棠放在廊下,拍拍身上的雪。 “花是我送的,还没到人手上,你急什么?” 走廊下,有扇雕花门,门开了一半,亮着橘黄的灯。门边横着把贵妃椅,摇摇晃晃,椅子上躺着个人,闲闲地嗑着瓜子。 “你懂个屁。” 抱海棠的那位十六七岁,扎着五颜六色的双马尾,穿着更是“花里胡哨”,红的黑的黄的粉的一股脑套在身上,表情很凶。 她翻了个白眼,一把抢走对方手里的瓜子:“向老去世、向奶奶病重,婉仪姐现在不定有多伤心。丧礼你没去也就算了,现在又这副态度,这要让人看见了,怎么说咱们林家?” “好好好,行行行。” 林满风敷衍应下,看外面的雪,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 “雪大了。” “这么冷的天,你说,碑王会来吗?” *** 堂口前,向婉仪抱臂站定,眸光半敛。她穿着件暗紫色长袍,对襟、袖口处点缀着几朵玫瑰。玫瑰下垂着两条对称的绿带,颈间收拢,将身材衬得玲珑有致。 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画。 不过,这幅画的表情,却并不甘愿规规矩矩地做画中人。她面色铁青。藏在肘间的手紧紧攥着,视线凝在一处。 向十二被看的头皮发麻。 她被带回向家,没收手机,关到现在才放出来。这样的局面,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堂口上供着的,都是向家先祖,几位请一个外人来,合适吗?” 果然,向婉仪说的谁,已经不言而喻。向十二硬着头皮:“是,我确实——” 没等她说完,有人接过向婉仪的话茬:“合不合适,都是我大哥的意思啊,他才刚走,说话就这么没分量了?” 说着,这人视线往后一移,忽然抬起嘴角,撑开一抹极敷衍的笑:“二爷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向十二心头一震,回头看身后。有位大叔就站在她身后,不知几时来的,又站了多久。 这大叔梳着油头,气质阴翳,一双长满褶皱的眼皮半吊着,直勾勾地盯着她,猎人看猎物一样,很让人不舒服。 向十二愣了一瞬,反应很快:“我不是向家人,对出马没有任何想法。” 从一进门,就表明了立场。但人就像被迫隐形了似的,没人听她的。跟这位表明立场,应该有用。 大叔一来,大家终于如梦方醒“听见”了她的话,有人说道:“确实不合规矩,向家是名门望族,就算血亲继承,也不该让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她——当年那事,闹的沸沸扬扬……谁不知道啊……说严重点,是敲诈勒索犯吧?老的是个人精,这小的……没坐牢,都算是——” “够了。”一根针扎在心上,向十二咬牙,她来这里,不是为自取其辱的,“我说了,我没有意愿,我不参与。” “不参与,怎么来的这里?” 气氛凝结到了冰点。 向婉仪:“这么想走,就让她走吧。” 向二爷冷眼看向婉仪,仅一个眼神,就让她闭上了嘴。他收回目光:“向小姐,我们这么做,不是强迫你。这是你身为大哥后代应有的权利。” 应有的权利?被千夫所指,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不必,”向十二态度坚定,“我不需要。” “我是私生女,你们向家规矩那么多,不是最忌讳这个吗?于情于理,我都不合适。况且,我也不想——” “行了。” 向二爷略过她,干脆利落:“清风堂前,不宜说太多无关紧要的话。开始吧。” “我、” 这些人,推搡来推搡去,她夹在中间,像物品一样,甚至不能有自我意愿。如果说,对向婉仪心存愧疚,她没立场生气,但选家主不一样。 ——不用动脑子也知道,可能把家主的位置让给普通人?不过是拿她出来遛一圈,光明正大自己的私欲罢了。 她才不要陪他们玩这么无聊的把戏。不是不想,是压根不屑。 向十二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堂前,抄起一枚供果,在众人“放肆”、“成何体统”的惊呼下,对着果子啃了一口。 “既然大家都撕破了脸皮,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颠了颠供果:“我是无神论者,不信苍生不信鬼神。如果真有鬼神,生与死还有什么意义?世间又何来那么多遗憾?所谓鬼神,不过是人心作祟。我向十二、不想再陪你们玩这个无聊的游戏了。这次听懂了吗?” 她把供果丢到桌上:“告辞。” “放肆。” “向十二,你竟敢对堂口——” 二十一世纪了。何必封建迷信?没听说过“建国后不准成精”这一说法? 向十二:“说过了,这就是我的答案。如果真有报应,尽管来找我。” “二爷,这堂上可都是向家的列祖列宗。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了!” “让她走。” 向二爷站在堂口前,背对着一干人,声音冰冷,更看不见情绪。 他一开口,气氛再度沉默下来。 向十二吞了口唾沫,说走就走。 一出来,向十二扶着门,嘴角微微颤抖。身后全是骂声,隔着门听得清清楚楚。心像堵了棉花。胃里翻江倒海,她想吐,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这个家,真恶心。 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雪越下越大,寒风刀子一样往身上拍。可又不能留在向家。她踢了踢脚上的雪,一头扎进雪幕里,奋力往外跑。 *** “别吵了。” “向十二毕竟是乡野丫头,什么都不懂。本来就不该来。要不是因为向老,谁还捧着她不成?如今是她不愿来,向老在天之灵看到,也不能怪罪我们。既然她主动放弃,现在就只剩婉仪小姐了,向二爷,今天是您代为领堂,您看应该怎么办吧。” 向婉仪挑眉,想笑,又忍住了。 向二爷转身,依旧沉着张脸:“堂口已开,宜早不宜晚,先拜七星吧。” 说完,又补了句:“烦请几位长老在外面守着,别让冤亲债主钻了空子。” 拜七星,是立堂的步骤之一,其中有些步骤为向家独创,不外传,不能留太多人。他们只能等拜完七星,再来看点兵。点兵即“仙”上人身,由领堂师念堂上所供之“仙”的名字。念到谁应,就能知道这届是谁坐堂。 —— 张开民很无语,向十二是他找来的,说翻脸就翻脸,说跑就跑。平时就经常被向婉仪穿小鞋,不用想之后会怎样。 早知道有这一出,就不带她来了。但事情已发生,他再生气,也不能真的不管她。人是他奉命带来的,必须得好好送回去。不然向老地下有知,恐怕能活过来找他。 这向小姐,看着文弱,怎么跑这么快?雪地里的脚印到走廊就没了,她还不走寻常路,以至于得费心找。 张开民给保安打了通电话,抄捷径跑到向家正门,等着将人拦下来。 “张管家。” 身后有人喊。 张开民回头看,门边站着个小姑娘,戴着顶老虎帽,红围巾,袄子五颜六色。脸上正带着蜜饯儿似的笑。她一笑起来,脸颊处两点酒窝也跟着动。 这是林家的小女儿。 张开民错愕:“您——” 林泠泠打断他:“您怎么在这儿站着?” 她掏掏手腕,话锋一转:“坏了,这才刚出来,翡翠手镯就不见了,应该掉在了路上。张管家,雪这么大,您能帮我找找吗?” “这——” 张开民刚要说没空,林泠泠先发制人,甜甜地笑着:“别人的伞我撑不习惯,就您了。” 张开民蹙眉,不情不愿地被拉了进去。 向家大门像被事先打点过一样,什么人都没有。张开民走后,几乎是同时,向十二跑到门前,草草拍去身上的雪,又奔进了雪幕里。 刚跑没几步,前面忽然亮起了灯。 向十二把手挡在脸前,眯着眼往前看。 对面停着辆车。车门开了。眼看有人要从车里出来,她打了个寒颤,掉头就往反方向跑。 林满风下车,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伞在手上将撑未撑。他倚在车上:“真是个有趣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表态 第4章 圣诞夜 圣诞节,民宿、街道、到处都是未眠的人。雪来势汹汹,又戛然而止。停了雪,小广场上,游人如织,烟花绽放在上头。 向十二坐在酒馆窗边,看着对街的烟火。不同于对面的喧嚣,酒馆里,民谣歌手弹着吉他,唱着无人问津的歌,一切都很安静。 她捏着酒杯,喝了一口酒。坐了很久,不知怎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仰起脸,努力把眼泪收回去,收不成,只好别扭地揩掉。 积压在心头的抑郁情绪,终于如海水涨潮般席卷而来。几口闷酒下肚,向十二扯起嘴角,又哭又笑。 “我想给自己唱首歌 没有一首歌适合……” 歌声萦绕耳边,桌边有路过的人。向十二别过头,脸埋在窗边。水汽将玻璃盖住,窗外烟火逐渐模糊。 这时,模糊的烟火被盖住,有人站在窗外,这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像是路过。向十二擦擦眼泪,把玻璃上的雾气抹开。忽然顿住。 窗外站着个眉目如画的男人。 这人,她见过。是昨日民宿门口见到的那位流浪者。 他怎么会在这里?不,酒吧在昨晚那家民宿附近,他出现在这里,也许是巧合。 隔着玻璃,听不见任何言语,向十二拍拍玻璃,用手比划了几下,匆匆往门边跑。 拉开门,寒气扑面而来。她拽紧衣服,走到那棵挂满灯笼的树下,流浪者不见了。“砰砰”几声烟花砸下来,向十二猛地扭头,万人空巷,有道身影撞进眼底。 她追上去,扎进人堆,一路找人,又从人堆穿过广场。松树上的皑皑白雪沿路开,晚风吹动,雪兜头砸下,又散在地上。 人渐渐少了,烟花声渐消。 “喂。” 向十二终于找到了人:“你躲什么?” 男人顿住,没有转身。 向十二走近,拍拍落在他肩头的雪,笑着说:“又见面了。昨晚平安夜,今天圣诞节。咱们也算有缘分吧?昨晚为什么……算了,你还好吗?” “你哭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下堵住了向十二。刚刚确实掉了眼泪,都被看到了吗?她笑笑:“是酒,喝了点酒,被呛到了。” 她打了个喷嚏,搓搓手,才惊觉到外头的冷。旁边的人只穿着件夏天穿都不为过的衣服,破布栀子花一样挂在肌肤上,随风摆动,飘飘摇摇。 向十二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对面身上,又被推了回来。 她蹙眉:“你这样,真的没事吗?” 男人弯了弯桃花眸:“我不冷。” “怎么会?” 声音提了一个分贝,脚也跟着近了一步。意识到失态,向十二退回去,叹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对你更没有居心。平时…不这样的。只是……” “只是看我可怜,想和我说话?” 男人低眉看她,眼神深邃缱绻:“我……不记得之前的事了而已,不是傻子。倒是你,你看起来,才更像需要安慰的那位。” 向十二愣住,头一回,有人对她说这种话。她低眉,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 “嘭” 天空上,一朵烟花炸开,洒下漫天振翅的火蝶。火蝶奋力扇动着翅膀,被火烫成漫天星星,萤火一样浮动在半空,又转瞬即逝。 向十二捂着嘴,眼里有泪花闪动,全然忘了要说什么。 她一扭头,正与那人四目相对。 眼睫轻颤,一滴热泪划过脸颊,向十二心脏怦怦跳着,小鹿在乱撞。晚风吹啊吹,不时有雪飘落。他站在挂满红灯笼的松林间,像长在人间的精灵。 滑雪的孩童穿梭在林间,嬉笑玩闹,根本没注意到角落有人。眼看就要被撞到,向十二刚要躲,就被抓住手腕带了过去。 向十二往上看,男人的下巴跃入眼底,带着淡淡的青灰色,如山水画里远上白云间的那一笔雾山。鼻尖也很精致,明月松间照,它是荡漾在那一汪清泉下的玉石。眼睛埋在发间,看什么都湿lu漉的。 幸亏眼睛没在看她。 向十二退开,收起缭乱的心事:“谢谢。” 男人转眼看她:“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向十二皱皱鼻尖,热气喷洒出来:“什么?” “我陪你。” 民谣酒吧,歌换了几首,向十二喝着开水,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用手撑着头,脑袋晕乎乎的。出去走了一圈,醉意全挥发了出来。 看着窗外的灯,胃里翻江倒海,整个晚上,她说不出来一句话。但能感觉到那人就在身边。 就像他说的,他确实陪在她身边。 向十二:“你在这里流浪多久了。” “很多年。” “一直没人找你吗?” “没有。” “你…”向十二越过桌子,醉醺醺地盯着他看,“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带你去冬天有燕子、有花的地方,还有工作。你喜欢听戏吗?我们那儿,湖广会……” “好。” 向十二咧嘴一笑,笑意深入眼底:“谢谢。” 男人挑眉:“谢谢?” “对。”向十二坐回去,脸上还挂着笑。她拍拍胸脯,“谢谢你让我的善意有处可发。比起帮你,我更像在自我拯救。我真的、真的……” 声音中带了些许哭腔,向十二顿住,埋头趴在桌面上。 有什么好说的,果然还是矫情。 第二天,向十二睁眼,又只剩了自己一个人。昨晚说过的话涌上脑海,她哭笑不得,起身出去找人。刚起身,就看到桌上有张餐巾纸,上面写了字。 她拿起纸。 “勿念。” 向十二蹙眉。 这是,被拒绝了吗? 飞机上,向十二戴上耳机,静静听着歌。一闭眼,昨日种种攀上脑海,盘踞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他的眼睛刻在心头,像一颗种子。 她把日记本摊到桌上,写了几行字,餐巾纸夹进去。将要合上时,不知哪一页的花掉了出来。是朵栀子花。平整陈旧,脉络根根分明。她将栀子花放在餐巾纸那一页,小心翼翼合起,缠了几圈绳套,又放了回去。 *** 时间倒回圣诞夜。凌晨两三点,向婉仪从堂口出来,腿肚子跟着抖。向家几位长老都散了,她却早已丢尽了脸。 这时,堂口有人走出来。 向婉仪看了一眼,恨声道:“是向十二,一定是向十二乱动供品,惹怒了碑王,所以他才不肯出现。” 向二爷双手背后:“堂口里的列祖列宗都问过了,没一个是碑王。向家,不可能有冤亲债主占得了堂,阴堂更不会有狐仙柳仙一类压堂,剩下只一种可能。” 向婉仪问:“什么可能?” 向二爷:“有更厉害的清仙烟鬼压在堂口。但看列祖列宗什么反应都没有,应该是熟人压堂。熟人、又不在堂上坐的,几十年来,清风堂,只有一位。” “你是说,那个唱戏……” 话没说完,就被瞪了一眼。 向婉仪慌了,如果是那位碑王,情况更特殊。他的存在凌驾在堂口之上,碑王这个位置,只要他想,他就是三千清仙里的王,掌事教主都管不了。向家也是因为有他,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只是,如果碑王是他,向家主事这个位置,恐怕不止血亲能坐。 向二爷忽然笑了。 向婉仪:“你笑什么?” 向二爷双眼微眯:“向田死的冤呐。恐怕他到死都想不到,如今坐堂的,是那一位。就算他有心往下传位,也传不下去。” 向婉仪蹙眉:“别高兴的太早了,碑王没选我。” 向二爷轻描淡写地道:“死人而已。” “如今最重要的,是看他选了谁。” “死人对付不了,还对付不了活人?” 向婉仪也笑了。 他说的对,碑王认主,认主之后,相当于把命都交给了主人,主人死,碑王也会跟着死。 死个人而已,只要宿主死了,就算他再厉害,又能如何?他一走,堂口恢复清明,剩下的,还不好办吗? “什么人。” “是我。” 向二爷俯首看,堂口旁边,芭蕉树后的假山处,一道纤长的身影走出,笑意盈盈:“二叔,我来找婉仪。等了半宿不见人,只好亲自来了。” 林满风走上台阶,打了个哈欠:“圣诞节,本想着和婉仪一起过,不过都已是后半夜了,想着前来辞个别。” 他看看二叔,又望望向婉仪。这二人脸色都很不好。他不动声色地问:“林某叨扰了吗?” 向二爷:“婉仪。” 向婉仪回过神,挽住林满风的胳膊:“走吧。” 方才的话,他到底听见了没有? 出门。 上了车,向婉仪松开他的胳膊:“泠泠呢?” 林满风:“熬不住,走了。” 实际是怕她多嘴,提前把人送了回去。 拉上安全带,向婉仪捏着手:“堂口的事,你都知道了。” 没接手得了堂口,真丢人。林满风背后是整个林家,之所以会来看她,不过是想看她到底接不接得了堂口。林家与向家有婚约,不出意外,他们会结婚。但若出了意外,比如接手不了堂口,坐不上家主之位,别说结婚,没翻脸不认人就算不错了。 林满风揉揉眉心:“你怎么总是一副敌意满满的样子。咱们也算老朋友了,你应该知道,林家是林家,我是我,就算不做家主……” “够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向婉仪黑着脸,“林满风。” “什么?” 向婉仪咬着牙,一字一句:“跟我谈、恋、爱。” 林满风挑眉:“不是正在谈吗?” 向婉仪转头:“不要协议,来真的,结婚的那种。” 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在向家有一席立足之地。就算哪天真的满盘皆输,至少还有林家做靠山。她知道,林家要的不是她,是家主。但她会争取。 忽然间,林满风笑了。 向婉仪:“你笑什么?” “不要。” “凭什么?” 林满风将手枕在脑后:“就凭咱们是朋友,你帮我挡家里人可以,但做老婆不行。哪儿有朋友做夫妻的道理?再说了,我还想谈恋爱呢。” “谈恋爱。”向婉仪冷笑,“林家会同意吗?” 林满风若有所思:“今朝有酒今朝醉呗。” “对了,听说,你还有个妹妹?” 歌:《世子》三旬老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圣诞夜 第5章 梦 重庆别名又叫山城,所谓山城,起伏重叠,毫无规矩。但许多建筑依山傍水,看似无章,却又妩媚动人。譬如洪崖洞,借山与水势来枕靠,吊脚楼下是嘉陵江。吊脚楼上,则是人间。风景与烟火相结合,旁人再不合审美,也无法否认这得天独厚的美。 因为是雾都,到了冬天,洪崖洞在雾气的裹挟下朦朦胧胧。秉着夜晚亮灯的习惯,千百盏灯点缀在错落的吊脚楼上,像挂了霜的红柿子。 向十二的糖人店就开在洪崖洞,洪崖洞有十一层,“归去来”在第四层。圣诞节刚过,门前放着桶玫瑰,鲜艳又显眼。 门边排着队,队不算长。这时,有人抽了一朵玫瑰,越过排队的,把玫瑰放在柜台边:“小二,来朵八二年的玫瑰。” 柜台上摆满了糖人,仔细看,才能看到柜台后的人。柜台后,黄毛坐在角落,全神贯注地画着糖画,看都没看来人:“玫瑰自取,扫码支付。” 画糖画,讲究的是个稳字,必须一气呵成。不过两三秒,一朵金黄的彼岸花跃然于案上,栩栩如生。黄毛抽来一根竹签,轻轻摁在花上,铁铲一铲,花被完好地铲下来,送到了客人手上。 黄毛揉揉胳膊,察觉到那人仍在柜台前,他抬头,刚要说话,就站了起来:“姐?回来了?” 向十二点头:“人不多,都交给我吧。” *** 忙完,夜晚八.九点,火锅店里,黄毛大快朵颐,笑呵呵的:“今年疫情没了,你是不知道来的人有多少。还有订花的,送都送不过来,不是隔壁老王帮我,你都见不到这么活蹦乱跳的我了。” “行。”向十二拿起手机,点了几下。 手机响了。黄毛拿起手机,是向十二发的红包。他点进去,“卧槽”一声跳起来,傻眼了:“姐,你做慈善呢?” 火锅店里的人纷纷侧目过来。 向十二把人拉下来,小声道:“只是转了两天收益。” 虽然如此,圣诞节平安夜两天,也能顶淡季一个月的收益。黄毛过意不去,讪讪道:“那我转给你外婆了。她这几天总打电话,跟我念叨你。” 提起外婆,黄毛打开了话匣子:“你也是,大冬天去东北见朋友,别的什么时间不成,非要这两天。要不是了解你,去我都不让你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见男朋友呢。” “咳、咳咳……” 一口水呛住,向十二顺顺胸脯,喝着果汁,不说话。 回去吊唁的事,没跟任何人提起。 至于外婆,她话不多,除逢年过节,几乎不联系。她最近…怎么忽然这么关心她?既然关心,怎么不主动联系她? 向十二蹙眉。 “不、不会真去见了男朋友吧?” “瞎说什么,”向十二收回思绪,夹起一筷子菜放进黄毛碗里,“吃你的吧。” *** 吃完火锅,坐上嘉陵江的渡船,往对面看,洪崖洞像一座山,睡在好风好水里。常常有人说,洪崖洞像现实版的《千与千寻》,这点并不能否认。向十二总觉得,这座装满故事的大山,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没被发现。 下了船,到对岸,上车。 靠在玻璃上,意外地,有道背影浮现上脑海。 天色已晚,南方暖春一样的冬天,裹挟一份若有若无的情愫。遥远的北方,心上的人今夜又站在哪一处路灯里。人来人往,是否有人会为他驻足。 “雪,下雪了。” 车上的人惊呼,惊呼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往窗边看。 向十二看向窗外,雪花飞舞,轻如飞絮。霓虹闪烁,雪瓣拍在窗面上,融化,水汽汇聚成珠,又被挂灯的树一一抛在脑后。 南方的雪,总是细腻温柔。下雪时,便如春风过境。温柔就在似冷非冷间,能积雪烹新茶,亦能红泥小火炉。甚至只要想,春天里的桃花、杏花,想几时发芽就几时发芽。 霎时间,那双桃花眼闯入心扉。他的眼睛,也和南方的雪一样啊。她戴上耳机,望着窗外风景,打了个哈欠。 连日奔波,没睡一次好觉,困意席卷而来。向十二靠在车窗上,阖眼假寐。 车外高楼林立。桂花街的十字路口处,一抹白衣坐在楼顶,视线落在楼下,车渐渐远去。他站起来,抬头往上看。 黑夜漏下纷纷扬扬的白花。 花瓣砸在脸上,不痛不痒。 * 向十二打了个激灵,一睁眼,醒了。 寒风直往脖子里灌,她哆嗦了下,抬起头,往四周看。心头“咯噔”一跳。四周是梅香疏影的墙,有扇雕花窗。 这是,在店里? 不是坐车回家了吗? 向十二撑起胳膊,揉揉发酸的脖子,看向墙上的表,半夜十二点整。 这个点,店都关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坐在车上,外面在下雪,忽然间困意袭来……难道在做梦? “砰砰砰” 有人敲门。 拉回思绪,向十二往门外看,外面有个小女孩,扎着麻花辫,穿着碎花裙子,六七岁,站在门口,要进不进。 奇怪。 大半夜,店都关了门,客流也散了。有人都很稀奇,更何况是小女孩,她怎么会在这里? 门外的灯已经熄了,店里的光暗黄,小女孩迎光站在黑暗处,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一句话不说。 向十二蹙眉,走到门边,与小女孩隔着扇玻璃门。她微微俯身,离近看,小女孩五官精致,脸颊上洒了很多雀斑,不过脸色惨白,像生了病。 向十二:“小朋友,是和家人走散了吗?” 雀斑往脸边扩去,小女孩露出两边虎牙:“开门。” 门抵在门把手上,开门的手顿住。 不对劲。 小女孩的五官越看越奇怪,明明很精致,却像临时拼凑出的,哪哪儿都不对。尤其是,她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咕哝。 当往她身后看时,一道轻笑钻进耳膜,蚂蚁蚀心一样,无法忽略。不安感越放越大,向十二刚要关门,已经迟了。 玻璃被撞开,一只巨型触角冲进来,直奔向十二面门而来。 “哗啦啦” 柜台被撞翻,向十二往后面跑,来不及关门。后门出去,一路往楼梯口跑。身后高跟鞋嗒嗒响,或左或右或上或下,紧紧跟着。她心脏剧烈跳动,根本没来得及捋清发生了什么,只能不停地跑。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向十二刹住步子。前面是小吃街,街里热闹繁华,男女老少皆有,都在盯着她看。 半夜十二点,哪儿来的人? 再仔细看,这街上叫卖的,有狗有蛇有狐狸,根本不是人。要说和人的共性,只有身体相似。 更诡异了。 这是,在做梦吗? 她刚要往回退,高跟鞋声音响在耳边,一道尖细的声音擦来,向十二腰间一痛,倒飞出去,撞在酒旗上,砸烂了几坛酒。 碎瓦片里,向十二捂着脖子,吃力地抬头。血顺着指缝往外冒。一个扛着红裙木偶的红衣女人踏进视线。这女人只有一只胳膊。还是断的,断臂处在滴血。 女人咧嘴,张开血盆大口:“终于找到你了。” 向十二捡起瓦片砸过去,拔腿就要跑,可还没站起来,脚腕一紧,又被拖了回去。 她挣扎着,扭掉鞋子,光脚闪进一边的电梯,在电梯关上门之时,一道巨响炸开,电梯门被木偶破开,头滚落下来,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随时都要浮起来。 向十二的心卡到嗓子眼,在木偶头将要接回去时,她一脚踩上去,又不敢狠踩,只能暂将木偶头压制住。 电梯在往上升,人偶卡了一半在电梯里,咯吱咯吱,血沫声胶着。向十二额角冷汗直冒,身体跟着颤栗。 如果是梦,这梦真的过分吓人。 盯着电梯层数,向十二大气不敢出。洪崖洞有十一层,她在第四层,电梯不知坏了还是怎么,只能往上升。身边,木偶头在狞笑,一声比一声凄厉。而她,脖子上的血止都止不住,何止是害怕。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在做梦。 现实世界里,哪儿有鬼怪? 可此前从没做过这样的梦。 “叮——” 顶楼,到了。 洪崖洞上面与千厮门大桥相接,桥上车流无数,不管会不会停下来救她,至少有人,一定能逃掉。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向十二刚要夺门而出,一只手插.进门缝,撕开门,挤进一顶人头,人头扭动,转了一圈,露出半张人脸。 “嘭!” 向十二一脚把她踹出去,猛按电梯开关。 脚上一痛,人偶咬上了脚踝。向十二手一抖,电梯门被砸开,一只惨白的手穿过门,直奔面门而来。手堪堪擦过脸颊,卡在了缝隙里。 向十二踹开人偶,开了电梯门就跑。 出口关了,出不去。 向十二退回去,不敢回头,转头往更高处跑。 观景台上,向十二喘着粗气,一点点往外面退。对面挤满了“人”,有断了手脚的、有无头者、有披着一身妖怪皮的。 他们步步紧逼,每一个都在说着“拿命来”。 此前十七年的生涯里,她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包括做梦。对,就是在做梦。向十二狂扇耳光,几近崩溃地嘶吼:“醒来!给我醒来!” “拿命来!” 这些东西蜂拥而上,直奔向十二而来。 —— “姑娘、姑娘、醒醒。” 向十二睁眼,头晕目眩,她揉着脑袋,直不起头。耳机里的歌还在播放,是《长坂坡》。心头平地起惊雷,她什么时候,切到了这个? 就在这时,肩头被点了点。她扒开脸前碎发,余光看过去,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啤酒肚的男人。 “终点站了,快下去吧。” 终点…终点站? 向十二坐起来,拔掉耳机就往下跑。下了车,雪停了,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鸿蒙天地间,她像一只蝼蚁。从哪里来,想不起了,到哪里去,回不去了。 这一刻,梦境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要被妖怪撕碎的一刹那,她踩上栏杆,望着嘉陵江一江冬水,将要跳下去时,耳鸣声传来,她两眼一昏,身体往后仰去,如同断了线的风筝。 “将军啊 自古大将无战马 怎能交锋把阵临” “主母啊 千言万语不肯听 曹兵杀来怎样行” 又做了那个梦,这一次,向十二看得比谁都真切,她恍若就在战场上。 长坂坡,到处是曹敌。赵云跨上战马,忽然调转马头,在泼天夜色下,踏开激荡的水墨,一步步,朝她飞奔而来。 战马嘶鸣,一跃而起。 向十二来不及后退,就被拽住手腕,拉上了马。身体腾空,向十二紧紧拽住他,心脏砰砰直跳。 什么意思? 他来救她了吗? 战马周遭,源源不断有士兵涌上来。在他们杀来的前一瞬,都被赵云一剑劈开,劈开的士兵化为黑气,消散成雾气。曹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赵云…如同一尊不可侵犯的神,根本战无不胜。 厮杀声渐大,像要把人撕裂。向十二把人拽的更紧了。 忽然间,马猛地撅起,破开重围,往杀开的血路踏去。向十二差点摔下去,死死搂住他的腰。 铠甲湿漉漉的,有血溅在手背上。四面有风呼啸。 这感觉,似曾相识。 一霎那天旋地转,通天黑气拉下帷幕。 “胡闹!” “《长坂坡》的招牌都让你给砸了!为师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你以后还怎么在梨园唱戏!” “认不认错!认不认!” 再睁眼,马没了,一个男人跪在戏台下,背对着她,被狠狠地抽着鞭子。老人打了好一会儿,终于累了,一把丢掉鞭子,满脸痛恨地盯着他,似在等他开口。 台下尽是人,全跪在地上。 男人白衫浸血,背上皮开肉绽,血顺着衣角,一滴一滴溅在地上。 “师父。” “放我走吧。” 男人僵直着背,如断线的风筝,随时都要倒下。但他偏不,就算是跪,也跪得不卑不亢,连受了打后的语气都不是在求饶。 后面有人求情:“师父,外面那些都是谣言,师兄他怎么可能——” “不是谣言。” 男人弯腰,捡起鞭子,一双手跟着颤抖,他抬起胳膊,双手把鞭子呈到老人手边,又埋头下去。 他说:“我确实动了情。” “你、你、混账东西!你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唱了几天戏,真当自己是英雄了?你是戏子!不是赵云!没了长坂坡,你什么都不是!” 老人抄起鞭子,就要去打。旁边跪在地上的男人抱住老人,泪眼汪汪地道:“师父,别再打了。再打会出人命了。师兄他乱了心,强留已是徒劳,放他走吧。您要是不解气,您就打我,打我!” “别。” 男人拉住他的胳膊,轻轻摇头:“长明,这是我的事。” 他撩开长发,捡起手侧剪刀,一点一点剪掉长发。剪发的手都是血,不知是发间的血,还是手上的。长发碎了一地,栽在血泊里,犹如遒劲的梅枝。 老人看在眼里,骂了几句,终于丢开鞭子。恨意压在心头,变成无奈与伤怀:“天际流有天际流的规矩,断发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 男人一字一句:“知道。” “断发者,逐出天际流,永世不得粉墨登场。” “好,很好。”老人一脚踹开抱住他腿的人,上前几步,怒目圆睁,随时都要动手。可下一刻,他却笑了,尽管是笑,却没有任何笑意。 老人止住笑,眼神渐渐冷下去:“你走吧。” 见人不动,老人低吼:“出去!” 良久,男人晃晃悠悠站起来,撑起胳膊,朝师父抱了一拳。 他转身。向十二惊了,那双桃花眼正望着她。一瞬间,她不再像梦境里的过客,而就活生生地长在故事里。 这张脸,她见过的。 “师兄。” 帮他的人刚要说话,就被一道更高的嗓音盖住了声音:“身为戏子,不要以为站在更高的位置,就拥有选择的权利。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能站的越高,摔的越狠。等你摔的头破血流,等你撞了南墙,你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男人气若游丝,却一脸决绝:“那就一去不回。” 戏:《长坂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梦 第6章 重逢 思绪收回,向十二张眼望四周,公交站牌空无一人,雨水往下落,灯光泛绿,与路灯的橘红交织在一起,有些诡异。 她心事重重。 梦境始于五年前,去向家开始。只要做梦,必然会有身披甲衣的武生入梦,梦境反反复复,止于长坂坡,之后再没梦过别的。今天的梦却一改往日,连脸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次,也是从向家回来开始。 一切绝对跟向家脱不开干系。 向家是出马世家,出马是什么,她不甚懂。仅在网上查过资料,说是老鼠、狐狸、黄鼠狼一类成精为仙,能上人身,帮人看事。简而言之,就是封建迷信。可现在的情况,又由不得她不信。 想起梦里那张熟悉的脸,向十二顿觉毛骨悚然。 为什么是他?到底是凑巧,还是…… —— 第二天,心理咨询室。 把经历的事说完,对面医生犹豫了下,问:“有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事吗?” 向十二摇头。 关于《长坂坡》,还有一件事。五年前,向夫人很爱唱戏,年轻时是红遍一方的角,虞姬一角为最。见她的最后一面,是她扮上角后,拔剑自刎那一幕。 临死前,她什么都没说,双眼灰暗得没有一丝光。 很多年了,每每想起,都觉得愧疚。可若向夫人是她心中难以跨越的坎,她又为何不梦“虞姬”梦“赵云”呢?这两者之间,除了都是戏中人,又有什么关联。 “那没事。” 医生把报告书递给她:“你身体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之所以频繁做同一个梦,有可能是碰到过相关的事,刺激了大脑神经,之后因为应激反应忘了,内心深处又无法忘记,才频繁做梦。” “或许可以再做一次相关的事,说不定能想起什么。如果梦境发生了变化,请及时通知我。” 接过报告,向十二茫然道:“……好。” 诊室里出来,天黑了。 向十二站在诊所门口,外面是条小巷。路灯坏了,昏昏暗暗。刚下过雨,路上都是积水。 她躲着水坑,心事重重。 医生说的话,虽有可取之处,可又实在难以令人相信。长这么大,所有记忆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里,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任何纰漏,怎么可能有忘记的事。 手机震了一下,她停下看消息。今天和黄毛约好去外婆家,黄毛已经到了,问她在哪里,用不用接。 向十二看看远方,两三百米的路。她回了句:不用。 小巷的灯忽闪忽灭。 不知怎的,今日的路格外长,走了很久都没走到尽头。不对劲,几百米的路,早该到了,怎么能走这么久? 向十二打开手电筒,还没来得及看路,几乎是同一时刻,手机和头顶上的路灯骤然熄灭,无星无月,什么都看不见。 她摁了几下手机,将近满格的电,死机了一样,怎么都打不开。 忽然间,有东西从暗处走出来。 经历过昨晚的梦境,向十二血冲脑门,拔腿就跑。那东西紧紧跟在身后,甩都甩不掉。她跑的越快,身后就追的越快。 轻笑在耳边炸开。 向十二猛地闪开,一脚踩空,狠狠从楼梯滚了下去。手擦在地上,脑袋撞上护栏之际被手挡住,胳膊膝盖因惯力磕在地上。 因为下了雨,地面湿冷,更加深了恐惧。她拼命往后退,画面是护栏,再外面,应该是处山崖,山崖下面是马路,跳下去,就能…… “哒、哒、哒、” 脚步声渐近,向十二狂咽唾沫,紧紧盯着黑暗处。黑黯的巷子里,依稀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对方很高,肩膀处有隆起,像有两个头。 她心跳如鼓擂, “找到你啦。” 霎时间,诡异的事情来了。 向十二双脚离地,毫无征兆地被吊了起来。悬空感袭上脑海,她惊得愣在那里,脑袋如浆糊般,什么都思考不了。 此刻,她终于看清了追她的人。不,确切来说,不是人。这是个女的,红裙子,肩上隆起那块并不是头,是只木偶。 思绪重回身体,向十二痛苦地挣扎着。怎么回事,又在做梦吗?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这是谁,为什么找她?她抠着脖子,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像绑了绳子,很窒息。喘不过气。 余光瞥过身下,她被吊在山崖边,随时都要被丢下去。山崖有三米高,下面都是车流,车流……这是外婆家附近。 这不是在做梦,她是回来看外婆的。 向十二打了个寒颤:“你是谁?” 话音刚落,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被破絮一样丢了下去。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扉,本能让她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可却都扑了个空。身体在往下坠,大脑一片空白。 一秒、 两秒、 三秒、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腰间一紧,身侧有轻轻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向十二睁开眼睛,更如遭雷击:“你……你怎么……” 她惊恐地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这是最近做梦总梦见的那个人。 他不是应该在东北吗? 男人低头看她,一双桃花眼温柔的能掐出水:“等我。” 他俯身,向十二猛闭双眼,男人揽在腰间的手离开,再睁眼时,他已飞上山崖,清冷的背影消失在了栏杆处。 想象中的伤害并没有发生。 向十二坐在竹影重叠的山崖下,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向来不信鬼神,可在这一刻,前十几年的经验轰然崩塌,眼前的一切似梦非梦,过分熟悉,又十分陌生。 她想站起来,可两条腿是软的。 怎么办,那个人,肯定不是人。 他要她等,到底等不等。万一,他要对她图谋不轨呢? 一颗心焦灼着,向十二抱着双腿,内心备受煎熬。是在做梦吧?是被心理医生催眠治疗了吧?不然怎么会……发生这些事? 她抬起绵软无力的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很疼。眼前种种都在告诉她,不是在做梦。不,不能再等了,必须跑。 她站了好几下,终于站了起来。调头就往马路上跑。 “滴滴——” 马路上,一辆车迎面撞来。 向十二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关键时刻,司机刹了车。可向十二就像被粘在地上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不少司机在摁喇叭。四面都是车,到处都是催她的人,向十二懵了,恐惧席卷着她,她只能看到红绿灯在眼前闪烁,剩余全是恐惧。脑袋里闪过各色各样的脸,司机探出的头也面目可憎。 她手足无措,在原地摇摇晃晃,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喇叭在叫嚣,无数声音在耳边狞笑。向十二捂住耳朵,要往地上蹲。 就在捂住耳朵的那一刹那,一只手抓过她的手腕,带她穿过黑白分明的斑马线,往马路对岸走去。 发丝轻轻吹动。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滚落,向十二诧异地看着身前的背影,霎时间,耳畔的汽车鸣笛声、狞笑烟消云散。四周很静,她的耳朵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 扑通、 扑通、 一声声。 向十二捂住心口,一颗心温热着。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转身,回头看她:“抱歉,让你受惊了。” 向十二反应过来,见他衣角带血,连忙后退:“你你你、你别过来。” 他退了一步。 “好。” 看他后退,向十二欲言又止,对他的怕意也消减了几分,声音软下去:“你…你是人是鬼。” “我……应该不是人。” 那就是鬼。 果然是鬼。 向十二怕了,她一扭头,声音怨怼:“你跟着我…做…做什么?” 话说到一半,看到对方温柔的眼神,她舌头打结,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直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她抬眼看,对面的人若有所思,似在认真思考。 她屏住呼吸,大着胆子看过去。 明明和人没什么分别,怎么会是鬼? 她低眉,看向他的衣角,灰白色的衣角染着触目的红。往上看,破烂的袖管里,伤口若隐若现。 这是……受伤了? 为什么受伤?难道……方才他飞上山崖,是在帮她处理红衣女鬼? 向十二心头一紧,想问他怎么了,可话憋在嘴边,愣是说不出来。 “你说,让我跟你走。” “什…什么?”向十二错愕。 进而想到在东北时说的话。她说过,要带他去南方。多荒唐,酒后胡言而已。她神色复杂:“你不是…不辞而别了吗?你…你给我写了……” 男人继续“若有所思”:“写了字,不算不辞而别。” “如果…”望着向十二的脸,男人郑重其事道,“如果是我会错了意,让你觉得有负担,我可以离开。” “你还有地方去吗?” 所谓“鬼迷心窍”,就在这一刻。向十二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走到男人面前,她两条腿都在抖。 他确实受伤了,很严重的样子。她内心纠结了好一会儿,没头没尾地憋出来了句:“你会害我吗?” 男人摇头:“不会。” “那刚刚,你是在保护我吗?” 男人犹豫:“不知道。”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但我可以保护你。” “……” * 奇奇怪怪。 向十二走在路边,树荫漏下一两点灯光,影子在脚下斑驳婆娑,一路往身后长过去,心也在这时抛在了身后。 ——那个说要保护她的人,跟在身后吗?还是已经走了? 后背微僵,她想回头,但不敢回头,怕撞上他温润似水的双眼。心被拴在影子上,恨不得影子长了眼睛,代她看一看身后。以至走路都扭捏起来。 回外婆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向十二却全然没了怕的心。 什么鬼啊神啊,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即使遇见了无法接受的现象,都不用再怕了。 因为,她知道,或许有人就跟在身后。 那个人说,要保护她。 * 到了外婆门前,向十二敲门。 不多时,门被拉开,黄毛探头往外看,见了来人,一把将她拉进去,嘴里絮絮叨叨:“怎么来的这么慢,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向十二最后往外看了一眼。 黄毛顿住,撞上她浅笑的脸,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怪道:“外面什么都没有,你傻笑什么?” 向十二回神,惊诧:“你看不见吗?” “什么?” “没…没什么。” 第7章 我都忘了,你没有名字。 “唉,”黄毛将门带上,一只手捂着肚子,急匆匆往回走,“尿急,我上个厕所,你先进去,” 向十二:“……” —— 寒冬,院角的腊梅开了,淡香扑鼻。腊梅间着一道羊肠小路,路尽头有扇老旧的玻璃窗里挂着一张疏疏落落的绿竹窗帘,有道影子印在窗帘上。影子安安静静地坐着,评弹拍板的声音从窗框里飞出来,说不出的寂寥。 向十二拉了拉衣领,叹了口气,热气凝结成雾,在半空中婷婷袅袅。 不出意外,此刻的外婆,定然做了一桌子的饭菜。像这样坐在桌边,等她来看的次数,不知有过多少次。 正因为此,心情才更沉重。 走到门前,看着半掩的门,向十二抬手,指节缓在门上,将落未落。又在尚未落下时,被一道冰冷的声音兜了住:“进。” 向十二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先换了鞋再进来。” 将要落下的脚顿在半空,又缩了回去。向十二回过半个身子,熟练地拿过一边鞋架上的拖鞋,换了鞋,将自己刷得干干净净的鞋踢进角落。 她拉开门,说了句:“我进来了。” 没人应答,向十二理了理头发,小心翼翼地进了门。一进去,冷气扑面而来,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她走到空调边,想开空调,电没插。她捞起插头,刚要插上,就看到了上面落下的灰尘:“空调怎么不用?” “就你挣的那点钱,房租都交不起了,还管我开不开暖气?” 外婆的声音在一扇锦绣屏风里响起,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并带着几分尖酸与刻薄。有些人,相处得久了,矛盾越积越多,就容易变成一支即点就着的炮竹。 向十二清楚,自己的存在,于外婆而言,无异于点燃炮竹的那一抔火。奚落听多了,自然不痛不痒。她笑了笑,拉开屏风,岔开话题:“不好意思,来晚了。” 扫了一眼桌面,向十二有些诧异,上面摆了几盘菜,全都是她爱吃的。看样子,一口都没动。外婆坐在窗边,穿着件水蓝长裙,身子端坐得笔直,脸色一如既往的差,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气色比往常差了些。 向十二吞了口唾沫:“这是……做给我的吗?” “啪!” 黄莺莺横眉一竖,筷子摔在桌面上,骂道:“这么晚才来,又去干什么了?整天在外面野,和你妈一个德行,迟早被男人害死。” “我——” “哗啦” 话未说完,一杯水兜头在脸上拍开,杯子砸在鼻梁上,又摔碎在地。 “去东北干什么?你去干什么了?找了谁见了谁?” 向十二只觉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油彩,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齐齐在脑海中粉墨登场,辣的眼睛疼,鼻子麻了一瞬,痛意夹着一股热流往外扩散。 她摸了把鼻子,腥咸味直冲脑门,艳红的血在手上晕开。她挑了下眉,心里刚点起的感动被浇了个透心凉。 “你都知道了,还想听什么?听我说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是啊,人我见了,地方我也去了。所以呢?” 黄莺莺“嚯”地一下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向十二跟前,手起手落,巴掌劈头盖脸扇过去,在距脸一寸时,又别扭地收了回去。 她气得嘴唇发抖,一把扯住她的肩膀,狠狠往后推,声声逼问:“去那里干什么?还嫌不够丢脸?给人当靶子?还回来干什么?” 这一刻,向十二的心跌到了谷底。 她嗤了下嘴角,自嘲:“所以找我来,就是为了奚落我?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赔钱货?提款机?我从生下来,存在好像只是为了碍你的眼。我就是一个错误、一个没有下文的句号。你拿我当什么?我都多大了,不会自己权衡利弊吗?” “你自己?还想害死谁?你说,你想害死谁?害人精,你迟早要把所有人都克死了才甘心。” “行,”黄莺莺坐下去,没好脸色,“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爱和谁来往就和谁来往,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酸涩感涌上眼鼻,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将要落下时,向十二扭头,掩去眼泪,一声不吭地拉开屏风,几乎夺门而出。 刚一开门,差点和黄毛撞了个满怀,他往后躲了一步,就看向十二急匆匆闪了出去。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他看看向十二,又看看屏风后的人,摸了摸鼻子:“莺奶奶,您又说过分的话了,十二好容易回来一趟,您这一桌子菜……” “不吃了,免得沾了晦气。” 黄莺莺站起来起来,披上披风,踩着高跟鞋往房间里走。 “嘭”地一声,房门关上,门上的玻璃跟着颤了颤。黄毛夹在中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简直里外不是人。他抹了下耳朵,草草拿了桌上几块糕点,夺门而出。 * 寒风呼啸,晚风透心凉。向十二跑下几步台阶,一众青山映入眼帘。外婆家在长江边上,往后一拐,走几步路,就是长江。小的时候,和那个女人常年在外漂泊,每次被追债,外婆家就是她的避风港。 但于她而言,外婆家无异于另一座牢笼,每次想逃避时,江边就成了她唯一可供喘息的地方。可是,无脚的鸟,在外漂泊久了,委屈一多,江边便已不能作为可供喘息之地。 她坐在岸边,望着涛涛江水,对岸灯火坐镇在山窝里,作江上灯塔。叹息声挂在唇边,摇摇欲坠。 要是从没来过这人间,就好了。 一缕风牵过发丝,她伸手别过,一转头—— 水汪汪的眼正对上一张侧脸。 眼泪将落未落,转而变成了惊吓,她舌头打结:“你、你——” “是我。” 男人低头看过来,温柔得让人一阵喘不过气,被这样惊艳的人盯着,向十二觉得此刻自己像极了丑小鸭。她擦擦眼泪,低头:“怎么还没走?” “答不上来,心里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所以就来了。”话音一落,他抬手,指尖在向十二眼前点了点,“鼻子,怎么了?” “没事。” 向十二收拾好心情,重新审视这个男人。梦境与现实重叠,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眼前是梦还是现实。不管是梦还是现实,反正,比起现实,她更宁愿眼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场梦。 就当是在做梦。 就当,眼前的这个“人”,是从梦里活过来的、活于她想象中的“人”。 她说:“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他问:“什么梦?” “千篇一律的、日复一日地重叠到枯燥的梦。但很多次,生活无望时,枯燥的梦反而成了生活中唯一新鲜的事。最近经历了一些奇怪的事——奇怪又不奇怪吧,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然后,突然有天,那个不甚清晰的梦,一下子清晰了起来。看到你,很奇怪,明明不过见了几面,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打了个寒颤,哈气从嘴边散开:“你说,真的有前生今世吗?” “有吧。” 虽只有两个字,语气倒是诚恳,有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魔力。 对岸灯火倒映在他半透明的身上,他轻薄的好似随时都要随风消逝。向十二心下一沉:“那你说,前世的我,到底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觉得,这辈子,不像是来过活,倒像是来历劫的?” “虽有前世今生,但前世终究是前世,今生毕竟是今生。如果前世的恩怨能带到今世,或许你该想些好的。恩怨都能带过来,其他想要爱的为什么不能追随而来?” “你——” 人在这种时候,往往最需要安慰。 他的这番话,也使得她焦躁不安的心平静了不少。说的也是,各自的人都有各自的不幸,怪前世怪今生,无论怎么埋怨,都不可能逃离当前的困境。 这么一想,心头好受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朋友最近在学吉他,店里忙不过来,我缺了个上夜班的,方便吗?工资好说,你要多少,我就给你烧多少。” “我都行。” “真的?”向十二不可思议。 起先这么说,心里其实有些开玩笑的意思。眼前的人,通俗点来讲,应该是鬼。鬼是要转世投胎的,哪儿能一直以这种形态留在人间。 “真的。” “为什么?” 男人顿了顿:“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 “不用——去投胎吗?” “失忆了。” “……倒也是。”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往何处去,怎么投胎?向十二心事重重,强撑起精神,道,“那咱们……就这么说好了?” “所以,”男人问,“今天为什么哭?” 向十二心头一滞,想起了外婆的脸。本来就沉重的心像抛在了浩浩江水之中,怎么也打捞不出来。她摇摇头,用一种狂风暴雨前的风平浪静的语气,轻轻地说:“都过去了,不提。” “对了,” “你叫什么名字——” 愣了愣,向十二自嘲一笑:“我都忘了,你没有名字。但存在于世,总得有个名字。你得有个存在的痕迹。得让人想起你时有迹可循。不然…不然你跟我姓吧?” 向十二眉眼弯弯:“十三?” “我在。” 四目相对,望着这个人,笑意还开在脸上尚未敛去。他眉目如画,润如潭水的眼睛框着她与涛涛江水。心似骤然被风吹乱的春水。 就在这时,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向十二如蒙大赦,低头胡乱往身上摸。接了电话,她站起来,往栏杆处走:“喂。” “姐,你跑哪儿去了?没事吧?大晚上的,别乱跑,你一个人不安全。发个定位,我过去找你。” 手机免提开着,向十二匆匆关上,压低声音:“不用来找我,我没事,出来坐车,马上就回去了。” “等等,你先别挂。”黄毛心事重重,“今天的事,是我的错,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向你道歉。” 向十二:“猜到了。不过,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不过是多年来积攒的怨气,又重新翻了一次旧账。旧账,什么时候都能翻,和任何人都没关系。她轻轻叹了一声,感喟道:“外面可真冷。” 说着,她回头看,十三坐在台阶上,视线正落在她身上。 她回头:“那我挂了?” “那个,先别挂。姐……有件事想和你说一下……”话说了一半,黄毛吞吞吐吐,在电话里结巴着,忽然有些哽咽。他道,“没事,没事了……挂了吧。” “到底什么事?”向十二问。 黄毛犹豫:“之前没跟你说,莺奶奶……病了。可能……算了,我这张嘴……本来还想拿几块糕点给你…唉,你先坐车,外面是真冷,出来没穿外套,我去穿个外套,我马上回去,我——” 说到这里,黄毛声音哽咽,当场挂了电话。向十二看了眼手机屏幕,黄毛今天不是一般的反常。但反常不止今天,从她回来开始,黄毛就已经在她面前有意无意提黄莺莺了——以前知道她不喜欢提,几乎没说过。 到底怎么了? 向十二回头,蹙眉:“可能要回一趟外婆家,跟我走吗?” 十三站起来,什么都没说,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向十二望着他,转身,大步流星往台阶上走。他好像一缕风,轻飘飘地跟在身边。 风声擦在脸边,向十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 * 山上,路灯亮着,不时有人往上走,然后,经过一户门口,又从门口一路下去。一只黑猫打着盹趴在栅栏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行人。 这时,一道黑色人影急匆匆闪过来,推向紧闭着的大门。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黑猫打了个激灵,汗毛竖起来,呲牙咧嘴地对着来人。 “……” 向十二与黑猫面面相觑,收回视线 ,正要进门,就听到了一声叹息。 “怎么了?” 十三摇了摇头:“不知道,感觉不太好。” 腊梅开在月光下,清清冷冷。长在腊梅深处的窗子没了灯光,入目黑黢黢一片,像狰狞的蛇嘴,正在等待猎物的到来。 走到门前的那一刹那,向十二回头望了一眼,十三站在腊梅前,那一瞬间,腊梅黯然失色。原来世上真有人好看到,能让寻常风景都黯然失色。 她说:“在这里等着我。” “好。” 换了鞋,推门进去。月光随之入,黑黢黢的房间勉强能看得见东西。向十二喊了两声,没人应。她心下一紧,开了灯往隔断走。 饭菜还在桌子上,再往里走,房间的门开着,向十二敲了敲门,探头看了眼,没人。开了灯,刚要确认人是否在床上 ,入目处就是一滩血迹。 血迹洇在脚下,如同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刹那间天旋地转,向十二镇定下来,急匆匆给黄莺莺打电话。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戏腔在房间里响起,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向十二进去,找声音的来源。声音在床上,木偶女鬼的脸浮现上脑海,向十二打了个寒颤。窗户开着,月光倒泻在床面上,带着幽蓝的光。 她抬手,掀开被子,什么都没有。 但声音还在响。 铃声像上了年代的磁带,一声漏断一声,女声卡得越来越失真。唱到五十秒后,铃声挂断,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向十二吞了口唾沫,重按播听键盘,这一次,铃声像开了闸的猛兽,戏腔尖锐刺耳,且又高亢嘹亮,疯狗一样咬着人的耳朵。 这声音……是从床下传来的。 心脏如住了一只鼓,正被戏腔的棒槌一下又一下地擂着。向十二弯腿,指尖颤抖着,缓缓往水绿床单抓过去,一掀开—— 黑影扑面而来,与她错身而过,跳上床面,又从床面弹到了窗棂上。向十二定睛看去,大气不敢出。黑影是只黑猫,黑猫在将要跳下窗棂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黑猫眼里似有笑意。就在这时,铃声忽然高了几个分贝,震耳欲聋。向十二捂住耳朵,勾头往里探,手机被抓了出来。 也在这时,铃声戛然而止。手机不知遭遇了什么,屏幕碎得面目全非。碎的屏幕亮着,里面是一张惨白的微笑扑克脸,内屏碎了一块又一块,血一样印在屏幕上。 向十二蹙眉,往四周看了一圈,房间不大,一览无余,如果有人,绝对没有藏身之地。向十二快步走出去,给黄毛打了通电话。 刚一打,对面就通了。 刚要说话,对面传来了阵低低的啜泣。向十二心下一沉,一个大男人,哭什么?黄毛一定知道些什么。她将手机扣在脸边,说了句:“外婆呢?到底怎么了?” “姐……” 黄毛吸了吸鼻子,哽咽:“你来医院一趟吧,地址我发给你,有些事,我来说真不大方便。不想给你施加压力。你见过了人,你自行定夺……” 挂了电话,向十二心事重重。黄莺莺在医院?这时生病了?什么病要到吐血的地步?今日看她时就觉得她脸色不好,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她熟练地找到黄莺莺存放纸张的柜子,不用翻箱倒柜,就看到了一柜子的药,全被撕了包装,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 有没撕包装的,替加氟片、替吉奥,扫了一眼说明书,向十二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瘫下去。她飞也似的跑出去,没等和十三说得上话,就上了辆出租车。 医院门口,下车时,向十二两脚悬空,走路手脚都不知应该如何落脚。吵闹了十几年,再怎么说,这也是她的外婆,是她存在于世,在人间最后的亲人。 这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向十二看了眼十三,手脚冰凉。 “姐……” 黄毛从一边跑出来,快步走到她身边,像蔫儿了的病茄子:“你来了。” “外婆呢。” 黄毛:“还在手术室。” “得这病多久了?早期晚期?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一定要等到瞒不住了,再告诉我吗?”胃癌啊,这事儿搁谁,谁能好受。不过,这倒也真符合黄莺莺的性格,宁愿病死,都不愿向她奢求什么。 她眼眶泛红,心里带着气,更多的是无力。但她知道,不能向黄毛撒气,得先冷静下来,等手术结果。 等在病房外,向十二转来转去,转去转来,又坐下来,双眼空洞无神。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经历了。曾几何时,送走黄燕的那天,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冬日。她永远地失去了母亲。 十几岁的年龄,别人都在上学,而她,早早地就要学会摸爬滚打。累了受伤了,所能面对的,只有这个人。虽然刻薄,虽然说话难听,却总会在她最难过时,默默地为她做上可口的饭菜。 昔日相处的点滴浮现上脑海,眼泪不自觉地上了眼角。揩掉将要夺眶的眼泪,这一刻,手术室的灯灭了。 她“豁”地一下坐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前,焦灼地等着。 片刻,门开了。医生走出来。 向十二看着对方,嘴巴里像塞了浆糊,黏腻地沾在一起,什么都说不出来。但她的眼神,却真真切切地写着她所有的情绪。 在这样的目光下,医生摇了摇头,和黄毛说:“病人胃里的肿瘤扩散了,需要化疗一段时间,我的建议是最好住院,再拖下去,恐怕——” 向十二的眼睛死死地咬住对方,带着几分无措与慌乱,宛如失去了糖果的孩子。她颤抖着手,指尖抠着脖子:“胃癌……晚期吗?多久了,还有多久?” “不住院的话,可能还有一个月。” “嗤”,向十二没忍住,笑了一声。下一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已是深夜,病房外,向十二坐在走廊的靠椅上,身体往前趴着,手捂着脸,脸对着地面。她心事重重,回忆走马观花,一幕幕画面在眼前浮现。 鼻尖酸涩难忍,鼻涕堵着脑门,极不舒服。头顶一沉,多了只手。眼前多了一双脚,衣摆还是破破烂烂的衣角。十三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眼泪卡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唉。” 对面,黄毛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他抓抓头发,略过十三,朝向十二看过去,无奈地说:“姐,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 向十二也想这样问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太多太多了。可人与人之间终究是座孤岛,一桩桩一件件事,除了自己,谁都不能拿得了主意。 向十二:“把归去来卖了吧。” “这不行,莺奶奶就是因为不想让你这么做——” “这是我的事,和她没关系。她不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做了决定,我又何必管她怎么想?就这样吧。” 心烦意乱。 走廊里的风驱驰着寒冷,一点点地摧残着人。向十二起身,一轮明月打在窗,她抬头,一声喟叹轻轻吐出,呵成了哈气。雾在脸前散开,清冷冰凉,像被月色喂了一支烟。 第8章 接单 病房里,黄莺莺虚弱地躺着,再没了往日盛气凌人的模样。她别过头,看都不看旁边的人。 向十二搅着粥,一回头,就看到黄莺莺背对着她,态度不言而喻。她把粥放到一边:“醒了,东西在这里,吃不吃随你。我只是来送个饭。大黄有事,等他来了我就走。” “你怎么想的?”黄莺莺问。 “什么?” “早就知道我病了吧?不然为什么去东北?你是个人,是独立的个体,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低声下气地求别人,不值得。” “丑话说在前头,别在我身上浪费任何钱财。我宁愿死,都不会接受任何施舍。你想清楚。” “所以,你是以为我去向家是为了你?” 所以,发那么大火,那样骂她,是怕她真的为她“牺牲”? 即便如此,值得原谅吗?她的答案是,不值得。担心不应该作为伤害别人的理由。 向十二“嗤”了一声:“别做梦了,你还不值得我低三下四地求人。化疗的钱我还出得起。其他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想听。” 怕她多说,向十二逃也似地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把手,将拉开门的那一瞬,忽听身后说: “我没有几天了。” 沉默。 空气凝结着,气氛僵到了冰点。 向十二张了张嘴,没回头,眼眶泛红。她抬眼,胡乱眨着眼睛,想将眼泪收回去。 但收不回去,于是只好落荒而逃。 * 归去来,客流量稀稀落落,天冷,圣诞节刚过几天,没逢年过节,人不算多。不过元旦将至,楼里倒已早早地张灯结了彩。 向十二坐在窗边,翻着手机屏幕。归去来挂出去几天,有几个看上的,但出价不高,个个都恨不得往死里杀价。以至到现在都没卖出去。 愁人 。 “阿嚏——” 店里门没关,不是一般的冷。向十二揉揉泛红的鼻子,鼻涕直想往外冒。她吸了吸鼻尖,想找纸,手边没有,就叫了一声:“能帮我递张纸吗?” 出于习惯,本来是说给黄毛听的,但她忘了,黄毛不在。人不在,半空中倒飘来了张纸。向十二想接,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愣了两秒,等看到旁边的人时,她压下心头惊骇,点了点头。 “有人在吗?” 刚擤完鼻涕,纸还团在手上,门边就多了个人。向十二站起来,说了句:“您……好?今天店铺不开张——” “没关系,我不是来买东西的。”那人站在门边,抬手露出手上的纸张,说了句,“刚在门边看到了门店转让信息,方便谈一谈吗?” 向十二快步将人请进来,满脸堆笑,暗中打量着来人,这人一身洋白唐装,三四十模样,戴着墨镜,颇有几分神棍模样。具体如何,一时摸不清底。 但不管怎么说,蚊子再小也是肉,万一买卖就成了呢?她将人请进店里,草草倒了杯温茶,说道:“老板,您哪里人啊,短租长租?我这是卖店,要是您……” “您开个价。” “啊?” 上来就问价,地儿都没参观,这么豪爽的吗?还是说,怕她漫天要价,所以先问好价钱,再谈其他?向十二摸不准,忐忑地比了下手指。 “一百万?” “咳咳……”刚喝了口茶,差点没吐出来,向十二甩甩头,怕自己没听清。她怀疑地看着自己伸出的五根手指,找着与“一百万”相关的蛛丝马迹,严重怀疑丧失了数数的能力。 “怎么了?难道还嫌少?” “啊不是不是。”向十二咋舌,“您盘下这里,是要干什么啊?” 一间小铺子,十年都不可能赚这么多钱,买下绝对是亏本的买卖。除非吃饱了撑的。 此刻,这人摘下了墨镜,长得竟然触目惊心,五官像被火烧过一样,歪歪扭扭地拼在一起。橘灯打在他脸上,更显阴森可怖。以及——这是个瞎子。 向十二倒吸一口凉气,这会儿是晚上,正是分不清人鬼之时。 “姑娘这是怕我了?” 就着长相,原本平平无奇的声音也变得阴森了几分。向十二当然害怕,但就在这时,十三的手搭在了肩头。恐惧烟消云散,她摇头:“不怕。” 怕什么?有人护着。 瞎子会心一笑,露出残缺的牙床:“我就知道找对了人。” “找……找人?” 敢情这人,不是来买店的。是为了人而来?很明显是冲着她来的,但问题是,但凡她值一百万,还能坐在这里为钱着急? 她拉紧胸前的衣服,有点怀疑人生。这人该不会是,看上了她吧? “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找了高人,高人让我到这里来,买下这家铺子。”他擦了擦墨镜,重新戴上,“本来还不知道高人意欲何为,看到姑娘后,我就明白了。” 他抬手,指尖对着向十二,又缓缓移开,朝她身后指过去。指尖直指十三,向十二与十三俱是一愣。 他竟然能看到。 “姑娘,您身边这位,来头可不简单呐。” “什——什么?” “这世上有专门看风水的,有专门占卜吉凶的,有专管阴阳之事的,就有我这种专门看鬼的。看了那么多鬼,基本都能看个大差不差,即便看不透,至少也能卜之一二。唯独他。我看不透。” 向十二懵了两秒,大致弄明白了他的身份——神棍。一想到神棍,进而就容易联想到骗子。骗子这么多,她不觉得凭她的运气,会碰到真的神棍。 向十二点了点头,沉吟了声,说回正题:“所以,您真打算出一百万将这里盘下?” 瞎子点了点头:“但有条件。” “最近本家有个棘手的事,处理不来,可已经接了手,又不想砸了招牌。所以,想请您出趟山。不过,这事儿不确定因素太多,定金只能预付三分之一,事成之后,一定全款交付 。” 三分之一? 那也有三十万了,应个急总行。她手头不是一般的缺钱。但眼下,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人到底是不是骗子?如果不是,他解决不了的问题让她解决?她能解决什么? 向十二心头疑虑重重:“是谁向你引荐的我?” 瞎子摇头:“对方让我保密。” “那不行,我没办法信你。” “林。对方姓林。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说话的当儿,他一抬手,把不知从何时带在身边的黑箱子搬到桌子上面,轻轻一拉,几十叠百元大钞映入眼帘。 “姑娘,事情有些棘手,等不及。我这也算够诚意了吧?” 看着这么多百元大钞。向十二沉默。她把黑箱推回去:“林姓人,我没有印象,也不认识。对方不是冲着我来的,我没权利做这个主。而且,您也说了,事情不好处理,万一处理不了呢?万一——” “接了吧。”十三说。 向十二惊了一惊,小声说:“来路不明……” 十三道:“没事,我担着。” 一句话,就把十三所有的担忧堵了住。感激在心头化开,眼眶微酸。向十二轻轻叹了一声。眼下的确缺钱,钱自己送上门来,怎么可能不心动。 “那就这么说定了?” 向十二:“……” 顿了顿,她不确信地问:“需要我……需要他做什么?” 瞎子欠了下腰,掏出手机,递到对面去:“留个联系方式,需要时,我再联系您。” 看着他悬在半空的手,向十二伸手过去,勉勉强强接下,按着心头的怪异,将手机号码输入了过去。 * 送别瞎子,黑箱子里的钱摆在桌面上,向十二心头嘭嘭直跳。 她摸着钱,张张触感都没问题。钱虽然是真的,但钱难挣屎难吃啊。向十二心事重重地说:“现在骗子那么多,万一真是骗子,咱们岂不是要……” 话没说完,手机就震了一下。 向十二低头看了一眼。是串陌生号码,消息是,让她到古佛洞去,见一个叫“王富贵”的人,见到之后,接手他手头的任务。 任务来的真快。 向十二心头有些焦灼,这不是让她主动送上门吗?她一把抓住十三的衣角,忧心忡忡:“不然……不然,咱们别去了?我把钱退回去,店铺另找买家?” 十三眼神温润:“不是看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买主吗?你放心,骗子能骗的只有能被骗到的人。但我不会。” “你怎么不会?” 难道还比别人聪明不成? 十三脸不红心不跳,说的一本正经:“因为,我有承担后果的实力。” “况且,我不想你卖店。咱们不是朋友吗?朋友有难,自当两肋插刀。” 不得不承认,人吧,很多时候,穷其一生,都在为钱奔波劳累。哪怕淡泊名利,都不可能不为钱考虑,也不可能从没囿于金钱的困顿当中。 向十二觉得,她之窘迫,就在这一刻。此时此刻,除了感谢,无言以对。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她从很小之时,就已经懂了。所以,冒这个险,是必须的。她叹了一声,别过头:“十三,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倘若你有了什么心愿,告诉我吧。我帮你完成,就当作是……还债。” “好,等以后有了心愿,我第一个告诉你。” * 古佛洞在金佛山上,金佛山南川区,她人在渝中,坐车过去,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为了省钱,坐了段轻轨。车上,行人时不时往向十二那里投去异样的眼神——车上打伞,伞是红色油纸伞,怎么看怎么奇怪。 随着车上人越来越多,有人问了句:“你好,旁边有人吗?” 向十二愣了愣,刚要点头,余光瞥见旁边的人站了起来。她跟着坐起来,尬笑了几声:“不好意思。” 并肩站在一起,向十二心生忐忑。 车上亮着灯,他似是不喜光的,从上来到现在,都惨白着脸。向十二小心翼翼地把人拉过来,伞微微倾斜,为他遮住头顶的灯。心说:下次有钱,绝对不会再带他坐轻轨。 下了轻轨,看了看时间,九点三十分。 下雨了。 向十二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伞带的正好。” 十三:“喜欢下雨吗?” 向十二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点头:“喜欢。下着雨的天,一切都焕然一新,空气啊、花啊草啊、哪怕是泥土的味道,都很不一样。” 尤其是,身边还有这么个赏心悦目的……鬼。 甚至让她有种,自己是宁采臣的感觉。 “真好。” 手背处突然传来了道暖意。向十二低头看,十三的手悬在她手背上空,正火炉一样烤着她的手。她眸光灼灼,偏头看眼前这个人。 刹那间,笑意在脸上晕开。向十二弯着眼角,怎么也收不住笑。 “笑什么?”十三扭头看她。 “没什么。”向十二别开目光,匆匆拦住一辆车,“车来了,走吧。” 第9章 人应该就在里面 拦了辆出租车,兜兜转转,到金佛山时,已是凌晨。周遭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向十二不自觉地扯着十三,小心翼翼往前走,冷风吹过,吹得人不由打了个寒颤:“十三,我…我有点害怕。” 过了条马路,再往前走,是一条黑咕隆咚的石阶小巷,石阶一路向下,深的看不见底。古佛洞这地方,她虽没来过,却也知道是“阴间”出了名的,这会儿更是一步都不想再往前去。 她转身,蹲到马路一角,给瞎子打了通电话。 等了好一会儿,电话接通,向十二说:“我到了,你的人呢?” 对面:“往前走。” 向十二回看了眼,黑黢黢冷飕飕,不是人能下去的地方:“我都走了那么远的路,他就不能动一动吗?出来说话。” 然而,回答她的,是一串忙音。 向十二不可置信地看着亮起的屏幕,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到十三身边,脸色不大好。 十三往前走了两步,回头,朝她递来手臂:“把手给我。” 愣了愣,向十二吞了口唾沫,男女有别,本该拒绝的,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过去,搭在了上面。 心脏怦怦跳,她故作平静:“人应该就在里面。” “听到了。” “你不会怕吗?万一对面不怀好意,蓄谋已久……” 十三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所以,跟紧我。” * 山风料峭,小雨星星点点,时有时无。向十二摸着岩壁,脚一步步往下落,半身裙抵不住春风的寒冷。她收拢了下裙角,脚下一滑,差点没一脚踏空。 也在这时,本来只是相互搭着的两只手,牵在了一起。十三把人拉回来,四目相对。向十二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下意识地觉得,他在看她——用那双盛满春水的眼。 她慌乱抽回手,眼神闪躲:“不好意思。” “有人。” 角落里,依稀有东西在动,黑漆漆一团仔细看,似乎是道人影,身形瘦长,身手矫健,台阶都是两步两步的上,速度很快。 尚未判定来人是人是鬼之时,他倒先开了口:“妈蛋地,累死小爷了。你们俩真让爷一阵好等。要不为了等你们,刚刚小爷就把那只狐狸精拿下了。” 自称“小爷”的人喘着气,声音就在耳边,不是一般的自来熟。自来熟到没有距离感,以至于让人下意识地想拉开距离。 向十二尬笑了声,说道:“有个瞎子,让我到这里来接应,接头人……就是您吗?” 瞎子似乎说,接头人叫“王富贵”。本以为是个大爷,听声音,又不大像。 “格老子的。”这人打了个哈欠,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眸,“找人也不找个靠谱的,找个虾兵蟹将,坑爹啊这是。” 向十二:“……” “我姓王,名富贵。王屋山上的散修道士,你们叫我王道长就行。两位怎么称呼?” 瞎子让她找的接头人,竟然是道士?!向十二心下一紧,带着十三往后退。电视上面,道士通常是抓鬼的,十三是鬼。鬼行千里来找道士,岂非自投罗网? 原来那瞎子安的是这个心。 她:“你想干什么?” “哈?” 王富贵没料到对方是这反应,不敢相信地看她。这表情,写满了警惕与疏离,像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转念一想,他笑了:“还能干什么啊。我一出家人,还能吃了你不成?你不是出马师傅吗?这次捅了狐狸窝,目标有点多,我一人应付不来,走着?” “出马……师傅?狐狸窝?” 什么意思? 王富贵将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心说见鬼,瞎子给他找了个连出马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出马了的黄毛丫头,纯纯是把他往死里坑。 他看向待在黄毛丫头身后的男人,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真奇怪,这男人,身上一点怨气都没有。 寻常鬼怪,怨气是存在的根本,不可能全然没有怨气。他没有,却还存在着,只有一种可能——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鬼怪,身体会越来越像人,怨气亦会随之消减。这不是一般的鬼怪。 这小姑娘背后的主,不是冤亲债主,是悲王? 悲王亦称碑王,乃是一个堂口之上统领万千清风的教主。在这个堂口上,“清风”“烟鬼”可以有无数个,但碑王只有一个。实力不容小觑。 瞎子可以啊,找了这么个大佬。 只是,碑王选主,竟然选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他摇了摇头,道:“算了,等到时候,你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 跟了一路,看起来,王富贵的确没有“抓鬼”的心思。正因为没有,向十二便更对他的话产生了一丝疑惑。作为“向家后代”,“出马师傅”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她不可能不知道。 十三是从东北带回来的。 梦转变成他,是从向家回来开始的。 想起立堂口,站在向家祠堂、召碑王的事。向十二只觉一阵脊背发凉。她望着十三,这人,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向家要召的那位碑王? 但这一念头很快便烟消云散。 怎么可能呢?倘若他是碑王,不等他来这里,就该被带回去了吧?也许只是想多了。 走出昏暗之地,已能看清一二风景,王富贵果然如她所想那般年轻,虽看不出年龄,但脸上没有任何皱纹,绝对大不到哪里去。 在她的印象里,年轻就代表着修行尚浅,他的那句“出马师傅”,也许看走了眼,也许只是随口一句的客套话呢? * 山腰上,王富贵爬下最后一道石阶,闲闲地打了个哈欠。一夜未眠,他脚下悬浮,每一步都像走在云上。 向十二扯了扯嘴角,抬眼望前方——山腰处,有座酒楼,错落在山窝里,灯火通明,酒旗随风猎猎作响。 不对劲。 按照她的了解,现在是凌晨四点,倘若是酒楼,早该关门了。人一碰见无法理解的事,便习惯用能理解的方式理解。向十二在脑海中搜刮了个遍,所能联想到的,仅有上次在洪崖洞时惊悚的画面。 她脊背发凉,退到十三身后,一声不吭。 王富贵突然正经起来:“这群畜牲,不是一般的嚣张,酒楼都开起来了。” 畜牲? 所以,猜想是对的,这真是鬼楼。鬼楼啊,普通人进去,不被生吞活剥才怪。忐忑中,向十二问了句:“所以,要进去吗?” 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向十二心里却在祈祷着不进去。 许是祈祷显了灵,王富贵摇了摇头,没说进去,脸色不大好。但他像想起了什么恶寒的事,打了个寒颤,又说:“兵分两路吧,你,你进去。我和这位在外面里应外合,咱们见机行事。” “什么?”向十二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你确定?!” 她只是普通人,什么都不会,进鬼楼?开什么玩笑?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向十二摇头,态度坚决:“我不去。你这样做,确定不是想把我们分开,好趁机下手吗?” “姑奶奶。”王富贵撇嘴,不耐烦说,“这儿就只有你和我是人类,我刚和那群狐妖打过照面,肯定进不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以及,咱们只是明面上分开,你要不放心,把你的仙收了带进去啊。但问题是,你知道怎么收‘仙’吗?” “不知道……” “那不得了?” 什么叫“那不得了”?向十二被他的态度气的心梗,可生来又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她皱着眉头,想想尾款,想想外婆,权衡利弊下,进鬼楼似乎也没那么怕人了。 2022年了,建国后妖怪不许成精,这些异类生活在人类世界,总会遵守一点规则吧?总不能真的死人。做好心理建设,她深吸了口气,转身—— 肩膀被一只手轻轻覆住,十三温声道:“别怕,我在。” 一瞬间,心理建设化为乌有。向十二看着面前的人,心头犹如春水拍堤。若是有冰山,冰山在这时也该溶解了。有他这句话,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笑着点了下脑袋,往鬼楼上了几步。 鬼迷心窍,真是鬼迷心窍。 * 未进鬼楼,先闻其声,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一切都和寻常酒馆没什么分别。向十二站在门前,酒旗舔着风,在灯影里摇曳着。一缕风吹过门框,摇了摇挂在门匾上的几根常青藤。 向十二推门—— 一进去,里面的音乐声瞬间放大了数倍,吵闹得人耳朵疼。捂住耳朵,阴风从手边擦过,一种怪异的感觉涌入心头,还没等向十二反应过来,就听有人说:“小姐姐,一个人吗?” 向十二头晕了一瞬,抬眼望来人,这是个少年模样的男人,穿着件白衬衫,皮肤白皙如纸,不长不短的头发柔顺地长在头上,很好看。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 他笑起来,露出一对好看的酒窝:“这都四点了,怎么这个点儿到山上来?” “……” 向十二说不出来话。 因为明知道眼前的人是妖,妖就在对面,还扮成为人的样子搭话,表面温良无害,说不定翻脸就是青面獠牙。这还怎么敢回话啊。 越想越诡异,越想越惊悚,向十二鸡皮疙瘩直起,大脑飞速思考着对策。 不等她说话,少年靠近,想帮她拿包,手伸到一半,就被避开了。气氛本该陷入尴尬,但那少年被拒绝后,反而没有任何反应。 他转身,让了条道出来,很有礼貌地问:“要喝点什么吗?” 向十二:“……” 奇奇怪怪的。 怎么一上来就这样搭讪,不怕劝退人吗? “怎么不说话?”少年温柔地说,“是在害怕吗?” “不是。”向十二纠结着,在想要不要将心头疑虑说出来。奇怪的感觉就压在心头,不吐不快。她小心翼翼往门边挪了挪,做好跑路的准备,才开口,“咱们是陌生人吧?” 少年:“嗯。” “第一面,你就这么自来熟?即便是骗子,也至少长点心?不然能骗到……” 话没说完,对面的笑就在眼前炸了开,他本就长了张漫画脸,这样一笑,向日葵般的阳光照进心田,尤其在这寒冬腊月,简直不能再赏心悦目。 少年开口,却是:“到这里来的人,不都是为了睡觉吗?怎么,姐姐该不会是第一次,紧张吧?” “咳…咳咳。” 敢情,这是个鸭子。这座酒楼,不是酒楼,是窑子。 向十二大跌眼镜,她以为的鬼怪,不说多厉害吧,至少得搞个人肉叉烧店吧?逮两个人吓一吓,几十年的香火都不用愁了。再不济,开个鬼屋也行,什么正经工作不干,做鸭子? 她满脸通红:“那什么……” 转念一想,自己是有任务在身的,不能坏了计划,向十二装模作样地点头:“头一次来,不熟悉。能带我进去看看吗?” 少年满脸堆笑,爽快地道:“好啊,姐姐快进来。” * 洪崖洞,嘉陵江边,黑黢黢的夜景里,有道人影坐在桥边,闲闲地枕着手臂。这人二十七八,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脸埋在黑暗里,倒看不清长相。 在他对面,还坐着一人,戴着墨镜,三四十岁,肩膀塌着,裸露在外的皮肤极度扭曲,好似被火烫过。 以及,似乎是个瞎子。 “林老板,那姑娘身边的仙,的确厉害。”顿了顿,他沉吟,“但如果说是向家的碑王,恐怕不大可能,这个怎么看,最多只能比寻常堂口的碑王强,要坐镇向家堂口,还是勉强了些。” 林满风摸着下巴,琢磨道:“也就是说,向小姐身边的,未必就是?” 瞎子点头,没再说话。 林满风敛眉,陷入了沉思。此前打听到向婉仪不是独生女,有个妹妹,是私生女,不受待见。丧礼那几天,堂口传位,没能传给向婉仪。 从那之后,他就留了个心眼,派人跟了这姑娘一路,中途还碰到了向家独有的降头——专门用来对付她的。所以他才会想,碑王或许在她这里。 但又不完全确定——如果真在,向家可就不止这点动作了。 这可不行,时间不多,碑王必须得赶在向家前找到。 他挑了下眉:“洪崖洞客流量怎么样?” 瞎子:“景区,客流量不会小。” 林满风点了点头,感喟:“好像要在重庆待一段时间了。开家火锅店吧,对面就挺好。” 对面指的哪里的对面,不言而喻。 说完这句,两人便陷入了沉默。空气胶着着 ,寒风扑面,刀割一样。瞎子抖了抖手,出来时,穿的薄,今天温度得有零下,冷是真真切切的冷,手脚全都没了知觉。 “明天有雪吧?林满风问。 瞎子:“有。” 林满风打了个哈欠,擦擦眼角的泪:“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下雪之后,怕是上山容易下山难。” * 跟着走到包房,一缕檀香绕过鼻尖,向十二站定在原地,多一步都不敢再往前走了。这要是进去,不用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十三没来呢? “姐姐,怎么不进来?” “不了吧,我现在没心情,想在外面透透气。”向十二扭头看看四周,身后有扇门半掩着,与寻常门不大一样,像会议厅。她心头一紧,转身,“可以进去吗?” 虽然是问,但实则不等对方回话,她就已经掉头走了进去。推门的一刹那,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泼天的黑兜头砸下来,盖住了她的脸。 第10章 救人 再醒来,向十二缓缓睁眼,眼睛酸涩难忍,视线一片模糊。突然间,入目处多了一片虚影。思绪凝聚回来,有手在眼前晃。 是十三,但他的存在就像是场梦,梦一醒,人就不见了踪影。 向十二动了动胳膊,酥麻与痛意瞬间席卷全身。她才惊觉自己躺在地上,手脚被绑着。 “这是……什么?” 挣扎了几下,向十二顿住。视线定格在不远处,她张着嘴,惊得说不出话。在她眼前,摆着一个又一个笼子,几乎填满了所有空间,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狐狸。 红的、白的、灰的、花的,各种各样。 这些狐狸像受惊的小鹿,惊颤地盯着她看,很是小心翼翼。向十二却觉得毛骨悚然。狐狸眼睛发着绿光,不管什么情绪,在她这里,都像要把她凿出个洞来。 “轰隆隆……轰隆隆” 这声音,是在车上? 突然间,对面传来了阵锁链响动声。向十二看过去,看不见光的暗处,锁链声碰了两下,一道光从缝隙里照进来,向十二后知后觉——这是道门。 门虚掩着,没有任何人进来。能从缝隙处隐隐约约看到外面。似乎是黑夜,车正在山林间奔驰。外面白茫茫一片——下雪了。 这时,门“嘭”地一声,突然关了上去。虽然什么都没看见,但直觉告诉向十二,绝对有东西进来了。 向十二吞了口唾沫,往角落里缩去。被绑着手脚待在笼中,脖子上挂着镣铐,镣铐的一端系在笼端,她想翻身调整姿态都不能。 冷风吹过,一双脚走入了视线。 向十二顿住,视线缓缓往上移。这是个少年,黑发、漫画脸。他一走来,笼子里那些狐狸疯了似的往外撞,大有一种不把自己撞死、便绝不罢休的意思。 在嘈杂的环境下,向十二与他四目相对。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她。在她防备的目光下,叉着腰弯下来,笑得合不拢嘴:“你还真是蠢,那道士让你来你就来,让你吃屎你去不去?” “……什么意思?”向十二蹙眉。 暗指她确实上了当? 那十三怕不是…… 少年往旁边挪了一步,坐在一只空着的笼子上,翘起二郎腿,从包里摸了把刀出来,笑吟吟地:“别误会,我可不是坏人。如你所见,那道士一天到晚对我穷追不舍,触了我的逆鳞,我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目前来看,你是个不错的诱饵。” “你吧……”他“啧”了声,道:“自求多福吧。我肯定不会动你,但有一点得告诉你,你上了妖族红榜,是被猎杀的对象,可能活不长了。” 少年的话,信息量极大。一会儿被当诱饵使、一会儿上妖族红榜、一会儿又命不久矣,除了脑袋晕,像看电视似的,向十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她得罪了人。 得罪了谁? 若得罪的是寻常人,也够不着神神鬼鬼的来害她。唯一的可能,只有向家人了。从向家出来,匪夷所思的事一桩接一桩。 向十二蹙眉:“你不动我,能别这样绑着我吗?活动不方便。万一饿了、想上厕所怎么办?” “呲啦——” 少年的刀划过笼子,带起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刀口像在心上划过,心跟着声音颤了一颤,向十二沉默了下,不敢再说一句话。 也在这时,“嘭”地一声。 车不知道撞到了什么,爆炸了似的,笼子“漫天”飞,向十二跟着被撞飞出去,绑在笼顶的手被不知多少笼子挤过,已经全无知觉。身体跟着笼子翻转几圈,又乍然落地。红的白的青的颜色烟花般在眼前炸开——一切都像进入了另一维度。 卡车被撞得四分五裂。 而在卡车前面,则站了个人。这人手还伸在半空,近乎透明的气体正从他手边荡开。 王富贵收回手,单薄的袖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抬着头,视线落在已经报废的卡车上:“别躲了,出来吧。” 话音一落,一道黑烟自废墟袅袅而上,凝成了人型。少年掸了掸白衬衫,不紧不慢地走上车顶:“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王富贵:“我说过,只要我在一天,就不可能放过你。谁都可以做这种事,唯独你不能。你对得起七月吗?” 提起七月,少年面色微僵,陷入了沉默。 废墟里,向十二呼吸困难,粉尘粘在喉管处,想咳嗽,又怕咳嗽会导致头顶上方的废墟彻底砸下来,不得不忍住。她憋得难受,胸腔里好像装了沸水,正在熊熊翻滚着。 ——人埋在废墟里,因有笼子挡着,有点空虚,身体倒无大碍。但手好像受了伤,她甚至感觉不对手的存在。 这时,废墟之上,有细碎的声响。向十二手被绑着,正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跪坐在废墟里,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沾湿了半个袖管。 她抿着唇,视线紧紧盯着上方。 真好笑。 这是什么大冤种,出来赚个钱,命都搭进去了,尾款收不到,凑不够剩下的手术费,外婆怎么办呢? 以及。 十三呢? 有没有受伤? “十二。” 忽然间,头顶上方的废墟,闪开了一道光。向十二虚弱地眨了下眼睛,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说曹操曹操到。这一瞬间,黑暗不再黑暗,也在这时,眼泪夺眶而出。 她像个受了委屈、有处哭诉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望着他。嘴里憋着的那口气也在这时吐了出来。她肆意地咳嗽着,肩头耸动,想说什么,说出来却只有一个字:“痛。” 十三破开牢笼,将人捞出来。看着她血肉模糊的手,他满脸自责:“我来晚了。” “没…没事,你能来……就很好了。” 手刚经历过酷刑,十指连心,痛何止是寻常的痛。但这一刻,不重要。她只想哭。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抽泣,把狼狈都给他看。向十二擦擦眼泪,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怎么也冷静不下来:“我以为,我要死了。” “幸好,幸好你来了。” * 正上演着偶像剧,向十二扭头,就看到旁边有人在打架,两人一黑一白,速度很快,打得都模糊成了虚影,太极似的融在一起。 泪水挂在脸上,向十二吸吸鼻尖:“这是——” 十三冷不丁地来了句:“王道长说,二月开的酒楼,专门用来引诱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好趁他们不备时,将人变作狐狸。这些狐狸,全都是人。最后是要被送去‘教主’那里的。” “我们得在他周旋之际,将这些‘人’放出来。” 向十二惊得说不出话。一车的狐狸,全都是人类变的?开什么玩笑?本以为是个贩卖野味的,没想到,撞见的,竟然是杀人的买卖? 她咽了口唾沫,一颗心如鼓擂,心尖尖跟着颤:“怎么能证明它们是人,万一,万一……” 万一是那两位打在一起的人设的局,故意等他们将狐妖放出来呢? 十三抿唇:“是人。” 是人。 得放。 虽然不信那道士,可她信十三。十三说是人,那就放。她回头看,那辆装狐狸的卡车冒起了火,火势有隐隐变大的趋势。车里还有汽油,一旦点燃,后果不堪设想。 向十二咬了咬牙,强撑着打晃的腿肚子,转身去废墟里找笼子。 她刚走两步,一道白光砸下来,就落在眼前一寸处。有道白衣从天而降,拆散了她与十三。十三与白衣交上了手。 向十二站在原地,一时间,竟茫然不知所措。但愣怔只有一瞬,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松懈。她匆匆爬起来,一脚踏进报废的车,费力地将车里的笼子往外搬。 在她手上,一只笼子的狐狸呜咽着,似在流泪。 但就在这时,车身突然颤抖起来,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狠狠地往山壁上撞去。向十二下意识地扒着车门——“嘎吱”一声,车门断开,她被从车里闪了出去。 手里那只笼子滚落在半空,被一把长矛拦腰穿过。火红的狐狸挂在半空,长矛的尖从它胸口钻出,血溅了一片天。 “嘭” 卡车炸开了朵巨型烟花,爆炸过后,火焰熊熊燃烧,将车身吞噬殆尽。 向十二趴在地上,身上全是被炸毁的碎屑,火烫到身上都不觉得疼,她的视线全部在那只死掉的狐狸身上。 脑海里不断闪过十三的话:王道长说,二月开的酒楼,专门用来引诱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好趁他们不备时,将人变作狐狸。这些狐狸,全都是人。 这些狐狸,全都是人。 是人,得救。 而她,一个都没救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从火光里听到了无数人类痛苦哀嚎的声音,这些声音埋在耳朵里,像一颗坏掉的种子、像一根穿喉的刺。 视线逐渐模糊,向十二攥着拳头,紧绷着身体,咬着牙看前方。 卡车的火光下,有位穿着绿旗袍的女人从中走出,不以为意地撩了撩头发:“不过是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臭道士和碑王,也值得我们亲自来一趟。六月,你去帮二月。” 第11章 来啦 旗袍女人刚要转身,忽然顿住。不远处,有个人坐在那里,神情狼狈,眼睛怔怔地望着大火,火光照在她脸上,她好似从她脸上,鉴照到了她的内心。悲伤正在无限蔓延。 这是个普通人。 旗袍女人走过去,一把将人吊起来。向十二被紧紧勒着,强行从悲伤的情绪里撤了出来。 向十二低眉,望着女人,犹如望见了生死。死亡真正逼近的这一刻,她心里突然陷入了寂静。一种死一样的寂静。 “算了。” 旗袍女人一把将向十二撂在地上:“普通人就不要掺和我们的事了。走吧。以后权当没看见今日之事。” 六月已经帮二月解决了王富贵。问题狐狸已尽数解决。旗袍女人笑了笑,没有意外,毕竟是正常发挥。至于…… 旗袍女人敛眉,四处找寻,料峭山风里,周遭尽是尚未逢春的枯木,没有能藏身之地——另一个男人不见了。她心头咯噔一跳,猛然扭头,地上的女人也不见了。 * 一路往山下逃,直到逃进竹林,两人才停下来。间歇性动作的雪再度飘下,偶有三两片从竹叶中洒落。向十二蹲在地上,吐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拍拍发麻的脸,眼泪几乎又要夺眶而出。她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很多人死在了面前。 “十三。” 向十二心力憔悴,宛如泄了气的皮球。她垂着头,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是不是,就是一个灾星。” 外婆的那些话,烙印一样刻在心上,经岁月腐蚀,已风化成伤口。 十三:“你不是。” “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冷静,先回去,咱们还有棘手的事要办。” * 王富贵被五花大绑,丢进了后备箱。身下不知道装了什么,咯得难受。在后备箱将要关上之际,他蠕动了下,笑嘻嘻地:“美女,别介,抓人也不能把人往后备箱塞啊,你这样,过路被查怎么办?行行好,给个上……” “上座”没说完,后备箱“嘭”地一声摔上,震耳欲聋。 周遭陷入黑暗,王富贵拉下脸上笑意,手一挣,从绳索里钻了出来。他将双手枕在脑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哈欠打了一半,一扭头—— “卧槽?” 一张脸与他四目相对。 在他旁边,还躺着一具尸体,怒目圆睁,浑身僵冷,明显已经死去多时。王富贵皱皱鼻头,不是人类,是只妖精。不知道是哪个怨种,碰见了这路妖怪。 等等。 不对劲。 光线太黑,刚才没看仔细。这女人脖子间有道牙印,几乎要将肉撕扯下来,牙印上有两点窟窿,密密麻麻的红血丝从窟窿处往外散开。窟窿上堆着无数肉粒,鱼卵一样簇在上面。 盯着两堆凸起的肉球,王富贵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这他娘的是僵尸啊。 还是马上要尸变的妖僵。 * 车上,旗袍女人坐在副驾驶位,她拉开窗户,手探出去,翡翠手镯碰了下玻璃,在空中碰撞出脆响。 雪越下越大,雪花纷纷扬扬,在空中不分东西南北地胡乱追逐着,偶尔跌在指尖,软趴趴地化成水,尤能消人心头火气。 “大姐,三月怎么办?”旁边的白衣女子问。 一月皱眉,绽开的手指骤然收拢,缩进了车窗。她一把将窗户带上,冷哼:“不过是被咬了一口,有什么事?教主那里暂时瞒着,绝不能让她知道。” 说着,她话锋一转:“那个道士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谁招来的?” 车上坐着三个人,两位是前来“善后”的,一位是需要被“善后”的。问的谁不言而喻。 坐在后排的少年刷着手机,头都没抬:“听说找他的是个瞎子。瞎子,出名的也就一位。疯人张吧?这一带,咱们没来前,都归他管——没交保护费吧,杀的人又多了点,惹上是迟早的事。” “疯人张?”一月笑了,嗤之以鼻,“他自己手脚干净吗?就敢叫王屋山到这里横插一脚?” “最近收敛点,金佛山暂时别开张。先回动物园吧,教主有事找你。” 玩手机的当,二月抬头,看了她一眼,“噗”地一下,笑容自脸边散开。不同于一月讽刺的笑,他笑的情真意切,几乎合不拢嘴。 车厢里回荡着他的笑声,分外毛骨悚然。一月垮了脸:“笑什么?” 二月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教主不是说,我没资格回去吗?打发我去那种地方,做那种事,现在又让我回动物园,说回就回?她怎么想的?”说到最后,二月骤然敛去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怕我心理扭曲,回去掐死她?” “闭上你的嘴。” “呵呵。” 二月低头,继续看手机屏幕,手指在上面划了一下,打开高德地图,上面有两个箭头标,肩头背屏幕对着背,一东一西,越来越远。 * 一夜过后,天色大亮。雪白了万山。向十二下车,晕头转向地站在山顶上。 她看看四周,距要去的地方还有段路,车开不上去,得再走几步。 为什么上山——因为昨晚,十三说,那些死掉的人,全是假的,是王道长与少年里应外合,为骗过一些人,所设计的局。王道长让她到古佛洞,找一只“拖枪挂印”的黑白狐狸,把这只狐狸,转手到山下去。转手成功,尾款立马到账。 她到现在,都还是懵的。昨晚大概是,被王富贵和少年耍了——难怪王富贵敢让她孤身进酒楼,原来是刻意为之。 明面上,她是“误入歧途的少女”,被狐狸勾了魂、被抓走,成为万千早入黄泉中的一个受害者。实际上,她只是一个引子。 思绪很乱。向十二摇了摇头,扯着手上松开的绷带,胡乱在上面挽了个结。 一夜之间,发生的事很多,她想破脑袋,也猜不出他们在做什么。只是隐约地觉得,这不是件小事,如果牵扯进去,搭的恐怕不止是命。 所以,不用知道什么,她也什么都不想知道。她只想找到“拖枪挂印”的狐狸,拿到尾款,然后,彻底从这件事中脱身。 * 半小时后,向十二站在古佛洞外,抬眼望去。沿途挂满红绳,间在苍皑皑白雪间,犹如飞溅的血滴。 古佛洞口上面写了字,没被雪盖住,亦是红色。红字下方是铁门,门半掩着,能进去。 她踩着雪,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 说不害怕,不可能。可就像十三说的,真正有危险的妖,已经走了,压根想不到她会来这里。金佛山本是群佛的道场,古佛洞洞如其名,更曾是如来佛的居所。那些妖怪待在这里,和被流放没什么区别,不到万不得已,应该也不会再来。 心里紧绷着根弦,她拉开铁门,猛一倾身,踏了进去。踏进去的同时,外面的光被割断了脚步,里面一片昏暗,不大好看清东西。 “开灯吧。”耳畔边,有人叹了一句。 是十三。 突然间,向十二又觉得,走进黑暗无光的地方,似乎也并没有太让人害怕。因为,这里有他。 她抓住他的胳膊:“不用了吧?” 她是怕黑,可他怕光。 十三温声道:“我是不能晒阳光,灯光倒可以适应。开吧。” 这样吗?向十二犹豫了下,打开了手机,灯光一开,洞从景色一一撞入眼来。里面全是红绳,所谓红绳,乃是游客挂在上面的心愿,每一根绳下都系着牌子,上面写满了字,乍一看,符纸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阵法。 她屏住呼吸,快步往里走。 王道长说的地方,要往里面走一段路,找到一个悬空的“莲花座”,由十三来开门,从而找到地方。 手机的光不太亮,只能照见两米内的东西。就在这时,手机突然从手中溜走,悬在了半空。十三抓过她举在半空中的胳膊,视线盯着前方:“跟着我。” 向十二:“……” 被他牵着,路果然好走了不少。向十二视线往两边的洞壁上看,这上头时而间有一两尊佛像,佛像色彩分明,和她捏的糖人异曲同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佛像的眼睛,都空空洞洞,好似少了些生气。 突然间,向十二愣住——这些佛像里,有一尊没头,脖子被从中斩断,切口平整,上面全是红渍。血水似的,倒流着浸红了半面身体。 鸡皮疙瘩直起,向十二连忙移开目光:“为什么感觉这里奇奇怪怪的,不太像一般的佛洞。” 从一进来,就觉得不舒服。好像有东西正在这里游走。说不定,这东西正蛰伏在暗处 ,且做好了给她致命一击的准备。只待时机合适。 “哗啦啦——” 想什么来什么。 向十二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声音是什么,就被十三拉在了一边。惯力带着她往后退,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 向十二回头,一只硕大的头颅面对面看着她,满脸的血,笑吟吟的。 “啊!” 第12章 古佛洞 尖叫声响了一瞬,戛然而止。鬼头不见了,摆在面前的,并不是人头,是尊佛像的头,弥勒佛,所以笑意盈盈。头上的红,是外面褪了一层漆。至于为什么摆在这里,不清楚。 不对,刚才走过来,好像看到,路边有一尊佛像,是没头的。刚想到这里,身后“哐当”一声巨响,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向十二回头,一道肥胖的身影滚落在地,又骤然缩小,蹿进了洞里。 十三收手,回看了十二一眼:“你怎么样?” 向十二摇头:“我没事。刚刚那是什么?” 十三:“不知道。” 沉默了下,向十二扯住十三,手机的光打在洞口,心头“咯噔”一跳,里面依稀有人站在那里,背对着洞口,一动不动。 打光的手抖了抖,向十二拽了拽十三的袖子,往他身后躲。十三将她拉住,往前面走。向十二跟着他的脚步,心里默默数着数。 一步…… 两步…… 走近一看,虚惊一场,是尊佛像。 又走了一会儿,随着慢慢适应,接下来的路,倒变得不再那么吓人。灯光照着四周的山壁,一路走来,洞中时而一片黑,时而带着红黄蓝一类的幽光——佛像待在这样幽暗的地方,也不知道会不会变异。 突然间,十三停了下来。一个分神,差点绊倒,向十二条件反射性地靠近十三,死死扯住他的衣角,朝他所看的地方望了一眼。 一尊无头佛像立在眼前,佛像齐人高 ,没头,她皱了皱眉,这不对。怎么也是石像,一颗等人大小的头颅,凭空消失? 向十二照着地面,企图在附近找头。 忽然间,十三扯住她,说了句:“莲花座。” 莲花座? 十三说话的同时,空气中忽然传来了股怪异的臭味,像陈年腐尸在粪坑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臭得人直喘不过气。 她“呕”了一声,就看到了地上滚了样东西,这东西,像石头,但圆滚滚的。正在她疑惑是什么之际,“石头”转了个身—— 一张放大的脸凑在眼前,冲她咧开嘴,糖蒜般的牙齿暴露在外,上下咀嚼着,不知在吃什么。紧接着,嵌在头颅上的眼猛然一翻,漆黑如墨的瞳孔骤然瞪大,朝她滚了过来。 向十二两眼一黑,拉着十三就跑。 十三将人拉住,在石头要滚过来时,转身挡在她面前,一脚踏碎了那颗头颅。头颅在他脚下化成一团黑色液体,似有生命般,逃也似地四处流窜,没入了洞壁的各个缝隙。 向十二眼泪直流:“这是……什么东西?” 十三沉默了下,一个词自然而然地冒入脑海,他心头一动,说了句:“鬼水。” “什么?” 十三思考着所能让十二明白的形容,道:“这种东西,由怨气凝聚而成,通常出现大型战争时所填埋的尸坑里。人数越多,鬼水越多,多到一定程度,鬼水能形成自我意识,从而修炼成型。” 鬼水?修炼成型?回忆起刚才那颗会笑的头颅,向十二脊背发凉:“意思是,这里……埋了很多死人?” 那不然,哪里来的鬼水?总不能是刚修炼了一颗头,就四处乱窜,跑来古佛洞的。 十三不想点头,但还是回:“可以这么说。” 一瞬间,向十二两腿发软,她攥着十三,指尖颤抖着。也在这时,十三同样拉住了她。向十二紧紧贴着他的肩膀,犹豫了下,干脆挎住他的胳膊,她声说:“狐狸,都还活着吗?” 十三往前走,一座悬空着的藕粉色莲花映入眼帘,莲花之上,是一尊佛像,看外形轮廓,有点像如来佛。 越靠近莲花座,就越能闻到臭味。隐藏在洞壁上的鬼水攀爬着,往一处凝聚。在灯光的照射下,莲花座上,如来像怒目圆睁,像好似一只蛰伏着的猛兽。 突然间,有东西在耸动,影子照在洞壁上,张牙舞爪。耳畔边传来了无数嘈嘈切切的话语声,向十二忙把灯照过去—— 声音消失不见,手上的灯亮了一瞬,颤抖了下,戛然熄灭。眼前陷入黑暗,有东西在手边擦过,向十二想躲开,手被撞了下,手机倒飞出去。 十三不见了。 向十二想找人,刚走了一步,脚下簇起了道红白相间的线,将她圈在了其中。耳边响起十三的声音:“待在这里,等我。” 她缩回脚步,咽了口唾沫,很听话地站在原地,一下都没动。眼睛看不见,但耳朵却听得真真切切,无数声音在脑海里炸开,明明是哀嚎,却活像在吵架,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因看不见,无法确定十三的位置,她揪着一颗心,时而能听见石壁被撞碎的声音,时而又能听见有什么东西在锤东西。 突然间,“哗啦啦”一阵轰响,石洞地动山摇,向十二蹲到地上,被闪了一下。地面黏腻湿滑,寒意自脚心往上窜。那道红白相间的圈随之减弱,一团又一团黑冲击着它,随时都有要闯进来的趋势。 “咻——” 一道黑闯进圈中,直奔向十二而来。她躲了一下,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出了红白线。也在这时,四面八方的黑席卷而来,雨水般溅在身上,似大火熬煎,一点点侵蚀着她。 “啊——” 痛,无边的痛剜着心,一点点将人解剖。意识逐渐模糊,向十二两眼一黑,又突然惊醒,打了个寒颤。 “小姐,小姐?” 身侧,有人喊。向十二被拉回思绪,侧目看去,泼天的黑不知何时退了场,入目是青天白日,画舫渡船一一行在身前,脚下是青石板,头上杨柳依依。 “您发什么呆呢?”那人又说了句。 这是个扎着双丫髻的姑娘,十**岁,杏眼微睁,一脸天真。向十二愣了愣,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在梦里。她皱起眉头,有些慌乱。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入梦——都要死了。 “离了岸就是隔云水了,您真要去见他?”姑娘心事重重,“老爷说了,到了时间,必须回去,如不回去——” “回去?回去干什么?”向十二惊了惊,声音是从自己嘴里蹦出来的,但她确信,这话不是她说的。 手不受控制地抬起,腕间铃铛随之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别过散在耳边的碎发,苦笑:“过了这条河,是生是死,由不得我。世间情爱,是什么呢?大概是,明知飞蛾扑火,却仍有人甘愿蹈火——我没有回头路了。你走吧。” “可,他也会死。” “那我就陪着他死,我们死后,也是要化蝶比翼双飞的。” 这声音坚定不已,不像说殉情,像将要成婚的少女,在向心上人表白。向十二震惊,陪着他死,陪着谁?她的身份又是什么?又是“老爷”、又是“小姐”,这演的是私奔不成,被父母棒打鸳鸯的戏? 说不出的压抑紧紧扼住人的喉咙,扼得人近乎窒息。她想控制住身体,却力不从心。 “小姐。”姑娘叹了一声,撑开伞,递到她面前,“船来了。我就送您到这里,前面的路,您得自己走了。” 将伞接过,向十二扭头,雨丝风片兜入眼底。江面圈着万千涟漪,搅动的不知是谁的心房。心似染了霉菌的腊肉,赤条条地吊在风眼中,挂了霜结了疮,千疮百孔,无一处可供宣泄的出口。 船停泊靠岸,游人如织,她撑着伞,与匆忙上岸的过客一一擦肩,一脚踏在船面上,船身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荡离了江岸。 再回头望,青天白日转眼雾气蒙蒙。 一滴泪夺眶而出,落在了甲板上。 “十二、十二、” 模糊中,有人喊她的名字。意识昏昏沉沉,向十二想抬手擦眼泪,手像注了铅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可这是梦,得醒来啊。 她拼尽全力,控制着沉重的身体,猛一咬舌头,终于从混沌中撤了出来。 “咳……咳咳……” 清醒过后,喉管火辣辣地疼,像被割断了似的,满嘴铁锈味。一咳嗽,就有液体不断往嘴角溢。 向十二睁开眼,看到了十三。 同时,一幕他披甲上阵、立在滔天大火里的画面从脑中一闪而逝,悲伤笼罩在心头,压抑痛苦挥之不去。 “对不起,我又一次言而无信了……”十三攥着她的肩头,眼神沉得好似能掐出水。 向十二抬手,想触摸他的脸。但清醒来得太快,又因怕眼前的人只是一触即碎的梦,她缩回手,翻身爬起来,揉了揉发涨的头皮。 鬼水不见了,莲花座也不见了,现在所处之地,是一个巨型山洞,四面墙上摆满了笼子,笼子里关着无数只狐狸。 这是王富贵说的那个地方? 所以,狐狸真的没死,只是换了个地方关着。 她皱眉:“十三。” “我在。” “你救了我的命,你没有言而无信。能碰见你,是我的荣幸。” “……” 她擦了擦嘴边的血,道:“这么多狐狸,不能变回人了吗?” 十三:“也许,不能。” 呼吸一滞,虽然,大概猜到了“不能”的原因——未进这里前,所遇的鬼水,说明死了很多人。这些顶着狐狸皮的人,肉身说不定早就腐烂成了一滩尸水。尸水啊,怎么变回去?变回去就是个“死”字。 可她不愿相信,更不想相信,所以便问:“为什么?” 沉默了下,十三费力地搜刮着为数不多的形容词,描述着自己本能的感觉:“有个说法,叫还愿。这些人和邪仙做了某些交换,一步错步步错,逐渐丧失人格,才变成了这样。因为交换是自愿,要想重新做人,很难。” 邪仙? 狐在民间,有种说法——在出马范畴里,狐上堂口,作用是姻缘、合和、驻颜,看姻缘最准。这些都只是看个相的事,不至有丧命之灾。但如果出马师傅心术不正,或者狐生性残虐,专门引诱一些人做某些不合天道的事,死人很有可能。 但这规模未免也太大了。 怎么办? 报警吗? 可谁信?况且,如果这个节骨眼上报警,这里的事传出去,王富贵和少年不就暴露了吗?就目前来看,她救不了这里所有的狐狸,最多只能将那只“拖枪挂印”的狐狸带走。 “唉。” 叹了一声,向十二撑着疲惫的身体,到洞壁处的笼子里找狐狸。每走一步,就能看到笼中的狐狸爪子扒着笼子,眼巴巴地望着她,眼神中的渴望让她不敢直视。 找了十几分钟,都没找到那只狐狸。 向十二力不从心,身上被鬼火烫过,虽然看不出伤,疼痛却还存在着。她刚要蹲下,就听十三道:“找到了。” 侧目望去,昏暗的角落里,一只笼子映入眼帘,笼子里面,一道白布似的狐狸挂在里面,头尾皆是黑色,身材干瘪瘦削,瘦到好似只剩了皮。她踉踉跄跄走过去,蹲到地上看。 狐狸被一根铁丝吊着脖子,铁丝勒进肉里,它耷拉着头,眼睛空空洞洞,但还活着。向十二心头一紧,攥住笼子上的锁。 打不开。 下一刻,十三的手覆上来,锁应声而落。向十二拉开笼子,想解开铁丝,十三就先一步伸手解了铁丝。 向十二看看狐狸,又看看十三。他解铁丝的动作小心翼翼,温柔得一塌糊涂。 怕狐狸被吊得难受,她伸手托住狐狸,惊了一惊 ——洞里有些昏暗,刚才没看清。手摸了一下才发觉,这只狐狸,长了很多条尾巴。 具体多少,暂不清楚。至少得五条以上。 生平没见过这么多条尾巴的狐狸,向十二缩了缩手,有些害怕。 铁丝被拧断,狐狸的头垂落下来,向十二将它抱出笼子,心情有些沉重。狐狸全身的重量,竟连只猫都不如。 眼下算是救出了狐狸,也该走了。 向十二:“走吗?” 十三:“走。” “走”字刚出,满洞的狐狸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嗷嗷”叫着,声音像是在哭。走到入口,向十二叹了一声,很无奈。 和上次一样,这些狐狸,她救不了。一个都救不了。只是一个普通人,因为钱,才来到这里,看到了这些。 可,不救,狠得下心吗? 救,又该如何救? 不知道。 将要出去时,她回头看,狐狸呜咽着,眼巴巴地盯着她看,不知是不是在这里待得久了,它们的眼神,天然有种强烈的对求生的渴切。 这渴切,让人无法忽视。 * 古佛洞里出来,外面是个艳阳天,积雪都化成了水, 向十二浑身脏兮兮臭烘烘,活像刚从泥窝爬出来的。她擦擦脸上的泥泞,拉紧装狐狸的背包,心事重重,往山下走去。 第13章 妖僵 * 夜半,一只乌鸦穿过林间,落到一处木门之上。抖抖翅膀,黑羽毛落下去,卡在了一块红疙瘩上。 忽在这时,乌鸦张开嘴:“花开富贵动物园,欢迎您的到来。” 声音冰冷机械,好似上了发条。大门之外,有位少年站着,面无表情地瞅着乌鸦脚下血红的牌匾,又移开目光,拆了根棒棒糖。 “他站在那里干嘛?让他上车。”一月说。 这个人,刚到大门口,说要下去买糖。回来就站在那里,一点要上车的意思都没有。时间紧,再不回去,教主都要睡了。 六月叹道:“估计在思考人生,毕竟,这里有他不好的回忆,哪能说放下就放下。别等他了。咱们先回去。顺道把车里的……清掉。” 车里那个,的确棘手。 一月不耐地揉揉太阳穴,咬牙:“走。” 要说委屈,谁没有?不过是执行任务,死了个人,还是个差点让大家跟着玩完的背叛者。 那么让人羞于启齿的人,也只有他会惦记。 但是,他惦记归他惦记,谁惯着他啊。 都是第一次做妖。 动物园的门闪了下,红木从中破开,露出一条马路。面包车钻进去,扬长而去。 门渐渐关上,少年环胸,丢掉棒棒糖,笑了一笑。 * “嘭!” 车开进去没多久,一头扎进绿化带,撞瘪了一半。黑烟滚滚冒出,驾驶位的人血肉模糊,手指卡在玻璃里,几根断到连着皮挂在手上。 “咯吱——咯吱——” 车身剧烈地颤动着,好似吃坏了肚子,要吐出什么一样。就在这时,烈火舔着车身,以燎原之势烧了起来。后备箱“轰然”炸开,飞出了团黑影。 黑影滚了两圈,骤然停下。 王富贵用手制住压在身上的女人,一脚将她踹翻,踉踉跄跄爬了起来。 女人躺在地上,四肢诡异地扭动着,猛然扭头,漆黑的双眼死死瞪着王富贵,杂乱无章的獠牙沾着口水。她撑起胳膊,蜥蜴一样朝王富贵爬去。 然后,一跃而起。 王富贵甩甩袖子,拍西瓜似的,一巴掌呼到女人脑门之上。 她倒飞出去,连撞倒两棵大树,被钉在了一棵树上。 树杈插中头颅,在额头处破开,血带着脑液往外喷溅,她抽动着,身体逐渐缩小,变成了只狐狸。 也在这时,耳畔擦过一道劲风,有只手扼住了脖子,血腥味萦绕在鼻尖,身后,有人冷冰冰地:“不许动。” 王富贵眼都没眨一下。 卡车燃烧的熊熊火光里,一道黑影踉踉跄跄爬出来,一月痛苦地道:“快……快把……三月——” “刷”地一下,一道白影扑面奔来,包住了她整张脸,她费力挣扎着,仰面栽倒在地,血从脸上喷溅开来,趴在她脸上的,是一只白毛狐狸,正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她脸上的肉。 六月惊在了原地。王富贵道:“比起对付我,还是先想想这位怎么办吧,一传十十传百,棘手得很。” “少啰嗦。” 六月斜眼一瞥,三月已从一月头上爬了下来 。 一月头栽在地上,脑浆流了一地,她手肘一扭,手撑着地倒立起来,倒着的头挣了挣,拽掉多余的脑肠,忽然“嘎吱”几下扭过来,视线与六月撞在了一处。 六月心头一颤,拉了王富贵就跑。 王富贵反手将人扣住,刚要动手,一道红光擦过无数林木,在一月身上炸开,又化作蛛网,将她与白毛狐狸绑在了一起。 沉默了下,王富贵往树林里眺去,有道黑黢黢的人影正在往这边走,这人,不,确切来说,是人身老虎头的妖。这妖气势汹汹地走出来,漆黑如墨的眼睛冷扫着他,杀气腾腾。 手上拽着的人在抖。 “扑通”一声,六月跪下去,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着。她张张嘴,舌头都在打结::“白…白白爷……您—— ” “这是怎么回事?” 白爷背后,有个身材火辣的女人走出来,视线落在被蛛网包裹住的两只狐狸上。 大冬天,女人穿着超短裤,露脐的抹胸外披着件火红外套,她伸出一只黑色的触手,摸着脸上无数只眼缝里的一处凹槽,那里少了颗眼球,少许绿色粘液正往外冒。 “对不住。” 六月战战兢兢:“办事的路上,发生了意外,三月被咬了一口。” “被咬?”白爷眯起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六月身边,弯腰,将人捞起来,“怎么被咬的?过程呢?教主给你们的任务路线,途经不到那个地方啊。” “对不住,白爷,我——” “算了,”红衣女人说道,“这事,得找教主处理。” 王富贵插话:“你们说的是妖僵吧?道上倒是听了点风声,这只起码得有千年道行,动物园养这玩意儿,供得起?得杀多少人?给个数?” 他下山来,有两个目的,其中一个,就是找到这只妖僵。妖僵在哪里,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和动物园脱不开干系。 本来没数,现在一看,稳了。 白爷给了王富贵一个眼神,下一刻,王富贵被绑了起来。 * 回去洪崖洞,因为太累,向十二倒头在店里睡了一觉。第二天,没等睡饱,她就醒了——被一阵锣鼓喧天声吵醒的。 挣扎着走出去,一推门,“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在耳边,震得耳朵疼。对面张灯结彩,新挂了个牌匾,牌匾上写了“风月火锅店”五个大字。 看上去,是新开的店铺。 陆续有人进去。她看看对面的客流量,又看看自己门上挂的“门店转让”信息,不由苦笑一声。 正要将门带上,一只手扣在门边,说了句:“你好。” 愣了愣,向十二抬头,被一个明晃晃的笑容闪到了眼,这是个青年男人,五官精致立体,带着几分攻击性。身高一米八往上,身材修长,属于过目难忘的类型。 但,脸生,不认识。 向十二点头:“你好?” 话音刚落,对面递过来了只手:“我叫林风,对面火锅店的老板,初来乍到,很多东西都不熟悉,做个朋友?以后相互帮帮忙,想吃火锅随时来。” 开店铺,和左邻右舍打好关系是默认的规矩,不是太奇怪的事。 但一想到店铺要卖,向十二苦笑一声,指了下门上的转让信息,说:“做朋友倒不用,店马上就关了。” 林满风扫了一眼门上的纸,笑眯眯地:“顺带说一句,今后,咱们就是同事了。” 向十二心头“咯噔”一跳:“什么意思?” 林满风:“不出意外的话,上头应该已经结了尾款,也发了聘请短信,或许,你可以看看手机?” 他是……瞎子那边的人?什么聘请信息?什么同事?向十二皱了皱眉,摸了摸兜,手机不在身上。 她表面镇定,心里却不是一般的慌。从古佛山上带回来的狐狸,是只七尾狐狸。还在笼子里放着。除了她和十三,没人知道这件事。 这个暂且不提,做同事,谁要和他做同事?这件事结束后,井水不犯河水好吧? 她慢吞吞地:“为什么是同事?” 男人歪头笑着,若有所思:“因为……你的店和我的店,都由金主掌控?我是委托店长,你现在的身份,应该也算?” 向十二:“我回去看看手机。” “嘭”地一声,她带上了门。 心脏嘭嘭直跳,向十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里屋,抄起衣架上的旧衣,掏出来手机。屏幕碎得面目全非,带着些许泥泞。擦了擦上面的土,一摁亮,屏幕之上,一连串信息闪了进来。 向十二第一眼先看到的是转账信息——尾款的确已经结算。 呼之欲出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松了口气,向十二点开附带信息,上面写的是聘请信息,大意为,依旧由她做店长,收益四六开,保底工资若干。 对方开的条件的确诱人。可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奇怪。 倘若只是单纯的聘请,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聘请绝对不是单纯的聘请。这种光怪陆离的事,一旦沾上,抽身都难。哪儿还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连命都搭上去。 她想也不想,发了条回绝的消息。 * 被关在门外,林满风摸了摸鼻尖,尴尬倒不尴尬,有些意外。这个女人,像把未出鞘的刀,锋芒未露,但你就是知道,她是把刀。 好像生来就该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 他站在门前,摸着下巴。手刚触碰到胡青的磨砂感,紧闭着的门开了条缝。一张充满防备的脸露出一半,不冷不热地说:“你还有事吗?” 林满风眉头一跳,摇头:“没事。” “不用等了,”对面声音冷冰冰的,“咱们不是同事。” 听这意思,是拒绝了。 有些意外,但,不是不能理解。可人啊,要是什么一被拒绝,就不去做,岂不是一事无成? 林满风掏了掏兜,脸上依旧挂着笑:“抛开同事身份,多交一个朋友,不是什么坏事。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如果有机会,可以联系。” 门内,向十二蹙眉。 这人……真热情。 热情过了头,就奇怪了。 本想拒绝,又因为不想多费口舌,向十二指尖不情不愿地贴过去,将名片夹过来,尬笑:“有缘联系。” 收了名片,就听来人探问:“方便看看狐狸吗?” 说起狐狸,向十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就她来看,狐妖的事不小,会觊觎的人也多。对方身份尚未确定,贸然引进来,不合适。 况且,这人从一见面,给她的感觉,就十分刻意。 她弯起眼角:“有什么事,叫瞎子来,我只认脸,不认人。” 林满风哑然,莞尔笑道:“倒是林某考虑不周了,但‘货’着急取,不如这样,我给他打通电话?” 货? 向十二心头警铃大作。正常人,谁会把生命比作货?“货”一字,通常用做交易。那可是只七尾狐狸—— 是了,之前怎么没想过,万一,瞎子也不是好人呢?向十二防备地问:“你们要它做什么?” 她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出破绽,却听他面不改色:“这个嘛,事关机密问题,你要想知道,恐怕真得和我做同事。” 向十二:“那行,我不参与,但我有两个问题,必须先回答,才能继续之后的事。” 林满风:“你说。” 向十二伸出一根食指:“第一个问题,你们在做的事,是不是坏事?” 林满风讶然,觉得好笑:“怎么会这么想?” 向十二一字一句地重复:“先回答问题。” “不是坏事。” 沉默了下,向十二伸出第二根手指,又问:“会不会伤害到它?” 林满风不假思索:“不会。” “怎么信你?” 林满风扬眉:“这是第三个问题了。” 向十二听出来了,意思是:“信不信由你”。信,不得不信。尾款都结算了,这个节骨眼上反悔,无济于事。 她道:“我这个人,不大喜欢被骗,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 街上人越聚越多,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里,不大方便说话。向十二转身,留了道门:“先进来吧。” 脚步声跟在身后,门被带上,一路走到桌边,向十二一回头,对面递来一只手机:“你要的瞎子的电话。” 扫了眼屏幕,向十二惊了惊。她记忆不算差,瞎子的联系方式,虽只看过几次,却也极有印象。可以确定的是,他确实和瞎子有联系。 接来手机,对面:“喂”了一声。 向十二:“是我。” “……向小姐?” “对,”向十二看了眼林满风,说道,“有人来我这儿取东西,想确认确认,是您的人吗?” 瞎子:“谁打来的,我看不见,你让他说句话。” 向十二朝林满风努了努嘴,示意他吭声。 林满风润了润嗓子:“是我。” “……” 回答他的,是对面死一样的寂静。向十二以为是手机信号问题,就在她要掐断重联时,对面恍然道:“是小风啊,这两天发烧,挂了几瓶吊瓶不见好转,‘货’就交给你了。” 林满风没有丝毫意外,声音落下来:“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妖僵 第14章 难搞哦 向十二走到角落,把一只笼子扯出来,笼子里,是床被子,中间凸起来了一块。 她把笼子摆到林满风面前,心事重重:“金佛山那些狐狸,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林满风笑了一下:“等时机到了,放生。” 向十二皱眉:“它们还有人的意识吧?” 就这样放生,做过人,能甘心做狐狸吗?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谁担得起? 林满风沉吟:“已经彻底出卖了灵魂,想有意识,也不能吧?” 意思是说,那些“人”,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动物,没有变回去的机会。向十二只觉得透心凉,狐妖这事,如不解决,恐怕还会祸害更多人——那些杀掉宿主的狐狸,说不定正在扮演着宿主的角色,生活在都市里,物色着下一个受害者。 知道不参与就不能多问,向十二迂回打听:“那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 林满风笑眯眯地:“这也是我好奇的问题。” 他把笼子捞起来,轻轻一拉,笼门打开,被角里露出了点白毛。掀开被角,狐狸脑袋露出来,头上缠了绑带,有血往外冒。 向十二:“受了重伤,不能随意触碰,笼子带走吧。” 林满风:“多谢。” 拉上被角,林满风抱起笼子,起身,回看了她一眼:“伤的比较重,得立刻带回去治疗,那我——” 话没说完,向十二摆了摆手;“走吧。” 反正,人就在对门,想询问狐狸的状态,随时都能。手机响了一下,没等人走远,她急匆匆接起电话:“怎么了?” * 动物园,王富贵被五花大绑,滚在地上,别提有多狼狈。他扫了眼过路的脚,男男女女都有,形形色色。 忽在这时,一双细高跟在眼前停了下来,嘈嘈切切的环境安静下来,众人齐齐喊了一声:“教主。” 这一声教主掷地有声,王富贵虎躯一震,扭头往上看,一颗狐狸头近在咫尺,眼神冷似刀子。他心头一颤,喉结滚动:“嗨?” 狐狸头眼睛眯起,一甩袖子,直起背,冷哼从鼻腔中毫不吝啬地挤出来:“什么来头?” 下一刻,王富贵就被扯了起来,视线恢复正常,他扫了眼前方,陷入了沉默。这是间大厅,正门里站了很多“人”,这些“人”,都多多少少带一点动物特征,有犄角、尾巴、长颈及不同种类的头颅。 这特么,一个动物园的动物,全都是妖怪?! 叫“白爷”的老虎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说道:“说是,王屋山的道士。” “王屋山?”教主拢起九条尾巴,高跟鞋蹬着地,缓缓落座,红唇微张,“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王富贵抿唇,听这意思,是要掀他的老底。 白爷回:“那一带有个叫瞎子的地头蛇,估计是惹到了,至于瞎子背后,有没有人,还得调查结果出来之后再下定论。” 王富贵点头,深以为然:“瞎子背后,那必须有人。” 他一说话,所有妖都将视线扫了过来,倘若眼神是子弹,非被钉穿不可。群妖当中,最中间的那位抬手,示意他往下说。 王富贵却话锋一转:“反正,你们自己查。” 言外之意:我有背景,你们要想动我,还得掂量再三。至于什么背景……查去吧,查到什么就是什么。 那教主对他的话似并不在意,她只是波澜不惊地看了眼他,就移开了目光,她问:“这两个,怎么回事?” 王富贵顺着目光看过去,群妖中间,有个巨型笼子,笼子里,装着两只狐狸,均被符纸钉着脑袋,僵尸似的,一动不动。 笼子边,六月头皮发紧,吞吞吐吐:“回……回教主,三月,在去金佛山的路上,被咬了。” “嗤……” 王富贵看到那教主笑了一下,但只是皮笑肉不笑,阴气森森。想知道的事就在眼前,一颗心卡到嗓子眼,随时都要蹦出来。 “让你们销毁的东西,都销毁了吗?” 蹦出来的心被狠狠擂了一拳,王富贵的心跌到了谷底。忽然将话锋转到这上头,必定有文章。他反反复复确认着所有的环节,企图找出破绽来。 不至于吧? 没被发现吧? 这时,六月舌头打结:“销……销毁了。” 教主压低嗓子:“一个都没放跑吗?” “没……没——” 话说了一半,六月被举起脖子,掂了起来。双脚悬空,她蹬着腿,一双眼睛里满是恐惧,眼泪几乎要流出来。 “车上可装了摄像头,你再好好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说谎可不是好孩子,是要掉脑袋的。” “嘭” 六月被撂倒在地,在地上滚了几圈,缩小成了一团银白色。银白色在地上颤抖着,战战兢兢:“有一个出马师傅,带着悲王,让她跑了。她和那个道士,看上去是一伙儿的。” 王富贵眼皮跳了跳,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他装聋作哑:“出马师傅?哪路的啊?可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推,我就一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普通道士。” 嘴上这么说,身体却紧绷着。车上装了摄像头,就应该清楚,他和那女的,并没有实质性接触。况且,摄像头是在车上,她根本没上她们的车。和她真正打了照面的,只有那个叫一月的,目前话都说不明白,基本死无对证。 怕就怕,还有别的什么,透露了风声。 六月心虚,什么都虚,再撒谎,估计真的会死。在无法确定那女人和道士是一路的情况下,她灵机一动:“二月,问二月,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是他。” 教主挑了下眉,接过仆人递来的盖碗,轻轻撇了撇上面的茶沫:“二月呢?” 就是啊。 主要负责人,却独独不见人。 提起这个名字,群妖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大好。话说回来,他回来了吗?妖堆里相互找了一圈,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忽在这时,有道清冷的声音自门外传进来:“是在找我吗?” 群妖齐刷刷地望过去,一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站在门边,身形瘦削,衣薄如纸,奶白色肌肤若隐若现。 少年肩头站着只黑乌鸦,他抬起修长的手,手心朝上,乌鸦很听话地飞到他手心上,机械地说:“欢迎来到花开富贵动物园~” 他抬脚,淡定地踏进门。 大厅里的妖像碰见了瘟神,没等他靠近,都不自觉地往后退。顷刻间,在他三米之内,连只苍蝇都没有。 “回来了啊。” 教主放下茶盏:“刚刚提到你,六月说,东西已经销毁了,作为主要负责人,这事儿该由你来向我汇报——你怎么说?” 二月走到王富贵面前,面不改色:“该知道的,不都知道了吗?派去抓人的,应该已经出发了吧?再问这种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教主弯起眼角:“你倒是聪明。” 王富贵惊了惊,望向教主。她单手撑着头,一只手扣在桌面上,指尖很有节奏地点着,不知在想什么。 但看这表情,明显是知道。 能和二月面对面交谈,应该还不知道那一车狐狸没被销毁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向十二被盯上了。这可是个新人,不靠谱。 现在只能祈祷,烫手山芋已经转接了出去。 教主手指一顿,又说:“事情是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二月:“什么事?” “天就要亮了,都别站着,”教主站起来,细高跟哒哒作响,“该营业的营业,最近都消停点,没我的吩咐,不许在外面走动,别耽误了我的事。” 说话的当,教主已将身走到大厅门口,门边立着两棵芭蕉,绿叶打卷,将人衬得愈显出挑。她回头看,说了句:“跟我来。” 二月凝眉,转身,往外面跟。 他前脚刚走,后脚大厅就炸开了锅。有只绿脸长舌头的恨铁不成钢,怒斥六月:“你们——不是我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为什么要乱碰不该碰的东西,连带着我们都要被禁足。” “就是啊,千年妖僵,是随便就能碰的吗?也不掂量掂量,配不配得上,能不能高攀。” 人分美丑,妖分等级,在妖界,等级高的,更是妖们争相追逐的对象。偏生那位,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好,不知俘获了多少无知少女的心。 在他们看来,三月之所以中招,肯定是为美色所惑——此前就有这样的事。 六月黑着脸,咬牙:“你们冲我说什么?被咬的又不是我……”顿了顿,一些话卡在嘴里,根本没办法说。她沉默着闭上了嘴,紧攥着拳头 。 王富贵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基本掌握了几点信息,“配得上”、“高攀”,说明对方至少是已有意识的妖僵,且并非他所想象的被动方,而是凌驾于这些人之上的存在 。 倘若是这样,事情更难办。 即便找到问题所在,凭他的本事,还没办法解决。 第15章 突袭 屏面,亭台水榭处,几棵绿竹稀稀落落地竖在岸边,灯影摇曳,穿过屏风,浅浅印在一处血红色长裙之上。 来人踩着高跟鞋,三两步走进屏风后面,她踢开竹椅,撩开裙摆,缓缓落座到桌边,掸掸裙摆上的皱褶:“坐。” 二月从屏风后闪进来,像刚从画上下来。他摸着乌鸦的脑袋,轻轻阖眼:“不是我的地方,站站就好。” 教主:“这是在怨我?” 二月不答,岔开话题:“有事说事。” “上香地出了问题,折了几个人。有几个宿主的愿望,需要尽快结掉。你回来吧。如果回来,住持的位置归你。” 言外之意,是让他来收拾烂摊子。 二月面不改色:“需要我时,倒找上我了。我对住持的位置不感兴趣,解决可以,我要条件。” 按照往常,教主肯定会列出若干软肋,让他无话可提,今天却一改往日:“除了七月,你说。” 抚乌鸦脑袋的手顿住。“七月”两个字,就像针尖一样扎在心头,二月不着痕迹地掩过:“放我走。” 沉默。 空气近乎冻结。 教主蹙眉,抬眼,犀利地望着二月:“十二月,要想被替换,除非死。你摆脱不掉这个身份的,听我一句劝,好好待着,我不会亏待你。” “你亏待的已经够多了。” 笑从脸边开,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二月轻描淡写地说:“多余的话,没必要再说。若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那你倒要试试了。” 身后,教主森森地笑着:“看看会不会重蹈七月的覆辙。” 声音平平淡淡,却足令人毛骨悚然。不了解她的人,或许会以为她和气,好说话。可真正了解过她的人,不可能生出这样的念头。能说出口的,就代表会发生。 七月的下场,不是死吗? 这怎么行呢? 不行啊。 二月勾了勾唇,鹿死谁手,不一定吧。 出了门,二月掏出手机,熟练地打开高德地图,方向标的最终落处,在洪崖洞。 “呱呱……呱呱…”手上的乌鸦扇动了下翅膀,说道,“狼来啦…狼来啦……” * 向十二接了通电话,是渝中医院的病危通知。外婆就要死了。她急匆匆跑出去,拦了辆车,上去就走。 车开到一半,手机响了起来,是串陌生号码。向十二心急如焚,随手一接,“喂”了一声。 对面“呲啦”了阵,就陷入了死一样的静寂。向十二皱了下眉头,正要把电话挂断,忽然听到了阵“叮铃铃”的风铃声,声音格外醒耳。 惊了一刹,向十二猛然抬头,发现车偏离了路线,而且越开越快。再往前面,是隧道口,黑黢黢一片。 不对劲。 这不是出租车司机。 这是下坡路,偏生僻静无人,按照这样的速度开下去,妥妥的要出车祸。 怎么办? 向十二很慌,她强行镇定下来,说道:“师傅,现在几点了?” 这种时候,如果上来就问“你是谁”,绝对是主动送死。 “下午两点多。” “是吗?难怪。”她脱掉外套,用手扇着风,“车里有点热,都出汗了,能开个窗户吗?透透气。” 司机没吭气。向十二扫了一眼后视镜,正对上司机投来的目光,这目光阴气森森,没有一丝温度,像是个死人。她抓紧外套,硬着头皮移开视线,朝窗外惊呼:“我的天,那是什么东西?!” 司机看看她,扭头往窗外扫去——就这一刻,眼前忽然一黑,有块布蒙在了头上,他费力挣扎着,车身随之横冲直撞,胡乱往栏杆处投去。 “嘭!” 车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在了山上。一道人影爬出来,踉踉跄跄往隧道口跑。 天还没黑,十三不在,必须到没光的地方去,只有去了,才有可能被保护。 刚刚掐好了点下车,距离隧道,还差几步远。只要给她时间走过去,就安全了。 一步…… 两步…… “咔擦——” 向十二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血水顺着衣角砸在地面上,后背被刺穿,身后的人狞笑道:“跑啊,再跑一步试试。” 呼吸几乎停滞,忽然间,一道纤长玉立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与她几乎面对面,却又似隔了道鸿沟天堑。 她心头一震:“别过来!” “——碑王果然在你身上。” 身后,司机满脸的血,胳膊废了半条,袖管上还卷着点点火星。他喘着粗气,一把扼住向十二的喉咙,刀刃对准她的脖颈,狠手一抹—— 下手干脆利落,一点犹豫都没有。 可就在这时,向十二却像变了个人,手肘向后捣去,将身一扭,她转身,紧紧攥着对方的手,刀刃反推了回去。 刀尖在司机脸上擦过,被打在了一边。司机盯着她全黑瞳孔中往外溢的黑烟,神情凝重起来。这是碑王附体。但又不是完全形态。 真正的碑王…… 在她身后。 她身后,有尊披甲背靠的武生,站在无尽的黑影里,凝视着他,宛如死神当道。仅对视了一眼,司机双膝砸在地面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着,几乎匍匐在地,直不起头来。 “滴答、滴答、” 身体不受控制,心脏更像被什么攥住了一样,眼泪混着血从脸上滚落下来,无尽的压抑裹挟着他,他颤抖着手,恨不得将自己撕碎。 难受。 痛苦。 悲伤。 无数念头汇聚在一处,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跑。 “呲啦——” 向十二伸脚一勾,将掉在地上的刀旋进手里,一步步朝他走去,杀气冲冲。 司机泪流满面,膝盖不停往后缩,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往后退了几步,一下撞到了山墙,身后再无退路,司机举起手,挡在头前,不知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嘴里苦苦哀求:“妈妈,我……我知道错了……妈妈,不要打我,妈妈……” 向十二抬手。 刀光闪在眼上,她双手握刀,缓缓举起,刀悬在头顶,宛如死神的镰刀,随时都能收割人的性命。 司机颤抖着,就在他以为,要被杀掉时,刀却迟迟没有落下,身前的恶魔一动不动,不知原因。管她在想什么,司机捡回一丝理智,连滚带爬地跑开。 他踉踉跄跄,跳进栏杆下的灌木丛,一路往山下逃,血跟着洒了一路。 向十二看着地上的血,又收回目光,看手里的刀,她一把将刀丢开,止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不知怎的,心情很压抑,没有任何原因,就是想掉眼泪。 顾不上擦眼泪,她捋了捋思绪——刚刚,断片儿了,又没有完全断片,她像做梦一样,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眼睁睁地看着刀在手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杀人。 关键时刻,有人喊了她一声,才勉强将她从“梦”中拉了出来。她转身,隧道里,十三站在那里,又变成了刚见面时,那副衣衫破旧的样子。 她张了张唇,背上刀口的痛意也在这时传来,话没说出口,人先呲牙咧嘴了下。她扶着肩膀,一脚踏进黑暗,走到他身边:“刚刚,是你吗?” 说完又觉得好笑,真是问了句废话。除了他,还能有谁。她道:“你……有没有受伤?” 十三神情凝重:“对方是冲着我来的。” 向十二一愣,依稀想起了司机那句“碑王果然在你身上”。身上有碑王,一个人说尚不可信,问题是,不止一个人这么说。她心事重重,看十三的眼神逐渐复杂。 “是我连累了你。” 下一刻,十三拉住向十二的胳膊,说道:“凝神。” 人就在眼前,向十二眼睛都忘了眨:“什么?” 她看到他抬手,指尖落在眼眶上,擦去了她一滴泪。心脏嘭嘭直跳,向十二心发慌。接着,他的声音在心口亮起:“我靠近你,好像会伤害到你。” “谁……谁说的。” 向十二一口否决:“没有的事,没有你,我早就没命了。”脸上发烫,她别过头,连忙岔开话题,“明日愁来明日愁,先不管那些,我得回去……” 想起黄莺莺,向十二急匆匆找手机,叫了辆车。外婆病危,医生说,很有可能,是最后一面。能不能赶得上,都不一定。 她眼角发涩。 * 医院,赶到时,走廊里空无一人,唯独黄毛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的,手捂着头,死气沉沉,全然没了昔日的活泼。 向十二心头一紧:“黄莺莺呢?” 黄毛听见声音,连忙抬头,脸上转忧为喜:“姐,你可来了。” “她、”有些话滚在嘴边,一句都吐不出来。明明很着急,明明恨不得现在就扒开门,看一看她。可心里又带着怕与怨,这些情绪挟持着她 ,以至话到嘴边,只有一句,“到底怎么了?” 黄毛:“刚度过危险期。” 呼。 松了口气。 也就是说,人救过来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向十二不动声色:“你怎么在外面,不进去看着?” 说这话,是想给自己找个进去的理由。 黄毛魂不守舍的,在医院待了几天,整天提心吊胆,没睡过几回安稳觉,这会儿像游离在猝死的边缘。他站起来,眼前晕成一片虚影:“进,进去。” 手搭上门,刚要拉开,忽然间,房间里“嘣朗”一声,玻璃被打碎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碑王上身会玉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突袭 第16章 被捕 门推开的那一瞬间,冷风飕飕往身上拍,无数东西散落在地,一颗果子滚到了脚下。 看着窗棂,向十二呼吸一滞,半道上看到的司机,拉着黄莺莺,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子。她咬牙:“下来。” 大白天,发什么疯?! 一股黑气自脚下荡起,向十二一把将黄毛推到门外,反手将门锁上,刚要动手,就听那司机道:“我知道打不过你,想要人,大竹岭见,后会有期~” 说完,他纵身一跃,拽着黄莺莺跳出了窗。 一切都在顷刻间,向十二只来得及奔到窗边,抓住一缕破开的窗帘。而司机却消失在了窗外,仿佛从没来过。 “嘭嘭” 外面在撞门。下一刻,门撞开,黄毛就看到向十二趴在窗边,半个身子都探了窗外。他一个箭步上去,同样往外探看,下面车水马龙,平平常常,什么都没有。 黄毛眼皮突突直跳:“姐,刚刚……” 刚开门的那一刹,他分明看到房间里有人,好像……是个男的,外婆被挟持,再一开门,男的不见了,外婆也不见了。这么高的楼,又没有藏匿的地方,怎么会…… 向十二匆匆转身:“报警。” “姐,你去哪里?” 不等他问,向十二已经跑了出去。与此同时,有护士赶进来询问情况。黄毛心里发慌,最近,向十二很奇怪,经常无故消失,又忽然出现。 他大概能猜到,应该与筹钱有关。 可,到底是什么呢? * 天黑下去,明月高悬,大山在昏蓝.灯光的照耀下如刚刚经历了一场鬼火的烧掠,诡谲怪诞,密不透风的竹林里,石阶黝黑黏腻,死死扣住人的双脚。 “哼哧…呼…” 司机喘着粗气,一步步往台阶上走,冷汗砸下来,拉紧背上背着的东西,正要再往前上,忽然顿住脚步。 前方竹林里,薄雾笼罩,有道淡紫色身影,依稀站在林间,面对面地看他。仅仅一眼,司机倒抽一口凉气,错开眼睛,硬着头皮往前走。 这是向小姐吧?怎么亲自来了?难道是……知道他行动失败,所以要来灭口? 越想越害怕,没等走近,司机膝盖一弯,跪下去:“小姐,您听我说……” “人死了吗?背的什么东西?” 女人的声音在头顶炸开,司机上牙打下牙,丢开背上的人,战战兢兢:“您听我说,计划是失败了,我还有后手,这是那丫头的身边人,我让她到这儿来找人,她一准来,等她来了,再动手——” “碑王在她身上吗?”向婉仪问了句。 司机愣了愣,连连点头:“在、在……” “噗嗤” 话音刚落,司机瞪大眼睛,血从嘴巴里溢了出来。他僵硬地低头,朝心口看去,一只漆黑如墨的手插进胸膛,这只手用力一扯,带出了颗血淋淋的心脏。 司机眼前一黑,栽在了地上。 “向婉仪”张开獠牙,啃了一口心脏:“听到了吗?碑王在她身上。” 竹林深处,另走出一道身影,这人穿着件西装,纤长玉立,他蹲到地上,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手指搅动着司机胸口的血:“听到了。头疼。” “头疼什么?” 林满风:“你也看到了,婉仪铁了心要除掉她。我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哈?”“向婉仪”再扭头,已经变成了一只长着狐狸头的妖,她眯起琥珀色的瞳孔,“你真是人做久了,都变得面目全非了。人类而已,直接杀光杀尽,再把碑王夺过来,不就行了吗?” 林满风苦笑了声:“人间的许多事,你还不懂。” 狐狸沉默了下,指着滚在地上的老人,道:“这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林满风揉揉眉心:“她羽翼未丰,暂时不能和婉仪对上,婉仪那边我来解决,至于这边……动物园,不是正在找人吗?放个消息,就说,人找到了,在大竹岭。” 狐狸咂了咂嘴,打了个响指,地上司机的尸体随之化为齑粉:“行,都听你的。” * 一路疾行,赶到大竹岭,天黑了。向十二跑得飞快,背上粘粘腻腻,不用想也知道,刀口在流血。 竹叶飒飒作响,有什么东西正在林间穿行,再想往前走,一只老虎蹿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往左去,一张蛛网扑面而来,往右去,有只蛇尾的男人倚着竹子,朝她露出了獠牙。 向十二心头一凛:“让让。” “去哪儿啊?” 一道冰冷的女声在身后传来,向十二回头,一只狐狸头、身穿紫裙的妖正在往她这边走,在她手上,还正攥着一颗鲜红的心脏。 “你——” 她后知后觉,这些妖,和在金佛山上碰到的,是一伙儿的。所以,她的自作聪明,害了黄莺莺。她攥着拳头:“人在哪里?我要人。” “人……什么人?” 狐狸弯起眼睛,媚态丛生。她掂了掂手里的心,在她面前张开嘴巴,撕咬下来一块肉:“你说的是这个吗?嗯?” 这颗心脏,是黄莺莺的?向十二眼前一黑,大脑空白一片,转而滔天怒火喷涌而出。她抄起刀,黑白分明的眼睛渐渐被黑色吞噬。 忽在这时,一双手拉住她,说了句:“凝神。” 刹那间,眼中黑色褪去。 狐狸眯起眼,眼神热切地盯着凭空出现的男人:“放心,你要的人,我没动,但你恐怕要跟我走一趟了。” 向十二恢复理智,努力平复着心情。现在的局面,反抗没用,因为已经被卷入了其中。她是被动方,只能妥协。 她沉声问:“去哪里?” 狐狸笑了:“动物园。” “跟她客气什么?”蜘蛛精不耐烦道,“绑了就是。” * 昏暗灯光下,教主阖眼,手撑着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面。有风吹了一刹,她拉了拉披风,红唇轻启:“人带来了吗?” 在她对面,有道将房间一分为二的隔断,隔断上能隐约看到后面,一只狐狸头摇着尾巴,笑吟吟地:“教主,人带来了。” “带进来。” “教主”的声音传来,向十二心下一沉,本能地抗拒。 从进来起,这里的一切都让人奇怪,动物园不是动物园,竟然全是妖,到了夜半时分,更不会隐藏自己,遍地都是。乍一看,她更像是另类。 怎么会有这么多妖? 瞎子他们,到底招惹上了什么东西…… 门开了条缝,紫衣狐狸回头看她一眼,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进去吧。” 向十二抿了抿唇,没等主动进门,就被推了一把。闪身进门的那一霎,暖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冷形成强烈对比。 “嘭”地一声,门关上。向十二的心跟着颤了颤。抬头看前方,有只狐狸端坐在躺椅上,手撑着头,怎么看怎么诡异。这就是所谓教主? 眼前的狐狸睁开眼,朝她看来:“听说,你从金佛山带走了什么,可否将东西物归原主呢?” 向十二:“我的人呢?” 教主手指一顿:“人?” “我得先看到人。” 隔断被拉开,一股寒气闪进来,又关上。紫狐狸端着茶盘,从向十二身边略过,扭转屁股走到教主身边,讨好笑道:“为了捉人,使了点小手段,把她外婆绑来了。” 茶刚要放到桌面,对面“啪”地一声,桌子拍的山响。紫狐狸吓了一跳,茶洒了一桌,只听教主说:“谁让你绑人的?和和气气带回来不行吗?把人放了。” 紫狐狸眼皮跳了跳。 教主站起来,走到向十二跟前,一脸歉意,推心置腹地说:“小姑娘,你也看到了,抓人要挟,不是故意为之,原谅则个。人,我马上让人去放。所以,狐狸在哪儿?交给谁了?” 随着她的逼近,无形的压迫随之而来。向十二抬起头,不卑不亢:“我得确保我的人的安全。” 教主面色一僵,笑意戛然而止。 紫衣插话,“搞清楚,你是被动方。你先得先说出狐狸的下落,才好告诉你人在哪里啊,不然,到时收到的,万一是具尸体呢?” 她偷偷看教主,见她面色稍缓,暗自松了口气。 向十二自知处于被动的局面,外婆的状况,根本不适合僵持,沉声道:“狐狸,被一个人带走了。你想要狐狸,我可以带你找人,可我外婆刚做完手术,经不起折腾,恐怕得先把她放了。” 先想个办法,把这些狐狸,往瞎子那边引,不能全让她担着。不然被套完话,没了利用价值,妥妥的被灭口。 妖怪的话,怎么可能相信。 紫狐狸:“你敢讨价还价?” 教主不悦地睨了她一眼。 紫狐狸闭嘴,缩到一边的角落里。 教主:“说完了?” 什么意思?这是,谈判失败了?向十二:“说完了。” 教主转身,左手拍拍右手:“把人带上来。” 身后隔断被拉开,向十二回头,就看到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滚了进来。人滚到脚边,停下来后,自觉地翻了个身。 是王富贵。 心头咯噔一跳,就听教主道:“这个人,认得吧?” 空气霎时安静下来,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第17章 累了 向十二低头,看了一眼王富贵,心中忐忑,一时弄不明白教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吃。认识肯定认识,但没对过口供,不好回。 “害,”王富贵咂咂嘴,“这是个美女啊,要是见过,哪儿能没印象。没见过没见过。不过,美女嘛,倒可以认识认识。” 心里有了点底,向十二抬头,冷哼了声,嫌弃地挪开脚:“不认识。” 教主:“别急着撇清关系。” “你们同一天去金佛山,同样背后有人,一个声东,一个击西,不管是不是巧合,上面的人一定有联系。这个道士头上的人,是个瞎子,我派去查的人说,瞎子那里最近来了一位贵客,点名要用你。” 教主笑了笑:“妖族红榜上,有你的名字。凭对方的身份,不会不知道。明知你在红榜上,还派你蹚这趟浑水,是存心让你送死。” “和你有仇,又是“贵客”,思来想去,你上面的人,范围也就缩小了不少。” 紫衣狐狸捂着嘴,惊的直掉下巴:“该不会是向家吧?” 向十二心头一凛,向家人,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如果是向婉仪,根本不可能出钱救她外婆。向家盘根错节,其他人也未可知。 瞎子好像说过,上头的人,姓林。 林……怎么有点熟悉…… 但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了 。 “哇靠。”王富贵打了个寒颤,“这都能让你们猜出来?我上面是瞎子,瞎子上面…还真没认真想过,您这么一说,对上了,还真有可能是向家。唉——这不是,妖僵那事闹的太大,走露了风声吗?我们道上,吃这碗饭的,总有穷的揭不开锅,出来接单的。干就完事儿 ,哪儿还能像您这样心思缜密,想这么多啊。 ” 教主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向家远在东北,家主又刚去世,自顾都不暇,这时横插一脚,实在奇怪。她扪心自问,最近也没做出格的事,怎么会平白招惹上。 不,不是平白招惹。 仔细想想,那只黑白狐狸,可不是一般的仙,用好了,供在堂口之上,绝对能撑个三五年香火。这么一想,倒也解释的通了。 教主眼神阴毒:“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我的人——” “教主!教主!不好了!” 门外有人扯着嗓子,一路从远处喊到近处,跌跌撞撞地拍门。拍了几下,尖叫乍起,拍门声戛然而止。 教主眉头紧蹙,一挥手,隔断的门与正门齐齐被打开,门前跪着个人,浑身是血,怒目圆睁。一刹那电闪雷鸣,头颅“呲啦”一下,与脖子分了家。 在尸体身后,有只巨形狐狸,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嘴里叼着头颅,口水混着血往下滴落。 王富贵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被锁进笼子里的被咬的狐狸:“这他妈谁放出来的?!” 话音刚落,狐狸将头颅吞进肚子,甩了甩身上的雨水,冲进了屋里。 “哗啦啦”一阵响,天花板上的吊灯被撞碎,灯花飞溅,炸开了朵烟花,房间刹那亮如白昼,又顷刻陷入了黑暗。 紫狐狸惊呼:“教主!大事不妙啊教主!” “哼,找死。” 目之所及处,是无尽的黑,什么都看不见。耳畔有猛兽的嘶吼,还有一些激烈的打斗声。 向十二站在那里,忽然间电闪雷鸣,教主拍了一掌巨型狐狸,狐狸倒飞过来,整个脊背要往脸上撞。她抬手去挡,就被一道身影挡在了前面。 巨型狐狸被拍开,砸在地面上,又站起来,重新扑向了教主。 周遭再度陷入黑暗。茫然不知所措间,一只手探来,攥住了手腕。在被带走的那刻,向十二熟练地反扣住他的手腕,跟着他一路奔逃。 * 雨滴从树叶上滚下去,玉兰花砸到地面上,花瓣在地面上颤了颤,被溅上了血。 一只断手扣在上面,泥鳅般活蹦乱跳,跳了几下,戛然而止。 “嘎吱” 有只脚踏上去,将手指踩得稀碎。脚的主人顿了顿,僵硬扭曲地往林间走去。忽然间,他猛一回头,狰狞地张开嘴,脸上撕裂的肉随之渗出鲜血,被雨水刷了半身血色。 他转身,脚步转向灌木丛。 灌木丛里,一只黑色乌鸦瑟缩着,翅膀打颤,那只脚,就站在两米处,鱼一样,全是鳞片,又极其扭曲。乌鸦往里面缩了缩,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脚在灌木丛前站了几秒,终于缓缓挪开,往另一方向走去。 看它走远,乌鸦松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地。身上全是雨水,它擦了擦雨水,心里郁闷。 动物园,一夜之间,全然变了一副模样。先是笼子被打开,一月和三月跑出来,咬伤了几个同类,再接着,动物园疯了似的,自相残杀的自相残杀,跑的跑逃的逃,整一个鸡飞狗跳。 今夜过后,势必腥风血雨。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它刚要叹气,冷风直嗖嗖往脖子里灌,一回头,一张长满獠牙的嘴咬过来,将它吞噬殆尽。 “嘎吱…嘎吱…” 羽毛孤零零地散在地上,被雨水打湿。 吃掉乌鸦的妖僵站起来,刚要寻觅新的猎物,就被人爆了头。一只蜘蛛趴在树上,神情凝重:“白爷,这边交给我来解决,你去大门口,别放出去一只。” 树下,一只白虎跑出来,什么都没说,就闪进了右边的丛林小道。 蜘蛛精趴在枝干上,眯起眼睛,右边丛林里,还有几个中了招的,应该是闻到了血腥味,正在往这边赶。 它抬起爪子,挖下一颗眼珠,一把甩出去,眼睛在半空中旋转着,倏地炸开,变作蛛网,将一干妖兜了进去。 林间,王富贵一个急刹车,差点被蛛网砸中。他倒退了步,对身后的人说:“北边暂时安全,往北走。” 向十二:“你呢?” 王富贵:“各有各的路,咱们不同路,你走你的。” 向十二心情复杂,两条腿软成了面条。这种时候,走吧,不合适。不走吧,沿途看到的那些僵尸,随便一个,都能咬死她。 她拉着十三,面带犹豫。 王富贵回头一看,人还在那里,他咬了咬牙:“还不走?别影响我发挥。” 走,走吧。想想不知所踪的外婆;想想明天的太阳;一切都还等着她活着去见。她心一横,带着十三往北面跑。 跑了没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张蛛网落到了王富贵面前,但见他大手一挥,那张蛛网顷刻化为齑粉。 …… 果然还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人家是真觉得她累赘。 北面是动物园的北门,地儿没来过,生得很,跑路都得看地图。但重庆这种地方,就算是本地人,地图也未必看得明白。 绕了段路,兜兜转转,地图越带越偏。雨水打湿了衣襟,再往前跑,是一片建筑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应该是北门了吧。 雨水拍在棉袄上,棉袄结冰般的凉,冻的直打喷嚏。顾不上想那么多,她三步并两步跑到檐下,拍了拍身上的雨珠,还没站定,就被一股无形的气推了出去。 刚要摔去,后背被扶住,向十二朝站的地方看,头皮发麻。 那里挤着一群“人”,惊慌失措地往四周散开,嘴里喊着“有僵尸”、“快跑”一类的话。北门被僵尸占领了。争斗,又是无尽的争斗。 厮杀声在耳畔响起,据目测看,至少有三只。 向十二蹙眉,刚要退开,忽然顿住——“人”堆里,一道人影被丢出来,向十二心头微惊,地上的人,穿着件蓝白条病号服,身上尽是血渍。 心跳慢了一拍,向十二抬脚,往前走了一步。但没等往前走,就被人.流推着往后倒。退了几步,她挤着人潮,奋力地往前走。 病号服趴在地上,两只手抓地,一动不动。向十二走上前,无数回忆在脸前铺开,儿时光阴浮现上脑海,她弯下腰,抬手,朝她伸过去。 指尖在要触碰到人的那一刻,病号服猛然抬头,露出狰狞的面孔,回忆戛然而止,黄莺莺的脸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咔擦” “小心!” “黄莺莺”张开獠牙,一口咬住向十二,在未扑上前时,被十三拍开,滚在了地上。人群几乎散尽,再待下去,迟早被发现,得趁早离开。十三拉着向十二,闷头往大门走。 向十二回头,张了张嘴。 黄莺莺刚摔进“人”堆,就被一人利落地削掉了脑袋。头颅滚在垃圾桶旁,没入堆成小山撂在旁边的垃圾袋间。 “外婆!” 向十二猛然挣开十三的手,奋不顾身地冲过去,又被拉了回来。黄莺莺没了头,抽搐了阵,血液顺着脖子流出来,化为点点火星,以燎原之势,将身体烧了个一干二净。 ——已经没救了。 向十二不知道是怎么出去的。 手里捧了一把灰,骨灰是十三冲进妖群,拼了命带回来的。走在大街上,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向十二头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 游荡在人间,每个人,每一个,都有来路有归宿,而她,她的人生,好像是棵无根浮萍,永远没有靠岸停泊之时。 这个女人,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活着不好吗? 哪怕打她、骂她、怨她,只要让她知道,在这人间,还有人在挂念着她,就很好很好了。 可,即便只是这点奢求,也没机会拥有。 而这一切,皆因她而起。倘若她不来,倘若没蹚这趟浑水,一切就都不会发生,至少,至少不会以这样的方式,不明不白地离开人世。 眼泪夺眶而出,心里像堵了块棉花。向十二开口,声音干涩难听:“十三……” “我在。” “你说,我为什么总是这样,不管做什么,都必定伤害到别人。我没有要害她,没有要害任何人,可是……我怎么这么没用……要是我早一点攒够钱,要是我没有总是气她……要是我……” “滴答” 眼泪砸到手背上,向十二顿住脚步,紧紧咬着嘴巴。怕眼泪再往下掉,她死死憋住呼吸,不肯眨一次眼。 一只手轻轻抚在头顶,十三一字一句道:“你不该这样想,是我太弱了,保护不了你。我……对不起。你很好,倘若不是我,至少——” “别说了。”向十二,“没有假设,我只有你了。我……我不甘心,心里很窝火,不知道该怪谁。” “归根结底,都是我自作自受连累了至亲。可,心里又卑鄙地想把所有过错都一股脑推到别人身上,因为只有这样,心里似乎…会好受一些。我……我没有想要害人的意思,为什么一定要拉我下水,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话说到最后,越来越语无伦次,向十二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嘟囔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话堵在心里,倘若不说,会十分难受 。 十三:“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做什么?这三个字犹如雷击,击得她无地自容。寻常人至亲被害死,多少会想做点什么,但她不一样,她很迷茫,因为觉得过错都在自己身上。 倘若心有不甘,那应该是——死的为什么不是她。 她疲惫地闭上眼:“我……是个普通人吧?” “为什么……总是自作自受。我所有的不幸,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不去向家就可以了。” 十三:“……” “没事。” 向十二自嘲一笑,这些话,说再多都没用。说多了,反倒成了孔乙己。她深吸了口气,暗暗发誓,以后这样的话,再也不会有了。 心里一团乱麻,想什么说什么都不合适,更无心做任何决定,她揪着一颗心:“十三。” “我在。” “我累了。” * 动物园里尸骸遍地,整一个晚上,僵尸终于被解决了个大差不差。教主脸色沉的能滴出水。她咬牙,扫着跪倒在下方的一干妖:“到底是谁打开的笼子?” 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将目光扫向了六月。六月被盯的发怵。这么一口大锅压在背上,喘都喘不过来气。六月膝盖往前跪:“教主,真不是我,如果是我,我早就跑了,怎么可能还待在这里?当时我真不在那边——” “你去哪儿了?”教主问。 “我……” 六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第18章 遇 “教主,”一只鲤鱼精说,“谁打开的笼子,暂且不是要紧之事,眼下最要紧的,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什么,他不敢说,小声说,“空缺填不上,不好交差……” 教主沉默。 一大堆事摆在眼前,不晕都难。头疼。她揉了揉眉心,喊道:“空缺的东西,随便抓几个不就行了?二月呢?让二月往这边送几个。” “好,我这就去办。” 蜥蜴精:“教主,动物园怎么就这个时候出问题,您说,是不是和瞎子有关系?” 紫衣狐狸捂着嘴,讶然:“和瞎子有关,那不就是向家下的手了吗?” 向家,又是向家。教主紧紧攥着手,眼神阴毒,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三番两次来招惹,真是不把她放在心上。 教主:“向十二呢?” “向十二?”紫衣狐狸,“不知道,臭道士也不见了,听说,昨晚绿袖和他交了手,被打了个半残,让他跑了。” 跑了? 教主心头“咯噔”一跳,瞬间站了起来,她左手抱右手,在大厅里来回踱着步子——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脸上血色褪去,教主紧咬牙关。那道士打伤了绿袖,绿袖的工夫在十二月之上,既然能打得过绿袖,怎么能被一月六月带到动物园? 怕不是故意为之,为了调查什么。 如今套到了话,或是得到了消息,再来一波声东击西,趁她分.身不暇时,去那个地方…… 好,真是好得很呐。 她顿住步子,道了句:“我出去一趟,动物园暂时不开张,别放任何人进来,如果中途出了什么岔子,知道我的规矩吧?” 一干妖怪哪儿敢不知道,她这么一说,它们点头如捣蒜,目送她往外走。算起来,教主每个月,都会消失几天,时间固定,月月年年如此,雷打不动。 所以,大家觉得,教主说的出去一趟,便是为这件事。就是说,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能这么平静,她是头一份。 教主前脚出去,后脚,紫衣狐狸追了出去。走到门边,向外望去,教主的身影消失在一众假山之中。 她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你在看什么?” 忽在这时,有人在耳边说了一句,声音来的过于突然,吓得她鸡皮疙瘩直起。狐狸扭头,见是白爷,心头不快烟消云散,她脸上带笑:“这不是教主一个人出去,觉得担心吗?总觉得,她心事重重的的,你说,到底怎么了?” 说话的当,俩人已经走了出去。紫衣狐狸带着他往假山处走,一边走,一边说:“唉,教主太操劳了,总是什么事自己扛着,咱们这些亲近的,一个都不告诉,就算想帮忙都不能。” 她锤着心口:“我这心,简直绞痛。” 白爷:“你帮不上忙。” “帮不上?” 紫衣狐狸眨眨眼:“又是那只千年妖僵?” 白爷:“何止。” 紫衣一把将人挎住:“哎呦,白爷,平时看你闷声不说话,还以为你不关心这些,没想到知道的比谁都多。” “我这心里猫抓似的,好奇。” 白爷不着痕迹地将人推开,拉开距离,说道:“好奇心害死猫,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紫衣愣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妖僵的事我不好奇,我好奇的是,你说,这世上,真有妖怪变成人的法子吗?” “一天到晚瞎扯淡。” 白爷将人推开,拐进了假山旁的石阶,石阶往上,有一间阁楼。紫衣抱臂站定,冷着脸睨着白爷的背影。那阁楼,平时不轻易上人,他上去干什么? * 沧白路对面,洪崖洞坐落在那里,路上人挤着人,一来是元旦,二来是艳阳天,适合外出。 烤红薯的大爷抽出一屉红薯,刚要捡出来,旁边车上下来一十**的少年,着装怪异,身披烂布条,身上还划了几道伤口。让人不想多看都难。 这少年一下车,径直朝他走来,惊了一刹,他笑:“买红薯伐?” 王富贵背着把剑,头疼地说:“买,要两块红薯,一块紫薯。” “好嘞,您来的正好,刚烤出来的,我这就给您装。”大爷拿着纸袋,两只手摁在袋子上,左右一捻,拆开袋子,熟练地将红薯装进去。 要将纸袋装进塑料袋时,对面的手忽然伸过来,他心头一慌,手一滑,纸袋掉在了车上。 看出他的害怕,王富贵轻描淡写地:“不好意思,鬼屋里的NPC,刚化完妆,肚子饿,出来买点吃的。吓到你了吧?不用怕,不是真的。” 才怪。 身上的伤分明疼得他想呲牙咧嘴。 大爷松了口气,捡起袋子,递到他手上,感叹道:“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先进,什么都敢尝试,不像我们那个时候哦——” “是吗?大爷,您在这儿待多少年了?” “那可长咯。”有人主动聊天,大爷心里高兴,掰着手指数着数,“少说也得一二十年了吧。我可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重庆这几十年,一草一木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像这个地方,没盖起来的时候……” 听他越扯越远,王富贵强行将他拉回来,问道:“那,咱们这洪崖洞,最近有没有新的店铺开张?月底刚过,手头有点紧,新店铺,进去吃点东西,不给个优惠啥的?” “新的?” 大爷想了想,全当他是一个刚入社会的小青年,毫无防备地说:“还真有一家,下去四楼,归去来对面。归去来你晓得伐?网红糖人店,做糖人很有名的那个。” 忽然间,对面丢了一张百元大钞过来。 “谢了。” “啊?”大爷愣在那里,攥着多出来的百元大钞,茫然不知所措。 王富贵揉揉眉心,头疼。 昨天晚上,和蜘蛛精打了一架,断断续续套了点话,知道了不少东西。妖僵的身份已基本能明确。 接下来,教主肯定以为他是奔着妖僵去的,慌乱之下,不能不去找妖僵——那都不是他操心的事了,他的目的是完成任务,回来找瞎子。跟教主的事,自然有人去办。 下到四楼,走过去一条街,“归去来”仨字儿映入眼帘。犹豫了下,王富贵走进去,转到对面,“火锅”俩字映入眼帘,两边挂着几只稀稀落落的灯笼,简单又粗暴。 还没进去,王富贵就皱起了眉头。 屋里有股味,不大对劲,说不出来是什么。凭着修道多年的经验,直觉告诉他,这里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撩开长衫的裙摆,走到柜台边,敲了敲桌面:“你好,找人。” 柜台里,坐着个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书,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乍一看,与火锅店格格不入。 男人看书之余,扫了他一眼,随即将书合上,笑眯眯地:“不好意思,今天店里不开张,只有我一个人,你要找什么人?” “不开张?” 王富贵咂了咂嘴:“你们老板呢?” 林满风一脸从容:“老板不在,有事可以找我,我会帮你转告。” “找你?” 王富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这个男人,说不出的奇怪。但这一念头仅在心头停了一秒,便一闪而过。 他倒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货到了,你们老板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还?都拖了小几十万了,我还打算拿这笔钱,出去泡泡妞,放松放松呢。” 林满风和气地问:“货,什么货?” 先前只是听瞎子说,雇了个人到金佛山,倒没听说过“货”的事。 王富贵神神秘秘地说:“机密,不可说。” 好奇心被勾起来,林满风将书放到一边,倒了杯茶,很好脾气地放到对面:“道长远道而来,辛苦了,不妨坐下来喝点茶,慢慢说。‘债’交给我来还,也一样。” 走了一路,水没喝一口,的确有些渴。 王富贵坐下去,端起杯里的茶,凑到鼻间嗅了嗅,猪八戒吃人参果使地一饮而尽,擦了擦嘴:“那些被夺走人生的人,找到了。不过并不乐观。” “怎么说?” “都不能活过来了。”王富贵摇了摇头,“这世上,怎么那么多愚人,想要什么东西,不是等价交换就能拥有的啊 。” “况且,什么是等价交换啊?命能是随随便便就能等价的吗?外加僵尸的事闹大,那座动物园,算是栽了 。” 林满风笑容一僵:“僵尸?” 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王富贵揉揉发酸的胳膊,疼的呲牙咧嘴。上面还印着被蛛网划开的伤口,里面黑气森森,显然有毒:“昨天晚上,跑出了两只,把一个动物园都霍霍了。” 笑容下了脸颊,林满风:“是吗?” “说正事,”王富贵从袖子里倒出一只手机,屏幕一摁开,屏保就是收付款页面。他笑起来,“妖僵,有下落了,想知道,先扫码付款转账点定金,我酌情说。” 妖僵下落、付定金,还要酌情说。但凡是个正常人,十有**会把这人当疯子,毫不留情地赶出去。 可他对面坐着的,毕竟是林满风。 他掏出手机,扫码,转了点钱过去,很好脾气地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王富贵看看到账信息,差点没笑出声。他收敛了下,煞有其事地说:“妖僵,就在洪崖洞。” 霎时间,空气宁静起来,林满风一只手扣着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王富贵继续说:“我夜观天象,这里星罗棋布,更是风水宝地,是妖僵休养生息再好不过的地方。他身上有伤,不来说不过去。” “尤其是,还是马上要死的伤。” “哈哈,”话锋一转,王富贵笑着打哈哈,“我开玩笑的,哪儿有可能啊。有你们在,妖僵跑来这里,不是主动送死吗?” 林满风:“你倒真会开玩笑。” 王富贵正色道:“我有眼线盯着,只待动物园里那位教主出门,等她出去,一切就好说了。” 林满风继续笑:“是啊。” 伸了个懒腰,王富贵站起来,说了句:“时候不早了,我去对面看看。” 林满风起身送他,边走边说:“你和对面那姑娘,走的倒挺近。” “啊?”了一声,王富贵随口说:“这都什么跟什么?买点糖人,带回去吃,也不是不行。” 对面没开张,他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说者都脸不红心不跳,听者又怎好戳破。 林满风摆了摆手:“慢走。” * 他前脚刚走,后脚,火锅店后台就走出了道人影,是个风姿卓越的女人,穿着件黑色长裙,踩着细高跟。 女人冷冷地说:“你疯了吧?人是你派到动物园的?搞什么?” 第19章 暗涌 林满风回身,朝她看了一眼,往柜台处坐去。刚把王富贵喝过的茶杯放进茶洗里,位置腾出来,那女人就落了座,并自行斟了杯茶。 林满风呷了口茶:“你被人盯上了,这个时候来找我,不合适。” “我为什么会被盯,不是你的意思吗?” 本来还以为,瞎子上面是向家,没想到,竟然不是向家,而是贼喊捉贼的这个人。绝对是疯了,一只妖僵,派人去找妖僵,将动物园闹得鸡飞狗跳,自毁前程吗? “啪”地一声,教主将茶杯拍在桌上,茶水四溅:“到底在干什么?翅膀硬了?别忘了,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 林满风:“你别多想。来这里,包括对付动物园,都不是我的意思。是林家,三叔的亲戚发现了点问题,想派人来查,如果不是我除掉原来的林满风,动物园恐怕早被端了。” “再说了,”林满风看着她,眼神温柔,“妈,我会害你吗?” 一声“妈”,教主像泄了气的皮球,什么气都消了。是啊,这是她付出了巨大代价,培养出的儿子。就算成了僵尸,血浓于水,又怎么能害她。同样都是妖,和人毕竟不一样。 教主声音软下去:“你,长大了,都知道为我分忧解难了。” 林满风摇了摇头,苦笑:“不说这个。” “林家的意思是,向家家主确认后,要联姻,结婚之后,便是林满风担当重任之时。但在此之前,得先服众,他这次来,应该是为了证明自己……” 沉吟了下,他叹道:“见招拆招吧,动物园,总得留着。” 教主:“你打算怎么做?” 林满风:“等,等动物园,换一换血。” * 近午时分,有阳光照过来,向十二坐在院子里,捧着一炉灰,面无血色。 黄毛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心急如焚。从回来开始,她就不吃不喝,一直坐在门口,好像在等什么人。 不用想,也知道是等外婆,只是,生死未定,就这么等着,也不是个法子啊。黄毛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说:“姐,刚下过雨,外面冷,先回屋吧。” 向十二语气木讷生硬:“我不冷。” 这都不知是第几次说了,不冷?手都冻的通红,能不冷?黄毛弯腰,一把将人扯起来:“你这样待着,等外婆回来,还要操心你。赶紧回去坐着,不是还有警察呢吗?” “她不会再回来了。” 向十二把手挣回来,神情落寂:“你走吧,外婆的事,不用你管,我自己……”说到这里,声音哽住。她别开目光,声音气若游丝,“我会自行处理。” “你处理个屁啊处理。” 黄毛扒住她的肩膀,将她掰正,一双眼睛坚定地看着她,说道:“好多次了,你能不能别一碰见什么事就自己扛着?我也是个人,是你半个亲人,在不告诉我之前,能不能问问我的意愿?” “我不是不能接受,不是不能理解。”说着说着,黄毛鼻尖一酸,心里堵得慌,“你总得说,我才有理解的机会吧?” “所以,外婆真的……就像你说的……没了?” 沉默了下,向十二点头。 黄毛呼吸一滞,虽然,猜到了,可心里终究不是滋味。怎么没的、为什么没,这会儿都不清楚:“那这个世上,是不是真有非人类的存在。” “我不能告诉你。” “那就是有。” 黄毛咬牙踱步往外走:“肯定是向家,欺人太甚,我报警去!”走了两步,他一拍脑门,心说真是糊涂了,这种事情,报警有什么用?他退回来,六神无主地说,“这个仇一定要报,你等我想想办法。” 向十二抬眼看他,心里有些奇怪。是人,总得有个目标,可一直以来,生活总在告诉她,目标只能存在于有能力选择的人,没能力的,只能被动。 被动地做所有事,久而久之,连感情都像被明码标了价。以至于,到现在,大黄说时,她才恍然觉得,似乎……应该做些什么。 向十二:“大黄。” “什么?”黄毛问。 “帮外婆办完丧事,剩下那些钱,你都带着,有多远走多远。好好学音乐,希望未来,能在屏幕上看到你……” “姐,”黄毛不敢相信,“你在说什么?” 向十二:“连你都知道有仇要报,我这样躲着算什么?” “那你也不能赶我走吧?一起……” “我不想再送走一个亲人。”向十二神情凝重,“不想让你知道,就是不想让你参与其中。这种事,你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 ,离我远点,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姐……” 向十二攥紧手里的炉子,呵出一口寒气:“你活着,我好歹……还能有个落脚之地。” 黄毛哽住,无力感笼罩在心头。帮忙,一个普通人,能帮上什么忙?这些道理,他知道,他都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才令人窒息。 * 进到屋里,一桌一椅都还是往常的模样,只是,少了人,冷冷清清。向十二坐下,将炉子放在桌上,有些伤感。 门外,黄毛的声音传来,“甭管你是不是道士,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能进,出去。 ” “别介啊。”另一道声音响起,“我真找人,我有急事,行个方便。” 这声音,不是一般的熟悉。向十二站起来,短暂地晕了一下,夺步往外走。 刚一开门,王富贵:“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真是熟人。”他扒开黄毛,说了句,“好久不见。” 哪里是“好久不见”,分明是“阴魂不散”。向十二脸色不好,说了句:“进来。” 黄毛还正将人抱着,死不撒手,一听这话,犹豫着撒了手。这道士,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知道刚从什么地方出来。十二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算了,不知道的事,越来越多,想破脑袋也未必猜得出。 进了门,王富贵带上门,自顾自掏了掏包,带出一只纸袋,递给了向十二。 对方动作很快,向十二没来得及犹豫,就接住了袋子。接住的那一刹那,红薯的香味钻进了鼻孔。 “顺手买了点红薯,尝尝。” 向十二:“你去过洪崖洞了?” 红薯的包装,很熟悉,像是洪崖洞东哥开的那家。 王富贵点头,将去找瞎子的事隐去:“去了,去找你,动物园的事,你肯定跑不掉,它们迟早还会找上门来。想来问一问你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做。” 向十二:“我外婆走了。” 王富贵心头一惊:“走了?” 说完,他摇头,叹道:“福生无量天尊。” 向十二问:“是不是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它们也不会放过我?” 王富贵:“是。不然也不来找你。你都不是合作的合适人选。” “有个问题想问。” 王富贵:“你说。” “十三是不是碑王?” 这个问题,积攒在心头多时,一直没能确定。总得确定吧?总得防着吧?倘若是碑王,光是向家都不会放过她。 王富贵:“不然呢?” 果然是。碑王,只可能是向家堂口当日未召出来的那一位。时也命也。向十二惨然一笑,全然没有把十三“物归原主”的想法。十三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她半个家人了。 她张了张嘴,说道:“那我,可以像你这样吗?” “什么?” 王富贵:“像我还是别了,我只能说,你生来就是出马的命,但很可惜,你不会。目前连收仙放仙都不会,碑王待在你身上,十成力都使不出来一分。” “我该……怎么做?” 王富贵沉吟:“恐怕需要个契机了。这次动物园的事,你跟着我混吧,等混完之后,有些东西,估计也就知道的差不多了。” 向十二犹豫:“真能把它们一网打尽吗?” 王富贵:“你当我吃白饭的?” “那好。”躲躲不掉,不如直面那些妖怪,一是为外婆报仇,二是,金佛山里那些狐狸的眼神,一直烙印在她心上,根本忘不掉。不救不行。向十二一字一句,“需要我做什么?” 面对突然如此爽快的向十二,王富贵竟有些不知所措。他道:“给个联系方式,随时联系。其他的事,都在上面说。” * 夜半三更。 大焚寺,往来人络绎不绝,沿途树上挂满了红线,红线一头系了无数心愿。一个小女孩揪着红绳,沉着脸,看上去,心情不大好。 “叶叶,站在那里干嘛?还上不上去了?” 在她上面,有个大叔站在台阶上,正回头看着她,等的有些不耐烦。 “你……你先上去吧。”叶子闷闷不乐,“一柱香,一千块呢,哪儿来那么多钱……这儿的香火,也许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灵呢?” “这是钱不钱的事?” 大叔走下来,拉着她往前面走:“这是我爱你你爱我的事。咱们生生世世,都是要在一起的,只要上柱香,许个愿。” “许愿……” 叶子本能地往后退:“你太奇怪了,我不想上香,我要回去。” 逃离大叔的束缚,她一路往下跑,脚步声在身后穷追不舍。叶子满脸恐慌,心脏嘭嘭直跳,她回头:“你能不能不要跟着——” 一只双头巨蟒趁月色向下俯冲,直奔她而来。生平未见过这样的画面,叶子一脚踏空,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身体未落地,就被一阵风夺了出去,巨蟒扑了个空,扭头去找小女孩。黑暗中,角落里,依稀有道人影站在那里。 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冲过去,那道人影自黑暗中走出,是位少年,生得玉树临风,不食人间烟火。 巨蟒冲上去,“呲”了他一下。二月仰头,神情淡淡:“你在做什么?” 犹豫了下,巨蟒缩小身体,不过三两刻间,身体就恢复成了大叔的模样。他把另外一颗脑袋揉进脖子里,冷哼:“咸吃萝卜淡操心,关你什么事?” “啪” 脸上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的脆响,屈辱感自巨蟒心头窜起,接着便听那少年道:“你别忘了,这片上香地,是谁管着的。” 脸上火辣的疼,巨蟒攥紧拳头,自知打不过,再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调头就走。 目送他远去,二月回身,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沉默片刻,他抬起脚尖,踢了踢她的肩:“活着?” 对方没回答,但胳膊在抖。二月收回脚,说了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下山吧。” 可下一刻,脚就被抱住了。叶子抬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惨兮兮地望着他:“哥哥,我自己不敢下去,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二月拒绝的干脆利落:“不能。” 叶子一骨碌爬起来,紧张地扯住他的衣角:“那我……我跟着你,我害怕。” “嗤” 对面传来了声笑意,只是轻轻的一声,如飞鸿踏雪般在心尖上擦过。接着,这少年谪仙般的容颜顷刻变成了只银色狐狸头。 狐狸呲牙,冷冷地说了句:“滚。” 手松开,寒意自脚底升起,再回神时,狐狸不见了。叶子站在那里,打了个寒噤,逃也似地奔下台阶,往寺庙外跑。 *** 二月走回亭子,对面坐着个人,手里攥着只胡豆纸袋,嘴里“嘎嘣”作响。看他进来,她捻起一颗胡豆,嘴巴鼓鼓囊囊地发声:“那蛇莽子手脚不干净,怎么不杀了?” “没必要。” 二月坐下去,笑吟吟地:“动物园,死了多少啊?真有意思,还有反过来问我要补缺的一天。” 绿袖脸色一沉,这个男人,嬉皮笑脸,一看就是喂不熟的狗,真不知道教主怎么想的,非要用他。 她丢开胡豆:“死多少你别管,三天之内,数得凑够。” 二月手撑着头:“自作自受。” “废话少说。”绿袖拍拍袖子站起来,“走了。” 这破地儿,真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将人目送走,二月揣起胡豆,丢进嘴里一颗,对着暗处的人说:“你说,机会送到面前,珍惜还是不珍惜?” 不等暗处的人回答,他呵呵一笑:“当然得珍惜,毕竟,等了那么久。” 第20章 再见 向十二将外婆的骨灰存放好,锁上了门。山上下来,下面是马路,车稀稀拉拉地过,不算很多。 叫了辆车。 不知道为什么,王富贵安排的事,竟然是:去洪崖洞,重新开张铺子。她要做的是,拦住第一个客人。至少今天晚上,绝对不能让ta随处走动。 一问原因,王富贵只说,这人身上有凶兆,留人便是救人。 凶兆…… 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但没办法,去吧。 归去来,开张倒没开张,只是开了个门。 向十二坐在门口,脑袋里像装了浆糊,浑浑噩噩。几夜未眠,头晕眼花。眼前桌椅板凳都有了虚影。磕了下眼,手肘从桌上打了个滑,身体失重,直往地上栽去。 幸在这时,一只穿过发隙,托住了脑袋。向十二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十三:“入夜了。” 向十二心头一颤:“你来了。” 从动物园回来,他便像人间蒸发了般,再没出现过。她以为,就像王富贵说的那样,“契约”过后,碑王是依附她而存在的,自身能力变弱,他便会随之“消失”。 原来,竟然不是因为这样,才消失的吗? 视线往脸下移,向十二噤声 。他这是,去了哪里?身上怎么又多了这么多伤? 十三熟练地拉住她:“想带你见个人。” 向十二:“……” 跟着站起来,十三就绕到了身后,不知所措间,眼睛被捂住,向十二伸手,摸着他的手背,问道:“你要带我见谁?” 十三声音沙哑:“往前走。” 向十二很听话地挪动脚步,心跳如鼓擂,说不出的忐忑。受这么多伤,又神神秘秘的。 到底……怎么了? 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感觉是在往店里走,里面是隔断,是住的地方。怎么会有人?走了段路,身后的人顿住,手指蜻蜓点水般在鼻间挪开。 “可以了。”十三说。 向十二睁眼,视线短暂地晃了晃,一道身影在眼前逐渐清晰。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你……你还知道回来看我啊。” 对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是黄莺莺,她的外婆。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黄莺莺眉头一横,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要擦她脸上的泪,一抬手,却扑了个空。 手从她脸上岔开,什么都没摸到。直到这一刻,黄莺莺才明白,什么叫阴阳分隔。 讪讪收回手,她板着张脸:“憋住,别为我掉一滴眼泪。你不嫌烦我还烦呢。早晚是要走的人,有什么好哭的。” “我知道,我不哭。”向十二擦掉眼泪,“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你的错你的错,你也知道自己有错。早听我的,不去向家,你还会被牵扯进来?不让你接触,就是不想让你有个这样的人生。但路是你自己选的,都走到这一步了,没有回头路。我也不说你什么。反正,随你的便,从今往后,我管不了你了。” “外婆。” 黄莺莺愣住:“你…叫我什么?” 这么多年,从没听她这样叫过。 心里五味杂陈,从还是跟屁虫似的小不点,到现在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眼看就要长大成人,眼看就要结婚生子。 唉。再也见不到了。 向十二深深地望着她,弯腰,鞠了一躬:“我对不起您。” “行了行了。”黄莺莺心梗,“咱俩谁也不欠谁。” 顿了顿,她训斥:“看看最近都成什么样了,给谁哭丧呢?我是去投胎,转世做富贵人家的小姐,死得其所,多大点儿事?你在这儿好好待着……”说着,声音软下来,一度有些哽咽,“有缘嘛……总会再见的,是不是?” 眼角竟然湿润起来,揩了把眼泪,黄莺莺故作轻松:“走啦。照顾好自己。” 话音一落,身体飞离地面,渐渐透明。 黄莺莺看着向十二,回忆一幕幕闪进脑海。有悲有喜,酸甜苦辣交替轮换,便织就了半生的春秋。 不可否认的是,这是,她的孙女。是她的……亲人。纵然心有怨气,又哪儿能真的讨厌。 想到这里,她牵起一抹笑,缓缓说了句:“珍重。” “外婆!” 痛彻心扉地喊了一声,向十二往前踏了一步,想抓住人,却什么都没抓住。再回神,眼前空空如也,她蹲在地上,强忍着泪水,声音哽咽。 这时,十三的手送在眼前,手指白皙修长,手里攥着的纸,宛若绽放的栀子花。 向十二伸手,将“栀子花”接来,擦了擦眼泪,闷头说了句:“谢谢。” 十三缓缓蹲下,坐到她身边,轻声说:“难过就哭出来吧,肩膀可以给你靠。” 向十二脸色难看,摇了摇头:“我没事,我……我想缓缓。” “你的伤……” 看了看自己,十三苦笑:“恐怕真得消失一段时间了。” 他说完,身体一歪,倒在了地上。向十二伸手去探,十三变作一团黑气,尽数往她掌心收拢。 黑气消失,向十二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怔然。 为了让她见外婆,他这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吗? 这得伤的多严重,才会一头栽下去…… 店铺外,有人敲门。 向十二拖起疲惫的身体,毫无气力地往外走。走出隔断,门口站着个人,眼熟,早几天打过招呼,对面的那位,好像叫……林风。 视线撞在一处,林风朝她挥了挥手,脸上挂着和煦的笑,不过笑意转瞬即逝:“眼睛怎么了?” 刚刚哭过,眼睛肿胀酸涩,有些睁不开。向十二低眉,将眼睛埋进发间,说了句:“什么事?” 林满风指了指门:“我看店门没关,想着你在,就过来看一眼。这是要开张吗?需不需要帮忙?” “暂时不开。” 刚要拒绝,忽然间,王富贵的话在心头一闪而过。“今天开张,第一个来的客人”,这个人,算起来,应该就是王富贵说的那位吧? 犹豫了下,她蹙眉:“是需要帮忙。只是,这样会不会麻烦你?” 林满风推开门,往店里走:“不麻烦,为美女效劳,乐意之至。” 走到跟前,他问:“真的没事吗?” 向十二曲起胳膊,防备地望着他。这人真奇怪,过分热情,过分自来熟。一般情况下,会这样的、尤其长的人模狗样的,十有九个是海王。 店里没开灯,一片昏暗,也给眼前的人增添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向十二强撑起精神,转身把灯摁开,与他错开身体,将桌上放凋的花抽出来,丢进垃圾桶,她说:“咱们不熟吧?” 林满风:“不熟?” 他道:“你会出现在这里,应该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咱们是同事了。” 归去来已经卖了,倘若她来,就代表接受继任店长的条件。只是,为什么,瞎子没把这件事上报呢? 向十二:“别想多,只是收拾东西。” 林满风捡起垃圾桶的花,一只手越过花梗,捂住了枯萎的花朵。三两秒之后,他拿开手,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出现在眼前。 他将花送到向十二脸边,嘴角噙着笑:“请你吃火锅。” 油嘴滑舌,果然是海王。 向十二接住花,硬着头皮:“火锅不想吃,出去走走?” 火锅店,是他的地盘。就这么进去,不安全。不如出去,去人多的地方,有的是办法将人拖住。 “心情不好吗?”林满风问。 向十二重新将花倒进瓶里,说了句:“你觉得呢?” “去哪里?” “江边。”向十二转身,去旁边找包。 刚刚过完节,江边人多,至少能待半夜。往外走了两步,她回头,就见林风正在看她,那眼神,看猎物似的。她抿唇:“走吗?” 林满风跟上去:“乐意之至。” * 动物园,明月高悬,星河低垂。 一双脚踩在小路上,脚步缓缓,地上全是残肢断臂。目之所及,所见的妖,死的死,伤的伤,不断有尸体从脸前擦过,教主傻了眼。 不过是出去了一趟,半天工夫,动物园就被人端了,开什么玩笑? 她一个头两个大,转身往车里走,说道:“回办事处。” 刚要上车,拉车门的手顿住,教主倏地退开,车门弹开,从里面走出来了个人,手里还拎着把刀。 看清来人的脸,教主满脸震惊,震惊只有一刹,便恢复了平静,她面色铁青:“是你。” 二月嗤了一声:“惊喜吗?” 教主不说话。 回来之前,“林满风”说,动物园得换血。回来的路上,她还在想换血是怎么个换血法儿,没想到,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这叫什么?物理换血? 教主:“我用你,是因为信你,你这么做,可就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二月神情低落,“原来我做这么多,也只能做到让你失望的地步。” 他丢开刀,打了个响指,林间小道,一群人走出来,将教主围了个密不透风。二月退到一边,拍了拍手,那些人便齐齐动了手。 教主冷笑一声,荡开九条尾巴,变成了只巨型白狐。与他们交上了手。 厮杀在眼前展开,二月笑吟吟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退到花坛边,他掸掸地上的灰,缓缓坐下。坐下那一刹那,无数回忆在脸前擦过。 这样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知道,想不起了。 只记得,好像,有过一段安稳的童年,在山林中,和一群狐狸,自由自在地追逐打闹。忽然有天,出现了个人,将他和同伴抓了起来。 接着,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手上。 那些美好的时光,在他活下来后,戛然而止。 这座动物园,表面风光,背地里肮脏不堪。他在这里,所学会的,就只有杀人、吃人、残害同类。 后来,遇见了一只七尾狐狸。 她和别的妖不一样,她明媚灿烂,生来就应该是待在光里的人。她是第一个,主动站出来,摧毁眼前腐朽的人。 但很可惜,没能来得及…… 但如今,她没做到的,他做到了。 就差一步之遥。 忽在这时,旁边多出来了个人。二月收回思绪,扭头扫了对方一眼,有些诧异。 王富贵头疼:“还是来晚了。” 心头窘迫,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不安。毕竟人妖有别,他又是道长,虽有合作,但绝不会容忍他做这种事。 今日围剿动物园,特意没通知他,他怎么会来? 王富贵:“起来打一架。” 说罢,他一转手,剑从袖子里滑出来,指向了二月。俩人对视,均陷入了沉默。 二月站起来,声音僵着:“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王富贵头疼。下个山,还以为碰见了与众不同的妖,没想到看走了眼。 但毕竟互为知己,知道他的一切,也知道他迟早会走上这一步。这是他的选择,没办法衡量。 可,他也有阻止的权利。 所以:“废话少说。” 王富贵心一横,拔了剑鞘,剑尖在半空中转了半圈,直奔二月心口而去。 二月五指成爪,拍开王富贵的剑,与他拉开距离,往林间穿梭而去。剑在身后穷追不舍,一路往林间追,劈开了几棵树。 —— 嘉陵江边,夜风吹啊吹。 向十二将手揣进兜里,静坐在岸边,望着尚未被冻成冰的湖面,隔岸灯火萤火般随水飘荡而来,风景落入眼里,眼底有无数暗潮涌动。 她张嘴,呵出一口寒气。 林满风趴在栏杆上,掏兜,摸出来了条口香糖,他拆开,抽出一根,递给向十二:“吃吗?” “不吃。” 被拒绝后,尴尬倒不尴尬。林满风拆开包装,将口香糖丢进嘴里,嚼了几下,薄荷的甜味在口腔化开。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每次见你,你都心事重重的。我猜想,应该是个有故事的姑娘吧……” 向十二略显疲态:“我没有故事。” 实话。往事不足为道,也不适合说给别人听。但,总得说点什么,才能聊下去。向十二心头一动:“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 林满风愣住,低头看她,说了句:“原因很多,要说最主要的那一个,应该是,没有选择吧。” 这种情况下,人类通常都还会顺带一句显得有人情味的话。林满风有样学样:“你呢?” 向十二锤锤脑壳,苦笑:“不知道。” 倘若有答案,至少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林满风:“这种事,不用有答案。所做的一切,既然已是当下所能做的最佳选择,成为怎样的人,有什么所谓。只要能作为人,以人的意志活着,就是顶好的事。” 每章四千,没更满四千会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再见 第21章 作茧自缚 向十二笑了笑,有些无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胳膊一撑,身体悬空在栏杆上,风随之扑面而来。 远处是,江面高楼与远山,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少有的星星洒在其间,如萤火般闪烁。不知道这些星星,有没有一颗,是她的。 忽然间,身后的保安喊:“关门了关门了。” 洪崖洞下的嘉陵江,到点会关门。向十二胳膊松了劲儿,双脚稳稳地落在地面上。她回头:“肚子饿了,出去吃点儿?” 林满风正在低头看手机,扫了一眼,上面有串号码,不过没接。看他把手机装回兜里,向十二问:“怎么不接?” “没事。”林满风笑笑,“陪你更重要。” 这一瞬间,向十二心头一颤。说起来,这人看起来,除了海,也没什么太奇怪的地方。王富贵的话,都还没个印证。总得有问题吧? 好奇心猫爪似的攥着心脏,向十二张了张嘴:“什么工作铺子要开到洪崖洞?附近也有事情要处理吗?” 林满风回答的不假思索:“有。附近的湖广会馆,闹鬼,严重到整个馆都关了。事情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不好查,就想着,在这里开个火锅店,方便打探消息。” 扯。 听了这么一大段,这是向十二唯一能想到的字。湖广会馆,去过不少次,里面有戏楼,能听戏。从前闲来无事,她就爱待在里面。随便听点什么。 戏听了一堆,人认识了不少,闹鬼根本闻所未闻。 至于“严重到闭馆”,怎么可能啊。那可是湖广会馆,几时闭过?逢年过节,又正是生意红火之时。 “怎么,不信?” 林满风观察着向十二的表情。 向十二摇头:“不信。” 出去洪崖洞,走到马路旁边,林满风说了句:“要去哪里吃?车在车库,我去提个车?” 向十二随意眺望着大街,正前方,有家小饭馆还没关。看了眼手机,十一点了:“用不着,去对面。” 坐到对面,饭馆里昏昏暗暗,实在没胃口,随便点了份小面,向十二趴在桌上,一只手撑着头,打量着林风。 半日相处下来,这人不显山不露水,说话温温润润,问什么说什么,都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小面端上来,拌了一筷子面,就又放下了。还没从失去外婆的伤痛中走出来,根本吃不下。 林满风扫了眼她,桌面上的手机闪了闪,依稀是来电显示。他低头望向手机,并没有要接的意思。 向十二动作一顿,心脏嘭嘭直跳:“不接吗?” “向小姐,”林满风笑,“你好像很在意我接不接电话。” 向十二心头一颤,有些心虚,胡乱吃了口面,摇头:“只是觉得,就这样跟着我,会不会耽误你。” 林满风将手叠在下巴处,双眼凝望着向十二,若有所思。手机挂了一瞬,又有电话打了进来。屏幕的光打在脸上,忽闪忽灭。 他缓缓开口:“其实,从你允许我跟着你开始,我就已经感觉了不对劲。你在拖我。为什么呢?” 意图被拆穿,她捏紧筷子,有种撒谎被戳破的窘迫。心脏嘭嘭直跳,她组织着语言。 这一刻,林满风将手放在屏幕上,轻轻一划,电话接通。对面“嘟”了一声,说道:“林爷,动物园,让人端了。” 声音在耳边炸开,向十二心头平地起惊雷。 林满风轻轻“嗯”了一声,反应很平静:“撤吧。” “撤…撤?可,可是……” “我说,撤。” 声音带了一丝不悦。 电话挂断,林满风抬眼,与向十二四目相对。脸色十分有九分不好。他叹了一声:“向小姐,你从这些对话中,听出了什么?” 向十二噤声。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对自我设想的,太简单了。竟然敢孤身一人赴约,对面这个,远比她所想的,更加可怕。 这可以说?说不好了,怕不是要当晚曝尸荒野。 向十二动了动嘴唇,硬着头皮:“对话太简短,听不出什么。况且,这是你的事,我只是个外人。” 林满风笑起来:“我以为,你以为我和动物园,是一伙儿的呢。” 向十二眼皮直跳。 “很可惜,我不是。”林满风擦擦眼角的笑泪,低头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你可以让王道长放心了,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做人。所以,我不会做逾越的事。” 看他吃了口菜,那动作,真赏心悦目。向十二却一点都欣赏不来。比任何人,都渴望做人,意思不就是,不是人吗? 她盯着林满风,不由想起,越是厉害的妖怪,就越找不出妖的痕迹,甚至比人更像人。一瞬间,向十二有些慌。 “向小姐。” 林满风抬眼:“你这样盯着我,我会心动的。” 向十二回神,刚要闪开目光,就从他脸上窥见了一丝红晕,红晕以星星燎原之势扩散到了全脸。 她迅速移开目光,满脸尴尬。 *** 车上,教主眼神阴毒:“他真这么说的?” 白爷:“回教主,是。” 出了动物园,车一路往山下开,再过不远,就到市区了。按理来说,解决二月,并不是太难的事,只是,这次教主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真的弃了动物园。那个人,居然也是这个意思。 都疯了吧? “教主,”他不确信地问,“动物园,咱……真的不要了?那可是……” “可是我打拼了几十年,辛苦经营起来的?” 教主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她将手插.进发间,没头没尾地说:“再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了。” *** 动物园里,无数暗影涌入进去,快如虚影,什么都看不清。几乎来去无踪。二月喘着粗气,往身后看。 王富贵站在树上,警惕地望着地下一角,没了要与他打架的意思。视线投过去——角落里,有团黑影蠕动着,在黑影里,有只兔子正扑腾着,身上血迹斑斑。 “完蛋了。” 王富贵摇了摇头:“这是东北林家的‘捕魂术’,用来扫荡战场的,动物园,恐怕真要全军覆没了。” 说完,他一拍脑门,骂了句:“原来他是这个意思,卧槽。” 那天在洪崖洞,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他留了个纸人在桌下,怕被发现,没敢监听,只是用来测了测妖气。教主就在那里。 所以,他猜测,林满风怕不是已经被妖僵取而代之。妖僵为什么会待在洪崖洞,铺子还与归去来面对面?只有一种可能,妖僵身体不死,碑王灵魂不灭——他看上了十二的碑王。 但碑王太弱,不是下手的时候,所以他才敢让十二把人拖着。但拖林满风的本意是,怕他支援教主,怕二月作茧自缚。 可他根本没援助的意思。 十二还反倒落在了他手上。 王富贵风风火火地往回赶,走了几步,他退回来,和二月说了句:“没希望了,你再留在这里,只会做替死鬼。听我一句劝,能跑就跑,别待。” 二月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苦笑。 送走了王富贵,二月一脸疲惫,心情倒没太大起伏。原来,这么轻易就办成某件事,并不是他有多厉害,而是,早被算计好了。 即便他不来,动物园照样会被端,他来了,也只是送人头、做替死鬼。 可,有什么关系呢? 从始至终,他也不过是想将动物园摧毁罢了,怎样摧毁,都没关系。主要是,愿望达成,就没愿望了。身体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连活着的气力都没有。 接下来,做什么呢? 赴死吧。 活着,没意思。 对于人间来说,他也是个害虫。本不应该存在于世。 * 向十二不知道怎么回去的,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林满风就在身边,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再走几步,就是家门口了。黄毛不在,家里没一个人。事情的走向和她所想完全不一样。她攥着衣摆,组织着语言,在想如何应付过去。 “十二。” “嗯……啊?”向十二惊了惊。 “可以这么叫你吗?”林满风问,声音中噙了笑意。 向十二:“什么事?” “没什么。”林满风眼眸烨烨生辉,“之前还在想,究竟是怎样的环境,能养出来你这样气质的美人。这里真好看,配你,合情合理。” 这是,什么鬼话? 向十二心惊肉跳。 “这么怕我吗?”林满风往后退了几步,温声说,“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不过,有件事想问你。” 向十二硬着头皮:“你说。” “想问,你喜欢什么?” 向十二:“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 “听戏。” 按理来说,她是做糖人的,坚持了这么久,应该热爱糖人才对。可爱好一旦变成事业,就不那么可爱了。听戏倒因为某些原因,成了业余爱好。 不过,会这么回他,权是因为,她以为,年轻人没几个爱这个,一句听戏打发了,对方无从下嘴,话题就此终结,各回各家,完美。 岂料对方下一句却是:“我也喜欢,改天能约吗?” “不了不了。”有些意外,向十二想了想,搜刮着能打发眼前人的办法:“我没那么爱听,听只是偶尔去湖广会馆听,不是说,闭馆了吗?” 这么明显的婉拒,希望他能懂。 但,林满风偏不走寻常路:“正好,我过几日想请你帮我个忙,就在湖广会馆。你不介意吧?” …… “介意。” 这话,不是向十二说的。声音响在身后的胡同口里。楼梯下面,有脚步声正在一点点靠近。向十二看过去,一抹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是王富贵。 她松了口气,往一边退开。 王富贵沉着脸,一步步踏上台阶,直到与林满风平视。两两相望,俱是无言。 就在向十二以为,俩人要动手时,王富贵忽然挎住了林满风的肩膀:“老板,你可太见外啦,有赚大钱的机会,怎么能不叫上我呢?我贼拉缺钱,还打算在市中心买套房呢。”他冲林满风挤了挤眼,“给个机会?” 向十二:“……” 林满风蹙眉:“王道长怎么会在这里?” 言外之意,这种时候,他不应该出现。 王富贵下巴指了指向十二:“我和她熟啊。” 他说:“这不是攒钱买房吗?没钱租房,最近为她外婆的事操劳,索性就搬来住了。” 向十二:“……” ——外婆两个字,倒是提醒了林满风。那日从司机手里将人拦下后,就送去了动物园,之后便再没听过消息。 他对亲情陌生得很,在他眼里,向十二和他有很多共通之处,譬如亲情。他以为,她应该不喜欢这个人,所以相处了半日,一句没提。可此刻看她的表情,又不太对劲。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她转身拉开了门。 王富贵笑吟吟地:“难为老板不辞辛劳来看我,时候不早了,见咱也见了,就不留客了,改日再见哈?” “嘭”地一声,大门关上,将林满风隔绝在了外面。 心脏卡到了嗓子眼儿,几乎要蹦出来。王富贵摸了摸心脏,听着门外的动静,等到确认人走远,他回头训向十二:“姑奶奶,你特么疯了?让他送你到家门口?怎么想的?” “你是不是嫌命长?” 向十二蹙眉:“不是你说,让我——” 算了,现在说这个,没用。她问:“你——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砸了。”王富贵揉揉脑袋,头疼的厉害,“那个林满风,被调过包了,现在很有可能是只大妖僵。你被他盯上了。且八成跑不掉——他没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林满风?不是林风吗?被调包,妖僵?盯上了她? 信息量过大,向十二一时有些捋不清。仿若晴天霹雳砸在身上。她慌了神:“他说,请我听戏。” “听戏?听哪门子的戏?” 王富贵也烦躁,这只妖僵,要比一般的妖聪明得多,估计想着法的套路她。 向十二:“我这么普通,……有什么值得盯的?” “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他想做人?” 向十二想了想:“有……” “我擦,那完了。”他还没摸透这只妖僵的底,但他既然能在大太阳底下生存,实力一定不容小觑。王富贵,“以后咱们就捆在一起吧,再或者,你回向家,靠你那个碑王,把家主的位置坐了,事情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 “不然真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跑都跑不掉。” 向十二沉默:“如果,不想回呢?” 王富贵:“但你得认清现实,现实是,怀璧其罪。碑王在你身上,等他们找到你,你只有两个结果,一是好一点的,碑王被带回去。二是坏一点的,你死,碑王跟着死,他们重立碑王。” “通常来说,第二个事半功倍。因为,杀你比把碑王带回去更容易。” 第22章 有空修 荒唐,真荒唐。 原来,早不知从几时开始,她就已经入了局,且完全没有选择的权利。 向十二心事重重:“除了回去,我能做什么?” 王富贵往前面走,叹道:“难,你只有自己,外加一个我。我吧……指不定哪天就驾鹤西去了,指望不上,不回向家,除非有过硬的本事。” “这样吗?” 走一步,看一步,她不行,耽误不起十三。其实,未必只有两个选择吧,也许,将十三物归原主呢?那样一来,是不是,就不会再发生其他的事了。 回向家,意味着,要将从前羞于提起的所有事,都再面对一遍。可她根本没有这个勇气。 夜深了,王富贵的话浮现在脑海,向十二辗转反侧。太累了,对她来说,最近发生的事,已足够让前十几年的人生溃不成军。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可之后的事,仍然需要面对。 十三……是怎么想的呢? 人没了记忆,就像无根的浮萍,他应该,会需要记忆吧? 至少在回忆时,来处还有迹可循。而不是,没有记忆,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 下了车,对面一栋别墅,别墅坐落在绵延青山里,墙上爬着陈年的爬墙虎,枝叶未生,藤须遍布,像无数条蛰伏着的蛇。 因是深夜,没有灯光,别墅狼堡似的。一阵冷风吹过,白爷打了个寒颤,回身接住教主伸来的手,小心翼翼将她从车上接下来。 教主下来,踩在“苔痕上阶绿”的地面上,往前扫了一眼。 “教主,”绿袖走出来,说了句,“他还是不接电话。” “不接,没事。” 教主拉紧披风,淡定地往前走。毕竟是亲儿子,血浓于水,即便被冷落,气也生不起来。 况且,都到家门口了,有再大的气,也不能发在一群外人面前,气要发在正主身上,才有意义。 她掏出一串钥匙,说道:“就送到这里吧。” “教主,这不行。您一个人……万一再被二月——” “哼。”教主冷笑了声,“已经死了的人,提起干嘛呢?” 她抬起手,钥匙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金属碰撞在一起,发出了叮当的脆响。声音投在冬夜里,宛若碎冰碰壁。 白爷与绿袖对视了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到深深地恐惧。 已经死了? 教主这是……什么意思? 开了门,教主抬起脚,高跟鞋踩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走进去两步,摸到一边的鞋柜上,拿了双鞋。 换了鞋,刚走两步。 “滴答” “滴答” 有水滴溅在脚背上,凉意晕开,浸入四肢百骸。教主皱了下眉,语气淡淡:“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在她头顶五寸之处,有只硕大的蛇头,她看不见颜色,只能看得到黑白两色,这只是白色,在黑夜下尤其显眼。 “小白,退下。” 黑暗里,有道清润的声音响起。再接着,别墅里亮起了灯,走廊里爬满了蛇,灯一亮,蛇如退潮的海水般往暗处缩去,顷刻间,走廊便只剩下一些动物的残肢断臂, 淡淡的臭味扑进鼻孔,教主呕了一下,越过尸体,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进去客厅,她刚要开口,及至看到“人”时,三魂去了七魄。 眼前哪里是人,分明是没有皮的血人,头是倒三角,两只眼睛垂至腮边,其余尽数被“口器”填满,一个又一个口器,管子一样插在地上的死蛇身上,血液顺着往上抽。 教主:“你……这是——” 血人深吸了口血,卷起口器,将一边的皮往身上套,他揪着皮,艰难地穿好,再出现时,已是一副正襟危坐的男人模样。 林满风推了推眼镜,叹道:“没亲自去接您,实在不好意思。” 这一刻,就算有天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自己的儿子,变成这样,怎么想,怎么难受。 教主:“你最近,不对劲,为什么会这么严重?不是好起来了吗?” 林满风端起桌面上的茶,打了个响指。响指落下,两条白蛇自黑暗中爬出来,将地上的死蛇拖了回去。 他靠在沙发上:“没喝人血。” “你、”教主手脚冰凉。僵尸,不喝人血,和自取灭亡有什么区别?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从普通僵尸变成现在这样,血说不喝就不喝了,疯了吗? “不喝人血,你会死知不知道?” 林满风苦笑:“妈,我长大了。” “我有自己的考量。”林满风,“人类都懂礼义廉耻,我呢?要做人,首先得学会这点。我不能再吃人了。再这样下去,我永远——” “啪” 一巴掌过去,林满风的脸歪在一边,盖碗随之打翻,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到了西装上。教主面目狰狞,大叫:“长大?这就是你所谓的长大?你踩着的可是我用万人坑为你铺的路!说不要就不要,说舍弃就舍弃,你拿我当什么?!” “垫脚石都不算吧?!” 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已经不能用气来形容此刻的感受。被打的人脸埋在发间,一声不吭,没有任何动作。教主抓住他的肩膀,瞪着眼睛:“做人,这辈子都别想!我杀那么多人可全都是因为你。你想想你害死了多少人,你有什么资格做人?!” 教主极尽失态,什么话都顾不上,怎么能伤害到他就怎么说。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是有用的,她要时刻提醒他,她的存在,是他身上永远不可抹去的烙印。 她是他的妈妈啊。 他可是从她肚子里生下来,一路养到现在的啊…… 忽然间,手背传来了阵凉意。教主低头看,一滴水落在了上面,她惊了惊,再看林满风,他竟然在哭。 教主手足无措:“我的意思是,人,配不上你屈尊降贵去做,只是低等物种而已,做妖不好吗?” 林满风抬眼,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滑落,眼泪挂在鼻尖上,摇摇欲坠,在要滴落前,又被他一把揩掉。 “仔细想想,做妖,确实挺好。是我糊涂了,怎么能想着做人呢?还是人血好喝。” “妈,我饿了。”林满风一脸希翼,“你会给我准备吃的吧?” 示弱的语气配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偏生又顶着张不轻易示弱的脸,是个人都顶不住,更何况是妖。教主声音软下来:“想要什么,都有我。” 林满风一字一句:“解决动物园,不是我的本意,我是因为知道不可避免,所以才让二月做了替死鬼,但让您失去了动物园,是我没本事,对不起。” “不过,您放心。林家是高枝,等我稳定下来,一定接您过去,到时候,何止是动物园,您想要做什么,都有我、有林家罩着。” 他一哭,教主心都要化成一摊水了。她坐下来,叹道:“不是我想操心,实在是……唉。算了,你说的对,你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主意。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妈。” 林满风又说:“可是,您再见我,迟早要被林家发现端倪……能不能,最近这段时间,少见见我。我只有您这一个亲人,不想让您出事。” 果然,血浓于水。儿子到底是儿子,心里还是有她的——他离不开她,想保持现状的形态,必须不断补给血液,那么多血,上哪儿弄啊?不还得靠她? 教主站起来:“少见,可以,前提是,你得照顾好自己。” 林满风跟着站起来:“我给您包了个山庄,在上香地附近,方便办事,您要去吗?” 包了山庄。 真是有心了。 教主摸了摸林满风的头,温声道:“我避避风头,你也收敛点。你知道,你的弱点……” “好。” 教主走了,黑着脸来,笑着脸出去,笑的明媚生辉,走路都带风。好多次,这道身影在他眼前来了又去。一晃眼,他也从垂髫小儿,长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可她的背影,依旧如参天大树般,将他保护的毫发无损。似乎从不会倒一样。 目送她穿过花园,林满风叹了一声,正要关门,突然间,那道身影转身,笑了笑,朝他挥别。 花园里,几朵月季开着,她立在花丛间,像是朵淡雅的花。 林满风抬手,轻轻挥了挥。 “再见。” 一声呢喃的送别,埋进了风里,声音很轻,轻到他自己都有些恍惚,是否告过别。 *** 一个艳阳天,自行车撵在山道上,怎么也推不上去。骑车的人下来,费力地推着车,脚一打滑,车后座的“农夫山泉”哗啦啦往下掉,滚的七零八落。 “擦,我的水!” 女孩将自行车丢到路边,回去捡水,跑的太快,鞋掉了一只,犹豫了下,她又回去捡了鞋。鞋刚穿上,再回头,已经有人帮她捡起了水。 一路小跑过去,她满脸歉意:“小姐姐,麻烦您了。” 捡矿泉水的是个长发姑娘,穿着件绿色长裙,裙长及至脚踝,脚踝处,系了朵向日葵。冬日花不多见,因而分外扎眼。 下一刻,姑娘直起腰,笑将怀里装水的帆布袋塞给她:“水太多,不好拿,我这里有个帆布袋,你拿着吧。” 女孩倾了下腰,接住帆布袋,还没从被她姣好的容颜中回过神,小姐姐已经走远了。她想将人喊住,一瞥眼,三魂去了七魄:“这……这是什么?” 目之所及处,草丛里挂着斑斑点点的血,血的尽头,挂着一截断尾。 “怎么了?” 叶子折回来,往草丛里看了一眼。看到血迹,她拨开草丛,断尾之下,滚着团血肉模糊的……动物。白毛。 她掩了下唇,撑开裙子,小心翼翼将草丛里的东西抱出来,血浸透裙子,玫瑰般泼溅在上面。 “小妹妹,”叶子声音急促,“车……能借我用用吗?” * 红的白的黑的在眼前炸开,油彩一样往伤口上涂抹,身体忽冷忽热,二月疲惫不堪,他本以为,就要死了。 可下一刻,身体却被一阵暖意包裹了住,体内的冰正在溶解。脑袋发涨,说不出的难受,他像待在悬崖边上,随时都要坠崖。 但在坠崖的那一刹,有阵风吹过,一下将人从边缘拉了回来。他猛然睁眼,正对上一张放大的脸。 “动了……它动了,还活着!姐姐,快来看!” 二月凝眉,弓起脊背,呲牙,直往角落里缩。缩着缩着,忽然间,一抹身影撞进眼底。他心头一颤,眼睁睁看她走来,填满整个眼睛。 叶子走进来,手里端着碗药膏。她急匆匆把药膏放在一边,拉开女孩,叹道:“别让它伤到你,炉子里煮了药,火还没关,能帮我关了吗?” “好。” 送走小女孩,叶子回头,与狐狸面面相觑。 二月呲起的牙微微收敛,一声不吭,视线紧锁着她,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唉,听说,动物园闹瘟疫,死了好多小动物,”叶子蹲下去,捞起一缕垂到地面上的黑发,“可我知道,肯定不是那样。我见过妖的,像你这样的,” 她伸手,胡乱在半空中比划了下:“大概这么高,长这个样子,也是白狐狸。是只特别特别善良的妖。” “应该……也是动物园的吧?” 她摇摇头,叹道:“没见过妖才会相信闹瘟疫这种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不过你放心,待在我这里绝对安全,有我保护你。” “你的伤,不碍事的。” 叶子试探着伸手,朝二月的头摸去,在将要摸到头的那一刹那,二月缩了一下,与她对视。在她满含希翼的眼神下,他迟疑着,将头伸了过去。 毛茸茸的触感贴在手上,叶子惊了惊,随即莞尔一笑:“真是只有灵性的狐狸。” “你等等,我给你上药。” 二月蹙眉,表面看不出来什么,心里却在想,真是个蠢女人,真容易上当受骗。在金佛山当鸭子时,陪笑的次数多了,他早已经轻车熟路,也早对所有人的好都不痛不痒。 此时此刻,就是这种感觉。 没什么意思。 但是,为什么会活下来? 他以为,他早该死了。 “小狐狸,张嘴。” 二月还没反应过来,嘴巴里就被塞了一样东西,甜的。 叶子揉揉他的脑袋,眼睛弯着:“上药可能会有点疼,你咬着甘草根,忍一忍。” 第23章 有空修 春节将近,沿途山道稀稀落落,几乎看不到几棵绿植。下了车,冷风直嗖嗖往脖子里灌。 向十二兜上帽子,回头看了一眼,王富贵背着只军绿色斜挎包,手枕着头,正在望天。阳光洒在他脸上,树枝的斑驳淌了一身。 这时,他低头,叹道:“下山下了个寂寞,什么都做不了。” 向十二沉默。 这一趟跟他上山,一是为了找他师父指点迷津,二是,外婆死,但因为尸体找不到,更没有死亡证明,连坟都无法立,所以,她就想,到山上来立个碑。三,则是想过段清静日子。 上了山,山下那些是非,总不能,也有本事跟上来吧? 没过多久,一座道观映入眼帘,道观有几分破旧。还没到跟前,王富贵就变了一副模样,他整理了下衣服,一本正经起来,说道:“到山上,不该问的,千万不要问。” 推门进去,里面静悄悄的。 向十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庞然大物”冲得连连往后推。 “王某,过来!” 王某退回来,疯狂地摇着尾巴,嘴巴里哼唧着。向十二怀疑人生,这是只金毛,出奇的肥,乍一看,猪一样。 跟着王富贵走了几步,忽然间,王富贵停了下来。向十二顿住,怪道:“怎么了?” 他猛一回头,抱拳:“师父。” 向十二心头平地起惊雷,回头看向身后——她说怎么静悄悄的,找不见任何人,原来都在门后。门后站了一排人,本来站桩似的,突然间蜂拥而下,将王富贵围了个水泄不通。 “师兄,你这,才下山几天啊,怎么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位小姐姐。” 王富贵腰板挺的笔直,像变了一个人。他敛眉,压着嗓子,表情是少有的沉稳:“九点了。” 九点,正是吸收天地精华的好时刻,寻常这个时候,刚上完早课,大家应该在站桩,而不是站在这里八卦。 “潜哥,这不是您回来了吗?”有位道士不死心,搓搓手,满脸希翼,“下了趟山,总带了东西回来——” 王富贵一个眼神,就把他的话吓了回去。一干人连连后退:“走了走了,站桩去,被师父逮住,少不了一通骂。” “我已经看到了。”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伙僵硬地回头,有位白发黑髯的老人站在台阶上,正在看着他们。道士们转眼作鸟兽散,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院落里,只剩下三人。 一阵凉风吹过,王富贵朝老道遥遥抱了一拳,毕恭毕敬:“师父。” 老道眯起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向十二,不由摇了下头。然后转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向十二心头疑惑,这里的人,真奇怪。再接着,她扭头,就听王富贵说了句:“师父让我们上去。” ……他师父,说了吗? 道观偏室,茶香袅袅,老道拢拢袖子,坐到侧面,叹了一声,说道:“早知道,就让你晚几天下山了,你下的这趟山,真是费力不讨好。” 说着,他看了看向十二,和气地说:“坐。” 向十二忐忑坐下,有些不知所措,包还在背上,刚将包取下来,就被王富贵接住,放在了一侧闲置着的竹椅上。 王富贵越过桌椅,坐到主座,熟练地煮起了开水。他取来一块茶饼,用茶刀撬着,说道:“天意如此,随缘,我倒是无所谓,但毕竟道行不够,很多事情,都还无能为力,所以想回来请教请教师父。” 老道扫了眼向十二:“这是……” 向十二咳了一声,不知道怎样打招呼,胡乱一气地说:“您好,我叫向十二,是王…王道长的朋友,碰到了点困惑,想上山来请教——”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老道摆摆手:“你没有困惑,你的路,很清晰。”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碑王为什么会选你?” 向十二愣住,这个问题,她问过十三:“因为,刚好碰见,我刚好和他说了句,跟我走,他就跟着我了。” “刚好……” 老道接住王富贵送来的茶,浅浅笑着:“世间一切相遇,皆有因果,怎么会有那么多刚好。他会主动找你,就说明,你生来就是要出马的,而且,更说不定,你们还有宿缘未了。” “为什么?” 老道摸了摸胡子:“就我所知,向家那位碑王,不是向家人,但因为一句诺言,守了向家好几代。你与他非亲非故,他没道理这么反常,离开向家,千里迢迢来殉你。” “殉……殉我?”向十二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不是害怕,是不敢相信。 老道:“堂口与碑王相铺相成,离开堂口,没了香火与供奉,他就像悬在了刀尖上,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你的弱小而赴死,不就是自寻死路吗?” 向十二蹙眉,在她心里,十三是无家可归的,所以,跟她走,会更好过一些。可现在来看,好像不是这样。和她待在一起,百害无一利…… “你没路可选,是因为,你得想清楚,你与他之间,暂时断不掉。所以我才说,你的路,很清晰。” 意思是说,必须出马,没路可选。 向十二惨然一笑,笑容干巴巴的:“我想,但不想去向家,出马,要怎么学?我……我不会……” “你……”老道叹声说,“我教不了你,不止是我,市面上大多数人,都教不了你。你若真有意学,除非自己去悟。” “……” 自己悟,倘若能办到,也就不会来这里了。心里乱得很,更没有答案,向十二端起茶杯,攥在手里,心事重重。 外婆的碑,立在山窝里,位置很不起眼,又是块无字碑,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向十二地上,烧着纸钱,纷杂的思绪再一次袭上脑海。 什么都有,什么都想,但什么都放不进心里。她蹲在地上,好一阵才缓过来神。 良久,她站起来,朝着墓碑拜了拜,然后回身,掸了掸裙角的泥土。再直起腰,眼前青山迢迢,海浪般铺在大地上。久违的空旷填满心扉,她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吐出来。 下雪了。 “不冷吗?” 忽然间,耳畔边响开一朵莲花绽放的声音,向十二猛然回头,那道熟悉的人就在眼前。她伸手,朝他走了一步,扯住他的衣角,声音又惊又喜:“你怎么……” 向十二摇头:“不冷。” 她低头,往他身上看,衣衫虽然破破烂烂,但伤却好了。看来休养的不错。 刚想笑,可随即,一些烦恼的事涌入心扉,向十二攥着他的胳膊,说道:“有些事,想跟你说。” “我在听。” 向十二:“你,是向家堂口上的碑王,如果回去,有香火供奉,就不会这么狼狈了。跟着我,只会受苦。”顿了顿,她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就这双温柔的眸子而言,她有私心。心脏嘭嘭直跳,她道,“但是,但是,如果跟着我,当然什么都没有……可我会努力学习,努力到让你毫无负担地生存在这个世上为止。” 声音弱下来:“回向家……有可能找到丢失的记忆,说不定,等你恢复记忆,想起未了的心愿,完成之后,就不用再游荡了…… 跟着我,我不会去向家……你的记忆……” “人生百年,你我似蜉蝣,短如朝生暮死。” “什……什么?”向十二心头微颤,这是…要拒绝她吗? 下一刻,他的手就覆在了头顶,但没落下,只是轻轻地悬在上空,好似在挡雪花。 十三深深地望着她:“我说,记忆,已经有了。然后,要珍惜当下。” 记忆已经有了,什么记忆?这么些天,他可都待在她身边。想到他指的什么,向十二后退了步,一脚悬空,差点没摔下悬崖。但悬空的脚却奇迹般地踩在了虚空上。 她咽了口唾沫,不再虚抓十三,而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往回走,腿软得一塌糊涂,再接着,人就被拉了回来。 向十二红着张脸:“你……你这样,我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 她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每次见他,心脏都会剧烈地跳动,见面时手足无措,不见了又心心念念,……是喜欢吧?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吧?为什么……不与她保持距离,反而还…… “唉。” 向十二扭头就走,往山下去,头都没回。她兜起帽子,将脸埋在黑暗里,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走了没几步,忽然间,脚步顿住。 向十二站在那里,一步都走不动了。窝心的事太多,往常碰见天大的委屈,也都要忍着的。可是,不想忍了,怎么办? 她心一狠,牙一咬,回头,大步流星地往上走,一把将人抱住,头埋进胸膛,一声不吭。 十三伸手,手落在她肩膀上,轻轻抚着,哑着嗓子:“怎么了?” “你别碰我。” 向十二拿掉他的手:“我喜欢你。” “你懂了吧?” 短短八个字,太过简洁,简洁到无迹可寻,更毫无征兆。向十二想了想,解释:“留你在身边,我有私心。怕你后悔,所以提前通知你一声。”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但不要在这个时候拒绝我,我想抱你一次,想了好多次。就满足了我吧。” 终于,十三没了动作,向十二很忐忑,因为不清楚,这一抱之后,会发生什么。话本上总写,人鬼殊途,迟早会分散的吧。 抱了好一会儿,她松开手,掉头就走,根本不给十三说话的机会。 —— “咚、” 大焚寺上,一道钟声在山头散开,涟漪一般,荡在教主心头。她抬头看,疏疏落落的林间,有座佛塔立在上面,钟声便自佛塔而来。 收回视线,她叹了一声,往台阶上走。前面是山庄大门,门开着,没关。动物园的人死了一半,来了几天,没人说话,倒怪寂寞。 她转身,回看了眼身后的人。 “人准备的怎么样了?” 白爷沉默了下,说道:“人,不太好找,这次全找女子,风险太大。教主……” 有些话,憋在心头,不说难受,迟早会把人憋死。他迟疑着,将心头困惑说出来:“我觉得,他……不靠谱。林家远在东北,怎么说盯就盯到了动物园?况且,动物园覆灭之后,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您现在是清清白白的人,就此收手,是最好的时候。可要是继续为他杀人,有了‘前车之鉴’,很快就会被盯上的吧?” 教主声音平平淡淡:“这个问题,从你跟着我时,就应该清楚答案。” 在门外不适合谈这个,教主踏了几步台阶,往山庄里走。冬天,山庄里寒冷潮湿,刚下了点零星的雪,莫名压抑。 动物园里待久了,习惯了热闹的环境,这里僻静幽冷,与热闹不沾边,甚至截然相反,怎么待,怎么不自在。 回到屋里,心里莫名攒了股气。 但她坐下,依旧是一副很沉得住气的表情,不过,表情中还是参杂了点烦躁:“我这几天,眼皮总是跳,觉也睡不好。睡前总会想起,他说他要做人——之前从没跟我说过,怎么会无缘无故产生这种念头……” 为什么呢? 忽然间,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她猛然抬头,说了句:“上次你跟我说,他在洪崖洞,开了间铺子?” 白爷斟酌着回:“是有这么回事。” “为什么?” “不知道,不是他的意思吧?也许,是林满风的意思呢?”顿了顿,白爷忽然想起件事,迟疑间,他望向教主,就见她正在盯着他,明显在等下文。 他磕磕绊绊地说:“最近,倒跟上次,抓到的,那个,向小姐,走得挺近。” “向小姐,向十二?” 最近波折太多,倒把她给忘了。还以为,她死了呢。原来竟然活着,还和她儿子走那么近。不,不对,她是出马师傅,靠近她儿子做什么?他想变成人的念头,绝对跟她脱不开干系。 旋即,教主笑了笑,恍然:“我道是怎么会有做人的决心,原来是情窦初开。” 她捂住唇,连着笑了几声,笑容越笑越沉,越笑越冷。真不敢相信。 对面白爷被她瘆人的笑吓得直起鸡皮疙瘩,教主这是动物园被毁,受了刺激,一时无法接受,疯了吧? “可这世间,情情爱爱啊,好是好,但就如同食人花般,越是甜蜜美好,就越不可接近。一旦接近,就等于将自己的生死交付到了别人手上。面对这个人,你甚至不能确定,她是来爱你的,还是来杀你的。” “他要爱别人,我没有意见,毕竟长大了,总要学着受伤吧。可是,别人要害他,我身为母亲的,也完全有资格为他肃清障碍。” 第24章 有空修 面对这番话,白爷噤声,一句都不敢答。 教主淡定地说:“你先下去,容我好好想想,我该怎么做。” 总算解脱了,白爷如蒙大赦,能走绝对不留。但走之前,他还没忘做做表面工夫,言简意赅地道:“好。” “等等。”教主将人叫住,“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搞到。” 白爷头皮发麻,心都跟着颤了一颤:“好。” —— 夜晚,窗台上的山茶花开了,在风的催折下,摇摇欲坠。叶子抱着蒲团,将蒲团放到床上,摘下将要落下的山茶花,放到了旁边的簸箕里。 她回头,胳膊越过蒲团,捞起一团毛线,坐到床上,继续织织了一半的帽子。二月趴在蒲团上,眼神怨毒。全身用纱布裹着——刚被剃了毛,身上光溜溜的,丑的惨绝人寰。 叶子一扭脸,见二月正在盯着她看,不由勾了勾唇,笑着点了点它的脑袋:“怎么啦?不开心吗?”突然间,笑容下了脸颊,叶子满脸担忧,“难道,很疼吗?” 二月一声不吭。 头上多了一顶帽子。它动了动脑袋,想把帽子甩掉,却反而越戴越结实。接着就听到了那女人夸赞的声音:“真好看啊。” 真…真好看? 二月怀疑自己的耳朵,同时,心里也生起了抹异样的感觉。他从变成人后,就清楚自己长得好看,世人大多肤浅,轻易就能因为皮囊而爱上他人,也能轻易因为皮囊而憎恶他人。 从前的他,属于前者。可现在的他,是后者。 脸……被火烫了,现在的样子,是最丑的时候,她却说,好看。 旋即,二月就露出了鄙夷的表情,真傻,难怪被骗。上次那条蛇,丑成那样,还一大把年纪,都能将她拐骗到手,不是傻,就是脑子进了水。 “等再过两天,”叶子举起手里的毛线,笑吟吟地,“我手上这顶帽子织好,你就有替换的了。这顶是虎头帽,我头一次做,还不太熟练……” “你……什么…毛病……” 二月开口说了话,岂料伤势比他想的更严重,出口的并不是骂人的话,而是一阵呜咽。对方以为他疼,进而揉了揉他的脑袋。 二月面色铁青,一声不吭。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叶子坐起来,问了句:“谁呀?” 夜半三更,雪压弯了枝头,这个时间点,不该有人登门拜访。外面静悄悄的,没人应答。犹豫了下,叶子站起来,往门口走。 房间不大,堆了很多鲜花——她开花店的,生意不景气,为了省房租、顺便看花,人就睡在店里。怕碰到花,她走的小心翼翼。 还没走到门口,房门就又被敲了几下。叶子又问:“谁?” 走到门口,手放在锁上,将开未开,她将头抵在门上,顺着门缝往外看,外面除了白茫茫的雪,空空如也。 奇怪。 叶子松手,想走回去,刚一转身,身后拍门声震天响,很着急的样子。她惊了惊,拉开门,开门的那一瞬间,无数的雪扑面而来,冲的睡裙直往后飞。 风雪过后,一张深渊巨口冲过来,与她只隔着几尺的距离。叶子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就被蛇身压在了地面上。 花架被撞散,花与花瓶碎了一地,她挣扎着,手在玻璃碎片里摩擦,流了不少血。 “哈哈哈,”巨蟒变成人的模样,爆裂地撕扯着叶子的衣服,狞笑,“上次在大焚寺,不是不愿意跟我走吗?还找了个姘.头来绿我,我不是都说过吗?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你……松开…” 叶子挣扎着,往角落里躲,又如破絮被拽了出来。巨蟒强行将她压在身下,身体剧烈地驰骋着,无与伦比的快乐涌入脑海,他痛快地低吼了声,低头噙住她的嘴唇—— 快意尚未持续几秒,就被一阵痛取而代之。嘴被咬破了,血水直往下滴落。 “啪” 一巴掌打过去,巨蟒骂骂咧咧:“什么东西,又不是第一次了,当了婊子还立牌坊?!”他伸手,一把扼住她的喉咙,手背青筋暴起,“咬,你他妈咬啊。” 叶子眼泪直流,大脑窒息,胸腔随时都要炸裂,身上撕裂般的痛更在时刻摧毁着她的意志,她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人,盯着这个…… 曾感动过她,曾发誓,生生世世,要对她好的男人。 “咳” 一口血吐出来,血泪从眼眶中划过。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痛大过了身上的疼痛。这一生,爱了那么多人,本以为,遇见了良人。本以为,往后余生,不用再似浮萍般飘荡了。 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这般荒唐的结局。 这就是爱。 无论你尝试多少次,都注定要以失败告终的爱。 人间多少情爱,不是杀人的呀? 舌头从嘴里滑出来,顺着嘴角,砸在了花瓣上。不断有血在往外流。 看见此情此景,巨蟒心下一慌,说了句:“晦气。” 他提起裤子,刚要站起来,后背一凉,尚未躲开,脖子一阵剧痛,血水喷溅,没等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脑袋“咔擦”一声,就顺着脖子滑了下去。 巨蟒栽在地上,从人形褪成蛇的模样,缩小缩小再缩小,身体胡乱扑腾着,突然间,一道玻璃扎过来,正中七寸。它扑通一声,身体软趴趴地滚在地上,再没动过一次。 二月攥着玻璃,手上全是血。 他回头看,叶子倒在血泊里,睁着眼睛,分明有血滑进眼眶,可她却眨也不眨。 真蠢。 这是二月此刻唯一的念头。 他站起来,晕了一刹,摇摇晃晃走过去。 光着的脚踩在玻璃上,扎出了血,有些玻璃碎片干脆钻进了肉里,可他好似浑然未觉。 走到她面前,他蹲下,捡起地上破碎的衣服,盖到她身上,伸手将人抱起,往床边走。 叶子拽着他的绷带,只觉得,一切像是回光返照时做的梦。怎么会有人,来救她呢? 要死了啊。可是,好不甘心。 “该死,怎么包扎伤口?”真麻烦。蠢,蠢死了。眼睛瞎了,才会看上那样的男人。 二月骂了一声,越过桌面,胡乱去旁边的架子上翻她的包,找到手机,他退回来,将手机送到她面前,摁亮屏幕:“密码是什么?” 她摇摇头,用最后一丝清醒,辨认出了他的声音。 “我说,密码——” 视线落下来,盯着她不断溢血的嘴唇,二月心头一颤,才发现,舌头没了。他捂住她的嘴,血顺着指缝往外冒,他低吼:“你他妈,不许死!听见没有!” 怎么救人? 杀了那么多人,这是二月第二次产生这种念头。 要想救人,得吐出内丹吧。 反正,不早就不想活了吗? 比起苟延残喘地活,就此了却生命,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二月低头,俯身下去,与她唇齿相交。 可下一刻,叶子却躲开了。 她吃力地摇头,缓缓阖上了眼。 二月伸手,手放在她鼻下,没有呼吸了。这一瞬间,心脏似扎了刺的皮球。他蹲在床边,像刚刚品尝过甜,便被夺走了糖果的孩子。因为不知所措,连眼泪都不知道该不该流。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的眉眼。心上空空落落。 过了好一阵,他抬头。 窗外,雪还在下,起了风,冷风带着雪花冷飕飕地往里面灌。从没有的冷意穿透四肢百骸,二月站起来,想关窗户,手在窗上摁了几个血印,都没能关上。 关不上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人,是真的死了。死了,就再也不会活过来。 不行。 不能。 这样的念头侵占上脑海,二月仰头,长啸一声,从人变成了只白毛狐狸。尾巴本来有两条,断过一条,剩下那条耷拉着,伤口在渗血。他托着全身的气力,爬到她的尸体上。 白光从口中吐出,缓缓往她唇边落去—— “嘎吱——” 房门大开,一道人影闪进来,接着,一群人鱼贯而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狐妖在挖心!” “杀了他!保护被害者!” * 大雪过后,第二天,雪过天晴。花店门前,围了一堆人。人们好奇地探头往里面看,听说,昨晚这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有人被杀了,被杀的是名女子,死状凄惨。至于凶手,有两种说法,一说没找到。二说……比较悬乎。 说是被挖心的狐妖残害的,那狐妖,好大一只,齐屋顶大,被几个修行者追了一路,愣是没追上,断了条尾巴,坠了崖,生死未卜。 那女子的尸体,也在狐妖失踪后,人间蒸发了。 要说第二种,因为过于悬乎,远没有第一种落到实处的可怕,可这事儿吧……毕竟是发生在总有女子失踪的背景下,由不得人不信。 “你们看,这是什么?!” 有人指了指地上,打碎的花瓣里,有条死蛇,蛇没有头,七寸处,有块玻璃扎着,玻璃钉入地板,很难想象是人所为。 “我擦,”有人惊呼了声,“传言不会是……真的吧?” “传言?什么传言?” “听人说,这个叶小姐,有段时间,和一个大叔好上了,那个大叔……来路不明,不过手脚倒挺勤快,俩人相处的挺好,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有天,一个道士从这里经过,和叶小姐说她身边的人是蛇妖,转天就死了。后来更是有人亲见,那大叔在半夜,生吃了只猫。” “这条蛇,怕不就是……” “老王,”另一人摇头,“你这话说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难不成还是一对亡命鸳鸯?人蛇相恋,被狐妖棒打鸳鸯?开什么玩笑?电视剧都不带这么演的。” 他摆摆手,一口笃定:“叶小姐这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这种事。”旋即,他又惋惜,“她人挺好的,上个月我没钱吃饭,还借了我几百块……唉,人没了,找谁还去?” 又一人道:“都别扯了,封建迷信的东西。什么事,都交给警察处理吧。咱们这几天避避风头,别往这里来,甭管是人是妖,被盯上了不好。” “唉。” 有人嘟囔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还是去大焚寺烧几柱香,去一去晦气吧。” * 磁器口,日月寺,林满风坐在偏殿茶室里,浅斟了杯茶,往对面送,笑吟吟地:“三叔,不是说,有什么事,都让何叔通知我吗?您怎么亲自来了?” 三叔光头,穿着休闲,像出来游玩似的。他端起建盏,不喝茶,只是捏在手里晃,茶水稳稳当当地躺在里面,一滴未洒:“不放心啊。” 林满风波澜不惊:“动物园,没处理干净吗?” 如果处理干净了,不会忽然约他见面,至少不会这么快见面。 “是没处理干净。昨天晚上,在大焚寺附近,发生了起命案,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林满风一副出乎意料的模样:“我还没开张,就被您一通电话叫来了,倒没来得及关注这个……什么情况?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 三叔仔细打量着他:“你真不知道?” 林满风摇头:“不知道,动物园的后续处理情况,不都是由您在处理吗? ” 三叔呷了口茶,茶水在唇齿间溯洄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有些事,没和眼前的人说,最近总有女子失踪,失踪的方式和动物园害人的手段大差不差:“出了岔子,你在洪崖洞,只有自己,不安全,最近就在这里住几天吧。” 原来叫他来,是因为这个。 林满风扭头,往窗外看去。外面就是错落有致的古镇,再远处,还能望见山下高楼林立的城,以及迷蒙的雾气。 “三叔,向家,不能大意。那位向小姐,恐怕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言外之意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做,不能多待。 三叔声音不悦:“观察?你想观察什么?” 林满风“害”了一声,有些窘迫:“三叔,您也是过来人了。爱情就像一阵风,喜欢这种事,哪儿是人能控制得住的。我吧……咳,”他不好意思地说,“有点喜欢那姑娘……” 三叔心头一惊,有些意外,万万想不到,这人,关键时刻,竟然会这么“糊涂”。马上都要娶向婉仪了,临门一脚,下任家主非他莫属。他倒好,转头就看上了一个没身份没背景的人,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不过旋即,他张张嘴,想笑,又忍住没笑出来。正愁等他羽翼丰满了之后,该怎么打好关系呢。没想到,他倒好。啧啧。 他在林家,排行老三,如今不过三十有余,由于生性不羁爱自由,单身至今。向婉仪没人娶,他可以啊。娶个二十几的姑娘,不过分吧? 三叔心里飘飘然,表面不动声色:“你还年轻,结婚后就玩不了了,趁还有机会时,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实在不行,我替你兜着。” 这时,桌面手机震动了下,林满风看了看,抄起手机,一脸羞涩激动:“她给我发信息,让我去接她,唉,最近闹别扭,两天没回来了——” 三叔摆摆手:“去吧。” 这个林满风,真是表里不一。想不到,平时那么沉稳淡定,关键时刻,却是个恋爱脑。 送走了人,他朝房间里说了句:“派人盯着他。那些从动物园跑出来的,绝对跟他脱不开干系。” 今天派人去查,那些妖怪住的山庄,过了几道手,最后查出来,山庄是林满风身边的一个瞎子包下的。估计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深挖。 他会这么干,估计是手头的事忽然被抢走,心生怨恨,看不得他顺利完成任务,所以暗地里下了黑手。 哼。 到底还是嫩了些。 “三爷,山庄里那些人——” 三叔:“来的时候,不是说过吗?全杀光,一个都不留。”顿了顿,他忽然说,“那些失踪的女子,地点看似随意无章,中心点都逃不开一个地方啊。” “那……” “再派点人,这回由我亲自过去。” 趁着那小子去泡妞的当,不得趁他病、要他命吗? 咬舌自尽不会死┭┮﹏┭┮ 有空回来重写死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有空修 第25章 逃生 天冷,适合吃饺子。 道观的师兄弟都在包饺子,向十二坐在角落里,插不了手,就戴了耳机,静静地看他们包。 最近不知怎的,总想往有人的地方躲。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害怕面对十三。虽然,自从说了那些话后,十三也没说什么。 饺子下锅,热气腾腾,不一会儿,饺子出了锅,香味绕梁穿墙,扑进鼻间。这时,有人点了点肩膀。 向十二扭头,是一个面容清秀的道士。道士冲她笑笑,一脸不好意思:“潜哥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师父让我找他,去了好几个他常去的地儿,都没找到人,……姐姐知道吗?” 在他眼里,她和潜哥是顶好的朋友,还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那种,离在一起就差临门一脚,所以,是最有可能知道潜哥在哪儿的。 向十二朝外头望了一眼。 天黑了。 下午来这里时,瞅见过他一眼,似乎往后山那里去了。犹豫了下,她起身,说道:“我去找找。” “谢谢姐姐。” “别。”向十二回头,笑着戴上耳机,“太抬举我了,叫我十二就好。” “十二,”一个胖道长走过来,端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怎么刚做好饭就回去,不等吃完了再走?” 向十二:“去找阿潜。” 王富贵在道观里,名字叫阿潜,同辈都喊潜哥。 “找师兄?这个点儿,估计又在哪里修炼呢。”胖道长手忙脚乱地把盘子塞到向十二手里,想了想,又抽出几张餐巾纸,垫进她手里。他摸摸脑袋,腼腆地说,“这盘饺子你端着。路上吃。” 心头一暖,等了那么久,确实想吃饺子。向十二:“谢谢。” * 端着饺子出来,冷风扑面刮着。吃了一口饺子,烫意在唇齿间化开,烫得她呲牙咧嘴,眼角发酸。 * 后山。 王富贵盯着脚下,眉头紧紧皱着。在他面前,摆着具血淋淋的尸体,女人的尸体,关节诡异地扭着,身上划着大大小小的擦伤,皮肤甚至出现了血斑——已经死去多时。 他扭头,望向旁边奄奄一息的狐狸,心里不爽:“你特么,出了事倒知道来找我了。” 二月仰头,头歪歪斜斜地晃着,浓稠成血块的血顺着嘴角直往下滴,落在地上,化都化不开,嘴里却仍呢喃着:“救…” “救个屁救。” 说起这个,王富贵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看来,这只狐狸,完完全全是疯了,内丹四分五裂,自己都活不久了,还要他去救一个死人。 让死人死而复生,不是痴人说梦吗? 他妈的,脑子呢? 王富贵烦不胜烦,想踹他两脚,可又不能真踹。他半蹲下去,兜里掏出来一瓶丹药,胡乱倒了半瓶,尽数往他嘴里塞。塞完又把挂在腰间的保温杯取下来,一股脑地往它嘴里灌。 灌完,他随手一丢,狐狸栽在地上,胸口剧烈地咳嗽着,随时都要丧命。 王富贵拧上保温杯,肉疼。丹药是从师父那里坑来的,小小半瓶,半年都用不完。他利落地站起来,冷哼了声:“休息完赶紧下山,跑道观来找我,无异于送死。还有,以后别再给我打任何电话,再见面就是陌生人了。不,” 顿了顿,他摇摇头:“不会再见面了。” ——这只狐狸,信球。想做的事,一定会去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救他性命,无异于助纣为虐。所以,救是情分,但必须就此彻底撇清关系。 他转身,刚要离开,忽然看到背后站着个人。站在角落里,穿着灰色卫衣,正错愕地盯着他看。 王富贵:“你怎么——” “这狐狸、这人、怎么回事?”向十二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惊恐,“发生了什么?” 王富贵快步走去,拉住她的胳膊,带着往回走,语气严肃:“这种事,别问,更别管。” 踉跄着跟上王富贵,手里的盘子差点飞出去。她回头往后看,狐狸和女人浑身的血,生死未卜。那女子,脚腕上有朵向日葵,分外扎眼。 在道观后山,发生这种事,怎么想,怎么奇怪。 * 当天晚上,好奇心猫爪挠心,向十二辗转反侧刷着手机,忽然刷到了一则新闻,说在重庆渝中区,某某花店某某女子离奇死亡,死后尸体不翼而飞。 点开一看,照片中的女子蹲在花间,笑吟吟地看着镜头。刚退出去,忽然间,她又点了回去——女子脚腕上,有朵向日葵。 垂死病中惊坐起,向十二一骨碌爬起来,再回过神,人已经到了后山。前面不远,就是“抛尸地”,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来,冥冥中似有种不得不来的冲动。 四下无人,她脊背发凉,没忍住,叫了一声:“十三。” 话音刚落,身边就多了个人。向十二想抓他的胳膊,又把手缩了回去。她指着前面的树丛:“我想……去前面看看。” 十三什么都没说,就走在了前面。看着他的后背,向十二捂住心口,心情复杂。 这样面对面相处,忽然有些不自在。 穿过丛林,向十二小心翼翼地往前看,心头微惊——尸体没了。她快步往前走,往地上找去,血迹还在,证明之前所见并非错觉。 地上有拖痕,拖痕之上,撒着斑斑血迹。顺着血迹的方向找过去,前面是条下山路,拖痕延伸到马路边,戛然而止。 也就是说,在她回去这一时间段里,有人出现,将尸体拖走了? 再回去,向十二心事重重。 ——那名女子,是在重庆出的事,这里是王屋山,她是怎么被带过来的?那只狐狸——仔细一想,狐狸、还和王富贵那么熟悉……该不会是,在金佛山时,所见的那只吧? 动物园……不是处理的差不多了吗? 难道还有变故? * 王屋山下,林满风坐在车里,开着车窗。风吹进来,牵起一缕发丝,他将发丝别在脑后,扫向后视镜,轻声惋惜:“怎么办,你的好兄弟不肯救你啊。” 在车后座,躺着一只狐狸,银白色,浑身是伤,但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狐狸耷拉着头,奄奄一息。 虽然奄奄一息,但精神气明显比刚开始时好了不少,二月张了张嘴,说了句:“所以,你带我来这里,到底……为什么?” 林满风笑了笑,说的轻描淡写:“帮你啊。” “帮?”二月抬眼,想朝前看,但头上像打了石膏,根本抬不起来。脑袋里浆糊一样,连思考都觉得难受。 怎么活下来的呢? 一开始,为了逃离林家暗影的追杀,他拼命地往山上逃,再然后,被逼到了悬崖边,山穷水尽,跳下了悬崖。 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但没死成。摔下去没一会儿,身体摇摇晃晃,仿佛被什么人抬到了车上。等再醒过来,就看到了王富贵—— 奇怪,太奇怪了。 他本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像塞了棉花,什么都说不出,只好耷拉着头,默不作声。 这时,林满风将车门打开,猫腰走了出去。 脚落在地面上,他抬头,饶有兴致地望着王屋山。从前出来的少,这种地方,头一次来,山虽不高,但真有意思。 他环胸,手指点着胳膊,没头没尾地感慨了句:“最近爱上了听戏,在戏本上,学了很多东西。突然有些感慨——这人世啊,好人总难长命,从来都是坏人天长地久。” 说着,他话锋一转:“你不想让后备箱里的女人,活过来吗?” 林满风的声音顺着车窗传到耳边,二月耳朵竖起来一只,心尖微颤。 活过来? 真能活过来吗? 怎么做? 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位,跟教主可是那种关系,动物园出了事,他不找他麻烦,反而还说帮他,怎么可能?废物利用还差不多。 二月眼皮直跳,小心翼翼地套他的话:“我要…怎么做?” “嘭” 车门关上,林满风重新坐回车里,打着方向盘,一边开车上路,一边说:“听说过七日祭吗?”虽然是问句,他却体贴地没让二月带伤说话,“人死之后,头七之前,魂魄都还会在人间游荡。但一般人即便找到魂魄,头七过去,也留不住人——七日祭是能将魂魄收归己用,从而使其长存于世的术法。这种术法,常用于出马仙收仙。” “十二身边的碑王,不是一般的存在,他和别人不一样,能腾云驾雾、能缩地千里、能凝成实体、更能在光下出现——” 语气一顿,林满风余光瞥向他:“你就不想,把那个人,以这种形式,留在身边吗?”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估计是想利用他,见向十二的碑王。二月眯起眼睛。不管怎么说,他说的话,确实是个可行的法子。 * 车开下山,林满风往外扫了一眼,有辆车跟在车后,位置不远不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人。他舔了舔嘴唇,许久没喝过人血,浑身燥热难耐。 他将车一扭,转进了旁边的胡同。 * 回了住处,房间里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向十二拢着头发,刚要往里面走,忽然就被十三拉了出去。 吓了一跳,向十二惊问:“怎么了?” 十三沉声说:“不对劲。” 第26章 升天 刚开始时没发现什么,仔细看,房间里织了密密麻麻的丝,丝线盘根错节,倘若进去,绝对出不来。 什么情况? 向十二掏出手机,刚要联系道观的人,“刷”地一下,一道白丝自门内闪来,刺向手机,但没成功,被十三挡了回去。 再接着,有蜘蛛踏着蜥蜴从里面走了出来。 眼熟,貌似在动物园见过。怎么会到这里来。不等向十二反应,蜘蛛的蜘蛛丝再一次涌了上来。十三帮她挡下对面尽数招式。 但到底分身乏术,向十二刚往后退,就被揪住了衣领,再反应过来,双脚就离开了地面——有只鸟揪住了她的后衣领。 十三虚空抓去,一股无形的气自手边荡开,头顶上的那只鸟像被锁定了般,再想往上,一步都不能了。 十二顺势挣脱束缚,脚一落到地面,就对十三说:“跑!” 说跑就跑,一点犹豫都没有。 奇怪,这些妖,怎么敢来道观? * “袖姐,”看着跑远的人,蜥蜴精有些忌惮。这里毕竟是道观,贸然闯进来,已是十分不妥,再追下去,惊动了那群道士,妥妥的找死。他忐忑着说,“要不然,不追了?” “你懂什么?” 绿袖冷声道:“教主让咱们跟踪林满风,意思是什么?意思是,向十二必须得死。” 跟踪的主要目的是,保护他的安全,一旦发现向十二有不对劲的地方,就把人除掉——林满风为了她,竟然千里迢迢跑来王屋山,一个僵尸,跑来道观。送死? 她这不是在害林满风?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教主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当然,最主要的是,动物园被端,没了收入来源,手头紧,向十二在妖族红榜上,杀了她,能分不少钱。 蜥蜴精想摸脑袋,手短,摸不着。 他摸不着头脑地问:“那咱们,继续追?” 绿袖吩咐:“先把人赶出王屋山。” * 向十二脚下生风,跑的飞快,但身后的妖穷追不舍,怎么都甩不掉,这几只妖人精,很有“作战策略”,正在将她往外赶。 向十二扭头看向十三,说了句:“去大殿。” 十三:“不用那么麻烦。” 他回身捻起一片树叶,树叶自掌心化开,变作一道绿光,往周遭散去。空中炸开无数朵绿烟,将那几只妖怪包裹了进去。 绿袖还想追,脑袋像撞了墙,疼的她原地打滚。耳畔边传来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 完蛋,八成是那群臭道士。 绿袖盯着前方,牙一咬,心一狠,脸上的眼随之尽数剥离,齐刷刷朝向十二追去。这次的眼睛,全都沾了她的血,一旦沾染上,神鬼难救。 身后有东西在追,十三停了下来,似是在帮她挡攻击。向十二跟着回头,一只眼睛近在咫尺。 “小心。” 被拉了一把,那只眼被叶子划开,当场爆了浆。汁水喷溅出来,躲没完全躲开,星星点点洒在脸上,灼烧感蚀的脸疼。 向十二捂住脸,真疼。 十三将她拉到一边,护住了她的脸,问了句:“没事吧?” 向十二甩了甩头:“没事。” 再看过去,道观里的师兄们已经赶了过来,目前暂时安全。 向十二蹙眉,这些妖,都是冲她来的。跑了那么远,甩都甩不掉,还给道观添了麻烦。 * 林满风将车开出来,擦了擦嘴角的血。他将眼镜戴上,心情不大好。 听追他来的那几只妖怪说,他们有一部分人,去找了向十二。教主的意思是,要将人除掉。 他摇了摇头,摸出手机。真是年纪越大,就越糊涂。连他看上的东西,都要染指。 电话拨通,林满风说了句:“可以动手了。”对面在说话,声音不大,只能断断续续听清几句:“已经行动了”、“教主没找到”、“上香地……”。 将这些话收入脑中,林满风:“行,等我亲自过去一趟。” 挂了电话,林满风回看了眼车后座的狐狸,打了个响指,说道:“阿满,开车送他养伤。” 车座底下,爬出了只青蛙,青蛙“呱呱”几声,越长越大,逐渐变成人形。接过了林满风手里的方向盘。而林满风,则化作团黑雾,消失在了车里。 * 上香地静悄悄的,但也不静,教主站在山顶上,往下俯瞰,寺庙里的所有都能被看的一清二楚,无数暗影盘踞在寺庙,正猎人般猎杀着“猎物”。这些暗影,是动物园里出现过的。 上香地,被端了。 她气的手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心里不痛快。同时,有个疑点,尚没捋清楚:林家,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不是说,绝对隐蔽? 如果只是一条蛇下山闹事,招来了林家人,至少不会连山庄都发现。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林满风,她的好儿子,从邀她入住山庄开始,就已经起了杀心。 教主满心悲怆,不愿相信,不肯相信。 “教主,”白爷沉着脸,“走吧。从后山下去,还来得及。再不走,就真的跑不掉了。” 教主摇头:“你走吧。” “教主,不能再留了。”白爷伸手,想拉她的胳膊,手在将要触碰到人时,又放下。白爷心情不好,“其实您心里明镜儿似的,您为儿子四处操劳,他却在拿您作挡路石,他——” “你走吧。”教主又重复了一句。 话说到这份儿上,说再多话,都没有用。白爷从没觉得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过。他头一次认真地审视着面前的女人…… 这个女人,让他陌生。 “教主,当初您带着我们到动物园,是为了能让我们在人间有落脚之地。那时候,日子真快活,我以为,我找到了家。” 回忆向来美好,想起都能让人眼睛泛光。可美好注定不长久。 回忆急转直下,转而只剩下痛苦。想起那些噩梦般的日子,白爷苦笑了声,疲惫不堪:“后来啊,怎么就变成了杀人。杀杀不完的人。像那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说完了?” 教主回头,冷冷地看向他。 他说的那些,她都明白。只是,从很早开始,她就知道,走过的路,趟过的河,没可能有回头路。妖是不可能往回走的生物。更不可能低头。大厦将倾也好,魂飞魄散也罢,说到底,他们和人终究是两种不同的物种。 骨子里到底是自私的。 教主知道他听不懂,也懒得讲道理,只浅浅地说了句:“我们入世,不是为了学做人,是为了学如何做妖。妖嘛,各有各的执念。总有一天,等你找到那个让你甘愿做不成人的执念,你就懂了。” 白爷惨然一笑:“教主,那我,下山了。” “要下就下。磨磨蹭蹭干什么?” 教主头都没回。 白爷朝她拜了一拜,跪到地上,变成了只白虎。白虎在她脚边蹭了蹭,犹犹豫豫,往山林里走,它一步三回头,那个女人,和风雪立在一处,昂然静谧,似一棵松。 再往前走,再回头看,薄雾将女人收放在山头,她像神明,像信仰,而今,这尊神明,要陨落了。 心里的信仰,零零散散地拍开,如山间浮萍般的薄雾,终究还是没个落脚之地。 * 等了几刻钟,一阵儿风扑面而来。教主闭上眼睛,说了句:“你来了。” 风盘旋着,落在一处,凝成人形。 林满风稳稳当当站在她身侧,与她并肩,历历万山入眼,云水浮动,夹在万山里的城市朦朦胧胧,灯火飘荡在其中,乍明乍灭,如银河扑地:“为什么不走?” 教主睁眼,视线落在远处:“把话说开吧。” “你是怎么想的?” 她的反应,奇怪又不奇怪。林满风摸了摸眼镜,说的坦坦荡荡:“因为,我想做人。您是我做人路上的障碍,障碍,就像您说的,应该清除,不留后患。” “做人……做人……”教主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荒唐,“其实,比起我,你才是更像妖的那一个。” 人尚且懂骨肉血亲之情,她将所有爱意都倾覆给了他,但怎么就……捂不热这颗心呢? 总结下来,思来想去,她这前半生,唯有二字可说:荒唐。 林满风:“您没有退路了,现在去死,还能收个全尸。如果不死,就像是颗定时炸弹,早晚会毁了我。” 教主呵呵一笑,伸手一抹,血溅三尺。她挖出内丹,摆到他眼前,嘴角溢着血,脸却带笑。 “你看清楚了,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摆脱不了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就算我死了,又能怎样?只要你还活着,就永远是妖。” “咔擦”一声,教主将内丹捏了个粉碎,身体倒在地上,缩成了只九条尾巴的狐狸。狐狸死死地盯着林满风,死不瞑目。 * “谁?” 林间,有一群人窜出来,不敢再往前一步。三叔走在最前面,他眯起眼睛朝前面看。依稀能看到一抹人影,人影有些模糊,但很熟悉。 林满风转过身,面上挂着淡淡的笑:“三叔,是我。” 平地惊雷在心头炸开,三叔被吓了一跳——派去跟他的人,去了王屋山。无论如何,两地间隔那么远,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林满风抬起手,手里湿漉漉的。 他勉强笑笑:“狐妖,已经被我斩杀了。” 三叔走近,这才看清他手上攥着把刀,刀上手上全是血。看的人触目惊心。 “不是去接女朋友了吗?”三叔问。 林满风:“这不是听说三叔要来山头解决狐妖?怕您忙不过来,所以来帮一把。” * 下了山,三叔回头看林满风,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派去跟踪他的那些人,全都人间蒸发了似的,没再发过一次消息。 坐在车上,三叔沉着脸:“这边的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你斩杀九尾狐,算是立了大功,等回去,我会上报你爹,让他……” “这些客套话,咱们之间就不必说了。” 林满风笑吟吟地:“都是三叔的本事,我哪儿能比得了三叔。只是,还想再在南方待上一段时间,三叔这次回去,可得仰仗三叔在父亲那边多作周旋了。” 三叔心头一跳。 本来觉得他留下是另有目的,忽然想起他说,他来这里,是为了追女人。 果然是恋爱脑。 放着偌大的家业不要,跑来搞王子爱上灰姑娘那一套。不过,这样一来,正合他意,他不回林家,和向婉仪的婚约就无法提上日程,中途再出个什么“意外”,婚约一事,岂不就落到了他头上? 白给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三叔皮笑肉不笑:“好说,都是一家人。” 林满风感喟:“最近真是越活越轻松了,可能因为,越来越像个人了吧。” 越来越像个人? 这倒不奇怪,他林满风,从前就是个流连花丛中的浪荡客。最近倒收敛了不少,也许是因为碰见了中意的。 谁知道呢? 三叔摇摇头,他才不关心这个。 “三叔,您说,”林满风忽然问了句,“爱是什么?” “怎么了?” 林满风又问:“是不是学会了爱,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什么鬼问题,奇奇怪怪的。 三叔心里不悦,嘴上说:“应该吧。” 对他来说,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活了大半辈子,要是知道什么是爱,也不至于单身那么多年。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不需要。 林满风将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一脸轻松:“那我离完整,真是越来越近了。” 风轻轻吹来,带来了阵凉意。三叔不禁打了个寒颤,往林满风那里盯了一眼。这小子,大冬天,坐车还要开着窗户,什么毛病? 收回目光,他提醒了句:“再过不久就过年了,到时候,恐怕就是有我周旋着,也周旋不过来,你还是得回去。” “这样啊,”林满风喃喃道,“看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 第27章 清凉山庄 天,亮了。 觉没睡好,眼睛有些浮肿,睁不开。向十二镜子里抹了把脸,拍拍眼睛,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了一半,就听门响了几下。她走过去,拉开门,外面站了个小道士,十三四岁模样,一看到她,就甜甜地叫了声:“姐姐。” 向十二笑了笑:“什么事?” “师父找~” 师父找?全道观只有一位师父,就是住持。会突然找她,难道是因为……昨晚的事? 带着忐忑的心,进了偏殿,一进门,就看到王富贵也在。他坐在旁边,朝她看了一眼。和以往见师父必整理仪容不同,今日难得散了头发。但坐在那里,背还是直的。 “来了,坐吧。” 向十二走到跟前,王富贵将凳子上的包袱拿开,腾了个位置。向十二盯着他的背包,心里觉得奇怪,看起来,似乎是要下山? 刚刚坐下,住持就说:“最近在山上待的怎么样?” 向十二忐忑:“挺好的。” 想起昨晚,向十二满脸歉意:“对不住,给观里添麻烦了,如果不是我,妖怪也不会到王屋山来,害的大家半宿没睡。” 住持摇了摇头。几只妖怪算不上什么,对于道观的弟子来说,只不过是多做了一道作业。他正色说:“你之前问的怎么出马,我夜观天象,算了算,山上可能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原来是逐客的意思,向十二笑了笑,虚点了下头。待在山上,与避世无疑,况且,带着十三一天,向家迟早会找到她。 这是她的事,不是他们的事,得她自己担着。无论如何,不能连累道观。 向十二抿了抿唇,说道:“其实上山这一趟,是想借贵地埋一埋外婆,顺道散散心。我在这里叨扰的够多了,昨天就想下山来着,只是道长们都太过热情,一时没想好下山的措辞……正好住持提出来了,也省了我再想该怎么说。” 住持摇了摇头,这个女孩,懂事的让人难受。 他指了指王富贵:“以后有事,尽管找他。你们两个的命,我都干预不了……”他收回手,取了一只红包,递给向十二,“这是一道消灾解厄符,倘若日后碰到无法跨过的困难,或许可以拿来挡一挡困境。” 红包接在手上,明明很轻,可在这一刻,在向十二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眸光灼灼,抱拳:“谢住持。” * 道观里出来,空空手去,满载而归,向十二身上背了大大小小的行囊,全是师兄弟们强塞给她的。 看她拿不下,王富贵伸手拿过那只最大的包,挎到肩头,无奈一笑:“这群兔崽子,是打算把家搬出来吗?” 向十二感慨:“山上还挺好。” 摸了摸鼻子,王富贵:“是挺好。” 话锋一转,向十二问:“既然那么好,为什么要下山?” 为什么要下山? 这倒问住了王富贵。他抬眼望天,很多话藏在心间,想说,但说不出来,出口唯剩一句苦笑:“人各有选择,有时不用你选,自然而然就会有东西推着你往前走。所以,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下了山,坐回车上,王富贵拢起及颈长发,盯着手机,不由苦笑:“大户人家果然不简单,那么庞大的动物园组织,说端就端了——咱们恐怕还得再去一趟金佛山。” 向十二想起,金佛山的狐狸还没放,那么多天过去…… * 重回金佛山,向十二心情忐忑。第二次来和第一次来,毕竟不一样。她看了看时间,再过几天,就是除夕夜了。 王富贵开车来的,除夕将至,山上没有几个人。将车停放好,他下车,揉着发酸的脖子,伸了个懒腰:“可太难受啦。” 开了一天的车,天刚放夜,不困倒怪。向十二觑着他眼底青黑色,给了塞了包敷眼罩:“帖两副,休息休息再进去?” 王富贵也不客气,拿了眼罩,就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是瓶矿泉水。 向十二哭笑不得:“谢了。” * 夜晚,古佛洞里黑黢黢一片,但却并不像第一次那么可怕,因为,王富贵拿了个喇叭大的手电筒,一照之下,洞中如同白昼,什么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恐惧褪去,向十二像打开了话匣子:“潜哥,这里之前是不是死过很多人……” 王富贵:“所以古佛洞才叫古佛洞,这里的佛像,估摸就是为了镇压那些东西存在的。” “……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 王富贵:“这个……打过仗?死过人?” 不好说,已经过去的事,都早随烟尘入了泥,任凭后人如何猜测,也猜不出个子丑寅卯。 再往里走,略过一尊尊佛像,到狐狸洞,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出奇的顺利。到了之后,一开门,向十二不由惊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什么情况?”王富贵也吃了一惊。 他一脚踏进去,将里面翻了个底朝天,别说狐狸,笼子都没找到。不对劲,这个地方,除了他、二月、向十二,根本没人知道。 再出来,一边下山,王富贵一边给瞎子打电话。等电话打通,他调整了下心情:“老瞎,最近手空,有没有单子接?最好是大单的,缺钱缺死了。嗯……对……对…” 客套了一会儿,对面说:“单子,你要还真有。湖广会馆,闹鬼。对你那是术业有专攻,正合适,价格好商量,什么时候过来一趟?” 王富贵笑着摆了摆手:“只要钱到位,什么不好办啊——”他话锋一转,旁敲侧击,“上次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上次……” 对面衣服摩擦着,传来了阵走路声,很急的样子。不一会儿,瞎子的声音传来:“少爷,您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哗啦啦”一阵响,对面似乎在沏茶。接着,另外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好累,张叔,我有点感冒,你这里有没有药?” 顿了顿,这道声音又问:“打电话呢?” “啊?嗯。”瞎子补了句,“是王富贵。” “哦?”对面似乎来了兴致,“张叔,电话给我,劳烦您帮我沏壶感冒药。” 瞎子连连应下:“我这就差人去办。” 见鬼,打个电话都能碰上。这还怎么打听? 王富贵抿着唇,看了一眼旁边,向十二正在附耳听,摁了下扩音键,林满风的声音响起:“喂?” 王富贵笑的牵强:“老板。” “是来接单吗?” 接个鬼啊,在妖僵手下接单,没事找刺激。 王富贵岔开话题,试探着问:“狐狸。” 倘若知道金佛山有狐狸,只说这两个字,他应该会懂。但如果不知道,说了也没什么,反正他也猜不出意思。 对面顿了顿,旋即憋笑:“你是在担心金佛山的狐狸?放心,都被我转移出来了。饿的瘦殃殃的,现在在清凉山庄,好吃好喝的养着。” 笑完,他又问:“在哪儿呢?和谁在一起?” 王富贵不答,直接问:“清凉山庄?是个什么地儿?” “怎么了?不放心,想来看看?”林满风揉了揉鼻子,闷声闷气地说,“在江边,什么时候来一趟?” “不了不了,天冷,也该过年了,过完年再说吧。” 挂断电话,王富贵收起笑,与向十二对视。 向十二:“清凉山庄,这地儿我听过,山庄是卖木雕的,出了山就是茶山,专产四面绿针。在江津区,离渝中挺远,可以去看看。” 狐狸,虽然是人变的,已经没了身为人的意识,但再怎么说,也是生命。更何况还是国家级保护动物,还是在他手上丢的,不能不管吧? * 连着两天跑东跑西,累就一个字。向十二累的几乎说不出话,车上睡了一觉,再醒过来,天都亮了。 人在山上,一下车,云海滚滚而来,脚下就是蒸腾着的雾气,十米开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到近处一些枯枝败叶。 看了下导航,再过不远,就是清凉山庄了。往前走了几步,向十二抬头,山庄映入眼帘。 还没推门进去,大门就开了。吓了一跳,同样的,开门的人看见他们,也吃了一惊。 “怎么这个点上山?才七点。” 冬天七点天刚刚亮,这个时候来,怎么想,怎么奇怪。还是大过年的。不过,在山上待了这么多个年头,宋管家毕竟见了不少客人,早已波澜不惊。 他将人迎进门:“我们老板刚起来,还没开张,两位吃过饭了吗?不然先进来吃点热饭?挺冷的。” 这人,倒是热情。 向十二与王富贵对视了一眼,权当是上来买木雕的客人,跟着进了山庄。山庄不愧是以木雕出名的,许多建筑都是木雕的花,做工细致到枝叶都栩栩如生。 进去房间,那管家坐到对面,给他们倒着开水,笑问:“两位老板眼生啊,之前没见过。这是第一次来?” 王富贵:“慕名而来慕名而来,你们老板,手艺真不错。”指尖覆在桌面上,指腹与桌面短兵相接,“这一桌一椅,都是老板亲手制成的吗?” “那倒不是。” 管家说:“我们老板只雕人。” 一下子,王富贵来了精神。通常会这么干的,绝对有问题。接着,对面上了两碗蛋炒饭,饭香扑鼻,刚炒出来,还正冒着热气。 “两位先吃,我去叫老板来。” 目送走那人,王富贵拿起勺子,挖了一勺米,又放下了。他笑容浅浅:“你怎么看?” 向十二:“看情况行事,总不能上来就问狐狸的事。只是,感觉……”她往四周看了看,从前在洪崖洞撞鬼的那种奇怪感觉又来了,“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王富贵:“的确有。” 一草一木,都像有灵魂一样。 * 趁没人看着,向十二跟着王富贵,悄悄在山庄里转了一圈。 山庄分前后两院,前面全是按照古代园林建筑一比一复刻的,古色古香。后面不同,后面红墙黛瓦,有几分像寺庙,里面放了很多架子,架子几乎摆满了木雕的佛像,有大有小,姿态各异,排列整齐。 向十二的心嘭嘭直跳,越是靠近佛像,奇怪的感觉就越强烈。 她没忍住,抬手要碰。忽然间,身后有人说了句:“两位,里面还有更好看的。是要到进去看看,还是从这里面挑选,或者定制?” 扭头看过去,一时间没看到人,向十二低头,这才将人看到。来人是个大叔,一脸憔悴,半长不长的头发披散着,下巴长满了胡青——残疾,坐着轮椅。人倒挺好看。 这时,宋管家从外面小跑进来,说道:“老板,您的壶忘拿了。” 吴垢接住壶,说了句:“好。” “嘭”地一声,大门关上,后院只剩下向十二、王富贵、吴垢三人。向十二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了杀意,不过只有一瞬,杀意转瞬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记淡笑:“两位不是一般人。” “是来找狐狸的吧?” 向十二惊了惊,刚要问,这人下一句就是:“有位林先生叮嘱过我,说到时候,会有两个朋友来看狐狸,一男一女,是贵客——狐狸上报了,一百二十八只,明天会有相关人员将狐狸带走。你们来的正好,再晚一天,就只能到别处去看了。”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没有顿挫,有点像是机器所发出的电子音。 林满风,又是林满风。 原来他都算计好了。 进去,上了楼,那一百多只狐狸,果然都还活着,毛发比初见顺滑了不少,伙食也不错,没有被虐待的迹象。 狐狸看完,向十二回头,不禁毛骨悚然。这人从一见面开始,就在盯着她看,视线似乎从没离开过…… 这也,太奇怪了。 “狐狸明天放生?” ——这么大的事,又上报了相关人员,怎么也值得一个新闻报道,刚搜了新闻,这些狐狸,的确是要被送去安全的地方,并且还是放生。 “是啊。” 吴垢多完:“林先生还说,他有个朋友,命悬一线,想请你们看看。人就在山庄,方便吗?” 第28章 大前提 这个林满风,一声不吭,什么都想到了。 向十二若有所思,仔细琢磨着吴垢的话——他的话充满了“因为他们是林满风的朋友,所以才如何如何”的感觉。言外之意不就是,他们和林满风,必须是朋友。 这种大前提,也有另外一个意思。“如果不是朋友”呢? 目前无论如何,为了能在清凉山庄自由出入,都离不开林满风——身为“朋友”,这个帮,得帮。就算不帮,也得去看看。 吴垢推着轮椅,往一排木雕后去,木雕后排有道红木门,门没关,虚掩着,开了条缝隙。看他一个人不方便,向十二帮忙推开了门。 寒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股淡淡的药香味。本就是寒冰腊月,里面比外面的温度更低了几个度,向十二打了个寒颤。 再往里走,有个巨型药架,药架旁散落了无数木雕,多是残肢断臂,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应该有段日子没来过人。穿过木偶,里面尽是玻璃器皿,里面冻着各式各样的木头。 走了没几步,向十二顿住脚步,往右边看,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这里有个玻璃器皿,里面装的不是木头,是狐狸,黑白相间,尾巴被冰冻着,整齐地散在身后——七条。 吴垢说:“这只狐狸——” “你把它杀了?!”向十二问。 吴垢解释:“它的魂魄碎了,身体也在坏死,我虽是木雕师,却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补魂师,在魂魄没补全之前,身体只能这样存放着。” “补魂师?”王富贵问了句。 难怪这么不对劲。 “所以,”王富贵推测,“是你向林满风要的这只狐狸?” 吴垢不答,语气冷冰冰的:“我欠他一个人情。” 说完,他转动着轮椅,挪到操纵台旁,拉起操纵杆,一座巨型玻璃器皿被挪到最前面—— 里面立着位女子,青衣、长发,脚腕处戴了朵向日葵。 向十二与王富贵俱是一惊。 这人,见过的。 果不其然,她前脚被推出来,后脚,玻璃器皿之后,走出来了个全身绑着绷带的人,绷带人柱着拐杖,一瘸一拐。 王富贵与他对视,眉头蹙起。 这个时候,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已经不再合适。“别来无恙”更不必说,何止不合适。问什么、说什么啊,都和林满风站在同一阵营了。 二月与他错开目光,朝向十二看去,欲言又止。 这时,吴垢和王富贵说:“道长,我这边有几块上好的木头,能用来做木雕,要来看看吗?” 言外之意是:他们有话要单独说,你我得出去。 听是听懂了,王富贵没动。他冷冷地扫着二月,眼中满是防备。但下一刻,二月就将目光投向了他。他的眼睛,掺杂了太多太多感情。 仅仅一眼,王富贵就不得不挪了步子。 他退开,转手将吴垢往外推。 霎时间,只剩向十二与二月面对面。 向十二不确定地问:“你找我吗?” 这种情况,不应该找王富贵? 二月苦笑了声,脚步一深一浅往旁边走,走到叶子旁边,他抬头,指尖放在玻璃器皿上,眼神缱绻。 “时间不多了,跟你讲个故事。” 什么时间不多了? 什么故事? 奇奇怪怪。 “从前,动物园,有十二月,十二月里,有个叫七月的。七月……那是一个如寒梅般的女子,她意气风发,凭一己之力,带旧十二月推翻教主统治下的血腥暴政。” “再然后,失败了。” “她的尸骨,被教主做成石雕,嵌在动物园园门上。” 故事很长,说出来只寥寥几句,窥不见一丝深情,也不必窥见什么。二月将感情隐去,话锋一转:“她那样的人,生来就像太阳,太阳永不陨落,是注定要受万人瞩目的——所以人间、人间有很多妖,都是她的信徒。这些妖里,也不乏有人类。” “吴垢,就是其中一个。” 听到这里,向十二眼皮直跳。 七月七月,说起来,那只黑白狐狸,就是七条尾巴。二月说,吴垢是七月的信徒,吴垢说,他是补魂师。 这三条消息串一串,意思难道是——七月死了,尸骨无存,他作为补魂师,费尽心力补全了七月的魂魄,为了让她活过来,所以托林满风找了一只同样是七尾的狐狸作为复活的器皿? 所以,找她干什么? 不对,为什么告诉她这些? 二月回头,眼角盛着盈盈波光,绷带下的眼睛少有的温柔:“吴垢距离补魂还差一步,他养了一只傀儡,用来养七月魂魄的,吞噬了不知多少魂魄,要想突破,需要吞噬掉一个更强的魂魄。” “你的碑王,是最好的选择。” 意思是说…… 二月神情寂寥:“放心,我和王富贵,都是老相识了。他会看着办的。我把这些告诉你,也不是在免费做善事。有个条件。” 他指了下身后,抿唇:“身后这个人,尸体……带回去,好生安葬掉。”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玻璃器皿里,叶子静谧安详地飘在水里,伤口早已没了血色,就这样望着,像条美人鱼。 二月:“拜托了。” 向十二沉默。 想说什么,嘴巴像粘了浆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月撑开绷带,变成巨型白狐,从她身边踏了出去。 他留在她身边的,只剩下一缕风。 这是什么意思?按照话本里的故事走向,难道不该是——为了复活心上人,来找补魂师,帮补魂师做事,从而换取机会吗?他竟然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帮了她这个……这个素昧平生的人? 不,不是帮。 这是过分清醒吧?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死而复生的事。倘若有,又何来那么多求而不得之事? * 刚一出门,王富贵祭出把剑,直奔吴垢而去。 吴垢后背像长了眼睛,两指一夹,接下王富贵的招式,游刃有余地转开了轮椅。这时,一个又一个木雕从货架上走下来,丧尸般朝王富贵扑去。 王富贵展臂,剑悬在半空,破成无数道虚影,烟花一样炸向四周。木雕被剑影隔绝在外。 吴垢与他过了几招,几招都没接住。他力道奇大,手臂被震的发麻。 王富贵一掌劈来,轮椅四分五裂。 在将要倒地时,吴垢虚空一抓,无数根丝线从四面八方飞来,将他托了起来。 自知不是对手,吴垢且战且退。 王富贵步步紧逼,手中剑斩丝线削铁如泥,凡被斩过的线,必有一片木雕倒下。木雕之所以能动,全靠吴垢用灵气捻成丝线控制。 所以,只要除掉这个人,问题就解决了。 王富贵停下步子,脚尖在地上点了几下,一道太极自脚下生出来,越长越大,在吴垢尚求反应过来之时,太极化成一片水,往四周倾泻而去。 他踏水而上,在吴垢没来得及反应前,以一剑霜寒十四洲的气势,虚空斩了吴垢一剑。 吴垢脸色惨白,身体像被锁住了,一动都不能动。剑气斩来的那一刻,天地骤白,吴垢被吞噬进去,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 “咔擦——” “七月!” 剑没落到吴垢身上,被挡下了。这是个人,活生生的人。她与吴垢面对面,嘴角带笑,一滴泪从眼角划过。 “主人。” 七月撕开身上的剑气,脸和四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碎,变成了木偶的脉络。她是只木偶,是吴垢的得意之作,经年累月的相处,如今已经有了人的意识。 她笑着,机械地说了句:“我是、七月。” 在七月将要倒下时,吴垢一狠心,打了个响指。木雕转动身体,自杀式般朝王富贵杀去。 趁他分.身不暇,吴垢拉着“七月”,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 “妈的。” 王富贵骂了句,以一己之力,将所有木雕都送上了天。 木雕在天上四分五裂,残肢断臂下雨似的浇下来,地面铺了一层烂木头。同时,天上下起了雨。忽然间刮来了阵歪风,大雾四起,将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这是瘴气,有毒。 王富贵屏住呼吸,火速往回退去。 关上门,寒气扑面而来。王富贵刚要转身,差点没被人砸死。 向十二收起木棍,尴尬地问:“外面怎么样了?” ——动静挺大,她还以为,他已经阵亡了,进来的是妖怪。 王富贵沉着脸,扫向她身后的十三,说了句:“这里不宜久留,得赶紧走。” 向十二没敢犹豫,跟着王富贵就跑。 毒瘴扑面而来,向十二被十三护着,没吸入毒瘴,但四面是雾气,进来时三两步就能到的路,如今鬼打墙了般,怎么都走不出去了。 又走了两步,脚下一软,似是踩到了烂泥。低头一看,向十二汗毛倒竖——是只死鸟,尸体已经腐烂,上面有蛆虫在爬。 她退开,脚在地面上碾了几下,忽然僵住。 瘴气中,视线可见范围内,前面有口井,井上吊了个人。红衣、长发,身体随风摆动着。 她声音发颤,手指向红衣女:“那、那是什么?” 王富贵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两只手捻成诀,符纸从袖中飞出来,扫向红衣女。符纸打在红衣女身上,火焰烧起来,她诈尸般地挣扎着,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又戛然而止。 不过几秒,红衣女便如泄了气的皮球,化为了灰烬。 “这玩意叫嫁晴娘,人吊死后,怨气久经不散,不能投胎,只能通过转嫁怨气的方式,引诱人代替她吊死在上面转世,通常情况下,嫁晴娘是子母鬼,有女人就必定有小孩,千万小心。” “王、王道长……” 向十二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声线颤抖。 王富贵:“怎么了?” “你、你头上、” “滴答、滴答、” 一滴水滴下来,不知道的,乍以为是雾气凝成的水滴。电光火石间,王富贵看也没看,就探手抓了过去。 沁凉的感觉渗入手心,王富贵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张硕大的头颅,头颅没有眼睛,脸上全是血红色粘液,一双舌头正灵活地往外卷,蚂蝗似的伸缩着。 “大爷的。” 王富贵翻手将婴儿摔在地上。 婴儿在地上弹了弹,爬进了雾里。 目送走婴儿,向十二心跳如鼓擂,她想拉住十三,却打了个激灵,她缩回指尖,往旁边看去——这是只木雕,老人模样,头上光秃秃的,眼神诡异 她连连往后退,后背一凉,贴到了什么。 脸侧飞来一缕发丝,向十二扭头,十三的脸近在咫尺,又从身旁略过,带起了阵风。 再回头看,老头被十三揪住,甩在了酱缸上。酱缸破开,汁液横流,洒了一地。老头爬起来,手里攥着把刀,他佝偻着背,低着头,肩头颤动。 这只木雕…… 竟然……活了? 老人抬起头,满脸酱污,嘴巴“嘎吱嘎吱”响。 十三:“它在召唤同伴。” 王富贵抄起剑,一道剑气劈过去,将老人劈成两半。老人倒进一侧鱼缸,身体与头分了家,池水飞溅,半颗头颅在里面载沉载浮。 也在这时,无数道蛰伏在大雾中的身影慢慢逼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些人,丧尸一般,毫无规律地走着,不像是人。 但,王富贵却说了句:“这……这他妈都是人?” 都是真人?! “往东面走,去后山。” 听了王富贵的,刚一转身,目之所及处,更有无数丧尸般的人源源不断地涌来。 无路可走,这些“人”也在这时扑了上来—— * 清凉山庄,高楼之上,吴垢深情地望着七月,指尖在她破碎的零件上摩挲着,这是他、倾心打造的完美木偶,差一步,差一步就能成功了。 七月睁眼,吃力地望着吴垢,口中喃喃道:“主……主人…” “你放心,等再过不久,我一定……一定会将碑王带过来,投入熔炉之中,到时候,你就是个完整的人了。” “我是、” “是”挂到嘴边,望及他情深的眼,一句都说不出了。 吴垢将七月送进修复室,回身看屏幕。屏幕上,向十二通身黑气,正被往后逼退。 吴垢挑眉。 她这是……穷途末路了吧? 所以,再快一点、将她抓住,事情就算解决了一半。不过,看这架势,估计还要再磨蹭一会儿。吴垢盯着她手里的刀,笑了。 对面袭击她的,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她敢还手吗? 屏幕之上,向十二忽然转头,视线与吴垢短兵相接——她唇角咧开了抹诡异的笑。 心里“咯噔”一跳,被死亡凝视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吴垢尚未来得及反应,“嘭”地一下,屏幕上的玻璃迸溅开来,炸了他一脸。 第29章 扑火篇 “滴答……” 血顺着下巴砸向地面,吴垢拔掉扎在右脸上的玻璃,突然间一阵抽搐,躺在了椅子上。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胡乱往桌面上翻找。数个血印在桌面上,纸张深深浅浅地浸了血。终于,他拉开抽屉—— 刚要往里面摸,手先一步摸到了别的东西。呼吸喷洒的热气在胳膊上倾倒。他刚想把手缩回来,胳膊一木,几秒过后,痛意传入四肢百骸。 呼吸骤止,轮椅被推了一把,正面桌子。吴垢低头再看自己的手——在桌子上,断口处连着无数根丝线,根根往外渗血。 他想叫喊,可却喘不过气,脸被憋的通红,头颅里像装了炸药包,随时都要炸开。 一只纤细的手拉开抽屉,在里面摸了几下,攥住了一样东西。 二月将东西放到眼前,看了一眼说明书,哮喘喷雾。 这男人,有哮喘。 将喷雾在吴垢脸前晃了晃,他问:“想要吗?” 不等吴垢回答,二月拉了把椅子,淡定地坐下。喷雾放到吴垢脸边,在他主动凑过来、要吸喷雾时,二月手一松,喷雾应声掉落在地。 吴垢发了疯的扑倒在地,身体朝喷雾扑去。求生的本能使得他咬住喷雾,艰难地用舌头挑着开关。 这副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二月看着他,像在看死人。 很多年前,吴垢在山上做和尚时,曾和七月是知己。她无条件地相信他,他们无话不谈。可他,在知道她是妖后,一步步将她逼上绝路。又在绝路上,毫不留情地补了刀。 七月死后,他双腿尽废,蓄发还俗,销声匿迹——本以为,已经是个翻了篇的人,怎能想到,销声匿迹,却成了这样的人。 真可笑。 人类最是道貌岸然,曾恨不得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嫉恶如仇。如今,不也过成了讨厌的模样? 吴垢咬开喷雾,剧烈地呼吸着,充血的大脑终于得以片刻舒缓。可这一刻,喷雾被踢开,踩了个稀碎。 吴垢瞪着眼睛,一口气憋在喉间,吐了口血。 二月将喷雾踢进垃圾桶:“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不过,奇迹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啪啪啪” 房间里的灯骤然爆开,玻璃四溅。 * 周遭陷入黑暗。二月眉头一拧,将眼睛调整成夜视模式,再往地上看,吴垢弓着腰,两只断掉的胳膊从袖管里抽出来,撑在地面上,似要爬起来。 “哈哈…哈哈…哈……” 吴垢在笑。 二月心头一沉,肩膀被捏住了。一道轻笑在耳边炸开:“这么着急让我死吗?” 身体僵住,耳朵发痒,血腥味在鼻间散开。二月屏住呼吸,声音是吴垢的,可他明明在地上。他在地上,身后的是谁? 脖子被扼住,二月妄图挣扎,但已经晚了,这只手越勒越紧,几乎扣进了肉里。 地上的“吴垢”爬起来,站在了他对面。二月扫着他的腿——他不是残疾,之前都是装的。或者说,这根本不是吴垢。 “咳…咳咳……” 耳畔边传来了阵咳嗽声,紧接着,二月就被扔去了对面,他借势一转,一脚踢向吴垢,抬脚的动作停在半空,再也无法动弹。 空中满是丝线,这些丝线,不用想都知道削铁如泥,在他之外,随时都要划到身上。 他满脸震惊,怎么会…… 吴垢声音淡淡:“杀了吧。” 一把刀抵上喉咙,在喉管将要被割开之际,二月嘶吼一声,身体暴涨,从人变成了只巨型狐狸。丝线被撑破,身上划满了伤口。 他一扭头,狠狠咬向“吴垢”。 “吴垢”翻身侧过去,刀剑精准地对准二月的喉咙,“呲啦”一划,没划中,被险险地躲了开。 “咳……咳咳…” 吴垢捂住嘴角,手心上全是血。他苦笑了声——没有时间了。 一人一狐缠斗的当,他转身打开投影仪,山庄里,丧尸般的人前仆后继,蚂蚁般地堆成了山,密密麻麻地扑腾着。 吴垢眯起眼睛,切换镜头,在山庄里找向十二的身影。屏幕上,密密麻麻贴了很多分镜,但多半被雾气遮挡,什么都看不清。 “会在哪儿呢?” “咔擦!” 巨响传入耳朵,吴垢回头看,二月咬住“吴垢”,已经将它撕了个粉碎。他将“吴垢”破布般地丢开,径直朝他走来。 吴垢沉默了下,打了个响指。 响指落下,二月动作一顿,胸口血流如注,心脏被一根丝线吊了出来。在心脏被吊出来的那一刻,他眼睛都没来得及闭,就歪歪斜斜栽在了地上。 * “嘭”地一声,门被踹开。 有人来了。 吴垢扭头看过去,来的人十分狼狈,但看起来,并不大好对付——能找到这里,可能好对付吗? 这人一脚踏进门,逆着光:“山庄都被你毁了,你这是在自杀,今天侥幸杀了我们,明天呢?” “呵…”吴垢笑了一声,“王道长倒真是心善,死到临头了,还替我关心明天。” 无数丝线奔涌而去,王富贵绞杀着丝线,一步步朝他靠近。丝线在他那里,斩断不费吹灰之力。 吴垢神情凝重,回头扫向修木偶的机器,已经等不及了。 他捞起地上的刀,拿在手里掂了掂。下一刻,一只笼子盖下来,砸向了王富贵。王富贵眼明手快,躲了一下,但又没有完全躲开,手撑着笼子,随时都要被罩进去。 吴垢走到笼边,居高临下地望着王富贵,就要把人踹进去。 “嘭!” 一根木棍敲在头上,空气随之静止。 向十二攥着木棍,防备地望着吴垢,手在颤抖。他非但没倒下,反而还扭头朝她看了过来。 他冷冰冰地说了句:“原来,人在这里。” * 喉咙被攥住,向十二被不费吹灰之力举了起来,在将人举起的那一瞬,不大对劲。吴垢眼珠横转,扫向她身后—— 有道人影,长发,悬浮在她身后,此时此刻,她像是被操纵的木偶。 吴垢没来得及看清,下巴忽然吃痛,被打了一拳。向十二顺势挣脱束缚,一脚踹过去,精准击中他的腹部,在他要还击时,信手一翻—— 吴垢摔在地上,要去捡刀,手刚触碰到刀尖,刀就被踢了起来。刀在手上旋了一圈,向十二攥稳了刀,一刀扎下去,带起了阵风。 “咔擦——” 刀被一只手攥住,向十二横刀,就要斩过去,眼前一黑,吴垢不见了。她抬头,僵硬地往四周看,视线飘在了王富贵身上。 “我擦,姑奶奶,别介。” 王富贵躲了一下,整个身体旋进了笼子。 向十二两手一抓,徒手撕扯着笼子,像只失控的猛兽。王富贵攒起一道符纸,咬破两指,血在纸上一抹,bia在了向十二额间。 * 吴垢走了几步,一口血吐了出来。他蹲在地上,血水顺着鼻子不停地往下淌,止都止不住。 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这一跪,便再也起不来了。他笑了几声,抬起头,寂寥地望着眼前的大雾。 “主、人、” 七月机械地望着他。伸出了他曾无数次朝她伸来的手。 “七月。”血水顺着脖子往下淌,吴垢毫不在意。他苦笑,“刚刚,你不是在拉我逃跑,是不想碰上碑王。为什么?因为……不想面对我吗?” 这句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七月表情木然,心脏处又传来了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像往常无数次那样笑起来,冰冷又僵硬地回他:“我是、七月。” “嗤” 吴垢笑起来,笑容爽朗又开怀,乍一听,像是想到了开心事。可配合他唇角的血,笑声到底是寂寞的。 “咳…咳咳……” 笑牵动了喉咙,他剧烈地咳嗽着,摇摇头:“为什么不肯来见我?” “为什么?” * “因为,人在做,天在看。” 身后,大雾之中,一道人影渐渐走了出来。王富贵扛着向十二,狼狈不堪,但却站得十分挺立。他抬起右手,一道符纸自袖间穿出,浮在了半空。 他与吴垢两两相对:“奉劝你放弃挣扎,束手就擒。否则,刀剑无眼。” “刀剑无眼。刀剑无眼。”吴垢重复着他的话,“连你都知道,我罪孽深重,应该万劫不复,但是……” 他踉踉跄跄爬起来,一伸手,整个山庄忽然烧起了大火。王富贵见势不妙,丢了向十二冲上去,却扑了个空。 吴垢与他错身而过,擦肩的那一瞬,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先死的肯定不是我。” 火光滔天,半座房子熊熊燃烧着,以星星燎原之势迅速往四周蔓延,吞吐在空气中的,不知是烟还是雾。 王富贵回头再看,向十二又站了起来,手里攥着刀,刀旋在吴垢脖子一寸处时,又顿住了。 向十二挣扎着,头疼欲裂。有人喊她的名字,一遍遍一声声。 刀迟迟落不下去,犹豫的当,吴垢一脚将人闷倒,狠狠扼住她的喉咙。 山庄里,丧尸般的人群清醒过来,看到大火,又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丧尸,惊慌失措地往四处散开。 王富贵被人群隔开,想救人,但分身乏术。 * 叮铃铃、叮铃铃、 铃铛声响起。 向十二睁开眼,看到了十三。刚要走过去,又退了回来。 不是十三,是梦中的那个人。他今天穿着件日常的长衫,脸上妆还未卸。忽在这时,他与她四目相对,淡漠疏离的表情终于有了一分动容。 他缓缓开口:“昭昭,我可能,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为什么?” 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但完全不受控制。昭昭是谁?这具身体的主人? 他摇头,自嘲一笑:“咱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段孽缘。两情相悦固然没错,可终究不是这么回事。你是天上月,我是井底人。” “我不能贪心地将一轮明月,囚禁在井底。” “少他妈放屁。” 昭昭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牙切齿:“你都被逐出天际流了,没有戏能唱了。我不管你谁管你?听我的,跟我走!“ 她想将人带走,带上船,一路顺着河流,飘到没有人情世故、没有硝烟与战争的地方。等到那时,对外就说,向家大小姐,在战争中殒了命。 改头换面后,谁还记得她? 新名字她都想好了,一定要叫“十二”,因为,“愿逐月华流照君”,她要做人间四季的十二轮月,喜欢的人,就要时时刻刻、生生世世念着。 可,他却一动不动:“我算是看明白了,在乱世中私奔,真是异想天开。” 昭昭收了手,回头看他,他眼底悲伤难掩,看的昭昭心里发慌。 “两位,再不上船,今天可就出不去了。鬼子的炮弹在后面追,时间不等人。”船家载了一船的人,那一船人,都在等他们。 不得不走了。 她仍不死心:“你跟不跟我走?” “不跟。” 昭昭撒手,就这样看着他。 “好。” 她转身,大步跨上船,再没看他一眼。此时此刻,向十二觉得奇怪,这走的也太迅速了,尤其是,心里很堵很堵,明明不想走。 船离了岸,昭昭转身,回看岸边那道身影,他已经回了头。前面垂杨委地,再走几步,行到绿杨烟中,就再也见不到了。 向十二本以为故事到此便算终结,昭昭却跳下船,一路往回跑。裙脚被打湿了水,上了岸后,她继续跑,心里有种愿为一人赴汤蹈火的决绝。 昭昭心里想:想好了,不就是个死吗。来都来了,他不跟她走,她就跟着他,死就死,人早晚有一死,但总要死得其所。和他在一起,就算死得其所。 跑到垂杨之中,刚想喊人—— “嘭”地一声枪响。 眼前的人倒了下去。 一群人蜂拥而至,将他围了起来 。 “算你识相,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破唱戏的,”那人嘲他,“妄图高攀向家,只有死路一条。” “跟他废话什么?” 另一人嚷嚷道:“赶紧把人丢河里,省得夜长梦多——向、向小姐?” 这人惊呼了一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向昭昭打完了人,一步步朝他走去。 在手将要触碰到人时,这人却道:“别过来。还不明白吗?和你在一起,对我来说,只是灾难的开端。向小姐,您的感情,太贵了,我买不起,如果可以,您放过我,咱们……就此一别两宽吧。” “向小姐,您三思啊。老爷说,您要是再执迷不悟,我们恐怕就、” “闭嘴!” 向昭昭盯着他,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她勾了勾唇角,想笑,但笑不出来。视线往下移,他受伤了,伤因她而起。 所以,就像他说的,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像是场灾难。 她转身,冷冷地扫着周遭持枪的人,嗤笑了声:“是不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我带回去?” 有人点头:“是。” “好啊。” 她一把扭住旁边的人,夺掉他手里的枪,“砰砰砰”朝四周开了几枪,一把挟起他,往车上退去。 将人丢上车,一记子弹擦过来,向昭昭车门一开,闪进车里,在枪林弹雨中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中,她眼睛都没眨一下。 打着方向盘,将车开到大路上,后面有几辆车在追,看架势,似打算将她包抄了。她神情淡定从容,故意放慢速度。等车逼近的那一刻,她猛地一拐,拐进了另外一条大路。 身后的车乱七八糟地撞在一起,好不狼狈。 向昭昭冷哼了声,对副驾驶位置的人说:“我跟你说,不要认为我为你放弃了什么,更不要认为,爱是牺牲、放弃、成全。全他妈放狗屁。我向昭昭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去争取。” “但凡你爱我,就不要想着推开我。离开向家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更不是屈尊降贵。你是人,我也是人,妖和人不能谈恋爱,人和人还不能了?谁规定的?” 他虚弱地咳嗽着,哑着嗓子:“昭昭……” 昭昭瞥了他一眼,狠狠瞪着:“要死你他妈也得死在我手上,不,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别想撂下我跑路,就算是死……” 说到死,她沉默了下。 乱世啊,战火接天,私奔基本就等同于死亡预定。这不板上钉钉的事吗? 她摇摇头,洒然一笑:“明日愁来明日愁。总归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嘛。” “不、不会的。”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 “你敢?!” 向昭昭一字一句:“你要是敢留我一人活在世上,我就回向家,把那老头子的位置抢了,把你立在堂口。” “立在堂口,享万代香火。” “这、这不行的。”他诚惶诚恐,“背负万代骂名还差不多……” * “十二!” 向十二醒来,脸上透心凉。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一屁股坐起来—— 吴垢被他的那只木偶刺穿了胸膛,跪坐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 人还没从梦中彻底醒来,向十二就被强行拉了出来。回忆着梦境,她满脸震惊。 前尘旧事扑面而来,那句“立堂口、享万代香火”,如今来看,无疑是做到了。他的确成了向家堂口的碑王。 但向昭昭,是哪一个? 这些记忆,是向昭昭的,还是十三的?应不应该和十三说? 好累,身体像被车轮碾压过。 她抬起头,突然看到——那只木偶跪倒在地,抱住吴垢,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嘴里咿咿呀呀地哼起了歌。 “哐当”一声,王富贵把水盆丢在地上,将向十二拉起来,苦笑:“大概看懂了。” 向十二满脸困惑,……发生了什么? 十三呢? * 什么是爱,七月不懂。 从被创造出来,第一眼见到他时,好像就有了生命。她以为,在他那里,她是特别的。 可后来有天,终于知道,原来,她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恰好能做某个人的替代品。他对她百般温柔,教她人与事、如何在世间扎根生存,那些情啊爱啊的,也都一一教给她。但他每次喊着的人,都不是她。 难受吗? 不知道。 因为,她没有心。 再后来,了解了点关于他的故事。 听说,从前,他是个好人,好到万人敬仰,好到能是很多人的信仰。再后来,信仰倒塌了。 那个人死后。 他蓄发还俗,坏事做尽。她生于他最困顿的时候,一步步看他走来,看他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旁人或许会以为,他之所以性情大变,全是因为想让那个人再活过来。 其实,哪里是啊…… 他不过是,觉得做错了事,所以想让她回来,杀一杀他。 一面就好。 好多次,他问她,为什么不肯杀了他。 她是七月,又不是堂堂正正的七月,杀他,她下不去手,更没有资格。 但是,当看到他孤注一掷地求死、为求一个了结时,她又觉得,她是有资格的。存在的意义,大概是在他暗无天光的日子里,变成刹那的光。 犹如飞蛾扑火。 成为片刻的七月,是她人生中…… 最幸运、最幸运的事了。 “你终于……来杀我了。” 吴垢灰暗的眼睛盛着火光,不知看到了什么,眼尾卷起了笑意。 好多年前,山上梵音四起,钟声敲彻,他盘根错节在佛堂上的心结,到此,终于有了个了结。 看吧。 人间善恶,哪儿能用眼睛来衡量。 七情六欲在心外来来回回千百次,你逃得过一次两次,但千百次中,总有人能一把将你扯入万丈红尘。 你所有的执念…… 最后都会变成作茧自缚的刀。 * 七月将吴垢横腰抱起,歪歪斜斜往火光里走。 她在心上,擅燃了一场滔天大火。 * 第30章 怜香篇 “花店离奇失踪的尸体找到了,目前已经入土为安,死者姓叶,自幼在福利院长大……” 关掉电视,小女孩软趴趴地坐在那里,脸贴着桌面,往窗子外看。花店被破开后,至今没有修葺,有些花枯萎在地上,有些花顽强地长了出来。 许是天太暖和了吧。正门口,有朵向日葵开得就极好。 小女孩眨巴眨巴了下眼睛,忽然间,有两人走进了视线。一男一女,身高差不太多,男人扎着丸子头,面容秀气,女人则短发齐颈,精致漂亮。 走到门前,王富贵说了句:“这朵向日葵,开的不是地方。” 沉默了下,向十二往里瞅了眼,一只虎头帽埋在玻璃渣里,织了一半。她弯腰穿过门框,捞起那顶帽子,拍掉灰尘:“到山上看看吧?” * 墓地,太阳埋下地平线,群碑之间,有座新碑,裱了张相片,上头的人笑吟吟的,像是太阳。只不过,因为没了色彩,太阳变成了月亮。 来这一趟,有个目的,是想把二月埋在这里。可毕竟不能埋狐狸——国家保护动物,随地掩埋,犯法的吧。所以只能收一收他的魂,下辈子投胎,能挨的近一点。 二月这辈子……太苦了。 王富贵虚空画了道符。 一道淡淡的身影浮现在了眼前。二月坐在墓碑边,手里拿着朵花,神情寥落。 王富贵收了手:“就送到这里了。” 二月没说话,只是朝他点了下头。 * 离开之时,向十二回头,坟墓边的树叶沙沙作响,晚风牵起二月的衣角,他如初见那般,精灵一样,没沾染上世间任何纤尘。 真好。 向十二想。 少年去追他的太阳了。 * 下了山,向十二收到了条消息,林满风发来的,内容是:“明天,湖广会馆,来吗?” 把消息给王富贵看,王富贵当即白眼翻了一圈:“清凉山庄的这一出,十有**就是他故意整的。那一山庄的人——” 距清凉山庄被大火烧,已经过去了三天,里面各种各样的东西,本该被查出来,却都在一夜之间离奇消失了。 “善后”这种事,除了林满风,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人干。 他摇头:“过几天除夕夜,别去,先把年过了再说。” 手机震了一声,向十二扫了一眼屏幕,怔了一下。上面有三个字,这三个字,不是一般的眼熟。她指尖微颤,汗毛倒竖:“潜哥,恐怕得劳烦你陪我去一趟了。” * 湖广会馆。 林满风撑着伞,站在台阶上,视线落在大门处,正中间是个戏台,台上飞檐峭壁,台里后面写了四个字“出将、入相”。 他回头看,“禹王宫”三个大字映入眼帘,雨水斜斜地打在伞上,又从伞尖落了下来。远远的,锣鼓声响起。 有人踩着水坑,走上台阶,与林满风错身而过,嘴里嘟囔着:“你说奇不奇怪,前几天还正封馆,今天怎么开了?” 另一位打伞的倾了倾伞,觉得雨水不大,把伞合上,抖了抖上面的水:“听说是封箱戏,年前最后一场,为的是个有始有终。” “唱的什么戏?” “嗤” 林满风笑了一声。 拿伞的回看一眼,怀疑是听错了。他抬眼望了望天,怪道:“雨天,您站那儿,不淋吗?” 林满风摇头:“您走您的,我等人。” * 到会馆时,天已经黑了。戏台在四合院落里,除戏台外,四周昏昏暗暗。向十二走进会场,交了票,往里面找人。 今日是余先生的戏,余先生,余探,唱老生的,唱的最好的戏目是《龙凤呈祥》。前些年出了场车祸,后来基本处于退隐状态,极少出来唱戏。 馆里各个角落贴满了他的画报,向十二看了,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完美。 难怪来的人多,不仅座无虚席,站都没地儿站。 巡了一圈,没看到人,向十二退出熙攘人群,刚要转身,肩头就被人点了点。她一扭头,林满风的笑脸近在眼前:“你来了。” 慌乱了一瞬,向十二神情防备。 “去旁边坐?” 人挺多的,不方便说话。向十二点了点头。 到寂静无人处,林满风帮她拉了板凳。忐忑坐下,有人摆了盘水果上来,旁边是茶盘,茶盘一角的半荷瓷器里装了束红梅,红梅的荷花缺口处嵌了倒流香,香喷洒出来,如潺潺溪水,红梅好似泼溅在流云里的一只惊鸟。 “喜欢吗?”林满风问了句。 收起思绪,向十二正色道:“你找我来到底要干什么?” 林满风煮起开水,手在茶巾上按了按,浅笑挂在嘴边:“不好奇今天唱的是什么戏吗?” 话音落下,隔间前面的帘子被拉开,戏台上,一个丑角走上台,朝着台下拜了拜,嘴里洒洒绵绵了一段对白,又拉上了幕布。 再接着,好戏开锣,京胡声婉转悠扬,幕布缓缓抖动着,随时都要拉开。管弦一声扣着一声,敲打着人的心。台下观众一个个拉长了脖子,恨不得飞到台上,把那一层幕布撕开。 这可是余老板的戏啊。 几年没上台了,谁知道再次登台,是不是风采依旧? 幕布在抖,抖的越来越剧烈。 有点奇怪。 “怎么回事?”有人忍不住问,“这破帘子!是不是坏了?真耽误事,工作人员呢?快快快,拉开拉开。” “呲啦——” 幕布乍然打开,一道红影窜下戏台,如鸟投林、似花落水,栽在了台下灯笼堆起的院落里。 一切发生的太快,多半人没反应过来。有些反应快的,探头下去看,倒吸了口凉气。红嫁衣、血红眼睛、鲜艳的血,红的任何色彩出现都显多余。 直到这一刻,才有人惊觉:“死人了?又…又死、死人了?!” 台上台下都乱了分寸,蚂蚁般四蹿着,喧闹声如沸水在滚。 戏台一侧,向十二死死盯着地上的“新娘”,在几人下去辨认尸体时,有团黑气从尸体里挣脱出来,飘飘摇摇,散成了空气。 “你怎么看?” 林满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心头突突直跳,向十二僵在那里:“什么意思?” 林满风一脸痛心:“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一句没认真听?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可是字字句句都记在心上的。” 毛骨悚然,真毛骨悚然。向十二坐立难安。 林满风收起痛心的表情,跨步到栏杆边, 他往下看,勾起唇角:“我不是说过吗?这里闹鬼。” * 这是第四个,死在戏台上的。 这位穿着嫁衣,嫁衣倒不算,只是戏中人物某场戏的装扮。确切点说,她们都死于同一场戏。 那场戏,叫《怜香伴》。 起先死两个时,大家只以为是意外,直到第三个,才有了闹鬼传闻。之后闭馆了一两个月,到今天,本想着岁聿云暮,不开馆,好歹也封个箱吧?还能再死人不成? 哪儿曾想,还真就撞上了。 听着观众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白,向十二搓了搓胳膊,鸡皮疙瘩直起。 “听我说,这地儿邪门儿,都别多待,小心惹祸上身,还是早早回家去吧。” “回家?”另外一人撇撇嘴:“瞧你那怂样儿,还回家呢,干脆直接出门找个庙进去得了。附近不是有个老君洞吗?打车半小时的事,干脆躲上去得了。” “诶你这人……” 眼看要打起来,向十二看傻了眼,差点没撞上墙。退开两步往前看,石阶遥遥向上,被一道紧闭的红木门截断了去路。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心里绷着根弦儿,声音都是抖的。向十二心里发慌,潜哥让她只管来,不用怕,他人就在暗处,必要时自会出现。可该怕的,还是一分都不少。 这人可是时刻惦记十三的妖僵。 “这里的一木一景,你不熟悉吗?”林满风问。 向十二蹙眉:“没觉得。” 话音一落,收到的却是他爽朗明媚的笑声,笑如戛玉敲冰,葱蔚洇润间,摇落了一地碎琼乱玉。向十二打眼瞅他,摇摇头,踩着满地苔痕,入了那道红门。 奇怪,真奇怪。向十二踌躇不前,不想上去,可又过于好奇,不能不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怜香篇 第31章 怜香篇① * “又死人了,合着咱们这戏班子,真要散了呗?没人能唱《怜香伴》,唱了就要死。班主,您说句话。” 戏园子里,一群人站在回廊下,心事重重。 一穿着红旗袍的抓着胳膊,心神不定:“不是说请了高人吗?怎么完全不管用?再这样下去,下一个死的……不是你就是我——” “夸擦!” 一面中抹白矮个男子撂了红缨枪,骂骂咧咧:“老子不干了!上有老下有小,几个月了?不开张喝西北风去?” 这三人吐完不快,一致将矛头指向“班主”,带着几分难消的怒气,问道:“班主,您给句话!别让大伙拿主意!” 入目处,一个大叔抱着只胖狸猫,颓废地倚靠在一株海棠边,脸上妆还未卸,浓密的头发将脸遮了大半,看不清神情。 这位就是班主了。 大家的主意是,既然招了不干净的,又赶不走,索性拿了散伙费,就此各奔东西。如此一来,及时止损,至少还能保住性命。 可每次说起这事,班主却像哑巴了似的,总是独自坐在他的小阁楼上,宛如古时闺阁里的大家闺秀,而他立志要做贞节牌坊下的产物。 有人惊问:“他、他是不是睡着了?” 几双眼睛下,像为证明未睡着似的,大叔坐起来,抱着胖狸猫,光脚往里屋回,边回边说:“都听你们的。” “听我们的?” 有人咬牙:“又是这幅态度,这叫什么事儿?!” “扣扣扣” 敲门声传来。 大伙儿扭头看去。 红木门前,有俩人站在门前,不知道几时来的。 林满风走上台阶,脸上笑吟吟地:“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他一出现,现场瞬间安静下来,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向十二扫了一圈,发现这些人似乎有些怕林满风。她正要移开视线,就听他说:“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林满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走就走。 向十二心头诧异。 这人…… 怎么回事? 就这么把她丢下了? “你谁?”红旗袍的视线扫过来,粗长的眼线使得她的眼神充满了攻击性,“和那位一起来的,是打算继续糊弄过去,还是真管事儿的?” 嘲讽意味明显。 向十二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明白:“是指闹鬼吗?” “不然呢?” 红旗袍对身边人摆了摆手,遣散众人。 每一个人路过她身边,气氛诡异,不大友好,带着股怨气。更有面中抹白的男人手持红缨枪,路过她时,故意举了举枪,呲牙咧嘴的。 真奇怪。 “坐。” 回过神,红旗袍已经坐在了竹椅上,向十二扫了眼她对面,椅子上放着只布偶狮子,她把布偶拿起来,无处可放,只好坐下去,放在了两腿之间。 向十二抿了抿唇,往对面看。 对面也在打量她。 中间隔着一张堪比板凳的小方桌,约等于没距离,对方脸上的毛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长得很好看,明艳大气之中,又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感觉。看她时,眼神丝毫没有闪躲。 四目相对,向十二掰着小指,心头闪过一抹紧张,草草错开了目光。 “湖广会馆闹鬼的具体情况,都听说过了?” 向十二摇头:“没。” “嗤” 红旗袍掸掸裙摆,讥诮着起身:“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敢过来,要么是愣头青,要么是上赶着前来送死。无论哪一种,都蠢的一批。”她拢了拢耳侧鬓发,将身扭开,冷冷地落下一句,“有什么事找班主商量,我不是管事的,做不了主。” 目送她离开,向十二蹙眉。 这里的人,和平时在台上完全像两个人,都带着股戾气。 “吱呀” 面前那扇雕花木门开了条缝隙,里面的人沉沉地说:“进来吧。” 向十二紧紧攥着袖子,里面藏了道符,王道长说,如果碰见不对劲,就撕破这道符。 一进门,寒气扑面而来。 班主丢来一只暖手炉,转身回去:“想了解什么?” 向十二忐忑坐下,往四周扫了一圈,房间单调无比,除却必备的桌椅板凳,什么都没有,乍一看不像是住处。 之前来听戏,见过几回班主,从没听他说过话。头一回听到,倒挺贴合外表,都是一副“潦倒颓废”的感觉。 她哑着嗓子,小心翼翼问:“天际流,您听说过吗?” 来这里,脑袋里第一想到的,反倒不是神神鬼鬼。是林满风来时发的消息上的这三个字。 她盯着班主,他端坐在右侧,抱着猫,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猫毛,没什么反应。 等了一会儿,班主软塌塌地倒在墙上,眼睛瞅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这里一开始死了一个人,叫关宿,文旦,《怜香伴》为最,那天晚上,他从戏台上下来,妆都没去,就坠楼死在了台下。身体极度扭曲,血像梅花一样开在雪地里。关于他的死,有几种说法,一说是心脏病复发、一说是服毒自杀、一说是他杀。” “现在来看,应该是他杀,不然,怎么三番五次地死人?可要怎么查呢?都过去一年了。” 声音断断续续,轻重没着没落,比起介绍往事,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的眼睛盯着吊灯,也不怕刺眼,沉沉的思考在脸上织起了一层雾,压着喉咙,挤出了点叹息:“迹滞人寰,名登鬼簿。似异乡穷国,束装归旅。未尝余债,把身羁住……” 这……这都是在说什么? 向十二只觉得云里雾里,糊涂得很。 “啊啊!” 班主怀里的猫忽然弓起腰,如临大敌地盯向她。向十二心尖发颤,直接告诉她,它看的并不是她。她猛一回头,窗外,一道黑影闪了过去,快到几乎只是虚影。 心脏嘭嘭直跳,向十二攥着手心,绷直了后背。 那……那是什么? “鬼怪作祟吧。”班主轻飘飘地唱了一句。 * 湖广会馆出来,天更黑了。 坐在面馆里,向十二搓了搓鸡皮疙瘩:“总觉得,里面的人都不太对劲。” 王富贵蘸了一筷子醋,把饺子塞进嘴里,摇了摇头:“肯定不对劲。我去外面打听了一圈,要是闹鬼还好说,随便请个师父就行了,但要是人为……可真就不好说喽。” 明显话里有话。向十二:“你这是,打听到了什么?” 王富贵狼吞虎咽地把饺子吞进去,压低声音:“那个叫关宿的,死的不明不白,大部分人认为是闹鬼,说与他同台唱戏的夫妻有关。” “夫妻?” “《怜香伴》,讲的不是同性相爱,为了在一起,嫁了同一位丈夫吗?崔笺云和范介夫这对戏文里的夫妻,在现实里是真夫妻。后来者曹语花,现实里是崔笺云的师父。他们说,曹语花和崔笺云虽然是师徒关系,但关系不一般。” 言外之意是,三角恋。 不过,向十二不是很明白。关宿即“曹语花”,他和“崔笺云”是师徒关系,学戏的,规矩死,师徒不能有感情是祖上传来的规矩,师徒加上婚外情,怎么想,都怎么…… 王富贵又说:“他们说,关宿死的那天,那个‘崔笺云’约过他,不过没见成。” 向十二:“你是说,这其中有疑点?” “差不多。” “那咱们去找人?” 一盘饺子下肚,王富贵拧开保温杯瓶盖,仰头喝了口水,枸杞味在嘴里散开,他砸吧了下嘴:“俩人早不唱戏了,人在哪里,不大好说。戏班子里问了一圈,没人知道。” 向十二揣摩:“如果是闹鬼,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两位就是第一嫌疑人,找不到人,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两个人有问题,所以故意藏了起来。第二,戏班子里的人有问题。” 把死人的事引到乱力神怪上,怕被戳穿,所以刻意隐藏了所谓“第一嫌疑人”的行踪。 王富贵笑了笑,把保温杯收进包里:“闹不闹鬼,这个戏班子都有猫腻。走呗。” “去哪儿?” 向十二站起来。 结了账,王富贵拉开面馆的帘子,寒冷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哈欠,将手枕在脑后。 天上圆月高悬,淡云轻纱般披在月面上,随时都要被风撕破。 他说:“去抓鬼。” 架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怜香篇① 第32章 怜香篇② 向十二蹲在角落里,有点怀疑人生。王富贵进了会馆,让她在外面蹲人,蹲了大半夜,她都要困了。 突然间,原本紧闭着的大门开了。有人走出来,匆匆往右边的巷子里跑。很可疑。她拉上连帽衫的拉链,偷偷跟了上去。 这人很是警惕,拐了几条巷子,不知是发现了有人跟踪还是怎么,越跑越快,钻进一道胡同就不见了。 向十二拐进巷子,满巷的花圈,入目是半句挽联“桃花流水杳然去”,她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巷子格外冰冷,月色如刀,花圈泛着森森寒气。谁死了,不得而知,但莫名压抑。 往里走了几步,巷子里有两户人家,一户亮着灯,大门没关,长长的花圈一路钻进去,像专门为死者引路送行而铺就来的。 还没走进去,就有人出来。 来不及躲,向十二猫身藏进了花圈里。 “不是都说了最近别见面吗?别给我添麻烦,风头那么紧,让人发现,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向十二蹙眉,隔过花圈往外瞟了一眼,只能看见双方半个身子,一个穿着红色帆布鞋,上面是牛仔裤,膝盖处被挖了个大洞,腿略粗,不直。另一个身材矮小,之前在馆里见过——面中抹白的丑角。 小丑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沉默片刻,他压低声音:“我是真见鬼了,真的,就在我眼前,从台上——”他双手比划着,舌头直打结,“血,全是血,他还搁那里唱……未尝余债,把身羁住……” “这特么,这不是怜香伴里……曹语花的词吗?假不了。”小丑拽住牛仔裤,紧张兮兮,“不然,咱们……” “停,别说了。” 牛仔裤警惕地往四周送了一圈视线,没发现可疑的东西,才缓过来推了他一把:“我看你他妈是魔怔了,有鬼才好呢。赶紧走!” 俩人又是一阵推搡。 “嘎吱”一声,花圈被撞倒,一个带起一排,动静颇大。推搡的两人停下,向十二倒抽了口凉气。已然暴露无遗。 “谁?”牛仔裤抄起了根棍子。 该死。 意识到大事不妙,向十二连忙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给自己留余地:“我是来抓鬼的,刚刚……看到有个穿戏袍的跑进了胡同,就跟着进来了。” 她和“小丑”打过照面,不能装是陌生人,跑又跑不掉,只能想办法忽悠人。 “你……你是说……” 果然,小丑紧张起来,摁住了牛仔裤的棍子,提醒他:“这人我见过,林满风请来的。” 林满风请来的,有两层意思,一层后台硬,动不起。另一层是,能被请来,道行绝对不简单。她说有鬼,十有**就是有鬼。 向十二心跳如鼓擂:“迹滞人寰,名登鬼簿。似…异乡…异乡穷国,束装归旅。未尝余债,把身…身羁住。” 这段是在班主那里听来的,事后翻了百度,似乎是曹语花与崔笺云分别后的词,背得磕磕绊绊。临时抱佛脚,希望有用。 “扑通” 小丑一屁股瘫在地上,瞳孔溃散,声音发颤:“就……就是这段!” “有鬼,真的有鬼……” 这么大反应,怎么都不像有假,牛仔裤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往后看:“开…开什么玩笑?” 向十二心里有些虚。她以为,鬼是王富贵扮来吓唬人的,故意把心里有鬼的诈出来,再让她跟着,探一探究竟。可刚刚那段词,王富贵并不知道。所以,这个“鬼”,十有**存在。 箭在弦上,不得不继续装,她硬着头皮:“他好像觉得自己死得不甘心,入不了轮回,所以想拉几个人下去——” “闭嘴!” 牛仔裤反应迅速:“该不会是故意装神弄鬼套话来的吧?我他妈刚死了亲人,还要被你当猴耍?” 他攥着棍子,拿在手里敲了敲:“抓鬼的不去抓鬼?倒先怀疑上我们?” 一连几个问题,向十二心揪起来,强装镇定:“抓鬼,当然是鬼往哪里,我就去哪里。”说着,她继续忽悠,“鬼跑来找你们,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找不到想找的人,所以来找知道他想找的人下落的人。以至于接二连三地死人。第二,他已经找到凶手了。凶手……” 说到这里,向十二压低声音,恐怖氛围拉满:“就是你们每一个死了或者将要死掉的人。” 人在命悬一线时,总会铤而走险。她问出最想知道的问题:“但我个人更倾向第一种。和关宿一起登台唱戏的夫妻在什么地方,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俩人绝对有问题。故意先紧后松,把矛盾转向第三方,给对方虚晃一枪的感觉,是为了给对方一种“她是为了那对夫妻的下落而来”的感觉。 然而,对面的神色却更凝重了。 她手心全是汗,心里没底。这是没忽悠住,还是说错了话? “不知道。” “杀——” 牛仔裤话没说完,就被小丑拉住了。小丑摇了摇头。回看向十二,冷呵呵一笑:“聪明是聪明,但过于自以为是了。我们什么都没干,更不知道人在哪里,有问题,找警察。别故弄玄虚地吓唬人。” 说完,他又说:“看在你是林满风找来的人,你走吧。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竟然……就这么放过她了?向十二攥紧胳膊,扫着他们:“真不知道?” 牛仔裤一阵冷嘲热讽:“这种事,不应该去问班主吗?戏园子里大大小小的人和事,都要过他的手。你跑来问我一个不相干的,我要是知道,还能让亲哥死在戏台下?” 巷子里出来,街道清清冷冷,越想越不对劲。那两人说话敌意满满,嘴里明显没一句实话。 没被发现前,他们的话,不是一般的奇怪。明明很怕鬼,却又说,有鬼才好呢。 到底是为什么? * 深更半夜,一个男人跪在树下,往盆里扔纸钱,他搓搓手,哈气从手缝里冒出来,又被旋旋飘起的纸灰刺破。 “嘎吱” 树枝断裂声传入耳中,男人凝眉,猛然回头。长长的鹅卵石路尾站着个人,这人怀里抱着只猫,四目相对,他站起来,心里紧绷着一根弦:“你来干什么?” 大叔一脸颓废,朝他走过去:“烧纸呢?” 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男人攥着纸,火光舔在脸上,忽明忽暗。 眨眼间,班主已经走到了对面,男人盯着他的脸,颓废消瘦又沧桑,和从前完全像是两个人。突然间,这人胡青遍布的嘴角弯起了抹笑意。 “你说,烧了纸,有些东西,就不会找上门来了吗?” “你什么意思?”男人心头一紧。 “没什么意思,”班主伸手,“给我几张,我也烧烧。最近……心里发慌。” 接过了纸,他一弯腰,蓝猫从怀里跳出去,在火光前踱来踱去。蹲到地上,班主把一打黄纸放到手心处,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转着纸心。 烧纸有讲究,纸要攒成莲花状的,或叠或不叠。他把攒好的黄纸叠起,往火里放:“常青,我很害怕,如果事情抖出去,会坐牢吧?” “如果,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会不会对我很失望?苦心经营了半辈子,就这么……就这么毁了……” 常青眉头紧锁:“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喝了酒,失手把人推了下去,他命不好,那么矮的戏台,磕到了头,算他倒霉。” 班主摇摇头,往篮子里抓纸,关宿的脸顷刻浮现在眼前。 那天晚上,陪客人喝完酒,下大雨,他记得,因为雨太大,他没回去睡觉。再接着,好像是路过了戏台,然后,一觉醒来,戏台下死了人。 他醒得早,跑得也早,没人发现。只是在换血衣的时候,被常青看到了。 思忖到这里,班主手一抖,手里的黄纸被歪风夺走,洒的到处都是。 常青连忙去捡黄纸。 “常青,”班主苦笑了声,“你说,明明我才是最该死的,他怎么不来找我?” 肩上一沉,常青的手搭过来,和死人般,没有一丝温度。班主歪头,指尖擦过他凑近的脸,将他的手拿开:“要下雨了,回去吧。” * 回去的路上,阴风阵阵,向十二走了很久,像碰见鬼打墙 了似的,怎么都走不出去。 莫名的,身后好似有人跟着,回头看了几次,小巷空落萧索,空无一人。她加快步伐,想往大路上去,手往包里翻找手机,给王富贵发消息。 “吧嗒” 走到急处,一道黑影从眼前砸到脚边,她僵在那里,身体被黏住了般。黑影蠕动,在黛色的砖上缓缓爬起。是只黑猫,格外肥硕,它爬起来时,忽然又蹲了下去,一双眼盯着向十二。 四目相对几秒,向十二挪开步子,继续往前走,但心思全不在路上。太奇怪了,那只黑猫到底是怎么回事?像人一样。 她扭头看了一眼,小巷里空空荡荡,猫不见了。向十二揉了揉眼睛,往墙上找,几根枯黄的草里在上头,一切风平浪静。 “滴答” 水声在耳边响起,向十二汗毛倒竖,回过头来,什么都没有。 冷风嗖嗖往脖子里灌,继续往前走,忽然间,她顿住步子——巷口一道拱门前,有人站在那里,穿着件戏袍,头面破破烂烂,贴花被损去了不少,一双眼睛埋在乱发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眨眼的功夫,这人就闪进了拱门后面。 向十二拔腿去追,拐过拱门,里面是荒草丛生的院子,里面没有路,只能硬蹚过去。 齐人高的杂草扑面而来,像随时都要将人吞没的怪兽。追了一路,穿过杂草丛,人不见了。她停下来,前面是荒废多年的老房子,一片断井颓垣,正门的墙塌了一半。 她咽了口唾沫,往前走去。 里面到处是废砖,梁木被虫蛀的不成样子,风一吹,穿了风的虫孔在呜咽。 “杨柳遍隋郊,谁赠离条?暗中泪泻广陵涛。身去心留甘四桥……” 伴着凌冽的风,一段戏词呜咽而来。向十二汗毛倒竖,往四周看,声音不知从何而来,莫名压抑。 向十二:“出…出来。” “弥天积怨,怙恃深恩,变作仇怨……” 声音就在耳边,向十二信手一抓,只来得及抓住一角衣服,却又被扭开了。这人“咻”地一下,闪进了墙角。刚要去追,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肩上一沉,向十二扭头,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王富贵拧眉:“我还要问你呢,出门一看,到处找不到人。幸亏开了定位,你在干嘛?怎么跑坟场来了?” “……坟场?”向十二惊问。 刚刚追人追的急,没怎么注意,四下里看了一圈,向十二头皮发麻——就说在主城区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还会有这种废弃房,原来隔壁就是墓园。 黑夜里,墓碑屹立在山脚下,宛如不问世事的精灵。 向十二抬起手,给王富贵看:“刚刚追人,差一点就抓到了,这是他的袖角,被我撕了下来。 尚未接住,袖角转瞬遍化成了灰,又在指缝中流逝。向十二眉头蹙起。如果这是灰烬,那她刚刚抓了什么?鬼?不能吧?人和鬼,还是能分清的,那人虽然诡异,但没鬼气。 “装神弄鬼。” 王富贵说:“找到那对夫妻的下落了。” 向十二弹掉掌心的灰:“在哪儿?” “恐怕得去一趟贵州,这俩人在贵州,遵义。只不过……”俩人往废墟外走,地上尽是碎石乱屑,不大好走,王富贵扶了她一把,很快又松开,继续说,“这俩人辞职后,四处旅居,在遵义是三个月前的消息了,现在在哪里,不好说。” 向十二:“招魂啊。” 身为道士,还不会点招魂的?随便招一招魂,问一问死者,不是更直截了当?何必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圈子。 “招魂?” 王富贵苦笑了声:“你以为我师父为什么会说教不了你?” 忽然这么问,肯定有问题。向十二狐疑:“你的意思是,这种事,不可言说,要看时机?” “笨。” “我们是全真的,主性命双修,修身养性。像招魂抓鬼捉妖这些行当,通常都是正一来做。论抓鬼,我就是个半吊子。”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难怪王屋山那么安逸,平日里除了干活,就是上早晚课,外出“历练”都很少。不过,目前是在抓鬼,不会招魂不行。 走到大路,拦了辆出租车,俩人坐进去,寒气被驱散了不少。向十二攥着手机,划着屏幕,上面一水儿的道士,什么龙门啊、神宵啊,各门各派。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贵。 “这年头,道士都请不起了。”她小声嘟囔。 王富贵拧开水杯,喝了口水:“我托师兄找了一位,明晚八点碰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怜香篇② 第33章 怜香篇③ “话说,那人为何装神弄鬼?”半路上,向十二问了一嘴,手指也划开了地图,一边看,一边说,“感觉不像为了吓唬人,像有所指引。” 地图显示,他们正在“丰碑”路上,一侧是侧柏林,另一侧是庄稼地。 王富贵:“听起来像,他唱了什么?” 向十二摇头。 那种情况,哪儿能记得啊。她凝眉,重将那人复刻在脑海里,他那身打扮,像是文旦。文旦里的闺门旦。 《怜香伴》里的曹语花就是。不会这么巧吧?不,也就是说,有人冒充“曹语花”,想指引她查“曹语花”?那为什么会来墓地? 想到某种可能,向十二微惊,往窗外看。侧柏林摇曳着,四下里黑黢黢一片,仅靠时有时无的路灯,看不清什么。 未知事物就像不可测的海水,随时都要将人吞没。向十二声音多了几分恐怖的渲染:“你说,这里会不会是他的墓地?” “呃,两位……咱能说能听懂的话吗?” 司机讪讪地插话。一会儿“请道士”,一会儿“他的墓地”,大半夜,平时走了千百回的路,忽然怪渗人的。 “师傅,”向十二,“您听说过湖广会馆吗?” “啊?” 司机脑子转得飞快:“你说闹鬼?” 他扯了扯嘴角,后视镜里望过去,后面坐着一男一女,女的还好,勉强正常。男的穿着奇装异服,身上更是打了几块补丁,也闹不明白什么意思。说是乞丐,精气神不像,说是正常人,正常人谁穿补丁衣服? 头发更是长,如果不是扎着,估计得及腰。男不男,女不女的。 啧啧,要真闹鬼,这人更像鬼魅。 作为新时代人,怕什么鬼啊?司机打着方向盘:“都是鬼扯,没鬼,绝对是人闹的,是凶杀案。要我说,都说关老板死了,谁看见他的尸体了?没看见吧?还有就是,戏班子那种地方,勾心斗角的,发生点什么意外,不在情理之中吗?” 王富贵:“您倒是高见啊,平时这么关注湖广会馆呢?” “那是。”司机扭了扭屁股,一顿胡吹,“我每天早上读书看报,重庆主城大大小小的事,还有我不知道的?” “那您刚刚说没看到尸体,又是什么意思?” “尸体失踪了啊。”司机努了努嘴,“在停尸间不翼而飞,估计是怕查出来什么。我还听说,关老板死的那天晚上,约了他徒弟见面,见没见成,都很奇怪啊。” 王富贵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转着茶杯:“您听谁说的?” 司机:“八卦啊。关老板怎么也是蜀中风华绝代的角儿,又死得那么离奇,但凡爱听戏的,没几个不知道的吧?” * 八点。 王富贵蹲在会馆附近看大桥,桥下有一队雕塑,分别是人和马,有人骑马,往大桥的方向奔,左右分别跟了队人。在车水马龙的路边,尤显栩栩如生。 云烟从天桥上飞驰而下,天有些冷。要等的人终于姗姗来迟。一个男人背着挎包,戴着顶帽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正朝他们走来。 男人很高,身形瘦削修长,连帽衫兜头,背上背着把刀,颇有研究几分气质,乍一看,像从书里走出来的。 王富贵快步走过去,说了句:“哥,总算来了!” 这人后退了步,与他拉开距离,扭头往会馆的方向走。一副生人勿近模样。 “这哥不爱说话,”王富贵跟上人,边走边介绍,“叫他林哥就行,贵州来的,招魂老熟练了,跟着他,准能找到人。” 向十二将信将疑,靠谱吗? 她扭脸一看,王富贵塞了块帕子过去,林哥接过,在鼻尖晃了一下,乍然顿住脚步,往另一方向走。拐了几道胡同口,越走越不对劲。路况很眼熟——昨天来过。 半小时后,一行三人站在陵墓前,向十二沉默。这里距昨晚来的地方仅有四五米远。前面有座碑,碑是无字碑,只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大叔模样的男人,面容儒雅清冷,眼神沉郁。 林哥取了刀,在原地画了个圈,坟地上洒了一把米,两指夹起一钱符表,轻轻一捻,火焰在指缝间燃起。 云灰飞动,在火光尚未熄灭时,他双手掐诀,两指交叠呈蝎尾状,口中默念着什么。 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有团黑影自地心钻出。 但只是道虚影,这人戏袍未褪,满身枷锁,仅出现了一瞬,就消散了开来。 林哥:“距离有点远。” 王富贵:“意思是,魂被拘了?” 林哥点头。 手机响了,向十二沉着脸,退到一边接起电话。听了一阵儿,她指尖冰凉,只觉毛骨悚然。良久,她摘下手机 ,神情恍惚。 “怎么了?”王富贵问。 “死人了。死的是会馆里的一个叫常青的,死之前,他好像在关宿住的院落树下烧纸,然后……上吊了。 ” “操。” 王富贵骂了一句:“什么时候死的?” 向十二凝眉:“应该是昨天晚上。” “昨晚上死,今晚才发现?” 合该是倒霉,昨晚几乎整宿没睡,本以为刚死过人,短时期内不至于死人,白天睡了大半天,结果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事。 王富贵心烦意乱:“回会馆,招魂,刚死之人,魂魄肯定能招来。妈的,一定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 夜半三更,牛仔裤睡在灵堂边,为亲哥守灵。他揣揣手,半梦半醒间,有东西走过来,他抬了下眼皮,忽然被惊醒:“班…班主?您怎么会在这里?” 班主和衣坐下,往火盆里加纸钱,顺带点了根烟,他把烟叼进嘴里,又拿下,没说话。 见鬼。 这人每天神出鬼没的,总能在各种想不到的时间段出现。他哥去世,戏班子里来了个遍,独他没来,忽然跑过来,既说不过去,又勉强说得过去。 灵堂上的蜡不知几时灭了。打了个激灵,牛仔裤重将蜡烛点燃,递了几根香过去。 烛火吞吐的光在人脸上抽动,将人衬得忽明忽暗。班主接过香,忽然说:“无极死前,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什…什么?” 无极是他哥的小名,他舌头打结:“这……能说什么?无非就是点……和平常…没什么分别吧。” 他转过身,心里发虚。 “你说,”班主把香倒插.进香炉,食指掸了掸手里的烟灰,“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啊…什么?” 手机振动了下。牛仔裤刚摸到手机,班主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开,他打了个哆嗦,手机应声而落,屏幕亮着,又被捡了起来。 牛仔裤脸色发青,汗毛倒竖。 班主的脸在屏幕幽蓝的打光下,格外森然可怖,配上本就木然的神色,死人一样。 “最近挺爱买东西,一下到了几个包裹。” 听着这话,牛仔裤暗暗松了口气,接过手机:“日常用品。” 可在接手机时,俩人却僵住了,班主并没有归还手机的意思,他攥着手机,寸步不让。牛仔裤抬头,不敢说话。 班主:“我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回答?回答什么? 他是说,认为应该怎么办那句?什么应该怎么办?听不懂。他摇摇头:“不知道。”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班主眼神犀利,牛仔裤将手缩回来,连连倒退:“很……很晚了,如果…如果没什么事,赶快回去吧。” 他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还是知道了什么? 不应该啊。 牛仔裤将疑虑摘去,大概是心生怀疑——人是他杀的,为什么不找他,反而来找他们。所以才会这么问。 “嘭!” 手机摔在地上,牛仔裤惊了一惊,屏幕碎成了渣渣。再看班主,他神色不对。 “班……班主……” 心跳卡到了嗓子眼儿,牛仔裤连连后退:“你、你这是干什么?” 班主往前走,一字一句:“人是你们杀的。为什么栽赃陷害给我?” “为什么?” “嘭” 屁股撞到供桌,打翻了上面的瓜果,果子散落一地。牛仔裤退无可退,声音颤抖:“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 话未说完,班主扬起手,一把程亮的刀悬在头颅上,他嘴角闪过一抹讥诮,扼住牛仔裤的脖子:“我不是说过,我会来报仇的吗?” “是…是你?!” 这人力道极大,根本不像是人。双脚离了地,牛仔裤脑袋充血,奋力地挣扎着,对面的人眼睛泛着雾气,格外沉郁。 是了,就是这双眼睛。 回忆纷繁而至,一年前,某个雨夜,他们喝了点酒,和赴约的关宿发生了争吵,一群人疯了似的谩骂着他,后来不知怎的,有人将人推下了戏台。 他玫瑰一样绽放在戏台下,再也没醒来过。几乎全戏班的都知道这件事,但没人敢担责。就把喝的烂醉的班主放在了戏台上,伪造出了一场“他失手杀人”的戏码。 自此,大家心照不宣,再没提过这件事。 班主性情大变,日渐消瘦,整日将自己关在阁楼里,不问世事。 再之后,闹鬼啊。 他不信,不信鬼神。那些人之所以死,他以为是因为“班主之争”,班主不管事,所以要换人,为了争位置,这群人都疯了。 可当下发生的一切,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确实回来了。 刀越逼越近,他挣扎着,手在虚空一阵乱抓,打翻了桌上的烛火,“哄”地一声,烛火舔着帘子烧了起来。 “嘭!” 一根木棒砸在了班主头上,小丑将牛仔裤解救下来,拔腿就跑。跑了没两步,身后闷响了声。回头看去,班主倒在了地上。 俩人顿住,又走回去,胆战心惊地蹲在班主面前。 “血……血……” 牛仔裤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往后退去。班主脑袋开了花,不断有血往外冒,和那日的关宿一模一样。手上黏糊糊的,他低头一看,两手的血,身上、脚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被拖出来,黏连着他和班主。 他连滚带爬,刚要跑走,就撞上了人。 王富贵一脚将人撂翻在地,又吩咐林哥:“别让那小崽子跑了!” 在小丑要从后门跑走时,林哥动作迅速,一把将刀甩了过去。刁钻地从小丑□□扫过,将他绊倒在地。 林哥几个大步过去,利落地将人揪了起来。 * “说吧,为什么杀人?” 公安局里,警察直截了当地盘问。 牛仔裤百口莫辩,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杀人,真不是我们杀的人,是我们班主,他被鬼附体,他要杀我们,我们正当防卫,这才……” “胡闹。”都到公安局了,还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明明是他们俩人在联手杀一个人。 警察耐着性子,“你们说鬼附体,鬼为什么找你们?不做亏心事,还怕鬼敲门?” 一句话说到了正点上,牛仔裤脸色苍白,缩着脖子:“是……是班主杀了人,我们为了前途着想,所以没敢说,应该是……应该是关老板觉得我们包庇罪人,心生怨恨,才要对我们下手吧……” 监控室里,向十二扫着这人的举止:“这人……在撒谎吧?” 因为见过,她信鬼神,但“班主被附体”,基本不成立,关老板的魂魄压根儿就不在这里。 可鬼神之事放在大环境下,实在过于惊世骇俗,没人会信。 边上的女警察摇头:“现在当务之急,是搞明白他们的作案动机。”她话锋一转,“你们三个,怎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恰好将人救下?” “这……” 王富贵讪讪把道士证掏出来:“江湖生意,下山做法事,刚好撞见。巧了吗这不是?” 其实是常青死了之后,他们回去,恰好发现戏班子里还少了人,这才出门去找,刚好就赶上了。 至于常青是怎么回事,他一个“下山做法事的道士”,不太适合在警察面前瞎问,只能等班主醒来,再来问发生了什么。 向十二:“我觉得不对劲。” “怎么了?” 第34章 怜香篇④ 做完笔录,出了门,外面是雾都少见的蓝天白云。向十二心事重重:“万一,那两位没撒谎呢?” 班主被附体并不存在,那两位又没撒谎,有问题的是谁?是班主,班主绝对有问题。 王富贵:“只能招魂了。” 招魂只适合在晚上,晴空朗日不适合。重回会馆,一连没了几个人,馆里比往日更加冷清。余下几人在收拾行李。 红旗袍拉着行李箱,人站在楼梯上,身侧是“禹王宫”,再往下走,出了门就是大马路,外面车水马龙,只要拦辆车,随拦随走。 “别走!” 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喊。 回头望去,喊她的是昔日搭档,素日的一家人,如今却像隔了万水千山。她眼睛沉得能滴水:“戏班早就散了!你还在指望什么?凭剩下的几个人搭一台戏?怎么可能?别做梦了。” “走吧。”她叹道。 那人:“你…你都忘记他们是怎么死的了吗?” 红旗袍瞳孔骤缩,扑面的风打来,吹彻风衣,凉意透骨。怎么…死的?她攥紧拉杆,绷着嘴,一声不吭。 这些人之所以死,并不是因为留在这里,给了“鬼”机会,而是:想离开的都死了。 就目前来看,“鬼”已经疯了,离开完全是自寻死路。可倘若不走,下一个疯的,恐怕就是她了。下定了决心,她说:“待不待一样会死,至少…死也要死在会馆外。” 向十二一进门,就将二人的对话听了进去。信息不多,听不出来什么。在红旗袍要离开前,她攥住她的胳膊:“谈谈?” 红旗袍声音凛冽:“你们怎么还没走?” 她以为,经过昨晚那档子事,他们也应该走了。但不走又能改变什么?死了的人能活过来? 向十二重复刚才的话:“谈谈?” 走都要走了,又生死难料,谈一谈也好,再不谈…恐怕就没机会了。 红旗袍拉着行李箱,走到巷尾,她顿住步子:“你想知道什么?” “不是我想知道什么,是你能告诉我多少。”她想知道什么,凡是馆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人心都隔着一道墙,彼此防备,真话不如假话多。 红旗袍:“你见过鬼吗?” 这话从何说起啊。 向十二斟酌:“不好说。” “我见过。” 那是半年前的一个夜晚,雷雨天,她路过戏台,隐约在上面看到了人,穿着戏袍,在台边坐着,转瞬就不见了。 看扮相,隐约是曹语花。 她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但又不信邪,偷偷找了过去。后来就听到戏台处“嘭”地一声巨响,再接着,死了人。会馆里炸开了锅。 她一扭头,就在血泊外看到了“曹语花”,他站在那里,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埋在发间的眼睛透亮晶莹。别人都惊慌失措,独他静默不语。行人往来纷杂,却像没看见他一样。 再后来,她大病一场,每一晚,床边好像站了人似的,至今想起都觉毛骨悚然。 说到这里,红旗袍拢起鬓边一缕乱发:“我说完了,赶车,走了。” 她踩着高跟鞋,扭头往巷外走。高跟鞋越走越远, 王富贵与林哥翻墙过来,一跃而下。王富贵拍拍手上的灰:“估计是真的——那天你不是说,看到了曹语花吗?” 向十二苦笑:“是啊。” “林哥,”王富贵抱臂,“今晚恐怕得麻烦你了。我得出去一趟。” 这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一来奇怪、二来危险,所以得跟着。 林哥点头。 当晚,招魂开始。地点在常青吊死的那棵树下,树下有口井,水是满的,起了一层薄冰,远远能从中望见月亮。 俩人进了警戒线,向十二看林哥盘腿坐下,便退到一边,问他:“有我能帮得上的吗?” 林哥极为沉默,一门心思沉浸在自我世界里。他屈起两指,将手交叠,上下翻转,食指与拇指翻成太极,又作飞天状,右手虚空点了三下,迅速收回。 刹那间,空气好似破冰的水,荡漾片刻,一道虚影凭空出现。向十二脸色刷白——死去的人还正保持着死前的姿势,被吊在树上。 昨晚回来得迟,赶到时,只看到尸体被白布盖着,视觉效果远没此刻来得震撼。 “问。” 林哥吐了一个字,声音颇为吃力。 向十二不敢犹豫:“怎么死的?” 问完,她忐忑不安。头一次问,没经验,好像问了个白痴问题,不认识,上来就问这种问题,怎么想怎么奇怪。 常青死死地盯着她,然后伸出胳膊,手在半空中画来画去——吊在上面,说不了话。三秒钟后,虚影散去,树上没了人影。 这也太快了,快到都没看清。 向十二仔细琢磨,仍没弄明白常青比划了什么,画得很乱,不像字形。思忖片刻,林哥忽然说:“花。” 花? 刚刚常青比划的,不像字,确实像在画花。只不过,为什么画花?……曹语花?曹语花只能是“关宿”,但关宿已死,死人索命?怎么可能? 常青、说见过鬼的小姐姐、她,目前已有三人见过“曹语花”,这个“曹语花”,到底是谁? * 这时,王富贵打电话过来,说抓到了人,目前在去公安局的路上。电话里说不清,让她过去。向十二不敢犹豫,起身就走。 心脏嘭嘭直跳,抓到了人,会是谁?是“曹语花”吗? 匆匆和王富贵碰了面,向十二走过去,风风火火地问:“怎么回事?” 王富贵满眼红血丝,打了个哈欠:“搁半路看到有人要对她下手,人抓住了,喏,看看眼熟不?”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角落里蹲着个人,这人一身粉衫,衣衫破旧,头发乱糟糟的——太熟悉了,这不是那日带她去墓地的人吗? 灯光底下,他是有影子的。向十二挑了下眉:“他是谁?” 王富贵:“咱们要找的人里的其中一位。” “你的意思是,他是范老板?” 他们要找《怜香伴》里的“范介夫”和“崔笺云”,这二位是对夫妻,一男一女,而扮成“曹语花”的这位是男人。那就只能是他们寻而不得的“范介夫”。 “对。”王富贵环胸,“找了一圈儿,原来人压根儿就没走。不过…”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这儿…好像出了点儿毛病,关宿没了之后,就一直这样,最后索性被关了起来。怎么跑的不清楚。” “别……别过来。” 范老板蹲在地上,下巴枕着胳膊,眼睛盯着前方,不知看到了什么,怕又不完全怕,语气像受伤的鹿在面对为他疗伤的人。 “我害怕。”他伸出手,神情很是受伤,好像攥着什么。 “嘁” 红旗袍走出来,满脸不爽。恨不能踹他几脚。但都被拦住了。她怒目圆睁:“疯子,真是疯了!” “冷静,冷静。” 一群人拉住她,将她往后面扯。衣服都几乎被扯破。她久久不能平静,颤抖着手,大叫:“冷静?怎么冷静?!他差点就把我杀了!当时刀就架在我脖子上!” 说到此,她扬起脖子给人看伤。一道长长的刀口印在脖子上,刀口不深,却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该送去精神病院不送,非要这么惯着,就等着他犯病啊?”红旗袍气极,恶狠狠地瞪了“范老板”一眼。 范老板眼神沉郁,安静了不少,看上去,似是恢复了神智。红旗袍一脸憎恶,往旁边喊人:“警察同志,我觉得我们馆里闹鬼,都是这个人干的,要不是之前他被关着出不来,我老早就怀疑他了。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每天扮成别人的样子装神弄鬼!” 看着眼前的闹剧,向十二觉得奇怪。 这人先前说见过鬼,她当时的神情,不像骗人。这会儿又忽然说老早就知道“鬼”,岂不是自相矛盾? 她不觉得她在说真话——明里暗里将范老板将凶手上引的意图过分明显。更像刻意隐瞒什么而为之。 公安局里出来,外面冷冷清清。过年啊,店铺几乎都关了门。 “唉。” 一口寒气吐出来,王富贵拉紧衣服,往外看了一圈儿,又把视线投到向十二身上:“你发现了没,咱们来了之后,凶手几乎是自曝式投网。估计是幕后人想收手,拉了几个挡箭牌作为终结。如果咱们不管,这事也就这么了了。” 确实。 如果范老板认罪,无极的弟弟和“小丑”杀人的事又怎么解释? 这只能说明,幕后人至少有两路。这两路都急着让别人顶罪。 范老板的眼神漫上心扉,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别有深意。想了半天,向十二顿住,着急忙慌地跑了回去。 审讯室,看着范老板,向十二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他坐在那里,整个身体的重量倚靠在腿上,很是缄默。不像疯子,像没有归宿的旅人。 她坐到对面,小心翼翼地问:“那天在墓地,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 范老板一动不动。视线往下移,他两只手交叠在一处,死死地攥着,有点反常。 向十二扭头看了眼监控,外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如果他在装傻,估计什么都不会说。 重新组织了下语言,她说:“我是您的粉丝,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想给您带点东西,不知道您喜欢什么。” “带两坛桃花酒。” 桃花酒,要两坛? 这酒是酒吗?两坛又指什么? 咂摸了一路,没弄明白是什么。人就到了会馆。刚一进去,远远望见了一撮白——那头裹纱布的,看身形,像班主。 怎么把他给忘了。 向十二跑过去,没走近人,忽然有些紧张。好多天没这么紧张过了。她喊了一声:“班主?” 班主回过来头,脸色很是憔悴。 向十二:“您醒了啊,身体怎么样?方便…谈谈吗?” “谈什么?” 班主坐到台阶上,神情淡淡:“闹鬼的事,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 “可您之前说…鬼怪作祟……” “鬼?”班主神情寂寥,“你要这么说,鬼神自在人心,确实有鬼,那些人,哪儿是人啊,都是鬼。唉,偌大的戏班子,就这么散了。” 又在自言自语了。这人每次说话,都有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感觉。真奇怪。 向十二:“范老板什么时候疯的?之前为什么不说。” 等了一会儿,没人回答。班主坐在那里,眼睛已闭上了,似在小憩。大冬天,人在外面,这也能睡着? 不必说,拒答的意思已足够明显。 * 下雪了。 监狱里的门打开,牛仔裤和小丑被叫了出去,说是有人找。俩人一阵奇怪,忐忑坐下往门口看。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下意识地去看。 门像心有灵犀,开了。 看着进来的人,二人俱是一惊:“你怎么来了?” 红旗袍一脸严厉,开门见山:“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牛仔裤攒着手,焦虑不已,“警察以为我们要杀班主,直接把之前那几起死人的案子往我们身上扣,这他妈简直冤死了。我们会杀人?别开玩笑了!” 不愧是唱戏的,这表情,这举止,好像真没杀过人一样。红旗袍不动声色:“然后呢?” “然后?班主呢?班主什么时候醒?等他醒来解释一下,我们就能出去了!伤的也不重吧?应该醒了吧?”监狱里待了几天,外头什么状况都不清楚,他又问,“人醒了吗?” 对面没回。 牛仔裤心头一沉:“不会死了吧?” “蠢货。” 红旗袍骂了一句,起身就走。 班主当然醒了,非但醒了,还顺带坐实了他俩杀常青的罪名,并且证据确凿,没个无期徒刑都说不过去。 就说怎么连环死人——如果班主知道整个戏班都在坑他,心理稍稍扭曲一下,不真就得挨个报复回来吗? 难怪他这两年不管事,让大伙儿去抢他的位置。 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 如果让班主全身而退,那她,岂不是早晚要死?不,事情已经结了,有了替罪羊,他应该不会再动手。她算是在无形中捡回了条命。 不过——范老板发的哪门子疯? 当年因为他们夫妻和师徒的复杂关系,把关宿的死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接着他就疯了,这才不得不把栽赃对象换成了班主。 现在想想,太蹊跷了。怎么刚好就疯了? 说起来,那天关宿是赴了崔婉婉的约才出的门。万一,他看到了呢? 但有一点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扮成关宿的样子?他不该恨他吗?那可是他老婆的暧昧对象啊。当年若非隔着一层师徒关系,早在一起了。 忽然间,身后跑出来一群警察,行色匆匆的。红旗袍拉住其中一位:“怎么了?” “人跑了。” “人跑了?谁?” “范老板。” 第35章 怜香篇⑤ 晚上,向十二跟着王富贵,前面是班主。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走路的姿势极怪异,僵硬且不自然。 跟了一路,到了地方,班主忽然回头,向十二躲了一下。 门上锁链响起,片刻声音静止,再探头时,人已经进去了。 俩人对视了眼。王富贵比划了下门前那棵大树,又拍拍肩膀。 向十二深吸口气,比了个“OK”的手势。等王富贵蹲下,她提起裤脚,踩上了他的肩膀。 院子里没人,倒是屋里亮起了灯。有记倒影印在窗前。 班主手里拿着蜡烛,班主放下了蜡烛,班主坐下了,班主在解绷带,班主……在梳头…… “……” “好了没啊?”王富贵吃力地问。 向十二心情复杂,压低声音:“你说,到底是谁有问题?” “什……什么?” “不是,”向十二,“我觉得,班主和范老板比起来,更像精神有问题的那位。” 他时而精神恍惚,说话像自言自语,现在又在这里梳头,说是被“鬼”附身,不可能,关宿的魂并不在这里。再或者说,他要在他们面前营造出一副“被附身”的样子? 真心不划算。 这不是等同于故意把嫌疑往自己身上揽吗? 王富贵:“直接闯进去,看他怎么说。” “啊、你……” 不等她反应,人就已经被撂在了地上。门已被王富贵踹开,她扶额,跟着走了进去。 王富贵刚一推门,里面随之传来了道脆响,是镜面破碎声。 烛火乍明乍灭,班主临窗而坐,猛然回头,一脸惊惧。他似是被吓到了:“你们怎么会在我房间里?” 王富贵往门边摸,摸到开关,一下摁开,房间随之亮堂起来:“看清楚,这是谁房间。” 突如其来的光线过于刺眼,班主伸手挡了一下,脸上一阵湿润,他睁眼,手在流血,都溅到了脸上。 他看了看自己,又往地上一看——镜子碎了不知多少半,每一片里都倒映着他的脸,他竟然披头散发,脸上上了一半的妆。 “我……我怎么会……” 他坐起来往旁边躲。但反应极快,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王富贵:“跟你来的。” “给个解释?” 班主找纸擦去手上的血,草草拢起头发,往门外走,神情有些颓废:“解释什么?答案早就在你们心里了。既然已经开始怀疑了我,接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会信。” “等等。” 王富贵把他拉回来:“刚刚听你说,是你杀了关宿。” “你胡说什么?”班主凝眉,头都没回一下。 “我没胡说。”王富贵睁着眼说瞎话,“我就是听见了,我耳朵也不聋啊。所以,你为什么要对关宿下手?” 班主的脸埋在暗处,半张脸上的油彩不太均匀,轻一道重一道。神情也不大对。王富贵趁热打铁:“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去看无极,然后被他弟弟在他自己家谋杀?他真有那么蠢?常青是在这里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该不会是你下的手,栽赃陷害给了别人吧?” “嗤” 王富贵忽然听到了声嗤笑,有些错愕。想不通,怎么会有人面对这样的质疑,还能笑得出来。 班主:“有证据吗?” “没证据就这么妄下论断,是会死人的。”班主扒开他的手,神情淡淡,“觉得怀疑,可以报警,让警察来查我。” 话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怎么办,”向十二,“以后恐怕不好查了吧?” 王富贵摇头,一脸凝重:“他慌了。” 向十二“啊”了一声,往四周看,班主好像确实有点慌。他是主,他们是客,这儿可是关宿的住处,他就这么走了? “先不管那么多,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王富贵吹了声口哨,一道身影从外翻进来,落在了他身边。 向十二扭头一看,卫衣兜头,瘦削笔直,背上背着把刀不刀、剑不剑的东西,不是林哥是哪个。 林哥什么都没说,一阵结印掐诀,黄纸从袖管里倒飞而出,利箭般扎向四周,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墙上。 黄纸不要钱似的,满屋都是。乍一看杂乱无章,实则有章可循,屋里忽然一阵阴冷。 向十二一扭头,倒吸了口凉气,反射性地跳到了林哥身上。有张脸悬在半空,上下没有任何衔接,宛如风干的腊肉。 “什么啊…” 她捂着眼,又怕又好奇,手指撑开一条缝,睁开一眯眯眼,不是错觉,“脸”还挂在半空,黑白相间,极其诡异。 林哥将“脸”取下来,是张面具,但上面的花纹歪歪斜斜。向十二咽了口唾沫:“这叫‘歪脸’,在戏里,多用于相貌丑陋或心术不正的人。” 顿了顿,她搜刮着为数不多的脸谱知识,补了句:“强盗打手帮凶什么的。” 所以,关宿房间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嘭嘭…” 一阵狂风吹进来,符纸翻动,隐隐有要被揭下。王富贵将门带上,风弱下来,一张符纸也随之落地,林哥半蹲下去,修长的手指捏住符纸,又忽然顿住,敲向了地面,声音很闷,不实。地面是空的。 “彭啷” 木板被敲碎,木屑四溅,一只木盒映入眼帘,木盒雕满花纹,依稀是卷草缠枝龙。林哥将它拿出来,拍去上面的碎屑,龙尾处有锁,打不开。 林哥甩手将木盒丢给王富贵。 王富贵接住,不费任何工夫就开了锁,里面有什么,实在令人好奇。他缓缓打开木盒——是一本笔记。 纸张泛黄,上了年头。他缓缓打开—— 甲午月乙酉日、晴、 他结婚了,和我的徒弟。 三个人的戏。 我是坐在高堂上的那一位。 仔细想想,早有征兆。 就像《怜香伴》,我们三人唱了那么多场,早该入了戏。不同的是,他们是真的入了戏,我没有。 戏文里、戏文外,我应该像大众所言那样,爱上崔笺云、爱上徒弟,那样才算“功德圆满”。可我不爱。我固执地认为,我不是曹语花。 在戏文里,他娶了我千百次。 在戏文外,我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某一位。 是他心外的普罗大众。 他向我敬茶,她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终身为父吗? 我自认为,我是凡夫俗子,做不来超然物外。 他们拜的高堂,真像我的灵堂。 看完这一页,王富贵瞳孔震裂,他“啊”了一声,将日记送到向十二手上。向十二看着,心头五味杂陈,纸上的字就像活了一样,千百个字从纸上跳出来,汇聚成了一个人。 关宿仿佛就在眼前。 乙未月庚申日、晴、 原来是未婚先孕。 戏唱不下去了。 为了生计,不能不唱,可是要换人。 也好,早该收心了。 有一折戏没唱好,贴旦的那句“休将真性命,断送假姻缘”,倒真恰如其分。 戏里戏外,他们都是真夫妻,戏里戏外,我始终是局外人。 台下窃窃私语,说我是被徒弟伤了心,唱错了词。从来没有一次,我这么格格不入。 我该为谁伤心啊…… 该为自己伤心。 他们夫妻伉俪情深,拿我当什么? 当外人。 一个随时都能抛弃的人。 七夕、微雨 最不像戏中人的人,却仍在戏里。 我日日唱、夜夜唱,杜鹃啼血一样,他们都说我疯了。说我执念太深。 想起曾经那么好…… 婉婉来找我,这是她结婚后头一次单见我。见了我,什么都不说,就跪在了地上。 让我大人有大量,请他回去唱戏。 他不愿意唱,还要我来请?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找班主来找我,是想让我断了念头。我能有什么念头? 合着什么都是我的错。 丁酉月、雨 又是平静的一日,往常觉得稀松平常的日子,如今冰冷刺骨。 每和他对戏,往日的平常,都化作风化峭壁的风。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刀,没有剜心剖骨,却毛骨悚然。 不能再这样了。 我要离开。 可不唱戏,能做什么? 戊戌月、甲辰日、山里雾气重 霜降。天开始冷了。地面上铺了一层白霜,心像毫无征兆落难的病人,被埋入一个个冰冷的陷阱。 应恨此身非我有。 不唱曹语花,恍然惊觉,我才是戏里那一位。我不该,不该爱上同性。像《怜香伴》,同性之情尚有落脚,我的落脚之处……又在哪里? 菊花开了,漫山遍野的白,忽然就想起某年某月,那位突然闯入心扉的少年,像蝴蝶翩然落在一段故事的起笔。 刚开始时,总以为能圆满收场。 散场之后,才发现,那一段段故事,都是散落漫天银河的星子。身为一粒埃尘,终究要降落。在暗无天日的泥泞中,我们陌路殊途。 小雪、雪。 下雪了,人在病中。 发生了很多事,又回来唱戏了。 刚刚得知,她堕胎了。 她问我,我是什么心情。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算是看清了,她不想让我回来唱戏。 或许,我该避嫌吗? 但该避嫌的,不是他们吗? 像这种慢性病,没钱不行。我只会唱戏,他们只爱听我唱《怜香伴》。 我是个俗人,我想过的好一点,我需要钱。仅此而已。 己亥月葵未日 不想活了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长长的空白页。看着空白页,向十二陷入了沉默。 所以,他的不想活,是什么意思?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林哥:“有人。” “嘭!” 忽然间,门被撞开,几个人闯了进来。红旗袍看了眼房间,里面干干净净,并没有人,倒是镜子碎了。 她迈步过去,摸了一把镜面,上面有血,血迹尚未干涸。 “班主不会已经遇害了吧?”身后的人忧心忡忡。 “胡说八道。” 红旗袍呵斥住这人,心里直打鼓。她总觉得,如果范老板和班主碰上,后果绝对不堪设想。地上的血还不知道是谁的,但俩人肯定已经碰上了。 她黑着脸:“找,不想死人就赶快把人找到!” * 月黑风高夜,班主坐在大街上,旁边是垃圾桶,腐烂的臭味萦绕在鼻尖,他一动不动,眼睛里映衬着街上的灯火。 “好冷啊,又下雪了。” 过路行人步履匆匆,情侣互为彼此呵手。 “嘭…” 有人往垃圾堆里倒垃圾,声音震山响。班主投过去视线,倒的是玫瑰,一车玫瑰都被送进了垃圾桶。扔玫瑰的男人板着脸,情绪压抑到极点,随时都要崩溃。 班主移开视线,拧开一瓶山泉水,低头嘬一口,水顺着虎口洒在毛呢上,他擦也不擦,神情颓废,像被遗弃的垃圾。 丢玫瑰的坐回车里,一路将车开进了人山人海。 雪在霓虹灯下,开出五颜六色的花。 他抬头,路灯昏黄,有一道光倾泻下来,又被一道身影挡住了。 四目相对,班主沉默。 “嘭” 范老板一把将班主丢出去,垃圾桶被撞翻,玫瑰碎了一地。班主半边身体倒在马路上,耳鸣目眩,鼻间夹杂着玫瑰香和垃圾的腐烂味。 他“咳”了几下,挣扎着爬起来,手上破了皮,血顺着指尖往下滴。 “人是你杀的?” 这是范老板的第一句。 班主没说话。 范老板大步走过去,一拳打过去。班主扣住他的胳膊,将他撂翻在地。俩人在地上撕打了几轮。路上没人,雪越下越大,玫瑰铺了一地。撕打的两人像对儿蝴蝶,在大雪天起舞。 良久,班主爬起来,将人拖进胡同。地上被拖了长长一道雪痕。 雪落在脸上,范老板睁开眼,顺着墙壁爬起来,野兽般盯着对面的人。 班主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插.进发缝,将乱发往脸后捋,额头、脸上带着擦伤,但却没事人一样。 班主拨通电话:“喂,110吗?” “啪!” 范老板一把拍飞了手机,他反攻过去,将班主扑倒在地。班主扯着他的衣服,他瘦劲的腰倒出衣外,雪落在上面,来不及融化,又被衣服拨开。 范老板掐住班主,面目狰狞,嘴里一字一句:“为什么杀人?为什么?” 第36章 怜香篇⑥ 班主挣扎着,抓住一样东西拍了过去。 丢开砖头,班主擦了擦嘴角的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我可没杀过人,别往我身上扣帽子。” 范老板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班主。 被他瞪着,班主一屁股坐在地上,点了根烟。他把烟叼在嘴里,感慨:“装疯卖傻这么久,现在才觉得,我是凶手。” “人就是…你杀的。” “咔擦” 打火机被打着,映衬着班主没有血色的脸。 “我杀的?” 回忆漫上心扉。 有天晚上,下着雨,他喝得烂醉,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台下是尸体,台上是他。种种迹象都表明,是他杀的人。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 反应过来后,他当即处理了尸体,却被常青看到了。自此,他日日提心吊胆。颓废不堪,戏也再没唱过。倒是常青,借着他的秘密,混的如鱼得水。 他以为,他是真的杀了人,所以一让再让。直到某天,偶然从第三人嘴里听到,他知道他杀了人。 为了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他杀了人。 杀完了人,当晚却从某些人嘴里得知了另一个真相——关宿不是他杀的,可他却真的杀了人。 恨啊,恼啊。 所以,当然是要让这些人,通通死光。 打火机的光熄灭,忽然间,巷尾上头炸开了朵烟花,紧接着,一朵朵烟花窜到上空,照亮了整个巷子。 雪渐渐小了。 烟花燃了一分钟,又戛然而止。周遭重归黑暗,唯剩嘴边一点星火。班主将烟掐灭,说了句:“你要是觉得关宿是别人杀的,何必耿耿于怀?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又如此念念不忘……” 他嗤笑了声:“是自责吧?” “你觉得,人是你杀的。” 范老板眼底波涛汹涌:“你住口!” 人是他杀的。 这句实实在在地戳到了心窝子。 他确实觉得,人是他杀的。那天晚上,婉婉半夜出门,因为奇怪,就跟了上去。 后来,半路见到了关宿。 他是…无论见过多少面,都会让人觉得惊艳的人。本以为今日又会像往常那样错过,可他却叫住了他。 相对无言,他不必说,他早就明白。 相爱吗? 怎么能?拿什么立场? 所以,说了一些伤心话。 时至今日,他都对自己的那番言论耿耿于怀。后来,一阵推搡,他失手把人推了下去。因为害怕,他看都没看就跑了。 自那之后,他装疯卖傻,自以为能逃得过一劫,却总能梦见他来索命。 一次、两次、记不清多少次了。他都快要疯了。 他捂着胸口,咬牙切齿:“人,不是我杀的。那天我都听到了,他们说,是你杀的人!” 班主沉默。 忽在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拐进来,身影逆光而行,戴着帽子,两手插兜,背上背着东西。 班主抬头,与这人四目相对。 “……” 王富贵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你们刚刚的话,我们都听见了,敢情两个都是杀人凶手啊。” “放屁。” 范老板胳膊撑着墙,一点点爬起来,踉踉跄跄,背像压了一座大山,怎么都直不起来,声音断断续续:“那天,我在半路……看到关宿,我把他……推下去,但是,后面的尸检报…报告不对,他死在…见我的……一小时…一小时前。” 在场的人俱是一惊。 “意思是,你见的不是人?”王富贵问。 班主站起来,盯着范老板的背影,笑了:“那,你看到我了吗?” 范老板蹙眉:“没有。” 如果早看到,不至于找那么久的凶手。 班主惨然一笑:“那天,出去应酬,我喝醉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坐在戏台上。戏台下面…就是关宿的尸体。” 笑着笑着,他苦笑了声:“你这话要是早些说就好了。” 他蹲下去,捂着脸,一声不吭。 从发现自己杀了人,到谈了几年的女朋友,分了、到和父母断了联系、到被知道的人捏着把柄,退出戏台,慢慢变成一个傀儡。 个中滋味,没人知道。 所有人都说,是他杀的人。 所有人都打着“为他好”的幌子“帮”他保守秘密。 真可笑。 向十二沉声问:“不是你们……那会是谁?” 话音刚落,一群人踩着碎雪走进胡同口,手电筒打进去,看着里面站的人,红旗袍脊背发凉。她顿住步子,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一群人针锋相对,气氛有些诡异。 红旗袍刚要走人,班主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一步步往前走:“既然都到这一步了,就把话说清楚吧。” 他走到红旗袍对面,看她连连往后退,他不以为意:“听红月说,人是你们推下去的。” 红旗袍手一抖,电灯的光晃了晃,她匆忙与他错开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关宿是自杀,不是检查过了吗?如果是被推下去的,不至于查不出来。” 他们确实失手了,谁推的、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己肯定也想死。不然凭他的身手,不会被推下去。 她心下一慌,将矛头指向崔婉婉:“关宿明知道婉婉是有夫之妇,还私相授受,从艺先从德,我们嘴上提醒他两句,不过分吧?” 说着,她又把问题抛给范老板:“范老板,您乐意戴绿帽子啊?” “不过话说回来,”红旗袍越说越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崔婉婉呢?关宿没了之后,她就失踪了诶,都没人好奇,她去了哪里吗?” 这人可真会抛问题,越说越晕,所以,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等等,”向十二一把拽住王富贵的胳膊,“林哥招魂技术怎么样?” 王富贵把头扭过来,沉吟:“在道上算数一数二的了吧。” 数一数二,能招不来魂? 自从碰见十三后,她对这种东西就格外敏感,林哥没感觉到,她也没感觉到,范老板又说,他在关宿死后一小时见到了人。 万一……见到的不是鬼魂。 而是……真人呢? 再有就是,关宿写的日记,太旧太旧了,他才死一年,日记本被密封着,怎么可能会旧成那样? 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向十二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不过,她不说,王富贵懂。他说:“崔婉婉是个关键人物,她在哪里?” 范老板:“从我疯了后,再没见过她。” 红旗袍呵呵一笑:“你不肯说,我来说。” 反正,事情越乱,她就越安全。 * 重庆很少会下雪,常常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再或者是还没落到地上,就融化成了水。 但今日不同,雪断断续续,没真正下过,也没真正停过。一道道血脚印印在地上,延伸到一处弄堂,埋进黑暗,不见了踪影。 弄堂尽头,有间房亮着,是间香火铺。 “吱呀…吱呀…” “叮铃铃……” 风铃声响起,门前的木马停止了摇晃。一阵儿风刮进门里。最里面的柜台处,扎着麻花辫的人将头埋在纸堆里,肩头耸动。 忽然间,她抬头——一只眼睛只有眼白,脸上沟壑纵横。 “谁啊?” “是我。” 沉默半晌,老妇人抬起胳膊,将手里的针线抽起,用剪刀剪断。一只布偶的头在她腿上,尚有一只眼睛没有绣完。 她把剪刀放进簸箕:“兜兜转转,走了那么久,还是回来了。” “……” 对面一阵沉默。 “甘心吗?”老妇人问。 她的对面,男人披着风衣,像一块没温度的坚冰,帽檐全是碎雪。他缓缓抬起手——已经不是手了,枯草一样,末端是用草扎起来的。 稻草将帽子戳下来,露出一张半人半草的脸,脸颊上开了朵花,像日暮时分偷来的晚霞。 他抖落衣上雪花,缓缓坐下。 “来碗桃花酒吧。” 老妇人叹了一声,放下手头工作,去旁边柜台上找酒:“本来以为你能和往常一样挨过这个冬日,然后继续失踪,继续遍体鳞伤,可今年却挨不到桃花开的时候啦。” 她把酒封拔开,送到他手边:“最后一坛。” 男人抱过酒坛,沾了沾酒,沾了酒的稻草变成人的指尖。他抓住酒坛,仰头喝下,身体在一点点变成人类。 顷刻间,脸边那朵桃花化成晚霞,在脸上荡开。稻草人不见了,转而变成了一个脸上绘着油彩的英俊男人。 喝完最后一滴桃花酒,他放下酒坛。 老妇人坐回去,继续缝布偶。 “也该怪我,当初看你可怜给了你一具身体,只想着让你活,却忘了你本就是为戏而生的。” “唉。这年头,布袋戏都没人看,哪儿还有人会爱布偶啊。” 布偶二字,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心窝。 一幕幕场景走马观花在脑海中穿行而过。 男人垂下头,指尖摸着脸:“我不要爱。”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爱。” 他只是想在戏台上,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可是,世界太盛大了。 天下间,没有至死不变的感情,戏终究要散场,人终究会走散。作为鸿蒙天地间的沧海一粟,他无能为力。 他一脸挫败:“可能,这就是布偶的悲哀吧,只能固定地活在一场戏里。没有戏唱会死,每天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对死亡耿耿于怀,根本没空去想别的。只有桃花开的时候才会好一点。” 说着,他眼睛泛起波澜:“但桃花开的时候,我又会不由自主地发疯,开始产生能够成为人的错觉。” 第37章 怜香伴⑦ 除夕夜。 因为要过节,一切暂告一段落。向十二回了家,前面是外婆的遗照,遗照前摆放着一口香炉,炉烟袅袅。 她跪在蒲团上,双腿像注铅,站不起来。跪了良久,这时,有风吹过来,案头蜡火乍明乍灭。 “阿嚏” 一个喷嚏过去,烛火灭了一盏。向十二揉揉鼻子,想要爬起来续火。而就在这时,肩上忽然沉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条毯子。 向十二猛一回头,与来人四目相对。 “十三?” 她站起来,又惊又喜:“你回来了。” 十三看着她,目光温润:“嗯 ” 一张相框孤零零地摆在前方,目光深邃宁静。他双手作揖,但没真正拜下去。他收起手:“不好意思,我不能拜她。” 向十二:“没事。” 忽然间,胳膊被拉住,十三说了句:“跟我走。” 向十二问:“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 进去巷子,向十二顿住步子,映入眼帘的是间香火铺。除夕夜,带她来这种铺子,这可真是…… 不过,重庆待了这么多年,地方未必认得全,但像这种巷子,不至于没来过。寻常经过那么多次,都没注意到有间香火铺。 记忆错乱了? 向十二扭头:“这是什么地方?” 十三:“不知道。但是觉得应该来。” 啊? 说话的当,俩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门两边分别放着一个木马,其中一只正在摇晃,上面趴着一只猫,全身通黑。 “喵。” 黑猫跳下木马,转身进了香火铺,还不忘回头看他们一眼,眼神像是在说:“进来”。 跟着走进去,头顶上响起了一阵儿风铃声。向十二打了个激灵。 “哟,来了两个老朋友。” 身后有人说话。向十二回头一看,没看到人,疑惑间,她低头,一位身形伛偻的妇人映入眼帘:穿着件大花袄,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沟壑纵横的脸上,有只眼睛只有眼白,正在盯着她看。 老妇人略过他们,将手里的蜡烛捧到桌前:“好久不见啦。” 向十二奇怪:“您认得我们?” 老妇人搬了把板凳。向十二接下,看了看周围,铺子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勉强坐下,就听老妇人说:“好几十年前了。” “不过你们今天来,应该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是因为那出《怜香伴》吧?” 向十二心头“咯噔”一跳,扭头看十三。消失了这么多天,头一次出现,竟然是帮她解决问题。心里有些感动。 “刚好,他还没走。” 老妇人:“我让黑波送你们去见人。” 黑波? 刚想到这里,一只纸人坐了起来,面对面的距离,向十二心头一崩,被吓得不轻。十三挡了纸人一把,才没让她被撞上。 黑猫从纸人身体里钻出来,冲他们“喵”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屋里走。 第一次来,就这么进去,不太好吧?向十二指了指里面,不确信问:“是要我们进去吗?” 老妇人点头。 跟着黑猫进去,里面和外面不同,竟然是一个花洞,花洞是由藤蔓搭建而成的,藤蔓上面开着火红的花,似是凌霄花。 花洞散发着橘黄色的光,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向十二看傻了眼。 她扯着十三,小声问:“这是…在城里吗?” 十三:“世间本由三千幻境组成,这里,你要觉得它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穿过花洞,里面豁然开朗。前面有座村庄,村庄都是木头房,远远望去,像一个又一个蛰伏着的生灵。 向十二张着嘴,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 这是除夕夜? 猫咪穿过一片稻田,回头看他们,接着,它猫起身子,跳进了另一片豆田。向十二不敢犹豫,连忙跟上。 稻田中间有田垄,走在上面,微风轻轻吹过来,空气中夹杂着稻子的清香,她用指尖触碰叶尖,冰冰凉凉,一切都和真的没什么分别。 再一抬头,满天的星星。 她捂住嘴,又惊又喜:“好像在乡下。” 十三扶了她一把:“小心脚下。” 走得太急,差点跌田里。向十二站稳,退到他身后,小心翼翼牵着他的袖子。 从稻田里出去,又走了一段路,前面是条上坡路,两边又是数不清的花,最前面是个小村庄,比初进来时的村庄要热闹,灯火通明,似乎有集市。 黑猫走着走着,忽然站起来,它双手背后,像人一样走着。 向十二惊了,试探着问:“你会说话吗?” “在这里会。” 黑猫的声音像是十六七的少年。 向十二像发现了新奇的东西,她忍不住蹲下捏它的脸,毛茸茸热乎乎。 “是真的猫咪!” 黑猫扒开她的手,神奇地撇嘴,调头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不要伤害哥哥,他已经…活不久了。” 哥哥? 向十二:“是指…关宿?” 黑猫:“不是。” 向十二扭头看十三,一脸狐疑。不是关宿,那会是谁? 下了山坡,草木葱郁,萤火浮动,林间小路上挂着吊灯,一路往前,走到最末尾处,刚开始的零星一两点萤火,乍然像炸开了的银河。 身处其中,目不暇接。 向十二不禁问:“这是什么地方?” “忘川河畔。” “啊?” 黑猫又说:“刚刚你看见的奶奶,是孟婆。” 向十二惊了:“孟婆?” 她忽然抓住十三:“奶奶刚刚说,几十年前见过我们。你说,我们上辈子是不是见过?不……” 她闭上眼睛,上次在清凉山庄做的梦,梦里,她叫什么来着? 想不起了。 脑海里只剩下一句:“那我就把你立在堂口,享万代香火”。 向十二一脸挫败。 十三摸了摸她的头:“不用想,我就在你眼前。” “怦”地一下,心中有种难以言状的感觉,她之所以一直想、反复确认,就是因为,他存在太多不确定性,常常一消失就是很久。 可现在他却说,他就在她眼前。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就好像,他从没有离开过。 仔细想想,能一出现就带她来这里,在他消失的时候,一定正在某个角落里望着她,只是,她看不见、摸不着罢了。 “哥哥在前面,他不喜欢见太多人,你们上去吧。” 黑猫说完,转身就走。 向十二:“你等等,” 黑猫回头,一脸狐疑,顷刻却又满脸错愕。对面女人递过来了一颗糖,大白兔奶糖。 “出来的仓促,没带太多东西,这颗奶糖送你,谢谢带路,除夕夜快乐。” “……” 沉默了下,黑猫抱住奶糖,跳进了花丛里面,花丛一阵抖动,直到黑猫跑远,向十二才起身去看前面。 不远处是处山头,山上依稀可见点点桃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 上去之后,桃林很大,向十二不敢贸然进去,站在外面抱拳:“孟婆让我来找找人,如有冒犯,多多见谅。我进去了?” 说完,她踏进桃林。 走了没多久,林间忽然起了大雾。有风吹过,向十二打了个激灵,十三挡在她身前,说了句:“右前方,三十米处,有人。” 向十二点头:“好。”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越往前走,越是惊奇。前面有道人影,孤零零地站在崖边,再往前看,则是不断翻涌的流云。原来身侧流动的不是雾气,是被云海抛出的云烟。 走到近处,向十二刚要打招呼,那人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向十二吃了一惊。 “你……” “来找我,是想问…关宿?” 向十二看呆了,傻乎乎地点头,都忘了说话。 他可太好看了,看一次惊艳一次,和这满山的流云与桃花相得益彰,就像……他本就是为之而存在的。 等等。 向十二猛然惊醒,常青画的花的图案,还有范老板说的“桃花酒”,难道是指…这里? “我第一次见他,大概是……一个冬天,阴天,那天平平无奇……要从哪里说起呢……”他思忖着,沉吟,“对了,日记。” 我是一只戏灵,顾名思义,为戏而生,只存在于戏里,如果有人执念过重,我就会出现。 那天,他说,他不想活了。所以,我活了过来。他唱戏时,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合作唱戏,天衣无缝。 他也一天天快乐了起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戏灵眼低泛起笑意。可笑意转瞬即逝。 我是为了完成人的心愿而存在的,他的心愿是死。按理来说,为了活着,我得杀了他。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不能杀他,可从他唤醒我的那一刻开始,结局已成注定。 回忆到这里,戏灵微微歪头,语气生硬,似在怀疑什么:“前面几世,都是我替他死,我以为,这一世也一样。可这次不一样,他骗我,他死了,他让我活着。他说,这是他欠我的。” 向十二蹙眉。 所以,范老板说他那天在关宿死后一个小时看到了他,并不是错觉、也不是看到了鬼怪,而是,戏灵“借尸还魂”? 之后关宿的尸体在停尸间不翼而飞,也和“借尸还魂”有关? 那之后的种种命案,又是怎么回事? 戏灵:“桃花酒能为我续命。” “我其实不喜欢喝桃花酒,太苦太苦了。喝完一次,一个人要寂寞很久。” 他捂住心口:“变成人后,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心痛,我终究不是人,没办法承受失去知己的痛觉。所以,这一世,还是我死。” 向十二:“你死了,他呢?” 言外之意,是他还活着? 向十二心头一哽,从关宿的日记里看得出来,他大概是个宁屈不折的人,如果他活着,知道后面“因他”而死那么多人,他会怎么想? 戏灵苦笑:“不知道” “什…什么?” “他大概不愿意见我,所以,连我也找不到他。” 向十二蹙眉。 这谁愿意见啊。 都已经决意一死了,肯定不会再出现。 她犹豫了下:“会不会是…他投胎了?” 戏灵摇头:“投不了胎。” “主为灵死,会变成游魂,永世不得入轮回。” 那…那… 向十二一阵纠结,忽然将目光投向了十三。她拉住他的袖子,满眼渴切。都失忆了,还能无师自通地找到黄泉,找人肯定绰绰有余。 十三轻问:“找人?” 向十二猛点头:“嗯!” “好。” 十三就地画了个圈,圈缓缓升起,飘在半空中,接着,里面走马观花地出现了一些画面。 画面驳杂,混乱了一会儿,忽然切到了桃林。再接着,圈像镜面一样,照在了戏灵身上。 向十二惊了:“你怎么……” 她扭头问十三:“什么意思?关宿在他身上?” 十三抿了抿唇:“你有没有喝过桃花酒?” 戏灵点头:“喝了。” “桃花酒恐怕不是桃花酒,”十三沉吟,“去问孟婆。” * 香火铺里,孟婆的布偶头终于绣好了。她把布偶头插在布偶身子上,打了个响指。布偶顷刻变成正常布袋戏偶那样大小。 她满意一笑,将木偶放进柜台橱窗里,刚要坐下,忽然间,门外传来了阵儿噼里啪啦响。 是除夕夜的烟花。 孟婆搬了把凳子,坐到门口,感叹:“好久没看到烟花啦。” “奶奶。” 戏灵站到她身后:“您的桃花酒……” 孟婆回头,弯起眼睛:“都知道啦?” 她像宠溺小孩那样,说道:“来,坐。” 戏灵沉默片刻,还是坐在了她旁边,但坐立难安。 孟婆摸了摸他的头:“你是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每次去人间,都是因为那个人?” “是。” “傻瓜,他就是你,你就是他呀。” “为……为什么?”戏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和他是同一个人?怎么可能? 孟婆笑了笑,问:“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 第一次见面?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吧? “那时候,你还只是一只布偶,被马蹄踏碎在战场上,好容易攒起的魂灵,也支离破碎。我见你可怜,做了一副身体给你。” 听我继续瞎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怜香伴⑦ 第38章 怜香伴⑧ 后来,送他入轮回时,出了点意外,再之后,不知是执念太深还是怎么,残缺的那部分,变成了戏灵。 “所以,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总能遇见他的原因?”他引为知己的人,竟然是另一个他?戏灵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对他而言,那是活生生的人。 但,孟婆却打破了他仅存的念想:“魂魄无法凑全,所以总是早死。你喝的桃花酒,引子是你的魂魄,这是第六坛。” “你…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信。” 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 “别走了。” 孟婆:“好容易能投一次胎。” “我不想投胎!”戏灵完全乱了,他心脏疼,“我以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是主,我是灵,我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去救他的。” “可你现在却告诉我,我不是去救他的,我是去杀他的,你让我怎么接受?那是活生生的人,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人,转生了那么多世,早就不是我了!” “砰!” 烟花在天空炸开。 戏灵回头看了一眼,烟花转瞬即逝,周遭再度陷入黑暗。 黑暗之中,恒长的寂静打在眼眶里,戏灵眼角发酸。 孟婆:“哎呀,好啦。真拿你没办法。” 她站起来,往屋里走,将柜台橱窗里的布偶拿出来:“一直以来,你们并没有彼此牺牲啊,不是一直都在彼此成全吗?” 他把布偶送过去:“这个送给你,下辈子,一样会在一起的。” 布袋戏,也可以说是手套戏,需要人来操纵布偶来完成戏。换而言之,也相当于主和灵的关系。 孟婆笑着摸了摸布偶的脑袋:“前几世,他都是主你是灵,这一世,你也为他遮风挡雨一次,好不好?” 戏灵看着手里的布偶,一阵沉默。 往日一幕幕画面涌入脑海,想起在一起的那么多个日子,戏灵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哭该笑。 他只想着为他牺牲后可以喝桃花酒续命,却从没想过桃花酒为什么能续命。 原来,从第一世时,他就已经在为他酿酒了。 好难过。 * 向十二猫在角落,看完这件事情的始末,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如果不是你,恐怕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事情会是这样……” 原来,关宿的死并非偶然。 而戏班里那些人的死,纯粹是一群人勾心斗角的结果。 “事情解决了?”十三问。 向十二点头:“解决了。”她顺顺胸脯,“太好了,回头得告诉潜哥一声。” 为了这件事,最近几天都没睡过好觉。 十三像听到了她的心声:“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向十二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眼睛。” 向十二扭头看他,见他在盯她的脸。她摸了摸眼眶下面,应该是没睡好,显化出了黑眼圈。她尬笑了声:“很憔悴吗?” “有点。” 完蛋,她竟然把这么憔悴的样子暴露在了他面前…… “所以,最近几天好好休息。” 向十二点头,很是听话:“好。” 不过,她还有事想问孟婆——见都见到了,不问白不问。 * 孟婆看向十二站在门外,狗狗祟祟的,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得到允许,向十二一脚踏进去,客客气气地问:“奶奶,能向您问件事吗?” “哈哈。”孟婆笑着戴上眼镜,“果然是轮回多了,脾气都磨平了。往常来找我,那都是直接拿刀来砍我的桌子。” 什么? 她以前…会拿刀砍别人? 向十二一脸羞愧,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坐。” 向十二不敢犹豫,一屁股坐了下去。 孟婆搬来一坛酒,掀开酒封,醇香扑鼻。她另拿出两只酒碗,要送到对面,但因为胳膊短,送的有些吃力。 向十二连忙将碗接住,又帮着倒了酒。 孟婆举起酒碗,笑吟吟地:“要问我前世的事吧?我不能告诉你,那样我这顶帽子可就保不住喽。不过,如果问些别的,我还能说一说。” 她想问的,就是前世。 这下算是把话都堵住了,向十二抱着碗,和她碰了个杯。她噙着酒,心里一团乱。 该从哪里问起? 从在东北第一次遇见?从他跟来重庆? 想了一阵儿,她问:“您听说过天际流吗?” 这应该算是她目前最想知道的,如果能从孟婆这里得知,也就省去了找林满风,那样至少会免去不少麻烦。 孟婆:“这个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前世的。你可以去找一找根。” “找…根?” 孟婆点头:“你的根,在向家。一切因缘际会,基本在人出生的那一刻,就形成了。回去是不可避免的事。” “唉。” 她叹了一声:“但是,不管回不回去,你都有可能抱憾终身。看你自己吧。” 从孟婆那里得来答案,向十二有些懵。根据梦里的情况,她确实得回向家,查清楚根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待着,不是办法。 想到此处,向十二忽然一阵伤感。 关宿都知道牺牲自己、成全戏灵。可她呢? 她回头看,十三跟在身后,正在看她。见她看过去,他回了抹淡淡的笑。收回目光,向十二很难过。 他在高堂上,坐了一年又一年,没有来路、没有归处。直到她出现,他才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可这样的活,到底算什么? 失去向家堂口的供养,魂魄是会烟消云散的吧? 没有记忆,想不起未了的心愿,更无法转世投胎。这样留他在身边,完全是在害他。 所以,所以,不管承不承认,他迟早都要化作一阵长风,离她而去。 十三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在想什么?怎么心事重重的?” 向十二收回思绪,声音闷闷的:“没事,只是……”她揉了揉发涩的鼻尖,“只是今年过年没有外婆,我有点想她。” “你还有我。” 向十二迟疑了下,点头:“嗯。” 寒冬,天冷,说说话哈气就往外冒,向十二索性把头埋进了围巾里。 走着走着,她忽然回头,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真冷,没有一丝温度。 “怎么了?”十三问。 向十二摇摇头,不说话。 她用双手穿过他的臂弯,多么真实的触感,多么… 唉。 像梦一样。 她撒手,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忽然间,肩膀被点了点。向十二迟疑着抬头,就听身后的人说:“你回头。” 向十二回头——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而下。 十三站在对面,仿佛隔了一个世纪。这一个世纪,她仿佛回过无数次头,无数次回头往后看,无数次落空,终于有一次,她刚好回头,而他刚好在。 眼眶微微泛红,一个没忍住,掉了眼泪。 向十二擦了一下眼角,声音哽咽:“你干什么?” 十三:“对不起,我以为…这样你会开心一点。” “没事,没事。” 向十二咬着下唇:“我只是…只是…” 说什么呢?又要把外婆搬出来吗?到底在骗谁啊?向十二朝他走过去,近到咫尺,她盯着他的眼睛,想伸手,可还没等手触碰到人,就又缩了回去。 不行。 迟早是要分开的,还是自欺欺人吧。这段感情,她要不起,与其这样,不如没有开始。她这样普通的人,不值得谁奋不顾身。 向十二咬牙将眼泪咽回去:“谢谢,雪花我很喜欢。” 她擦掉眼角的泪水:“我这是因为感动。谢谢,太感谢了,没想到…今年最后一天,还能看到雪花。往年在重庆…冬天…几乎看不到雪。你来了,雪才多了。” 十三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温润:“别哭,这里,疼。” 向十二看他手指的方向,破涕为笑,掰着他的手纠正:“笨蛋,心脏在这里。” “……” * 山上下去,向十二跑得飞速,和十三拉开了段距离。回到院子里,本以为一切冷冷清清,可刚一推门,向十二却发现门没关。她轻轻蹙眉,往里看了一眼。 黑黢黢的。 “姐?” 是黄毛的声音。 向十二面色一喜,她推门,笑着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 “姐!” 黄毛打断她:“姐,那个,我……我摩托车钥匙忘车上了,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向十二觉得奇怪:“你自己怎么不去拿?” “我…姐,求你。” 黄毛的声音多了一丝恳求。 “行吧行吧。” 向十二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往门缝里看。不对劲,她心脏嘭嘭直跳,连忙喊了一声:“十三!” “嘭!” 门被破开,一把利箭直奔面门而来。黄毛飞出来,狠狠推了向十二一把。 “快跑!” 向十二被他推倒,利箭从头顶一跃而过,她抬头看,一道白色影子从她身上飞过,接下了对面的攻击。 向十二爬起来,拉住黄毛就往问跑,边跑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黄毛摇头:“不知道,我来找你过年,一进来,他们就围住我了,其中有个女的,好像…好像是你姐——小心!” 刚跑到门边,一把弯刀朝着向十二的脖子割了过去。黄毛把她推开,弯刀势头不减,半个刀尖扎进了他的脖子。 他满嘴的血。 向十二大喊:“大黄!” “姐……” “嘭!” 黄毛被踹了出去。 大门打开,穿着紫貂的女人走进来,凤眼低垂,居高临下地盯着向十二。 向十二连滚带爬地爬到黄毛身边,黄毛脖子血流如注,她双手颤抖,不敢触碰他,生怕一碰,会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她该干什么?她该怎么办? 该死! 脑子怎么像浆糊一样?! 不,打电话,应该打电话,打120,叫救护车。 她草草掏出手机,手机刚掏出来,就被一只蓝高跟踩了个稀碎,高跟鞋把手机踢开,狠狠地碾着她的手。 “向十二啊向十二。” 向婉仪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她擦去眼角的笑泪:“你说说,你怎么能事事都和我作对?走了也就算了,还要把碑王带走,害我在向家丢尽脸面,连姓林的都找我退婚,你到底是有多恨我?” 第39章 新年快乐 疼,好疼。 向十二泛起泪光。她抬头看着向婉仪,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但她觉得,此刻,自己像极了小丑。 她心里一遍遍响起外婆那句:“你为什么要去向家?” 是啊,如果不去向家,外婆不会那么早死,如果不去向家,黄毛不会死在她面前,如果十三不跟她,不会陷入这样的两难之地。 一切的一切,都因她而起。 最该死的,应该是她才对! 她完全顾不上向婉仪,心思全在黄毛身上。黄毛死了,死的时候,睁着眼睛。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在她眼前死去——不是第一次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真的对不起。” 向十二攥着手,抠着手背上的伤口,满脸自责。 “嗤” 向婉仪笑了,冲手下使了个眼色:“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动手?” “别动她。” 十三挡在向十二身前,冷冷地扫着对面:“ 她是我罩着的。” “你,你选她不选我?” 向婉仪瞪大眼睛,紧紧攥着拳头。刚被林满风退婚,听什么都觉得像是背刺。向家的碑王,竟然选一个外人,来和她作对。 她算什么啊? 向婉仪 :“小偷。老的偷完小的偷。真让人恶心。快,把碑王给我带回去!” 现在带回去,还能及时止损。至少,林家知道她得到了传承,不会像现在这样干脆利落地退婚。 “十三。” 向十二说:“打不过就跑,不要管我。” 不值得。 此刻,十三已被包围。 向十二擦擦眼泪,对方来的人多,十三不是对手,根本跑不掉,得振作起来。她慌里慌张地掏身上的兜。有张符纸,阿潜给的。 一把撕破,符纸在手心起了火。 火起,王富贵的声音传来:“卧槽,你那边什么情况?” 向十二:“多叫点人,十三有危险。” 对面沉默了下,问:“能撑三分钟吗?” 看着眼前的人,十三游离在他们中间,虽然势均力敌,但终究不占上风,估计撑不了多久。向十二摇头:“不能。” 王富贵:“那我知道该叫谁了,马上,马上!你先避一避!” 向十二点头,刚要爬起来,耳畔就有一道风呼啸而来。太快了,根本来不及躲。 “嘭朗” 刀与刀碰撞,十三挑开对方的弯刀,一把将向十二捞进了怀里。向十二紧贴着他,心脏嘭嘭直跳。 他的手在流血。 刚刚那一击,力道很大。 向十二心里很难受,一肚子的负面情绪,但不敢说话,她怕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成为他致命的伤害。 “十二。” 头顶上方,十三轻轻喊了一声。 向十二强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回他:“嗯?” “屏气敛神,把你梦中的我,拉出来。” 向十二闭上眼睛,心里很乱,但还是照做了。脑子里波涛汹涌,一会儿是外婆的脸,一会儿是黄毛的笑,一会儿是向婉仪。她拼命想、拼命想,关于他,除了大雪,还是大雪。 该死。 怎么办? 根本想不出来。 “咔擦——” 忽在这时,脸上被溅了两滴水。人不动了。向十二不敢睁眼,因为她知道,溅在脸上的,肯定不是水。 眼泪夺眶而出,血混着水溅在手背上。 这一瞬间,她忽然看到披甲上阵的“赵云”,骑着战马,踏夜色奔她而来。而在她周遭,四处都是黑白色的魑魅魍魉。 四周是黑白两色,独他鲜活明朗。 她下意识地伸手。 赵云长.枪挑翻魑魅魍魉,附身一扯,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熟练地将她拉上了马。 身体在颠簸,向十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马上。 她捂着嘴,震惊得说不出话。十三也变成了身披甲靠的状态,和梦中一模一样。 风在脸边呼啸,她回头看,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已经跑了很远很远的路。 她抓住十三,默默流了一路的泪,但却一声不吭。 “十一点五十九四十五秒!跨年喽!” 除夕夜,长江沿途放了一路的孔明灯,灯从水面渐往天上飘。放灯的不少,几乎是灯挤着灯。 “距离新年还有五个数!快许新年愿望!” “五!” “四!” “三!” “二!” “一!” 刚刚倒数完,报数这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爬起来,往四周看,刚刚旁边并没有人。所以:“什么情况?” “怎么了?”有人问。 那人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刚刚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听着他们的对话,向十二擦掉眼泪,闭上眼睛。 新年愿望吗? 希望不要再有人离开了。 要死……就换她去死。 * 新年刚刚过去,向婉仪从地上爬起来,满身狼狈。碑王忽然爆发,把她带来的仙杀了个大半,她也跟着遭到了反噬。 真是大意了。 她把破损的紫貂脱下来,刚要抖灰,忽然看到有人进门。 顺着对面的腿往上看,她蹙眉:“你怎么会在这——” “啪!” 打完了人,林风拿出手套,擦了擦手上的血,歪头看向婉仪:“都来找死了,不能不成全吧?说吧,你想怎么死?” 向婉仪不可置信:“林满风,你为了一个只见过几天的女人……打我?” “错了,不是见过几次面。” 何止几次。 林风懒得废话,嘴里一阵冷嘲热讽:“正道不修,就只会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 “下、下三滥?” 喃喃念着这句,向婉仪脸色难看:“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遇事从容、温文尔雅的林满风吗? 心窝子疼。 “杀你?” 林风一把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提起来,手腕青筋暴怒,杀气腾腾:“你真以为我不敢?” 看这架势,确实是要杀人。 向婉仪满脸青紫,她垂眸,满脸的不甘与倔强。 身后那些仙蠢蠢欲动,却无一只敢上前。 “少爷。” 门口,一道黑影出现,提醒了句:“咱们不能动手,这毕竟是向大小姐。” “嘭!” 林风将人如破絮般丢开,闭上眼睛,调整了下心情。耳畔是向婉仪的剧烈喘气声,他对此充耳不闻。 他不杀人很久了,要想做人,得遵纪守法。 良久,调整好心态,再睁眼时,林风恢复平静,嘴角挂上淡淡的笑:“刚刚,是林某失礼了。” “不介意吧?” 向婉仪爬起来,身体在颤栗。刚从鬼门关里走出来,她紧咬牙关,死死地盯着林满风,似要把他钉穿。 林风掏出纸巾,擦掉手上血渍:“张叔,送她回东北。” 向婉仪冷嘲热讽:“怕我伤害她?” 她话音刚落,就感受到了一阵杀气。林满风看都没看她,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目送他出门,向婉仪攥紧拳头。 “向小姐,已经通知了向二爷,您……” “你闭嘴。” 向婉仪双手环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向十二绝对不能再留,等她回了向家,还有她一席之地吗?但这边是林满风的主场,贸然动手,只会像现在这样落魄。 是她冲动了。 对付向十二,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哼了一声:“给我把尸体处理掉。” * 向十二坐在江边,手里攥着一只糖人,刚刚走在路边,一个小朋友给的。 盯着糖人,又是一阵伤感。 黄毛不爱吃糖,但为了存钱学音乐,跟她学了一路的手艺,忙的时候,手都烫得起水泡,却总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每次见到她,都姐啊姐啊的叫,永远笑嘻嘻的。 她自责地垂下头, 她真没用。 “姐。” 忽然间,黄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向十二一回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站起来,双脚像踩在半空,站不稳:“你……”声音哽咽,她刚站起来,又跪了下去,“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他才十几岁,不该碰见她的。 如果不是她,至少,他还能安稳地活在人间。 黄毛蹲下去,想要触碰向十二,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他看了看透明的手,叹声说:“不是这样的,没有你,我不会有亲人,不会接触到我喜欢的东西。我会觉得,活着很没意思,也许早就在流浪的时候,因为偷东西,被抓或是被打死了。” 他抬起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角满是笑意:“是你让我看见了光。” 向十二不敢抬头,眼泪大滴大滴砸在手心。她哽咽地说:“可是,我又亲手毁了你。” “姐。” 黄毛有些无奈:“我是个孤儿,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遇见你、遇见外婆,人生才变得不一样了。外婆死的时候,我也自责自己没用。恨自己为什么就是普通人,为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可这次我保护了你,是你给了我释怀的机会。” “你一个人孤军奋战,一定很委屈。没有成为你的拖累,真是太好了;能帮得上你,真是太好了。” “所以,不要自责。” 黄毛身影越来越淡:“这会让我觉得,我的付出,是在加害于你。” 向十二抬头,紧紧咬着牙关。 “大黄。” 她一字一句:“遇见你才是我的荣幸。” 在这个世上,她普通至极,如果,没有这一切,她、他们本该正常地活着。可却为什么,她却把自己活到了这般死地?还要让亲人、朋友,都一一为她而死? 大黄的话,救不了她。 她怎么可能不痛不恨? * 向十二蹲到江边洗了把脸。 洗完了脸,脑子里乱糟糟的。很累,已什么都不想再想。可现状容不得她有半点疏忽。 她回头看,十三站在身后,正在看她。 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向十二沉下心:“我想去向家。” 她要报仇。她要为朋友、为亲人,讨个公道。 并且,向婉仪已经发现了十三,不去向家,没有支持她的人,势单力薄,结局可想而知。 十三毫不犹豫:“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向十二起身,心事重重。 如果前生今世是真的,她上一世,把这个人“囚禁”在堂口太久太久了,不能转世投胎,只能无限失忆、无限认主,永远为别人做事。 这样的人生,不该是他的。 他是她在这人间,最后一个亲人了。 凡人做事,都求个善始善终,既然一切因她而起,理当由她终结一切。 “但是,”十三抬手,帮她擦了擦脸上的灰,眉目深情,“你不能伤害自己,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我,是为你而存在的。” 心思被戳穿,向十二眼神闪躲:“你这样说,容易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 “没…没什么?” 向十二匆匆往岸上走,心虚:“潜哥肯定在找我,联系不上,他会着急的,我去店里买——” “我叫他来了。” 向十二回头:“你……” 十三走到她身后:“新年第一天,本想和你说新年快乐。但好像有些不合时宜。这个送给你。” 漫天灯火间,天与江面波光粼粼,他把手递过来,一瞬间,天与江扑面扑面而来。 向十二垂眸看去,他攥着手心,看不出拿了什么。她微微迟疑,把手放在了他手下。他张开五指,空空如也。 看了看手心,她问:“送的…什么?” “星星。” 十三走上台阶,与她并肩,抬头看天。向十二抬头,因着人间灯火通明,天上的星与月有些黯然,不太引人注意。星河迢迢,却又近在咫尺。 手心温热着,好像真的摘到了星星。 可是,却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星星很近,快乐很远。总是很远。 等报了仇,就去死吧。 * 林风站在楼上往下看,两个小人映入眼帘。 “你倒真是上心。” 王富贵走上前,冷着脸:“怎么想的?” 林风回头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他端起酒杯,放在手心摇晃,就着杯沿抿了一口。 “好奇。” 王富贵坐到对面:“你是故意把向家人引来的吧?” 本来还找了他帮忙,现在想想,从一开始,他就找错了人。如果把十**回向家,是十三恢复最快的办法。对他而言,简直事半功倍。 “王兄,你这么说可就太伤人心了。” 林风放下酒杯,颇为头疼地回:“都是朋友,我对朋友向来是两肋插刀、掏心掏肺的好,你一叫我,我就来了。换做别人,那种情况,你叫得动吗?” 放狗屁。 王富贵翻了个白眼。 林风:“听道上的人说,你在找我。” 一听这话,王富贵心头“咯噔”一跳。 他怎么知道? 他刚想矢口否认,转念一想,这都当面问了,肯定有十足的把握,狡辩没用。他下山来,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 他点头:“是啊。” “找我干什么?” 王富贵:“我下山来,为两件事,一是妖僵,也就是你。二,就是你问的这个问题了,有些事,在没有答案前,多说无益,别问。” “这倒是令人感兴趣了。” 林风饶有兴致地盯着王富贵:“王道长,我是真佩服你。” “佩服什么?” “他们都说,我茹毛饮血,所以敬我怕我。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真面目,却还对我一视同仁的。”他扭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富贵的双眼,“你的心脏,一定很特别。” “咔擦” 说话的当,俩人打了起来。 王富贵咬牙,敢情“掏心掏肺”是这个意思。死变态!这尼玛,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40章 六万天 “哗啦——” 楼上栏杆被撞碎,王富贵从高空坠落下去,掉进了树丛。江边有人,这么大动静,不少人在往这边看。 林风扫了眼楼下,退了回去。 他攥着一缕发丝,丢给身侧的暗影:“去查,我要知道他祖上八代的信息。” * 被巨响惊动,向十二看过去,一看是王富贵,快步走到他身边,将人扶住。她抬头看:“你怎么……” “没什么。”王富贵扶着腰,脸上细汗密布,“刚在楼上看烟花,被狗踹了,并无大碍。” 说完这句,他看了看十三,他这一身装扮,可真齐活,像随时都要披甲上阵的将军。他直起背,正色:“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十三正在逐渐恢复,瞒不下去了。如果再像往常那样,恐怕不是办法。 向十二心事重重,艰难地说出三个字:“去向家。” 王富贵摸了摸鼻子:“这一趟,咱们恐怕还分不开,我去东北也有事。对了,”他掏了掏兜,将一只香囊递过去,满脸歉意,“赶到的时候,慢了一步,只收集了这么多,抱歉。” 视线放到香囊上,向十二接住,香囊沉甸甸的,手在颤抖,视线模糊,说不出一句话。 她将香囊收起来,紧紧攥着拳头。 良久,二三两风吹面而来。 山风料峭,江水舔着人间几分烟火气,吐出了声近乎叹息的呢喃。 “回家了。” 她说。 * * “我坦白,我杀了人。” 班主闭上眼睛,回忆一幕幕涌入脑海。 “为什么杀人?”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我生在泥沼,拼了命的挣扎,拼了命的生活,才勉强看起来像是个人。就当我以为,一切都会变好时,突然背上了杀人的罪名,泥沼再一次将我拉了回去。” 那些美好的回忆,终如飞鸿雪爪,雁过无痕。 “这一次,我没再爬起来过。” 他忽然笑了,用手比划着:“那天晚上,我去喝酒,我告诉所有人,我要结婚了。我拿着房本,差一步,就差一步,就能签上她的名字了……” 笑容渐渐敛去:“那天晚上过后,什么都变了。” “我拼了命的想要窥见一丝天光,到头来,不过是别人的笑话罢了。” “他们都骗我。” “我不甘心。” “凭什么,要我在烂泥堆里替他们打滚?” 警察做着笔录,眉头一蹙:“那也不能杀这么多人吧?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是和你朝夕相处的人!不是畜牲!你还没有一点人性?” “有什么事找警察不好吗?一开始就自首,早就查清楚了!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班主大笑:“唱了那么多出戏,人生这出戏,才是最闹不明白的。” 笑着笑着,他一脸挫败:“没有如果。” “我来自首,不是为了赎罪,是求死。” 没什么好说的。 从登台唱戏时,他就已然明白,戏里的王孙贵胄,终究不是他。他在戏外,不过是某某叫不上名姓的甲乙丙丁。 既然让他做了戏文里的英雄。 又为什么要用现实,将他完全摧垮。 他不是霸王吗? 很多个日夜里,他辗转反侧。 如今想来,也只剩四字而已。 咄咄怪事。 倒真咄咄怪事。 * 大过年,拨通张叔的电话,向十二攥着拳头,心头很不平静,她尽力让声音平静下来:“张叔,我要回去。” “十…十二?” 对面沉默了会儿,严肃地说:“我已经让人去请你了。回来之前,有一点你得清楚,一旦回来,势必会参与诸多权利纷争,你必须得像老家主寄望的那样,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你没有回头路了。” 向十二抿了抿唇,心里很清楚回去对她意味着什么。不能再懦弱了,不能再让人因她而死了。 她必须争、必须抢。 必须不回头。 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好。” “叩叩” 有人敲门。 向十二看向门外,是范老板。 不同以往,他穿着整齐,精气神也变了,没了从前那样疯癫的状态,他问:“可以进来吗?” 向十二点头:“可以。” 范老板走进来,扫了圈满屋的白,抿唇:“对不起,这个时候打扰你。” 向十二:“是为了关老板的事而来?” “是。” 向十二叫了一声:“十三。” “嘭”地一声,房门紧闭,光线暗下来,一道身影渐渐变实。十三走到范苑身边,带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抬起胳膊,掌心朝上,一本日记自掌心幻化而出。 向十二取了日记:“范老板的。” 范苑神色复杂,接了日记,手心发烫。 向十二请他坐下,兀自坐在一边,打量着这人。窗外是树荫,光照不进窗子,他端坐在桌边,暗绿映衬在月白衬衫上,宛若竹林入海,摇曳了一天云彩。 此前从未仔细看过他,今日一看,他确是吸引人的。像秋风里的枯叶蝶,不动是空廊败叶,动即惊鸿掠影,举手投足自成风月。 看到最后,范苑攥着日记,久久无言。 范苑双眼发紧,日记本如大树扎根在手上,一些枝干正在茁壮成长,他抬头,恍惚间,一幕幕画面在眼前纷至沓来。 那天晚上,未见成的一面,到此,隐匿于心的疼痛,终于悉数奉还。 依稀记得,某天黄昏,他在台上唱着,他望着他,只觉得,昔日里的知音至交,这样静静望着,却似隔了一座山水。 自那之后,山长水阔,在他重峦叠嶂的雾霭里,他终于下落不明。 “谢谢。” 他沉着眸子,声音微哽:“这么多年,我只怪他不信我,却从未想过,他为何不信我。归根结底,是我亲手…将他……” 向十二摇头:“不是的,他一直都很好,离开是他的选择。” 和妖灵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一定很特别。 范苑:“我错了,一边将他推开,一边怨他不来见我。又天真地以为,他的死并非偶然,只要我努力找,他会见我的。” 他摇头:“他不来见我,是我咎由自取。” 向十二:“他不是不想见您,他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遇见了鬼?” 范苑一脸挫败,昔日种种在脑海里翻涌。他天生通灵,能看得到常人看不到的,譬如,鬼怪。 很长一段时间,他眼睁睁看他一步步走入另一条路,看着他,把一只鬼,奉若神明,但无可奈何。那是他的选择。 房间里渐渐冷了,向十二添了块木炭,火星迸溅,噼里啪啦响,她搓搓手,将手拢进袖套,脸上火光明灭。 “原来,你都知道啊……” 她蹙眉:“那,婉婉呢?”她轻轻呢喃,“这不是三个人的故事吗……你明明…又为什么和她结婚?” 按照现代伦理纲常,他这种情况,叫骗婚。不管有怎样的隐情,骗婚都不对。 范苑思绪拉回从前:“我们三人登台唱戏,能有十足的默契,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他唏嘘,“朝夕相处间,有时候,你都分不清戏是真是假,总要有人入了戏。” 分不清戏的真假? 向十二忽然想起,戏班里总在传,他们师徒二人纠缠不清。范苑口中的入戏,莫非是,他们三人之间,真正入了戏的,其实是崔婉婉? 在戏里,崔笺云心悦曹语花,在戏外,她爱关宿? 一直以来,她总以为,就像外人说的那样,关宿喜欢婉婉。但倘若二人只是单箭头,便是凑也凑不到一处的。 范苑:“孩子是个意外。犯罪的人,我不知道是谁。当时被发现了,没有办法,出于情义,我得娶她。她受不了内心的煎熬,还是堕了胎。堕胎之后,我们离了婚。” “这……”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太……荒唐了。 所以,他们之间之所以有嫌隙,是因为外力。婉婉喜欢关宿,遭受了那样的事,说不出口,所以只好找范苑。范苑出于情义,帮她挡了流言蜚语。而关宿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才会渐渐觉得格格不入。 向十二心情复杂:“也许,当初应该说明白的。你们互为知己……” 范苑:“正因为这样,才更不能和他说。他那样护短的人,会做出怎样的事,都难以预料。不想让他出事。” 向十二噤声。 事已至此,一切已成定局,她并不是当事人,无法替他人来评判对错。但心里窝着一团火 ,眼眶热热的。 “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它命定的结局。范老板,您保重。关老板他…他已经看开了。希望您也能早日走出来。” “我知道。” 范苑翻着日记,想起那未能见上的一面。 想起那个雨夜,等来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早就应该明白了。但却顽固地认为,不该是那样。 至少,应该有最后一面,哪怕是告别;哪怕随便说些什么;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那样望一望。说到底,他不肯看开的,还是自己的耿耿于怀。 他将日记放下,起身,神情落寞。 “天暗了,我该回去了。” 向十二蹙眉,跟在他身后,想说的话很多,但终究不适用于别人。她是外人,终究不是当事人,无权用主观纠正或规劝他人的主观。 临走前,望着他渐渐埋入黑夜的背影,向十二轻轻呢喃:“珍重。” 晚风似能听懂人语,话音刚落,庭前叶扑簌簌而下。范苑止住步子,抬头看天。他伸手,一点雨水落在掌心。 下雨了。 雨丝轻轻拂面,不可说的执念,终于偃旗息鼓。 * 关了门,向十二回身,十三坐在窗边,手里正翻看着那本日记。她看着他,一时有些怔神。夜冷了,他像长在人间的雪山,你知道他存在,也知道他不存在,他就长在那里,白雪皑皑。 向十二走近他,心里油然而生出了一丝敬畏。 忽然间,神明抬头,望了望她。 刹那间,向十二觉得,一个人间在皑皑雪山上落了座。 她几乎变成了哑巴,心脏被什么拥着,和风和雨沉进了碧绿色的海子。 “怎么了?”她问。 十三:“日记里还有字。” 回过了神,向十二与他错开目光,假意去看日记,其实双眼空得很,压根儿没个落处。 一股凉意点在眉心,向十二吃了一惊,与十三四目相对。他的指尖点在她眉间,轻如飞鸿掠影。 一道光在脑海中炸开,她闭眼再睁眼,低头看字。原本空白的页面,一行行字逐渐浮现。向十二拿起日记,喃喃念道:“六万天?” 这是正文的标题。 所以,是什么意思? 关宿说了句:“关宿每世平均只能活三十年。” “一生三万天,三十年,一万天,转生六世,前后算下来,相当于六万天。剩下多出来的那些日子,应该是……他与妖灵见面的时间。” 见面总和凑不够一世。 向十二盯着标题,看得出神。 忽然,她苦笑:“你说,我们是不是也一样?” 十三摇头:“不一样。” 向十二抬眼:“怎么不一样?” “我从未真正地死过。” 听到这句,“哗”地一下,眼睛像打翻了的墨水,在心头描绘千头百绪。 那么多年,一个人游荡在世上,像隐形人,喜怒哀乐都与世界隔了一层,这样的活,又叫什么活? “你怎么了?” “我没事……” 向十二吸了吸鼻子,擦去眼角泪水,慌乱翻日记:“关老板文笔太好了,很难受,很心疼他,他用六万天,才凑够了戏灵的下一世,转世之后,戏灵可能永远都不会记得还有过这件事。” “但那又怎样,对于关老板而言,每一次短暂的相见,已经……足够了。” 发间一沉,向十二抬头。 十三轻轻摸着她的头,指尖在她发间摩挲:“别难过,我不会离开。” 他声音温润,眼神是月下起舞的山茶花,轻掠麦田,争相在山岗上,拨弄着一个春天。 向十二抿住唇,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说。 春日迟迟,燕雀来迟。 心事走进了一场大雨。 下章是个人向(关老板/妖灵)故事,都放到一章写了,可看可不看,字数多,订阅时可跳过,不影响剧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六万天 第41章 桃花酒 己亥月葵未日 不想活了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落笔,关宿攥着拳头,一把将日记拍落在地。他伏在案前,紧紧抱着头,肩头抽动。 他不明白,只是慢性病,为什么会这么严重,都不能唱戏了。他是为戏而生的,不唱戏,还能干什么? 不,完全不能想象无戏可唱的日子。 倒不如死了。 他咬咬牙,“咻”地一下坐起来,往窗外看。寒风刺骨。冬日里的凌冽破不开心头坚冰。 出了门,叫了辆车,不知开了多远,下了车,关宿漫无目的地走着。再一抬头,一下到了嘉陵江边。 大晚上,江边空无一人。 关宿站在石头上。 浪花拍打着脚下礁石,江面深不见底。他闭上眼睛,往日种种纷至沓来。戏台上,他意气风发,戏台下,高朋满座。 他伸手,挽住一缕风。 一瞬间,耳畔的风声,仿佛万人高捧时的喝彩。他身处其中,恍惚地以为,一切都回到了当初。 可惜好花常有、好梦难留。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万人高捧中,他终被众人弃之敝履。 风声鹤唳。 睁开眼睛,江水像吃人的妖怪,随时都要将人吞没。关宿连连后退,心脏剧烈跳动。他想跑,江水涨潮,已经淹没了他的脚。 走了几步,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疲惫。 太累了。就这样死去…… 不也挺好吗? 刚这么想,有人拉起他的胳膊,强硬地将他带上了岸。 “你干什么啊?知不知道刚刚那样很危险?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要让人操心。” 这是位少年,皮肤白里透红,满脸急切,很担心他。明明不认识,但说话的口吻,仿佛早已见过千百次。 关宿打了个冷颤,调头往岸上走,边走边说:“这么晚,来岸边做什么?” 少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找你啊!” 关宿顿住,回头看他,挑了下眉:“粉丝?” 虽然,他打心眼里不信自己还有粉丝。 少年眉眼弯弯,斩钉截铁地回:“不是!” 关宿眸光暗淡下去,转身欲走。 “是信徒!” 少年跑上台阶,扯住他的胳膊:“关老板,我听过你所有的戏,每一句词,我都会唱!” 他激动得手舞足蹈,想要唱给他听,刚哼了两句,差点没摔下去,关宿扶了他一把。 站稳之后,少年收敛了不少,但也没离开,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让人感觉到存在,也不过分逾越。 关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是怕他轻生。 * 再一日,阳光明媚,关宿扮上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百感交集。他叹了一声,拉开抽屉,草草吃了几粒药,又把药瓶塞进了抽屉最深处。 “关老板。”有人喊。 关宿匆匆关上抽屉,回头看去。 “您这几天状态不太好啊,和您对戏的可是余探,来的九成九都是为他捧场的,您可别拖他后腿啊,咱们干这一行的,本来就不景气……” “出去!” 关宿猛地起身,头上点翠花钿一阵颤动,他横眉冷竖,掷地有声地呛他:“用不着你操心,我死了也轮不到你上台。” “你…你你你、” 关宿不理会他,抖抖水袖,狠狠一甩,就利落地上了台。 这个戏台他上过千百回,到了上面,就是他的天地。 而他,他便是戏中人。 其他人,都是纸醉金迷下的空壳罢了,又懂什么戏? * 台下座无虚席,戏台上,余探每唱一段,都近乎万人高捧,仿佛他就是神。 关宿唱着,又一次有气无力,不得不承认,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望着台下,恍觉格格不入。明明,主角是他,但怎么觉得,仿佛这场戏,唱不唱都行。 忽然间,他的手颤了颤,眼前一片昏黑,在要倒下时,万人空巷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关老板!” 这一声分外醒神,一下把他拉回了现实,他回过神,借势回身,念了句:“爹爹,亏你是个读书人,中了进士,入了翰林,一些动静也不谙。都是你害了我性命,还问我病从哪里来?” 借着转身的当,他回头,觑着台下,少年映入眼帘,兴奋地冲他招着手,手里还捧着束花。 丝竹管弦声响着,不知怎地,他唱了句:“相从不久,今生良愿,来世相酬。” 与少年这样遥遥对望,一滴泪从眼角落下。也不知是怎么了,说不出的酸涩填满胸腔,总觉得,一种久违的重逢,开在了心田。 下了台,贴旦捏了把汗:“师叔,您刚刚…反应得也太快了,我都懵了,我词儿都还没唱出来,它就变了调。” 也不知道那群拉弦的怎么回事,什么场合什么戏,都有固定的配乐,他们倒好,说都不说就变调,要不是师叔抢得快,她都要当场出丑了。 她说着,回头一看,关宿的妆台干干净净,戏袍也收在了一边,独独人不见了。 * “这个送给你!” 少年眼睛弯成月牙,呈了一捧花出来。 关宿面色诧异,少年送的,是捧尚还含苞的桃花。寒天腊月,哪儿来的桃花?又怎么会有人……用餐巾纸包花? 尽管诧异,花已经被塞进了手里,他的手很凉,没有任何温度。 关宿张张嘴,说了句:“谢谢。” “关老板,”少年将手揣进兜里,一边看他,一边往后退,脸上尽是笑意,“时候不早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下次,下次我再来。” “嗯。” 关宿沉沉地应了一声。 心里却在想,下次代表着,也许明天来,也许永远不来。所以,何必期望。这么些年,人来了又走,告别了那么多人,心里早已波澜不惊。 只是个送花的而已。 院落窗前有棵桃花树,关宿在树下站了良久。树并没有要开花的意思——发芽都没有。 手里的桃枝忽然炽热起来。 这株桃枝,到底是特别的。 夜深人静,关宿翻身,一睁眼,窗前梅瓶里的桃枝噙着月光,搅动着不知名的心水。他似长途跋涉、宿醉在门外的旅人,一霎酒醒,天光下射。恰好有个人,在他眼底,铺洒了一地月光。 * 唱戏,抬头不见低头见,又见了范苑。今天这出戏,要和他唱。往常觉得焦灼的对戏,竟然波澜不惊。 不疾不徐唱完,关宿扫了圈台下,他没来。 罢了戏,刚一下台,就被人绊了一脚。关宿刚刚摘下头面,没站稳,头面摔在地上,珠子洒了一地。 “哎呀。”在他身后,一个男人惊慌失措,“师叔,我不是故意的,搬东西没看到您——您没事吧?” 说着,他急忙上来扶人,一脚踩在了花钿上。 关宿火气蹭蹭往上涨,一把将人推开,着急忙慌去捡碎了的珠子。 在他没看到的地方,一群人幸灾乐祸。 珠子捡了一半,有只手映入眼帘,默默帮他捡东西。他抬头看,动作顿住,范苑把珠子放到桌面上,朝他伸手。 周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关宿自行站起来,捡起碎了的头面,一声不吭地走了。 范苑回头望去,沉默着收了手。 “小师叔,您何必跟他客气?” 有人撇撇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明晃晃的爱啊,就横在你们中间,平时里一副清高样,背地里都在干什么啊……假清高。” “是啊,最看不惯这种人了。” “……” 关宿将头面收进木箱,面无表情地离开。出门、下楼梯、院子里走出去,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仿佛身后有人追似的。 范苑站在楼上,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刚要下楼,忽然看到有人朝他跑过去—— “关老板!” 关宿望过去,沉郁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一抹色彩。 少年跑得气喘吁吁,明明上气不接下气,却一脸歉意地说:“不…不好意思,来…来迟了。” “没事。” 关宿掩去心头情绪,继续往前走。 少年屁颠屁颠跟着,隐隐跟不上,只好用跑的:“刚刚来的路上,碰见了红绿灯,我不太熟,让交警给我拘了。不然见你我肯定不可能会迟到的,因为是见你。” “啊呀,”少年蹦蹦跳跳,指着天上的月,“今天月亮好圆!” 惊呼完,他扭头看关宿,他走在红墙之下,宛若一只背了满身月光的孤雁,这样看着,无数身影重叠于一人,回忆一幕幕纷卷而来。 他惊了,心中百感交集,眼睛泛起水波:“关老板,你好像……会发光诶。” 关宿停住,紧紧攥着抽屉木箱,半张脸埋进发间,声音淡淡:“说够了没有?” 少年走到他跟前,与他并肩,几乎手舞足蹈:“上次来得仓促,只想着送你花,想让你记住我。可我回去想了想,花是会凋谢的,所以这次我准备充分!” 说着,他掏出一枝桃枝—— “永不凋谢的花!” “啪!” 花被拍在地上,碎片四溅。 关宿一脸冷漠:“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别做梦了。谁能记住谁?!” 他发泄完,望着少年错愕的眼神,恍觉自己过分了。心里一阵绞痛,他摔了箱子,踉踉跄跄,几乎是落荒而逃。 该死,得了甲亢后,脾气总是不受控制。 明明都吃了药的。 怎么能那么说别人? 夜深人静,关宿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少年神采奕奕的双眼。他让人……失望了吧? 他这样的烂人,让人失望,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 他翻身,起床倒了杯水,又倒了把药,仰头喝水时,余光里,窗前的桃枝变了样。 放下水杯,刚要起身,视线有点模糊,再回神时,水杯碎了一地。他晃晃发晕的脑袋,顾不上管水杯,人已走到了窗前。 桃花开了。 一朵、两朵、三朵、 他数着桃花,沉郁的双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 许是伤心了吧。自那之后,少年再没出现过。 唱完了戏,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关宿刚要吃药,抽屉里摸了一圈,猛地拉开抽屉,药没了。 这时,身后有人说:“关老板,您早说您得了甲亢啊。这虽然也不是什么大病,可这台上唱戏,那又不是唱歌,摔摔打打的,加重了您的病情怎么办?” 关宿回头一看,怎么也找不见的药,在那人手上。他冷着脸:“把药还给我。” “喏,”那人把手递去,“还给你。” 关宿伸手要接,他手一松,药瓶从手里跌下去,摔的到处都是药片。 “对不起,手滑。” 说完,他又说:“要不您别唱了吧?大家知道,您之所以火,是因为有个默契十足的三人组。但现在,您和范老板又不和,唱了也白搭。婉婉为了避嫌,都多久没唱了?她正当时,您大不如前了,就让她夫妻二人好好唱呗,何必这样从中作梗呢?” 关宿攥着拳头:“说完了?” “没。” 那人一点面儿都没给他留:“我这也是为了您的名声好。本来就唱不好了,再落个晚节不保——” “滚。” “什么?”那人没反应过来。 关宿:“我说,说完了可以滚了。” 他坐下去,自顾自卸妆。 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他说的对,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了,戏台上走几步,都觉得发虚。 而且,唱也没有任何意义。 没人爱他。 所有人都在盼着他出丑。 他只不过是,自我囚禁的一只鸟而已。从前没人关心他好不好,所有人都只在乎,他唱得好不好。他以为,只要唱好了,就会收到关心。 可戏是戏,他是他。 说到底,那些人喜欢的,只是戏里的某个角色。根本不是他。 人终究会变化。 迟早会有配不上角色的一日。 但没想到,这天来的如此之快。失去了角色的光,没人记得他,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到、配不上被关心的人。 还唱什么呢? 继续自欺欺人,欺骗大众,他就是曹语花,没了他,没人能唱曹语花? 别做梦了。 * (二) 卸了妆,望着镜中苍颓的自己,关宿摸着脸,眼尾细纹、鬓边白发瞒不住人,他确实老了。 出了门,门外车水马龙,他虚看了眼车流,转身欲走,忽然间,有人喊了句:“关老板。” 这一声十分轻,带着些许小心。关宿扭头,少年近在咫尺。 他抓抓头发,讪讪递来一只箱子:“对不起,那天只顾着我自己,没去管你的心情。东西我擅自修好了,如有冒犯,对不起……” 箱子送进手里,沉甸甸的。 关宿神色复杂。 少年且退且走:“我走了。” “等等。” 少年顿住,满脸希翼。 关宿不敢看他的眼睛,语气冷冰冰地:“我不需要信徒,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要总是围着我转。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话没说完,他抬头一看,少年眼眶泛红,眼睛里有泪花闪动。刹那间,关宿失了语。 “关老板,”少年一脸虚弱,“我知道了。” 少年转身,背影渐渐远去。这样望着他的背影,关宿攥着箱子,心里说不出的无力。 从来对戏自信到自负的他,头一次动摇了。 头一次觉得,他也许,配不上这些期许。 就着窗外黄昏,关宿打开木箱,碎了的点翠和花钿已被修好。箱子的角落,有棵桃枝。 他将桃枝拿出来,花瓣上有片片碎纹,碎片极为细碎,不难看出,应该是上次被他拍碎的那一枝。这得拼凑多久,才能复原? 攥着桃枝,关宿沉了眸子。 “叩叩” 有人敲门,一开门,关宿冷着脸:“你来干什么?” 范苑走进来:“生病了怎么不早说?” “你知不知道——”话说了一半,他扶着额头,极力隐忍自己,“你怎么样?没事吧?” 人就是奇怪,在关心人时,总要问上一句“没事吧”,明面上是关心人,实则颇带推卸意味。被关心者,大多都只能回“没事”。你说没事,他就是看你快死了,也会觉得心安。因为,他要确定的不是“你没事吧”,而是,“和我没关系”。 作为老搭档,他身体如何,他能不知道? 从前不问现在问,真是虚伪至极。 关宿冷冷地回了俩字:“出去。” 范苑紧紧盯着他,神色复杂:“你为什么总是对我敌意满满。” 关宿把桃枝插入梅瓶,面无表情:“知道就别来我这找气受。” 范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他走进去,望了一眼桌面,箱子里的花钿栩栩如生、真的一样。他蹙眉,走到桌边,盯着其中一朵桃花,双眼发怵。 关宿瞥了他一眼,顺着他的性子揣度:“不会是想让我不唱戏吧?让崔婉婉和你一并登台,赚钱为我养病?” 说到这里,他笑了。 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其实也有迹可循,他总是这样,拿自以为是的好来奉献别人,偏偏这套对他还很受用。 他满脸自嘲:“你要真关心我,就该让别人知道,崔婉婉不来唱戏不是因为我。” 是因为堕胎,需要修养。但很可惜,没人知道她怀孕,更没人知道她堕胎。大家权当是为了避嫌,是他从中作梗、棒打鸳鸯,久久不肯看开。 范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你好好唱戏。” “我是说,桃花。” 他把桃花粘起,用力一捏,花瓣在手心化为了粉末。范苑沉着脸:“你最近,和一个人走的很近。” “你可知道他不是人?” * “你可知道他不是人?” 这句话盘旋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关宿心不在焉。 傍晚时分,他坐在窗边,指尖拨弄着桃花,已经过了几日,桃花尽数开了,正是最鲜艳时,丝毫不惧冬寒,乍一看,像为冬日而生。 少年的笑重现眼前,关宿后知后觉,一日光阴,竟然半数都在想一个人,真是光阴虚度。 他沉了脸,起身披了风衣,大步出门,一把带上了门。 * 便利店出来,关宿靠在墙边,掏出一罐汽水,手指扣开,寒气冒着,他抿了一口,抬头望天。一两点雨落下,天灰蒙蒙的,云朵菌种一样连片种在天上。 “不能喝这个。”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关宿还没扭头,汽水就被夺开了。 “喝这个。” 那人递来一杯热茶,热茶冒着热气。 关宿看着他,今天的他,神色些许憔悴,又白里透红,呼吸略喘,应该是跑着来的。他笑了笑:“我都要死了,喝什么不一样?” 少年变了脸色: “不准你这么说。” 说着,人已经掰开他的手,将热茶塞进了手心。他的手出奇的凉,像死人的手。 关宿:“怎么死的?” 少年怔住,久久无言。 关宿:“不想说,不用说。只是觉得,我能看见你,或你找上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我唯一想到的天意,就是死。” “不…不是这样的。”少年支支吾吾,“我,我…我……” 话说到最后,车流声无限放大,人间盛大的喧嚣将他吞没,此刻,他渺小再渺小,小到宛如一粒埃尘,无力挽住任何苍白。 他终究不属于这人间。 “没事。” 关宿笑容淡淡:“走吧。” “啊……我…”又被赶走了,少年看看身后,心情复杂。他转身,灰溜溜地埋着头,艰难地迈着步子,宛若一头丧家之犬。 关宿揪住他的衣领:“我是说,我请你吃东西。” 少年猛然回头,满脸错愕:“真的?!” “嗯。” * 天不太好,街上人群稀稀落落。一路穿过古镇,走到码头,江上风摇曳着两岸的红灯笼,走到这里,关宿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少年嘟囔着:“太破费了。” 嘴里毫不含糊,咬了一口烤串,然后吐着哈气,被辣得两耳发烫。 关宿买了张船票,瞥了他一眼,往来过路那么多人,除他之外,没人看得到他。但他却像不以为意,整个人都围着他转。 恍惚间,又想起了他的那句:“找你啊。” 为什么呢? 死后找他,报恩还是报仇?他们见过吗? 有人要从他身上撞过来,关宿下意识拉了他一把。 过路人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往旁边躲了躲。关宿后知后觉,和那人道了歉。他回头,少年在一边窃笑,被抓包后,将将止住了笑:“你在关心我。” 关宿转过身,径直上船:“那就不要让我关心。” 少年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左一句右一句,没边没际地闲扯着,看什么都新奇。慢慢地,少年坐在了身侧。 他托腮:“关老板,你看这江啊,波光粼粼。” 关宿往船边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荡漾着他和少年,水下人衬着水上人,船身摇摇晃晃,他轻挨着他,侧脸很好看。 眸子向下移,一片桃花黏在他领间。 他伸手。 少年也回过了头。 一片桃花跃然于二人之间。 少年眨眨眼睛,讪讪道:“不好意思,这桃花,许是从家里带来的。” 关宿:“你家…有很多桃花?” 少年点头:“很多年前,一位故人在我坟前插了一枝桃花,如今都长成桃花岭了。这花,春天不开,冬天开,也不是年年开,好多年没开了,但今年开了,满山的桃花呢,一下雨、一刮风,桃花就扑簌簌从树上落下来……” 他一说话,就像被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来没完,关宿耐心听着,没有任何不耐。他说起桃花、说起故人,连带那双明亮的眼睛,也有了桃花的味道。 “起风了!” 少年站起来,展开双臂,用力地呼吸着,一张脸皱成了小花猫。 他喃喃道:“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百年一晃而过,终是沧海桑田。旧人旧事旧江湖,翻上眼前,他回头,万千风月归于一人。 四目相对,笑意难止。 * “关老板最近怎么了?回光返照?还是疯的前兆?怎么感觉,他不大对劲?” “疯了吧,你们是没看到,”这人一脸惊恐,他压低声音,眼珠子转着,“前两天,我看他一人走在路上,有说有笑的。”说话这人用手比划着,说的有鼻子有眼,仿佛他就是当事人。 另一人摇头,凉凉地说:“别是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了吧?干咱们这一行的,那种事,向来不少。” “那种事?什么事?” “你是说……” “撞客?” “撞客”二字,意指撞见邪祟,从而神志不清、喜怒无常、发癫。 这么一说,一干人了然,由疑转惊,结合关老板近日的状态,更又使人信了七八分。 这要真撞了客,岂不是…… 个人向故事,打算放一章写,可能会有两三万字,不定时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桃花酒 第42章 入阵曲 “二爷,向十二要回来了。” “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 红泥火炉前,向婉仪攥起一颗烤得发软的橘子,扒着橘子的皮,往火里丢。 橘瓣丢进嘴里,汁水在唇齿间溢开,说不出的酸涩。她觑了那人一眼,冷冰冰地:“回得来吗?您说是吧,二叔?” 她回头往屋里看,向二爷盘坐在那里,身前是供桌,供桌上供着一只狐狸,狐狸正襟危坐,栩栩如生。 向二爷盘着念珠,喉结滚动,长满青茬的下巴抬起:“你还是这么不知礼数。 ” 向婉仪脸色一变:“什么意思?都到这一步了,还不杀她?” 向二爷:“向家这种百年家族,等级制度森严,很多规矩,都是死的。” 向婉仪咬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死人的规矩,活人管不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要立堂口、要有掌教、要有碑王。一个堂口,没了等级制度,体制混乱不堪,又怎么建立百年基业? 培养一个新的碑王,代价太大了。 更何况,想要变革,变数也多。不是谁都有太奶奶那种魄力。他要做的,是稳固地位,而不是毁了向家。 听他这么说,向婉仪攥紧拳头,橘瓣被捏碎,汁水溅了一手。她呵呵一笑:“随便你,反正,我坐不上那个位置,你也坐不上。” 橘子被投进火里,汁水烧的滋滋作响,向婉仪擦了擦手,站起来,夺门而出。 出来的那一刻,房间里,向二爷的声音传来:“与其惦记这些,不如想想怎么和林家处理好关系。这是最基本的了,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好,只能怪自己不如人。” 不如人? 向婉仪咬牙切齿。 冷风刀子般刮着。旁边有人送外套,她把外套接来,不过刚抬了下手,橘汁就在手上起了一层薄冰。 冷倒不冷,习惯了。 她拢起外套,下了台阶。 下了雪,身边有人打伞。她冷睨那人一眼,问:“约的几时见?” “回小姐,晚上六点。” “现在几点了?” “五点十分。” 向婉仪:“开辆车出来吧,赶时间。” “好。” 那人冲身后的人摆了摆手,等人走没几步,他又把人叫回来,小心翼翼问向婉仪:“小姐,开哪辆车出来?” 向婉仪神情不耐:“没看我今天穿的什么衣服?配套,不懂?” 一帮蠢货,事事都要她来说,不会察言观色?要他们有屁用? 她一把扯过伞,自顾自往雪里走,走没几步,有人叫了一声:“婉姐~” 向婉仪回头,是林泠泠,扎着麻花辫,头上五颜六色,身上穿着配套的大花袄,脸色惨白,腮红圆圆地印在脸上,乍一看,像纸人。 她来干什么? 她顿住步子,在想应该怎么组织语言。 林泠泠笑吟吟地:“我来看奶奶,刚要回去。”她打量着她,“你要出去?去哪儿?刚好我没事,出去逛逛?说起来,今年过年,你没来,家里都冷清了呢,都没人和我玩儿。” 无事献殷勤。能让她这样的,也就只有一种可能——林满风派来的,想做和事佬。 “行了。”向婉仪沉声,“说吧,他想干什么?” 林泠泠脸色一僵:“姐,就是想你,多久没见了?跟我哥和好吧。我们家长辈都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你嫁过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什么时候嫁过来啊,也不知道……” 向婉仪面色发冷,按照她对林泠泠的了解,她向来心口不一,越这么说,就越代表,林家对她的态度,极有可能已经… 她冷笑:“嫁。当然要嫁。” “回去告诉他,我等他八抬大轿来娶我。”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点面子都不给林泠泠留。 嘴上这么说,心里没底。就目前来看,想要嫁进林家,估计难。林满风这是铁了心的要退婚。 向婉仪走后,林泠泠笑容垮下来。她倒回屋檐下,给人打电话:“人出去了,拦不住,你自己看着办。” * 挂了电话,林风揉揉眉心,重新坐了回去。入夜,灯火昏黄,桌前坐着几个女人,正在搓麻将。 一个女人摸着耳垂,另一只手转着麻将,眉头蹙起:“这牌不行啊,都臭了。” “姐,”另一位笑了笑,说道,“牌臭了就不要玩儿了,肚子饿了,咱们去吃点儿?”她起来,一双柔荑晃着人,语气微嗔,“我想吃烧烤。” 话刚说完,就挨了一记瞪:“吃吃吃,就知道吃。” 林夫人丢开麻将,犀利地看向对面。对面的人也抬起了头。四目相对,她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林满风,你跟我出来。” 林风起身,跟了出去。行步间如一棵苍劲挺拔的松树,举手投足,干脆利落,不言而自成宇宙。 “哎呀呀,”一路目送人出去,林二姑越看越满意,笑吟吟地,“满风到底长大了,看看,这出挑的,跟个基因突变似的。” 说完,她一阵讶然:“这要是老了,不会秃头吧?” 得,问了句白话,林家基因强大,男人十有十秃,满风会秃,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 “行了你。”旁边白了她一眼,“一天到晚,看热闹不嫌事大,没看见夫人生气了?” 林二姑撇嘴:“看见了,拉我们打了一下午牌,水没喝上一口,饭也没吃上一口,只能她生气?”她攒了攒鬓边头发,说了句,“不就是没娶该娶的人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呢?孩子也是人,没个七情六欲啦?” “行了,人家的家事,你管什么?” * 上了楼,林夫人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剧烈地咳嗽着。林风拍着她的背,又被躲开了,她缓了缓神色:“你知不知道,退婚意味着什么?” 林风盯着她,说了句:“知道。” 林夫人转身,回头看他:“婉仪是我看着长大的,强势是强势了点儿,但在那个环境里,不强势怎么生存?再说了,就目前来看,她是最合适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林风若有所思:“她没有碑王。” “别傻了。”林夫人掸了掸烟灰,理智得可怕,“向家,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向老爷子都能死得不明不白,更何况其他?她没碑王,但已是大势所趋,现在不娶,夜长梦多。” 她说的对,但对并不是好的。林风往前走了几步,趴在栏杆上。栏杆外,万家灯火就在眼前。 他神情落寂:“你说的对,她很好,可是我不喜欢。” “喜欢能有多长久?再深的感情,抵死三年,三年之后,谁还爱谁?” 爱意没了,矛盾滋生,相看不厌的人终究要相看两厌。 林夫人:“更重要的是合适,就目前来看,娶她,是利益最大化。” 林风回头:“所以,妈妈,您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吗?我听说,您碰见我爹,算是下嫁。为什么下嫁?利益最大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问题被抛回来,林夫人脸色难看。 她转过身,狼狈地丢掉烟,用脚踩碎:“不喜欢你的,得到了又怎样?只爱你所爱,那些感动过你的,迟早会杀死你。” “我不想劝你,只是,你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了。况且,奋不顾身?你也不是那种人,你会后悔,会悔不当初。我劝你,最好别做傻事。” 婚契能维持几十年之久,并不是家族原因,能退婚早退婚了,又怎么会等到今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骨子里,和他父亲一样冷血。 林风笑了:“您的这番话,倒很像一个人。” 林夫人:“谁?” “故人。” 他转身,感喟:“人嘛,缺什么补什么,得不到,才想得到。有些东西,对我来说,本末倒置了。” 理性这种事,他从来不缺。 他缺的是,如何爱人。 死人堆里长大,有天他突然觉得,他连死人都不如。觉得奇怪,觉得不对。等反应过来,想改变,想挽回,可那些死人,已经死了。 旁人做错了事,尚能祈求原谅,他做了错事,祈求原谅的机会都没有。人声鼎沸,独他格格不入。而关心他的,只想让他继续这种生活。 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觉得孤独。 被爱的孤独。 收回思绪,林风:“来人了,你想见的,不下去吗?” 林夫人抿唇,面色沉了几分:“希望你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林风应了一声,心思已经飘向别处。下楼时,看了眼手机,手下人说,向十二要来了。想起向十二,他目光灼灼,勾起了抹笑意。 走神儿的当,已经到了楼下。 不出意外,向婉仪来了。 “姐,”林二姑晃晃手腕,笑得花枝乱颤,“婉仪给我买的翡翠,你看看,晶莹剔透,质地轻盈,轻轻一敲,脆响还有回音的哩。” 林夫人扫了眼她,移开眸子,看向对面。 向婉仪笑着,送来了只盒子:“妈,过年没来,有事耽搁了,这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您看看,不合适我再回去重做。” 盒子打开,一对鸭子映入眼帘,鸭子不大,一对也才拳头大小,质地是紫砂,黄泥的。这玩意儿,叫茶宠,和往常的礼物比,普通到简直不能再普通。 但却有一个重点:她做的。 林夫人会心一笑:“春江水暖鸭先知,你这茶宠鸭子,倒是用心了。” 向婉仪挽住人:“妈,想您了。” 林夫人摸摸她的脑袋,笑吟吟地往屋里走:“想什么,不是在吗?” 向婉仪:“不,不够,”她笑着贴林夫人的脸,亲昵地说,“好想每天都见到您。” “姐,婉仪来了,不能不吃饭吧?一起吃个饭?”林二姑抱怨,“这都几点了,不能饿死大活人啊?” 扫了眼林风,林夫人简短地说:“不吃了,没胃口。你们有空,就一起吧。” “真的啊?” 林二姑刚要拉着人一起,就被其他女人架了出去。这个林二姑,可真没脑子。没看夫人有意给人腾地儿?一天到晚,除了吃,就知道吃。 * 四目相对,无话可说。 昔日里的佳偶天成,到此只剩讽刺。 到菜上来,俩人依旧无话。向婉仪蹙眉。单独面对林满风,并不是她想的。她本意是想见林夫人,林夫人又把皮球踢给了林满风。 所以,该面对的,依旧要面对。 向婉仪:“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 林风点头。 向婉仪:“我知道你的答案。” 她环胸,极力平静:“你可以喜欢别人,和谁在一起都行,我不干涉你。但婚必须结,我需要稳定。不要让我太难看。” 林风:“你不累吗?” “对我来说,没结果更累。”向婉仪冷睨着人,沉默半晌,“沉没成本太大,你付得起,我付不起。” 真搞笑,之前怎么没看清人。此前听他不结婚,以为只是玩笑,现在来看,哪里是玩笑。婚契早不解除晚不解除,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还和她最讨厌的人在一起,和捅刀子有什么分别? 太可笑了。 向婉仪继续说:“怎么不说话?” 林风一字一句:“如果结婚,我不希望对象是你。” 听了这句,向婉仪如至冰窖。 她攥着拳头:“你确定?” “确定。” 好,好得很啊。 所有人都要抛弃她,没有人爱她。包括林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到底向着儿子。她在这人间,实在孤立无援。感情抓不住,事业更有心无力。 她笑了:“林满风,拒绝无效。正月十五,我等你。你来不来,我都等你。是娶我还是让我自取其辱,你自己看着办。” 她起身,一口菜都没吃,走得干脆利落。 林风托腮,看着一桌子的菜,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铺张浪费可不是一个好习惯,连从最根本的习惯都不合,即便结婚,也是貌合神离。 不过,她倒是够坦白。 他笑了笑,平时做人,向来是周全应对,她倒还真会给他出难题。 * 大年初二,向十二站在向家门口,心情颇为沉重。 原以为再也不会来,到底还是来了。 这时,张管家走出来,匆匆接过行李,道:“小姐,房间给您备好了,东西一应俱全,您去看看……” 张管家一扭头,发现旁边还站了个人,扎着头发,穿着破破烂烂,乍一看,像逃荒来的。 王富贵冲张管家咧嘴一笑,伸手过去:“你好,我叫王富贵,十二的助理,叫我小王就好。” 张管家伸手,与王富贵握了一下,勉强点头。 进去向家,路过的人看着她,神情奇怪。向十二面无表情,一边走,一边说:“张叔,我刚来,很多规矩还不清楚,您多担待。” 张管家:“分内之事,应该的。” 第43章 入阵曲① 落脚之后,张管家刚要出去,又被喊住了。 张管家回头,向十二正看着他。和上一次来不同,这次的她,没了怯懦和青涩,眼神多了几分坚定。 他笑了笑:“小姐,您说。” “我爹…传位给我了吧?” 张管家神情错愕。 向十二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碑王传位”,否则,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位置早没了。其他人不敢动这个位置,只有这一种可能。 至于传位的原因,她不知道。但也许,与十三的前世今生,就是答案。她和十三、和向家,有某种解不开的关联。 张管家摇头:“是。但是,想要坐上并不简单。如今的向家,已经大不相同了。” 向十二:“我知道了。” 大不相同,是有多不同? 回来究竟是对是错,她心里没底。 送走张管家,向十二放下行李,扭头打量房间,一切都很好,随便一样东西,都像上了年纪,坏了估计一辈子都赔不起。 收拾了行李,向十二刚坐下,就被敲门叫了起来。她走出去,一开门,就听人说:“有事,出来。” 这人说话极不客气,向十二蹙眉,刚要打电话给王富贵,手被摁住了。对面语气不善:“自己去。” “啪” 向十二一把将手打开,语气更恶:“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事。” 对面愣住,没想到她会这样。向十二解锁了手机,镇定地给王富贵发了消息。发完消息,她把手机抄回兜里,然后出门。 不知为何,眼皮在跳。 能这么顺利地回向家,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她攥紧拳头,时刻防备着。 * “碑王找不到,私生女倒来了,几个意思?要来也得知会一声吧?” 说话的人面色不善,十分不爽。 一屋子的人,都是能在向家说得上话的,说起话来,个个得理不饶人。 当然,归根结底,各自有各自的考量,就利益而言,向十二是外人。本来蛋糕就少,还要外人分一杯羹?别做梦了。 向二爷面无表情,淡定对地回:“碑王,在她身上。” “啊?”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惊的不是向十二有碑王,是向二爷的态度。按照向家目前这局势,碑王在谁身上,还重要吗?重要的是,结局只有一个。 向二爷有意栽培小侄女,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忽然把碑王在其他人身上的事说出来,又是什么意思?换了培养目标?或者说,和他的对立面——向三爷,世纪大和解了? “二爷,人来了。” 向十二一进门,便迎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堂口全是些上了年纪的,看穿着打扮,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被这么多人盯着,向十二不动声色:“您找我?” 向二爷回头,盯着向十二:“向家不可一日无主,堂口空了许久,碑王,也该回来了。” 说着,他伸手一抓,向十二身体如至冰窖,不受控制地往前迈了几步,再回神,人已经在堂口前了。 她两手撑着供桌,勉强稳住身体,一抬头——一个老道正在上面看着她。气势汹汹,金钟般压着人,根本喘不过气。 胳膊不受控制地抬起,点了三根香,插.进了香炉里面。同时,膝盖在向下弯,体内有股力量在撕扯着她,几乎要把魂魄扯出来。 “啊!” 前所未有的疼痛压在身上,像背了座大山,向十二膝盖一弯,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接着,胳膊不听使唤地抬起。 “二爷,您这是干什么?” 这是向家独有的规矩,用来立誓,起誓者一旦违背誓言,就会魂飞魄散。魂飞魄散啊,与其说是誓言,倒不如说是刑罚。二十一世纪后,人权思想上来,因为代价过于严重,极少会有人起这种誓。 向二爷波澜不惊:“堂口毕竟是世袭,突然冒出来一个外人,居心否测怎么办?不立誓,碑王随时都能走。等到时候,向家又怎么办?” 向二爷到底是向二爷。碑王随时都能跟人走,意思不就是——向十二不会是家主。 难怪他会让人顺利回来,原来是想把碑王,拴在堂口。 向二爷:“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回了向家,不管你是谁,都要遵守向家的规矩。我要你对着祖师爷立誓,永生永世,碑王都不会离开堂口。” 向十二伸出手指,作起誓状。 此时此刻,身体不像自己的,做什么、说什么,都身不由己。她摇头,死命地咬着牙,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不要。 这是在害十三。 可嘴巴还是不受控制地开了口:“我起誓……永生永世…” 忽然间,一道白光闪进脑海,向十二再睁眼,身上疼痛难忍,她指尖颤抖,声音发冷:“永生永世…” 声音不是她的,这是哪里?向十二往前看,好像是,在堂口前。四周…四周都是人。这是…向昭昭? 血水顺着下巴往衣上滴落,向昭昭抬头,仰天长叹:“永生永世,立他在堂口,享万代香火。” “向昭昭,你在说什么?!” 堂口的人炸了锅,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竟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毁誓,赶快毁誓!胡闹!戏子罢了,死不足惜!你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赶尽?” “杀绝?” 向昭昭声音凌冽,带着几分嘲弄,她擦掉脸上的血,踉踉跄跄爬起来,往身后走。向十二心头一沉,在她的视线里,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尸体是…… 十三? 看到十三的那一瞬,心跳慢了一拍。 虽然早在心里预设过他的死,可当亲眼所见时,还是难以接受。 向昭昭每走一步,都牵动着伤口,身上很疼,剜心剖骨都不够。此时此刻,向十二也切身体会着她的痛。但她的每一步,都分外坚定。仿佛受伤的不是她。 围观者嘴上叫嚣着,却避退三舍,满脸忌惮。 身上尽是伤,向昭昭不动声色。 真可笑,明明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却都憎她怕她。连靠近,都不敢呢。 走到尸体前面,她低头,两腿一弯,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 死了的人,如一片坠入湖心的叶子,舟海泛波,载沉载浮。生与死、喜与悲,终是一场锣鼓敲碎了戏。阖眼入梦的人,到此长睡不醒。 她痛,她悲,眼泪和着血滚落在衣裙上,她不说话,默默流着泪,嘴角却在笑。 看着一干人,向昭昭笑吟吟地拿起一把刀:“不是要杀我吗?来啊!” “杀了我!” 没人敢上前。 良久,破碎的心事被收拾完毕,向昭昭站起来,极力压下心头悲恸。她松开手,刀背落在地上,砸出了阵回音:“既然没人动手,那这个向家家主,我就坐下了。” 她声音冰冷,平静的令人害怕。 仿佛面前死了的,根本不是她的爱人。 在场鸦雀无声,没人回话,更不敢回。她是向家大小姐,自幼天资聪颖,年纪轻轻高度就已让诸多人望尘莫及,当家主是板上钉钉之事。 木已成舟,现在反驳她,无异于自断后路。 忽然间,向昭昭回头,眼神冷漠。 向十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天外是小雪,雪在庭外纷纷扬扬。 再一回头,一场大火映入眼帘,周遭变了一副天地。 很多人在扑火。 堂口被烧,火势正盛,怎么都扑不灭。 “造孽、造孽啊。”许多人嚎啕大哭,老人更是因为承受不住,而昏厥在地。一个又一个人跪在地上,捶胸顿足,以此来表痛心疾首。 向昭昭一脚踏在仙家令旗上,满脸嘲讽:“瞧瞧你们这群人,愚昧不堪、冥顽不化,别人用思想进步,你们用思想杀人。出马?成仙?你们也配?” 她摆了摆手:“但凡是拦的,按军令处置。” “是,司令。” 看到这里,向十二眉头轻蹙。 这是,向家堂口。 她连堂口都敢烧? 她确实敢烧。 这个女人,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方方面面都不同。再一看,旁边大字报上写了四个字:破四旧。 这是…十三死了之后的事了吧? 会这样,奇怪又不太奇怪。人虽截然不同,她却出奇地能读懂她。譬如,她并不是真要摧毁向家,而是要借“破四旧”,将蒂固在向家的腐朽之根拔除,借以巩固地位。 再有,她在报复,在替十三讨公道。 向十二呼吸紧促,看着堂口,大火之中,隐约好像看到有人坐在那里,神情淡淡、不悲不喜。但只有一瞬,这抹身影便一闪而逝。 记忆是破碎的,甚至几乎并不连贯。向十二在她的视角下转场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天忽然暗了下来,向昭昭在烧纸。 应是盛夏了吧,她穿着件薄外套,烧纸的手包着绷带,人像一盏气若游丝的天灯,全然没了从前那副自信张扬的模样。 她喃喃念着:“第十一个年头了。” “什么时候来看我。” 向十二心头一惊。 十一个年头?难道是,十三死后的十一年,都没出现过? 刚想到这里,向十二就感觉身边站了个人,这人伸手,捧起一星星纸钱的火光,又松开,任由纸灰往天上扑。 这是…十三? 向昭昭似乎看不见人,一门心思烧纸,视线定格在火盆里,以至于向十二只能用余光看人。十三穿的破破烂烂,仿佛初次见面那样。只不过,他的气息很虚弱,虚弱的几乎察觉不到。 这时,身后有人说:“家主,十老请您担任协会主席,办了宴会,要耽搁了,要不,去看看?” 向昭昭烧着纸,头也没回:“不是说过,这天不参加任何活动?” “可……” “没有可是,退下吧。” 将人送走,向昭昭回了屋。 重新坐回窗边,神情落寂。桌面上摆了本笔记,与一只上了年纪的笔。她攥起笔,翻开笔记。喃喃道:“今天…该写什么?” 想了一会儿,落笔,久久没能写出一个字。 她抬头,窗外漫天星子映入眼帘。 平日里忙的揭不开锅,鲜少有这样静坐下来的时候。收回视线,她俯身,埋头在纸上写:早上起来,是个冷天。想问你,早饭该吃什么。 什么也没吃。 那些交织的梦,渐渐远了。 上了年纪,身体大不如前,时常做梦。往常令人感动的瞬间,已经模糊的渐渐看不见。 什么爱啊、怨啊,都摸不准了。 素来不信人间有长久之爱,我亦并非深情之人,所有坚守,只因为,一个执念。我想,目前,我不爱你,我爱上的,是所谓执念。 是的,我耿耿于怀。 以至于碰到新人,总是格外想你。 所以,所以,如我这般爱憎分明,孤身一人,不合理、合情。 曾以为,十一年么,不算很长。现今这样走过来,发觉又很长。长到,忘记一个人,原来只需十年。 想你来,又不想你来。怕你爱我,怕你不爱,更怕我不爱。世上圆满故事,到死之时,应已是终结。拼命续来,终究与偷来无甚区别。 可我不要圆满结局,我天真地认为,你想见我,一如我想见你。 不确定了。 写到这里,她停笔摸了摸脸,脸上皱纹交错。指尖摸到哪里,哪里就触目惊心。 她又写:你再来时,我已面目全非。 配上那句“素来不信人间有长情”这时我只能写,你我已与爱情无关。 很庆幸,你我之间,不止爱情。 能让我如此坚定的,远不止爱。比起这个,我更想告诉你,今夜风起,漫天星子洒下来,那一瞬的萤火浮动。我很喜欢。 看到这里,向十二忽然觉得身体轻了,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重力,身体好似从向昭昭的身体里剥离了出来。 这一刻,她是她,向昭昭是向昭昭。 身体越飞越高,向十二看到——十三站在她身边,和她就那样对望着。下一刻,好像真有萤火虫飞进窗子。 一只、两只、三只…… 这样远远地望着,他们倒还真是珠联璧合,仿佛生来,就应该在一起。 而此刻,向十二觉得,自己像是局外人。 * 刚想到这里,向十二猛然睁眼,思绪被剥离了出来,连悲伤的机会都没有。 她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 从地上爬起来,向十二扭了扭脖子。忽然间,她动作一顿,变了脸色——这是在堂口——对面在…吵架? “向二爷,不合规矩,您让她发毒誓,您自己怎么不发毒誓?要发就一起发。您敢吗?不敢?兵弱于外,政乱于内,连您都有问题,还去管一个你们口中的外人如何?” 第44章 入阵曲② 头疼。 向十二扶着脑袋,爬了起来。鼻间热乎乎的。她一摸,一手的血。完了,头好像…更晕了。 还没来得及多想,脑袋一沉,身体往后侧面倒了下去。摔在地上的那一瞬,向十二眼睛尚未合上,依稀看到,有不少双鞋正在往这边挤。 * “十二,凝神。” 向十二睁眼,周遭一片漆黑。她轻轻蹙眉,尚未从漆黑中反应过来,就被一道白光刺的睁不开眼。 她虚掩着眼睛,等适应了光线,再睁眼,眼前是戏台。 戏台很熟悉——是天际流。 向十二回头,十三在旁边,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但没退成,又被拉了回来。 向十二惊了:“你能…看见我?” 刚说完这句,十三就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向十二一下就认出了人。这是十三。他怎么……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思绪被一阵锣鼓声拉回,向十二看向戏台,一抹黑影上了戏台,这身影唱道:“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这声音,分外熟悉,这样想着,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向十二满脸错愕,她禁不住扯了扯十三的袖子:“这是你?” 台上唱的,叫《林冲夜奔》,极考验人,武生要在近半小时里独自一人完成高难度的“唱念做打”。他唱“夜奔”,奇怪倒不奇怪,毕竟同为武生。不过,这是她头一次见他赵云外的角色。 乍一听,不习惯。 十三望着戏台,眼神波澜不惊。只是回拉住她,找了个空位坐下。 刚刚坐下,旁边就来了人。 向十二扭头,心头“咯噔”跳了一下,是向昭昭。她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和十三保持了段距离。 十三:“怎么了?” “没…没什么。” 向十二神情慌乱,从前都是在向昭昭身体里,如今变成两个人,一来,不习惯,二来,她潜意识里认为,她和向昭昭,不是同一个人。而在某种意义上,十三,是向昭昭的。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哽。 窥着向昭昭,又看看十三,俩人这样并排坐在一起,不由让她想起了那句“珠联璧合”,他们,是生来就该在一起的。 而她…… 她是局外人。 刹那间,向十二想哭。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受过。 她只有十三了。 可十三似乎……不是她的。 “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她、她那里生死应难料。” 台上还在唱,一字字一句句,杜鹃啼血。向十二嘴唇发干,抬眼望向戏台。不知所措。 这时,十三起身与她并肩而立:“你不开心。” 向十二摇头,否认:“没有。” “为什么?”不等向十二回,他堵住她的后话,“这么问是说,我要听的不是没什么,是原因。” 原因?应该怎么说?说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说她很受伤?怎么说?拿什么立场说? “向小姐,您捧场。” 向昭昭身边,走来了一位蓝衫小二,端着盘水果。水果端上桌,小二另泡了一壶热茶,双手呈给了向昭昭。 向昭昭接过,摆了摆手,眼不离戏台。 小二转身欲走,忽然又被拉住,向昭昭扯住人,弯着眼睛:“这位是谁?戏挺好。” “这位啊…咱们梨园缺人,别的地儿来的压轴的,好像叫…”小二挠头,拉长了尾音,忽然一锤手背,展开眉头,“叫君庭。” “君庭?” “是啊。之前是位少爷,家族没落了,下海学了戏。君老板也争气,这不,年纪轻轻,就能压轴了。” “这样啊。” 向昭昭哈哈一笑:“行了,你下去吧,我看一会儿。” “诶,好。您请着,”小二频频弯腰,“茶水不够叫我。” 向昭昭摆了摆手,没回话。送走了人,她手撑着头,迷离地盯着台上,一只手把玩着一颗青桔,不知在想什么。 旁边有人赞叹:“女怕思凡、男怕夜奔,君老板的夜奔,实在出神入化。尤其是情绪,少有人能将‘夜奔’的情绪诠释得如此恰如其分。” “是啊。”观者无比认同,“看得我茶都忘了喝。” 听到这里,茶杯碰撞发出的脆响与喝水声传来,向昭昭丢开青桔,用茶盖刮刮杯沿浮沫,抿了一口茶。 向十二一直在看向昭昭,她穿着件墨绿旗袍,皮肤雪白,化了浓妆,头发随意挽着,宛若一副丹青水墨画。她的好看是明目张胆的好看,是能一眼就看到的。 越看越觉得,很挫败。 这样的人,生来就光彩夺目。又岂是她所能企及。越深想,越不敢深想。 十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收回目光:“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向十二故作轻松:“那是……向昭昭,你们之前…是…是一对。”说到这里,心如刀绞,她牵强地笑,“这里,是你的回忆?” 不然,他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进而,向十二又问:“有想起什么吗?” 十三摇头:“没有。” 顿了顿,他道:“所以,不开心是因为这个?” 向十二想也不想:“是。” 十三回看向昭昭,台上锣鼓喧天,她坐在一众人里,无疑是最醒目的那一位。仅是短短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我不认识她。” “我知道。” 向十二深吸了口气,牵起嘴角,笑着说:“跳过这个话题,来都来了,找找回忆。” 这时问他,他什么都不记得,答案即便是想听的,又能如何? 况且,一路看过来,她自认为,比起向昭昭,她的感情确实轻若鸿毛。这对向昭昭也不公平。 不能多想。 她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是向昭昭,所以,她的债,她想还。可毕竟再世为人,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在感情上,爱不一样,又没法衡量。 ……吃什么味啊。 过好当下就是。当下,世间已无向昭昭,只有她存在着。何必去和故人一较高低。 她要做的是,帮他找夙愿、完成夙愿,然后,送他离开。 他爱谁,没关系。 送他离开,又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他是亲人。 想完这些,尽管心里不好受,却比之前能接受了一点。 * 台上戏罢了,再一转眼,君庭下了戏台,已经要离开。 褪下戏袍,他穿着件黑色西服,鼻梁上架着半个镜片,镜片下方吊了串银色细链,斯斯文文,乍一看,不像伶人,像读书人。 已经很晚了,该走的人都已走尽,门前灯关的只剩一盏,他站在灯下,拎着只木箱,没往前走。 门外,天在下雨。 雨滴砸在芭蕉叶上,水声轻溅。 忽在这时,身边多了个人。那人在撑伞。君庭让了个位置,平视着前方。而下一刻,旁边的人说了句:“去哪儿?送你。” 君庭偏头,视线与向昭昭撞上:“不用。” 向昭昭自然而然地把伞打在他头上:“别,一个人晚上不安全。” 君庭僵硬地说了两个字:“没、事。” 说着,人往前迈了一步,踏进了雨里。 雨水并未落到身上,那把漆黑如墨的伞正稳稳地跟在头顶。君庭顿住,头转过去,紧紧盯着向昭昭,一声不吭。 向昭昭挑眉,说道:“我是说我,一个人晚上不安全,麻烦陪同段儿路?” 不等君庭回话,她笑着问:“你一个大男人,不会怕我这个弱女子吧?” 君庭:“我们不顺路。” 向昭昭打趣:“这还没走,怎么知道顺不顺路?” 两人并肩,一道踏进了雨里。 他二人走后,向十二与十三站在门前。 向十二扭头看十三:“原来,你们是这样相识的。” 十三点头。 向十二搓搓手,戴上帽子,将手插.进兜里,往雨里走:“走吧。” 下一刻,十三抬手,幻化了把伞出来,而后,他快步走进雨里,将伞撑在了向十二头上。 向十二顿住,抬头看伞,伞是白色,伞沿绘着水墨桃花。盯着那片桃花,她回身,视线往下落,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一霎那,流水松泉漫过心田,氤氲山水中的长途跋涉,好似有了落脚之地——此刻,在他眼里,她即世界。而他,他则是她有且仅有一个的十三。 她拉下帽子,走进一干风雨,仿佛走进了一个春天。 * 走了段儿路,沿途花开得很好。向昭昭挑眉:“这花真好看,往常来这里,可从未留意过。它叫什么?” 君庭不说话。 向昭昭用胳膊肘捅了捅人:“问你话呢,它叫什么?” 扫了眼栅栏里的花,君庭有气无力:“木芙蓉。” “木芙蓉?”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向昭昭话锋一转,“怜君庭下木芙蓉,袅袅纤枝淡淡红?” “你叫君庭诶,为什么取这个名字?艺名吗?你们唱戏,都是艺名吧?本名叫什么?方便说给我听吗?”说着说着,她笑笑,擦着眼角的笑泪,“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原本只是想同你走段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有趣。换了别的男人,早不知道和我说了多少话了。你倒好,反倒显得我成了油嘴滑舌的那一个。” 一连说了一大串,向昭昭吐了口气,等对面下文。 空气很安静,静的能听到雨水溅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周遭的风声、虫鸣也一并入了耳。 良久,君庭回了句:“你,家住何处?” 向昭昭顿住步子,脸色忽然很难看。她抬头,摇头,一阵沉默。 她不说,君庭不问:“我要到了。” 言外之意,要分别了。 向昭昭抬头,看了一眼眼前院落,“天际流”三个字映入眼帘。很快,她又匆匆低下头:“好,下次见,谢谢。” 她转身,竟与方才搭话时的模样截然相反,干脆又利落走进了更深的巷子。 君庭朝她离去的方向看。巷子漆黑如墨,随时都要将人吞没。天黑,危险。犹豫了下,他又跟了上去。 * 走到这里,向十二刚想跟进去,就被十三拉了回来:“别过去。” 十三神情凝重,紧紧盯着泼天夜色。 向十二也在这时发现了端倪,夜色有问题,不,这不是夜色,这是邪祟之气。里面到底有什么?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指尖就沾染了一丝黑气,向十二看着手,下意识地甩了甩。 黑气漫上手腕,她想甩开,却全身无力,脑袋晕乎乎的。十三的身影也摇摇晃晃,看不大清了。向十二喃喃道:“我这是……怎么了?” “十二!” “嘭!” 一声爆炸震天响,向十二猛地睁开眼,脑袋浆糊一样,所有东西交杂在一处,一幕幕一帧帧画面翻上眼前,渐渐地,思绪被拉出来,脑袋终于清醒了不少,但却胀痛难忍。 床头边挂着几只吊瓶,一根管子向下延伸,针尖插在手背,被几片胶带贴着。 看到这里,她坐了起来。 “吱呀” 门开了,有人进门。 是张管家,他看到向十二坐在那里,愣了一下,又走过去,说了句:“向姑娘,您醒了?要吃点什么吗?我让厨房给您备点儿。” 向十二摇头,刚要说什么,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王富贵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进门,就把张管家拦在了一边。 “张管家,这里是女子闺阁,不方便进,您还是出去吧 ” 张管家蹙眉:“我……” “怎么?”王富贵问,“您还有事?” 张管家的眼神在他和向十二之间徘徊,犹犹豫豫,说了句:“没。” 见他眼神不对,王富贵补了句:“别误会,我们是姐妹。” 姐…姐妹? 他看了眼向十二,见她没有非议,客气地鞠了一躬:“向姑娘,如果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我就在门外。” 向十二点头:“好。” 关上了门,王富贵走到床边,把粥放到床边,递了饭给向十二,又拉了把椅子坐下。 她一只手拆着纸袋,手指拆了几遍,没拆开。看到这里,王富贵干脆把纸袋接过来,将包子送到她嘴边:“吃。” 向十二张了张嘴,又收住了。这个姿势,太诡异了些,怎么能让别人喂东西。 她尴尬道:“我想去趟厕所……” 王富贵摇了摇头,把吊瓶取下来,扶着她往厕所方向走。 一边走,他一边说:“这地儿可真不是人待的,动物园儿似的,我不过走开了一会儿,你就这样了,下次还得了?” 向十二抿着唇,堂口的回忆涌现了出来。这里的人,的确像会吃人。来的时候,是她想的太天真了。这可是豺狼虎豹的地方,不比外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踏入万劫之地。 她攥着拳头:“这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王富贵摇了摇头。 心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斗得过那群老油条。 说话的当,已经到了厕所门口。王富贵把着吊瓶,送她进去,人站在外面:“赶紧的啊,我也饿了。” 坐在马桶上,向十二皱眉。梦里那通天的邪气,从前从未有过。到底是什么?邪祟入体? 虽然已经知道了前世,但她刚来,不能上来就查有关向昭昭的事。这不妥。可现在来看,已经很有查的必要。 被那股邪气吞没时,她甚至一度以为醒不过来了。那种感觉,前所未有。 方便完,她抽出纸巾擦了擦,艰难地提了裤子。大冬天,衣服臃肿,格外不好提,以至于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 等她出来,本以为王富贵会说些什么,意外的是,他竟什么也没说。 松了口气,向十二重新坐回去,吃了几口包子。 王富贵:“搁这儿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啊?” 向十二动作一顿,咽下包子:“阿潜,你听说过入梦见邪祟,啊不,黑气浸体的事吗?” 王富贵:“之前没有现在有?” 向十二一愣,嗓子发干:“对。” 心里紧绷着根弦儿,这根弦儿呼之欲出。 王富贵将粥送过去,言简意赅:“有很多种情况,针对于你,有两种可能。” 接过来粥,向十二问:“哪两种情况?” 王富贵伸出手指:“一,外力,就像你说的,邪祟浸体,有人要害你,故意在你身上下了降头。像这样的降头…通常都是由外向内,可能很早之前就发生了,只不过因为在体外,可能不易察觉,等邪气浸入体内才会渐渐发觉。” 说完第一种,顿了顿,王富贵苦笑:“这第二种,可就复杂了。邪气的触发点在体内,约等于封印。有些东西,一旦破开,被封印的邪气,也很有可能向外发生。” “通常这种由内向外的邪气,杀伤力极大。更不好解决。这可能说明,来这个地方,对你完全没好处。” 听他这么说,向十二敛眉。 第二种的意思是,找回十三的记忆,对她而言,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原因呢? 归根结底,还在前尘往事上。这个得去找人问向昭昭和君庭的前尘。 第二个问题,没办法解决,更没法儿实现。暂且不提。 抛开第二个问题,第一个——从年前初回向家,就很有问题了。车失控差点坠下悬崖、在洪崖洞被一些邪祟追杀、以及其他一些突发状况。 种种迹象表明,就像王富贵说的,她确实很有可能被下了降头。 被下降头,说明是人为。 既是人为,谁会对她下手?这个问题目前也暂无定论,她回向家,实在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想除掉她的人,估计排着队,数都数不过来。 第45章 入阵曲③ 看她愁眉不展,王富贵叹了一声:“这些话听听就好,别太认真。来都来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向十二点头:“我……我知道。” * 夜半,大年过去,又是一场雪。 最近几乎天天下雪,林风坐在廊前,摇着躺椅,捧着暖炉,饶有兴致地赏着雪。这一处院墙是腊梅、这一处院墙苔痕上假山、那一处院墙雪卧松针、就近处则是一株枯木海棠,枝条向下垂着,雪花片片落在上面,别有几分意趣。 他手指点着暖炉,静静听着戏。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 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 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听到这里,戛然而止。有人关了留声机,关留声机的坐到台阶上,双手托腮,盯着一枝海棠枝发愣:“哥,婉仪姐,真的挺可怜,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娶她呢。” 林风退回去,望着廊上梁。梁角有两只燕巢,已是燕去巢空。 他轻轻摇晃着躺椅:“你觉得从前是因为什么?” 林泠泠撇嘴:“从前?” “你不是说,还没玩够吗?” 林风挑眉,唇角噙着淡笑:“为什么没玩够?” 林泠泠牵强一笑:“这我哪儿知道?你对外面那些人,总归不是爱。对婉仪姐也不是…”说到这里,好像琢磨出了什么,她惊问,“所以…所以你不肯和婉仪姐结婚,是因为,你觉得,她和外面那些女人,都一样?” 林风摸了摸鼻子:“原来是这样吗?” “什么叫原来是?”说话的同时,林泠泠几乎咬牙切齿。 得亏这是亲哥,这要不是亲哥,她非得打死他!她压下火气,鼓着腮帮子,神情不悦:“爹回来了,听说了你退婚的事,大发雷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要家法伺候你了。” 她恹恹的:“咱们这种家庭,婚姻是不能自主的,反抗又没有用。你都这么大了,这些道理……还不够明白吗?” 林风笑:“行了。” 他把暖炉丢过去,起身拍了拍袖子:“正好我有事找他。” 说完,林风往回走。 林泠泠抱着暖炉,惊问:“你去哪儿?” 林风摆了摆手:“见老爷子。” 这…… 这还是从前的林满风吗?往常光是听了“爹”这个字,都是有多远跑多远。今天竟然反其道而行之。 看来,他是真的对那个人上了心。 唉。 但愿这次是真的。只不过,她不由愁眉苦脸起来。以后可要怎么面对婉仪姐?婉仪姐岂不是要恨死他。平日里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 弯曲小径种了一路的黄杆京竹,竹叶茂盛,风一吹,千片万片叶子窸窣作响。小径尽头,是一方木头搭建而成的小别墅。 林风站定在门前,风从脚下溜过,牵起衣摆。他理了理头发,慢条斯理踩上了台阶,刚刚上去,还没进门,门就先一步推开了。 管家走到门边:“少爷,老爷让您进去。” 林风点头:“好。” 进了门,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一道苍劲的声音响起:“还知道…咳…来见我。” 说完,这人又是一阵咳嗽。林风转身进门,隔断里,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左搂右抱,房间里有好几个女人,场面不堪入目,看状态,这些女人的年龄,应该不超过二十五。 女人应该已经“见怪不怪”,看有人来,避也不避。 林风更对这些人视若无睹,他自顾自找了个空位:“听说您最近颇为挂念我。” 颇为挂念? 林度呵呵一笑,这说的倒是真的。这两天没少骂他,要不是他在这个家不管事,早就开骂了。他拥住一个女人,啧啧感喟:“怎么回事啊?向婉仪不行?” 他摊了摊手:“你看看我,你妈再强势,结了婚之后,我不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娶个媳妇,是媳妇到你家,你怕什么?” 林风摇头:“不是这件事,我想娶另外……” “听说了,”林度撇嘴,“没权没势,你没了向婉仪,日后在这林家,可就不止是被一个人欺负了。碑王嘛,又不会是我们林家的。况且,也就合作你这一代,总不能这么巧,这一代到你这里就垮掉吧?” 说着说着,他眉头一蹙,忽然说:“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想从一而终?” 说什么,都没权利,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林风笑了笑,跳过这个话题:“今天来找你,不是让你质疑我,是想让你办事。” “什么事?” “出面保婚。” 林度神情凝重了起来,他遣散一干女人,蹙眉问:“你这是干嘛?疯了?” 林风笑眯眯的:“不保婚,也可以。刚刚的那些事,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上明天的新闻。等到时候,你在我妈那里,可能就要净身出户了。” 越听越心寒。如今林家明面上是他掌权,实则大权都在他老婆那里。他们之所以还能做表面夫妻,只因为林家只能由男人当家做主。而如今,林风羽翼已丰,他再上负面新闻,随时都会被替换掉。 倒真是如意算盘。 亲生儿子,竟敢拿这种事来威胁他…… 林度:“你,我看你是疯了。” 林风:“知道我疯,就别惹我。”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嘴角牵起了抹温和的笑:“人么,一冲动,总会做出来点什么。要是误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林度:“……” * 向婉仪回了林家,听人说,向十二回来了,但尚在病卧之中。 对此,她冷哼了声,没去管这件事。 小不忍则乱大谋,就像二叔说的,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巩固地位。家主的地位一旦坐稳,她向十二就算有千个百个碑王,也终究是蜉蝣撼大树。 现在去找她的麻烦,反倒会更把林满风往她那里推。她必须稳住,不触这个霉头。 这样想着,向婉仪沉了心,逢人一脸笑意。 路人看向婉仪这般,忍不住讨论:“大小姐…这是怎么了?不应该啊,往常听到那位来,都臭着张脸,现在……”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喜事。” “什么喜事?” “正月十五,元宵节,大小姐结婚。” 听这话的人高声惊呼:“真的假的?” 那人抿唇:“那还能有假?院里都传开了,光是婚纱、敬酒服,就备了好几套,另外还有,咱们大小姐喜欢花,北方冬天稀罕这个,光是空运,就花了不少。” “都这么隆重了,那看来,这婚是结定了。” “是啊,结定了。” * 元宵节么,一眨眼就到的事,向家筹办婚礼,向来马虎不得,以至于时间紧迫,休假都没机会。 府里的人忙翻了天,到处张灯结彩,比过年更甚。 向十二养了两天,看着窗外影影绰绰的人,刚好王富贵在,她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王富贵伏在案边,一只手攥着毛笔,在黄纸上画着什么,一边画,一边说:“结婚。” “结婚?” 这么大阵仗。 向十二问了句:“谁结婚?” 王富贵摇头,拇指对准脖颈,作了个划脖颈的动作。意指谁已不言而喻。怕她想起不开心的事,他岔开话题:“这两天,院里打听了个遍,都没一个叫向昭昭的,向家先祖里更没有,甚至没有女人。” “至于怎么回事,这就不清楚了。” 怎么可能? 向十二蹙眉。 之前她明明听说,向家先祖,有女性。 不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况且,梦里的某些场景,与梦外大差不差,基本能吻合。这些都足以证明,她绝对不只是在做梦。 世间绝对存在向昭昭这个人。 之前有,轮到她找时忽然没了,只可能有一个原因——有人故意隐瞒,怕她知道。 她蹙眉,说了句:“有猫腻。” 王富贵:“我看也像。” 向十二穿起衣服,匆匆下床:“今天晚上,可以出去吧?出去看看。” 王富贵沉吟:“晚上倒是有个冰雕节,出是能出,但安全没法儿保证。那些个东西,可一直都在身边盯着,等你出去……” 向十二十分清醒:“有十三在,他们暂时不会拿我怎么样。 ” 至少,他们现在想要碑王,倘若她出了什么意外,就算十三会出现,那也几十年后的事了。堂口缺不了碑王,只能找新的,新的又后继无人。 所以,她暂时安全。 王富贵点头:“行,一起。” 虽说暂时安全,但也不能确保万一,所以,出门时,向十二还是乔装打扮了一番。 查向昭昭,不一定非得从向家查起。就梦里的场景而言,她还有很多去处。 夜半三更,向十二戴着帽子,眼镜口罩一个没少,因为身材高挑,体型又偏瘦,乍一看,和男性无异,很难让人将她和之前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王富贵也戴了帽子,他看看向十二,又看了看自己,苦笑了声。还别说,俩人这样,乍一看,倒真像出来抢劫的。 一路上,向十二眼皮突突直跳。 她捂着心脏:“潜哥,我总感觉,有事情要发生,不然我们回去吧?” 王富贵攥着一串手串,他捏着手串,笑着说:“放心,你出来,有人护着,他们不会让你有事的。只不过…咱们要查向昭昭,这些人跟着,的确是件棘手事——现在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王富贵:“想不想知道你体内的那股邪祟之气,到底是内力还是外力?” “想。” 当然想,两者解决方案不同,找准问题,对症下药,才是重中之重。 王富贵盘手串的手抓起,他套上手串,说句:“那走。” 说完这句,王富贵叫了辆车,和师傅说:“去冰雕展。” 东北的冰雕展,通常能维持两个月左右,想几时去几时去,因着东北特殊的严寒天气,至于冰雕节,也几乎比寻常任何一个节日要长,通常能维持一个月之久。 这几天是冰雕节的末尾,因为节日将尽,去看冰雕展的人更多。 师傅呵了一口气,搓搓手,捂着发冷的方向盘:“两位好兴致,大晚上,这天儿还出来逛。” “可不是?” 王富贵将手枕在脑后:“年轻人嘛,精力旺盛,就像哈士奇,不出来活动活动,浑身不自在。” “哈…哈哈…” “对了师傅,”王富贵忽然说了一嘴,“我们外地来的,头一次参加冰雕节,这展还不知道好不好看呢。待会儿要是看不惯,这冰天雪地的,想走又不好打车,不然您先在外面等我们半小时?我给您付三倍的钱,半小时等不到人,您开车走人。” 不用开车,就能挣到钱,也不是不行。 司机朝后面比了个“OK”的手势:“只要钱到位,玻璃都干碎。” 向十二抿唇,心头有些紧张。虽然不知道阿潜要做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待会儿绝对有事要发生。 * 下了车,双脚落在地面上,不知是不是错觉,脚好像和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透心骨的凉。 太凉了。 对于一个南方人而言,这种程度的寒冷,实在超过了承受范围。向十二跺跺脚,忍着不适,抬头往前看。 冰雕展最前面,是一座“水门”,水是浪花堆积成的,浪花中间着不少尾鱼,取的应该是“鱼跃龙门”之意。 看着小鱼,向十二神情错愕。 来之前没想过,冰雕竟然这么好看。 穿过“龙门”,里面是海、是浪花、是明月、是青莲、水上人家水上城、再往前走,一搜搜捕鱼的船驰骋在浪花上。 冰雕细致到甚连捕鱼时的网丝都能雕刻的根根分明。 在巨型海浪之上,有玻璃栈道穿行其间,走在栈道往外看,仿佛真的置身在大海之中。 而栈道上,则站着不少来观展的。 实在太好看了,简直目不暇接。 “妈妈。”一个小孩伸手,点在了玻璃上,在玻璃的对面,有只冰雕鲤鱼,鲤鱼的嘴对着玻璃,与小孩的手对着。 小孩笑眯眯地:“好好看。想吃鱼。” 站在小孩旁边的女人摸了摸他的虎头帽,笑眯眯地说:“乖,看完冰雕妈妈就带你去。” 说着,那妈妈牵着小孩往栈道对面走了过去。 目送走人,向十二走到鲤鱼旁边,弯下腰来,好奇地看着那条鲤鱼。 这只鲤鱼张着嘴巴,很是好看。乍一看,确实像真的。 她伸手,轻轻地点在了玻璃上。 霎那间,那条鲤鱼眼睛冒起了黑气。 “嘭朗!” “哗啦啦——” 鲤鱼冲破玻璃,直奔向十二而去。巨大的撞击力冲着向十二往后退,她撞破玻璃,倒飞了出去。 玻璃栈道在高空,人从上面飞出去,玻璃飞溅,向十二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她只看到,冰雕世界,好像活了过来。 而她,她正置身于海底,等待着一场溺亡的来临。 第46章 入阵曲④ 身体并没有如想象般摔下去。 在将要跌到地面时,又被一阵长风托了起来。 双脚落到地面上,向十二踉跄了下,又被扶了一把。她回抓住十三的胳膊,扭头看他:“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事先说过,来东北,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出来。没想到,还是让他出来了。 “没事。” 十三的视线在头顶上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头顶上方,似有一个宇宙,游鱼与浪花浮动着,全部都活了过来。 而角落一隅,阿潜正站在一艘船上,和一只虎鲸缠斗,虎鲸毕竟是海中霸主,阿潜纵然再厉害,也只是人。人岂能与虎鲸一较高下。 向十二:“阿潜有危险,我们得去救他。” 她刚要往上游,就被十三扯了过来。 “别去。” 向十二回头:“可是,阿潜有危险。” 十三五指聚拢,朝她眉心点去。此时此刻,向十二只觉似有一片雪花落在了眉间,浸人心脾的凉。凉意使她打了个哆嗦。 再一抬头,冰雕还是冰雕,而和阿潜缠斗的,并不是虎鲸,是一团黑气。 这团黑气,和梦中如出一辙。 向十二满脸震惊:“那到底…是什么?” 十三摇头:“阿潜说,让我们趁乱坐车。”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向十二知道,她确实得走人——黑气是冲她来的,阿潜在帮她吸引火力。吸引火力两个目的,一是不被黑气缠上、二是趁乱脱身,摆脱掉那些跟在身后的人。 总而言之,她得赶快走人。 说走就走。 十三再一次消失掉了,而她则不动声色地走进了混乱的人堆。 人堆里面,一群大妈嚷嚷:“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好好的玻璃栈道,竟然都能爆裂,简直是魔鬼天气。” 另一位附和着点头:“幸亏只是裂了一段儿,不然这要是掉下去,不得摔死?” 听了她们的对话,向十二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们看不见。 * 坐进车里,冻成冰块儿的身体总算好受了不少。她松了一口气,摘掉眼镜,擦了擦上面的雾气。 忽然间,擦眼镜的动作顿住,向十二猛然抬头看后视镜——司机换了人,现在的这人穿着件浅灰色衣服,乍一看,像西装。 而下一刻,这人开口:“向小姐,别来无恙啊。” 向十二迅速开着车门,但车门已经被锁上了,打不开。接受这一事实,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你想干什么?” 心里很乱,她想不通林风怎么会在车上。他在车上,那原来的司机呢? 林风笑笑,开着车上了大路。 向十二手忙脚乱地掏兜,手机摸出来,拿手机的手在颤抖,她打开屏幕,刚要发消息,就听林风说:“如果叫其他人来,我不介意手上多背一人命。” 消息没发出去,犹豫了下,向十二索性删了消息,报了个平安,然后关了机。 林风:“这才是乖孩子嘛。” 向十二:“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林风挑眉:“别误会,只是请你吃饭。说起来,上次一别,许久没见了。我不是说过让你来找我吗?为什么没找?你知不知道,我可是每一天,都在等你。” “我……” 向十二蹙眉:“别说了——碑王我不会给你的。” “嗤” 她话音一落,换来的是林风一阵无情的笑,这笑声,倒不是嘲笑,像只是因为好笑而笑。只是,向十二不理解,有那么好笑吗? 林风推了推眼镜:“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来找我,我告诉你天际流的事。” 向十二沉眉,咬着牙,小声回:“谁、信。” 林风接话:“我信。” 顿了顿,他手指点着方向盘:“去哪儿吃饭?” 向十二:“不想吃。” 林风:“你要是不吃,也可以。你想做什么我陪你。放心,我没那么娇贵,你能玩儿的,我都能玩儿。” 向十二声音扬起:“你是变态吧?” 怎么总是缠着她?尤其是,这可是个“吸血鬼”,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杀人。和他玩儿?别开玩笑了,等着被杀? 而此刻,林风苦笑:“你不想见我、我来见你,你不想陪我玩,我来陪你。总不能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吧?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向十二想也不想:“离我远点儿。” 一想起他杀人的画面,向十二心头鸡皮疙瘩直起。 “这个不行,”林风一字一句,“我想见你。” 向十二被气到了:“你、” “你”字出口,下文戛然而止。她不确信地问:“你确定,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林风点头:“确定。” 向十二:“行,你不许生气。” 林风:“放心,对你,我没有气。” 半小时后,内衣店。 向十二淡定地逛着,林风跟在身后。倒不是因为恶趣味,只是逛商店,恰好逛了进来,压根儿没想到这儿是内衣一条街。 商店监控多,方便被向家人找到——比起被向家人跟着,她更怕和这个人单独待着。 向十二动作奇慢,每一家店都要逛很久。她在赌,一赌向家人会不会找到她,二赌他会不会因此对她失去耐心、从而走人。 但,好像失算了。 林风对她,竟然出奇的有耐心。 反倒是向十二闹了个大红脸。 她张了张嘴:“肚子饿了,去吃饭吧。” 林风笑问:“想吃什么?” 吃什么? 出了商城,向十二往外扫了一眼,随便找了家菜馆坐下,菜馆不大,略显破旧,桌椅板凳油脂麻花。她坐下,随便点了几道菜:“算我请你,别客气。” 说着,菜单递过去:“想吃什么自己点。” 但对面没接,向十二手抖了抖,她怎么忘了,这人,是喝血长大的。手背鸡皮疙瘩直起,她把菜单送给服务员,连忙缩手。 “你想说什么?” 林风笑吟吟地:“不好意思,林某先前失礼了。” “……” “你对林某有防备心也理所应当,林某唐突,在此向你道歉。” 道歉? 他的道歉,来的太过突然,倒令向十二吃了一惊,他不像会道歉的人。但这不是重点吧?重点是,他到底想说什么? 向十二心头一动:“天际流,你想说什么?” 听她这么说,林风眸中闪过一抹失落,但失落又被不着痕迹地掩了过去:“当年的事,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知道。譬如天际流、譬如君庭、譬如…向昭昭。” 他每提一个名字,向十二的心就每沉一分。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到底…是谁? 林风将双手抵在下巴处,笑意盈盈:“想知道吗?” 向十二:“……”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潭月下黑水,深不可测又波光潋滟。倘若是别的人,被这么望上一望,定要陷进去。 “想知道,有个条件。” 她喝了口开水,默默在心底叹了一声。看吧,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林风弯了弯眉眼:“和我结婚。” “咳…咳咳…” 一口水呛到了嗓子,向十二剧烈地咳嗽着,她一手顺着胸脯,一手手指掩在顺前,几乎涨红了脸。 而此刻,对面递来了张纸巾。 看着纸巾,向十二尴尬着接住,擦了擦嘴角。她心情复杂,不敢抬眼。 “怎么?” 向十二心事重重:“为了碑王你也真够拼的。这种话,不要再说了,况且,”想起某个人,心瞬冷了下去,“有人在等你。” 提起向婉仪,心里一阵不适。 林风:“我想娶你,这件事很难懂吗?不为别的,也和别人无关。” “你…” 向十二抬头,直面对方。 说起来,虽然他顶着“林满风”的身份,但毕竟不是“林满风”。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他想娶谁,和“林满风”无关,并不存在辜负别人一说。 但是:“你喜欢我吗?” 说着,她又补了一句:“不是说向昭昭,是说我。” 知道前尘往事,还这么殷勤地找她,除了碑王,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把她当替身。 沉默了阵,林风:“你很好。” 他又说:“我想帮你。凭现在的你,还不能够在向家立足,如果和我结婚,我会是你的后盾。” 向十二摇头:“能不能立足,是我的事。” 这时,菜也上来了。看着热气腾腾的菜,肚子里的馋虫也跟着兴奋了起来,来都来了、点都点了,不能浪费。 向十二抄起一双筷子,小心送到对面:“既然问题说完了,那就吃饭。吃完饭之后,咱们各回各家。” 接住筷子,林风:“不好意思,之前出于种种考虑,我以为,你会和我结婚。我爹已经发了请帖。”不等向十二回话,“放心,请帖只是一种保护,如果你不想,不必要结婚——我又不想娶别人,我用身份保护你,你帮我挡桃花,我们两全其美,如何?” 这也太离谱了。 向十二揉揉眉心,这是挡桃花?挡箭牌还差不多。她耐着性子:“那个人,元宵要和你结婚,你知道吗?” 林风:“知道。” 知道,还这么说,摆明是想让她为难。 为什么? 她想了想,应该是,想逼她一把,加快十三成为真正碑王的速度——他在着急。着急什么? 反正,总不可能是爱她爱到骨子里,迫切地想将她占为己有。 她不觉得自己有那个魅力。 捋清楚这些,向十二:“麻烦处理干净再来和我说这种事,毕竟,你这样,会让常人认为,是我横刀夺爱。” 虽然这样做的确能报复到那个人,但是,这样的手段,她不想用。 * 吃完了饭,一出门,迎面走来了一个人,径直朝向十二抓来。刚要躲开,她抬头一看,是王富贵。 她一个趔趄,被带了过去。 王富贵将她罩在身后:“林老板好雅兴,婚事在即,还有闲心撩妹。” 他语气严肃,表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林风:“王兄误会了。” 俩人面对面,直视着对方,气氛剑拔弩张。仿佛随时都要打起来。 忽然间,王富贵一把挎住向十二,气势垮下来:“既然是误会,自然再好不过。”他笑眯眯地说,“那我们就回去了哈。” 他掰着向十二的肩,将她往另一边带。 走了没几步,又被叫住了。王富贵僵在那里,硬着头皮:“怎、么、了?” 林风盯着向十二的背影,一字一句:“我的话永远有效,只要你能答应我的条件。” 语气出奇的平淡,不疾不徐,莫名带着股自信。仿佛向已经被答应了条件。 向十二蹙眉:“再说吧。” * 出了门,外面街道人不算多——刚过完年,很多铺子都关了。但因为过完了年,关一半开一半,生意也寂寂寥寥。 走了段儿路,王富贵把人松开:“我的姐啊,你可真是命大,怎么碰上的?”他揉了揉眉心,“碰上也不和我说?发消息报平安?要不是看你手机定位不对,还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知道做的确实不对,向十二低头:“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 平复了下心情,王富贵:“他找你干什么?” 向十二:“他说,找我结婚。” 空气沉了下来,此刻,肉香扑鼻,空气中弥漫着椒花香,以及厚重的掸都掸不开的香油味儿。 街上叫卖人吆喝着。 声音时高时低,起伏不定。 “你呢?”王富贵的话在吆喝声的间隙,“你的想法是什么?” 向十二摇头:“你知道我的。” 天气冷得可怕,哪怕已经全副武装,寒气依旧无孔不入。她把手塞进兜里,宛如塞进另一处冰天雪地。 打了个哆嗦,她说:“他知道向昭昭。” “他知道?”王富贵抬头,神情恍惚。 “那就**不离十了啊……” 向十二:“什么意思?” 王富贵叹道:“这个事关天机,不能泄露。想和你说的是,你要千万小心。这个人,来头不小。另外,不要被他迷惑了,他的最终目的,一定是碑王。” “我知道。” “你不知道。”王富贵声音冰冷,语气凉凉地,“他受了重伤,不得不治。现在来找你结婚,九成九是奔着十三去的,别听、别信。” 向十二噤声。 原来,忽然套近乎,是因为身有重伤。她仔细回忆着林风的一言一行,这下就说得通了——重伤不治,势必铤而走险。而来找她,估计还只是第一步。 第47章 春日宴 “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向十二问。 王富贵:“赶紧走,趁向家人还没找到我们,查向昭昭。” 这是今天出来的目的,不能漏掉。好容易出来一次,下次再想出来,可就困难了。 记忆里,有个地方值得一去。 车开了五六个小时,到地方时,天还黑着,正是一天当中最冷时。 一下车,路上积雪难融。脚下全是冰,两只脚甚至被冻的没任何知觉。再往前面走,有个村子,叫“哑巴岭”,他们要找的人,就住在哑巴岭。 “阿嚏” 王富贵一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鼻涕刚一出来,几乎要冻成冰。他拿纸巾擦了擦,不由摇头。这大冷天,可真不是人能来的。要不是为了躲向家,也不至于半夜来挨冻。 进去村子,里面静悄悄的。 王富贵跺脚擦手:“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向十二往村口看了看,这里有三条分岔路,和记忆里略显不同,旁边的房屋建筑也不一样。 毕竟过去了几十年,时代变迁,不同很正常。不过,大致方向总是有的。确定了一条方向,她走了过去。 村子里胡同不少,弯弯绕绕、一排又一排,找了好大一会儿,总算在一处破旧的胡同口,找到了略显相似的地方。 这是一处胡同口,上了些年头,地儿很偏,走到最深处,院前有棵树,树杈盘根错节,上头挂了许多红灯笼。树下是片菜地,种了些许萝卜白菜。 菜地里到处是鞭炮纸,红条条挂在菜上,乍一看,像一地擅自开碎了的玫瑰。正门前,两扇木门帖了两个“囍”字。 字是崭新的,仿佛刚贴了几天的年画。 和记忆里大不相同了,可她心头却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这股熟悉在告诉她,她没来错地儿。 向十二沉吟:“还有人结婚呢?” 记忆里,这里住着位朋友,年轻时,向昭昭和土匪干仗,九死一生护下来的,是位小姑娘。小姑娘被救下后,足不出户,一直住在这个地方。而向昭昭逢年过节都会亲自来,且是一个人。 原先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 木门还是那扇木门,贴了“囍”字,是不是说,那位小姑娘,如今已经成了家、有了后代? 这时,王富贵去敲了门。骨节敲在门上,响起两声“叩叩”的沉闷声,宛若敲木鱼。 天尚未亮,院落里亮着灯火。但敲门声久无人应。 向十二:“许是睡下了吧?” 王富贵摇头,又敲了几下。不知是力道大还是怎么,门开了条缝——压根儿没锁。他用力一推,索性推开了门。 一开门,一道黑影窜出来,王富贵刚要将其制服,黑影停在门前,冲人摇尾巴。是只灰斑狗,还十分热情。 王富贵蹲下,摸了摸它的脑袋,又往里面看。森白的月光下,院落里铺着一地的菜,菜在月色下,全是灰色。 而菜地里,有道身影在耸动,乍一看,宛如一处坟堆,还带移动。 “我去?” 王富贵起身,着实被吓到了。 缓了缓神,他问:“奶奶,不好意思,三更半夜来造访,请问,可以进去吗?” 菜地里的坟堆竖起来,变成了人的模样,不过,老人是驼背。她问了句:“打哪儿来啊?干哈那?” 王富贵:“白山来的,来向您打听个事儿。” “白山?” 老妇人显然对这俩字儿格外敏感,她擦擦手里的灰,一瘸一拐往菜地外走,一边走,嘴里一边说:“进来…进来……” 进去院子,往四周看,院子虽然破败,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囍”之一字,到里面时,更为寻常,贴得到处都是。只不过,这些“囍”和菜地一样,也是灰色。 院子很大,住的地方不大,一室一厅,厨房在外头,像一个人住的,又不太像。 等老人从菜地出来,灰斑狗走过去,去蹭她的腿。 远处不觉,等老人走近,向十二才发现,她已经老得几乎掉光了牙,头发更是稀稀疏疏。有种一眼望去、尽是苦难与风霜的感觉。 这样静静望着,向十二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梦里那个小姑娘的样子,二者重合,渐渐汇成眼前的人。向十二想:就是她了。 而老人扭头,说了句:“外面冷,快进来。” * 房门一打开,“囍”字嵌入房间,与堂口的“囍”交相辉映。只不过,厅堂中间竖放着两条长凳,门口有一口盆,盆是破的,里面全是灰,盆外撒了点点纸屑,黄色。 房间里很冷,没有暖气。 老妇人瘸着腿,打开另一扇门:“家里刚死了人,别介意。” “死…死人?” 天亮了,褪却月色的森白色,这满堂“囍”字,本该褪成红色,但却未等褪至红色,就已定格成了永恒的灰。 她蹙眉:“既然死了人,又为什么要布置成这样?这就像是…像是……” 这样一想,房间瞬间阴冷起来。 老妇人的背影,更是森然可怕。 忽然间,她回头:“像什么?新婚?” 向十二沉默,没说话,无异于应了她的这句话。 走进里屋,终于稍稍暖和了些——房间里堆满了山水画。 空间逼仄,除了山水画,里面仅有一桌一床一椅,到处是丝线——细看之下,呼之欲出的山水并非画上去的,而是刺上去的。窗边桌上放了只团扇,上面刺的是春山与燕子。 老人拾掇起杂乱的丝线:“算命的说,我命不好,更不能有后代。我不信,生了一个女儿,顺顺利利送她上学、长大,以为一切都安好时,哪知……她跟了一个残疾人。” “孩子还没生出来,男人就死了。我这外孙女,生来有腿疾,儿时又因一场大病烧坏了喉咙……生性孤僻,经年累月住在这里,今年冬,冻死在了这里。” 老妇人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富贵压低眉头:“你这外孙女,是不是不满十八岁?” 老妇人微惊:“你怎么知道?” 王富贵不答,又问:“是不是有人说,她生来就是死人,不能见光?倘若让她见了光,所有人都会死?” “你……” 王富贵:“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 他指着门外:“看看外面,那些‘囍’字,乍一看和谐喜庆,和寻常人结婚时所用无甚两样。可在我看来,这些字,一个个全都是封印。” 他话音刚落,一阵阴风刮过来,门上纸跟着作响,此刻,向十二也感觉到了不对,天已透亮,纸张仍呈灰色,这说明,“囍”字有问题。 王富贵揉揉眉心:“是鬼新娘吧?” 鬼新娘,顾名思义,鬼的新娘。这一类人,要么命途多舛,要么生来就和死人没区别,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活不过十八岁。十八岁前,她们就要出嫁,“嫁”到阴间去。 老妇人心事重重:“是。” 王富贵语气凝重了几分:“你把她送哪儿去了?” 鬼新娘“活不过十八”,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不能让她活过十八。这个女孩,极有可能还活着,并且,有可能被活埋。 最要命的是,鬼新娘死后,才是真正的活着。在人间时处处压抑痛苦,在阴间时,那就是万里挑一的厉鬼,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 一瞬间,老妇人红了眼眶。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不过却极力忍着,没有泪珠落下来。可即便如此,还是哽咽了声音:“你们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别问做什么了。” 都这种情况了,哪儿还能管来时的目的:“当务之急,是找鬼新娘,她人在哪里?!” “…怎么了?” 王富贵:“不想死人就赶紧带路!” 一天天的,这都叫什么事儿。 * 鬼新娘姓迟名日,生日这天,仿佛知道了死期,她推开门,死在了大雪纷飞里。因为天冷,平时无人住,只有老妇人隔三差五地来,迟日死后两天,才被发现。 被发现时,她睁着眼睛,坐在轮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前大树,不知看到了什么,眉眼含笑。但身上结了一层冰,已经死去多时。 打听了一路,王富贵总结:“你们这些人,让我怎么说?这是亲人吧?把人丢在这里,隔三差五看一次?那是残疾人,又是大冬天——”他话锋一转,“不会就等今天,让她自我了结吧?” 向十二拉了拉他的胳膊,示意他少说话。 老妇人在擦泪,情绪明显不对。 这时再吵她,怕是会更伤心。 老妇人:“前几天生病,在医院,回来就这样了。” 说来也是,一个**十的老人,自顾不暇,谁能帮得了谁? 王富贵:“送她结婚的是谁?” 老妇人没回话。 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了处胡同口,还没进去,到处都是“囍”字,“囍”是大红色,煞是喜庆,与那户灰白色院落颜色呈反比。 还没进去,胡同口里都是人。 “这是……” 向十二往里面看,锣鼓喧天的,唢呐声响着,声音高亢悲绝,让人分不清是喜是悲。 “这是怎么了?” “大喜事啊。” 有几人面对面走出来,满面红光:“乔奶奶,你家这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外孙考了硕士不说,还娶了个博士媳妇儿,这可真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总算是熬过来啦…哎呀呀,我都要落泪了,快快快,快进去。” 老妇人脸色难看,还没开口,人已经被推了进去。 而向十二跟王富贵也不例外。 一边被推着,一边又有大妈啧啧称赞:“这小姑娘,可真俊,瞧这身高,这得多高啊,一米八都得有了吧?有对象吗?没有我给介绍几个?现在结婚,趁早生娃,老了之后和儿子闺女亲兄弟亲姐妹似的……” 王富贵扶额:“姐,我男的。” “啊呀,”大妈捂嘴,更兴奋了,“男的好男的好,细皮嫩肉,这得多招小姑娘喜欢?” …… 这才几岁?自己都没过明白呢,还结婚?再有就是,他是全真道士,不会结婚。“凡人”的这些条条框框,对他没用。 旁边向十二听了,暗自庆幸,得亏怕冷,出来时捂得严实,雌雄莫辨,没人敢上来问。 进去里面,王富贵不由唏嘘:“这他娘的,这得是别墅了吧?” 上下三层小洋楼,不算院子,面积少说也得一百多平。 ——这么有钱,还让残疾的女儿住那种地方? 刚要进去,人群一股脑地往外挤,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噼里啪啦”一阵响,鞭炮炸得震天响。向十二捂住耳朵,差点没被挤走。 再接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新娘子到喽,接新娘子喽。” 一队车开进胡同,停在门前,新郎站在车外,等车门打开。 车门一开,又是一阵鞭炮。 新娘撑伞而出,脚未落地,就稳稳地落在了一人的胸膛里。新郎抱着新娘,一路往院里走。 旁人见了此情此景,几乎羡红了眼。 好一对郎才女貌,好一对天作之合,俩人长得像画上走出来的,浑然不似人间物。 向十二扒开围巾口罩,往外看了一圈——刚被人群冲散,没看见王富贵。 她往人堆里找着人,还没来得及找,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左脚绊右脚,一下往门前的火盆倒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拍开火盆,趴在了地上。万幸万幸,得亏穿得厚,又戴着手套,不然不得被烫死。 尚未来得及感叹,就听四周万籁俱寂,耳边传来了道脚步声。 向十二扭头一看,新郎走到她面前,跨火盆的那一步,被她给一掌推没了。这么多人看着,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她刚要爬起来,可下一刻,新郎抬脚,毫不犹豫地从她身上跨了过去。 “……” 王富贵找过来,一把将她拉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嘴里嘟囔:“我的姑奶奶,你搁这儿干嘛呢?给人当火盆儿跨?” 说是拍灰,拍得她骨头都要散了。向十二嘟囔着:“能不能轻点儿,我怎么觉得你想打死我?” 王富贵迅速缩回手,把两只手举在脑后,无辜地说:“得,行,我不碰你。” 第48章 春日宴① 抛开大众的目光,俩人灰溜溜地坐在了一边。听人说,这户人家是再婚,双方各自有儿女,儿女都体弱多病。 只不过,女方女儿身体不好,前两天死了。 剩下这个儿子,病情忽然好了,病刚一好,就结了婚。 王富贵摇头:“多年未愈的病忽然好了,刚死了女儿就结婚,这要没问题,我生吞筷子。” 生吞筷子刚说完,就有人走过来,说了句:“两位白山来的吧?请上座。” 这人穿着件绿袄子,脸色灰蒙蒙的,看不具体——大众脸,涂的刷白、两颊绘着腮红,像纸扎人。 跟着进了别墅,里面倒挺有中国风特色,一桌一椅都极讲究,墙上更是挂了几幅山水刺绣,每一针手法都极玄妙,因是辽绣,以蚕丝为主,丝丝叠在一处,更显栩栩如生。 “真好看。” 有人说。 向十二收回目光,跟着“纸扎人”进去,里面是一桌又一桌的人,正中间,是新郎新娘交换戒指的地方。 此刻,新郎就站在新娘对面,四目相对,新娘眉眼弯弯,满脸爱意,新郎…不知是不是生性如此,面无表情。 被请坐下,向十二心头微惊,不敢相信,她竟坐在最前排,就这样近距离望着俩人。 ……向昭昭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仅仅说了句白山来的,就被这般特殊对待。 王富贵蹙眉:“你发现了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本以为会发生惨案,但没想到,什么问题都没发生。这就是问题所在——本该发生问题,但没发生。 向十二:“我…我不知道。” 十三不在,又是大白天,面对的还极有可能已经化身成厉鬼,想要看出什么,并不容易。 这时,两位新人在交换戒指。 这样望着两位新人,刹那间,向十二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两位新人相互敬酒、互为对方套上戒指的画面。但戒指并非戒指,高堂并非高堂,俩人只是在对月起誓。 新娘嘴里说着话。 说什么——今生今世,得见良人。 神情恍惚了下,她揉揉眉心,叹了一声。 再抬眸时,对面已经交换了戒指。 交换戒指的刹那,向十二心脏嘭嘭直跳,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她强撑起精神,仔细看去——新娘身后有人! 她一把抓住王富贵,全身紧绷着。 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种东西,说不害怕,怎么可能? 但虚影只有一瞬,不过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了屏风后。 王富贵二话不说,抄起家伙闪进了屏风,跑得太快,屏风被撞碎,玻璃噼里啪啦迸溅开来,着实吓到了一干人。 向十二则慢了一步——刚要闪进去,在场就被王富贵的贸然行为吓了一大跳,她再追上去,估计会更混乱。 “什么情况啊?别人结婚他捣乱?哪儿来的?什么规矩都不懂,蛮荒来的吗?” 周遭议论纷纷,向十二硬着头皮,顶着大家的言论,恨不得把帽子反兜在脸上。 新娘似乎受了惊吓,依偎在新郎怀里,低声啜泣着,呜呜咽咽不知在讲什么。向十二盯着新娘,心中说不出的惊恐。这新娘,怎么感觉,比刚刚那道虚影,都要怪异。 ——她好像,不会说话。 “我的天啊,这是什么东西?” 有人踢到了只木盒,里面的东西“跳”出来,是只无头燕,黑亮的羽毛上全是血。 “不吉利,谁干的?快快快,丢出去!” 向十二定了定神,竟觉胆战心惊。这只无头燕,怎么和那团扇上尚未绣完的燕子…那么像? 趁乱,向十二连忙去找人,刚走到后面,肩上乍然一沉,多了双枯瘦的手。是那位老妇人。她张了张嘴,嘴里嘟囔着什么,但因为环境嘈杂,听不清,她只得假意点头。 老妇人转身上楼,示意她上去。 原来,刚刚是让她上楼。 都答应了,向十二跟着走了上去。老妇人腿脚不好,走的很慢。脚踩着木板,“咯吱”声混着嘈杂声一路响上二楼,声音又消减了下去。 二楼是新房,两排是走廊,走廊最深处,有间小房子,一路跟过去,向十二盯着雕花窗上的剪纸,心里发怵。 “你叫什么?” 老妇人忽然问。 “十二。” “十…二?” 老妇人顿住脚步,回头看她。这道目光,带着些许沉思,眼神发冷,宛若死尸,令人毛骨悚然。 好在她又收回了目光:“好名字、好名字,巧了、巧了、怎么刚好叫十二…” 走道最深有扇门,门十分低矮,小到仅能供一人进入。老妇人开着锁,嘴里又说:“好多年前了吧,我有一个妈妈一样的朋友,那个朋友,就是…算起来,你应该是她的重孙女,她在我这儿,留了好些东西,之后再也没来过。” 门开了。 一股冷风吹面而来,吹得人眼睛发干。 房间里堆满了东西。 老妇人指着里面:“你看,她送我的。” 话说了一半,老妇人扭脸一看,昏黄灯光下,有人冲她招手。她叹了声,说道,“姑娘,家里忙,你先在这儿看着,我下去帮忙。” 向十二:“可是,这毕竟是贵重……” 老妇人脸色发苦:“若真贵重,就不会被放置在这里了。这个家…唉…”她摆了摆手,“随便看吧。这是钥匙。” 捧着钥匙,目送她走远,向十二跨进了房间。跨进去的那一瞬,仿佛从白天跨进了黑夜。关上门,里面点点星光,灿若银河。 这点点星光,原来是因为墙纸——刚刚开门,吸收了光,所以亮了。 重将房门关上,往里走了几步。 面对黑暗,总觉得心安。相比于黑暗中诸多未知事物,她更倾向于,埋身在黑暗中,不见踪迹、不知所踪。无人问津就无人问津,总好过陷入众矢之的。 她摸索着,下一刻,摸到了一样东西。 是件衣服,架在衣架之上,衣服摸起来不平整,似是刺绣,又带着些许鳞片。 “小心。” 耳畔传来了道清冷的提醒。 向十二心头微惊:“十三?” 十三:“是我。” 她回头,依稀看到了个轮廓——银河凿落了星子,星子落在人间,汇聚成满腔爱意,奔流向他而去。此刻,她心说:是了,这就是命定的缘分,就是这个人了。 十三抬手,乍然间,木屋烛火跃动,掐灭了一片银河。 恢复了视线,里面的东西也一一闯入眼帘。尤其那件穿在衣架上的衣服,是件戏袍,白色打底,间着蓝白色。是戏袍。 就这样放在外面会不会太粗心了些? 不,这不是当下应该关注的点。 向十二:“这是……君庭的戏袍。” 十三:“是。” 旁边角落堆着不少字画,向十二碰了一下,字画竟然滚落在地,她连忙去捡,捡起的那瞬间,一张相片掉落了出来。 她怔了下,捡起相片。 相片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向昭昭、一个是君庭。向昭昭穿着深色旗袍,头发盘起,哪怕是遥遥地站在镜头前,五官并不清晰,仅凭身姿,也能让人轻易捕捉到她的明艳。 旁边则是君庭,如十三一样,却比十三多了几分冷峻。 俩人侧站着,并未靠近,姿势略显疏离与礼貌。向十二喃喃道:“这衣服……” 她把相片拿给十三看:“这是初次见面时吧?” 十三凑近看去,有些发愣。 见他这般,向十二心头微涩。而下一刻,十三起身,轻声回:“是。” “真好看。” 向十二目光灼灼,满眼羡煞:“这是我头一次在梦之外见她,幸好,幸好,她不是梦,你也不是梦。” “你们……都存在在我的生命里。” 十三面带苦涩:“但我时常觉得,你之于我,像是场梦。” “为什么?” 人吧,总是贪心、总爱得寸进尺。 之所以有那么多个为什么,并非想得到答案。“为什么”背后,包含了太多东西。譬如:我想听你说,我有多特别。我想听你说,不为什么,我无条件接纳你、我坚定地选择你、我离不开你、我不能同你分开。 向十二觉得,她的这句“为什么”,坐拥了整个人间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但,人间向来是个遗憾的人间。 她终究没有等来答案。 画卷再次滚在地上,铺陈了开来。 月上枝头,有人立在其间,是位少年,少年眉眼温润,眼角带笑,像是块儿温玉,像开在山里的野山茶。 向十二:“这是……” 不认识。 看画的手法,不像随意画之,世间应当有这个人。只不过——向十二忽然意识到了个问题,向昭昭是家中独女,其他的少爷,要么病死,要么战死,并没有后代。 所以——之后的向家后代,是她生的吧?她和君庭,有孩子? 这莫非是……太爷爷? 越想越不对,向十二扫向十三,心事重重。 十三:“怎么了?” “你……” 向十二语塞,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还是说了句:“没事。” 堂口碑王分两种,一种是“外来者”、一种是“世袭”,“外来者”因为种种原因,不靠谱因素太多,少有将这种立在堂口的,更多的是另一种——世袭。 向昭昭能顺利把他立在堂口,因为他是孩子爹,也不是不可能,并且还更有说服性。 越想越乱,她卷上画,翻着其他东西,企图岔开注意力。 但直到翻完,注意力都没被岔开,反而还像是根刺,就这么横插在心口,动辄伤人心。 忽然间,外面传来了阵纷乱的脚步声,听着脚步声,向十二终于将心绪剥离了出来,来不及悲伤,她问:“怎么了?” 十三睁开眼睛,盯着门缝:“死人了。” “死、死人?” 怎么可能? 向十二大步跨到门边,一开门——刺眼的光打进来,一群奔走的人停下,几十双眼睛盯着她,说了句:“你谁?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进去的?!” 片刻,向十二被送到了楼下。 经过周遭的窃窃私语,总算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乔奶奶死了,心肌梗塞,没活过来。死时怒目圆睁,不知看到了什么,身上更是凌乱不堪,仿佛经历过一场抢劫。 怎么会?此前见她时,她虽腿脚不好,却还不至突发心梗,这是见到了什么东西,被吓到了?刚想到这里,一干人狠狠地瞪着她,嘴里骂道:“就是她!她就是凶手!” “什么?”向十二连连后退,为自己辩解,“我不是,都是误会……” “误会个屁!” “阁楼的钥匙只有乔奶奶有,她一个外人,怎么会有钥匙?怕不是抢的。” 这话一出口,无异于给向十二下了死令。 向十二皱着眉心,不知应该说什么。 她扫着众人,视线从一边掠向另一边,都没找到想找的人。阿潜呢?他去哪里了? “报警吧。”她硬着头皮。 “报…报警?” 向十二点头:“我觉得,碰上这种事情,的确需要报警,倘若不报警,私人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况且,钥匙真是乔奶奶给我的。” 这时,人群纷纷往外看,那位画中少爷遥遥走来,其他人见了他,纷纷喊道:“李家二郎,你倒是说句话。” 李二郎个头高,人堆里鹤立鸡群,一眼就扫到了向十二。被他看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传来。 向十二只是这样望着人,并不说话。 紧接着,李二郎就穿过人群,走到了她的对面。 “二郎啊,你看,这人你认识吗?谁见过?都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不是小偷是什么?哦,对了,她还有一个同伙,那人捣乱婚礼,到处乱跑,诚心砸场子来了……” 这人居高临下望着她,向十二大气不敢出。 接着,就听他说:“我已经报警了。” 向十二松了口气。 “另外,”李二郎扫向众人,“所谓家事,毕竟是家事,还请诸位速速离去。婚礼一事,就这么过去吧。” “李家二郎,你这、” 李二郎声音扬起,一字一句:“不便待客,还请诸位速速离去。”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再强留,那可真就没脸没皮了。况且,这是死了人,还是自家姥姥,这种态度,可以理解。 一群人酒意未酣,意犹未尽,但又不得不抱憾而去。这些人走时,还不忘顺上几瓶酒离去。眨眼工夫,偌大的大厅,只剩几人。 第49章 春日宴② 李二郎看着她,僵持了几秒,又挪开了步子。 向十二走过去,一边二老正在乔奶奶身体边啜泣,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一如:“怎么会这样”、“报应啊”、“不该铤而走险”、“ta还是来了”。 听到最后一句,向十二:“她?她是指谁?” 然而,没人理会她。 她站在一边,看老妇人被抬起来,又被盖上。因是新婚,一切都被换成了红色,连裹尸体的布都是红色,上面绣满鸳鸯,正中间是个“囍”字。 红色在这里,醒目得发紫,染红了每一张面孔,红像血、像泥沼、像要将人卷入无底洞。 “咔擦”,李二郎点着打火机,续了三根香,香倒插进香炉,香上的火星亮了又灭,吐出了条蓝烟,在他手背翩翩起舞。 向十二看得发愣。 这时,警察来了,询问了番情况,老人被送上了担架,说是要尸检。而向十二则被一同拉去做了笔录。 笔录做得很快,原因是——有监控能证明她的“清白”。 公安局里出来,天都黑了。向十二站在外面,冻得直哆嗦。她摸出冰块儿似的手机,艰难地给王富贵打电话。 那头打通,等了两秒,“喂”了一声。 向十二:“你在哪儿?” 对面穿来了阵水声,电话断断续续,衣服摩擦着,王富贵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响起:“出了点儿事,来接我。” 接王富贵,怎么接,这是个问题。 向十二索性租了辆车,一路往目的地赶。还好,最近并没有下雪,路上没冰块,车开的还算顺利。 定位在哑巴山——哑巴岭后。 车开上山,路上阴冷万分,更没有月亮,她打着车灯,和旁边的人说话:“十三,你说,为什么追个人会追到这里来?那只鬼,真的很棘手吗?还有,乔奶奶,又是怎么没的?也和鬼新娘总——” 话未说完,车头前突然闪过一抹红影,向十二猛地刹车,却还是迟了,她能明显地感觉到,好像……撞到了。 她心头微惊,刚要打开车门,就被拦住了。 向十二后知后觉:“不…不是人?” 十三摇头:“不是。” 话音刚落,车窗上往下倒血,血水很多,几乎要将半扇窗户涂满。她蹙眉,抓住十三的胳膊,狂咽了口唾沫。 “砰砰砰!” 有人在砸车。 “别砸了!” 向十二胆颤心惊,一把推开了车门——怕吗?当然怕。但问题是,车是租来的,坏了没钱赔。她一脚踏出去,扭头往车顶上看,寒风扑面而来。 车顶之上,一袭红衣与她四目相对。 女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就那样站着,神情似笑非笑,但眼里没有任何笑意。她抬起胳膊,转了转手腕:“你,撞、到、我、了。” 向十二弱弱地问:“……你是…迟日吗?” 这姑娘穿着一身红嫁衣,嫁衣上是重工辽绣,绣的不是鸳鸯、不是龙凤,是春山与燕子。和团扇上的图案相似。 女人面无表情,语气淡淡:“是要来杀我吗?死了都不放过我,放心,只要我还存在,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们都、得、死。” 说完,她倒下车,直奔向十二而去。 向十二下意识地缩了下,却忽然听到鬼新娘惨叫了声,再睁眼时,红影没入草丛,不见了踪迹。 向十二看看自己——脖子上挂着一只锦囊,拜访王屋山时,山上的师父给的救命符,没想到,竟在这儿用上了。 她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没吓死。 十三站在身后,比鬼更像鬼。 “……” 她连忙退开,重新往车里走,嘴里嘟囔着“找阿潜”,心里却在犯嘀咕,刚刚,他是想帮她? * 泥沼地里,王富贵拔出腿,两条腿发紫,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他甩了甩身上的泥巴,一拧衣角,水哗啦啦往下滴落。 两腿已无知觉,手机更在这时好死不死地关了机。他拍拍手机,擦去上面的淤泥,咬着牙往岸上爬,再不出去,这两条腿算是废了。 人还没爬出去,忽然间,一道车灯打过来,分外刺眼。他捂着眼,车停到了眼前,有人从车上下来,脚步声急切地朝他走来,来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缓过来神,王富贵睁眼:“我的姑奶奶,你可总算来了!” 他伸手,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指尖。 “怎么搞成这样?” 向十二一把将人拉起来,架起他的胳膊,往车里送。 送进车里,暖气扑面而来。向十二扒他的外套,把事先备好的军大衣盖过去,心疼地说:“你说你,一个电话也不打,出了事遭不住了才打给我,我要是有事赶不过来呢?等死吗?” “……” 破天荒地,王富贵并没有反驳。 看他抱着大衣,缩在角落,向十二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 算了,荒郊野岭的,回去再说。 车开了半天,王富贵回过来神,急切道:“快回去!” “怎么了?” “那鬼新娘,怨气颇重,已经进化到了一定程度,连我都要忌惮几分,现在放跑了她,今天晚上,那一家子人——” 月黑风高夜,鬼新娘回去,十有**要行凶作恶。向十二深知危险,匆匆调转车头,一路往回开。 * 红烛帐暖,何琳散了长发,坐在镜前,摸着略显憔悴的脸,眉眼有泪花闪烁。如瀑长发垂至椅子,又悬空了一截,嫁衣埋在发间,烛火将她衬得明艳动人。 “今天,委屈你了。”李二郎走过来,放了杯茶在她手侧。 茶冒着热腾腾的烟气,袅袅袭上脸颊。何琳垂下桃花眸,叹道:“我最近,总爱做一个梦。” 李二郎坐下,喝了口茶:“你梦见什么了?” 何琳拿起梳子,笑声低沉:“我梦见,我死了,穿着嫁衣,被人抬进了棺材里。棺材一路摇摇晃晃,送进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挂满了白布。灵堂站了很多人,有人说…”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说着说着,“啪”地一声,手上木梳应声而断。她动作一顿,抬起手,盯着梳子,蓦地一松,梳子掉在桌上。 她捂着胳膊,叹声说:“好冷啊。” “二郎,我好冷啊。” “二郎,你说,怎么这么冷呢?” 李二郎坐起来,将她揽入怀里,手顺着她的发丝轻轻抚摸,嘴里喃喃道:“没事,没事,不要紧张,只是梦,你有我。” “二郎。” 何琳抬头,眼中有泪花闪烁:“你爱我吗?” 视线交织在一处,不知是不是灯光太过温和,衬得他眼神都柔了几分,这一霎那,仿佛从他眼里读出了爱意,但也仅此而已。 “你爱我吗” 问出这句话时,就已经有了答案。 她的心是冷的。 比外头二月寒天都要冷,冷得结冰、冷得坚冰凿都凿不穿。甚至冷得…像是死了。 李二郎捧着她的脸,嘴角带笑,但眼角并没有任何笑意,他用指尖理着她的碎发,一字一句:“爱,我爱你。” 这话一说出口,“啪”地一声,房间里的灯与烛火尽数灭了。死一样的黑填满眼眶。何琳心脏嘭嘭直跳,几乎要被吓死。 她扯住李二郎的衣服,一字一句:“你不能这么对我。” 可紧接着,脖子就掐住了。 何琳拼了命的挣扎,死死掰着对方的手,奈何这只手胶水般粘在脖子上,越粘越紧,仿佛要嵌进脖子里。喉咙“咯咯”作响—— 她猛然睁眼,大口大口喘着气,摸了摸脖子,脖子没事——原来是做梦。只不过口渴得要命。何琳抓起桌上的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她抬眼看向镜子,吓了一跳。镜子里有人,穿着红色,背对着她。她僵硬地回头,身后空空如也。再僵硬地转过来头,镜子里,那道身影还在。 身体止不住地颤栗,她一把攥起桌上剪刀,对着镜子,猛然回身:“别…别过来!” “怎么,怕、了、吗?” 耳侧,有道声音僵硬地响起。 何琳刚要捅过去,手上一痛,剪刀被扯走,落在了另一只手上。手的主人在她耳边笑了两下,她捏着她的肩膀,冷冰冰地问:“我这副眼角膜,你,用、得、如、何?” “这世上的山水、都让你看尽了。” 何琳咽了口唾沫:“你、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是他们说能治我的眼睛,条件是嫁给他们家,我、我哪儿知道、哪儿知道是你的……我是后来在遗体捐赠上看到的,和我无关!你别找我了!算我求你!” 前几个月,她出了车祸,眼睛失了明。本以为恢复无望,打算和李朔分手,可他家却忽然说,能帮她治好眼睛,条件是不要彩礼房本,尽快嫁到他们家。 她迫切地想复明,这才答应了。 但是…怎么也没想到,那眼角膜,是活人身上摘下来的。 何琳双手发冷:“求你……” 可下一刻,一把剪刀就朝眼扎了过来。 她猛一闭眼——惊叫了声。再睁眼,手脚冰凉。原来方才种种都只是梦。 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她爬起来,战战兢兢地抓住杯子,小心翼翼往床角挪。怎么又是在做梦?一定是忙着结婚,过度劳累所致。 所以,这到底是不是梦? 何琳掐了掐胳膊,疼痛告诉她,这次似乎并不是梦。她试探着摸手机,摸到床角,忽然摸到一个人,皮肤冰冷,没有任何温度。 她心头一颤,轻轻喊了一声:“二郎?” “滴答…” “滴答…” 床边响起水滴迸溅的声音。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忽然间,手上黏黏腻腻。何琳摸着这人脖子,全都是“水”,紧接着,指尖碰到一处割痕,这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啊!” “嘭!” 王富贵一脚踹开门,摸开了灯。灯打开的那一瞬,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火红的床边,吊着个妇人,除了妇人,另一位老男人横躺在床上,身上全部是血。 何琳一把挣脱男人的手,从床上滚落,一路往后倒退。 向十二:“是李家二老。” 地上拖了一地血痕,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她眼皮突突直跳,问何琳:“这里发生了什么?” 何琳声音发颤,一个劲儿地摇头:“鬼,有鬼…有鬼……” 王富贵把人推开,双手合十,反扣在一处,“嘭”地一声,灯爆了。一抹红衣端坐在床上,笑吟吟地:“道长,你好狠的心呐。” “你要杀了我吗?” 说话的当,她站了起来,浓密的长发垂至臀部,随风飘动。 王富贵抿唇,信手掐诀,一道蓝光自掌心窜出:“凡人都有命数,何为命数?己为之、己不为,命皆如此。度脱诸众生,应知法如幻,众生不异幻,了幻无众生。何必耿耿于怀,积怨成恨。” “你不该杀人。” “哈哈……” 鬼新娘仰天大笑:“讽刺!太讽刺了!不管怎么做,错的都是我!” 她话音一落,滔天怨气拔地而起。 眨眼间,王富贵被一道红光拖了进去。 “你们…你们是谁?” 何琳退到向十二身后,满脸哀求:“求求你们,把她杀了!我做了好多天噩梦,怎么吃药都没用,我快崩溃了。求求了。” 向十二看向她。 新娘美的摄人心魄,这样望一望,一句词浮现脑海:“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她哭,是“春柔一枕流霞碎”,仿佛春山溪上弄花人,片片拨动着心水,尤其这双眼睛。 向十二:“你、其实是知道眼角膜是从活人身上摘下来的,对吗?” “我是说,在用之前,你都听到了。对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能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一些东西。譬如,她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坐在轮椅上,双眼缠着白布,静静地坐在窗边——刺绣。 绣的是嫁衣。 “我、” 何琳声音哽咽:“我听到时,已经迟了。” “杀了她!杀了她!”何琳崩溃不已,“求你、求你!” 向十二叹了一声:“不该这样的。” 此时此刻,她觉得无力。说来说去,这世上哪儿有鬼啊。所谓的鬼,不全都是人吗?让人变成鬼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每一样摆出来,都不是人所能承受的。 鬼新娘是杀了人,可此时此刻,向十二竟出奇的冷静。 她甚至觉得,这些人……该杀。 心里那团黑气又出来了,向十二心烦意乱,胳膊在抖。她紧紧咬着牙,压抑着自己。 第50章 春日宴③ “求求你。” 何琳再一次拉住了她的手。 向十二一把将人推开,扶着额头,踉踉跄跄。胸口很闷,喘不上气。 怨气越重,鬼新娘越来越得心应手,王富贵甚至隐隐落了下风。鬼新娘再一次扑了过来,利刃般的指甲直奔面门而来。 意识到不妙,王富贵仰面弯下腰,顺势要将鬼新娘踹开,可就在这时,一只手“嘭”地一下,将他拍在了木架上。 “噼里啪啦”一阵响,架上瓶子随之而落了地。东西碎了一地。 来不及管这些,王富贵定睛一看,差点没吐血——向十二扼住了鬼新娘的喉咙,正在单方面暴打对方。 盯着她通身的黑气,王富贵叹了一声。附近都是怨气,一下把她压制在体内的黑气引了出来。失控在所难免。 这可不好办啊。 王富贵跳过地上碎片,刚要把人拉回来,房门就被踹开了,一群人蜂拥而至——是警察。 “干什么呢?!” 王富贵两眼一黑,对着向十二劈了一掌,她身体一僵,倒在了地上。而那鬼新娘,则不见了踪影。 他把人扶起来,和警察说—— 还没来得及说,就听李二郎说:“小偷登堂入室,偷东西不成,半夜杀来报复,我父母……爹!娘!” 一道红影擦过,王富贵扫过去,李二郎跑到床前的两具尸体那里,膝盖一弯,跪了下去。因为承受不住爹娘的死,他在啜泣。 王富贵惊了,这波倒打一耙,可真不是盖的。眼瞅警察镣铐都要铐过来了,他连忙解释:“事情并非他说的那样,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 “……” “有…有鬼。”何琳接过王富贵的话茬。 警察一听,眼神怪异,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傻子。要不是旁边死了人,怕是要笑出声。 但到底还是有职业素养的,没人笑她,警察说:“知道了,局子里走一趟吧。” * 又是一个恒长的梦。 向十二醒来,脑袋昏昏沉沉。台上戏在唱,咿咿呀呀,声音断断续续。她睁开眼,戏词钻入脑海。 “锦树逢春一片红 且凭巵酒祝东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她听得真切——人就在戏台上,但身体动不了。 她这是怎么了? “哒、哒、哒” 高跟鞋踩木板的声音响起。 向十二抬头,她看到,乱哄哄的舞台上,一个身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正在朝她走来。是向昭昭。她一走来,台上那些乱糟糟的“牛鬼蛇神”瞬间都退了场。 这样盯着她,看她一步步靠近,心里没来由生起了抹恐慌。 她好像……能看得到她。 果然。向昭昭走到她面前,弯腰,挑起了她的下巴。她似笑非笑:“向十二?” 向十二蹙眉,心里写满了震撼。 “你看得见我?”她问。 “我当然看得见。” 向昭昭弯了眼角,满脸讥讽:“不枉我精心布了这么一场大局,终于醒来了——只不过,你倒真是令我失望。” “什么?” “啪!” 一巴掌下去,向十二头歪在一边,满眼愣怔。 打完了人,向昭昭扼住她的喉咙,一字一句:“我的人你也敢碰?你还想擅作主张,让他转世轮回?你好大的胆子!谁准许你这么做的?!” 向十二咬着后槽牙,定定地望着这个人。 这人,字字珠玑,和在梦境时,完全不一样。布局?布什么局?让她醒来的局?那又是什么? 脸上很疼,嘴角溢出了血。 向昭昭笑:“替身终究是替身,作为一个替身,不要去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知道吗?” 替…身? 向十二理了理思绪,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她呼吸艰难,声音发颤,一字一句:“你已经死了。” 向昭昭忽然一阵沉默,脸上带着一丝狐疑。 向十二语气平静,再次重复:“我说…你已经…死了。” 她拼了命地挣扎,终于挣断了束缚,她一把拽住向昭昭的手,将它从脖子上扳下来—— 现在所处的环境,不过是幻境,是她的所谓“心魔”,这里,是她的梦境,理应由她来主宰! 她站起来,攥着她的胳膊,一步步朝她逼去。 每走一步,向昭昭都往后退一步。 向十二擦掉嘴角的血,冷静地说:“他在堂口上,已经待了太久太久了,他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甚至不属于这人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出现,但既然让我遇见了他,有我在的一日,他就只是他自己,他的命,谁也决定不了!” “你!” “嘭!” 向十二奋力一推,向昭昭身体腾空,摔在了戏台下。 戏台下,滔天的黑气将向昭昭吞没,向十二目送她消失,再一睁眼,周遭围了很多人。离她最近的,是张管家。 “张……” 名字没喊出口,就听对面说:“什么神神鬼鬼的,这都什么年代了?以后让你们的人少往这些地方跑。这要不是死亡证明出来了,可真摆脱不了嫌疑。走吧走吧,我们还得办案呢。” 这是在公安局?向十二一屁股坐起来:“办案,能不能——” “小姐!” 张管家呵斥住她,声音微沉:“这些事,不是眼下最打紧的——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 再过几日,向婉仪结婚,掌控了足够的话语权,那就是妥妥的家主。 警局里出来,向十二给王富贵发完消息,又把手机揣进了兜里。坐回车上,她能明显察觉到张管家的低气压。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这般。 “小姐,”张管家开着车,“我知道,你不想当这个家主,但,这毕竟是老爷打下来的天下,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既然你已经回来了,能不能、能不能上点心?哪怕是、把碑王,送到堂口。” 向十二压低眉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我终究和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她拍拍自己,“我只有一个人。” 她现在的能力,甚至都不能确保把十三送回堂口,十三还会不会是自己的、她会不会立刻被扫地出门。张管家又如何?谁又信得过谁? 向十二:“要我立碑王,不是不行,给我办场能声明碑王是我立在堂口的证明。”怕他不同意,她又道,“不会连这个要求都做不到吧?我的要求做不到,又何必三令五申于我?” “……” 张管家沉声:“你、” 蓦地,他笑了:“这才对嘛。小姐,您放心,只要是您吩咐的,我必定照做。另外,给您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我在这里向您道歉。” 这倒令向十二意外了下,还以为,他不会听她的、只是在把她当傀儡。向十二蹙眉,又摇头:“不必道歉,既然要办事,就商量商量吧。我随时都有空。” 立堂口,不是小事。 张管家:“都听您的,看您的时间。” 听她的? 向十二心里悬着,不敢放下。 她怕,怕只是场面话、怕是张管家故意捧杀她、怕自己做不好、怕计划失败。并且,“立堂口”,也是她巩固地位的手段,计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思来想去,她:“你等我想想。” “好。” 回去当晚,向十二暂将其他事抛在脑后,着重谋立堂口。她找了张纸,在上面草草拟了一份人物关系图。 向二爷——向婉仪,他们目前的计划是,先稳住和林家的关系,将她当作砧板上的鱼肉,在未稳固好与林家的关系前,有概率会对她下手。 向三爷——明面上支持她,实际与向二爷是敌对关系,不全是为了支持她,可以用,但不能信。 林风——这个人,极有可能会激化她与向婉仪之间的矛盾,向婉仪从而会对她下手。 浅浅分析过后,向十二觉得,“立堂口”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晚了、向婉仪婚事不顺,势必会将矛头指向她,到时再立碑王,恐怕会有些麻烦。 但,如今回府,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向二爷眼皮子底下——不能给向二爷阻止她的机会——得想个办法,岔开他的注意力。 她扣着太阳穴,指尖轻轻点着。 目前,她之于这些人的优势是——她还小,十**岁,在他们眼里,估计只是个黄毛丫头。所以……要想分散注意力,年轻这点倒可以利用。 捋清楚之后,向十二松了口气。 她站起来,给张管家发消息:“十号立堂口,这件事,交给林风。我要去一趟哑巴岭,带你的人跟着。以及,三叔那边,务必让他知道,我不管事。” ——立堂口,交给向家人,绝对逃不过向二爷的眼线,而林风巴不得十三“恢复”,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办,虽铤而走险,却再合适不过。 至于去哑巴岭——一来事情没办完,让阿潜自己去,她不放心。二来,去哑巴岭,是为了印证那句“她还小,不管事”的印象,从而让向三爷以为,家主之位,向二爷那头势在必得。向三爷与向二爷都视对方为眼中钉,这个节骨眼儿上,肯定会更剑拔弩张,从而更忽视她。 等堂口立了,不管向婉仪和林家联不联姻,她都有个依仗。 消息刚发出去,张管家回了句:“收到。” 她松了口气,把手机放进兜里。穿起大衣,拉上帽子,一脚踏了出去。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遇事只会躲在别人身后哭的小姑娘了。他们欠她的,她要一点一点拿回来。 毕竟,已经失无可失。 第51章 春日宴④ “唉。” 王二婶遥望着对面——白菜地前,三层小别墅,挂满窗花的门扯了几尺白布,红白相间。她坐在门口,裹着大衣,二郎腿翘起,嘴里嗑着瓜子,更不闲着:“这叫什么事儿啊……刚娶了媳妇,媳妇儿就疯了,还杀了二老,唉,黑发人送白发人。” 另一位大妈抓着颗喜糖,拆开包装纸:“未必吧?听说是撞鬼——他们家,不是有个女儿——就那个、小哑巴,前些年,见过伐?前几天死了,冥婚,说是冲喜。李二郎这病倒是好了,还娶上了媳妇。可这李家二老就被新娘杀死……别是冥婚惹了阴煞,招来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噫…”王二婶搓搓胳膊,摆手,“听着都吓人,我还住在对门,家里又没个男人,这要是叫鬼怪找上了可怎么办——” 她说到一半,斜眼一瞥,怒道:“二狗,你干什么去?” 大门口,一道灰溜溜的人影刚想蹿出去,听了这话,更是兔子似的跑出去,溜进了对面那道红白相间的大门里。 “他妈的!” 王二婶手一抖,瓜子撒了一地:“这是要气死我!晦气!晦气!这煞笔儿子!看他回来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 黄昏,赤黄的太阳将将沉入地平,晚风扯拽了一天云彩。一棵枣树披挂着满树红灯笼,当得起“硕果累累”,天尚未黑,灯笼已先亮起了光。 树下。 李朔将一缕红绳系上枝头。 他仰头,长叹一声,又跪在了地上。 “哥!” 王二狗蹿进来,小声唤了他一声。 李朔回头,神情诧异:“你来干什么?” 王二狗揣着几只热气腾腾的烤土豆,又从袖管里抽出一根大葱,一股脑往他怀里塞:“我不放心你,想着你突然遭此变故,肯定没吃东西,就来送点吃的。” “你……节哀。” 李朔攥着泥土色的土豆,与一根青白色大葱,又把东西送了过去:“我不想吃。” 王二狗傻眼:“不吃东西怎么能行?” 李朔摇头:“死了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他声音冰冷,带着几分莫名的伤感与寂寥。 “是啊。” 作为家中独生子,读书争气,次次都拿奖学金,毕业之后,家里借钱盖了房子,本以为生活熬出了头——他又病倒了。病刚痊愈,好容易结婚,结果新娘车祸撞坏了脑子,新婚夜忽然发作,杀了他父母—— 这换做谁、谁能接受? 人生再倒霉,莫过于此了吧? 王二狗越想越替人难过:“但,你千万不能做傻事,你这条命,是你爹娘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是他们全部心血的倾注,你要是出了事……”越说越不敢往下说,他一转话锋,“多少吃点儿吧。” 土豆和大葱再次回到了手里。 李朔跪起来,垂眸望着王二狗:“你快回家吧,在我这里不安全。” 王二狗:“不行,我陪你……” “不想你妈报警,就赶快回去。” “我……” 说的也是。他妈封建迷信,老觉得这里不干净,怕他沾了不干净的回去,倘若过夜,回头免不了一通打。王二狗挠挠头:“那、那哥、你自己小心——别做傻事,等这事儿过去,你想去哪儿,叫上我,我随叫随到。” 说着,他转身,脚步一深一浅,犹犹豫豫着往外走。 走没几步,就听到身后的人说了句:“谢谢。” 他顿了顿,回头看—— 李朔又看起了那颗枣树。 “唉。” 真可怜。 一声叹息揉进呼出来的哈气里,王二狗转身走了出去。 * 红丝带没系好,又从树上落了下来。李朔低头去捡,视线内出现了双登山靴,黑色,边沿沾着些许泥土。 他愣怔了下,抬头往上看,沉下了眸子:“你来干什么?” 王富贵环胸,吁了口气:“起初我觉得,那鬼新娘颇为狠厉,刚甩开我,回头就杀起了人。后来我又觉得,不对劲。时间对不上。李家二老死的那段时间,她并不在场。” “所以,”王富贵盯着李朔,分外笃定,“她有帮凶。” 李朔心下一沉,根本不接他的话茬:“你错了,她没杀人,何来帮凶之说?况且,这件事,警方已经查清楚了,杀人的,是何琳。” “她精神有问题。” 王富贵:“那当时你又在哪里?” 李朔笑了:“你是觉得,我是嫌疑人,对吗?” 王富贵:“这句是废话吧?” 不怀疑还跑过来问? 面对质问,李朔将土豆和大葱塞进王富贵手里,拍去手上碎屑,边走边说:“外面冷,屋里说话。” 盯着土豆,以及对面的背影,犹豫片刻,王富贵跟人走了进去。 “叽喳、叽喳叽喳…” 身后,有麻雀在叫。王富贵回头看了一眼,寒风料峭的枣树上,筑了个鸟巢,草和树枝混合在树杈结合处,里面住了只麻雀。 * 李朔捧着一盏莲花蜡,将之点燃,又借灯花点了三根桂花香,将香插.进香炉,火光溅跳,他捧起莲烛,问王富贵:“道长,你既是道士,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 王富贵坐下:“怎么了?” 他问:“偏安一隅何如?” 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么问,王富贵还是答了句:“很好。” “那,比之恣意遨游于山海之间呢?” 王富贵:“也很好。” “但倘若,心向山海的人被囿于一方天地呢?” 听到这句,王富贵一下回过了味——这说的,是迟日吧。她有腿疾,被囿于一间昏暗的小屋,终日所能看到的风景,只有窗前那片空地。 但有一点王富贵想不明白。 这人这话,明显是在为迟日说话。 按理来说,他们一家人,应该都不待见她。更何况,迟日变成鬼新娘后,极有可能杀了他的至亲。 李朔继续说:“道长,我想和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春日宴。” * 有年春天,寒冷格外漫长,虫子因此足不出户,粮食短缺,燕子不得不南迁。那只燕子,就是在这时出生的。 因为年幼,雏燕被抛弃,孤零零地住在冰冷的巢穴。倒春寒,没有食物,濒死的雏燕,决定离巢。 但,给了它生命的爹娘,并没有教会它如何飞。它所谓的飞,也只是从巢里摔下去。 摔下去,掉在一扇窗棂上,又从窗棂上滚进窗子、滚进了一片烟波浩渺的山水里。 那是…它和她第一次碰面。 被人类盯着,它瑟瑟发抖,往角落里缩。 本以为要死了,可这个人类,却把它放在了一堆柔软里。后来它渐渐明白,那叫“被子”,是人类睡觉的地方。 她喂它吃东西,给它筑巢,让它睡在这间小屋里。一天、两天,它渐渐恢复,也学会了飞翔。头一次会飞,它欣喜若狂,在她面前展示着自己的“本领”。 每当这时,她总是笑朝它伸手。 她的笑,宛如秋日里第一缕长风,每当这时,它一定会飞到她掌心,探出脑袋,等她用指尖摩挲它的脑袋。 她刺绣,它跳在她肩膀上,睡在她填满发香的颈窝。她烹茶,它卧在茶海吞吐之中的云雾之中,等一抔春水来焙。 就这样、就这样静静地待着,哪怕什么都不做,看她一点点将山与水纹刻布间,对它而言,就是件极幸福的事。 它想,若能一直如此,死而无憾。 可到底事与愿违。 有天,乔奶奶来了。 那是它头一次见第二个人,那是它头一次知道,原来,人是会说话、会走路的。 它忽然读懂了她绣布里的意思。 那些山水、皆是她所心驰神往,却从不能抵达之处。 从此,它试着飞出窗子。第一次出去,广阔的天地目不暇接,它飞过雪山、飞过草原、飞过大川大河、又从自然飞回人间,飞入闹市、穿过楼阁,绣布上的风景,皆藏在它沾满风霜的羽翼上。 穿过这些绣布里的风景,它又回去,把外面的所见所闻一一讲给她听。 那天,它衔来一朵杏花,放在了她手心。 她在指尖摩挲良久,眼睛亮晶晶的,万千山水自她眼底奔流而过,穿胸过肺,它像是只中了枪的麻雀,胸膛里一颗心脏“嘭嘭”窜动着,终于有了活着的感觉。 它日日出去,或背一天云霞、或背满肩烟雨、或衔花、或… 某个傍晚,它衔花回去,带来了一个人。 * 回忆戛然而止。 灯花沾了点茶水,火光噼里啪啦飞溅。一刹那,烛火灭了,周遭陷入黑暗,一片死寂。 李朔攥着茶杯:“道长,您向来聪明,后面的事,想必已经有思路了吧?” “思路?” 王富贵苦笑。 这算哪门子思路? 不过,倘若讲下去,结果并不难猜,眼前的李二郎,并不是李二郎,通身都是妖气——他是妖。 “传言,李朔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冲喜才能好。前些日子,迟日死,李二郎病愈,不日便迎娶了女朋友。” 王富贵说:“迟日碰见的那个人,是李朔吧?”碰见李朔,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他绝对是迟日变成鬼新娘的关键人物。想到这点,他蹙眉,“所谓病愈,其实是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真正的李朔,可能已经死了。” “啪、啪、啪” 拍了三下掌,李朔眉眼弯弯:“道长果然聪明。” “他确实死了。” 王富贵拔剑,抵住他的喉咙:“你是谁?” 李朔面无表情,自顾自说:“李朔体弱多病,算命先生说过,他活不过二十八岁。他爹为了给儿子续命,娶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 “迟日,只是牺牲品。” “都道是恶鬼索命,可人间这些恶人,索起命来,怕是连恶鬼…都要忌惮几分。” “哐当” 剑掉在地上,王富贵扶住额头,身体摇摇晃晃。直到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李朔点的那三根香,有毒。 李朔伸手在王富贵眼前晃了晃:“道长…道长?” “嘭”地一声,王富贵一头栽在地上,一道道虚影在眼前晃过,意识渐渐剥离,直到彻底没了知觉。 * “小姐,您真好看。” 向婉仪摸着脸,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她确实好看,也知道自己好看。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她一字一句:“你说,我和向十二,谁更好看?” “当然是您啊。”小姑娘笑着往她头上簪花,“您浓淡皆宜,她普普通通的,乍一看,丫鬟似的,连我都不如,哪儿能跟您比?” 向婉仪勾起一抹笑:“什么年代了,人人平等。” “啊?” 小姑娘以为说错了话,刚想说些别的,就听她问:“向十二,最近在做什么?” “好像在…在找什么东西。” 向婉仪心下一沉:“找什么?” 问完这句,她又问:“她在哪里?” "说是…哑巴岭。" 向婉仪眉头蹙起。哑巴岭,听都没听过,鸟不拉屎的地儿,大过年,跑去那里做什么? 不过,这倒是给她省心了。人不在,总不至于破坏她的计划。另外,不在向家……… 她站起来,来回在屋里踱着步子。蓦地,她动作一顿,猛然转身:“去,把明云叫来。” 小姑娘听了这句,心脏砰砰跳。明云是暗夜傀儡,狠辣阴翳,凡出手,必定完成使命,从来不会铩羽而归,平时没事,绝不轻易动用。小姐这是要对向十二下死手。她嘴唇发干:“小…小姐,如果她现在死……” 现在死,碑王也会跟着死,别说是其他人,向二爷那关都过不了。 * “嘭” 向十二推开门,冷风从身后往房间里灌,她打了个哆嗦,往屋里找人。婚房还是婚房,一切都和新婚时无异,完全想不到,这里之前死过人。 “开始吧。” 黑暗里,一道白衣浮动,没入了她体内。 向十二闭上眼,脑袋里走马观光般涌入了段秃鹫在公路上疾驰的画面,身体掠过一棵棵树,一路滑翔,忽然撞进地面,空间随之扭曲再扭曲,身处之地从公路变成了汪洋大海。 “哗啦啦” 有东西被抓起来,身体又从水面出来,俯冲而上了人间。 向十二猛然惊醒,再睁眼,房间里多了个人。 鬼新娘站定,一脸骇然——她本来不在这里。 向十二爬起来,脸上直冒虚汗,浑身发抖。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她走过去:“你已经死了,夙愿也了了吧?我想知道,为什么杀人。” 第52章 春日宴⑤ 鬼新娘冷笑了声:“你召唤我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么无聊的事吗?” 向十二:“无聊?” 刚请了十三上身,有点承受不住两腿都在打颤,桌椅板凳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了。走不过去,她索性席地而坐,沉声说:“那就当我无聊吧。” 她将额前碎发别至脑后:“现在,你是你,我是我,和任何人没关系,我不会评判你任何事,听完之后,我送你投胎。” 她知道,这话就好像和陌生人说“三分钟内,我要知道你的全部信息,然后送你去死”,没什么分别。寻常人听了,只会觉得她有病。 鬼新娘看她坐下,神情凝重。 在她身后,有人站在那里,压迫感很强。她大概知道,这是碑王,她不是对手。所以,这女人口中的“送你投胎”,是硬核送人投胎。 她没拒绝的权利。 她扫向十三,笑笑:“你是鬼,不是人,何必跟着一个人类,处处受限?不如这样,咱们合伙把她杀了,浪迹天涯,怎么样?” “浪迹个屁。” 向十二抬眼看她,一字一句:“别动歪心思,尤其在我面前。要么说,要么不说,反正,我都是要送你投胎的。” “……” 鬼新娘站在她对面,沉着张脸。 空气万籁俱寂,一切都很安静,窗外有风,风带着片片月光,在她衣上发间落了座,她坐在那里,从容不迫,像在佛堂间入定的老僧。 她抬手,看了看自己,满脸狐疑。 “知道我的故事,做什么?” 向十二偏头:“做什么?” “故事无人懂,憋在心里,都变成怨气了,很难过吧?你可以拿我当倾听者,听完之后,咱们各自散场,此后两两相忘。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来的路上,阿潜和她讲了“故事梗概”,她以为,要想坐上家主之位,把“分内之事”练好,十分重要——送眼前之人投胎,是她学习的第一步。 她其实很忐忑,但心里却出奇的镇定。 有种“一定可以做到”的感觉。 做不到,可以直接送她投胎。只不过,投胎的过程,她会因为怨气无法消除而痛苦万分,那是万不得已的退路,她还不想用。 鬼新娘笑了。 笑得满眼讥讽。 她伸出五根鲜红的长指甲,朝向十二扑去。向十二心脏揪起,屏住了呼吸。十三挡在她面前,接下了鬼新娘的招数。 一白一红缠斗在一起,出招速度极快,几乎模糊成了虚影。 向十二心下一沉,忽有些堵。 鬼新娘与十三打了几个回合,处处受限。她连连后退,一下撞在墙上,滚在了地上。 她爬起来,没撑住,吐了口血。 向十二站起来,步步朝她走去:“不要再做无畏的挣扎了。” “无畏?挣扎?” 鬼新娘攥着拳头,眼底满是恨意。忽然间,她大笑起来,还没笑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笑声。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她捂着心口,盯着向十二:“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这世间,有人求生不得,有人求死不能,有人生来就拥有全部。”她惨然一笑,一下将手捅进胸口,将心脏掏出来,捧到眼前,“大小姐,不是事事都能如愿啊。” 她拢紧五指,心脏在指缝里爆了浆,血随之溢了一地。 看她这般,向十二想走过去,却被拉住了胳膊。她看向十三,他在摇头。她蹙眉,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鬼自摘心脏,等同于自杀。她、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意投胎。 心脏被捏碎,逐渐变成粒粒飞粉,粉都不曾留下,就被火光舔卷着烧了起来。身上烧起滔天业火,她转身,大笑,踉踉跄跄往门外走。 每一步,都踩在月光铺就的白霜上。 每一步,都喜不自胜。 好似旧病难医的少女,等来了她的心上人。 好似,一场兰因絮果,终于有了圆满结局。 她推开门,那一刹那,天光大亮。 * 房间里回荡着她的笑,一切被填的满满当当。可向十二却觉得,心上空空落落的。无力感凌迟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 她扶住十三,脸色惨白。 “为什么?” 这话脱口而出,熟悉又陌生,不像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此时此刻,心上挑挑拣拣,思来想去,只筛选出了四个字:毛骨悚然。 她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活都不想活。从头再来都不想。甚至不屑提起任何委屈。 * 人活于世,心上都会住着一两个喜欢的人。 我也不例外。 我住在童话般的小屋里,行藏坐卧皆在其中,像是位公主,天生与众不同。有人照顾衣食起居,有人端茶倒水。还有一只替我看山看水的燕子。这样的日子,若让旁人听了去,不知要收获何等羡煞。 他么…… 某个春日,有天傍晚,依稀是“雨打梨花深闭门”。他走过来,来到我杏花微雨的窗前,与我四目相对。许是无聊,和所有故事范本如出一辙,仅是一面,我爱上了这个人。 我们不常见面。 燕子是唯一的纽带。 他会和我说很多话。 他说,西藏冬天多是晴天,雪都是夜晚下,像暗夜精灵,从来都是悄悄地下、悄悄地晴,和人似的。 他说,陕西的槐花蜜,颜色清浅,味道透亮,如水一般。吃药到底苦了些,哪日觉得药苦,可以加上一些,神不知鬼不觉。 他说,大理夜晚最适合摆摊,一到夜晚,往来人群熙攘,很多乐趣就在这熙熙攘攘里,有时席地一坐,随便摆点什么,总能招来一两个可以侃大山的。 他说,鼓楼总是有风,风一吹,楼角铃铛叮当作响。挂在楼沿的许愿牌碰撞起来,两种声音混在一处,很是悦耳。 他说—— ——每次拉萨下雪,总是莫名地想起你。你像是场雪,晴天不行、雨天不行,只在寂静无人时偷偷地下,而我,我是、白天的孩子。 ——槐花蜜产于春日,人间四月天,千军万马的蜜蜂酿来的这碗蜜,是场春日的盛宴。可想起你,蜜忽然苦了。春日宴…春日宴… ——和他们说话,不如同你写信。 ——鼓楼的祈愿牌素来灵验,钟楼一角住着位和尚,经年累月睡在那里,很少醒着。他和我说,世人皆苦。所谓兰因絮果,他是独吞絮果后的烂柯人。接不接受,总要承受。 ——我不认同——不信这是兰因絮果。 他说,我爱你。 我信了。 所以,我愿意等。 等啊等。 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总是满怀憧憬,憧憬着、某天和他一道游山历水,把这大好河山都看一遍。或是走他所走过的路、看他所看过的风景。 可,终究只是幻想。 有幸拥有公主般的待遇,并不因为,我是公主。而是因为,我天生有腿疾。我走不进绣布里的万千风景,连出门都不能。 我等来的,是他的杳无音讯。 等来的,是他女朋友“施舍怜悯”的探望。 等来的,是一场为他人作嫁衣的冥婚。 * 我不怪他。 他是我的哥哥。 我该祝他举案齐眉才对。 我,甘愿成为鬼。 啊…… 甘愿…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一刹那,梦醒了。 她的身体被业火焚烧殆尽、化飞灰、化云烟,化成一缕长风,浩浩荡荡,匿迹于当空月色之下。 目送鬼新娘消失,向十二默默流着泪。 说不上来为什么,莫名想哭。 旁边熟练地送了纸过来。她接住纸巾,没再掉眼泪。收拾好心情,她走出去,风很冷。一切都像没发生过。 她一转脸,就看到对面站了个人。 是李朔? 不,是那只燕子。 他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再一刻,“李朔”变成燕子,猛朝向十二扑来。 向十二躲开。 “嘭”地一下,身后一道闷响。她回头——燕子撞在门框上,又滚落在地,血肉模糊。燕子扑腾了几下翅膀,似要从地面飞起来,却都以失败告终。 终于,燕子停下扑腾,翻身朝上,眼睛望着天空,流下了两行血泪。 向十二捂住嘴,满脸震惊。 * 走在大街上,月光照在身上,往来人群稀稀落落,一切寂静寥落,都让她草木皆兵。身上寒冷彻骨,没有任何温度。 走到拐角,一棵枣树拦在眼前。 向十二顿住步子,缓缓抬头,吐了口寒气。 “十三,你说,为什么。” 十三与她并肩,抬头看前方,枣树缝隙里装了一弯月亮。他叹道:“阿潜说,他得去趟精神病院。” ——王富贵没被打晕,只是装晕,支开“李朔”,方便他们对鬼新娘出手。 向十二偏头看他,神色复杂:“去看何琳?” 十三点头,又说:“想说,不明白的事,不用一直想,会有水落石出之时。” “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叹道:“他们,本该都很好。” 第53章 春日宴⑥ 事已至此,没有假设。倘若假设能成立,反而是对现状的侮辱。 向十二:“走吧。” 车一路上往山道上开,司机偏头看她:“二小姐,您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向十二低头,蓦地笑了,她手指点着膝盖,一下又一下地敲着:“之前在府里见过您几次,总跟在张管家身后——李家遭此横祸,和向家有关吧?” 司机面色微僵:“二小姐,您说的这是——” “别搪塞我。”向十二语气生硬,“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我来找你们口中不存在的人。我来之后,最可能知道当年事情的人全都死了。巧合?我信吗?或许在你们眼里,我什么都不懂,但我不是傻子。” 向十二一字一句:“我就想要一个真相,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气氛沉下来,一片宁静,车上发出任何声音,都像是犯罪。 几分钟后。司机叹道:“二小姐,别问了。再追问下去,只会死更多人。这次…还是轻的。” 虽只有一句话,却格外毛骨悚然。 听得向十二汗毛倒竖。 她看着司机,四十余岁的年纪,有家庭、有事业,放在普罗大众里,怎么也该是一个有“心”人,却早早地被“世俗”磨成了这般冷漠模样。 几条人命,在他嘴里说出来,仿佛与牲畜无异、仿佛只是用来制衡他人的筹码——她进而问:“一定要这样吗?” 司机:“一定。” “嗤” 一道笑声在耳边炸开,司机动作一顿,僵在那里,不敢看人。 向十二笑完,讽道:“真可笑。” 她抬头:“前面就是高速公路了吧。” 司机点头:“嗯。” 向十二:“如果我没猜错,这种路况,百分之百会有人来暗算我,带的人能应付得过来吗?” 司机:“您放心,保证将您安全送回府上。” “我不回府。” “二小姐……” 向十二沉着脸,躺在车座上,一脸疲惫。 * 车开到转角处,就被一股怪力撞飞了起来。司机猛一转方向盘,车轮被强摁在地上,另一端沿着峭壁,在上面打了个转,又强行开回了公路。 下一刻,一群人将车包围了起来。 “斌哥,我们掩护,你带小姐走……” 话没说完,车上的人走了下来。 一干人看着向十二,纷纷沉默下来——这是他们头一次和她打照面。 向十二觑向劲风袭来之处,风吹的人睁不开眼。那里黑黢黢一片,像被打翻了的墨水,什么都看不见。但能确定,里面有人。 她问:“对面来了多少人?” “八个。” 八个?还都是“修行者”,倒真是大手笔。向十二环视周遭,前来保护她安危的,统共六人,这六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姿态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看她的眼神像看敌人。 她镇定自若:“算上斌哥和我,我们也有八个,八对八,务必把这些人,全部拿下!” ——来的路上,早就预设好了。她在向家没有立足之地,必须得立威。这次被人围追堵截,若能反败为胜,正是她立威的大好时刻。 这般想着,向十二挥手,风自两腋冉冉升起。发丝凌乱,根根拍着人脸,她眼睛眨也不眨:“你们不是想看碑王长什么样子吗?今天,我就让你们看个够。” 一道巨像自她背后浮出,宛若一副丹青水墨画 无形的威压喷涌而出,看得人心头直起惊涛骇浪。在老家主身上才能看到的东西,竟然出现在了一个小女孩身上,简直不可思议。 但同时,这些人也热血沸腾起来。 碑王都有了,还怕个什么?这不把对方摁着打?! * 天亮了。 一大清早,王富贵拎着两兜水果,跟着护士往房间里走,边走边听护士说:“您是第一个来探望病人的。大过年的。唉。” 王富贵:“没人来看?” 护士回头,脸色不太好:“不是病情发作,犯了…”刚要说些什么,忽然想到,她是护士,不能“评头论足”病人,她摇了摇头,“您是她什么朋友?” 王富贵脸不红心不跳,信口胡诌:“前男友。” “前男友?” 王富贵又补了句:“放心,和平分手,不会刺激到人。” 护士:“没事。” 能在这种情况下看人,说明是真爱过。既然来看,也算是份心意。只可惜,病人手上背了命案,能不能活,都不一定。看一眼少一眼。 说话的当,俩人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前。护士把铁链拉开,露出一道小窗子,刚拉开小窗子,她避退三舍:“病人现在十分危险,有什么想说的,就在这里说吧。” “好的好的。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护士说着,跑得更远了。 王富贵站在铁窗外,往里面看。 房间里空空如也,窗户没关,窗帘飞动,一道身影坐在窗前,宛若一根蒲苇,随时都要坠下去。 王富贵想也不想,一脚踹开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抢了回来。他把人扯跩回来,摁在地上。 旁边护士听到声响,捂着嘴,立马叫了人来。 * 刚刚动作太快,手心划到了玻璃,拉了道很长的伤口,刚缝合上,纱布里还渗着血。 他揉揉眉心,坐到病床前,看床上挂着吊瓶的何琳——刚吃过了药,人安定了下来。 何琳躺在病床上,侧着张脸,眼神空空洞洞,视线落在窗外,眼角一直在滴泪。 王富贵:“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迟燕告诉我,你拿了人重要的东西,至今都没有还回去——我来找你要东西,在哪里?” 何琳转过来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王富贵,终于不再空洞无神。 被这样盯着,王富贵:“那些书信,现在都在哪里?” “你们都是为她而来的。” 王富贵纠正:“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这种话了吧?用着别人的眼睛,看着别人所看不到的风景,拆散别人的感情,发现了吗?你觉得自己活在别人的阴影里,恰恰是因为,你心甘情愿。” “连自己都放弃,还要别人为你而来,何其自私啊。” 何琳满眼荒唐,情绪激动:“不这样我能怎么办?他们都不爱我!他们都爱她!我没有……没人爱我。我除了能幸运地被他父母看中,什么都没有。” 悲从中来,她摇摇头,叹道:“她算什么?也值得我去学?” 她闭上眼睛,往日重重一幕幕浮现脑海。 她和李朔并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之所以会在一起,是因为相亲。但在那之前,他们早就见过。她步步为营,一点点靠近他,到成为他结发到老的妻子—— 自信如她,她以为,只要订了婚,一切就算尘埃落定。可她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那么爱他的心上人。 第一次见她,那是她头一次将“岁月静好”四字具体到一个人身上。也是头一次,她从李朔眼里看到了她遍寻不得的爱。 那一瞬间,这个人的所有可怜,在她眼里,都成为了“炫耀”的筹码。 她多容易啊,轻易就借着“弱势”,抢走了她的求而不得。所以,在出车祸后,得知李家父母帮她复明、用的是她的眼睛,她觉得庆幸。 ——你看,垃圾就是垃圾,只能被废物利用。 ——你看,她到底是不如我的。 李朔重病,李家父母怕我跑,几次三番低声下气求我,那时候我,我仿佛获得了所有人的殊宠。可我却觉得,不甘心、不快乐。 我日日伴他左右,他总看不到我。 连在病床上,想的人都不是我。 我就在他眼前,眼睁睁地看着他思念别人。 我存在着,我不是人吗?我不够好吗?他为什么,不肯看一看我? 所以,我当然要做坏人,我就是要让他看看,我们到底谁能拗得过谁。 我抢走了他所有的信,一把大火烧光了他的念想。 他越是抢、越是恨,我就越平静。 抢走他信的第二天,他大病痊愈。 我终于能和他拜堂成亲了。 也终于等来了属于我和他仅有的喜宴。 回忆戛然而止,她睁开眼睛,眼角垂泪。 “我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也许我最后爱上的,并不是他,而是一种情绪。” 她擦着眼泪,声音哽咽:“我早就知道他死了。” 在烧光他信纸的那天。 我把他推进了大火里。 看她沉浸在自我世界里,又哭又笑。王富贵摇头,没救了。看来信纸是没法要回来了。不,或者说,来这一趟,本就多此一举。 这样想着,他起身欲走。 “道长。” 何琳:“我知道我错了。” 王富贵僵在那里,良久,他拉上拉链,兜上帽子,大步走了出去。 飞燕传信,本意是飞燕传情——说明传信的两人有宿世姻缘,姻缘已定,无论换千百条路,最后都会殊途同归。旁人若想干涉,无异于与天斗,势必自食恶果。 本来还想拉她一把。 免她背上这么重的孽债,可仔细想来,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他这么做,又何尝不是在干涉天命。 一出门,兜里手机震动了下,他看了看手机,一条消息弹出来,内容是——向十二、死了。 搞什么? 他拦了辆出租车,火速往向家赶。 昨晚上还在通信,今天就死了?车上,他刷着消息,一连打了数个电话,却都无人应。 * 这一消息送回去,向家纷纷炸开了锅,好端端的大活人,死了? 一群人坐在大厅,面色沉重。 向三爷面带讥讽:“车祸,都开春了,又没下雪,车祸?谁信啊?有人信吗?向二爷,您说是不是?您开心吗?” 这话不说,大家自然心照不宣,可话说出来,意义就不一样了。 大家盯着向二爷,神情各异。 这话,无疑是**裸地挑衅。 向二爷也是,那小丫头早晚是弃子,早不动手、晚不动手,选在这个时候——人死了,另一位的喜事怎么操办?再有,碑王哪里寻? 他知不知道,向家对外都成什么了? 十老会都不请他们了。 这不胡来吗? 向二爷:“只是出了车祸,尸体还没找到,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有这工夫,不如去找人。” “找人?找得到吗?”向三爷,“谁能在你手上找到人?”他冷哼,“吃相太难看,小心遭到反噬。这会不用开了,看到某些人就觉得反胃,告辞。” 他说完,竟然真的大摇大摆地走了。 在场几位不敢吭声。 往常三爷说话收敛,还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如今破罐子破摔,“恶心”都用上了。这要等大小姐掌权,他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他走之后,在场几位低下头,不敢正视向二爷。 良久,向二爷起身:“散了吧。” “向二爷…”有长老说,“正月里的十老会,家中有白事者,不能前去。咱们已经两年没去了……” 向二爷:“先散了。” “唉。” 说不让说,这是要干嘛?什么时候不行,偏在这时将人除掉,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一群人忧心忡忡地离了场。 将人送走,向二爷吩咐:“把大小姐叫来。” 顿了顿,他沉声:“不用叫,我亲自去。” * “小姐,新得来的消息说,那个人,好像死了。” 向婉仪“啪”地一下,摔了手机。她把手机捡起来,波澜不惊:“怎么死的?” “车祸,摔下山崖,尸体暂时没找到。” 说“车祸”,其实都心知肚明。 哪儿是车祸啊,**还差不多。但她并不痛快——她让暗影出面,是因为,她清楚向十二有人保,即便暗影去了,也不可能真把人杀了。 她是想让暗影去送死,拖一拖她的脚步,好让她顺利完婚——后天就是大婚之日。可她竟然死了?那群保她的人,都干什么吃的? 她攥紧拳头:“尸体,不是没找到吗?” “尸体没找到,但…怕是找不到一日,婚礼就一日不能——” “够了!” 向婉仪一把将手机拍在桌上,来回在屋里踱步——反正都死了,谁还来和她争家主之位啊?没了障碍,“联姻”都不必有,简直喜事一桩。碑王…没了可以再培养,凭她的能力——她不行,不是还有二叔吗?二叔总有办法培养出一个新的碑王。 蓦地,小姑娘惊呼:“小姐,二…二爷来了。” 第54章 入阵曲 向婉仪心头一惊,回头看去,二叔站在那里,眼神中的愠怒无处可藏。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巴掌下去,脸上红白分明。向婉仪撩起鬓边散乱的头发,点头:“知道。” “很好。” 向二爷:“婚礼取消。” 向婉仪错愕。尽管已经预料到了,心里依旧五味杂陈。她抿了下唇,抬头:“请柬已经发出去了,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取消不了了吧?”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死都死了,多好啊。”她笑着,眼神冰冷,“这样一来,不就没人和我抢了吗?” 向二爷面无表情:“我的意思是,林家终止了婚约。” “向家待了这么久,还不明白吗?规矩之所以是规矩,是因为,行业如此。你以为你只是推翻了家族规矩,实则上头压着的还有一座更大的山。碑王为什么重要?只是为了那点儿血脉传承?那重要吗?” 他冷着脸:“到底还是年轻,象牙塔里待久了,人都不会做了。这几天,你就待在这里好好反思吧。” 他说完,转身踏出了门,走的分外决绝,头都没回一下。 向婉仪站在那里,脸色惨白。 “小…小姐,您没事吧。” “滚。” “小姐?” “滚!都给我滚!” 搞什么? 向婉仪一脸挫败,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在给她制造“只有向十二死,她才能好过”的错觉,她以为,只要她消失,一切都会重回正轨。 可到头来,现实却告诉她,无论有没有那个人,她都不行。她的失败,不因为任何人,而是……因为她自己? 开玩笑。 她怎么可能有问题? 有问题的,不该是这个病态的行业吗?什么“规矩”、什么“正统”,不过是封建残余下的糟粕罢了。而她,她算什么?受害者都不算。 凭什么?! * 小姑娘坐在台阶上,盯着地上的裂缝,拨弄着一棵枯草。忽然间,一只高跟鞋走入了视线。她抬头,猛地站起来:“小…小姐,您要去哪儿?” 向婉仪化着精致的妆,头发烫成小而卷的卷发,齐肩,穿了件曩日不常穿的墨绿旗袍,旗袍上竹影摇曳,深浅不一,煞是赏心悦目。 她推了推墨镜:“出趟门,去哪儿就别管了,叫杨司机来。” “可是……二爷那边……” 向婉仪讽道:“他也得管得了我。” * “二爷,小姐出去了。” 向二爷闭着眼睛,手指捻着串佛珠,很有规律地转着,丝毫不受影响:“派人跟着。” “好。” “等等。” 向二爷睁眼,说了句:“不用跟了。” “啊?” 生活在象牙塔,不知人间疾苦,终日里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何来成长?就让她去撞墙吧。人么,不撞个头破血流、不受伤、不流泪,迟早要被一点挫折崩摧得面目全非。 乍然间,他睁眼:“张管家呢?” “啊?” 男人被向二爷的脑回路搞得晕头转向:“张管家,在府里吧?” “人没找到,他在府里?” 男人挠头:“张管家那人,不是一直都这样吗?不管干什么,性子都慢吞吞的,会在府里,不太奇怪。” “是不奇怪。”但不奇怪恰恰是奇怪之处。 他眯着眼睛:“去查。” 经验告诉他,事情不对劲。向婉仪再娇纵自我,也不可能分不清轻重缓急,结果人还是死了,张管家派去的“保镖”,能鸡肋如此? 疑虑刚生,派出去的人又走了回来。 向二爷看他回来:“怎么了?” 这人神色慌张:“爷,张管家来了。” 他话音一落,脚步声响起,越走越近。凭脚步分析,的确是张管家。 向二爷:“让他进来。” 门被打开,张管家闪进门,面容憔悴且沧桑,穿了一身黑,黑色西服里面,套着白色衬衫,黑白相间,乍一看,像来吊唁的。 他将两手并在身前,对着向二爷鞠了一躬:“二爷。” 向二爷不说话,打量着人。 面对他的打量,张管家面不改色:”二小姐失踪,派出去找的人手不够,想向您借点人手。“ 这个“借”字,用的十分巧妙。一来将关系拉开,强调他和向家有区别。二来是,想免费调走他的人, 俩人四目相对,对视良久。向二爷盘着念珠,静静地听着佛龛下钟表摆动的声音,约莫过去一两分钟,他放下念珠:“借多少?” 张管家:“看二爷您愿意借多少。” 向二爷:“张管家,你是不是糊涂了?十二坠崖,我应该,是第一个派人去“找”的,你消息这么灵通,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管家不动声色:“既然二爷是第一个派人去的,消息总该多一些。” 向二爷:“听你这意思,是觉得,人找不到,是我有意为之?” 张管家扬起头,落下凿凿二字:“不敢。” 说着不敢,语气却分外笃定。哪儿是不敢啊,他倒是敢得很。向天的走狗,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牙尖嘴利。 他坐起来,走到张管家面前:“听说,满风最近和道上的人往来甚密,是在做什么?” 点到为止,向二爷转身:“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想做什么尽管做,失踪嘛,正好,已经死了的人,反正也不能再活过来了,消失了挺好。” 张管家面色一沉,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转身就走,但走的那一瞬,外头忽然涌进来一群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身后,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来都来了,就这么空手而归,要是让别人听了去,岂不是要说我待客不周?” * 傍晚,车上下来,路上冷冰冰的。 向十二往坡下走,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前面是一处小村子,傍晚,路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最前面的路是板桥路,有个瘦小的男人蹲在桥头,秃顶,捂着军大衣。 视线带了一下这人,向十二匆匆略过他,往村里走。 她前脚刚进村,瘦小男人就站起来,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再左边,有个胖得跟熊似的女人蹲在门前,手里拿着把刀,正在给鸡剖腹。看过去时,一根细长的肠子被扯跩出来,随手扔在地上,被一群秃毛土狗连扯带跩分了尸。 那女人“剖尸”的当,回了她一眼,又埋头干起了活。向十二硬着头皮,往另一方向走去,还没走两步,忽然被撞了一下。 撞她的人看她一眼,又转身走了,似乎只是无心之举。可这一撞,却撞乱了她的心神——哑巴岭出来,碰见拦车的,金蝉脱壳后,拦了辆出租车,本打算天黑前到市区,半道发现被跟踪了。 这次她只有一个人,为避免司机跟她一道“受难”,她下了车,想进村子躲一下,可打从一走进村子,就觉得很不对劲。 太奇怪了。 又说不上奇怪在哪里。 这么想着,她匆匆掏出手机,想给张管家发消息。手指摁发送键的前一秒,又忽然顿住。她把消息复制黏贴,转发给了另外一个人——这是急事,张管家解决不了,贸然出手,还会打草惊蛇。 太阳尚未完全落下,十三要想出来,只能上身。但代价太大,不能轻易用。 也就是说,她只有自己。 村子依山而建,路不规则,上上下下。她加快脚步,拐了两道弯,军大衣男人走开了。松了口气,她往下走,拐进了一处夹道,夹道往前走几步,是一处人家的院子,没院墙,水泥铺了一层。 院子里站了几个人,正在聊天。 一看到向十二,聊天声戛然而止,几个人扭头看她,直勾勾地盯着,从头盯到尾。 被盯得毛骨悚然,向十二走上台阶,回看了眼他们——还在看。她硬着头皮,走过去:“您好,请问这里上山路怎么走?” “上山?” 一位妇女接过话茬:“天黑了,那旮旯去不得,邪门儿。你一个小姑娘,来这干哈?大晚上的,不害怕吗?” 怕,怎么不怕。 主要是,倘若留在这里,等那些人追上,村子里这么多人,不好藏、也不好施展。上山还能躲一躲。 她讪讪道:“邪门?怎么个邪法儿?能给讲讲吗?” 对此,那人只给了三个字:“乱葬岗。” 山上、乱葬岗。向十二心头一喜——可以召鬼,刚愁没帮手,真是天助她也。 她又问:“那这路…怎么走?” 妇女眉头一皱,看奇人一样看她:“你要去乱葬岗?” “啊…不是。”怕人吓着,她连忙说,“祭祖来的,想先问问上山的路,明天一早好去。” “祭祖?你哪家的娃娃?脸生啊,没见过。” 向十二笑笑,叹声说:“走得久了,没回来过,原先的房子都忘记在哪儿了——上山路,不方便说吗?” “不是——” 另一穿着蓝布短衫的人打断这位妇女:“从这里往前走,走到第三个夹道,再从夹道往左拐两个夹道,继续左拐,有条小路,是捷径,晚上别去,白天——也一定要找人陪同。” 向十二点头:“诶,好嘞。谢谢。” 这话说完,她往前走。还没走多远,就听身后说:“老四,你糊涂啦?这姑娘一看就要上山,告诉她干嘛?” 老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不说她也要去…警告过她不要晚上去了…出了事…和我们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走远之后,向十二心头微沉。山上别是有什么更棘手的东西,等到时候,帮手拉不来,还腹背受敌。 * 上了山,太阳完全沉了下去,圆又红的月亮从群山中飞出来,炙烤着地面。山路料峭,回看来时的路,地面一路都是碎石子,有些还必须向上攀登才行,很难想象她是怎么上来的。 这样想着,她扭头,十三鬼魅一样出现在身后。好在她已习以为常,并未被吓到,反倒感到了安心。 她走过去:“有人跟。” 十三点头:“知道。” 大概想看她要做什么,迟迟没有行动。 山脚下,一道道墓碑映入眼帘。墓碑像从地里长出来的石头,排列有序,精灵一般竖在那里,背着一身流动的月光,好像随时都会走路。 向十二:“这些人,你有几成把握?” 十三:“十成。” 一句十成,向十二惊了一瞬。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的,她肯定会觉得是在说大话。从他嘴里出来,反倒——十分的事,他说九分就够了。说十成,就说明,不止有十成把握。 那所以,对方得弱成什么样? 这个山头,她岂不是白躲了? 这样想着,身侧草丛耸动。 看过去时,一道虚影飞出,滚在脚边,是只断手,会动。常人看了,怕不是三魂要去七魄。向十二惊见——反而因为见得多了,见怪不怪。她弯身,仔细端详着断手,盯了两秒,她把断手捡拾起来,揪住一角,轻轻一扯—— 手套“皮骨”分离,内里是木头做的,榫卯结构,木头与木头之间很好地衔接起来,其中更是巧妙地加入了些“钟摆”设计,经过撞击后,才会在地上“活蹦乱跳”。 她往草丛里看,里头一阵窸窣,有东西渐渐远去。 十三闪身进去,揪了个人出来。 这人滚走在地,胳膊捂着头,嘴里一字一句:“生男生女都一样,生娃生…一个好,早生优生,养儿防老的……” 这是个女人,听声音,约莫四五十岁,头发乱糟糟的,衣服更不合体,行坐间有些衣不遮体。在她的注视下,女人缓缓爬起,捡起地上的手,又搂又抱,口水直流,嘴里不断地重复着刚才的话。 所以,这是…疯子? 疯女人爬起来,拖着一条瘸腿,往墓堆里走。 目送她走进去,向十二一阵沉默。 月黑风高,当地都说邪门了,老妇人却逛自家花园似的。 女人巡逻般在墓地巡逻了一圈,又退出来,往另一条上山道钻了进去,钻进去前,她忽然回头,冲向十二笑了。 还没从这笑意中回过来神,有两人拦在路中间,抄去了她的来路。两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个的蹲在路中间,舔了舔嘴唇:“跑这荒郊野岭,真让我们一路好跟。” 向十二不紧不慢,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两位不是人吧?” 第55章 明月谣 这两个人,身上都没有人气,反倒带着股说不出的邪气。有种“邪仙”的感觉。 “小妹妹可真会说话。”高个站起来,笑吟吟地朝着向十二走去,“就是不知道,这么会说话的嘴巴,吃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向十二:“十三,抓活的。” 话音刚落,一道风从身侧带起,巨浪般朝着对面席卷而去。高个脸色一沉,闪身退开,但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卷入了巨浪之中。 巨浪翻涌间,高个身体身体不受控制,人都跟着飞上了天,他抱住一棵大树,脑门上的刘海被风吹的藕断丝连。 忽然间,风停了下来。 高个面色一喜,刚要松一口气,就看到胖子被长剑扎穿了身体,整个人萎缩再萎缩,被打回了原形。他上前一步,脖颈处微微发凉,一道森寒之气自背后生起。 脖子被攥住,身体腾空,高个想要挣扎,却只觉四肢酸软无力,皮肤发烫,不过眨眼功夫,他就已从人形大小,缩减成了只瘦长狐狸。 再接着,一只黄鼠狼、一只秃毛狐狸,被丢在了向十二脚下。狐狸眼冒金花,撑着胳膊,几次三番想爬起来,却都被一股无形的威压摁了下去。 向十二蹲下狠点它的脑袋:“刚才不还很横吗?” “饶…饶命。”狐狸抱住头,“嗷呜”了声,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 面对它楚楚可怜的模样,向十二不为所动:“谁派你们来的?” “你家亲戚——” “撒谎。” 向十二字字戳心:“你们一个憨、一个傻,想杀我的就是再不济,也轮不到派你来。到底是谁?!” “咻!” 一道哨声响起,向十二扭头,风过林梢,一道道人影从林间穿梭而来,心头的不安逐渐被放大,她眉头紧锁,接着就听脚边的黄鼠狼惊叫:“是向家的暗影军,快跑!” “向家”、“暗影军”,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真是个糟糕的字眼。先前和一个暗影对上过,对方极其难缠,几乎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正面刚。但已经走不掉了。 她望了望十三,心里有些慌——他的十足把握,是针对于那两只动物,还是这群暗影? 尚未等她反应过来,十三往从她身边掠过,带起了缕风。 她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满心紧张,却说不出一句话。 十三抓住她的手腕,一点点拿开她的手:“走。” 被推了一把,向十二退了两步,两步之间,人已经走远了。她紧紧抿唇,知道不能任性,猛一转身,调头就走。 走了两步,向十二瞥了眼脚下,一把抄起地上那两只,飞速往山下狂奔。耳畔风声鹤唳,脚下乱石成堆,路并不那么顺利,中途有好几次差点没摔。 怀里那两只被颠得晕头转向,东西南北都不分。蓦地,“祖宗”一个急刹车,差点没把它们甩出去。 跑远之后,向十二回看了眼坟地方向,那里黑云压顶,什么都看不清。她的心也随之系在那片黑云之上,跟着无比黯然。 “奶奶,求您把我俩放下吧。”秃毛狐狸“呕”了一声,哽咽道:“初次见面,我们只是跟您开了一个玩笑,没有要伤害您的意思。您也说了,我俩一蠢一傻,主子要真有意伤害你们,哪儿会派我们来啊。” 刚说完,狐狸身体一松,一下从她怀里滚了下去,地是下坡路,它没站稳,滚了几圈,一头扎进了草丛里。 “呸呸呸” 狐狸狼狈地从草堆里钻出来,还没看清,又被砸了回去。黄鼠狼趴在它身上,呲牙咧嘴:“痛痛痛,痛死我了。” 接着,它就被狐狸一脚踹了出去。 狐狸爬起来,和向十二说——还没来得及说,就看她身边多了一个人,看清来人是谁,它心中警铃大作,撒腿就跑。 向十二:“你来了。” 林风点头,笑吟吟地:“你找我,我自然要随叫随到。” 来不及多想,向十二:“帮…帮我。” 林风扫了眼对面,山风料峭,黑云压城般的邪气顶在半空,催折着大地,而坟地里,所有墓碑蠢蠢欲动,正有无数鬼怪从地下钻出来。 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向十二:“救他?” 向十二点头。 “我的忙,不是那么好帮的。” 林风苦笑:“你叫我来,应该知道我的条件是什么。我么,我想你自愿,不想你是因为他。” 向十二眼神冰冷:“我同意。” 林风蹙眉,神情微微诧异:“你…” 向十二:“去救人!” 林风不确信,他指了指自己:“你、” “来不及了。快去!求你!” 将人送去,向十二站在原地,脊背发凉,一阵毛骨悚然。进而心头无比悲呛,她所难过的,并不是要嫁给林风,是因为,她好像、正在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向昭昭。 此时此刻,她满心想的,竟然是:怎么活下去、怎么利益最大化、怎么算计他人。诸如此类,是她从前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不屑去想的。 这两日在外“流浪”的生涯,彻底让她明白了,向家人并不会像她所想那样,走到她一步一步铺就的路上。她做的还不够,还需要再多点。 她眉心沉沉,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张了张嘴,说出来时,却又因为没有任何力度,被一阵长风,湮灭得无声无息。 * 进了村子,向十二揪着一颗心,满心系在山上,还没走几步,身后一阵脚步声频起,回头一看,是白天在村口见到的“军大衣”,“军大衣”朝她跟来,越逼越紧。 不对劲,向十二拔腿就跑。 跑没几步,前面的路就被拦住了。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个大妈,手里拿着把菜刀。前后路被堵,她定在那里,掏出手机就要报警。 “军大衣”从后面窜出来,一把抢了她的手机。 向十二靠在墙边,护住身后的包:“你们要干什么?” “劫财。” “劫色。” 向十二蹙眉:“我已经报警了,你们要再敢乱来——” “骗谁呢?办她!” 眼看二人要冲上来,忽然间,一道黑影扑上来,大吼大叫,猩猩一样撕打着两人。向十二退了几步,差点没一脚踏进臭水沟,脚扭了一下,痛入骨髓,她呲牙咧嘴了一瞬,睁眼看眼前—— “猩猩”是,山上见过的疯女人。 她嘶吼的当,附近几处人家灯火亮起,有人开窗,有人骂骂咧咧:“他妈的烦不烦?一天到晚叫来叫去?!要死啊?!” “咻”地一下,那两位“劫财”、“劫色”的脚下抹油,跑没了踪影。而那“疯女人”躺在地上,身体一阵又一阵地抽动着。 向十二怔了下,一瘸一拐挪过去:“你…没事吧?” 那女人乍然抬头,乌漆麻黑的脸看着她。蓦地,向十二一下想起山上时,她最后看她时的眼神。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女人站起来,嘴里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片刻,从喉管里挤出三个字:“跟我…走。” 向十二蹙眉,犹豫片刻,还是跟她走了——脚崴了,要再碰上那两个人,她跑不远。这个婆婆,刚刚像在帮她,奇怪是奇怪了些吧,总不至于有夺她性命的本事。 * 过了道胡同口,下去几道台阶,右侧有扇窄木门,门上贴了两幅紫色门画,门画早已褪色,被压在年画下的木门油脂麻花,链接两扇门的铁链锈迹斑斑,用红绳栓着。 女人好像不会解绳,手嘴并用,勉勉强强开了门,她把门打开,请十二往里进。 犹豫了下,向十二走进去。 院落里塑料瓶滚了一地,满满当当,几乎无处下脚。在她犹豫怎么走的当,塑料瓶“哐当”一阵响,钻出来了条小黑狗,在她脚边转来转去摇尾巴。 女人看了看狗,笑吟吟地,回头去捡瓶子,给她腾地儿。向十二弯腰帮忙,崴了的脚疼意更甚,她“嘶”了声,就被女人夺过了瓶子。 “……” 走到对面,女人推开门,开了灯,搬了把凳子,又找来一间衣服,垫在了凳子上,示意向十二坐。 向十二忐忑道:“不、不用了。” “坐!坐!” 两道短促急切的声音响起,向十二坐过去:“谢谢。” 女人摆摆手,又出了院子。 同时,她心里没来由一阵防备,下意识地看四周,地是泥巴地、坑坑洼洼,屋里不太干净,很多东西落了灰。墙右角放着张床,床上被褥胡乱卷着,污秽不堪。最里是张精致的条几,雕花刻龙,上头供奉了座观音像,白色,算是屋里唯一鲜亮的东西了。两侧摆放了些假花,假花也同样满身污。 再往左,左侧墙壁,有道水粉色窗帘,上面绘了两朵牡丹,几乎遮了半面墙。 但没遮全,里头有扇门。大红漆,比牡丹都要醒目。 到底坐不住,好奇心驱使下,她走到两朵牡丹前,轻轻将布扯开—— 帘子后,门用链条捆着,有缝隙,她推开,往里看了一眼,仅一眼,就打了个寒颤。有只眼睛躲在门后看她。 这眼睛,乍一看,如野兽一般,充满了忌惮疏离。这人猛扒铁链,剧烈地撞着木门,听声音,像在用头撞门。 向十二后退了步,满眼惊惧。 这是……怎么了?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后“哐当”一声,向十二回头,老妇人放下盆,夺步过来,重重地拍了几下门,嘴里呜呜咽咽着咆哮。 她一咆哮,约莫是“两岸猿声啼不住”,里面的也跟着叫喊起来,向十二站在旁边,被震耳欲聋的嘶吼惊得头皮发麻。 好一会儿,里面的似乎倦了,终于偃旗息鼓。 那人,到底怎么了? 她没敢问,约略是疯病,耗光了家里的积蓄,日子因此苦上加苦。这种病,通常都有刺激源,她怕问了,让人想起不好的事,从而发疯。 女人回来,让向十二坐下,将盆放到她脚边,往盆里倒热水。热水旁,放着件略干净的衣服,衣服上面有把草,不认得是什么。 女人忽然抓住她的鞋,弄清她的意图,向十二:“别…我…” 没等她说完,鞋就被脱了下来。 向十二尴尬着把崴了的脚放进盆里,热水正正好,不很烫。她盯着脚——肿了,几乎看不见脚踝。在这寒天冰地里,能有一盆热水解冻受伤的脚,实在是莫大的幸事。 女人拿衣服给她擦脚。 向十二缩了一下:“不太好吧?衣服是穿的,我——” 晚了,已经擦上了。 擦脚、上药,如此种种,不过片刻功夫。 直到这时,向十二才渐渐确认,她可能确实没恶意。脚放在鞋子上,脚上草药清清凉凉。心头不由生起了抹久违的感动。 她把背包取下来,掏出一包布袋,取出几张钞票:“婆婆,刚刚谢谢您了。无以为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却见她摆手,拒绝了。 女人似乎有事,还没站一会儿,就又出了门。向十二坐在门边,往院里看。她并没有出去,而是去了隔壁房间,上头竖着烟囱,应该是厨房。 不多时,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在剁什么。东北人家,冬天这时,不管家里有钱没钱,都会有腌制好的腊肉,听这声音,应该是在剁腊肉吧? 做饭这事儿,她熟。要不要去帮忙? 既已受人恩惠,不帮忙,是不是说不过去? 她起身,趿拉着鞋,往厨房走。走到门前,里面忽然“嘭”地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炸了。她愣了一瞬,顾不上管脚,一瘸一拐跑出去。 一推门—— 女人扶着腰,看了她一眼。 向十二:“你没事吧。” 她摇头,摆手,把她往外面推。 向十二将人扶住,看了看人,虚惊一场,还好没事。这样想着,她往灶台的方向看了一眼,砧板在地上,碎肉撒了一地。她不确信问:“需要帮忙吗?” 这样说着,反而被老妇人更用力地推了出去。老妇人似乎怕她累着,不乐意她帮忙。出来之后,脚上冰冰凉凉,低头一看,向十二摇了摇头,跑的急,鞋子都掉了,光脚踩在地面上,真冷。 她往前走几步,捡起鞋子,斜眼一瞥,就看到角落里,小黑狗正在啃食着什么。 第56章 明月谣① 好奇心驱使下,向十二走过去。小黑看她一眼,摇了摇尾巴,埋头回去继续吃,舌头卷着,吞食声啧啧作响。 天太黑,看不清是什么。小黑狗一边吃,一边紧绷着身体,热情中透露着一丝防备。 再往里看,里面有个狗窝,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她摇头,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再一次坐回去,望着院外天色,群山拍面,圆月低垂,于黑夜中宛如一头蛰伏于山间,长醉不醒的野怪。 ——让十三单独和林风待在一起,会不会,太不靠谱了些? 她不该走的。 但不走又能做什么?这是个送命题,她脆弱的连普通人都不是对手。从将林风叫来的那一刻起,就等于已经开始了“饮鸩止渴”。 不得不承认,到底是嫩了些。早该想到,所做的一切,怎么可能逃得过向二爷的眼线,假死脱身都不行。 保住十三,恐怕只有向昭昭那样,才能做到吧。 * 三更天,月亮埋进云层,天上下起了雨。女人从厨房里出来,端着碗粥,匆匆送到向十二手里,粥很烫。 这样端着,倒挺暖手——但并不敢喝,怕下毒。她低头,搅着粥,粥面扒开,碗底垫着很多红枣,几乎满满一碗。 一下子,又想起了外婆。 想起她,鼻尖发涩。 不多时,女人再一次出来,端着张桌子,向十二放下碗筷,赶忙上前帮忙。 搬完桌子,俩人围桌而坐,大眼瞪小眼。 向十二将丢在地上的粥碗捡回来,往桌角一放,有些忐忑。桌上约莫四五盘菜,三素两荤,素是胡萝卜、土豆、白菜,荤是鸡、鸭。 向十二眼睛就越发紧。素昧平生的,这对她而言,实在太丰盛了。 在女人的催促下,向十二僵在那里,不敢动筷子。 女人拍了拍自己的手背,示意她看自己的手,一只手搓着指甲——让她看,不脏。 给她看完,女人又扯下一块肉、一点菜,往碗里放,左手夹起筷子,一点点往嘴里扒,扒完看她,神色小心翼翼。 向十二不敢看她过分希翼的眼神,低头夹菜。筷子是新的、碗也像新的,如此种种,足以看出,她对她很是上心。 吃了口胡萝卜,入口香咸,带着股淡淡的甜味,很好吃。在女人的注视下,她硬着头皮点头:“好吃。” 女人几乎喜极而泣,一双长满眼尾纹的眼睛弯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月牙儿一样。 向十二忽然意识到,她是能听懂她的话的。她心头一动:“这么一桌菜,要请…”她指了指房间方向,“要请她过来吗?” 女人的脸由笑转悲,分外难过。 好像…说了不该说的。 向十二低头,埋头搅粥:“不好意思,如果是我说错了话,您别往心里去。” 犹豫了下,女人起身,打开链门,将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听着动静,向十二回头看,这是一个身形干瘦、头发浓密杂乱的女子,一双眼正盯着她,充满了防备。 等走近之后,她坐下,视线一动不动打在脸上,一动不动。被这样看着,向十二回看过去,她两侧脸颊全是青紫色的伤口。 她问:“脸是怎么了?” 女人咿咿呀呀,掐着自己的脸,和向十二比划。 向十二:“自己掐的?” 女人猛点头。 向十二将旁边的碗分出来一只,给她递碗筷,温声和她说:“……痛吗?” 声音很轻,宛如一片羽毛,悠悠从天而降,抚落在人心上。这一瞬间,女人眸光闪动,说了句:“痛,我痛。” 向十二有些诧异,这回答的反应,不像傻子。接着,她就看她走到一边,拎起一个铁桶,往里面放添柴放炭,动作无比熟练。 碳火燃起,她把铁桶盖上,放在桌下,重新坐了回去,然后埋头,筷子点着空碗,继续沉默。 想了想,向十二回头找包,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儿,找出来了一包暖贴,暖贴还未拆封,她把东西送去:“如果觉得冷,就贴几贴吧。” 末了,她又补了句:“应该是心病吧?如果你愿意,可以讲给我听——”这话脱口而出,鬼新娘自杀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立马改口,“不愿意也可以。没事。” 太多时候,很多事,多数人更宁愿烂在心里也不说,因为,对他们而言,烂在心底的痛,已经是最轻最轻的痛。 “你是谁?” 向十二愣了愣:“我、你叫我十二就好,我从外面来的,路上遇到了点麻烦,脚受了伤……” “所以,你也要离开吗?” 这个“也”字,戳了下心窝子,为什么要用“也”?此前有人离开?她咽了口唾沫,点头:“是。” “你该问,我叫什么——这才是让人和你掏心窝子的第一步。” 这句话言之凿凿,一瞬间,向十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是啊,在问他人之前,至少应该多一份真诚,而她,虽然看起来真诚,但那都是高高在上的真诚。要想让别人敞开心扉,最先做的,应该是,做朋友。 而做朋友的第一步,是真诚。 向十二:“那你,你的名字,是什么?” “王明月。” “王明月,”向十二喃喃念着,一字一句重复,“好名字。” 王明月笑笑,满眼可惜:“我有病。” 她轻描淡写:“这次是精神分裂。和别人不一样,我一年到头,极少有正常的时候,你算幸运的,刚好碰见我最正常的样子。” 她抿唇:“我妈,她很喜欢你。” 原来是……母女关系吗? 向十二看看两人,俩人模样天差地别。王明月虽然狼狈,气质样貌都能轻易被get到是美人,她是温婉的,清丽的,很有书卷气。而对面的女人,面容是肉眼可见的……不好看。 王明月看她一眼,眼神阴郁。 “你…爸爸呢?” 王明月:“死了。” 她又说:“自杀死的。” 说起生死,她的语气竟像是在扯家长里短。这倒让向十二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不该为自己的唐突抱歉。 王明月抬头,目光中带着点审视人的意味,冰冷且无情。她一改被动形式,反问:“你身后有仙,还是宿世情愿。身后那位……”她笑着摇头,“合该是来杀我的。罢了、罢了,早该有今日。” 听她说完,向十二心头何止是惊惧,不过随意扫了一眼,竟然就能看出什么。不,“来杀我”,是什么意思?“命数已尽”,又是什么意思? 王明月微微偏头,一双眸子带着些玩味:“寻常人听我这么说,都以为我疯了。你倒是我碰见的,唯一一个,可与言之的人。” 她盯着向十二,眼珠子在她身上转来转去、转去转来,蓦地,她停住眸子,满眼震惊:“你,和向昭昭,是什么关系?” 听到这三个字,向十二更震惊了,心底甚至开始怀疑对面是不是有人找的托。她抿唇,不想说,但出于好奇,回了句:“她应该是我的太奶奶。” “太奶奶?”王明月声音扬起,转而又摇头,分外笃定,“不,你不是。你就是她。” 说完这句,她摇头,笑了:“我道今日来取我性命的是谁,原来是你。倒真是业果洵洄、善恶有报。” 短短几句话,向十二心头已然翻起惊涛骇浪:“什么意思?” 王明月笑了:“你不用知道。” “——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妖怪,都和向昭昭有仇,你、竟然还敢回来。这荒山野岭的、来的路上,没碰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 * 雨水哗啦啦地下,下得没完没了。吃完了饭,送妈妈睡下,王明月坐在屋檐下,静静看雨,这样看着,心里有种久违的宁静。 向十二站到她身后,听她慢悠悠地讲:“你说,这人间,值不值得?” 犹豫了下,向十二:“值得。” “值得?” 她抱着双腿,抬头看天,眉眼间带着不符年龄的落寂。 向十二走过去,立在她身侧:“你…怎么认识向昭昭的,能和我讲讲她吗?” “向昭昭啊。” 提起这三个字,一道惊雷从天而降,雨幕更大,雨点扑簌簌往檐下飘。旁边烫的火红的铁桶被水溅得滋滋作响。 “知道这些,对你没好处。不过,我乐意让你知道。” * 未做人时,我叫膏肓。 膏肓,顾名思义,我是一只藏于膏肓的鬼,人在“病”入膏肓时、痛入骨髓时,我就会出现,成为他们害怕的样子。 上一世,为了修行,我利用了不知多少人心中的恶,攥着他们的痛苦,一点一点、将他们送进了地狱。 在那个女人没出现的时候,我自以为,我就是神。只要人心有贪嗔痴,我就无往不胜。 直到在战场上,我遇到了她。 那个姑娘,是位战地医生,救死扶伤,终日混在一堆又一堆的尸山里,没日没夜地工作。那时—— 身为膏肓,很多时候,总会身不由己地出现在各种人身上,我新上身的这个人,是位军人,普普通通,普通到,刚入伍一天、不能上前线,只能跑后勤。 临走前,家里人送别他,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上战场,要活着回家。 我知道,活着回家,在那个年代,是句遗言。是场夙愿。尤其是,他遇到了我。 入伍第一天,战火纷飞,昔日里养尊处优的少爷,被吓傻了眼。前线炮火连天,后勤也像打仗,他的耳朵里更装了一场战争,耳鸣一阵接着一阵。 他是被迫入伍来的。 没有“为国捐躯”的理想,不想上前线、后勤都不想。唯一的心愿,是活着。然后,回家。 可第一天,那些同行来的,战死了一半,他抬着朋友的尸体,收起地上那些残肢断臂,亲手送别他们。送别战友,棺材都没有,“万人坑”里,只有发烂腐臭的、长满蛆虫的尸体。 第二天,要上战场。 为了不上战场,不成为被蛆虫啃食的对象,他折断了一只手。 和她的初次照面,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伪装,本该上报的、本该被通报批评、本该成为一个逃兵,被大众所诟病,但都没有。她只和他说,没有下次了。 不知道为什么,见色起意吧、又或许是她过分温柔,一来二去,他竟真的上了战场,且阴差阳错地在战场上活了下来。 一年、两年过去,他从当初的新兵蛋子,变成了副团长。已经足够铁石心肠,足够杀人不眨眼。 他和她的关系,也从陌路天涯,变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后来,抗日战争迎来了全面胜利,他们相约,等到天下太平,就领证结婚。结婚要在夏日,等繁花似锦时,叫上所有战友。 而天下太平,就在眼下了。 但没过多久,国共内战开始,一切事与愿违。 一天、两天、一年过去。 她和他兵戎相向。 他杀光了往日里的好兄弟、好战友,杀到最后,甚至忘了自己是谁。随之而来的,是和她的关系的疏远。他成了百姓口中无恶不作的一方恶霸。 他知道,一切都变了。 杀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只剩下一句军令如山。 他又一次从枪林弹雨中活了下来。 再后来么,与她两两对拜,是在刑场。他被众人捆到断头台上,他头颅高昂,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她像夏日里的凌霄花。一如初见那时,不悲不喜,见到他,花照常开,日月星辰照样在她心头轮转。而他,他再一次从她眼里看到了,一如当日,为了逃避打仗,卑鄙地折断胳膊的一视同仁。 佛光普照吧。他觉得,他像迷途的信徒,终于有了知返的路。 可早已面目全非。 也就是那时,身为膏肓,次次都是我看穿别人。独独她,竟让我有了一种被看穿的恐惧。世人哭我笑我,而她看的、从不是我,是他。 他死之后,我跟着她一路游荡。 那时我想、她一定不甘吧、一定恨吧,一定会痛苦吧。一旦她痛苦,我就有机可乘,能够进到她心里去,看一看、看一看她心中的世界。 第57章 明月谣② 可她没有,我跟了她半生,她的心里,无所畏惧、不悲不喜。我甚至认为,她并不爱他。 怎么会有人爱上一个人,还能从容地没任何情绪波动。 我对她使用了一些手段。 我们膏肓,只能让人自我放大心中的恶,不能涉身其中,一旦涉身,必将被反噬。 我想让她痛苦。 所以,我拿痛苦换痛苦。 因为我的过度干涉,她死在了我面前,自杀死的。是的,有愧于心,她宁愿一死。 多数人来到这世上,三观或多或少都会被环境、社会、人情所影响,他们的选择,是后天习得的,选择会因此而发生改变,改变和好坏无关,因此常常是波动的。这也就是说,没人可以永远在正确的道路上发展。 她不一样。 她好像天生就知道应该如何选择。 我犯了错,然后自食其果——被向昭昭送入轮回,变成了一个,永远独吞絮果的人。 回忆戛然而止,王明月扭头看向十二。恍惚间,她的身影和向昭昭重叠在了一起,有种久违的熟悉。她抿唇:“我和向昭昭,是交换关系,我做她的烟魂,攒够功德后,她帮我入轮回。” 烟魂,相当于是入了堂口的“女鬼”,帮忙做事,攒功德,功德圆满,可入轮回。 她又说:“身边人嘛,熟悉得很。” 向十二:“你为什么——” “为什么会带着前世的记忆?”王明月托着脸,眼睛闲闲地眨着。 她抬起脚,踩着结冰的地面,将冰踩的“咯吱”作响:“因为我生前就不是人,我是鬼。转世轮回对我来说,更多是颠倒着的。就像……你们死了,变成鬼,是受罪,我么,我死了,变成人,也是受罪。” 也就是说,她现在,是死的? 头一次听到这个观点,倒还真新奇。向十二望了望她的手,上面全是冻疮,脸上更青青紫紫无一好处。 沉默良久,向十二:“——她是怎么死的。” 为什么后来的人,都不愿意提起她? “怎么死的?当然是长命百岁,自然老死。” 顿了顿,王明月又说:“你到底想问什么?雨停了……” 雨停了。 每到下雨天,她会偶得片刻清醒,雨天过后,又会开始浑浑噩噩,但今天不同。 竟然出奇的清醒。 “想问尽快问吧。”她轻轻呢喃。 * 天,亮了。 一夜暴雨催折,空气冷得结冰,躲在屋里的人如蚁出穴,一窝蜂往外奔走,走的很急,个个手里拿着大铁锹——不知是不是风紧雨急,泥石流爆发,山塌了一半,碎石隐隐有要往村子倾倒的隐患,必须得把碎石乱泥给清了。 清到一半,忽然有人“嗬吁”了声:“什…什么东西?!” 铁锹下面,一只断手被铲出来,还有一半卡在泥堆里——这是泥石流把乱葬岗给顺下来了?但不对啊,乡村建设发展,乱葬岗早规范化了,里面也早不埋人了,又加上邪门,压根没人去。 而这断手,连筋带皮,显然是“新人”。 “我、我的妈!” 忽然有人撂了铁锹,一路往山下跑,在他身后,一个“圆球”紧咬脚步,顺坡往下滚,直至磕到一块石头,才将将停下。 ——这是一颗人头。 刹那间,人头就像是颗定时炸弹,人堆一下炸开了锅。 “山上…山上不会有什么吃人的妖怪吧?” “这…确定不是人为吗?” * 泥堆里暂时扒出五具尸体残骸,山还在挖,具体尸体有多少,不得而知——尸骨太碎,残骸难找,说不定就和着泥堆被盖过去了。 而随即,一伙人浩浩荡荡,到了一户人家门口。 “嘭”地一脚,门被踹开。 向十二愣了两秒,刚抬起的脚未来得及收,就被一股大力狠狠地撞在了门上。 一群人往门里挤,几乎要把门槛踏破。 好容易挤出去,向十二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忽然间,一道红影闪到眼前。 “嗬哟,”大妈看到她,惊诧得说不出话,“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她扒拽着向十二,围着她转了一圈,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旋即,她摇头,“你倒真是命大,投奔亲戚,怎么投奔这儿来了?” 向十二不解,狐疑:“怎…么了?” 不等人回答,里面忽然大叫一声:“找到了!果然是这神经病干的!” 随着“噼里啪啦”一通响,一堆堆碎肉和骨头被人用锅端出来,“哐当”一声,放在了地上。大伙退避三舍,不敢靠近向十二更是被大妈拉进了人堆里。 还没完,那人捋了捋袖子,回门又是一通“猛干”,最后干脆抬了半扇人出来。 “这不李四吗?老半月没见……造孽啊!这家人,特么是疯了吧?一个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也能下得去手?” “要不是忽然发生泥石流,这事儿是不是要瞒天过海啦?要再让这女魔头继续下去,遭殃的怕不是一村人。” “我道是邪祟作祟,原来是人心难测。” 直到此刻,向十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忽然懂了王明月的那句:“合该是来杀我的”,是什么意思。 泥石流,多半和向家暗影有关。倘若她不把地点选在“乱葬岗”,这事也不会这么快“东窗事发”。 但…这毕竟是命案。向十二心里忽然有些堵,实在难以想象,她们…会杀人。 起码对她而言,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不多时,两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被带出来,连哭带嚎,声音震天响,围观者避退三舍,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口中谩骂声不减。 看着出来的俩人,向十二心头翻起惊涛骇浪,这样望着她们,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是从黑夜到白天,短短地跨了一瞬黎明,先前还正沉静地和她讲话的人,已然面目全非。 嘶吼声一路远去,直到被送进警车,直到警车开离山道,周遭人群散得只剩零零散散几人,有人痛哭、有人咒骂,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喧嚣。 “唉。” 喧嚣声中,许是因为心境相同,向十二轻易捕捉到了这道叹息声。她回头看,叹息的是位老妇人,眼底藏着难言的苦涩。除她之外,周遭几位更是沉默万分。 * 向十二被大家当作“幸存者”,询问着状况,大家左一句、又一句,问的太多,以至于她无从回口。 尴尬间,人到底是散了,她被强行安排在了一位在村头颇有名望的大姐家里,大姐对她嘘寒问暖,送吃又送喝。 从旁几位端详着她,似在暗中打量。 气氛有些沉寂。 不过片刻,还是有人起了个头:“老王家…可惜了。” 听到这句,“嘎嘣”一声,手里的饼碎了。几人本就高度关注她,这一声响,又迅速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向十二捏着饼:“她们一直都是那样吗?” 她不信,不信她们会平白杀人。 “这倒不是,之前好好的,但……” 老王家原本是做木工的,生活不算好,更不算差,和玉芬是青梅竹马,俩人高中一毕业,就结了婚,经营了家棺材铺子。 结婚两年后,玉芬就有了孩子,孩子出生那天夜晚,天气昏昏沉沉,不见一点月亮,缺什么取什么,所以,孩子叫“明月”。 玉芬家里有遗传精神疾病,孩子一出生,她就疯了,之后浑浑噩噩,再没清醒过。而得亏老王争气,他凭借精湛的木工技术,生意越来越好。 明月人如其名,一路从小学、长到高中,次次都是年级第一,人聪明、又漂亮,眼瞅着高考来临,一家人的苦日子,渐渐地到了头。 但高考前夕,老王从山上摔下来,半身瘫痪。医药费花光了家中积蓄。生意更一落千丈。 明月辍了学,回来照顾他们。 农村,一旦辍学,就意味着早婚。 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看,家境虽然不好,但前去求婚的人,几乎踏破了老王家的门槛。 时间过去一年,不知怎的,明月就疯了。 大家都说,这是遗传病,她疯、疯得正常、疯得合情合理。一家三口那样,再聪明、再漂亮又怎么?基因摆在那里。渐渐地,老王家冷清下来,没什么人再去求过亲。 偏生期间,老王还死了。 玉芬也是发癫,非说有人害她女儿,挨家挨户敲门,三天两头闹事。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没有证据,谁信?一来二去,大家也就烦了。 再后来,一如“狼来了”的故事,没人再去管过他们。这种疯病,闹的就是个“有人理”,理无人理,闹无可闹,一来二去,玉芬安静下来,鲜少再闹过事。 就在这一时间段,村里的人接连失踪,大伙的注意力便从她身上转移了出去。 ——当时谁也没把事情往她身上想,直到今天下大雨,这才—— 而那些死的人,全都是她口中:侵犯过她女儿的畜牲。 侵没侵害,人都死了,哪儿寻证去啊? 倒是无辜连累了这些人的家人——其中要么是家中顶梁柱、要么是家中独子,死了就再也…… 唉。 听她们说完,向十二只觉毛骨悚然。 王明月前世是膏肓鬼,因为犯了“错”,放大别人内心丑恶的能力,反噬在了自己身上,周遭的人,也会因为她的反噬“深受其害”。 也就是说,不幸的人,会因此更不幸。 所以,她觉得,这并不是“狼来了”的故事,而是一个能张嘴说话的人,被生生“毒哑”后,坠入深渊的故事。 在跌落“深渊”前,她“呼救”过那么多次,最可怕的不是没人听见,而是,没义务听见。 几人寥寥数言高谈阔论完他人的一生,盖棺定论:“总而言之,这一家人,算是毁啦。疯就疯吧,非要杀人。国家就该管管,把这些精神病人,全都关起来!让她们不能再出来祸害好人!” “不,你说错啦,关起来,还会大吼大叫,那声音、三天两头的,没病也能给你嚎出病,谁受得住?干脆装个隔音板,与世隔绝,多好。” 多数人抛出某一观点,想寻求的,往往不是批判和认同,而是:有人应。管你是什么观点,只要你应,就说明,你听进去了,我影响到了你。 说话那人忽将观点抛给向十二:“姑娘,你说是吧?” 这么多人都在说话,独她沉默不语,怪孤单的,得让她说说,照顾照顾她的观点:“你怎么看?” 一众人将视线转了过来。 向十二心情不好,回答也兴致缺缺:“我倒觉得,荒唐。” “什么?”大家怀疑自己听错了。 向十二声音微沉:“我说,荒唐。” “你这姑娘,怎么能这么说话?那人犯病,可是杀了五六条人命啊,五六条!” 为了让向十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妇人伸出手,拇指和小指撑起来,在空中甩甩,强调:“这十里八乡,谁敢杀人,一杀就杀五六个?!” 是啊。 向十二反说:“她本可以不杀人。” 但在她没杀人前,没人把人命当命。怎么等她杀了人,反倒怜起人命可惜来了?归根结底,在她们眼里,‘好人’的命才算命,精神病不是‘好人’,所以,那不是命,那是命运弄人、合该如此? 对之置身事外、高谈阔论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凶手? * 院里出来,向十二抬头看天,艳阳高照,但身上冷冰冰的。 摸了摸胳膊,向十二一阵颤抖,掏出手机。 刚一打开,一堆消息。最新一条——王富贵发来的,她颤了颤手,有些紧张,不敢点进去。 最后一条是视频——她送碑王回堂口,请的人的名单,和一些馆里的场景,人都已经齐了,说是在宴宾客,等她回来——如果她不回——就想办法拖时间,拖到她回为止。 整个过程,王富贵没问别的,她什么都没和他说,他就把她回去后所有的路都铺好了。 向十二眼角发酸,总算从冬日里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同时又觉得愧疚,得亏是他,她做什么,他都能接得住。倘若换了旁人,早生气了——假死的太突然,中途又碰上种种事,没顾得上说。 得赶快回去。 第58章 明月瑶③ * 山风料峭,第一抹光闪进地平线,天空泛起鱼肚白。天,要亮了。 乱泥经过一夜雨水浸泡,腥味难掩。墓碑丛里,白衣伫立其中,于飘渺天地间,宛若一只游鱼。 林风看着这人,不过几米之遥,却有一种经世之隔。曾几何时,好像也这么望过这个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百年而已,人间已经换了天地。 人……到底不是那个人了。 他抬头,声音平静:“看到了吗?只要你还待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安宁。你对她除了伤害,没有任何益处。” 话音刚落,身前之人回头,朝他走来。林风眸光微沉,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近。待到身侧,就在他以为他要说什么时,他却略过他,走向了身后。 微风带过发丝,林风错愕两秒,蓦地回头:“你会害死她。” 这句话叫停了人。 十三神色淡淡:“林老板,你的心乱了。” 林风沉默。十三的声音像面镜子,正照着他浮动的尘埃。 十三:“人走怎样的路,自由因缘和合而定,不是谁和谁相遇就害了谁,也不是谁离开谁谁就能安宁。而是,和谁在一起,发生怎样的故事。如何生灭,只是一种结果。” “呵。”这话倒和从前如出一辙,林风咬牙,“我终究不比你,你没有心。” 一缕光翻越山坳,照彻了天。 十三抬头看天,眼神里带着一股足以将人洞穿的宁静。 随着天光乍现,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林风簌簌,过夜雨滴滴答答,毫无规律地落着。四下无人,没了那个人,泥泞更显泥泞。 林风像被打了一巴掌。挫败,太过挫败。对他来说,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就在于有没有心。 他想不明白,在做人这件事上,为何能有人如此不屑一顾。 就像,费尽千难才能得到的东西,被人轻易得到,又踩在了脚下。 这个人,他看不透。 从前不能,现在也不能。 * 正月十五。 泥丸飞燕穿堂而来,跃进了座楼阁,稳稳落座在一人肩上。这人伸手,点了点飞燕的头,嘴角噙着笑。 入目——雕花古楼四合围坐,向上延伸,天光遥远难见,墙壁斑驳,处处透露着陈年旧渍,依约似座古井。 对面是戏台,戏未开张,一道红帘阻隔着视线,上有狂草诗联,写的是:“清夜开樽酹司马,琵琶亭下月当船。” 楼下人挤人,声音嘈杂,好不热闹。 “乾坤古楼,不是出了名的…凶煞之地吗?”一白面老人神色凝重。 乾坤古楼,原本是各大家族会面议事之地,后被向家那位一把大火烧得断井颓垣。二十一世纪初,历史建筑潮兴起,古楼才得以重现天日,但因鬼怪异闻频传,古楼又再一次成了放逐之地。 直到今日,算是古楼复建后初次投入使用。 赶在正月十五…… “不知道,十老发的请帖。”言外之意,不能不来。 “不过,”这人东瞅西顾,“这都要中午了,怎么没见十老的人?” 另一人白了他一眼:“十老啊,压轴。” 话音刚落,人群一阵喧嚷:“来了来了!” 楼上,林风睁开眼睛,啧了一声,起身缓步走到栏杆边。下面的人蚂蚁一样蜂拥着,所谓十老被挤在门前,进无从进。 燕子跳进林泠泠手心,仿佛倦鸟归巢,出奇的安静。 捧住燕子,林泠泠盯着林风的背影,明明是自家亲哥,她却觉得…看不透他。 林风打了个哈欠,闲闲地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哥。” 林泠泠蹙眉:“婉仪姐以后,恐怕会恨你。” “恨?” 林风挑眉不语。 世间人,今日我恨你,明日我恨他,恨来恨去,终是一场好戏散了场。可知镜花水月一场空,百年之后,谁又记得谁? 话音刚落,乍然间,“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炸开了对面戏台的帘幕。 “ 黑夜之间破曹阵 主公不见天已明。” 二胡声响起,一道身影上了台。这人身背长靠,看扮相听唱词,约莫是《长坂坡》。 台下人一阵毛骨悚然。提起戏,便不得不让人和鬼联系上。尤其是在这个鬼比人多的地方,请他们来听戏?十门到底唱哪出? 最要命的是,这是《长坂坡》。 十老会来了俩人,一男一女,女短发高个,穿着件黑色盘扣衫,男稍矮,披散长发,相貌清俊,约莫十五六岁。 高个女环顾四周,一脸凝重。 “顾长老,”人堆里,一佝偻老人笑眯眯走上前,给二人指路,“请上坐。” 老人指的是楼梯口,楼梯锈迹斑斑,经久不曾维护,多了几分料峭。见人不动,老人捏了一把汗,小心翼翼地往上觑。 女短发嘴角向下,神情不悦:“你是孙长老的人吧?” 老人缩回目光,抱拳:“是。” 环顾四周,到处是人。不知多少只耳朵正听着这边的动静。老人抖了抖手,面色难看。 “上楼吧。” 如释重负,老人跟着上楼。路过二楼,拐角隔断有人走来,老人下意识看了一眼,脸倒不生,不过却让他生起了一抹不耐烦。这不是林家公子吗?这种时候,上来凑什么热闹? “顾长老,孙少爷。百闻不如一见,两位倒是好风采。” 林风抱拳,不卑不亢。 该死。 这在老人眼里,却成了诌媚之色。想巴结十老的多不胜数,面都未必能见上。巴结也要看个时候,这种时候,这种地点,是巴结之地? 他抖抖袖子,刚要将人驱走,就听孙少爷说:“风哥,你怎么也在?” 林风直起背,低望着孙少爷:“十老应邀,不敢不来。”说着,他扫向戏台,“况且,此地确实精彩。” 孙少爷随他看向戏台,神色怪异。收回目光,他摇摇头:“上楼?有话说。” * 隔断里,孙少爷泯了口茶,皱眉。他将茶杯悬在桌上,将落未落,神色凝重:“是谁邀你来的?” 林风若有所思:“二长老。”顿了顿,他反问,“怎么了?” 一把捶下杯子,茶水溅上手背。孙少爷咬着后槽牙,一言不发。 “二长老”不是别人,是他亲爹——失踪了,失踪之后,有人假借他的名义,摆了今天这场宴。但因为不清楚对方是谁,有何目的,不好贸然出手。 可以说的是,这是一盘棋。 “林少爷,听说,你今日大婚啊。” 隔断很暗,一盏绿油灯忽明忽灭,顾长老夹着根烟,指尖掸了掸烟灰。逼仄的隔断填满烟味,气味像喝醉酒的栀子花。 而此时,所有目光都聚在林风身上。 气氛紧绷起来,随时都要擦枪走火。 “唉。” 随之而来的,是林风的叹息。他神色寂寂:“你们知道我的。” 不过几个字,落寂淋漓尽致。 孙少爷摆手,让顾长老打住。林向两家的事,不想知道都不行。又是跟林满风一道长大的,人什么德行,他摸的门清。估计是浪子风流,不想被栓死,所以借机推婚。 “自古英雄有血性 岂肯怕死与贪生” 蓦然间,台上戏腔隔着帘幕,刺进耳朵。声音铿锵有力,一声声砸着心弦。 “此番寻找无踪影 枉在天地走一程” 唱至此处,顾长老一拍桌子,厉喝:“大胆!” 戏台“垮擦”一声,轰然陷落。一时间,唱戏的不唱了,看戏的不看了,纷纷乱作一团——十门长老在发火。 顾长老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栏杆边,冷冰冰地扫着戏台,一字一句:“今天这出戏,好,好得很呐。” 什么意思? 台下人不明所以。 “姑姑。”孙少爷有些乱,他揉揉眉心,将人拉住,小声,“不要自乱阵脚。” 顾长老胳膊绷直,近乎发抖。孙少爷只觉触目心惊,她虽脾气不好,但做事稳重,极少会有失控之时。这是…怎么了? “顾长老……” 顾长老抬起手,打断话头。她环顾四周——乾坤古楼四面包合,足有九层之高,宛若一座镇妖塔,正是摆阵设陷阱的最佳地点。 沉默片刻,她勾起唇角:“今天这场宴,是有人假借二长老的名义摆的,怕是居心否测。奉劝在座诸位,能离场就趁早离场。” 霎时间,人群炸开了锅。 本就觉得正月十五被请来古楼一事过于离谱,现在又被告知是有人假传圣旨,这谁顶得住。 “能跑就跑”还有个前提,那就是“来都来了”。来都来了,即便是局,谁又能在第一时间退走? 然而,迟了。 “咣当”一声,原本西东两半的大门,紧紧撞作一对,掐断了外面的世界。四壁大红灯笼随之亮起,无风自动。灯影憧憧,一颗颗红像蛰伏在暗夜,随时要跳墙吃人的鬼怪。 “这……这是怎么了?” “刺啦” 刀戟摩擦声从半空传来。 孙少爷刚要看去,脚下木板陡然张开血盆大口,木屑迸溅,地面漩涡一般,将他吞了进去。 一切来的太过突然,疼痛都来不及。 “嗒嗒” 奇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孙少爷刚要爬起来,就被一道白影撞了上来,他拧腰翻身,不及看这道影子,手陷在了淤泥一样的东西里。 一股难言之味杀进鼻孔,腥臭塞满胸腔, 不对,不是淤泥。 这是具腐尸。 孙少爷骇然惊醒,极目望去,腐尸如山,白骨累累,天地仅剩黑白二色。而腐尸之间,一匹白马傲立其间,除此之外,再无活物。 刚刚撞来的白影,就是这匹白马。 冲天煞气压得人喘不上气,孙少爷头皮发麻,他站起来,与白马遥遥相望。 该死,腿在抖。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59章 明月谣④ 下雪了。 满院的花披了一身薄雾,像掉进了烟里。而花的旁边,烟灰遍地,向婉仪靠在门边,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气。 明明是大婚,却冷清的像办丧事。 ——十门设宴,林满风必不来,毫无疑问,她输了。 但输的体面,至少可以对外说,十门设宴,婚期延迟。至少可以说,没到故事结局,还不算输。 “小姐,向十二——” 向婉仪瞪过去:“大吉之日,晦气。” 刚说完,她一低头,烟灰落在了红裙之上,来不及拍,余星已经留下烫痕,一水的红溅入一点污,裙子变得廉价起来。 向婉仪一把丢掉烟,狠狠踩上几脚,边踩边骂。晦气,太晦气了。光是提起名字,就让人不幸。冷睨了一眼旁边人,那人眼神惊惧,她从她眼里看到了自己,像个疯子。 该死。 “看什么?!” “小…小姐。”女孩低下头,紧张地拽着衣角,“那位……那位醒了,说是要…走。” “下去吧。” “啊……”女孩抬头,向婉仪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心也因此更忐忑起来,她搅着衣角,上下牙直打架,“小…小姐,还、还有别、别的——” “哐当” 一脚踹在门上,向婉仪气无可气,更忍无可忍,她攥紧拳头,极力隐忍:“没听见?!滚出去!” * 雪越下越大,大喜之日,红与白掺在一起,红不似红,似刀,似冰,一寸寸剜着向婉仪的心。但因为太冷,心里寸草不生,乱梅般溅了满眼的血,也只是血,连疼都没有。 向婉仪望了望天,冷漠地走出去。 这是手头最后一张底牌了。 这一次,只能赢,不能输。 * 推开门,一脚踏进房间,向婉仪皱眉,冰与火两副天地在身上交锋,手指已经冻的没有任何知觉。 关上门,房间光线暗淡下来,一炉火莹莹如豆,乍明乍灭间,墙壁被蒸出了黄昏色。视线移向翡翠珠帘,珠帘之后,隐约有道白影。 向婉仪喉咙一滚,“奶奶。” 声音不大,但在逼仄的房间里尤其清晰,却半晌无人应。咽了口唾沫,向婉仪走去几步,轻轻扒开珠帘——白影跳了过来。 她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忽然又顿住了。 一只猴子蹲在珠帘下,猴子浑身直冒黑气,猩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被盯的发毛,向婉仪麻起胆子,继续喊:“奶奶?” 这只猴子,是王秀英的“灵守”,护灵的,动不得。 猴子蹲了片刻,终于退进了珠帘里。这算是默许进去了。向婉仪三步并作两步进去,珠帘拉起又放下,翡翠叮当作响。而珠帘之中,一道白影半靠在雕花木床上。 王秀英顶着一头白发,面色惨白苍老,通身死气沉沉,不过几步之遥,就能让人感觉到一股难言之煞气。 对上视线,向婉仪眼皮一抖,膝盖立马着了地,她跪过去,讨好地抓住王秀英的手,“奶奶,好久没见,你怎么样了,你——” 话没说完,王秀英已经把手抽了出去,动作极其冷淡生疏。向婉仪面色微僵,她抿唇,强笑:“今天,是孙女的大喜之日。” 这句话,是强调,更夹杂了些许怨气。向婉仪想不明白,这么多年,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冷血。连她的大婚之日,都不以为意。 王秀英闭着眼睛,声音几乎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向家气数已定,非凡人所能更改,你找不找我,都无济于事。” 向婉仪蹙眉。 话说到这份儿上,无疑是将她拒绝了个彻底。她捏着拳头,觉得脸火辣辣的疼,又觉得挫败。 什么叫气数已定? 这岂不是说,她注定要失败? 不,她不信命!倘若真有命存在,她就是向家大小姐!是要当家的人,是能名正言顺被写在向家族谱的人。 上天让向十二出现,就是上天不公,天道无道! “呵呵。” 向婉仪笑了,她站起来,一改谦卑之色:“你真以为我拉你下山,是想听你讲大道理?听好了,你要是不听话,山上那么多人,我不介意、全都杀了。” 自从妈妈自杀,王秀英就去山上做起了道士,两耳不闻窗外事,日子那叫一个恣意快活。道观的生活,是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么? 生是向家人,躲又岂能躲得过? 突然间,一阵阴风刮来,那只灵守双眼血红,荡出了股滔天杀意,通身黑气瞬间扩大,骇了向婉仪一跳。 向婉仪故作镇定:“我的人已经去杀向十二的路上了,她必然会死,我必然能顺利坐上那个位置,而这,才是大势所趋。” “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等到事情成功,我自然会放过那些人。” 言外之意,事情不成功,她不好过,他们都得死。 话说完,灵守气焰像漏气的皮球,消停了下来。向婉仪笑了,一脸得意:“静候佳音吧。” 她转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翡翠珠帘开了又合,人走之后,徒留翠响的珠子在房间摇晃。“哇”地一声,王秀英猛吐了口血,虚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她颤颤巍巍扒住床框,强行支撑着身体,脸上尽显凝重。所谓富贵穷通不及三代,向天强行为向家续的命,到底难以胜天。 * 院落里花草树木被雪白了头,灯笼像挂霜糖葫芦,安安静静地挂在铁马之下。 向婉仪吐出一口寒气,心冷的似刀。 良辰吉日这四字巴掌一样扇着她的脸。事实证明,的确没人爱她。 所有人,都只把她当工具。 但没关系。 想要的东西,别人给不了,那就自己去争取。上天不给饭吃,也要从上天嘴里夺一口饭。有什么关系?她爱自己就够了。 她向婉仪,从不畏死。只怕贪生。 * 日上三竿,向十二心事重重——想走,走不掉,半路被警察截住,现在正在被送去局子的路上。警察的理由是,作为受害者里唯一的活人,需要录口供。 口供,怎么听怎么不对。 从坐上车开始,眼皮就在跳。 直觉告诉向十二,这俩人,有问题。 但她只有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叫什么?” 副驾驶那位忽然问了一句。 向十二绷直身体:“向十二。” 直接报名字,一是,如果对面心怀不轨,肯定事先调查过她,没有瞒的必要。二是,没心思废话,必须尽快弄清他们的意图。 那人又问:“听人说,你是祭祖去的,那里没有你的先祖吧?怎么会跑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还刚好去了那一家?” 车在山道上飞速行驶,高低错落的山道起伏无定,车子摇摇晃晃,人也随之左右摇晃着。 向十二语气淡淡:“这是两个问题。祭祖是我私人的事,和这件事没关系。至于去哪里,骗子之所以是骗子,是因为,诈骗成立。并非我所能左右。” 这话回的滴水不漏。 对面沉默片刻,又说:“那两个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向十二心头一动——这是个机会:“有。” 顿了顿,她故意拉长话音:“那两个人,可太奇怪了,净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说什么——向昭昭、向昭昭是谁?我都不认识这个人。” 这话一出,车厢里的杀气都消减了不少。 向十二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果然是奔着向昭昭来的,她还勉强有活着的筹码。但同时,向十二心里砰砰直跳——这俩人既然能冒充警察强行带她走,那此前带走王明月的警察,又是真的吗? “向昭昭?” 对面沉默片刻,“巧妙”地接住话茬:“可能跟这件案子有关,还说什么了?有这个人的具体信息吗?” 向十二摇头,一脸苦恼:“一晚上没睡,脑袋浆糊一样,一时半会儿恐怕说不出来。”她望向车窗,话锋一转,“叔叔,前面就是集市了,能让我下车买点吃的吗?” 对于她的请求,“警察”避而不谈,只说:“马上就到地方了。” “到地方”,更进一步佐证了向十二的想法。 这说明,要去的是地方,肯定不是局子。怎么办?等到了地方,怕是什么都由不得她了。 向十二大脑飞速运转——手机关机了,阿浅那里联系不上,现在这局势,无异于羊入虎口。而她只有一个筹码,那就是,向昭昭。 这个筹码,还不足以让她脱身。 向十二抿唇:“叔叔,那对母女,怎么样了?” “杀人偿命,死刑。” 向十二瑟缩了下,小心翼翼:“手机里有一些关键信息,但没电了,能借点电吗?” 她语气诚恳,但这些人明显不吃这套,谨慎地回:“到地方再说。” 向十二索性直言:“那借个手机,我……报个平安。”她补充,“几天没回去,朋友见不到我,怕是要报警。到时就成了扰乱执法机关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对面要再拒绝,就瞒不住了。而很明显,对面还想演,因为想演,其中一位回过来头,细细打量着向十二。 她模样狼狈,但胜在漂亮,像只受惊的兔子。十**岁,小姑娘一个,本该上学的年纪,却灰头土脸地坐在这里,倒真可怜。 这人摸了摸兜,递过手机:“你长话短说。” 在他的注视下,向十二小心翼翼接过手机,嘴里磕磕巴巴:“谢…谢谢。” 接手机的那一瞬,等人转回头,向十二第一时间不是打电话,而是翻信息——人一般不会给自己的社交软件加密。 就在这时,前面的人回头看了一眼,而向十二已经接起了电话。 看她没异样,那人又收回了视线。 向十二对着手机“嗯”了几下,就挂了电话。挂电话、清空翻阅与电话记录,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做完这些,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机还回去,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已经泛起惊涛骇浪——这俩人应该是向家派来的,但直属上司不是向家人。方才打电话,打的是手机里一个叫“老大”的。 这么做,是为了给“老大”营造一种,他的人已经叛变,需要支援的错觉。 ——警察有俩人,不出意料,上头在收到叛变信息时,定会向另外一位核实情况。 ——如果被发现,那她就完了。 向十二咽了口唾沫,扫向另外一位—— 车行入一家工厂,忽然停了下来。 向十二心头一动,精确计算着接下来该走的路。在车停下来的那一瞬间,她故意说:“这…这不是公安局,你……你们是谁?!” 俩人扭头,阴气森森:“下车。” 不等他们开车门,向十二已经自行跳了车,她拼了命的跑,不出几步,就被扣住了。而下一刻,“警察”的手机响了。在他要接电话的那一瞬,向十二猛地一撞,撞飞了这人的手机。 她挣开束缚,逃跑间,一脚踩碎手机,铃声戛然而止。而同时,她再一次被人拽了回去。还没来得及看人,脸上就结结实实地落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山响,痛得干干脆脆,再找不出别的感觉。 “跑你吗呢?”那人破口大骂,骂完,他暴躁地捡起手机——被踩的太实,别说屏幕,手机都变形了。他一把将手机甩过去,“妈的,老子手机!你赔得起吗你?” 手机砸在脸上,鼻梁受了重重一击,碎片划破了脸。一股温热从鼻腔里流了出来。向十二忍住痛,一声不吭。她心里清楚,对方对她下了杀心。 工厂废弃已久,地面是红砖,砖缝里间着密密麻麻的小草,四周墙皮要么生锈,要么掉渣,建筑群杂乱不堪,很难认清路。 被一路扯拽进去,挟持她的人一脚将她踹在地上,耳朵边塑料瓶作响,向十二从垃圾堆里爬起来,不由分说抽出一把刀,刀尖对准自己。 “别过来。” 进了工厂,向十二反而放了心——没阳光,十三能出来。 “呵呵。” 对面狞笑几声,一脸不以为意。 向十二一惊,手里的刀像有了自主意识,竟不受控制地挣开了手,反朝对方飞了过去。对面也没料到,就被一股大力撞上了。 “砰”地一声巨响,那俩人被撞的铁墙都变了形。向十二抬头,十三站在对面,与她四目相对。向十二下意识想躲,现在的样子,狼狈极了。 可他却弯腰把她拉了起来。 十三:“痛。” 向十二躲开他的目光,被关闭的感官瞬间万物复苏,他说痛,她便对疼的感觉又拔升了一个高度,心里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委屈,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不痛。” 她的谎言骗不住人,十三的指尖已经抚摸上了脸。 心脏骤停,向十二未敢看人,却已感觉到了他的灼灼目光。她不擅长流泪,如果不是委屈太多。而这一刻,她想哭。 她其实感觉不到十三的触摸,能感觉到的,只是冰冷的空气。可是,这种感觉却比任何关怀都要有用。 “碑…碑王?” 那俩人这么一喊,向十二心中警铃大作,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一把推开十三:“走!” 但,来不及了。 第60章 明月谣⑤ 工厂被一团黑气笼罩,无形的压力将人扣在砧板上,胸腔如鱼鳃,随时要和空气打在一起。 所以,这些人的目标,不是向昭昭,是碑王。 黑气越逼越近,黑气之中,无数生灵张牙舞爪,如同一张收拢的渔网,十三白天正处于虚弱状态,恐怕寡不敌众,怎么办? 向十二眼睛一怔,一张血盆大口破开黑气,朝她包合而来。十三一掌破开血盆大口,纵身挡在向十二面前,沉声:“等我。” 说完,十三顷刻被黑气全然吞噬。 向十二想随他一道去,但周身被画了个圈,鸟笼一样将她罩着,出不去。圈之外,偌大工厂已在黑气的裹挟下消融不见。 这么大阵仗,十三凶多吉少。 向十二紧咬牙关,怨透了自己,成长的速度到底慢了,远不到能保护他的程度,反而处处受制于人,处处连累着他。 黑气如同海浪,一股股拍打着笼子,退了涨、涨了退。无数声音席卷而来,刻刀般凌迟着耳朵。 一秒、两秒、声音不减。 一分钟、三分钟、黑气不减反增。 终于,“嘭”地一下,一道白影被吐出来,滚在笼边一动不动。向十二呼吸一滞,双腿不自觉跪在了地上。 十三犹如落水的鸟,是死是活未可知。 此刻,向十二的眼里只剩下这个人,昔日相处一幕幕重现眼前,一路倒退到原点,心脏像塞了一团棉花。 是她让他跟她走的。 她以为,跟着她,一切会更好。 丝丝黑气从体内破茧而出,一根根线插.进向十二的肉里,向十二踉跄着爬起来,眼睛一点点变黑。 鸟笼被两股黑气吞噬,十三气若游丝,虚弱地看着向十二,说不出一句话。 向十二抬手,手心黑气聚拢,逐渐凝成一团。她紧咬牙关,一字一句:“给、我、死!” 黑球轰然炸进黑气,宛如破茧的光。顷刻之间,滔天的黑骀荡开来,工厂地动山摇,噼里啪啦一阵响,铁皮摇摇欲坠。 黑气里吐出了几个人,这几人模样狼狈的像被打散的柴火,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他们爬起来就跑,避向十二犹如避洪水猛兽。但没跑几步,很快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不受控制地退了回去。 向十二走过去,手心凝出一把剑,杀意不加修饰,近一步,再近一步,她挥起剑,对准其中一人的头颅—— 剑未落下,被一只手接住了。 十三吃力地握住剑,与她四目相对:“十二,凝神。” 然而,向十二没有任何反应。 那些人看到碑王和向十二打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跑。 但刚跑出去,身体就不受控制地飞了起来,头朝地脚朝天,死亡将至,恐惧攥取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他们终于感到了害怕:“饶…饶命——” 向十二盯着他们,微微歪头:“饶、命?” 她站在那里,像全新的一样。仿佛从未听过这两个字。 无知的恶比冷漠更可怕,那些人心里惧意更甚,怕到连求饶都不敢,生怕成为她爆发的刺激源。 该死。 没事惹这怪人干什么? 他们不敢吭声,而向十二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 剑被十三钳制着,她抬起另一只手,冷冰冰地:“杀。” 电光火石间,十三一把握住向十二的手,打断了她。剑失了制衡,一半剑身没入肩头,十三脸色苍白。 十三望着向十二,一声不吭。 但眼神实在温柔,似有什么将要呼之欲出。 随着两人的僵持,那些人体内像被插了管子,生机正在一点点流逝。他们痛无可痛,惨叫叫不出来,只能低低地呻.吟。声音不大,乍一听,如濒临死亡的猪。 向十二沉默。 这眼神……似曾相识。 向十二手一抖,那些人随之摔了下来。失去束缚,他们作鸟兽散,顷刻遁没了影。 她猛然望向溜之人的背影,刚要动手,就被抱住了。 被十三紧紧搂进怀里,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脏就先不受控制地痛了起来——剑身尽数没入了他肩头。 向十二身体一软,瘫坐下去。 好难过。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心情犹如落网之蝶,向十二拼命挣扎,企图摆脱这种感觉,可越挣扎,就越被抱得紧,越被抱得紧,就越心痛。 终于,她停止了挣扎。 十三扣着向十二的头,手指在她发间摩挲,轻声安慰:“没事,没事,没事的。” 顿了顿,他又说:“我在。” 刹那间,心头如船撞冰山,眼中黑意褪去,向十二的眼睛却有风撞了进去,难过到极点,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捅了十三一剑。 清醒过来,剑身消融,十三衣服破了一块,裸露在外的皮肤被丝丝黑气包裹着。向十二一动不动,心中五味杂陈。 她在干什么? 为什么…不管做什么,都只会让人受伤? 片刻,十三松开胳膊,温声:“走。” 向十二:“……” 被拉起来,脑子清醒了不少——打了电话,对方的头头要么将计就计,要么真被她唬住了,反正不管哪个,形势都对他们不利。 得赶快走。 工厂已成一片废墟,铁皮搭成的架子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坍塌。光透过缝隙,一缕缕打进来,十三走在光线里,几乎要被打穿。 直到走到大门口,眼前阳光茸茸、白雪消融,而他再也无法往前走。 但他却不肯匿迹,他站在暗处,眼睛始终放在向十二身上。 向十二回头,几步之遥,却有一种相隔千万年之远的感觉。心被悲伤填满,她顿住脚步,又走回去:“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她笑了笑,笑容牵强:“我会走回去的。” 十三:“千万…小心。” 这句说完,十三化作一缕烟,消失在了眼前。偌大工厂,空空荡荡。向十二收回目光,整理好情绪,心冷得像冰。 * 山道上,一辆黑车飞驰而下,猛地拐进另一条路,车身和冰面摩擦着,差点没滑出小路。小路之外,围栏都没有,唯山风料峭得很。 坐车的打了一激灵,开车的眼皮眨也不眨。 “老…老大,车可不兴这么开啊。刚下过雪,这冰这山这路……” 还没说完,这人就挨了一记瞪。老大狠狠踩着油门,嘴里振振有词:“要不是你们这些人废物,我他妈用得着亲自跑来?” 越说越气,他骂道:“那么轻易就被解决了,留你们有什么屁用?!” “老老老……大。”后座的人声音紧张。 老大:“闭嘴!” “不…不是,老大,前…前面——” 意识到不到,老大回神,一眼看过去,“嗬”了一声,猛打方向盘。关键时刻,老大死死踩住刹车,万幸,车离掉下悬崖,仅剩一线之隔。 好险。 老大被吓得心肝直颤,不由怒火中烧,破口大骂:“妈的。走路不看路,找死啊?!” “当当” 车玻璃被敲了两下,老大虎躯一震,随后不耐烦地摇下玻璃,刚要继续骂,眼睛差点没掉出眼眶——他们要抓的人,主动送上了门。 车门边站着个小姑娘,红衣黑发,头发凌乱,脸上有血,青天白日的,简直状如鬼魅。 老大回过神,突然冷静下来。不对劲,怎么他一来,她就主动跑来了?派去蹲碑王的那些高手呢? 绝对有猫腻。 听电话那意思,他的人出了点问题。 虽然出了问题,可他摆了两道,一明一暗,明的被解决,还有暗在后,怎么也不能让她逃了才对。 可她偏偏出现在了这里。 老大沉下心,未知深浅,实在不易轻举妄动。 而下一刻,向十二在他的注视下——拉开了车门。 寒风凌冽,车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风一股脑地往里灌,她坐上车,关上车门,将一干风隔绝在外。 谁都没料到她会上车,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哑巴,但眼睛却变成了另一个嘴巴,没有言语,但比言语更会说话,更能表达惊惧与防备。 送了一圈眼神,向十二声音淡淡:“怎么了?不是想要碑王吗?现在我来了。” ——这里在工厂附近,一来跑不掉,二来需要尽快到市区,但没交通工具,这么干是最省之又省的办法。 老大懵了。 千算万算,都算不到—— “青城山下白素贞……” 手机乍然嗡响,震得老大头皮发麻。他看了眼副驾驶位的人,咽了一口唾沫,低头去兜里摸手机。 拇指一滑,电话接通,对面立马闪进来一句:“老大,那女人不好对付,我们的人全栽了!速来!请求支——” “支援”二字尚未说完,老大划断电话,头皮发麻变成了天灵盖发颤,连带看向十二的眼神都恐慌起来。 全…全栽了? 此时此刻,旁边坐着的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已俨然变成了茹毛饮血的怪物。 而在他的注视下,这怪物竟然勾起了唇角。 向十二似笑非笑:“想要碑王的不是你,另有其人吧?” 不等老大回话,后座的率先开口:“对…对对对,另有其人,跟我们没关系,我们也是迫不得已。都是向家……” “胡老三!” 老大厉喝一声,叫停了他的话。 开玩笑,向家那是什么门第?是能得罪的吗? 向十二接住话茬:“向家?巧啊。” 她拉出安全带,淡定地锁下去,环胸:“刚好要回去一趟。开车。” “什…什么?” 向十二一字一句:“想好了,把我送去,你不吃亏。” 这些人忌惮她,同时又畏惧向家。把她送回去,是两头都不得罪的最好选择。至于别的,根本没得选。 老大额头冷汗直冒,不敢回话。 胡老三在旁边小声催:“老大——” 老大手搭上方向盘,心事重重,他收到的消息是,抓碑王、弄死这个女孩。车上几个人,都是高手,合起伙来办她,不是不行。只是,办不办得死,难说。 假如没弄死,碑王更没到手,回去吃不了兜着走。 但如果送活的回去——虽然依旧不讨好,总比空手强——向家那种地方,任她有什么目的,翻了天也无济于事吧? 权衡完利弊,他一咬牙:“说好了,这是你自找的。” 话音一落,车轮缓缓转动,车身调了个头。老大打着方向盘,往回开车。 大雪铺地,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天地空空荡荡。看着眼前风景,向十二心里攒着一口气,咽不进去,亦吐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明月谣⑤ 第61章 明月瑶 云彩被太阳煨的出火,王明月坐在角落里,阳光打上脚背,而她眼中已毫无生气。 难得平静,她叹了一声,缓缓合眼。两道身影慢慢在脑海里重叠,最终变为一人。看来,要等的人,不会来了。 她终究不是她。 也终究不会再来。 就在这时,铁链一阵晃动,门被打开,一道身影逆光而来,王明月睁眼,往门口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睛。 来的是个警察,至于来干什么,她已不想再想。只是觉得,门开的那一瞬,吹面而来的风,倒真舒适。 门外有人往里探了一眼,说道:“这女娃也是个可怜人,除了脸,身上没重伤,也没犯什么事,说也说不出来什么……就送她去精神病院吧。治几天,看看情况。” 警察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朝王明月走。 王明月睁眼,骇得警察猛然顿住,她盯着警察,语气异常清醒:“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才是。” 但,这就是膏肓,只会靠害死别人生存的鬼。而这一切,都不由她决定。 没人信她。 警察只当她是犯病,径直将她带了出去。 王明月心如刀绞,这种求死不能的感觉,太过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她自以为拥有控制别人生死的能力,后来才发现,生死之事,从来不由她决定。 她后悔、想赎罪,可那只是一个又一个罪恶相叠的结果。 不能不承认,她救不了谁。 连存在与否都无法决定。 让她痛苦的是,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恶,却偏要靠恶才能苟活。 这样活着,真真是最好的惩罚。 王明月嗤笑一声,极尽讽刺地问:“我妈呢?” 警察回看她一眼,扭头回去,边走边说:“杀了那么多人,死罪——当初要是报警就好了,至少不会走到这一步……唉。” 话不多,却一字一句扎着王明月的心。 什么叫,报警就好了? 什么叫,至少不会走到这一步? 王明月抬头,冷漠地盯着他。 而警察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话归正题:“小朋友,有些话,不知道你懂不懂。” 他望了眼身侧玻璃,女孩瘦的皮包骨,手脚都戴着铐,每走一步,都有铁链撞击的叮当脆响声。她的眼睛埋在头发里,镜子里看不真切,猜不出在想什么。 轻叹一声,他缓缓开口:“这个世上,有很多个世界,而你的妈妈,可能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她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王明月微微一愣,头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形容死亡。带着思维惯性,她下意识问:“为什么?” 警察想了想,组织着尽量能让她听懂的词汇:“因为,待在这里,她不快乐。而别的世界,更能让她快乐起来。” 明明是哄小孩的话,王明月却认了真,她停住,一脸受伤:“不快乐,是因为我吗?” “不。” 警察:“你没有错,你的妈妈很喜欢你。哪怕这个世界野兽成群,她也依然选择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这边。现在,她要到别的世界,去拯救别人了。” 说话间,俩人已走到大厅门口,再往前一步,就要出去了。大厅门前停着辆警车,驾驶位有人,正冲他们招手。 而此刻,王明月心不在焉。 前半生的回忆走马观花般涌现于脑海。妈妈这两个字,头一次形象起来,并具体在了一人身上。 刹那间,她恍然。 原来,在这个世上,她并未被全然的抛弃。她以为,她是膏盲,存在只会是加害别人,也必然会被人所恨透。但就是有即便如此,依然要护她周全的人。 看,有人是为她而来的。 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坐上了车,窗外风景一一闪过。王明月盯着窗口,眼睛眨也不眨。 “老于,”开车那位问,“早饭吃了吗?待会儿到地方,吃点儿?” 警察捂着心口,一声不吭。开车的扫过去一眼,以为他不舒服,刚要探手过去—— 警察猛地抬头:“刹车!” 开车的愣了,一扭头,迎面飞来了辆大卡车,不等他反应,卡车以绝对压倒之势撞来。“哐当”一声,车头瞬间瘪了下去。 警车被撞出去,一连滚了几圈,毫不犹豫地撞开围栏,冲进了山崖。山壁料峭,车身经过无数次翻滚碰撞,终于面目全非。 下雪了。 鹅毛般的雪花纷扬而下,天地浑然一色,血与罪一一被掩埋,雪势之大,仿佛什么都发生了,又什么都没发生。 而不知过了多久,山林之间,一道身影从皑皑白雪中爬出来,她跌坐在地,茫然地看着身后。 忽然,她像失了玩具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 在这场车祸里,并无一人生还。而王明月,也被长久地埋在了雪地之下。 现在,膏肓是膏肓,王明月是王明月。她像是做了一场梦,梦碎方知梦为梦,而她,再也回不去了。 * 向家。 向婉仪走出院子,匆忙往外赶——向十二在被抓来的路上了,随时都要送来。当然不能将她送来向家,得赶去指定地方。 理了理头发,她心说,人虽然没死,但是早晚的事。只要把碑王套出来,再或者——直接除掉她,效果都一样。 坐上车,窗外在下雪。 向婉仪皱眉,心情出奇的差。 什么鬼天气?专挑今天下雪,真是连老天都要跟她作对。 车拐进胡同,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向婉仪从车里走出来,撑开雨伞,往里面走。 地面硬邦邦的,雪都有了形状。不仅冻脚,不知从哪儿来的冷风更是毫不留情地往脖子里惯。 向婉仪面无表情。 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来,斜了斜雨伞。天将将黑,胡同口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有点心烦。她抄出手机,扫了眼新蹦出来的消息——乾坤古楼的邀请贴,这是不知道第几封了。 真是晦气。 日子不会挑? 不知道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她攥着手机,一阵咬牙切齿。 不用说,乾坤古楼开张,必然给了林风失约的借口——道上各门各派几年来首次会面,大事一桩,婚事撞了都要靠一靠。 匆匆关掉手机,向婉仪看了看巷尾,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有扇贴着对联的木门。她沉住气,继续往前走。 对她来说,门派会首不是大事,向十二才是大事。 这个人,果真没死吗? 不过,向婉仪笑了。死了和没死,又有什么区别? 一进门。 寒风倒刮过来,向婉仪蹙眉,院内空无一人,一股不详的预感笼罩上心头,她皱皱鼻子,有点怪味。 不对劲。 向婉仪后退一步,调头就走。 但刚调头,就被一股大力推了进去,房门啪的一声关上,向婉仪心头一凛,猛地回头,身后站了俩人。 一男一女,妖里妖气,一股子腥臊味儿。 这是…… “噗嗤” 男妖没忍住,笑出了声:“小姑娘,这就是你说的条件啊?倒是个有灵气的,就是脑袋不太好。” 向婉仪“咯噔”一跳,这男人面白如纸,身形瘦长,穿着像改革开放那会儿的农民穿的——望其气,怕不是柳仙。 这时,男妖让出一个位置,有人从暗处走了过来。等看清来人,向婉仪瞪大眼睛,骂道:“你果真活着!” “是啊。” 向十二面无表情:“拜你所赐。” 走在半路,被救了——救她的是先前在坟地里碰见的秃毛狐狸和黄鼠狼,而这两位,则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说是山里灵气稀薄,被修行人逼的无路可走,作为散修的妖,需要借点香火来供修行。而她是当下最合适的人选——有碑王。 向婉仪很是精致,即便是现在,也照旧是该美的美。哪怕身处陋巷,仍然是人间富贵花。反观自己,一身脏污,狼狈不堪。 向十二扪心自问,她从来比不上这个人。 可命运总是如此。越不能相比的,越要拿来做比较,越不愿面对的,就越要面对。 “向十二,你身为向家人,竟然与妖邪勾结,你好大的胆子!” 说完,向婉仪冷哼一声,两手并拢,修长的手指飞快舞动着,八卦图自身后浮现,两道身影从太极之中飞出,分别是一白一黑,白的人身蛇尾,黑的小小一团,慈眉善目,宛如一尊弥勒佛。 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向婉仪一脸得意。 既然敢只身一人前来,当然有只身一人的能力。 她对自己的天赋、努力,都有着绝对的信心。而这些,根本不是一个半路出家的乡野丫头能比得上的。 看看,她的仙,都是近乎成神的正统仙道。 而向十二,只配与不入流的邪仙为伍。 向婉仪一声令下:“杀!” 在向婉仪势在必得的眼神下,向十二后退几步,意味深长地与她对望,然后转身,从容不迫地说:“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向婉仪眼神一变,刚要将她拦下来,就被围了起来。 院落里,四面八方的黑不断涌现,一只又一只山精野怪加入了战局。 向婉仪:“你暗算我?” 看着不断从身侧擦过的妖怪,向十二心情沉重,毫无疑问,本无心入局的她,如今已经深陷局中。 本来想着,这次回来,一定要打死这个女人。 可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必须冷静,足够冷静、足够理智、足够会权衡利弊。才能活着,走出一条血路。 * 走到半路,向十二顿住:“你们两个,别跟了。” 路边茶楼磨盘下钻出来了只狐狸,狐狸秃毛、畏畏缩缩,背上背着小书包,里头坐着只黄鼠狼。 它挠挠头,尴尬地张嘴:“奶奶,您就让我们跟着吧,我们也是…也是为了您的安全——” 话没说完,脖子一紧,身体就腾了空。正对上一张无限放大的脏兮兮的脸,狐狸连忙往后仰,挣扎着:“奶奶……别…” “为了我的安危?你们两个自身都难保了。”向十二戳穿狐狸,“是想跟着我,进乾坤古楼?” “呜呜呜” 小心思被戳穿,狐狸连连求饶:“不敢不敢,奶奶饶命…” 下一秒,脖子一松,四爪结结实实地着地,狐狸立马一溜烟缩进了磨盘下。在它眼里,向十二已俨然成了一个能生杀予夺的魔头。 向十二走过去,蹲下望磨盘下面瞅,藏在里面的两只被她吓的大气不敢出。 太可怕了。 一想到这个人会是她们未来的老大,就觉得害怕。这是一种下位者对上位者本能的畏惧。更何况,又生在这个妖不值钱的时代。 小狐狸伸出前爪,企图挡住一丝丝畏惧。 而这时,向十二忽然探手进来,小狐狸猛地捂眼,大气不敢出。紧接着,耳朵上头传来了句:“太危险了,我自己去就行。” 狐狸错愕了下,稍稍错开爪子,视线恢复,一块馒头滚在身前。而向十二已经走远了。 它抓住馒头,奋力往外跑,跑了几步,又慢了下来。向十二走的很快,看上去,真的没有要让它们随同的意思。 小狐狸:“怎么办?跟还是不跟?” 黄鼠狼一捶它的后背,骂道:“笨蛋!走啊!” 第62章 乾坤① 天已黑透,乾坤古楼坐落在山坳里,灯火暗暗发着光,像一头吞吐云雾的金蟾。四面是街道,但已破败不堪。四处挂满的红灯笼,更使破败平添了丝丝诡异。 此时此刻,向十二站在门前,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古楼,一阵沉默。 阿潜的信息还停留在昨天,她对这里不甚了解,不好贸然行动。 “叮当…” 古楼檐角的铃铛微微晃动,碰撞声沉闷古朴,起风了。向十二打了个哆嗦。大过年,冷飕飕的。再一侧目,眼前多了个人,是十三。 “你……” 愣怔了下,向十二推他:“先别出来,快回去。” 但没推走,十三的身体冰块一样纹丝不动。十二抬头,他正紧紧地盯着乾坤古楼,目光少有的沉重。 向十二:“怎…怎么了?” 十三:“锁魂界。” 锁魂? 向十二咽了口唾沫,心情沉重了些。 古楼这出局这恐怕不是阿潜操办的,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更为复杂。 手腕一凉,胳膊被拽住。 十三的眼神很是凝重,十二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黑山绵延,皓月当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感受着十三冰凉的体温,她心下一紧:“那里…有什么?” 十三扭头,紧紧盯着十二,沉声:“闭眼。” 向十二闭上眼睛,眉心被点了一下,混沌之间有道金光破额而出,蓦地金门顿开,再睁开眼睛,无数黑气掠过眼前,哀嚎惨叫钻进耳朵。 黑风掠地,身上传来阵阵凉意。向十二深深打了个寒颤。 乾坤古楼被黑气包围,飘满了孤魂野魄,大门上悬挂的灯笼颤抖着,殷红似血,愈发衬的门似猛兽巨口。 呼吸被眼前景象裹住,向十二心事重重:“这里……锁了很多死人?” “可以这么说。” 向十二沉默。 ——今日是上元节,正逢邪祟出没之时,古楼之凶险可想而知。这…是林风的手笔吧? 进,还是不进? 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向十二把手机摸出来,瞟了眼内容,她猛地抬头,古楼四楼,梅花疏影处 ,有道身影坐在窗口,正盯着她看。 哪怕距离太远又有黑气盘桓在上空,看不清这人是谁,向十二也仍感受到了被一双眼睛钉穿的透骨寒意。而在被她发现的下一秒,这双眼睛转瞬消失不见。 攥手机的指节泛白,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 向十二回过神:“看来,必须要进去一趟了。” 手机发来的消息内容是,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 仅此一句,已注定了结局。 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未解的困惑,倘若全能凭此局解开,未免太过轻松、太过不可能。但是,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之所以站在这里,就是为了迎战。 向十二仍有顾虑:“十三……” 与此同时,十三回头,递手过来:“此地危险,跟着我。” 他指节如玉,眼神温润坚定,与身后滔天恶鬼形成了强烈反差。分明是鬼,却不似鬼,比起鬼,他更像是有血有肉的人。 不等向十二犹豫,就被十三带了几步。跟在十三身后,向十二抿唇,尽管心底有所不忍,但已全然明白他的心意。 即便现在劝他走,恐怕也无济于事。 向十二回攥住十三的手,与他一道推开乾坤鼓楼的门—— * 一进门,身后的门轰然黏在一起,已无退路可言。 不等向十二平顺心情,就被一股腥臭堵住了鼻子。她回头,心脏骤停。眼前堆了一摞小山高的…尸体。 尸山之外,残肢断臂无数。 “呕” 绕是做了心理防备,还是吐了出来。 她扶住柱子,手上粘腻湿润,低头一看,被吐的地方血迹斑斑,血还在滴,应该是从上面滴下来的。 不对劲,她僵硬地抬头—— 一张硕大的脸映入眼帘。 向十二骇然后退,看清了人脸全貌。人是被倒吊上去的,身体被五花大绑,头部骨头尽碎,皮连着筋,将断未断。 而这人是谁,她不认识。 肩膀被扶住,向十二平静下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颤抖之中,悲从中来。这事儿和林风脱不开干系,但,恐怕她才是“始作俑者”,倘若不是因为她,至少…… 十三沉声:“被反噬了。” 向十二接过话茬:“被反噬?” 十三:“多数仙家都是由怨气所化。这里怨气横生,更会滋长人与鬼的恶气,自相残杀是必然。” 向十二送了一圈目光,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一楼最深处的小门处,那里似乎有人。等等……有人走过来了。那是? “欢迎三十四号入场。” 一只戴着纯白面具似人非人的东西从暗处走出来,声音雌雄莫辨,却十分轻柔。 向十二低头打量,这人面具上方竖着两条笔直的耳朵,纯黑色,面具之外的毛发整齐地贴在头上,漆黑得不见一丝亮光。 重点是,他的身高不足一米。 视线再往下移,这人露在袖管之外的手,同样漆黑无光。 这……不是人吧? 在她的注视下,面具脸侧身指向一边:“三十四号,请这边来领取您的装备。” 领取……装备? 向十二眉头轻蹙,不为所动:“你知道我是谁吗?” 乾坤古楼,不是他们所谓各路大神云集的场所吗?既然如此,在她带十三进来的这一刻,势必会激起不小的波浪。 而此刻,尸山就在眼前,本以为有场硬仗要打,现实却平静无波。就像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发生过。 面具脸声音带笑,转而答:“来者是客哦。” 他转身往回走,什么都没再说。 向十二望向十三,在她的注视下,十三抓住她的袖口,动作很轻。 她吞了口唾沫,跟上了面具脸的脚步。 越往里走,就越不对劲。从大门看时,眼前四合院落约莫不过一二十步,几具尸体就填满了。他们跟着面具脸走了百余步,却仍未到头。 面具脸忽然停下来:“三十四号,这是您的衣服和面具,穿戴号之后请到旁边的参赛区等待,比赛将在下一场进行。” 向十二心下一沉:“比赛?什么意思?” “嗤……” 面具脸笑了一下。 不等她反应过来,面具脸“砰”地一下炸开,变作烟雾消失在了眼前。 前面多了一面玻璃,里面放着张纯白面具,下方压着件黄色豹纹布料,叠得整整齐齐。旁边空地的木牌赫然写着“34”两个数字。 玻璃罩缓缓打开,向十二犹豫了下,拿起衣服。 紧接着,玻璃台缩进地面,一扇雕花大门映入眼帘。 一切转变得太快,根本不由多想,她撑起衣服往身上套,边套边回头看—— 方才那些残肢断臂已然不见了痕迹。四合院落干干净净,依然是一目便可丈量完的空间大小。 乾坤古楼确实大有乾坤。 豹纹衣服严丝合缝,扣上帽子跟面具,和行走的猎豹无甚区别。 刚穿好衣服,雕花木门倏地打开,里面电梯大小,四面由木板贴合着,空无一物。 向十二一脚跨进去,门在同时被关上,眼前顿时陷入了漆黑。 两三秒过后,木板“嘎吱”一声拦腰拔开,探头往外看,层层阶梯贴着木板依次向下排开,空间极为逼仄,根本望不到地面。 向十二骇然。 不过两三秒钟,平地上忽如裂了一道天堑鸿沟。而这道不知何去的深渊巨口,正等着她钻出巢穴,自投罗网。 看来,这条路只能自己走了。 犹豫不过片刻,她叹道:“十三,你先藏一藏。碰到危险我叫你。” 十三向下瞟了一眼,没说什么,忽然跳了下去。 向十二:“……” 犹豫了下,向十二爬出去,脚下竟然软绵绵的。台阶极为陡峭,几乎是七十五度的斜坡,至于通往何处,不清楚。除台阶之外,什么都没有。 此时此刻,心头疑窦顿生。 向十二一边攀着阶梯往下爬,一边觉得脑袋空白一片。她以为进来等待她的将是腥风血雨的宴会,宴会之上,定然少不了推杯换盏。 然而现实却是—— 别说宴会,人么……倒见了几个,但都是残肢断臂。连真真假假都难以确认。 比赛? 这又是什么? 他们道上这些人,都在想些什么? 她想不明白。 不知下了多久,脚下忽然一软,踩到了什么东西。向十二僵住,大气不敢出。这东西动了一下,脚像要被什么吞住,她猛地踹下去,这东西没有任何反抗,就滚落了下去。 几声闷响传来,声音越响越远,直到滚到某个地方,声音戛然而止。这似乎是物体与台阶和墙面发生的碰撞声。 她绷直身体,踩着略显绵软的台阶继续向下,一股铁锈味拥进鼻腔,脚下粘腻腻的。向下,再向下,向十二登然僵住。手上湿漉漉的。 这……这是? 血? 所以,刚刚踩的东西……是人? 她刚刚,踩到了人,而那个人,在奄奄一息之时,被她一脚踹翻过去,生死未卜? 胃里翻江倒海,向十二嘴唇都在颤抖。面具脸温和的声音犹在耳畔。在他说这是比赛之时,她就应该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那毕竟可能是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攥住台阶,如鲠在喉。事到如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这种地方,真不该来。 第63章 乾坤② 看似没有尽头的阶梯并非没有尽头。 双脚踩到实地之后,一孔之光从不远处照来,就着微光,向十二打量四周。 可以确定的是,她下到了洞穴里。而洞穴不比井口似的阶梯宽阔多少。一路下下来,血迹时有时无,但到了实地之后却戛然而止。 洞内空空荡荡,洞壁被硬石包裹着,石头与石头之间严丝合缝,不可能藏得下什么。 被踹中的东西,像是突然消失了。 消失么? 向十二反倒稍稍松了口气,这至少证明,被她踹中的,未必是人。 猫着身朝洞口钻去,在她将要走到亮光处时,一阵凉意袭来,身体触电了似的,向十二愣了一瞬,这是……风? 奇怪。 她……不是在古楼里面吗? 哪里来的风? 她试探着往前走,越到洞口,微光越亮,视线愈发清晰起来。地面铺了一层摇曳的树影,每一块叶片都像一片火焰。 踩在上面,双脚都焦灼了几分。 走出洞口,千沟万壑瞬间撞进眼底,一轮明月悬天上,冷冰冰、白茫茫,空荡荡。一步之外是峭壁悬崖,悬崖之上,雾气薄薄地栓在山腰间。 不对。 错了,都错了。 怎么可能上一秒还在古楼之中,下一秒就到了悬崖边。这……是幻境吧? 向十二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步,她蓦地顿住,猛然回身走向悬崖—— 悬空的感觉并未传来,双脚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地面上。再回过神来,向十二定定地看着前方。 “二拜高堂——” 一张苍白又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这人正望着她,眼神憔悴暗淡。咫尺之间,在他的眼眶中,向十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而下一刻,这人慢慢后退,朝她遥遥一拜。 思绪瞬间被拉了出来。 周围锣鼓喧天,喧闹不已。大红帘幕衬得周围红彤彤的,门前万人空巷,也衬得一切愈发喜庆热闹。 这……是在拜堂? 向十二慌了一瞬,却一动不动。她有些搞不清状况。也没等她搞清楚状况,对面的人就直起了腰,视线紧紧地将她锁着,坦坦荡荡,毫无避讳。反倒叫她无地自容。 “大喜事啊。” “这高堂都拜了,再拜一拜,真是因缘天注定哇。” “夫妻对拜——” 喧闹声在耳畔如平地惊雷般炸开,在这人转身的那一刹那,向十二猛然站起来。 人潮像被丢了一枚鱼雷,轰然炸开的同时,又迅速归于寂静。 望着这个人,什么东西在心头呼之欲出,心脏被拥簇着剥开了一片片花瓣,将吐未吐着一个秘密。 是的,她有个秘密。 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城主,您这是……?” 向十二茫然扭头,一滴眼泪滚出眼眶。 一滴。 两滴。 眼泪大滴大滴滚下脸颊,向十二摸了一把脸,看看问话的人,又看看自己,踉跄着倒在椅子上,用鼻腔生硬地挤出一句:“高兴……我高兴。” 身体却如坠冰窖。 她嘴角带笑。 尽管毫无笑意。 悲伤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攻城略地而来。 向十二捂住心口,呼吸卡在胸腔之间,像要硬生生将她掐死。窒息了不知多久,她头疼欲裂,再也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哐当”一声,不知是怎么了,在天旋地转之时,她好像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模糊的视线里,汹涌着无数个杂乱而急促的脚步。 这些脚步……越来越远。 远到快要抓不住。 抓不住……什么呢? 向十二猛地坐起来,刺眼的光扎进眼眶,她下意识挡了一下,耳畔一阵“簌簌”之声传来,她缓缓眯开眼睛—— “姐姐,我肚子好饿。” 腰间被什么抓了下,向十二低头,一张脏兮兮的脸映入眼帘,这张脸稚嫩清澈,正眼巴巴地望着她。这是个齐腰高的小孩,灰扑扑的。 与此同时,无数记忆排山倒海而来。 她想起来了,她叫向十二……现在是在…乾坤… 向十二扫向四周,荒草丛生,除了草,什么都看不见。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姐姐,你怎么了?” 衣角被扯了一下,向十二望着小孩,又微微歪头扫向自己,同样灰扑扑的,衣服接近包浆。被遗忘的感官悉数回笼,淡淡的馊臭味扒住鼻腔,避无可避。 “我……” 嘴巴干的张不开。 缓了缓神,她问:“我们认识吗?” 这话一出口,小孩神情一变,悻悻松开她的衣角,脚步生硬地往后退,每退一步,眼中希翼愈加冷漠。 向十二蹙眉。 他好像……在怕她。 小孩越退越远,整个身体都要扎进芦苇丛里去,瘦弱的身躯愈显单薄。 再退就掉进去了,芦苇丛里一般少不了沼泽地。向十二大步走过去,在小孩想要躲进去时,一把将他抓出了来。 直到这时,向十二才发现,这小孩远比看到的要更加瘦弱,已经是皮包骨头的状态。并且,他绷直的身体正在颤抖。 向十二一把将他掰正:“你怕什么?” 小孩冷冷地盯着她,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是想把我扔在这里,还是想吃了我?” 向十二心头一惊。 在还没想明白这一切的联系时,小孩自嘲一笑:“你杀了我吧,也算是报了你把我从埋骨地拖出来的恩情。” “我为什么要吃你?” 小孩愣住,青黑的眼眶微抬,眼神闪过一丝意外:“走了这么远,你不也很饿吗?” “饿了就要吃人?”向十二打量着他,荒郊野外,又是吃人、又是埋骨地,外加方才拜堂的那一幕,一切不似梦境、胜似梦境。 面具脸平静的语言再度浮上脑海。对了,三十四号、比赛。难不成,她并没有离开过古楼半步,反而还在不知不觉当中入了局? 而眼前所见之一切,则是所谓的……赛场? 如此一来,就都说得通了。 她得弄明白一切的来龙去脉。 而这小孩……是当下唯一的线索。 不等小孩说什么,向十二起身:“我不吃你,但我没有东西吃。” “所以,我们要去哪里?” 小孩一脸丧气:“你不是说,山里一般会有庙,等找到了庙……” “庙?” 向十二沉吟了下。倘若这话真是“她”说的,根据故事设定,“她”说有,就一定有,即便没有,也不可能什么都碰不到。 想了片刻,向十二:“那我们走吧。” 走了几步,见小孩没有动静,他这状态,怕是路都走不动。向十二又退回来,把手搭到他肩上,安慰了句:“你再……坚持一下。” * 夜晚黑黢黢的,几乎看不见亮光。山路崎岖,泥泞满地,不知道走了多远,忽然看见了一星星亮,长在在对面山头,萤火般微弱。 向十二喘着气,脸颊被冻得发烫,灌风的破旧衣服一片片挂在身上,凉得像寒冬时分的腊肉。脚底板早已没了知觉。 “姐…姐姐…” 向十二扭头,一张灰白如纸的脸映入眼帘。小孩抱着身体蜷缩在大树底下,气若游丝:“我…走不动了。”像是下了某种决定,他艰难地叹道,“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走到这里已是极限,翻一座山要花费的力气,他掏不出来。何况他也……太困了。眼睛随时都要闭上,至于闭上之后能否醒来…… 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便……睡一觉吧。 他缓缓合上眼睛…… 家人、朋友、亲人,一张张狰狞的脸浮现在眼前,近在咫尺,又越来越远。 他们都说,他是怪物。 本不应该存在…… “咚咚咚” 小孩猛然睁眼,瞬间从混沌当中抽回思绪。心脏忽然沉重起来。压在身上的仇恨,正在一点点将他跩倒,一点点把青红蓝紫的伤痕在身上涂抹。 “醒了?” 耳畔轻飘飘地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小孩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看向身侧,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就在身边,眼睛阴森森地盯着他。他张了张嘴,大脑空白一片。 向十二收回目光,扭身说:“谢法师救命之恩,今晚多有叨扰,添麻烦了。” 法师?救命之恩? 小孩艰难地朝四周望过去,泥巴墙、烂板凳、破锅灶、随意散落在床边的纸张与木头,以及、挤在其中的两个人。是那个女人,和…一个光头。 一切狭窄逼仄,四周雾蒙蒙的,像在……洞里。想起山洞,小孩瞳孔一缩,身体绷的僵直。 而下一刻,脑袋忽然被什么东西盖了上来。 向十二蹙眉,这小孩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是太冷了么? “相逢即是缘分,本无叨扰,更无麻烦。”法师合掌低眉,“小庙苦寒,贫僧双眼不便,还请二位小友自度。”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锅里有粥,趁热吃。” 向十二觑向法师,饶是适应了一会儿,也仍难以适应——对面的僧人,本该镶嵌着双眼的位置,空荡荡一片,就着微弱的烛火,隐约能看到里面发红的肉。 这僧人应该上了些年纪,瘦弱不堪,脸颊几乎陷在骨头里。但看不出年龄,身上是缝补了不止多少次的破袄衫。 他盘腿端坐在角落的洞壁边,纹丝不动,倘若不是因为会说话,和骷髅无甚分别。 这…… 倘若此刻是场幻境,那么,留给她的课题是什么? 第64章 乾坤③ 洞里出来,天已泛白。 问过了路,和尚说此地向北十里外便是红尘人间。然而山峦重叠,根本无路可言。 “姐…姐姐,我走不动了…” 小孩面无血色,两只黢黑的脚血肉模糊。前面同样瘦弱,却步履如飞,走得毫不费力。他…从芦苇荡走到这里,没跟上过一步。 真有那么想活下去吗? 那女人回头,面无表情地伸手,唇缝里蹦出一个字:“走。” 言语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小孩整张脸囧在一起,又散开,疑惑着、笃定着:“回去又怎样,我…活不下去吧?” “我……一样会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话音刚落,脑门挨了一记敲,思绪被荡散。不容小孩思考,她的脸贴过来,眼睛眯起:“我都还活着,你怕什么?你才多大?别张嘴就是死啊死的。” 漂…漂亮。 小孩怔怔地望过去,这是他的第一念头。等从她眼睛里看到灰头土脸的自己,他迅速别过头,绷紧了嘴。 “有人欺负你吗?” 直觉告诉向十二,剧本来了。 小孩别扭地回:“问这有用吗?” 说了又有用吗? “当然有用。” 向十二拉他起来,拍拍浮在手上的灰:“你叫什么名字?” 重力重新回到流血的脚,疼痛难忍,到至疼时已无任何气力可忍。小孩耷拉着脑袋,像头丧家犬:“问这干什么?” “总有名字吧?” 向十二撕下衣角,默不作声地塞给小孩,让他自行包扎伤口。 “怪物。” “什么?”向十二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孩毫不意外:“我的名字。” …… 从有记忆起,人们便这么称呼他。因为什么,他曾自问过无数次。生死关里走一遭后,他明白了。因为,从来天道杀机四伏、人心叵测,不容半分宽宥。 他错不该,活在这世上。 错不该,生而为怪,死了又还要活着。 明明,做个死人,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小孩哂然一笑,陷入了沉默。 许是时候未到吧,他还活着,恨意难消。 他有什么错? 凭什么该死的是他? 这样的怨念,使他一步、一步从埋骨之地趟了出来。 遇见这个女人,只是偶然,而非必然。有没有她,没什么差别。她与众生,又有何不同?不过是众生相。不过是…… 头顶传来一阵热意。 向十二摸着他的头:“什么怪物啊,你和我一样,就只是人而已。不对,你比我小,你是小朋友。” 热气散去,余温未尽,小孩满眼错愕,不知所措。 * 十里地走完,山上下来,一座城门映入眼帘,门匾上写着:日月城。 说是日月城,门前一片萧瑟之景,天气不阴不晴,花草树木垂头丧脑,道路行人三三两两,形容枯槁,状若死尸。 这些人…都穿着汉人衣服,但由于是粗布麻服,衣衫又破又旧,哪朝哪代,暂时看不出来。 城门开着,并无关卡。 刚要往前走,小孩的声音阴恻恻地从身后传来:“姐,你确定要进去吗?” 向十二定住,不解:“这里有问题?” “这是死人城。” 死人…城? 一阵凉风刮来,眼睛被埋进乱发之间,向十二再看四周,哪儿有人啊,这些人,分明全都是鬼。 小孩一本正经地讲冷笑话:“原来叫不死城,后来,人都死光了。” 这话说完,他语气冷漠:“进,还是不进?” 向十二摇摇头,径直踏入城门。 小孩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她消失,本该高兴的脸上,却扯不出一丝笑容。 * 进了城,天色瞬间转暗,一轮硕大的圆月挂在天上。 鬼群熙攘,声音嘈杂,宛如一副清明上河图画卷。这些鬼…和那山洞里的和尚一样,都没有眼睛。 ——没有眼睛,而不自知没有。甚至亦没有身为鬼的意识,仍像鲜活的人那样,自然地走路、说话、聊天。 仔细听下来,他们却只是在重复上演同样的动作。 对上一双双黑漆漆的眼洞,向十二忍下惧意,径直往长街尽头走。 从山上眺望时,她看过城里的全貌,最中心有座高楼,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乾坤古楼。 她倒要看看,这三千幻境,到底有什么。 “姐…姐姐?” 身后有人喊。 声音越来越近,向十二没回头。直到下一刻,一袭白衣映入眼帘,笑意盈盈,眼神温润。 她有眼睛,很新。 “你去哪儿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终于,来了。 这衣服……像孝服,她穿过类似的,所以一眼便知。 在女人将要把手覆过来时,向十二抬手挡开:“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姐姐,看到我这么狼狈,不该送我回去吗?” 她狼狈得活像叫花子,不是熟人根本认不出。而这女人能认出她,还对她的狼狈无动于衷,说明很熟,但不亲近。最好先发制人。 所幸,女人并未起疑心。 只一味赔笑:“你都要成亲了,家里到处找你。”她话锋一转,试探着问,“你…真不走了?” 向十二心中警铃大作。 成亲场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有什么想要呼之而出,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一路上,她把女人话琢磨了一遍。 可以确定的是,这场幻境里,有她的角色。看这女人的穿着打扮,角色至少地位不低。听这意思,是要逃婚?却又被她绕了回来? “姐姐,你真要跟她走?” 小孩拉住向十二的衣角,死死盯着那女人。 向十二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笑了:“走了这一路,你不饿吗?” 小孩斩钉截铁:“饿!” 再往前走,就要到那座乾坤古楼了。没猜错的话,这女人只是一个引子。 来都来了,向十二:“我请你吃顿好的。” 小孩:“?” * “大娘、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高楼之下,一条条人从楼里流出来,个个穿着素白衣服,头颅被一顶顶大白帽兜着,看不见脸,只有黑色。 他们沿门边站成两排,一动不动。 空气潮湿黏腻,没有风。胸口闷得慌。向十二抬头,“乾坤楼”三字明月当空般射入眼帘,楼上挂满了白灯笼和白布,被月光照得莹白,刺得她眼疼。 阖着走这么远,又回来了? 大门里接着鱼贯而出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眼睛,神态怪异。最打头有个妇人走出来,与她四目相对。 这人一袭紫袍,比她高出半个头,眼光下射,冷冰冰地睥睨着她,带着缠绵的恨意,扯出了一丝诡笑。 向十二抬头,送了一圈视线。 满眼陌生,却又算不上陌生,好像在哪儿见过。 夫人声音低沉,字字有力:“现在知道回来了。” “夫人,”有人恶狠狠地瞪了向十二一眼,“如果不是她,我们遂氏一族不会沦落至此。不将她千刀万剐,实在难以服众!” “千刀万剐又怎么?能弥补这一城之人的性命吗?长明灯——” 夫人一摆手,扼住众人的话,轻启红唇:“她只是个掌灯的,又能决定得了什么。” “进去吧。” 女人转头,门下一干人面面相觑,一并跟着了进去。 “姐姐,”小孩最后一次扯住她的衣角,欲言又止。 隔墙有耳,向十二稍稍避开这些鬼,跟他走到旁边,装模作样地整理仪容,示意他有话快说。 小孩压低声音:“你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向十二:“你说。” 趁人都走进去,小孩神色复杂:“乾坤楼,是灯门掌管长明灯的地方。长明灯,又叫长命灯,事关一城之人生死。灯在城在,灯熄人灭。可这座城里的人都死了……这群人虽然活着,但根本命不久矣。” “他们先前嫁你,是办红事吧,据我所知,红事只有一种可能,祭祀。以命换命。听他们说,你是掌灯人,那就**不离十了。现在又办丧事……你还亲自来了,丧事……” 小孩没了下文。 隔墙有耳,再说下去,他们,都得死。 红白两桩事一全,天崩地裂,等这些“人”都爬到地上去,就什么都晚了。 闹半天,这女人和他一样,也是牺牲品。还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从一开始,他不就一直在引导她到这里来吗? 他明明,巴不得她来这里…… 向十二摸着下巴,听这意思,她是掌灯人。灯却不在了。这一城的人,才因此落到这个下场? “姐,”小孩面带犹豫,“你还是跑吧。” “跑得了吗?”向十二问。顿了顿,她又说,“好像你也跑不掉。” 小孩哑然。 更踏进乾坤楼的大门,大门就被重重关上了。 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向十二,像要把她生吞活剥。 楼里蜡泪飘香,灯火通明。细嗅之下,空气里掺了股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有点意外,她还想吃席来着。不过,确实看到了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在大厅正中间,被密密麻麻的蜡烛围着。 这口棺材…… 被瘦硬的藤蔓包裹着,看不清原貌。但似曾相识。绝对在哪里见到过。 “惊蛰,灯门不比从前,天命人走了,这满城人的性命,只能靠这口缔结了日月灵脉的棺材,你是遂氏最后的血脉,理应承担这份责任,我且问你,你承担吗?” 夫人声音冷冽,压迫感十足。 向十二强笑一声,默不作声。 这样的场面,不要太熟悉。从踏进向家开始,所有人都在以同样的口吻和她说话。这感觉就好像,她不是人,而是一颗可以任人摆弄的棋子。即便是人,也该理所当然地去扮演牺牲品。 什么责任啊,不就是屎盆子没地扣,全往她身上扣? 向十二清楚,眼前一切都只是乾坤古楼所制造的幻象。没必要太较真。走了一路,也太累了。她得留存气力,干别的事。 她稳住心神:“灵脉的棺材,我有命开,你们有福享吗?” “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 这么说着,她一边叫十三。 “你想耍什么花招?” 向十二走到棺材前,在一众人的注视下,伸手摸了上去。 “你、你要干什么?” 向十二冷笑:“不干什么,如你们所愿。” 下一刻,她划开手腕,血流如注,全滴在了藤蔓之上。 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下,棺材上的藤蔓一下把人吞了进去,枝干骤然涨大数倍,猛扎向四周,一路往上爬去。棺材被撑得四分五裂,藤蔓仍然无限生长着,众人屁滚尿流地往外蹿逃。 不过一刻钟,乾坤楼完全被藤蔓占据,隐隐有大厦将倾之势。藤蔓…开花了。 “天,夫人,这…这是什么东西?!” 明明是藤蔓,却有通天黑气。再仔细看,藤蔓上开的哪里是花,是他们用来点天灯的…人的眼珠子。这些眼珠子掺杂着无数痛苦沉吟。 怨气冲天。 不对,这不是藤蔓!一只蛇头抬起来,无数只蛇头抬起来,嘶吼着、哀叫着,众人被吓得接连倒退。 “不好!” “祖宗变异了。” “快跑!” 无数条蛇流星雨般向城中四处散去,游鱼般钻进人们体内,疼得他们满地打滚。 那一群人跌跌撞撞爬到安全地带,狼狈不堪,哆嗦着问:“夫人,怎么会这样?祖宗喝了她的血,不应该……” 夫人神情凝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顷刻间,日月城被黑气包裹,城内大雾漫天,什么都看不见了。包括那座千疮百孔的楼。 “眼睛……啊!我的眼睛!” 尖叫声此起彼伏,周遭乱作一团。 * 再睁开眼睛,四周雾气蒙蒙。脚边有东西蠕动着。向十二低头,隐约是条藤蔓,不对,她顺着藤身往上看,一双血红的眼睛伏下来,与她脸对脸。 这是…一条蛇。 没猜错的话,这是缠在棺上的那根藤。从一进门,她就注意到它了。这群人为这么口棺材大张旗鼓地办丧事,还非得等她来“开棺”。说明棺材打不开,至少外面的藤蔓是封印,且力量不小。 这乾坤楼里,可是在三千幻境里啊。 简而言之,这些活人,没有一个是人。 她体质特殊,碰见鬼反而比碰见人更得心应手。所以根本不怕。 重要的是,眼前没有什么是真的。 包括那个小孩。 说起来,他去哪儿了? 第65章 乾坤④ 不管了,先出去再说。 而这时,那条黑蛇忽然俯身,朝向十二低下了头。 这是,让她摸它?疑惑间,向十二试探着伸手—— 画面一转,月黑风高夜,风声水声花鸟声钻入耳中,一座座大山跃然眼上,竟然所未有的清晰。 五感像被打开了似的。 四周全是大山,一根根石柱插在其中,几乎与山融为一体。一圈看下来,石柱有十二根,由十一根包住一根,她正站在这一根石柱下面。 石柱之上,雕着一凤一龙。上面血迹斑斑,石柱高耸入云,血一路从上流到下,看不出源头在哪里。 不像人为,真是邪门。 有人来了。 * 一队人马从山里走出来,几根粗木头,一口破棺材,纸钱零零星星洒着,像随风飘荡的经幡。 带头的几人拿着把铁锹,嘴里骂骂咧咧:“都怪你们,挖这晦气东西出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寨子迟早被你们捅散喽。” “二…二当家的,”扛铁锹的一脸讪笑,“咱这不是不知道吗?想着…里面肯定有什么,又实在打不开,这才把棺材——没想到它招鬼啊。” 他们话咬着话,没完没了。却忽然停了下来。前面有个穿灰褂黑帽的长辫子眼镜男,这人捋着稀疏的胡须,眯眼往前看。 “师傅,怎么不走了?” 眼镜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罗盘,往前面送着,嘴里嘟囔:“先前我来时,这里明明灵气浓郁,是最好的埋棺之地,现在却有股邪气。” 不但邪,他皱了皱鼻子,视线落到中间那根天柱之上,瞳孔骤缩。 不妙。 不妙! 眼镜男撂了罗盘,拔腿就跑,却被一干人拦住,他口干舌燥:“棺材放下,赶紧跑!” “不是,”二当家云里雾里,“你什么意思?来之前不是说好了,把棺材埋在这里,能保我们寨子几十年平安无事?” 眼镜男额头冷汗直冒,“这话不是我说的,有人做局,离这棺材远点!我们当中绝对有人被操纵了,再不跑,就是被它喝血吃肉!你们不跑,我跑!” 还有人与拦,眼镜男一把将人顶开,撒腿就跑,嘴里嚷着:“别他妈拦我!” 军师一跑,现场军心大乱。好在二当家颇有领袖风范,掏了把枪出来,“嘭”地一声嘣响,镇住了所有人。 血花在眼镜男后背洇开,他在空中晃了两下,一头栽进树丛,脑袋挂在树杈上。眼睛还没闭上,血先夺眶而出。 死不瞑目。 二当家:“我看谁还敢跑。” 这一枪吓丢了所有人的魂。抬轿的扛起轿子,哆嗦着往前走。 倏而风过。棺材落了地,铁锹嚼着土,纸钱哗啦啦响着,月光森森地照着山峦,也照过每一张粗糙而惊恐的脸。 不一会儿,地被挖了个大坑。 挖土的人忽然没了动静。坑外的人面面相觑,不敢有动作。 二当家额头冷汗直冒,给枪上膛,随便指了个人:“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对上黑洞洞的枪口,这人叫苦连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不过几步路,湿了满背汗。走到坑前,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奇了怪,坑什么时候挖这么深了? 他弯下腰,费力地往里看去。越想看清楚,眼睛却越雾气氤氲,他几乎把头伸进坑里,喉头滚着一小声又一小声的呼叫。 “啪”地一声,脸被什么糊住了。 他一动不动,哭丧着脸:“二…二当家,救我…” 然而,乱世之中,他的命不是命。根本不会有人搭理他。唯有自救。脸上只有冰凉的触感,不疼不痒,他伸手摸过去,冰凉触感从脸上粘到手上,又从手上投入眼眶——是枚纸钱。 他刚要松一口气,一股大力兜面吸来,将他往坑里扯拽。 其它人慌忙去拉,迟了,只拉了半截身子回来。切面处鲜血淋漓,衣服与土地喝了个大饱。 “哈哈哈哈……” 二当家一阵狂喜,朝着人堆砰砰连开数枪,一个个躯体朝地上倒去。他像疯了一样,什么都不管了,撅着屁股就往地上趴,连啃了几大口土地,几乎涕泗横流。 二当家一骨碌爬起来,又杀了几个想要跑的人,连忙吩咐:“快!快把这些人全给我扔坑里!” 剩下一些丧家之犬,没人敢反抗,只能按照吩咐去抬人。抬人就像抬猪一样,哪怕这些猪都穿着衣服,仍然都是一个下场。 所有尸体被丢进去,坑还是坑,只有鲜血被吐出来。 再之后,棺材被抬进去,二当家砰砰几下,送了几个抬棺人的命。他一脚踢下去一个,天地之间终于恢复平静。 树叶稀疏作响,虫依然鸣叫,河流依然静静地淌着。 二当家薄汗直流,把枪放在地上,紧张着搓搓手,虔诚地合十双手,拇指抵上脑门,朝着大坑拜了下去。 一拜。 二拜。 三拜。 他额头浸血,双眼猩红,口中振振有词:“祖宗保佑,保佑我宗门血脉绵长,平安度过乱世之关。等小鬼子走了,我给您立碑,我给您……” 后脑勺被什么顶住了,二当家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动。 “杀了这么多人,就为延香续火?” 是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在身后,清脆冷冽。 这方圆几里地,都是他马蜂窝子的地盘,怎么会有女人?莫非是……祖宗显灵? 二当家连唾沫都不敢再咽,连忙跪到地上:“祖宗,是您吗?您出山了?” “是。” 不等二当家回头,向十二把枪往前送:“跟我说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祖宗,是日月台。这一路战乱频仍,我们族人全都死了,就剩我一个。过几天鬼子打过来,我怕我没命活,宗门断了血脉不打紧,可是要连累了十门……上几代的心血可就都白费了。不得已,我才出此下策……” 十门,这可太熟了。 日月台?日月城?两口棺材?向十二方才打量过那口棺,和在日月城看到的别无二致。他们都称“棺材”为祖宗,而非主人。所以,这两口棺,有什么联系? 这是林风布的局,他想让她看到什么? “祖宗?” 二当家面色涨红,喉管里像塞了什么东西,咽不下,吐不出。头颅成了蚂蚁的巢,奇痛奇痒。他掐着脖子,几乎把舌头全吐出来:“我…我难受…哇…啊啊呃!” 前一秒还好好的壮汉,下一秒滚倒在地,抱头打滚。 向十二眼睁睁看他脸上爬满红虫,又无数虫子钻进衣服、皮肤,不过眨眼时间,这人就已白骨森森,再过片刻时间,这人连白骨都不剩下。 而这些红虫,也像完成使命了似的,尽数钻进了血地之中。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尚未从血腥场面中反应过来,再一回神,眼前又是一幅天地。 茶香氤氲,烛火跃动,一扇纸屏风前,斜斜地躺着张影子,影子的主人晃着椅子,悠哉悠哉:“别来无恙啊。” 熟悉的声线,终于把向十二拉回了现实。 向十二环顾四周,这是个包厢,前面有观景台,隐约可以看到外景,没看错的话,是乾坤古楼。 顾不上说话,她三两步走过去,往外一探,外面灯火通明,人群嘈杂。先前所有诡异景象都消失殆尽。 再回头,林风已经站到了她身后,笑得一脸宠溺:“乾坤古楼,也可以说成是机缘楼,心不同,所见便不同,你看到了什么?” 向十二与他拉开距离。 “嗤” 向十二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林风笑了。所幸走到旁边,拉了把椅子给她坐。 等人坐下,他拢起袖子,往桌上炉子里添了点火,复又坐回去:“这座楼,承载了我太多记忆。” 向十二:“你记性真好。所以,你想说什么?” 林风一脸郁闷:“我想变成人。” “可是,我又很清楚,我根本做不成人,甚至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原本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后来我又想,该死的另有其人。如果不是靠我舍弃人身,转生成妖,我早就——” “你早就什么?” 向十二忍无可忍:“你说这些话,是想让我可怜你?但谁来可怜我?你是死是活、跟十门有什么恩怨,都不是我造成的吧?” 这话说完,向十二立马噤了声。 不对劲,这还是在幻境里面。 林风不会跟她说这么多。 “呵呵,被你看出来了。”眼前的“林风”瞬间换了张皮,是一张娇艳柔媚的脸。三四十岁,没见过。 向十二镇定自若。一路走来,被这些人戏耍了不知多少次,早有经验了。 今天不管是谁,她都得稳住。 这些人杀人如麻,要让她死早就让她死了,等到现在都不动手,绝对有原因。不管原因是什么,只要能活着走出去,就足够了。 这女人咬着下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妹妹呀,姐没有恶意,姐就是向你打听点事。” 她看看四周,神神秘秘把脸凑过来:“你在这里面看到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哦,阖着是为这事。 向十二弯起眼角:“我看到的和别人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吗?” “都说了,心不同,机缘不同。”女人指指向十二的心口,“你这里是红的、热的。”她循循善诱,“来,告诉我。” 女人的眼睛充满了魅惑,几乎要把人整个吸进去。这人邪里邪气,待久了气都浑浊。向十二不打算多跟她耗,张口就说:“这是比赛,不便告知。” 进来时,她拿了号码牌。 至少,号码牌是真的。 她猜,这才是这女人不敢动她的真正原因。 向十二大着胆子站起来,语气不冷不热:“我还有事,失陪了。” “向十二!” “你可知道这里早已为你布下天罗地网?!” 女人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向十二见怪不怪,人已经起身走到了门边,嘴上不忘回:“知道。” “既然知道,你不怕吗?!” “怕?” 向十二顿住进步,手还搭在门把上。 她只是个人,短短几个月,经历这般惊天巨变,怎么不怕?怎么不惧? 可是,怕有用吗? 怕就能让这些人放过她吗? 打开门,新鲜空气喷面而来,月光正好,全然没了初进来时的混沌血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低头摸了摸手腕,上面有条若隐若现的黑蛇。刚刚在第二个幻境时就注意到了,暂时不知道是什么。 知道也没辙。 她没得选。 机缘机缘,就当,这条黑蛇是一个机缘。 “三十四号,”楼道角落里走出了个人,“恭喜你拿到入楼资格,请跟我到这边来。” 是那只兔子,只不过现在变成了穿着兔子玩偶服的人。她没说话,默默跟了上去。 楼道很规整地排列在古楼两侧,几乎连接着所有房间,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人不多,也不少。 她却越走越往下,每下一层,房间设施便差一分。直到走到一楼。 房间上有门牌号,等走到相应的房间,玩偶服抽出一张卡,对着门刷了一下。门随即被打开。 玩偶服退作一旁,温馨提醒:“只是入楼资格哦,接下来还会有考验。请您稍作等候。” “慢着。” 向十二点着楼上楼下:“三六九等吗?” 玩偶服愣了愣:“不好意思,理论上是按资排辈,上面却也给了每一个入楼的新人机会。不管您是谁,第一次来,都走这个流程。” 话是这样说,但当看到一个个鬼火人得意地往楼上走时,她有合理的理由怀疑,这些人在整她。 * 进去房间,向十二盘坐到床上,静静思索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十门、棺材、日月城、林风。 听那女人的意思,林风是被封在棺材里的那一位。那封他的,是十门?即便不是十门,那也绝对有仇。十门那些人,可没少因为自相残杀。 如果林风跟十门有仇。 那就有可作为了。 她此行来的目的,是坐稳自己的继承人之位,所以,接下来,最好的作为是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敌不动,我不动。 第66章 乾坤⑤ 太累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这样盘腿坐着,和从前大不相同。体内仿佛正有一股力量在流转,额头、心口、小腹都有一丝暖意袭来,比睡觉有用。 一股凉意在手背化开,向十二睁开眼,下雪了。 鹅毛大雪,四周白茫茫一片,林木萧瑟。却竟然一点都不冷。前面有人,不过一眼,就让向十二放松了警惕。 是十三。 游荡漂泊的心终于有了落脚,向十二卸下所有防备,前所未有的轻松。 像早约定好的一样,十三转过身,朝她走过来。 向十二:“你找我吗?” 无缘无故,十三不该在这时出现。 十三摇头:“不是我找你,我在你的小洞天里。” 洞天,简称灵府。 也就是说,她能神识内观了?向十二朝四周望去,感官随之无限延长,广袤无垠。没心思管这些,向十二:“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看起来,状态好了不少。 十三默不作声,然朝虚空中抓了一下,天色大变,一团黑气自天空袭来,密如黑水,滋滋作响。 向十二差点被掀翻,连连后退。十三却几乎只是抖了抖衣袖,就把那团黑气捏得烟消云散。 天地再次恢复清明,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一条黑蛇。黑蛇银鳞泛着波光,挣扎着往上抬身,却连头都抬不起。 十三食指虚点地面,蛇头随之重重磕进雪地沾了满身雪沫。 “这是什么东西?”向十二问。 十三幽幽开口:“这东西喝了你的血,今非昔比。” 他有些意外:“竟然认你作主了。” 食指一转,十三手心朝上,把黑蛇从雪地里提了出来。黑蛇似有不甘,张大了嘴,却只能对着空气死咬。 确认没危险后,向十二蹑手蹑脚走过去,跟黑蛇大眼瞪小眼。这条黑蛇,眼熟。日月城里见过。 日月城那是幻境,它却是真的。 它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念头刚一动,一阵天旋地转,胳膊被拉住,向十二站稳,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刺得胀痛,但只有一瞬。 眼上传来了股冰凉触感,带着丝丝绵绵的松香。向十二摘下十三覆在脸上的手,此时此刻,他们正站在乾坤古楼大门前。 依然的明月夜,依然的灯火通明。不同的是,物是人非。 乾坤楼没了“古”字,长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鬼,热闹喧嚣。和上次不同,红绫白绫都没有,楼只是楼,已和此前那副萧瑟景象大相径庭。 有人来了。 向十二想躲开,十三摇头,示意她不必躲。 也对,这里大概是黑蛇的幻境。又或者,只是早已发生过、不会再发生的记忆。 * 来了六七个人。向十二盯着其中一个女人,眉头轻蹙。这不是那个什么夫人?她看起来老了许多。其它人也各有各的沧桑。 向十二了然。这大概是破棺之后的事。 长街行人散去,伴随着片刻的寂静,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城主,三天了,您要再不出来,这一城之人,可就都要命丧于此了。” 来了新的城主? 夫人死盯着紧闭的大门,一丝风都吹不进去。她捏起衣摆,双膝跪地,字字铿锵:“城主,请您点灯。” 她一跪,其它人接连跪下。 异口同声:“请城主点灯。” …… 半小时过去,那张雕花的巨门紧紧闭着,没有丝毫打开的意思。看这架势,这些人跪到天亮都无济于事。 向十二抿唇:“进去看看。” 十三:“嗯。” 有了十三的加持,古楼的门形同虚设。进去之后,里面漆黑一片。不过很快她就适应了光线,此乾坤楼与彼乾坤古楼布局不同,这个乾坤楼,只有一层,其余楼层犹如蜂巢,里面关了密密麻麻的灯。 前面阶梯上坐了个人,长发,黑衣,低着头,看不清脸。 “城主,您要再不出来,我们就斗胆进去了。” 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却只是让男人抬了个头。他单手托腮,埋了半张脸在头发里。另一只手扣在膝盖上,骨节分明,莹白如玉。 门响了起来。 响声逐渐暴躁,越疾越响,颇有种儿媳把公婆拦在门外,公婆愤怒砸门,要给儿媳颜色看的架势。 这真是催命符,向十二心惊肉跳。 不过,这招显然效果显著。 门开了。 几人有胆子敲门,没胆子进去。 在他们踌躇不前时,男人终于起身。 “请城主点灯。” 这几人眼疾手快跪下去,以退为进。 男人光脚走下阶梯,长发随着他的站立垂至两侧。而他,终于把手从脸上摘了下来。五官分明,眉如烟,眼如漆,鼻如山峰雕琢,皮肤白玉般细腻光滑。 倒真像一个人。 向十二看向十三,同样的长发,同样的眉眼,和几乎同样的表情…… 这是…十三? “城主!再不点灯……” 城主一个眼神扫了过去,这人立马噤声。 “点灯?” 城主开口,声音清清冷冷,和十三几乎一个声线。他抬起眼睑:“城里有没有活人,你们关心吗?让我点灯,到底是为了这些城中人,还是为了满足你们一己私欲?” “城主,苍天在上,我们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城主“啧”了一声:“好一个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你们三番五次逼我点灯,不就是为了削弱我的力量,以便从这里爬出去?” 这些人倒真磊落光明:“这里已经不再是不夜城了,我们不能眼睁睁死在这里。” 多说无益。 城主取了把刀出来,露出半截胳膊,一寸寸比划着:“这次割哪里?这里?这里?” 这半截胳膊伤痕累累,新疤旧疤叠在一起,伤痕累累,找不到完好之地。看得人触目惊心。可是,没有人为之动容。 这些恨不得对他抽筋扒皮、吃血喝肉的东西,正披着人皮,人模人样地做着好人。做着……一群为了所谓仁义、忠心,而敢于挑战权威的英雄。 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 他就得自甘沦为鱼肉? 可是,有得选吗? 他挑开一处刚愈合不久的伤疤,血顺着手腕往下滴落。 那几位从容不迫的“英雄”,终于有所动容。有人眼疾手快,抄起一口银钵接上去。 一滴不漏。 诡异的气氛,却没人觉得尴尬。 取完了血,一群人犹如卸了磨的驴,大摇大摆地退了出去。 大楼重归寂静。 城主垂下胳膊,自嘲一笑,轻轻关上了门。关上了,这扇他无论如何,都关不掉、又不知何时打开的门。 他定在原地,面无表情沉下了脸。 向十二站在他旁边,心头百感交集。对他来说,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常人被这样对待,尚且有处申冤,可他没有。 什么都没有。 * 睁开眼睛,房间里热气腾腾,炉火熏得人暖融融。 双腿还正盘着,早已没了知觉。向十二把腿掰开,自由放在地上,一瞬间的回涨麻翻了全身,几乎让她无力抵挡。 三两分钟后,知觉渐渐收拢,她也随之下了床。 这三两分钟,她想了很多。关于日月城,关于长明灯,关于十三的前生今世。好多次遍寻无果的答案,如今似乎近在眼前。 这样的结果,却让她无从接受。 她也要疯了,什么才是现实,什么才是虚幻?如果,“梦里”所见到都是真的,向十二心脏疼了一下,不敢再想下去。 * “咚咚” 有人敲门。 向十二起身开门,一道黑影闪进来,利落地将门带上,“嘘”了一声。 这人黑帽兜头,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片刻,他摘下口罩,哭丧着脸:“我的祖宗诶,你让我好找。” 是王富贵。 他黑眼圈极重,下巴发青,头发垂头丧气地耷在脸边,像是许久没休息过。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他看起来状态很差,向十二笑不出来:“你怎么样?没事吧你”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叙旧都没有,王富贵探了探四周——还好,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放心说话。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把向十二往里拉。 坐到向十二对面,王富贵仰头大喝一口水,身体舒服了不少,他缓了缓,才神秘地说:“你参赛了?” 什么意思? 这话不会凭空问出来,向十二狐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进来时,这里就只给了她一个选择,难道,还可以不用参赛,直接进来? 王富贵点头,又摇头:“十门在这里选拔所谓的潜力股,你参赛,正好可以出头。但是,你要真当自己是向家家主,你参什么赛?” 这可是主动给人伏小做低。 看她这反应,应该是被蒙在鼓里,这是十门在给她脸色看。 但是,参赛并非没有好处,这里怨气重,简而言之:鬼多。对别人不是什么好事,对手握碑王的向十二来说,只会是上好的修炼场所。 就怕这些老东西,拿她当上好的丹药炼制。 王富贵话锋一转:“你进来多久了?” 向十二:“这里好像没有白天,我…我不清楚。” 她下意识往身上摸手机——没有。 王富贵:“问题不大。”他又问,“你在这里应该能感知到很多东西,你看到了什么?” 每一只鬼,都相当于是一块灵魂碎片,出马人或多或少能够将其打开,看到其中储存的东西。 向十二话说半分:“棺材。” “棺材?!” 王富贵变了脸色,但只是一瞬,他继续追问:“还有什么?” 向十二言简意赅:“蛇。” “人呢?没有人吗?” 向十二沉默。 看她的表情,相当于有。至于是谁,应该也知道了。唉,可真让人头疼。王富贵手揉揉脑门:“有人找过你吗?” 向十二避而不答:“你是第二个。” 阿潜是她现在最好的朋友,几次为她出生入死。可是,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她已经,信不起任何人。 不是因为对方不值得。 而是,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她已经丧失了去寄望于他人的心情。 王富贵根本不想那么多,仍旧关心备至:“第一个人对你说了什么?” 向十二:“她问我,看到了什么。” 王富贵摸着下巴,略作沉思。 看来这些人,是把向十二当成了承载“灵魂碎片”的器皿,她能看到别人不能看的,别人想通过她看看不到的。 这种盲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人。 这么多年,十门还真是不改老毛病。 王富贵忽然笑了,他鬼鬼祟祟地朝向十二招招手,小声:“我给你支个招。” 看他这副模样,向十二忽然感到惭愧。阿潜对她毫无保留,生死都度之身外。可是,她会是那个值得的人吗?有太多事,她顾虑重重,无法言说。人们为什么,不能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待? 难道人从一生下来,就充满了阴谋阳谋吗? 上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了,也…不再想了。 * “顾长老,时间不多了。” 一棵大树下,站着个蓝衬衫的白发男。这男人夹着眉头,嘴巴微凸,像攒了许多话要说,而有很强的倾诉欲,可却只是干着急,什么都想说,什么都不说。 顾长老抬头,说了四个字:“月亮圆了。” 苏成抬头看天,一轮硕大的月亮几乎盖了半边树,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圆,元宵节刚过,比前几天过节都要圆。 先前盘桓在这一带的黑气,竟然一干二净。 顾长老走到栏杆边,将胳膊抵上去,万里江山映入眼帘。大风天,一片云没有。山与山清晰如画。 古楼被山抱在崖底,由一条玻璃栈道连着山崖,从这里走过去,就是楼顶。 “老苏,”顾长老精神有些萎靡,“这几天,我总睡不好觉。” 孙长老没了,这是前提。大前天,正月十五,戏台上,孙少爷当场惨死,这是后话。 这两天睡觉,总有一些鬼魅山精往梦里钻,像三魂七魄被人开了外放——她受了大惊。又卡在这个关头,怪让人心不安。 苏成不吭气。 顾长老不管他,自说自话:“林坼这只臭虫,我不相信她真死了。” 十年前,马迷途,他是林坼灰飞烟灭的目击者。如今那一带……也早塌完了,林坼再怎么厉害,不可能爬出来吧?后来她不放心,几次派人去看,都没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这,没有问题,问题才大了。 这女的向来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怎么会什么陷阱都不设,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死了? 她扭头看苏成,死死盯着苏成的脸:“你相信吗?” 林坼死之前,可是跟他的女儿在一起。 苏成什么破绽都没有:“都这个时候了,守着这座楼就够了,还提一个没用的死人干什么?”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二长老还死了,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没用的死人,包含了太多含义。 第一,林坼死没死,此时都得是个死人。第二,她没用了。 一阵冷风吹过来,心头那股不安躁动着,催了几滴冷汗在顾长老头上。 他们这些人,和林坼那种人一样,生来就有一个使命,那就是,寻找日月之门。不同的是,他们是人,寿命有尽时,林坼不是人,寿命无尽。 之所以和林坼归为一类,是因为,对于日月之门,他们都更像是“外来者”,如果说有什么不同:林坼是寻找回家之路。而他们则是为了一则神话,一种从未发生过的可能。 林坼太过强大,太难控制,从她那里突破,只有死路一条。 而现在,他们又寻得了另一个希望—— 当年那些有可能知道秘密的不死城人,亡魂都被封在了这座楼里。据老祖宗说,是不死城城主本人干的。除了他,没人能解开封印。 不死城的人早死光了,包括城主。 老祖宗束手无策,才另外转移了目标。 如今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 如果,他们找到了破封印的希望呢? 乾坤古楼百年不散的黑气散去就是最好的证明。 更妙的是,这个所谓希望,才刚成气候,对他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怕就怕还没把它养大,它就没了。 所以,还得再等。 等了这么久,再等一等,也不差这一回。 只是,十门并不是不可替换的十门,所谓十门,只是日月门里十大综合能力靠前的宗门,大家明面一团和气,暗地里你争我夺、你死我活。 ——苏成诡计多端,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二长老的死,他绝对难逃干系。怕就怕,到最后,大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唉。” “两位长老,好雅兴。” 有人从远处喊来,打断了顾长老的叹息,也打破了俩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顾长老回过头,来的人穿着件灰色毛呢大衣,身材高大,高耸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这人气质清清冷冷,倒是长了个好皮囊。 林风,林家的长子,花花公子,圈子里出了名的沾花惹草。身为新时代女性,顾长老对他没有任何好感。 林风闲庭信步,逛后院似的:“这大月亮天,可真好看啊。” 他一阵高兴,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自顾自笑了起来:“明天得是个大晴天吧。” 这人,没规没矩。 顾长老有些不悦。 林风走到栏杆旁,摘了片叶子,放在鼻间嗅了几下,语气玩儿似的:“长老,这是什么树?” 这人,没话找话。本来就烦,它这么一多嘴,顾长老心头无名火更盛,几乎咬牙切齿:“月黑风高的,你一个人上崖作什么?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 “是,可太是了啊。” 林风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笑着把叶子点上鼻尖:“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 顾长老刚要动怒,心忽然凉了半截。 不对劲,他敢一个人上来,又一点都不怕,背后肯定有人。而这个人…… 身后阴风阵阵,顾长老刚要有所动作,脖子“咔擦”一声,被扭成了两半。她睁着眼睛,一头仰倒在地。身体蛆虫般抽动着,几分钟后,没了动静。 “啪啪啪” 林风鼓掌赞叹:“苏门主,好身手!” 第67章 乾坤⑥ 血从顾长老身下流出来,染红了石头与落叶。苏成踢了踢她的尸体,慢条斯理地摸出一瓶药粉,往上面倒去。 尸体沾到粉末,像瘪了气的面包,慢慢变成两张皮。这两层皮缓缓缩小、融化,直到地上连血都干干净净。 十分钟不到,一个大活人,彻底消失在了世界之上。 苏成把药粉收回去,冷睨了眼林风。 林风却一脸无辜,活脱脱一个强逼他人犯罪而无动于衷的施暴者,一副:“怎会如此”,又“我就知道”的态度,冷冰冰地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苏成的心凉了半截,但毕竟是块老姜,他稳住心神,呵呵一笑:“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顾长老之所以被林风盯上,是因为,她去见了不该见的人。不过一面而已,却必死无疑。 ——死了个林坼,又来了个林风,都是神经病。 乾坤古楼的破局之术,就是这人提出来的。 他不过拒了一回杀顾长老的提议,顾长老就跑来跟他说,有法子破局古楼封印。他听了半天,顾长老的嘴像蛆一样蠕动着,和这神经病告诉他的,一字不落。 从那刻起,他就知道,顾长老得死了。 怪就怪,是她主动送上了门。 她要不说出来,至少还能多活两天。 林风好是无辜,靠在栏杆上:“长老啊,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他指指月亮,“这么大好的月圆夜,我只是出来赏月的。赏月的,又何止我一个人啊,您难道要一一对质吗?” 言外之意,隔墙有耳?苏成摇头。来之前他早清过场,绝不可能。 不能和这人多待一秒,长话短说,苏成面容严峻:“你要办的事,我已经办了。不用威胁我。不要忘了,现在的门主是我,我倒台,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面前这玩意儿,非精非怪非妖非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几次暗中派人去查,查到的就只有:真正的林满风,早就死了。上碧落下黄泉,这东西无亲无朋无父无母,更查不出任何信息。 就好像,它是凭空冒出来的。 凭空出现,又知道一切,所以,苏成不敢冒动。 苏成抚平袖角:“告辞。” 目送走人,林风靠在栏杆上,清静了不少。他拨动着手心的叶子,眼光深邃,若有所思。 树叶沙沙作响。 林风转身望向山崖,他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百无聊赖拿着树叶拨弄着鼻尖,口中喃喃:“你都看见了吧。” 好多年了,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 第二日。 向十二换了一身连帽外套,怕不安全,又戴了副口罩。 全副武装完毕,忽然一阵锣鼓喧天,敲响了古楼所有房间的门。人一个接一个涌出来,朝栏杆像一只只嗷嗷待哺的小虫,朝栏杆处向外探看。 正中间不知何时搭了座戏台,来了群唱戏的,五颜六色,如花似叶,像一只只翻飞的蝴蝶。 阳光穿过楼角罅隙洒进来,金粉斑驳。 天,终于亮了。 走道里挤满了人,对面有一排观众席。阖着这座古楼有两副面孔,晚上一副面孔,白天又是一副面孔。还陆续有人进来,像来打卡旅游景点的。 不过,能进来的,都不是寻常人。 需得处处留神。 向十二看了一眼,没有往前挤,随便找了个人少的位置坐下去。她五感均被打通,已经可以耳听八方,不需费心劳力。 “日月门好大的手笔,往年想进这里都没机会,今年不但开放,还有戏听。” “也就只能混个外场喽。我们普通人,也就只有听听戏,认认人的份儿。” 向十二忽然听到一句:“前天的孙少爷,是疯是死啊?” 向十二把注意力转移过去。 “孙少爷?”另外一道声音接过话头,“看个戏忽然就疯了,不知怎么就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是生是死…谁知道呢。” “十门这些天可没少出事啊……” “嘘…” 又一道声音问:“今天这是出什么戏?” “看架势,又是长坂坡。” “嘘……” 声音弱了下去。向十二敛神,往台上遥送了眼目光,台上无人,人在两侧候场。两侧台柱分别写着:“清夜开樽酹司马”、“琵琶亭下月当船。” 字极其狂乱,像一条条随时迸进现实的蛇。 长坂坡,又是长坂坡,冲十三而来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这些所谓“混外场”的人,难说是奔着结交贵人、朋友、或是碑王来的。又或者,这些人里,有人看出了十门对碑王的虎视眈眈,正盘算着自己的计谋。 向十二冷静下来,悄悄将自己的气息敛去。 如此以来,足以屏蔽掉大多搜寻她的暗线。 好戏开场,唱戏的陆续上场,又是熟悉的腔调。 这一刻,向十二心头忽然一阵悲呛。《长坂坡》这出戏,她早看过千百回了。而这些人,戏不是戏,人不是人。 他们不是想看戏。 对于君庭而言,有时戏是他的命,有时不是。无论是与否,被人用一出戏,牵着鼻子,实在太荒唐、太可笑。 而这些人的可笑远不在于此。 他们仿佛自认为,通过这出戏,定能够拿住些什么,便一次次反复将之搬上舞台。可是,利用他人恶惊忧怖求生的人,真的能够得以善终吗? 真没什么意思。 * “爹了个*的,又是这出!” 楼上,一彪形大汉抠着栏杆,青筋暴起,眼睛被房间里的熏香烧得烫红,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大汉猛擂一拳木墙,撒腿往外疾走。 这破戏台,非拆了它不行。 “站住。” 轻轻两个字,绊住了大汉的脚,也将大汉心头的怒火捆得硬邦邦的,石头般卡在心口,难上难下。 大汉心有不甘:“门主,您直说吧,谁点的戏?” 往年这个时候,日月门到这里只是做做样子,随便给道上那些宗派一些小恩小惠,和裁决一些棘手的问题。 比赛几年有一次,主要用来选拔人才。 选在这地儿,有两处方便,一,日月门下门派众多,十门之间轻易不聚,乾坤古楼是必来之地。二,乾坤古楼有封印,厉鬼虽多,却也最是安全,很适合历练门下子弟。 说起历练,今年倒好,赛正比着呢,戏唱起来了。大段大段没完没了,还净挑这地儿这戏,不是,有病吧?怕乾坤古楼的亡魂不够多? 当年向家那位一把大火烧了这里,后来才慢慢重建了回来。楼还是楼,但是,给里面这些亡魂放这出戏,真不太地道。 多大的手笔啊,门主都撤不下来。 前两天孙小少爷还折在了这里——鬼知道跟这有没有关系。 ——孙长老又不知是失踪了还是没了。 顾长老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说好的有话跟他说,到现在都不见人影,人间蒸发了一样。 还有对面的苏成,这家伙从马迷途回来后,整个人老了十岁,心气都散了,如今问他什么,他都只会“嗯”、“好”、“可”。 他爹的,大汉觉得,有病的是他们。 而下一刻,苏成倒也没辜负了大汉,他先是一点头,树懒上树般悠悠地吐出一句:“我点的。” 大汉瞪起眼睛,表情像吃了大便。 “不是,您点这干嘛?” 是真有病? 这可是禁戏,尤其在乾坤古楼。要是招来了什么不得了的厉鬼,对那些刚刚踏进修行圈子的萌新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 出了意外谁担着? 现在可都是法制社会了。 他们日月门,可从来都以社会责任于己任,从来都是无我、奉献、利他。好得不能再好。 他不信苏成有苦衷。他可是叱咤风云的苏成;是凭一己之力,从十门末端爬到顶端却仍不变初心、宅心仁厚的苏成;这么一个大善人,怎么会干这种事? 苏成:“你也看到了,今年是往常人的三倍,要还都按照往年的规格,谁能吃得消?况且,我自然有我的道路,你坐着看吧。” 哈?他坐着看?他还跳着看呢! 他怎么不干脆直接说一边呆着吧你? 大汉气得脑门冒青烟:“门主……” 苏成声音冷下去:“是我脾气太好了吗?” 完了,门主要动怒。再多气都得憋着。大汉鳖孙似的缩回下巴,不情不愿坐了回去。然而屁股像扎了钉子,真皮沙发被他磨得叽叽响。宛如屁拉二胡。 和台上那出戏倒真相得益彰。 苏成眯起眼睛,视线往人堆里搜寻,人太多,找不到。 戏是林风点的,唱给谁的,不用费心猜。甚至,这座楼、他们这群人,都只是为他人做嫁衣。听说,对方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真是好大的机缘。 他找了半天,没找到人。 但能确定的是,这女孩就在里面。 大汉挖了挖鼻孔,松垮垮地躺了回去。所幸,这是大白天,修行人扎堆,再厉的鬼来了,都只有挨打的份。 苏成忽然说:“午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大汉嘟囔:“早饭都准备得不怎么样。” 一早来了不少人,饭不够吃。 “时间差不多了,”苏成吩咐,“你去登记一下人名,看来了多少人,再做多少饭。” 大汉如蒙大赦,提腚就跑。 * 无趣。 这是向十二对这出戏的第一念头。 前半场没看完她就退了场,一路偷听下来,有点摸清了这场“比赛”的所谓规则。 所谓规则,其实没有。就只是晚上“睡个觉”,有时一“睡”一天,有时一“睡”两三天,劳心费神。 至于比个什么东西,大约是,比谁“机缘”好,比谁招到的“打手”强。听他们说,乾坤古楼里能招到的,都是“祖宗”级别。又有十老保驾护航,是大好的机会。 有点出乎意料。 她本意是想借此坐稳家主之位。她以为,来了就是一场脑力风暴,没想到还是拳头为王。如今计划得变了。 当务之急是理清日月门的前尘往事。白天不好入定,阿潜有事在身,她得千万小心。 天黑得很快,古楼里清了大半人。 一到晚上,全都变了。各人各眼各世界,彼此互不相干。 向十二却坐在床上,什么幻境都没入——和刚进来不同,现在的她,已经基本能够自如掌控幻境。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到好一会儿,房门被敲响。声音不连贯,很有规律。向十二起身开门。一道黑影蹑着脚从外面闪了进来。 是只小狸花。 重把房门关上,狸花猫已经跳到了桌子上,自顾自倒水,嘴筒子往杯子里挤。 喝了个大饱,狸花猫瘫在桌上,大爪翘二爪:“累死我喽。” 向十二坐过去,也喝了口水。这是阿潜,出去打听了点事,图方便所以便宜行事。 歇了一小会儿,王富贵一骨碌蹲起来,猫脸上露出十分睿智的表情:“这次的比赛不简单。” “你知道为什么大白天请一些人看戏吗?” 向十二:“为什么?” “有人在这座乾坤古楼外面,下了重重禁制,来的人,可进可出,但身上带的缘分,只能进、不能出。搁这养蛊呢?” 晚上确实鬼气森森,屋里都有一股森寒之气。阿潜不说,还真感觉不到。 “还有,”小狸花垂下眼睑,湖绿色的瞳仁竖起,表情又凝重几分,“我怀疑,你就是那个蛊,林风不知道搞了什么,现在没人敢近你的身,咱们怕是不管小不小心,都没用了。” 向十二:“料到了。” 所以,得速战速决,向十二撩起胳膊,一条黑蛇呼之欲出。 王富贵看到,吃了一惊。 “这玩意儿什么东西?” “不清楚,”十三说是认她做主了,那就问题不大。向十二继续说,“把你爪子摁上去,咱们一起进去。” 王富贵满脸疑惑,还是把雪白的爪子放了上去。刹那间,一阵电流击过身体,四肢百骸奇痒无比,无数和雪花点像被打翻的星星,一股脑儿倒进了眼眶,在脑子里砰砰炸开。 再睁开眼,一个硕大的身影闯入视线,吓了王富贵一跳。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庞大?好在,这庞然大物不是冲他来的,只是险险略过他,走向了别处。 是个黑咕隆咚的人。 不对,王富贵看看自己,怎么还是猫? 覆下一紧,王富贵被捞了起来。 向十二把他丢给十三。这里是黑蛇的地界,阿潜是外来者,得千万提防。 王富贵重新看到十三,老熟人了,嬉皮笑脸着往他肩膀上爬,乱七八糟地客套:“晚上好啊,您吃了吗?” “我不吃。” 十三嘴都没张,话已经跑了出来。不对,王富贵甩甩脑袋,这里还有别的人。他梗起脖子往前看,是那只“庞大”的身躯发出的声音。 这人半靠在椅子上,脸对着窗,回着屋里的一干子人。 王富贵揉揉眼睛。 这是古装剧? “城主,您生了重病,得吃大药,要是不吃,我们都得死。” 所谓大药,看起来能打马赛克,黑漆漆软腻腻,似土非土,有几分婴儿形状。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向十二蹙起眉头,又是熟悉的戏码。这些人,没完没了了。 端“大药”的人光速下跪,木盘举过头顶,头面着地,话说的正气凛然:“请城主吃药!” 所谓的城主,此刻却像被下了大狱的囚徒,面对眼前桎梏,无力回天。这样的局面,不是他造成的,而却成了他的苦难。 窗户紧闭着,一丝光都照不进来。 城主终于回头。 王富贵被吓了一跳。 底下的人以为事情成了,猛地抬头:“城主,弟子服侍您。” 王富贵揉揉眼睛,看看那人,又看看十三,脖子扭了又扭,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冤种表情,一模一样的气质。 这…… 王富贵捅捅十三:“这……这是你?” 第68章 乾坤⑦ 十三:“……” 说的什么话,问他跟白问一样。 王富贵扭头看向十二,她:“与其说这是十三,不如说,这是那条黑蛇。” 他们都在这条黑蛇的幻境里。 说话的当,城主已经拿起了勺子,他竟然一点都不反抗,一勺、再一勺,惨白如纸的脸上更添惨白。 饶是见多识广,王富贵也没看出这是什么,不过,类似的东西,他知道不少。最相似的一种,叫死人煞,即找一些惨死的亡童,经过特殊手段处理后,生吃它的三魂七魄,以怨养怨。 他连忙跟十二说:“这黑蛇有自我意识,不会无缘无故给你看这些,别干看着,他不想吃,别给他吃。” 向十二:“……” “你不会?”王富贵想起来,她确实有可能不会,“你用意念控制,把最想做的事集中于一点,然后——” 话没说完,向十二人不见了。 王富贵:“……” 接着,十三转身,回头走向这个男人,在王富贵尚摸不着头脑时,一把掀翻了那盘东西。 空气凝固静止,每个人都停了动作。 一声惨叫在地上散开,那东西被摔得四分五裂,却每一块都像有生命似的,拼了命地想往中间聚拢。 却在十三走过去时,又拼了命地往四处逃窜,可没跑两步,就滋滋作响,被木板煎干了身体。 在相对静止里,十三与城主隔空对望。 一黑一白,一眼万年。宛如一张完美的太极图。 但只是一瞬,空间恢复了流动。城主就像明而复失的旅人,重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那些人看到盘子摔在地上,大药已经不见,以为城主被强迫吃东西而怒摔了盘子,见怪不怪。毕竟吃完了。 他们平静地站起来:“城主,您安心养病,属下告退。” 城主:“……” 他扭头看向虚空,方才的画面再次浮上脑海。好像,有人在帮他。 许是错觉吧。 吃了点药,又病糊涂了。 * “不是,祖宗,给我干哪儿来了?!” 王富贵惊呼。 眼前大漠飞沙,脚下一片虚空,有种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不真实的虚浮感。再一看,脚下有座楼,海市蜃楼般看不真切。很眼熟。 他一扭头,向十二的脸近在咫尺,绒毛清晰可见,有些许憔悴,神情镇定沧桑,和初见时截然不同,眼睛都没有光了。 王富贵猛然想起,她才二十岁。 他缩了缩脖子,后知后觉:“你涨修为了?” 这是黑蛇世界的全观,她能够跳过因果之外看大观,说明有突破,并且突破不小。 “算是吧。” 向十二低头看脚下,沙地河流般流淌着,轻盈且柔软,随便一阵风,都能簇起阵阵沙浪。太阳铺洒着灿灿金光,细沙皎皎若银河。 这是日月城的全貌? 她想过了,十门至今不动她的理由,只能是日月门。她得摸清楚,里面都有些什么。也好知道这些人在对城主做什么,如此更好破局。 一连切了几个场景,来来回回都是乾坤古楼,次次都有城主在。次次都在割肉放血,惨不忍睹。 越看越怒,越看越心疼。 不过,怎么除了第一次的全貌,什么都看不到? 向十二不信邪,攒足了气切场景—— 放血、放血、割肉、割肉…… 突然间画面一转,有个脏兮兮的小孩瘫在地上,死死抱着根藤蔓,眼泪哗哗往外冒:“姐姐…姐…姐……” 小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嘴里黏黏糊糊:“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错了…我…错了。姐姐…” 是那个小孩。 向十二蹙眉,走了过去:“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孩还正哭着,忽然被叫开了五官,他哽了一下,擦擦眼睛,缓缓往上抬头,破烂棉裤,灰麻布,黑帽衫,一张微黄的娃娃脸,稍显凌乱的齐肩发,还有…一只猫。 “姐…” “嗯。” “姐姐……?” “嗯” 向十二走近,瞳孔骤缩,这小孩坐在地上,两只脚脖子分别被长钉钉着,用铁链栓狗似的栓在那里,屎尿就在旁边。房间不通风,各种味道交织在一处——比在芦苇荡那会儿更狼狈、更痛苦。 这么活着,不如死了。 这是向十二的第一念头。 而小孩却像毫无感觉,眼睛里震惊与欣喜相互重叠:“姐姐,你是……死了吗?你…你来看…看我?” 在他的仰视下,向十二半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死气沉沉的娃娃脸上有丝悲伤。小孩从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咔擦”两声,向十二斩断了插在他脚踝里的两根长钉,为他疗伤。 “姐姐。”小孩红着眼眶看她。 “姐姐。”小孩再叫了一声。 “姐姐……” 一声又一声,小孩把心放进了肚子里。脚上温热的触感,太真太真,不是在做梦。他的姐姐,真的还活着。 小孩想摸她,可手太脏,又缩了回去:“姐姐,我骗了你。” 向十二摇头:“你没有骗我。” 小孩:“他们一次次把我这样的人丢进埋骨地里,就是为了找你这样的人。去那座庙……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如果,不是我——” “不要为没有做过的事自责。” 向十二嘴角牵起一抹笑,声音很轻:“错的不是你。” 错的…不是我? 小孩眼珠噙泪,眼泪摇摇欲坠。终于夺眶而出。 为什么? 从记事起,人们从来只会对他拳打脚踢,他就是这日月城里最脏最贱的奴隶——奴隶都不算吧。 苦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被一口糖打翻了所有的苦。糖太甜太甜,苦也太多太多。一口甜,怎么能够盖住这滔天大苦。 为什么…… 要让他在接受黑暗之后,又看见光明。 “别哭了。”王富贵眼睛疼。 小孩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只小猫会说话。 王富贵一本正经地对向十二说:“这小孩是那个什么城主小时候吧,咱们救不了他,救了他,谁来当城主?之后就全乱了。” 这小猫……还不如不说话。 向十二沉默着,帮小孩疗起了伤。 “姐,不是不让你救。”王富贵叹道,“咱在后头救,等他长大后。不然这幻境只会没完没了地重复这个剧情,还会有无数个小孩被绑在这儿……” “我知道。”向十二声音很小。 察觉她情绪不对,王富贵:“不是不救,是折中救,比如,保他一命……” “然后呢?” 向十二青筋暴起,眼睛发红:“让他在这里受尽凌迟之苦还求死不能?!他有什么错?!他的命不是命?!” 王富贵很稳:“那你打算怎么做?” “……” 是啊,怎么做…… 怎么救…… 王富贵声音很冷:“十二,所谓三千幻境,不止有颠倒恐怖,痛是幻境、苦是幻境、爱是幻境、喜也是幻境。没有什么救不救,真正能救得了他的,是他自己。” “你怎么不问问他,”王富贵伸出猫爪点向小孩,“他为什么不愿意出来?” “他又把自己沉沦在哪一场幻境里?” 苦难…早过去了,他都成了亡魂,却还一遍遍活在生前的苦难里,迟迟不肯走出来。儿时的苦难可以走不出,少年时的苦难可以走不出,这不怪他,他可以没有走出幻境的力量。 成年之后呢? 成为这叱咤一方的大妖大怪大神大仙之后呢? 王富贵深吸一口气:“醒醒吧。向十二。这是他的选择。你说错不在他,可你也忘了,错不在你。” “姐姐。” 小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小孩知道,他是一个大麻烦。可是,成为这样的麻烦,却让他感到心里暖融融的。 他笑着:“你走吧。” “知道你还活着就够了。” “这样的宿命,我早就接受了。谢谢你,谢谢你能来告诉我,你还活着。” 足够温暖以后的日子了。 “……” 沉默半晌,心里酸甜苦辣咸浓墨重彩般交织在一起,终于汇聚成了深渊巨痛。向十二:“我会来救你。” “好。” “你等我!” “好。” “千万…等我。” “好。” 我…等你。 * 从这场幻境里出来,向十二火速切到刚进来时的幻境。 一头扎进去,静止的画面流淌起来,城主拿着根勺子,正把那口“果冻”般的“大药”往嘴里送。 向十二一把夺过勺子,掀翻逼在他身前的盘子。 大药倒溅在地上,噼里啪啦四分五裂。像坨烂肉泥。烂肉扭来扭去、扭去扭来,无法再聚到一起,而焦躁不安,几乎要蹦起来。 向十二与城主接上目光。他的眼睛深不见底,无惊无惧无悲无喜。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等那群人反应过来,情绪几乎由惊转怒、暴怒:“放肆!” 一女子尖着嗓子:“大胆贱婢!竟敢犯上作乱。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房间里约莫四五个人,全是女子,被这声暴喝吓得花容失色,却还是纷纷围了上来。 向十二:“谁敢?” 她话音落下,女子们止住脚步,身体像被胶粘住了,一动不能动。 娇艳似花的女子大张朱唇,怒发冲冠,却只是一句:“你…你对我们干了什么?!” “城主,这妖女举止乖张,之前从未见过,又在这里如此放肆,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杀了她!” 这语气…… 分明是在命令城主。 向十二:“再说话我杀了你。” 对向十二而言,这里是黑蛇的幻境不假,她是黑蛇的主人,做点这种“小事”,还是能的。 不过,她的目的不是杀人,杀人才能够解决的问题,往往都没必要杀人。 向十二拉起城主:“我们走,从这里出去。” 然而,拉不动。 向十二回头。 四目相对,城主冷冰冰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比起像不认得她,更像有仇。 她松了手:“起来。” 城主声音淡淡的:“我走不了。” “为什么?” “我走了,城就会破,这一城的鬼,都会丢掉性命。” 向十二愣住。 一秒、 两秒、 她微微偏头,有些释然,又五味杂陈:“这就是困住你的东西?” 王富贵,说的对,也不对。对是因为,在生命这趟旅程里,其实,没有人会来。那些人们自认为漫长而漆黑的黑夜里,根本谁也等不到。唯有自救。 是的,脚长在自己身上,手长在自己身上,眼睛长在自己身上,人要想走出深渊、爬出泥潭,唯有自救。 可自残手足、自戳双目,或者放弃行走,这样的说法,真是无稽之谈。人和植物一样,都是向上生长的生命。如果没有风霜雨雪,没有一场场灾害肆意凌虐,谁会摆出一副病殃殃的样子? 植物只要不死,都会长起来的。 可是人类,只要死过一次,就不会再长起来了。 人会自杀。 有的死在他人的浓情蜜意里。 有的死在苦难里。 有的…死不知为何而死。 死在苦难里倒还有个说法,至少名正言顺。像他、她们这种,死不知为何而死的人,才最可怜。 可怜在,他其实什么都不信了,却还活着,活得毫不费力。因为不用去信什么,没有什么是真的,做就好了,连痛苦都成了假的。 假如这个时候,有谁告诉他,还有别的活法、还有别的选择,他就必须得去信点什么。可是,由谁来告诉他,该怎么信?谁替他分担痛苦?谁也不能。 如果,怎么活都是一样的痛苦。 是不是…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向十二知道,困住眼前这人的,不是所谓的城破不破、人死不死。 人生,总是苦比甜多。然而,然而,人世多艰,还是不能自我放弃。向十二仍然向他发出邀请:“我不救你,我带你……出去走走。” 粗略纵览完他的一生,人生百分之八十的光阴,他都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之中,几块砖、一堵墙,就是他的一辈子。 倒怪有些遗憾。 沉默了些许时间,城主终于站了起来。 “城主,不能听这妖女胡言乱语,一旦您出去,我们就都活不成了。您想想我们!我们可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我们……城主!” 门开了。 大片大片月光洒进来,一朵朵新鲜的空气在身上开了花。 第69章 乾坤⑧ 来到这扇阔别多年的门,城主宛如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迟暮老人。 其实,凭他特殊的体质、如今的修为,想开门不难。有时甚至没人锁门。 即便这样,他也从来没有靠近过这扇门。好多年了,终于走到了这里。 门外,一条长街连着这头、铺向那头,一座座小楼肩并着肩,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天上有轮圆月。 原来,这扇门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门口有只猫。 旁边石碑的灯笼下站了个人,白衣服,残影般一闪而过。 向十二略过城主,把地上那只小猫捞在肩头,回头去看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没说什么话,就又收回了视线。 她把头埋进帽子阴影里,低头往前面走。 下一刻,城主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越往前走,街道上行人越熙攘,直到俩人完全没入鬼流,叫卖声此起彼伏。 全是些被挖了眼睛的鬼,这些鬼破破烂烂,像逃荒来的难民,姿态各异,有的挎着篮子,有的跪在地上,有的索性躺着,一动不动。 “卖肉卖肉,只要一吊钱。” “客官,”胳膊被拉了一下,余光撇过去,是只脏兮兮的手,再往上看,一双黑窟窿洞的眼洞正对着她,仿佛能看见似的。它挤出一拍参差的黑牙,哆嗦着把篮子往前送:“一吊钱,新鲜的。” 向十二看了一眼。 蓝布里头睡着个人,小孩,皮包骨瘦,头上生满了疮疤,呼吸微弱,时不时咳着。 向十二:“这是你的家人吧,你把它卖给我?” “是的。” 那鬼一听有希望,脸上终于挤开了笑:“便宜货,省省能吃好多回。” 原来,这就是它口中的卖肉,原来,卖的不是肉,而是一条命。 一吊钱,买一条命。 毛骨悚然。 再看过去,这一条条大街上,所谓的热闹的繁华与喧嚣,全都变了一个味。向十二五感灵通,铺天盖地的声音钻过来,正中她心窝子。所有人的声音、所有人的音容笑貌,尽数钻进身体里面。紧紧将她束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心,好苦啊! “扑通”一声,向十二跪到地上,“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十二,凝神。” 十三的声音在脑内响起。 胳膊被人挎了起来,向十二斜倚在城主身上,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明明是个大活人,却比死人更像死人。 而那卖肉的鬼察觉气氛不对,早撒丫子钻进了鬼堆。 向十二借力站稳:“你其实每天都能听到这些声音吧?” 她正活在他的感知世界里,他能感受到什么,她就能看到什么。这偌大天地,无数亡魂日日喊冤叫屈,他在那座楼里,一清二楚。却明明白白地活到了今天。 …… 城主松了手,眸光深邃。 他在这座城里,待了不知有多少年。早已经五毒俱全、百毒不侵,不是谁都跟他一样。有些不忍。他挥了挥袖子,散开了街上人群。 长街安静下来。一丝风都没有。只有一轮圆月高悬着。看得人心烦。 说起来,刚点过天灯。 城主朝虚空中拨弄了几下,圆月瞬间转换成了烈日。 晴空朗朗,艳阳高照,四周跟着亮堂起来。却还是冷冰冰的,像活人给死人烧的纸扎,纸房子纸人纸太阳。 城主对此视若无睹,静静地休息着。 “你是第一个能来这里的。” 向十二沉默,她清楚,之所以能进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十三。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外来者。而对她来说,这是十三的前生今世,这是她…长途跋涉之后,最后的结果。 城主:“自你从那里离开后,我算了又算,都算错了。没想到,你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出现。” 向十二“嗯”了一声:“这座城是怎么回事?” 城主意有所指:“它也可以听?” “它”,特指向十二肩膀上的那只“小狸花”。 冷不丁被点到,王富贵弓起脊背,爪子扶额:“阖着我白装了。” 刚才向十二吐血,他在一边急的团团转,怕被发现,没敢出手。结果这城主竟然知道它不只是猫……也是,这家伙和十三如出一辙,一眼看穿他再正常不过。 王富贵扭头,眼睛巴巴地望着向十二。 向十二:“可以。” 王富贵松了口气。 城主却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王富贵扯扯向十二的帽子,猫头往她脸上凑,提醒:“你小心出不去。” “放心,”城主笑了笑,“事成之后,我会放你们出去。” “好。” 城主摸了摸鼻子,眼睛扫过向十二的脸,她有一双萦绕浓雾的眼,这双眼睛里,连哀伤都平静无波,大雾好像什么都吹不散。比那些没有眼睛的鬼,都更像鬼。 城主:“你不问是什么事吗?” 向十二摇头,声音很轻:“这是我早就答应过你的。” 她答应过他,一定会救他。 向十二的眼睛流转向了他,城主瞳孔微颤,再一次、再一次从她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一个已经长大、逐渐成为另外一个人的自己。 这张平静的脸和儿时那张涕泗横流的脸相互交织,终于完全将之取代。如今,他就是他。命运的吊诡感,幽灵般浮上心头。 城主长叹一口气,转身:“跟我成婚。” 什么玩意儿? “不是,人鬼殊途!”王富贵立马横在俩人中间,猫爪掐着猫腰,另一只爪子在空中灵活地比划着,“你,认她做主了,她是你主人。还有,都不知道你是哪儿冒出来的!谁要跟你过?!感情也要两情相悦才行!” 然而,一声“好”字,差点没惊掉王富贵的下巴。 “小姑奶奶,你疯了?!” 谁知道这是不是坑。 王富贵恨铁不成钢,想拿爪子扯她耳朵。又因为男女有别,只能在她肩头干摩拳擦掌。她还是初出茅庐,经历的少了。那么多恶灵把主人往死里整的事件,她是一个都不往心里放啊。 在这里?结什么婚?是真不怕死? 向十二顺了顺王富贵的毛,示意他稍安勿躁。 “成亲”这两个字,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从进这里时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成亲。原来竟是因果轮回,在这儿轮到了。 她太想知道,这所谓的因果宿命,到底都有些什么。为什么一再选中她,一再将她蹉跎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以,就这么办吧。 反正,三千世界,只是幻境。没有什么是真的。 * 传说,大洪水时代,用来泄洪的息壤之下,有座不死城,城里日月无光,那些蛰伏在城里的生灵,不知名状,且不知岁月,一片混沌。 后来,不死城被一把火点了起来。混沌被一盏灯、一个人斩开,城中从此日月通明。这个人,遂姓,其名不详。比起他的名字,人们更愿称呼他为:神。 城里有了人的踪迹。而那些生灵,经过数年滋养,逐渐苏醒、长大、潜移默化,变成了人。 ——这是大前提。个中复杂,城主不再一一赘述。 千年过去,当初那一缕火焰渐渐熄灭。 遂姓后代开始以血饲灯。 再后来,连灯也没了。 没有了灯,对于人类来说,不死城不再是人间天堂,灯灭人熄。神就失去了他的神性。 一场弑神运动拉开帷幕。 人们达成协议,成立了灯门。 遂氏血脉被赶尽杀绝。 直到有一天,死神降临到了他头上。 回忆如海浪般奔涌而来。他想起,那一天,溶洞里逃出去,他拉着妹妹的手,一起往山上躲。 却谁都没有躲过去。妹妹死在了埋骨地。 而他,埋骨地里爬出来,却被一具棺材暴露了血脉传承。他不是最后一个遂氏血脉,却是最好的熔炉。所以,人们把他填进棺材,虔诚祈祷,忠心奉神,终日喂他吃肉、喝血。 他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在他快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是鬼时。 这具身体终于长成。 吃过的肉、喝过的血,终于到了回馈之时。 他被众人推至高位,受万人敬仰。 明明做了一城之主,却分明是这座城里最人尽可欺的阶下囚。而所谓的“敌人”,每一个都是被他一手喂大的。 恨吗? 不恨。 太疼了。他早已没有力气再恨下去。 回忆戛然而止,城主知道,说过的、没说过的话,向十二都能感受得到。所以,言尽于此了。 城主强笑,无可奈何:“姐姐,这一次,我又拖累你了。” 阳光只有一瞬,天又黑了下去。那轮干冷如纸的月亮再度升起,睥睨一切,无视一切。 四周还是没有风,依然透不过气。 向十二把手揣进兜里,悄悄覆在心口下方。城主的痛苦,她有点承受不了。只是,如果连她都不愿意接受,就没有人分担他的痛苦了。 他所分担给她的,已经轻如鸿毛。 很轻很轻。 因为,他已经成为了鬼。 城主眸光灼灼,声音低沉:“姐姐,大婚那天,你千万要来。” * “好。” 一定来。 意识渐渐远了,又被什么抓了回来,身体前所未有的沉——天要亮了。冷热交织。缓了好一阵儿,向十二才睁开眼睛。对面王富贵已经醒来,视线死盯着桌面。 她放下叠在一起的腿,喉咙发涩,身体病殃殃的,鼻子里冒酸水,脑子也像浆糊一样搅在一起,很困,十天半月没合过眼的困。 王富贵忽然抬起头:“向十二,你死定了。” 困到极点听到这话,反而让向十二有丝解脱之感。如果,真的非要死一个人,换她来死,不是不行。 不等话掉在地上,王富贵捡起话尾:“长明灯、不死城……这城不止叫不死城,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日月城。”王富贵头疼:“……这故事,要从我太爷爷说起了。” 当年,他太爷爷去海上跑船,一场大浪掀翻了船,太爷爷大难不死,被一艘巨船救了。这是前提。后话是,那艘船邪门得很,什么活不干,到处追着月亮跑。追着追着,世界都远了。有时在这里,有时在那里,到最后,谁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后来,船沉了…… 而那盏灯,就是那艘巨船的导航。 而他的太爷爷,打上了那艘船,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后来家里扒房子,扒了一本日记出来,上面写满了在海上的所见所闻,包括太阳、月亮、玉门关、日月门、长生丹。这些王富贵一一隐去,直奔重点: 那盏灯,不叫长明灯,叫燃犀灯。王富贵自行去查过。燃犀灯会照亮因果,做错了事的人,一旦被灯照过,化为鬼后,就会加速业力的清算。他猜,不死城里那些所谓的活人,其实是犯了错被关起来的囚犯,所谓长生,其实是一种刑罚。 ——后来灯为什么没了,可能性有太多,王富贵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有,长明灯就是燃犀灯,燃犀灯就是长明灯。 这事儿暂且抛在一边。 “从我第一次看到林风,就觉得不对劲了。你来这座楼也是他的手笔,说明他极有可能知道这些事。至于知道多少,不好说。你跟这城主签订契约,他没出现,连日月门都没有动静,说明……这有可能正是他们想要的。” “极有可能,他们就是想让你破了封印。” 日月门这群疯狗找“日月门”找得发狂,到时封印一破,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对他们来说,杀一两个人,可比找“日月门”容易多了。 听完这些,向十二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不由觉得可笑、荒唐。 所以,城主无论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现在这种状态,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开什么玩笑? 这些人,怎么能够如此肆意轻视生命?难道,生来不同,活得不同,就一定要分个高低贵贱,斗个你死我活吗? 偏偏,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她忽然笑了。 王富贵摸摸鼻子,有些意外:“你笑什么?” 向十二摇头,蜡黄的娃娃脸止住了笑:“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活一天算一天,一天死不了,就一天不去想死了的事。不管是谁,都不能耽误这一点。” 虽然,她也很想说:“谁要让我死,我就让谁死”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她就知道她说不出。 恨有时固然能够成为支撑人的力量,可恨要是太多,也是会把人摧垮的。 向十二爬起来:“饿了,吃饭。” * 一大清早,楼里早备好了饭菜。人力有限,挨个送不现实,所以三分之二都吃“食堂”。上学似的。向十二端了些饭菜,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王富贵端下摞成小山高的饭菜,取了块馒头大嚼,吃得不亦乐乎。 “你们听说了没,孙长老家的小孙子,在医院里断了气。” “唉,他爷爷找着了,都成干尸了。那可是十门长老啊,不知道得罪了谁,太残忍了吧。” 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残忍。孙家相当于直接退出了十门之列。 “二长老有两天不见了,也报了失踪。怕不是也凶多吉少啊。所以,到底是谁干的啊?我听说,二长老失踪那天,有人看到他跟谁往后山去了。至于跟谁……” 忽然间,有个黄短发女孩走过来,语气冷冰冰地:“在这里嚼人口舌拨弄是非,不怕被拔了舌头吗?” 本来是一桌子人的饭间闲扯,突然插了个人进来,还出言不逊,惹得这桌子人齐刷刷抬头。是个女孩,眉毛、鼻子、下唇都打了钉。 呦,精神小妹。 “关你屁事?!” 气氛紧张起来,但尚有转圜之地,假如此刻女生态度能软一些,可她却掏掏耳朵:“吵死了,吃个饭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食堂,公共场所,却整得跟公共厕所似的。 这桌子人把碗筷摔得山响,要不是怕被赶出去,早开打了。其中一个穿佛头旗袍的明艳女人站起来,笑呵呵打着圆场:“妹妹,确实是我们不对,我们说话声音是大了些,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其它人还想再说什么,都被女人按了回去。 黄毛扫了他们一眼,冷冰冰地走开。 她这么一闹,本来热闹的食堂安静如鸡。里面坐满了人,找不到什么位置。黄毛在人堆里送了一圈目光—— “这里没人?” 向十二抬头,接上了女孩投来的视线。她摇头,又把视线投回饭菜,闷声夹菜吃饭。 桌子够坐四人,却并不宽敞,王富贵一个人占了半张。他像饿死鬼一样吃着东西,根本不看旁边。 粗俗。苏宁满头黑线。 好在,一碗饭平安无事地吃完了。精神恢复了不少。向十二起身去刷碗筷。那女孩与她同步。向十二把碗筷放置归位,那女孩也与她同步。 连门都有要一起出的意思。 向十二顿住脚步:“有事?” 苏宁也停下来,眼神毫不避讳地在她脸上流转:“你就是向十二?” ……问的什么问题。 下一刻,手里多了个东西。而那女孩已经走出了门,没有一丝逗留的意思。 向十二也不犹豫,趁转身把手揣进了口袋,像揣了块烫手山芋。摸起来像口红,又不太像,一节一节的,不知道是什么。 第70章 乾坤⑨ * “该死!” 一道咒骂声钻进耳洞。杀气腾腾。不对劲。向十二朝人群里搜寻过去,是个平头男,不高,棕色面包服,束脚裤,一下巴显眼的胡子稀疏地扎在一起,像沙漠上倒插了几根枯灌木丛。 平头男死盯着黄发女孩的背影,一脚跨过门槛追了出去。接着,又几个人跟了上去。 是刚刚发生口角的那桌人。 那女孩有危险。 犹豫了下,向十二问王富贵:“帮?” 王富贵摇头,不帮,这个节骨眼,她不能出岔子。况且,那女孩看起来不是善茬。脱身应该不难。十门不至于不管。 可是接着,他们出了乾坤古楼。 比赛接近了尾声,加上戏要收尾、进出人流量大,白天管理比前几日更加宽松,几乎能够自由出入。 情况不一样了。出了古楼,没有庇护,死的几率更大。 帮,还是不帮? 比赛接近尾声,戏也接近尾声。大有“山水一程,不必相逢”的架势。听他们说,十门的人要来。什么时候来,不清楚。可能只是走个过场。 不过,也足够热闹了。 那些自诩为修行者的人,已在这里收获到了不少机缘,自是一番锣鼓喧天,喜不自胜。 路过戏台,向十二顿下脚步,最后看了一眼戏台。 这场戏,从来到去,好像天地开的一出巨大玩笑。戏里的人哭哭闹闹、摔摔打打,竟也自以为,这苦这难这痛这悲,都是自作自受。 台下的人看着戏。 无动于衷,自以为高高挂起,可以作壁上观。 可这些人,何尝不正走在天地这场大局里,从一出生,棋子便顽固落下,之后一步走、步步走,从来身不由己。谁看谁的戏啊。其实,人活着,或悲或喜,都不会是一出喜剧。戏里的人、戏外的人,总是山水一程不相逢。 那又如何? 无论戏里戏外,但求磊落光明、问心无愧。 所以台上台下,都可以大笑、狂喜。 只是,可喜的是,她看懂了在场所有人。可悲的是,大笑与狂喜,早已不属于她。人生……没有几个少年时。 今天,就让她这戏中人,也做一回英雄。救一救别人,救一救,赌一把。 向十二转身,扬长而去。 顾不上打探消息,王富贵挤出人堆,慌忙把人追上:“不是,你来真的?” 说话间,俩人已经出了门。 环境安静了大半,门外三三两两地走着些人。 向十二跟王富贵说话,指了指耳朵,声音不大,字字清晰:“他们说十门要来,有人提了那个女生。” 只是顺带一提,没听太清楚。 他们说,这女孩是人妖,泰国变性回来的。全靠爹有实力。爹是谁?人家不明说,只说是十门里的那位。 王富贵了然:“所以,你打算在她身上下注?” 向十二苦笑,是,也不是。走到人少的地方,向十二把女孩塞给她的东西拿出来——一节骨头,中空、侧面有小孔。 这是? 骨哨? 王富贵毕竟见多识广:“招魂用的。” 向十二把骨哨丢给王富贵。 接来之后,王富贵仔细打量。这玩意儿和招魂幡同宗不同源,招魂幡主要用于赶尸、收尸、送尸,招魂哨主要用于收集亡魂碎片,以便那些惨死的亡魂死后不再流浪,能够转世投胎。 在乾坤楼,送这玩意儿,是大手笔。 王富贵直叹气:“你确实得救她。” 因为,这玩意儿有技巧,不知道怎么用。 用不好,吹错了,招魂的人就有可能命丧黄泉。 向十二点头,她一开始就猜她在求救。 犹豫是因为,万一对方是在下套,出去乾坤楼,可就危险了。 * 下雨了。 细丝摇曳,远山香冷。冰屑擦着鞋底,沙沙作响。从小路走到停车场,苏宁手指勾着车钥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出来吧。” 她话音刚落,头顶上的碎发触电般地立了起来,周遭气压低了几个度,空气中隐隐有什么躁动着,闪电般炸了过来。 “砰!” “砰砰砰!” 停车场被天空中的惊雷劈了几个大坑,汽车变成了被踩扁的易拉罐。 浓烟很快被雨浇灭,平头男走出来,一寸寸搜寻着停车场。没感受到人的气息。平头男再往前走,站到了大坑前。 一片断瓦碎砖,什么都看不见,包括尸体。 不好! 意识到问题之后,平头男猛闪开,腰间却闪了个东西出来。是一张青面獠牙的佛头,正张大了嘴,咬在了他衣服上。 平头男咔擦一扭,把那佛头甩飞出去。幸亏穿的厚,不然非咬掉他半块肉。佛头发出一声诡笑,消失在了空中。 耳畔嘎吱作响。 平头男侧头回踢,那东西皮球般贴上他的腿,一路向上钻,陡然张大嘴巴,却被大手摁住下巴和头盖骨。平头男暴喝一声,肌肉暴涨,把那头颅擂成了肉泥。 “出来!”平头男怒骂。 “是在找我吗?” 忽然间,几男一女从暗处走了出来。 为首的女人穿着件佛头旗袍,身材火辣,眼神轻佻。 中计了。 跟的时候,平头男就发现身后有人,只不过这几人和那女孩发生过口角,他以为,这几个人是为了报复才跟来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 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几个人,是冲他来的。 * 远处山林,向十二后知后觉——冲她来的。 树上有冰渣掉下来。一抬头,正对上颗“金色头颅”,树上倒吊着个人,察觉到被发现,露出了张脸。 王富贵刚要出手,那人已跳下了树。 苏宁拍拍手上的冰屑,嘴里吐着哈气:“你好,我叫苏宁,有事找你。以这种形式和你见面,实在不好意思。” 王富贵提醒:“她姓苏,苏门的少主。” “什么事?” 苏宁亮明完身份,表情镇定自若:“十门费尽心思为你开楼、唱戏,是想拿下你背后的那个人。但我不想如他们的愿。等你破局,就吹响骨哨,然后,赶紧跑,路上有我的人接应。” 怕交代的不仔细,她又说一句:“碑王刚全魂,是最虚弱的时候。七天之内,什么都不要做,躲起来——”话锋一转,她补充,“骨哨口诀刻在骨哨内部。” 向十二:“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平白无故,没有原因,她不相信。 苏宁抬起凤眼,低头看这个女孩,弱不禁风,脸色阴沉,像看十年前的自己。她把话说开:“这一部分,跟你没关系。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对你、对我都好的方案。” “愿不愿意,怎么做、做什么,看你。” 苏宁一转身,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下雨,很冷。揣兜的手早已没了知觉。 王富贵直摇头:“看来十门对你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握。白天那么多人,说不定就有人在盯我们。” 脱身之计,他虽然事先安排过,现在看来,有点不够看的。 这边聊得差不多了,停车场那边战事也已接近尾声,小平头落入下风,那些人随时都能腾出空来。谁知道他们是干嘛的,走为上计。 向十二:“先回去。” * 再回去,戏台拆了个一干二净,多了许多桌椅板凳,人们坐下来,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像一个个被操纵的傀儡。 紧接着,一队人从侧面走廊并进人群,大摇大摆,拥着一个人坐到了主位。 苏成:“诸位道友远道而来,我苏某也不能让大家白跑,苏某想要联合众长□□同布道,为大家打造一个更好的修炼场所,其中机缘众多,可能练心性,可能涨修为,可能得大智慧。如果有谁愿意参加,晚上请留下。” 他这么一说,台下那些人终于有所动容。早早拆了戏台,说有大事宣布,原来是这么个大事。不过,可以留到晚上,这待遇着实不错。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在确认一切为真之后,终于笑开了花。 楼上,林风抿着茶水,轻描淡写地看着手机,惬意非常。 “小林啊,你别干看手机不说话,”对面大汉学他喝茶,差点没吐,“看现在这架势,向家是不中喽。良禽择木而栖,你也要为自己的后路着想啊。” 大汉在包厢外的走廊里碰到林风,想起他和向家的婚事,觉得遗憾,又想起俩人许久未见,遂拉他过来叙旧。 ——这是表面原因。根本原因是,他住得远,轻易不来一趟,这小子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平日里肯定知道不少事,得套他点话。 “叮咚” 大汉手机响了。 他拉开拉链,往胸口里摸,屏幕弹了个消息出来,二当家发来的。 二当家……不是失踪了吗? 他解锁完手机,点进去一看—— 是段视频。大汉连忙调成静音,整段看完,被震得头皮发麻。 视频阅后即焚,看完即无。大汉久久不能回神。他看到了一段苏成杀人的画面,杀的那个人,不是二当家,而是顾长老。 顾长老被杀,二长老生死未知,孙家小辈惨死,都串起来了。 这个苏成,是想借这座乾坤古楼,清理门户。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们倒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长老,”林风晃了晃手机,嘴角挂着温柔客气的笑:“苏门主叫我到山上去,可能要失陪了。” 他拢起大衣,起身欲走。 “等等。”大汉沉眉,“他找你干什么?” 林风动作一顿,略作思索:“我负责戏楼事宜,可能…戏班子撤了,要对账吧。” 什么账要现在对? 怕不是要对他下杀手。 大汉起了疑心,嘴上却笑着说:“门主也就随口一提,不是什么要紧事。现在就对账,到结束还得再对一遍,麻烦。到时咱们一起。” 林风还年轻,人是花了点儿,毕竟罪不至死。那个老东西,真是失心疯了。 林风又坐回去,百无聊赖:“好吧。” 大汉站起来,正了正衣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好,”林风客气十足,“改天我请你吃饭。” * 雨停了,却丝毫不晴。黑云压境,万山如黛。已是傍晚,风吹着风。古楼里经幡飘摇,万人空巷。 懒得凑热闹,向十二关上门窗,两腿盘坐,眼睛将闭未闭,似睡非睡。 王富贵锁好了门,点起一盏灯。灯火照着帘幕,照着她的红袄子,灯火昏黄,红色也变成了旧橘色。 他按了按向十二的袖子,低声叹道:“你只管去吧,我为你护法。” 言外之意,这一次,他不会进去。 * 日月城,万家灯火亮起来,宛如白昼。路上的行“人”,纷纷往同一个方向望去。明明看不见,却像能看见似的,而议论纷纷。 城主要成亲了。 真是大悲大恶之事。 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成亲,对他们这些低贱的奴隶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只有无尽的剥削。 听那些能看见的鬼说,不死城点满了灯,璀璨程度可逼日月。浪漫非常。可是,这一盏盏灯的灯蕊,都是用他们的眼睛做的。 真可笑啊。 “让让、让让,”拱桥之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上桥,抬轿的抬轿、清路的清路,“别他妈不长眼!滚开!” 这声暴喝叫醒了向十二。 她像溺水之人,刚上岸便拼了命地呼吸,额头敷了一层薄汗。知觉重回身体,身体如山重。向十二低头,身体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头上顶了几斤重物,坠得脖子疼。 “呜呜…大爷,给点好吃的吧,我儿刚死,我拿他来换吃的,什么吃的都成,求您!” “给你吃的?”那大爷低头去看趴在地上、骷髅一样恶心的妇人,乐了。他居高临下,“你好手好脚,不去做事,躺在这里贩儿卖女,这算什么?” 他踢了踢旁边的死肉,旁边忍俊不禁,终于大笑起来。 “大爷,使不得!” 妇人把儿子紧紧收进怀里,漆黑的眼洞微微发颤,她字句铿锵:“我儿,只能吃,不能被你们这般凌虐侮辱,你们见死不救,会遭报应的。” 报应?! 真是天大的笑话。 青天白日,从来不见恶有恶报、善有善终。要真事事都有报应,谁能活到今天?!不过是前因早成,絮果自吞。 那大爷捏着下巴,睥睨蝼蚁般审视着她:“你不是饿吗?我给你吃的。”他掏出一块白馒头,“你吃你儿一口肉,我就给你一口饭吃,如何啊?” 周遭的鬼一阵起哄。 在他们这里,贩儿卖女十分正常,骨肉相连,不忍心对自己儿女下嘴,所以易子而食。妇人这是无处交换,不肯自食骨肉,才出此下策跪地求人。 却求了个寂寞。 妇人闻到馒头的味道,口水浸湿了乱发。 那人把馒头撂在地上,往她身上踢。 吃一口肉,换点饭吃…… 不是不行。 总好过…被饿死在这里,任由其它鬼将她分尸。反正,她所谓的儿子,也是加害她沦落至此的凶手。如果不生他,至少还有饭吃。 “住手。” 轿子里传来一声斥责。 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足够让这些鬼听清楚。那“大爷”收了手,脸上笑意还未褪去:“小姐,我逗她玩呢。这就走。” “玩儿?” 向十二声音冷了下去。 “啊……” 那大爷还想说话,却被向十二从中打断:“这么喜欢玩儿,烦请你脱光了在这长街里走一圈。反正,在你眼里,大家看不到你,你可以为所欲为。” 大爷被说的脸一阵青一阵红,他强忍住气,乖乖剥掉了上衣。 第71章 乾坤⑩ 众鬼又是一阵起哄。 热闹,从来只是热闹,不属于任何人,所以,无关谁成为热闹中心。那大爷衣服脱半截,一脸窘迫。 “好了,到此为止。” 向十二坐回去:“起轿。” 桥上,红绸彩霞般浩浩荡荡,尚未死去的鬼红光满面。笑语盈盈。桥下,白布招摇,饿殍遍地,好一副肝肠寸断。 无论是送走一片热闹,还是奔往更大的热闹,对于向十二来说,都没有分别。全都是戏。是啊,全都是戏,同样都悲不自胜。 花轿不止一个,乾坤楼前停了一辆又一辆,像一树树着火的伞,随时都在燃烧、随时都要把什么焚烧殆尽,才怎么也不熄灭。 向十二合上窗帘,拉下盖头,跟着下了轿。 双脚落地,她被扶着胳膊,一步、两步,送进了火丛。 “妈妈,我…我害怕,我要回家。” 有鬼在哭,听声音,像是个小孩。 “胡说什么。”有人堵住了她的嘴。 人潮中又来了一队人,全穿白色丧服。红白交替之间,刹那锣鼓喧天。众人全部大哭。 这是日月城的老传统了,成亲必须红白事一起办。他们和人类不同,不能正儿八经生孩子,每十月怀胎,母体都得被关进棺材里,以身饲肉,等新生命破棺而出。 棺材代表新生、代表薪火相传的希望。 男性则以血饲肉,亦难逃一死。 向十二几乎快与黑蛇融为一体,对这里的规则一点就通,所以悲从心来。这个城主,活的意识不太强烈,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乾坤楼开了门,一队队白色披风走出来,排列在大门两侧,宛如阴间使者。 为首的是个紫衣女人,她往人堆里看了一眼,颇为满意地点头,转身吩咐:“都进来吧。” 棺材先行。 一口口黑白相间的棺材被抬进去,又一个个新娘被送进去,走了一堆迎来送往之人,乾坤楼随之关上大门。 紫衣女点上灯,看看盘坐在蒲团上的城主,他乖乖穿上了喜服,却脸色苍白如纸,是将死之相,身上多一点血都挤不出。所以,是时候孕育新生命了。 头疼的是,遂氏的血脉传承,并非一传一个准。加上遂氏血脉已被鲸吞蚕食殆尽,不得不采用这种一对多的方式。他血脉纯正,应该能配出不少“火种”。 “城主,”紫衣女上前行礼,提醒他说,“您在一边稍作休息。” 再接着,楼上下来一队同样穿喜服的男少年,少年们浑身湿漉漉地,面色发青,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少年僵硬地朝新娘走去,各自配好了队。 有人走到向十二裙边,轻微的臭味钻进鼻孔,让她心头警铃大作。这人的手泛青,身上没有一丝血气,阴得没边。 这只僵硬的手伸过来,要抓她的手。 一爪下来,再多阳气都得被吸干吧? 却在这时,另有一只手递来,这只手枯瘦如柴,苍白得常年盘桓在山顶的积雪,遥远静谧,不发一言。 两只手之间,向十二毫不犹豫握住了这只手。 “城主,”有鬼拦住他,提醒道,“您该在一边休息——” “嘘。” 他一声令下,乾坤楼里瞬间安静下来,新娘与少年一个个旋倒在地。微风浮起,暗香盈动。幻境就此止息。 城主低头,揭下了向十二的盖头。 四目相对,一张活人脸,一双死人眼——她的眼睛暗淡无光,泛着死气。全身几乎找不到什么生气。像是完全入了大定,身似枯木,心如止水。 城主的神态从笑转为心疼:“姐姐,谢谢你来赴约。” “但我只有一刻钟时间。” 向十二眼皮突突直跳,眼前的城主,像极了她此前遇见的每一只身陷囹圄的鬼,直觉告诉她,这是将“死”之相,他会死。 “你要干什么?”她满脸警惕。 笑意在城主脸上晕开,他眉眼弯弯,只笑不语。牵着她往前走。 “姐姐,我想和你共磕三个头。” “你愿意吗?” 他的手很冷,像随时都要凝结成冰。 不对劲,这里是他所构建的幻境,他的真身是条黑蛇,还认她做了主。根本死不了,至多是在幻境里多磋磨些光阴。 向十二抿唇:“你会有事吗?” 城主走到一扇门前,缓缓将之打开。他掀开一帘红布,里面竖着一盏油绿的琉璃灯盏,灯头有朵红莲,像着火了一样;红得发黑,黑得发绿。红绿相接,竟然无比自然。 他松开向十二的手,坦荡赤诚:“不会。” “那好。我愿意。” 城主屈膝,跪在灯前,与灯盏遥遥相祝:“第一拜……” 向十二跟着跪了下去。 “我祈愿,日月城就此长眠地下,永远不见天日。” 他说完,脑门重重磕在地上,竟然磕破了皮。 一声叹息,在心里开了花。向十二苦涩非常,而不知其缘由,学着磕了下去。这一拜一起,无数画面都在眼前重现。 这些画面里,有向昭昭、君庭、城主、她,还有一些陌生的脸。她看不清,猜不透,心被无尽的悲伤填满,随时都要炸掉。 “第二拜,”城主并起双手,再拜那盏绿灯,“我祈愿,以我之命,换城中子民生死自由,来去自如。所有因果,由我京蛰一人背之。” “咚” 这一磕掷地有声,向十二大骇,迟迟拜不下去。她已分不清…她是谁。城主的记忆碎片蝴蝶般飞入脑海,万蝶振翅。 有一瞬间,他就是她。 好累,活够了。那就去死吧。请所有践踏或祝福过我人格的人,都一样幸福。请让我去活成…我该活成的样子。请让我拥有的苦难,都掷地有声。 这个世界,我放弃了。 这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想法? 我好苦啊。 世界从来没有善待过我。 没有人会来。 我是废物。 我谁都救不起来。 也谁都救不了我。 我不是他们口中的神吗?我没有用。我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杀了我。 杀了我! 我以我之血肉,为众生祈福。为我赎罪。 向十二一头磕在地上,双手紧紧扣着地板,眼睛睁着,热泪夺眶而出。这一磕,头像扎进了沙地里,要想从中挣脱,难如登天。 她已经…没有任何活着的力气。 “第三拜,”城主起身扶向十二,忽然释然地笑了,他眸光灼灼,“这第三拜,姐姐,谢谢你,谢谢你带他来见我。原来,我后来真的从这里出去了。这就足够了。” 我早就死了。 我…从没想活过。 关于遂氏一族的所谓传承,他们都错了。 真正的生命延续,其实早已脱离了血脉禁锢。 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交互,从来不是剥夺、鲸吞、取而代之、你死我活。还有牺牲、奉献、托举、成全。这是他在日月城中无数个受难的日子里,所领悟到的。 以死入道,而胜天半子。 足矣。 * 刹那间地动山摇,乾坤楼摇摇欲坠。 在一块木头砸来之际,向十二被一阵香风抄起,送到了楼外。 她眼睁睁看着高楼倒塌,眼睁睁看着整个日月城天崩地裂,眼睁睁看着天光下射,城里那些鬼天降甘霖般展开双臂,迎接真正的光明—— 楼塌了。 城塌了。 天塌了。 世界不再。 一颗颗萤火浮地而起,照亮了整片天空。 原来,世上根本没有日月城存在。所谓的日月城,不过是,谁心里有鬼,谁就会被什么困住,困的人多了,才形成了城。 围城能够困住的,从来只有人们自己。 太阳和月亮,不会因为哪里围了多少人,而作茧自缚。更不会因为谁作茧自缚,就不照亮谁。 举头望日月,日月长明。青天可鉴。 萤火熄灭,周遭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向十二盘坐下去,有光在心头闪跳,是缕红得发青、渐渐发亮的星火。再接着,这簇星火闪成了火苗。 火光越来越大,黑暗越来越少。 直到五脏六腑彻底燃烧起来。 向十二睁开眼。 房间里一片狼藉,打斗的声音钻进耳朵——噼里啪啦一阵响,彻底叫醒了向十二,她跳下床,当机立断:“走!” 城主说的一刻钟时间,竟然是这么个意思。 三千幻境破了,乾坤古楼里那些人必不会再容她。多待一秒,危险便多增加一分。而且,在这里十三不好出来,怕正中了他们的圈套,她有十分力使不出来五分。 王富贵也不废话,一脚踢翻桌子,挡了那人一下,破窗就跑。 天真了。 外面早围满了人——白天里那些一本正经的人类,此刻已然沦为了任人操纵的傀儡,丧尸般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富贵厉声:“我打掩护,你吹骨哨。” 他话音一落,骨哨已经响了。 四面八方的黑气朝乾坤古楼涌来,眨眼功夫,大雾漫天,无数黑影像旗帜般游荡在半空,更添诡异。 向十二一声令下:“去!” 黑影收到指令,全部化为人影与傀儡撕打纠缠。此地不宜久留,腾了空,向十二朝大门疾驰而去。 却被一道劲风劈断了去路。险险躲开,耳畔擦过一道剑光,贴颈而过。向十二翻手在上,空手劈斩过去,手起刀落,一柄利剑应声坠地。 那人不退反进,与向十二贴身近战。 这人一米八几,大块头,出招极狠,但凡挨上一拳,都得去半条命。向十二自知并非对手,两招过后,且战且退。 却差点被那人扫翻在地,再想躲开时,大块头的拳头雨点般下过来,一拳、两拳、三拳! 全打在了棉花上。 王富贵四两拨千斤,卸去大块头的攻击力,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看着这诸天煞气,苦笑一声:“向十二,你听好了,咱们只能出去一个。” 向十二:“一起走!” 王富贵笑了笑,一掌将她拍飞出去。 煞气之外,围了一堆人,全是高手。现在没有动作,不代表之后不会动手。可以说,他们招再多魂,都不够看的。 没想到,他这条小命,竟然会交代在这里。 他盘腿坐下去,闭上了眼睛,猎猎劲风拔地而起,他两手掐诀,口中念道:“江河淮济,五岳之神,城隍社令,拱听吾命! 指挥纲纪,敢有摄停。上帝有敕,救护众生,敢有小鬼,捉缚来呈!” 话音一落,王富贵睁开眼睛,一片金光从眼中溢出,如烟似雾。再接着,有座大山般的身影从他身后冉冉升起。 身披黄金甲,手持金刚剑,踏玄龟、踩巨蛇。这黑影转身、抬头,一剑朝虚空劈去。空间被撕开了道裂缝,乾坤古楼随之摇摇欲坠。 楼上的人胆颤心惊:“这……这是什么情况?!” “妈的。”另一人大叫,“这是把谁招来了?!谁干的?!” “轰隆隆!” 乾坤古楼塌了一半,那些被操纵成傀儡的人大梦方醒,屁滚尿流,拼了命地往楼外奔。挤攘之间,有人颤声惊呼:“真武大帝!” 妈的,这和偷东西碰到警察有什么区别?被抓住就是一个进橘子的命。再不跑,身上那些缘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玩完。 “门…门主,楼塌了,咱…咱们?” 苏成低头往下看,正与那座“大山”对上视线。“大山”抬手,正在酝酿挥剑姿势。苏成头皮发麻。这是正神,没法公然下手。 千算万算,没算到还有这种意外。 不过,没有金刚钻,非揽瓷器活。召唤它的人看起来像是下了生死令,这把打下来,十条命都不够他赔,怕是一个灰飞烟灭的命。 天纵奇才,可惜了。 苏成转身:“不急于一时,先走。” 就算碑王成了气候,也有的是办法拿它。 “阿潜!” 躁动拥挤的人潮里,木屑飞溅、崩塌声连绵不断,向十二拼了命地往里挤。心脏千疮百孔,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足矣将她摧垮。 不要再有人为她而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这场闹剧,该终结了! “扑通”一声,向十二被木头绊中,身体重重地摔进废墟,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不行。” “不行。” “不要出来。” 向十二眼角噙着泪,颤抖不已,完全失去了掌控身体的能力。铺天盖地的恐惧将她压在地上,一再摩擦,呼吸都不能。 “我该死。” “我该死……” “我为什么要活着。” “为什么。”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们!我会去死的。我一定会去死!我该下地狱!” 第72章 当战!① 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滴嗒” “滴嗒” 下雨了。 一道白光从向十二心口闪出,废墟之上,无数黑气蠢蠢欲动。白光化为人形,身上泛着淡淡月光,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 神明低头,看向了他的信徒。 向十二缩在角落,死死抱着头,浑身发抖。 “十二。” 向十二微微一怔,抬头往上看,眼泪太多,视线太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来人。 她觉得,她快要死了。这是回光返照。 十三蹲下去,为她擦去眼角热泪:“振作起来,他还有救。”他指尖缓缓向下移,在她心口点去,“这里。” 盘桓跃动在心口的火焰颤动起来,唤醒了向十二一点意识。她垂眸看去——心口有个红色锦囊,在王屋山时,住持留的保命符。 十三勾起唇角:“相信自己,你值得。去救他,去救自己。”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将起未起的风,不等被发现,就随叹息消散而去。人也随之消散不见。 但是,足够了。 向十二强撑起身体爬起来,真武大帝尚未退去,仍在这方天地屹立着。王富贵浑身是血,五脏六腑俱废,仍盘坐在原地,半扎的长发披散开来,被雨水打得凌乱不堪。 初春,天气依然很冷。 雨水溅在身上,就是一粒冰。 衣服早破了。 “别…别来,”王富贵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走。走!” 向十二摇头。 生还的机会是阿潜拿命换的,如果此时不走,就白白牺牲了他一条命。可是,这些无私奉献的人,有没有问过被奉献的人,愿不愿意接受? 走出去了又怎么? 她得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接受得住亲人朋友一一为她而死的愧疚感?这样的恩情,她还不起,更活不起。 向十二把胸前那只锦囊扯下来,一张黄纸跃然眼底。惊了。 一张纸?有什么用? 她把黄纸叼在嘴边,手中掐诀,尝试着催发纸符威力。 没用。 一连试了几次,都没有用。 王富贵出气比进气少:“给我。” 向十二:“给!” 他接过符纸,两手并在一起,在胸前划开一道浅蓝弧线,一连掐了几个诀,符纸化作一道火焰,融进了心口。 王富贵神情狰狞:“为我…收魂。” 向十二忙把骨哨翻找出来,生涩又紧张地吹响。 天雷滚滚,一道道闪电劈下人间。乾坤古楼被劈着了火。王富贵身后那座“大山”一阵嗡响,缓缓消失在了夜色之下。 被撕开的伤口冒着蓝焰,正在一点点填充愈合。 但是,没有时间了。 王富贵强行睁开眼,踉跄着:“此地不宜久留,走!” 向十二一把将他捞起来,朝火焰外面疾走。雨下得小,对渐渐大涨的火势不起任何作用。 但这场大火,却带给了向十二前所未有的暖意。 还好,阿潜没死。 还好,天气很冷,刚好可以烤火。 不冷了。 她不冷了。 * 群山之巅,有道人影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着下方的一切——真是一出大喜剧啊。十门这群废物,连个人都困不住。不过,他本意就没想过要把向十二折在这里。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还能掌控。 那位,也应该想起了点什么吧。 林风有些失落。 想起来了,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看来已经虚弱到了一定地步。还不成气候,还得再等。可是,他等不了了。这具身体,已经糟糕到,必须待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才能残喘片刻。 同样都是妖僵,他比林坼差了太多。 他得靠不停转世重获新生。 明明最像人,却和人类完全不同。 好像,从一出生,他就必须扮演坏的角色,才能活下去。这样的生活,他早已经厌倦。但,因为所谓善良或憎恶就去自我了结生命,是对生命的亵渎。 他从不认为,他该为谁去死。 林风闪过夜幕,顷刻消失不见。 * 山下,向十二背着王富贵,踉踉跄跄、气喘吁吁,终于走上了大路。雨点渐密,冷气钻进脚底,膝盖以下都没了知觉。 有辆车从身后驰来,停在了身侧。 心跳声裹着雨点,敲着向十二的耳膜。她拽紧王富贵,另一只手往腰间摸。 车门开了,是个女孩,灰袄红裤,头戴一顶火红帽色帽子,圆脸,眼尾上挑,带着几分妩媚与天真。 “你好,苏姐让我来的。”女孩转头把后车门打开,语气淡淡,“上车。” * 阳光跃出地平线,天完全亮起来,却因为刚下过雨,而大雾漫天。窗外山连着山、雾衔着雾,什么都看不清。山里湿气重,寒气直往屋里喷洒。 向十二关上窗,坐回桌边。 疲惫不堪。 困意排山倒海而来,而她不敢合眼。 “咚咚” 有人敲门。 向十二立马紧绷起来:“进。” 门开了,又是那个小女孩。女孩靠在门口,双手抱胸,视线锁在她身上,没有要进门的意思,不知在想什么。 僵持半晌,女孩叹了一声:“苏姐说让你好好休息两天,外面的事她会善后。你的朋友受了重伤,需要静养。”这是前提,女孩沉声,“这段时间,哪里都不要去。有事叫我。我随时在。” 不等向十二回复,门已经关上了。 向十二沉默。 于她而言,这和软禁没分别。 王富贵还在他们手上,不能轻举妄动。当务之急,不是休息。她走到床边,盘起双腿,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眼睛微微眯成了一条线。 她体内的黑蛇不见了,多了一簇火焰。自从有了这簇火焰,十三的气息弱了许多。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识海里白茫茫一望无际,是片雪原。雪原之上密密麻麻地散着些幽蓝火焰,幽灵般悬浮着,像一团团白云,轻盈柔软。 不对劲。 向十二接过一团火焰,很冷。且一碰即碎。 向十二四处张望:“十三?” 不在? 她有些慌了,到处找十三。 忽然间一道白光兜面劈来,向十二用胳膊挡了一下。再回过神,春回大地,鸟语花香,一树树桃花开开落落,被风吹得四处斗转飞旋。 桃花林有条小路,路尽头水流孱孱。 一袭红衣跳过花沟,奔跑间已行至小溪间的石头上。红衣女笑容明媚,跨坐下去,从后背摸出一只玉瓶。 她拇指挑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大饱。 身后有人追来。 红衣女毫不意外。 “少主,”来的人愁容满面,“现在不是出来玩的时候,让那帮人看见,少不了又要到城主那里告状——过段时间,您就要…” 京蛰打断男人的话,摇头晃脑:“过段时间,我就要嫁给谁谁谁,我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好在屋里读这个那个。” 这话城主说的嘴皮子都秃噜皮了,她听的耳朵起茧。 京蛰一骨碌坐起来:“别做梦了。” “终日里困在这座囚笼之中,与一群伥鬼你争我夺,算什么本事?!” 她一手指天,信心十足:“等我做了城主,我要撕破这方天地!去做真正的人。去做有血有肉、敢爱敢恨的凡人。” “嘘。”那人大惊失色,恨不得堵上她的嘴,“姑奶奶,前面是埋骨地,您小心说话。让它们听见,咱们…有命来,没命走。” 日月城埋在息壤之下,埋骨地又在日月城之下。里面暗伥众多,对日月城虎视眈眈。在这座城里,无论伥还是人,都拼了命地想要出去。 但是,根本出不去。 因为,有燃犀灯在。 这一座日月城,和壶中日月差不多,全赖于那盏灯才得以存在。而要想出去,就必须打破这片幻境。纵然幻境被打破,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出去。 用大多数人的牺牲,来换取小部分人的自由,太过残忍。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息壤里的那群东西,越来越大了。 穿过桃林,京蛰伏在暗处,往埋骨地里观望。前面是一片芦苇荡,大的望不见边,水草旺盛,也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不过,芦苇荡上漂浮的淡淡白气,却都是死后的亡魂。 从前,这里还只是日月城的“墓园”,后来,有东西通过息壤混进来,在这片“墓园”里借尸还魂,并人传人,侵占了大半个日月城。 如今,日月城的亡魂,全沦为了它们的盘中餐。且还不够。日月城为了所谓的“和平共处”,“不得已”使用了一些“友好外交”手段。 所谓的“友好外交”,还是城主默许的。 真是讽刺。 她来这里,不为别的,只为印证真假。 半个时辰后,有个短褐蓝破帽的小厮钻出桃林,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 确认没人,这小厮朝身后招招手,两顶小轿从桃花林里抬出来,一红一绿。 那小厮抖抖袖子,朝芦苇荡一拱手:“黄天在上,小人带了童男童女前来进贡,这两小儿血脉纯正,均是府上特意养的。大补。请大老爷笑纳。” 芦苇荡上空忽然刮起一阵黑风,接着芦苇丛里窸窸窣窣,正有什么东西往岸边钻。 小厮见状,拔腿就跑。 抬轿的人恨不得把轿子甩出三里地,也跟着跑进林子,躲在桃树后面,上下牙直打颤。 “噗嗤……哧” 黑影爬出芦苇荡,以极快的速度朝小轿冲去。 “嘭!” 林间另又蹿出一道人影。 京蛰一脚踹出去,桃花飞掠,桃雨如浇。 黑影倒飞出去三米远,惊飞了满树桃花。 桃花林间,红衣少女意气风发,横眉冷视:“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敢在这里做这等勾当!谁派你们来的?” “少…少主?” 小厮看清来人,心中大骇,哆嗦着走出桃林,手和脚不听使唤地扭在一起。 他梗着脖子,堪堪抬起头,却不敢与京蛰对视,嘴里磕磕巴巴:“小…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这…真不能说。说了小人就没命了。” 京蛰拔剑,直指小厮:“不说,你现在死!” 疯…疯子。 “我说我说……”小厮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是白爷让小的送来的,最近两军交战,城里死了不少人,埋骨地被占,白爷一时收不了那么多尸,才想着,才想着——”他几近讨好地谄媚,“这两小轿,都是贱民,只沾了一点遂氏血脉,不值钱的……” “我去你大爷!” 京蛰年轻气盛,一剑劈砍下去—— 却让那小厮以极刁钻的姿势逃了。小厮扶着帽子,一阵抱头鼠窜,口中恶狠狠咒骂:“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杀了!” 几名抬轿人撕开身上伪装,饿狼扑食般杀向京蛰。这几人,个个都是高手。中计了。几个回合下来,京蛰便落了下风。 小厮坐在小轿顶上,翘着二郎腿冷眼旁观。 “少主,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让你碰上吧?因为,我知道你的行踪。”他忍不住发笑,“你的行踪,谁告诉我的呢?” “呲” 一柄利刃从后背穿胸而过。 京蛰吃痛,错愕地回头—— 她的好下属、好朋友,对她下了死手。 那人一脸自责:“别怪我。我一直都在劝你,是你不肯回去。” 京蛰心里凉了半截:“谁的…命令?” 那人痛苦不已,松了插刀的手,退在了一旁。 又几刀下去,京蛰筋脉寸断,已经完全成了废人。 小厮见状,满意地爬下轿子,转身就走:“把她丢进埋骨地。回去就说,少主外出遇险,被那些伥鬼分了尸。” 反正,进了埋骨地的,就和死人无异了。 * 京蛰重重摔进泥潭,眼睛死死瞪着天空。死不瞑目。 人生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将死未死。生前画面走马灯般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朋友、兄弟、姐妹、家人,胸怀、抱负、理想,全部离她远去。远到最后那句:“待我将来如何如何”,都成了一场盛大的美梦。 空怅憾。求不得。 眼前逐渐朦胧模糊,意识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不知过了多久,奇怪的是,没有东西来衔她的肉身。更怪的是,她筋脉寸断,却不致命,血很早就止住了,只有胸口那处伤最为致命。 ——也不奇怪,这是她们燧人氏一族特有的能力和秘密:不死。 只是,躺在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 唯有等恢复。不,这是埋骨地,自会有东西分她的尸。躺在这里,只能等死。 仅剩不多的意识又跩着她昏了过去。 “簌簌……呲啦…” 芦苇荡里,有道黑影钻出来。在京蛰身上嗅了又嗅,最终,黑影盯着京蛰的胸口——它凑上去,血口大张。 “唔…” 剧烈的疼痛唤醒了京蛰,有东西在撕咬她。可她动不了。她看到,一只硕大的头颅正在啃咬她的胸。 那里已经陷了一块。 再往里去,是心脏。 “呃…啊!” 那头颅张大嘴巴,一口下去,血溅三尺。再一口下去,半块心脏被它撕进嘴里。再一口,整颗心脏被连根拔起。 京蛰头一次痛恨起了自己的特殊。 这和千刀万剐有什么分别?! 这畜生大抵吃饱了,吃完趴在一边,一动不动。偶尔有什么东西过来,都会被它赶走。 又不知过了多久,京蛰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呼吸喘气。她僵硬地动了动手指,意识恢复了,伤口已然愈合。疼痛不再。 得…得救了? 她一屁股坐起来,骨头还正“咯吱”作响,四肢和头以极诡异的姿势僵在一起。远处有打斗的声音。 “咯…咯” 骨头舒展了一半,一道硕大的黑影砸了过来。她来不及躲开,刚掰开的四肢又被撞了回去。 “嗷嗷嗷” 疼! 好在那黑影躲了一下,没全把重力往她身上砸。直到此刻,京蛰才看清楚它是什么——是头浑身是毛的银灰色巨人,不能说是人,应该称它为:伥。 这只伥鬼已经完全有了人形。 吃了她的心,怕都要成人了。 这都不跑等什么?!京蛰拔腿就跑。 却被一堆黑影围了个水泄不通,生平头一次见这么多暗伥,京蛰直爆粗口,往哪儿走都不对,无路逃了。 她苦笑不得。 刚活就又要死,真是倒霉。 一只黑影扑过来,无数黑影跟上去,齐刷刷朝京蛰咬。她伸手去挡,想象中的痛意并没有传来。便睁开一只眼睛,小心观察敌情。 在她面前,那只银灰色巨人又与黑影撕打了起来。黑影显然不是它的对手。而它空有力气,全靠一身蛮力抵挡攻击。 看得出来,这巨人是把她当成了独食。这样僵持下去,早晚耗死在这里。与其被分尸,不如死个全身。 京蛰借机闪到它身边,当机立断:“到岸上去!它们上不去。” 然而,巨人动作丝毫不停,仍然在用蛮力退敌。 哦,它听不懂。 京蛰一把拽住巨人的长毛,指指岸边。看它还是不懂,她满头黑线,用蛮力将它往一边扯。 终于,巨人有些松动,似乎懂了意思。 一连击退几道黑影,巨人将京蛰捞进怀里,往岸上疾驰而去。它速度极快,上岸也不过眨眼功夫。 前脚刚上岸,后脚芦苇荡地动山摇,无数黑影被金色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 它们嘶吼着拍打屏障,气急败坏,而无可奈何。 京蛰挣脱下来,扭头看身边的巨人,又惊又恼。惊的是,这头伥吃了她的心,修为大涨。恼的是,没了心——遂氏传承,还传个屁。 她们一族真正的传承不是血缘,而是靠不死来续燃犀灯。没了心,也就意味着,她点不了燃犀灯。 而这一切,都是那位城主的手笔。 她被放弃了。 已经无处可去。 京蛰气得不行,却又心怀忌惮,只敢弱弱地说:“丑东西,把心还给我!” 不对,他听不懂。 京蛰气得跺脚,转身就往桃花林里跑。 然而,她跑,这头巨人也跟着她跑。且追的轻轻松松,像在遛狗。 第73章 当战!② 京蛰顿住脚步,回头。这只伥鬼远远躲在桃花树下,不近跟,也不远走。像是怕她、怕这片桃林,只敢露脑袋出来。 他刚“上岸”,对这个世界还正陌生。 如果放他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和她一样,无处可去,活着只能死。 它死了不要紧。可她的心还在它那里。没有心脏,她也活不久。要想活下去,还可以靠燃犀灯把心换回来。 有了主意,京蛰指向它,勾勾手指:“你,过来。” 巨人往后缩了缩,桃枝被它压着,“嘎吱”脆响。花瓣洒了一身。两两相望,最终,巨人动了动手指,小心翼翼钻出来。 京蛰走到它跟前,上下打量。这伥鬼浑身银白,皮肤上镶着点点鳞片,浅蓝色,与惨白的脸交相辉映,像融化的冰川,雪与流水倒映了蓝天。 脸像人脸,似人似妖。 京蛰盯着它瑟缩的眼睛:“你这副模样我不喜欢。” 巨人似懂非懂,狐疑地歪了下头。 她伸手作剑指,自眉心处引出一道金光,一串咒语缓缓从口中流出,手指在空中画了道符,悉数引向巨人体内。 对面那副庞大的身躯一阵颤栗,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极尽痛苦扭曲。最终,巨人变成了正常大小的人形。这是个男人,身上破破烂烂,却面容姣好,和她想象中的神明,有几分相像。 也对,拿了她的心,自然会长成她的心应该长成的样子。 可他是伥。 是杀了不知道多少人类的伥鬼。 京蛰蹙眉:“你的长相我也不喜欢。” 她信手扯断一束桃枝,幻化了张面具,话锋一转:“戴上吧。” 男人跪在地上,眼睛里春水粼粼,清清白白。他伸出双手,接过那张面具,上嘴咬了一下,观察着对面女人的反应。 察觉她表情不对,他立马松口。 京蛰黑着脸,把面具摁在他脸上,命令:“我这个人,一向耐心不多。不管你听不听得懂,我给你一天时间,一天之内,你必须得学会揣摩我说话的意思。” “要是学不会,我会直接杀了你。” 真是个大麻烦。 她转身就走,但看那厮还在地上爬。 笑了。 京蛰把他扶起来,正了正自己的衣冠,昂首挺胸地在他身边走了一圈,用手比划:你、我,交换。你学我。 看他不懂,她翻翻白眼,干脆比划成:你、我,一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终于,他动了。 且很聪明,她怎么动,他就怎么动。 京蛰松了口气:“走。” * 日月城近在眼前,门前多了不少守门官兵,不好进城。抬头往上看,城门外盘旋了不知多少黑气,虽被金光隔在了外面,却都蠢蠢欲动着。 “唉,又要打仗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城门外,一群奴隶坑着担土,苦哈哈地弯着瑶,在工地上忙忙碌碌。像一群蚂蚁。 “蚂蚁”们愁容满面:“没有头。活着就是受罪。受不完的罪。” “蚂蚁”们话没聊完,就被鞭子甩得皮开肉绽:“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慢吞吞的?没看见天就要黑了?出了事你们负责?!” 挨了打,却没有一个人有反应。 都一副爱活不活的样子。 挨打、谩骂声频仍,好像十分寻常,寻常地就像在这方天地之间,本来就该发生这种事。 京蛰换了一身暗色衣服,破旧不堪。长发剪成了齐颈短发——埋骨地里躺了几天,头发脏污不堪,已经懒得打理,也正好换个身份。 她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又要打仗了。 开什么玩笑? 那女人一向主张和平共处原则,见伥鬼比见爹娘都亲。打仗,委实反常。 混进城里,京蛰与自己人接完头,混进了一家花楼。听说,李大官员今天要来,这个姓李的,是日月城中的几位元老之一。 也是她的老师。 据线报说,他私下里拉拢朝臣,在密谋大事。 具体什么大事,不得而知。 “少主,”前来告密的人斟酌再三,将心头顾虑和盘托出,“真正的硝烟,从来不在战场之上,而在人我之间。这座日月城,难道就真的天衣无缝吗?别忘了,在这里,伥鬼,也可以变成人。” 京蛰有些无力。 确实,离开这里,伥鬼只会是伥鬼,只能依附于人或自生自灭。而偏偏日月城有燧人氏在,他们燧人氏,刚好擅长“生火”。 别说是山精野怪,死人都能变成活人。 伥鬼这种刚好生在地底的东西,闻着味儿就来了。 无可奈何。 人们只知道他们燧人氏一脉留在这里是为了守“长明灯”,他们也好由这盏灯安稳地活在镜花水月里。对于那些已得“长生”的人来说,他们是神。 对于他们来说,不是的。 燧人氏才是这场镜花水月里的囚徒。 因为太过特殊,为天地所不容,他们被一盏灯,囚禁在这里不知多少日月。一年又一年,点了不知多少次灯。每点一次大灯,都得死一个燧人氏后人。 祭祀的方式,也残忍至极。 对于城中那些人来说,他们是神,神救世人。 可是,神又由谁来救? 再强大的神,也有被拉下神坛的一日。譬如今时今日。 京蛰强笑一声:“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人点了下头,又看向跟在京蛰旁边的人,欲言又止。少主一向独来独往,从不让人跟着,这次身边竟然跟了个人。 寻常身边跟个人没问题,但这种场合…… 看他不走,似乎有话要说,京蛰反问:“还有事?” “没…没事。”少主觉得没问题,那就没问题。他拱手作揖,“属下告退。” 目送走了人,京蛰盯着旁边的男人,身体僵硬,双眼无神,像只木鸡。 她淡淡地说:“刚才的动作,都学会了?” 那人点头。 “你做一遍给我看。” 他端起餐盘,开门进屋,送饭端茶递餐盘,学得有模有样,一点差错没有。 京蛰满意地点头,又问他:“要是有人问起你的名字?” 他指着嘴巴和耳朵,摆手,以表示自己又聋又哑。 京蛰走到他面前,再一番打量:“很好。从现在起,你有名字了。你的名字叫小黑。” 被自己的话戳中了笑点,京蛰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但看对面的人,桃花面具之下,眼里竟也多了一丝笑意。脸上的桃花,随着他的笑,悄悄地开了。 * 花楼,是男女之间逢场作戏之地,所以总是无限美好,美娇娘个个披花戴叶,小厮们亦争相打扮得像七彩的野鸡——有些人好这口。 男人颇好风雅,其中不乏簪花载酒之流,或因部分人类身份特殊,为了避嫌或美观,会选择戴面具。 京蛰藏在其中,眼看李风雪进门,又被三两个人簇拥到了楼上,她端起果盘,慢慢悠悠走了过去。 李风雪身穿一袭灰色长袍,风尘仆仆,走到目的地,他将众人遣散,谨慎地拉开门,又轻轻关了门。 屋里已经坐了三个人,他来迟了。 “李上师,您来了。” 那三个人作势要站起来,被李风雪拒了回去。他背着手,三两步走到主坐,坐定之后,长叹一声。 一声过去,又叹了一声。 一连叹了三声。 这几人面面相觑,没话找话:“不知李上师您何出此叹?可是为城外那漫天伥鬼发愁?” 李风雪再叹。 一位大人懂了,他拍拍手,门被拉开,走进来一队小厮。今天倒是稀奇,小厮个个戴了桃花面具。这位大人摸着下巴,吩咐:“去。” 小厮很有眼色地给李风雪捏肩锤腿。 “吴张氏,谈大事的时候,你招这么多人干什么!” 吴张氏大笑:“赵兄有所不知啊,这些都是我在城中搜刮来的绝色佳人。”他挑起眉峰,一脸色气,“做了特殊药培,现在耳不能闻口不能语,玩够了,杀了就是。何人之有啊。” “……” 被人捏着肩膀,李风雪眉头总算舒展了许多:“老母鸡虽然被我们的人拿下了,蛋却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怎么都找不到。会去哪里呢?” “难说,日月城就这么大,总不能插翅逃了吧?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被我们漏了?” 另一人搭话:“是有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埋骨地。” 提起这个名字,几人一阵毛骨悚然。 * 埋骨地里,埋了日月城所有的死人,包括燧人氏的前辈亡魂——燧人氏虽然长生,但必须点灯,点完之后油尽灯枯,最终的归宿就是埋骨地。 日月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特殊也死了不少人。 那种地方,还真不敢去。 听说如今又被伥鬼占了。 长明灯会被藏在那种地方? 怎么可能。 那样城主还挣扎什么?直接把日月城拱手让人不就行了? 不合理。 不可能。 李风雪揉了揉太阳穴:“小鸡找到了吗?” 吴张氏撑起折扇,一副苦恼状:“也没找到。” 那个老女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刷”地一下,李风雪站起来,脸色煞白:“原来如此。灯不见了,那老东西还如此有恃无恐,怕不是早已经点过了灯——她已经没有用了。真正有用的,是那个小东西。” “所以,我们现在再千方百计地挑起纷争,无济于事。长明灯亮一日,日月城就在一日。小东西死不了,再躲个几十年,到时我们全都完蛋。” 几人幡然醒悟。 阖着闹半天,他们真正的对手不是外面那群伥鬼。 靠城中百姓的性命逼迫老东西没用。 “李上师,我有一计。”说话的人丰神俊秀,眉目间气宇轩昂。 李风雪:“你说。” 他气定神闲,自信一笑:“诸位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神存在吗?” 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下去。 倘若,世上真的有神,他们几人的举动与弑神无异。凡人弑神,大逆不道,必遭天谴。 可是,他们几人还正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就是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神的最好证明。 所谓的神,不过是被众人捧至高地的凡人。换而言之,这样的神,可以被创造,也可以被毁灭。他们这是顺天应时,何逆之有? 要怪,就怪燧人氏大限已至。 “祝兄,别卖关子了。” 祝华阳大笑,笑尽,他字字铿锵:“今日,就让我们来一场弑神运动吧。长明灯找不到,我们就成立灯门,用他燧人氏的血来点天灯!日月城别的找不到,还找不到燧人氏的后代?” 高。 这招别太高。 灯门一立,长明灯丢了就是事实。无论后来找不找得到,都坐实了老城主玩忽职守弄丢长明灯的罪名。她再想翻身,死都不能。 到时,这座城只能被灯门控制。 小少主要敢回来,大可以把她当做假冒伪劣之流打杀干净——就怕她不回来。但,有这么多燧人氏在,她敢不来? 燧人氏,也该下来走一走了。 几人满意地点了头,终于雾开云散,心情大好。 李风雪:“好,好!那就成立灯门!” “只可惜,”另一人忽然蹙眉,“没有长明灯,咱们出不去。” 早些年,他们从密探那里探得了一点关于长明灯的秘密,听说,这只长明灯,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就是说,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天地辽阔。 终日里待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再威风再厉害,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什么都比不上出去重要。 只不过,长明灯一挪,这座城里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老城主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真有可能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去。 李风雪冷哼:“不着急,慢慢来,先把那个小东西找到再说。” 几人说完,一阵开怀畅饮。 李风雪扭头,看到角落里跪了个小厮,面无表情地端着一盘水果。他摆了摆手:“你,过来。” 京蛰与他对上视线,咬牙切齿。 换作往日,她非一剑劈了这群老东西。 不过今日她却有顾虑,一,这群老东西密谋已久,肯定不止这么点人,现在动手,打草惊蛇。二,这几个人里有她的人,贸然动手会提前暴露。 她捏着果盘,走到李风雪跟前,默默跪在了旁边。 李风雪从她盘子里拿起一颗葡萄:“张嘴。” 火大。 有没有什么能把这几个人杀掉还不打草惊蛇的办法? 京蛰张嘴,咬上了那颗葡萄。 李风雪喝了一盅酒,□□中烧:“喂给我。” 这人,可以去死了。 京蛰紧扣住盘子,忍无可忍。 但她余光一瞥,小黑正在吴张氏怀里吃葡萄,葡萄咬得嘎嘣嘎嘣响,冷若无人。 她收回视线,“嘎嘣”两下,把葡萄嚼进了肚里。 李风雪见状,笑了。 这是真聋子,压根听不见。打消完心头疑虑,他又转头去找了别的小厮——这小厮干巴巴的,一看就不好吃。 * 筵席散尽,京蛰摘下面具,攥紧了拳头。 吴张氏在一边为她煽风,斟酌着说:“少主,老城主有句话让我交代给你。” 京蛰扶着额头,咬牙切齿:“你说。” “但行前事,莫问前程。山高路远,万事如意。” 什么…意思? 京蛰心中五味陈杂。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那些人的谈话,她会真的把她要杀她这事儿当真。毕竟符合她的为人处事。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什么叫但行前事,不问前程?她明明知道她的“前事”是什么。 她做梦都想离开日月城。 什么叫,万事如意? 一切真能如了她的意吗? 她再铁石心肠,也做不到像这群人这么心狠手辣。 离开日月城,去看大千世界,于她而言,不过和所有未出闺阁、尚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女子一样,都只是一个理想。 理想理想,幻想而已。 怎么能算得了数? 对此,京蛰唯有一笑了之:“老东西们要创立灯门就创,帮我点点这群人都有多少,等和伥鬼开战之后,有一个算一个,我要把他们全都丢出去。” 吴张氏:“好。” 京蛰又说:“她…怎么样了?” 吴张氏叹道:“不好。不过,少主最好不要回去,那些人盯的死。不,应该说,城主的事以后都和您无关了。您去哪儿都行。城主那里,我会差人打点。” 京蛰:“别扯了。去哪儿都行?能去哪儿?” 她可是燧人氏的后代。 嘎吱嘎吱…嘎嘣嘎嘣… 小黑在一边嚼嚼嚼。 第74章 当战!③ 葡萄的酸味钻进鼻孔,京蛰不悦地望过去。小黑抱着一串葡萄,狼吞虎咽,偶尔有吃掉的,他俯身捡了又吃,模样好不难看。 头疼。 灯不见了,想把心脏换回来,难如登天。 难道她就要和这个人绑在一起了吗? 但也并非全无好处,没有心脏,她至多是个活死人,随便改头换面,那群人都找不出她。而心脏在他身上,看起来只是让他变成了人,一点作用都散发不出。 当务之急,是去找燃犀灯。 临走之际,吴张氏忧心忡忡:“少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万望您能从心所欲。” “你什么意思?” 吴张氏从袖中掏出一册卷轴,神情孤寂:“这是老城主让我转交给您的。” 他说了谎。 少主空有壮志雄心,实则外强中干,要狠不够,优柔寡断。他看少主这副模样,免不了走城主的老路子。 得为她斩去后路。 京蛰扫了他一眼,接过那份泛黄卷轴,展开。 一副规模宏大的图映入眼帘,上面绘了一片汪洋大水,金光粼粼,乍一看似有浪花翻滚涌动。水面之上,有艘硕大的船,船身近乎透明,若隐若现。 卷轴很长,京蛰边卷边展开。 那艘巨船一路向北走,然后戛然而止。 接着水面多了两片圆圆的东西,一红一白,白为主导,水面被它照得银白清亮。 再接着,有美人照镜梳妆,美人长发如瀑,向下倾泻出一方墨山,山上黑风料峭,树枝被刮得颤颤巍巍,又飞出一只青鸟。 青鸟投石入水,被一阵浪花卷入其中。天地一分为二,水墨太极在画卷上转了又转,一面面镜子凭空从群山之中拔地而起。 一轮月亮由此变成了十二轮。 再往下,一张张祭祀台被摆上山巅,有人手舞足蹈地举行着某种仪式,还有人被绑在祭台上。那上面的人愁容满面,垂眸落泪。 眼泪落进土里,被无数黑影争相掠夺。 “啪”地一声闷响,镜子裂开,那艘消失的巨船再度出现,不知撞到了什么,天地再次为之倒转,地裂山崩,祭坛不再。山洪与烈火降下人间。 又另有一只小人带着一群人,在群山之间开凿泄水。水里有什么东西爬了出来,连绵不断。小人去了不知什么地方对着大地祷告。 土里的东西和水里的东西交战。 大水成功褪去。 在小人们欢呼雀跃之际,天上却又降下无数团火焰—— 火焰被一个小人射下来。 一群小人收集起天上这些星星之火,相互传播。 再之后,土里的东西蠢蠢欲动。 收集火焰的小人被另一群小人填进棺材,强行埋入地底。 到此,画卷戛然而止。 看完这些,好像做了一场大梦,神困体乏。京蛰揉揉脑袋,重又坐回去,在卷轴末尾看到了句“海上燃犀图”。 必和燃犀灯有关。 别的她看不懂,对日月城却能略微猜测一二——假设这一切的画面都是由燃犀灯记录下来的,那它必是其中的核心。 如今却被深深埋地下,可以猜测为: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事件之后,燃犀灯元气大伤,才跑到下面休养生息。 ——燧人氏的火是从天上得来,正好能用来反哺燃犀灯。 不过这点暂时存疑。因为他们祖先只说要供灯,而从没说过原因。 可能性有太多:可能是他们困住了燃犀灯,也可能是燃犀灯困住了他们,或者有什么使命正在等着他们完成。 看图上的内容,这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抛开以上不谈,这盏灯有没有可能…在他们燧人氏漫长的供养当中,恢复了元气,又或者有了自主的生命,才让城主忽然改变了主意? 日月城再乱,只要有燃犀灯在,还不至于有人能撼动城主的地位。 城主忽然废掉她,还找人给她看这张图,岂不是摆明了在说她也不知道灯在哪里?所以才不让她费心找,而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离开这里? 京蛰想了太多。 心中千头万绪。 走,这是在地底。她不知道怎么出去。且她走之后,这一城之人的性命…可能能够保全,燧人氏又怎么办? 不走,灯要是一日找不回来,燧人氏沦为砧板鱼肉,只是早晚问题。 吴张氏看她陷入沉思,“不经意”提了一嘴:“听说,这副画卷里藏着出城的路线。” 她是老城主全力培养的对象,现在看不懂图,之后未必琢磨不出来。 “吴张氏。”京蛰忽然笑了,视线落到他身上,他是城主身边的智囊,也是她半个老师。足智多谋,不会无缘无故多说话,而今天,他多说了,“你也想出去?” 吴张氏却风淡云轻:“浮生若梦,须臾百年而已,只要能问心无愧,不在乎长在哪里、死在何处。对张某来说,眼前的事业,便是此生的意义,不需外求了。” “倒是少主,生来长满羽翼,便该自有风霜雨雪,自有天高地阔——” 京蛰打断他的话:“少点说教。” 狗屁的羽翼,除了他们这种东西,谁他妈会长在地下?连地面都爬不出去,说是一群老鼠都不为过。 不出去,未必不会过得好,出去,未必会有好生活,这才是真的。 她坐起来:“我有事,先走一步。” 目送走人,吴张氏捏着折扇,无计可施,无可奈何。日月城的命数,他有些…看不透了。 * 长明灯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城里的人焦头烂额,家家户户点满了灯,更有甚者,直接给自己烧上了纸。 大战就在今日。 罩在天空上的屏障越来越暗,天阴了好几日,没有晴的迹象,已经有黑影摸了进来。一道接一道。 李风雪坐镇城楼,冷眼旁观着一切,气定神闲。 眼看两军交战,你死我活。眼看伥鬼们披上人皮,变成人类,纷争不断。生与死循环往复,毫不间断。 他喝了杯茶,又是一声仰天叹息。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啊。 曾经坚不可摧的日月城,不过短短几日,竟然不堪一击。 有人小声禀报:“上师,人都抓到了。” “好!” 快哉! 李风雪正了正帽子,长叹转为大笑,十分轻快地走了出去。 一群男女老少被五花大绑捆作一团,模样好不狼狈。这一个个人,都曾是日月城中的王孙贵胄,往日里碰见,他得个个弯腰下跪。 给这样一群草包下跪。 真是可笑。 “李…李风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快放了我们!否则神灯降下天罚,你们都不得好死!” “啧啧啧。” 一帮蠢猪。 李风雪问下属:“城中百姓现在如何?” “启禀上师,城中百姓都在骂…” “骂什么?” “骂这诸天神佛,个个横征暴敛、自私自利,从不救世人,而只教世人入水火、陷刀山,他们高堂独坐,却不知这日月城中惨死的无数子民,死后有没有一口灵柩栖身。” “他们还骂……” “接着说。” “说城主监守自盗,偷了神灯,这才降下天罚,招来了那些无孔不入的伥鬼。罪该万死!” “啪啪啪” 精彩! 李风雪大拍巴掌,再看这些所谓“神脉”的拥有者,像看一群死猪:“天罚,已经降下了。”他指着这帮人,让他们互相去看彼此,“看看吧,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天罚。” “把他们带出去。” 城中一阵躁动,从一间磨坊里跑出来不少人,肝胆欲裂,东逃西窜。 在他们身后,有具无头女尸,头没了而行动自如,到处抓人。抓到就往地上摔,已经死了不少人。 而那些死了的人,刚倒下就又爬了起来,双眼猩红,动作扭曲,与丧尸无异。 日月城里的灯一盏盏随之熄灭,天色逐渐暗淡。无数黑影飘飘荡荡,像游荡在酆都上空的孤魂野鬼。 忽然间城楼上亮起一盏灯。 孤魂野鬼一下找到了主心骨,争相朝着亮光扑去。 人们看见亮光,也飞蛾扑火似的,一股脑往城楼处扎堆。 看着这满城蝼蚁纷纷扰扰,你追我逃,李风雪又是一阵大笑。 遂氏之人被他分挂在城楼之上,哭天喊地。 他捋着胡须,大喊:“长明灯已被城主销毁!要想活命,唯有杀尽燧人氏,以血筑城,再造屏障。城中的百姓们,燧人氏就在这上面,只要放干他们的血,点燃我手中这另一盏灯,我们就能活命。大家意下如何?” 听不懂。 什么玩意儿? 马上要死了谁管这老头在嚎什么?! 大家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大有要攻上城楼与他决一死战的意思。 见没人搭理自己,李风雪一声令下:“杀!” 他转向挂在杆子上充当旗帜的众人,伸出一只手,指着正中间的胖大叔:“从他开始。” 此时此刻,仿佛他才是那个翻手云覆手雨的神明。 哈哈。是人是神。还不是他说了算! “李风雪,”胖大叔青筋暴起,双眼血红,“你不得好死!” “咔擦”一声,胖大叔头身分家,先前还正鲜活的身体,此刻已然变成了无头怪。飞洒出去的血液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一滴不漏。 那盏被供奉在祭坛上、散发着幽幽森绿的灯无底洞般贪婪地吮吸着无头尸的血液。先前还正丰腴的胖大叔瞬间干瘪下去。 他的头从城楼之上坠落下去,西瓜般摔得四分五裂。吓醒了城下一干鬼哭狼嚎的人。 楼上…楼上怎么了? 人们的视线,终于从个人的生死投向了更大的战场。 楼上,灯亮了。 天亮了。 黑影瞬间往四周逃窜而去。 日月城一片断井颓垣。 得…得救了? 愣了不知多久,一道哭声响彻云霄,再一次唤醒了划人们身上的伤口。所有人抱头痛哭,哀嚎遍野。 望着这样的成果,李风雪颇为满意。果然和他想的一样,长明灯并非不可替代。 如此一来,就更没必要再忌惮这些燧人氏了。 他清了清嗓子。 旁边的人很有眼力见,连忙说:“李上师力挽狂澜,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如此大恩,且受小人一拜!” 这人生怕别人听不见,嗓门极大。 城下有人跟着跪下去,再由这一人,出现了人传人的现象。反正,只要能活命,学狗叫都成。这帮疯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别再闹下去。 上面权力交替更换,那是上面的事。城里最近这波疯子操作已经彻底寒了他们的心。谁死谁生,死咋咋,不惯着。没破口大骂已是仁至义尽。 “李上师,城主以一己之私酿成今日大祸,着实令人后怕。如今长明灯失踪,城中不可一日无主,不若——” “不可。” 重点来了。 李风雪假意推辞:“城主永远都是城主,臣子永远都是臣子。我李某、在座各位,都是日月城的子民,城主一日是日月城之主,一世都是一城之主。万不可生二心。” “城主虽是城主,灯却换了一盏。不若另设灯门?以作供奉新灯之用?” 称心合意,李风雪倍感宽慰:“此之妙计,正恰作权宜之计,速速执行!” “是吗?” 不对劲。李风雪忽然脊背发凉,不等他扭头,一道寒光打在了颈间。 他大着胆子扭头,被吓了一跳。刚才只顾着高兴,没仔细看来人,这人脸色青白,不像活的。 下一刻,这人摘了面具,露出一张英气明媚的脸。 掘地三尺都找不出的人,在这儿撞上了。 李风雪举起双手:“少主,都是误会。” 京蛰不跟他废话:“把这几个人都给我绑了,丢到城外去。” 李风雪还想再辩,但见自己的人全被捉了起来,城楼之上,已然孤立无援。 他终于跌破了脸,借势大喊:“敢问少主,长明灯现在何处?!这盏灯只有我能用,一旦我死了,日月城必会陷入之前的困局。等到那时,这一城百姓的性命,谁来担保?” 聒噪。 京蛰再命令:“给我堵住他的嘴,扔出去。” “黄天在上,天理昭昭,岂能如此……呜呜…” 先前还正五花大绑别人的人,此刻反被绑起来。众人把他抬起来,往楼下走。 “少主,少主,为我们做主啊…” 被挂在杆子上的那些人,哭得几乎大小便失禁。京蛰乜了眼他们,笑了。这群畜生,平日里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颐指气使,今日落得这副下场,真是活该。 她冷哼一声,骄傲地说:“你们真正要求的人,不是我,是城楼之下那些经常被你们横征暴敛的子民,没有他们,你们什么都不是。所以,他们要你们活,你们才能活。他们不愿意让你们活,你们就都吊死在这儿吧。” 这些人,一个二个富得流油,不敲打敲打,灾后重建的钱打哪儿来? “冤枉啊。” “多少钱,你要多少钱我们都给!” 这个问题,应该留给需要钱的人。 京蛰不回头,跟着下了楼。 这几日她默不作声,隐忍不发,日月城被毁得一塌糊涂。那些人见了她,像见了瘟神,躲得远远的。 是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别人才不会关心你经历了什么、为何去做一件事。事实才重要。 事实是,长明灯失踪,城破了,关键时刻,李风雪挺身而出,危机刚刚解除,希望却又被她扼杀在了摇篮里。 现在的她,与女魔头无异。 第75章 当战!④ 下雨了。 雨丝风片,薄雾濛濛。 血腥味与哭声一并被收纳其中,废墟里尸身满地。 京蛰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在长街上,道路两旁怨声载道,却没人敢高声喧哗。 “该死啊。” “真该死啊。” 他们小声嘟囔,咬牙切齿。 反正,神明是聋的,他们想要什么,他从听不见。骂破了天,死去的人不会回来,却至少能够一抒心中痛意。 雨渐渐大了。 “我受不了了!”雨势渐涨,无边的戾气随之加重,终于有人发了狂,“天杀的燧人氏,你们供了这么多年的灯,又不准另供新灯,其实是想把我们全城人的性命都当作是你们修行的养料吧?!!你们修为大成,可以全身而退,却要我们惨死在这里,天理何在?!” “狗屁的神明,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的伥鬼!朗朗乾坤,苍天何在?!苍天已死,苍天已死!” 这人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在人群里扑去扑来。 很快他便被人按住,生生折弯了腿。 膝盖捣在砖地之上,钻心刺骨之痛并没有让他清醒多少,他破口大骂。 众人冷汗直流,堵嘴的堵嘴,扇巴掌的扇巴掌。却被京蛰厉声喝止下来。大家战战兢兢,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等这位未来城主训话。 京蛰却看都不看这些人,只说:“小黑,给我撑伞。” 人群里钻出一个黑衣面具男,手里早拿了把伞。他走上前,笨拙地打开伞,往她头上送。 终于不淋雨了。 京蛰轻轻吸了口气,在众人畏惧的目光中,走离了这片现场。 这人蓄意挑衅她,为的就是挑起民怨,不值得动手。 在危机尚未解除前,解释无用。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解决问题。问题解决了,什么都好说。问题解决不了,说什么都没用。 “京蛰!” 那人见刺激无用,怨气冲天:“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必杀你!” “好。” 京蛰停下脚步,半张的眼睛微微睁开:“我等着死。” 这句说完,她自己都被惊了一下。 “你等着!你等着!” 那人声声泣血:“我必杀你!” 声音直冲云霄,多少带点个人仇怨。然而恩怨的对象根本无意接招,早已经走远了。周遭人面面相觑,如何处置这疯子? 少主都没有处置,意思就是…不用处置? 反正,看这样子,这人疯得可怜、可笑。 不值得一杀。 在这座城里,妄图对抗神明,真是异想天开。神明那么好对抗,李风雪败什么? 他之所以会败,不为别的。只因为:神是日月城的主人,而非日月城是神的主人。对神来说,日月城充其量只是一处暂可安身的居所,他们可去可来。 从来都是,神说什么就是什么。 神不让他们活,他们只有等死的份。千百年来,从无例外,所以理应如此。 跪久了的人,还在乎站不站得起来吗? 只要还能忍受,再多个李风雪,都唤不起他们一丝反抗之心。 * 重回城主府,海棠花开得正旺,一如从前,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人还是那些人。 京蛰遣散众人,只留了自己人带刀进府。 有些日子没见,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少主,”有人前来禀报,“城主在天地阁闭关。” 闭关?外面闹得地覆天翻,她闭关?!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对劲。 区区一个李风雪,根本不成气候。她闭门不出,绝对另有蹊跷。 京蛰带人走上天地阁,上面煞气漫天,随时都要把天上的黑云导进阁楼。 这是在练邪术? 京蛰吩咐左右:“开门。” “少主,有结界,我们…我们进不去。” 京蛰往上看,天地阁上空悬了张太极图,确实是结界,寻常人确实难以破开。不能破,但能进去。只不过,她没了心,修为大退,这么多人看着,不能露馅。 “小黑。” 京蛰命令:“你去。” “少主不可。”那人有些慌张。 这人脸色难看,一副受惊模样,京蛰疑心大起:“你待如何?” 他舔了舔干巴的嘴唇,手足无措:“城主正在闭关,贸然闯入,属下怕…怕惊了城主。” 对上京蛰的眼睛,他立马闪躲开来,低头看别处。 京蛰疑窦更生,此人嘴上如此说,举止间却一副生怕她不进去的感觉。她大脑飞速转动,思索着一切可能。这是城主心腹,绝无叛变可能。 “城主一直都在闭关?” “…正是。” “外面这一摊子事,她知道吗?” “属下…属下不知。” 京蛰好笑:“闭的什么关啊?” 那人瞬间紧张起来:“属下…属下…” “够了。” 京蛰走到栏杆边,俯瞰着整个日月城,雨点小了,雾气散去,天地清明,站在这里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天大的笑话。她双手环胸:“叫她出来。” “属下…” “废话少说。” 那人梗着身体,头皮发麻,只能回去找人,却没等到下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人。一个女人,再熟悉不过的女人。 他立马作揖:“城主,少主她——” “你们都退下吧。” 现场那一群人,有一个算一个,走了个一干二净。哦,阖着她这些心腹,全都是城主的人。京蛰觉得好笑。 原来今天行事如此顺利,背后还有她的手笔。 一白衣妇人从一片海棠花树后走出来,京蛰瞥她一眼,只是有些日子没见,却还吃了一惊——她头发全白了,这是燧人氏气血耗尽的特征,一旦全白,便时日无多。 京蛰张了张嘴,沉默下去,等她开口。 老城主与她错开视线,径直走到栏杆边上,从近处往远处看去。山河暗淡,已浑然不似旧时江山。 她缓缓闭上眼睛,轻嗅着扑面而来的长风,神情平静柔和,在京蛰看来,却有几分死相。 “桃花又开了。”老城主说。 意料之外。 说花做什么? 京蛰眼神冷下去:“长明灯去哪儿了?” 老城主睁开眼,一声轻叹:“给你的海上燃犀图,你没看吗?” 京蛰蹙眉:“怎么?” 老城主怪道“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山河浩瀚,乾坤骀荡——你不走吗?” 京蛰无语,说的什么屁话。 她给她从小到大的教育,一直都是所谓儒家君子之道。身为日月城少主,世界再美好,走得了吗? 在此之前,她曾做过无数选择,出去和留下,她从来只会毫不犹豫地选前者,但那并不是因为她足够自由。而是因为,她很清楚,这样的日子,始终只是一种理想。 和所有同样拥有理想的人一样。 少年人拥有少年的理想。 这再正当不过。 可是,人会长大,随之而来的责任、重担,早晚都要承担,不是吗?她不会用少年时的理想,去困住眼前已然成年的自己。就像少年时候,她同样不会用大人们给的责任压垮自己那样。 现在,是另一番世界了。 她接受得快,是因为早有准备。 而这老城主,偏偏不懂,总以为她永远都是需要庇护的雏鸟。其实,没长大的是她才对吧?总是一声不吭,自以为是地活着。 没等到回答,老城主自说自话:“燃犀灯消失是因为,时间到了。我们燧人氏也使命已尽。我虽终生不得自由,你却可以是自由的。这座日月城完蛋已成必然。你不该阻止李风雪。” 海上燃犀图的画面一一重现脑海,燃犀灯,不是没有自己消失的可能。 不过,说日月城必然完蛋,未免过于冷血。京蛰依然反问:“你骗我的吧?” 被凉风吹着,老城主整个人精神了许多:“你,没有心了。” 她看向京蛰,步步紧逼:“你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你不再是日月城的少主了,你以为我引你来,是为了你吗?”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暗箱操作。 京蛰:“你想干什么?” 老城主转身:“不要多管闲事,你走吧。” 这老女人,真可笑啊。难道她真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她不睁眼看看吗?这些天修为大减后,她东奔西走,早就把戏班子换了个一干二净。 没有心,不代表没有脑子。 “我再问一遍,燃犀灯在哪里。” 老城主:“来人。” 转瞬之间,京蛰被重重包围。老城主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人聪明,不好对付,所以留了后手。这是你自己选的。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把她给我关起来!” 京蛰沉默。 看来,她们之间已经没有半点情义可言。 反抗无用,也不需要反抗。京蛰冷眼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今日的她,与曾经的那个女人已然判若两人。 日月城将陷,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却只能换她一句:世界之外,还有世界。简而言之,义务尽了,没有再尽的义务。 这还是她吗? 换而言之,这还是人吗? 肩上的担子,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 城里那些人怎么说,她不在乎。不在乎是因为,她以为她真是天下第一当得起“神”之称呼的人;她以为她必有苦衷,如今却不得不在乎了。 没想到,没想到啊没想到。 李风雪才是对的。 大家骂的都对。 原来,神可以爱世人,也可以不爱世人。 京蛰被人往天地阁里押送,她忍气吞声,声音极尽克制:“以后再见,就是敌人了。” * 一进天地阁,京蛰瞬间跪了下去,霎时间无数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尽数朝她身上扑。 京蛰拼死抵挡,这里重力是外面的三倍,她修为大降,基本只能等死。 “嘭”地一声,身后那扇大门,被无情地关上。 “啊!” 四肢百骸如遭电击,无边的黑完全将她吞没,意识不再,思绪被痛扯向至高空,又狠狠坠落。 跪都不能。京蛰瘫倒在地,眼前青一阵白一阵,喉咙里有东西拘作一团,使她进气没有出气多。 黑影在旁边飞掠,意图寻找下一个合适的攻击点。 她没有心,就像一盏灯没了灯蕊,再多能量,都点不燃。 难道就只能任由这群畜生摆布了吗? 不行,绝不。 京蛰再爬起来。 又几道黑影撞击而去。 京蛰生生扛下这几击,喉咙随之喷溅了口热气。她当即盘腿而坐,试图凝神静气。 “嘭!” 有团黑气直奔她心口而去,京蛰瞪大眼睛,无边黑气从她体内源源不断往外溢。 “嘭嘭!” 又两声巨响,天地阁大门被锤了个粉碎,有道人影闪进来,三两下抄起京蛰,转身欲逃,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个个手持弯刀,等他出来。 不知道哪儿来的狠人,城主前脚刚走,后脚这人就杀来了。力大无穷,与牲口无异。他们几十号人,愣是没能拦他一下。 他进去了,他们却不敢进去。 这里面可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伥鬼。 城主专门养来整治犯人用的。 进去就是一个死字。 “咳…” 京蛰呕了一下,稍稍恢复了些许意识,脸被埋在布里,又闷又痒。她缓缓抬起头,一张桃花面具映入眼帘。 他来救她了。 她思绪飞快:“快把这里的防护结界破了。” 小黑没有犹豫,用她教过的方式单手掐诀,徒手把敷在门前的那层金光膜撕出一道裂缝。 黑影像闻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纷纷掉转方向,往外面扑去。外面那些人一见这阵仗,拼死抵抗—— 就是现在。 京蛰命令:“跑!” 小黑抱着她,飞速闪了出去。 新鲜的空气喷面而来,身上的痛得到呼吸,像蒙冤得伸的罪犯,疼的更加具体。她捂着心口,冷静克制:“从后门走!有我的人接应!” 小黑跑两步,又转回来,三两下跳上了城墙,在京蛰尚未反应之前,纵身一越。 妈的。 疯了。 这他妈是走后门?确定不是在敲阎王的门? 京蛰抱紧了他,身体飞速向下坠去。 好,四五楼高跳下来,没逝的。 等他双脚落地,像头有劲没处使的蛮牛到处跑时,京蛰满头黑线,想说:后门在左边! 好,他未必懂。 她费力地抽出一只手,颤抖着往左边指。 收到指令的小黑又一华丽的转身,朝着后门飞掠而去。 等快到后门,京蛰:“停。” 小黑光速停下。 傻不愣登的。 京蛰:“放我下来。”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傻,小黑没全松手,还另搭了一只手搀她。京蛰顺势扶住,还好,还能站稳。 心没有了的事绝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 得振作起来。 有群身穿铠甲的人候在那里,一看到人来,纷纷摸上腰间的刀。 看清是谁后,又都卸下了防备。 为首的男人三步并两步迈过去,看着京蛰苍白的脸与尚挂在嘴边仍有余温的血,知道她受了伤。 他低眉抱拳:“少主。” 京蛰看他一眼,板着脸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 日月城外,李风雪站在城门之下,身披枷锁,脚戴镣铐。城外,桃花正被一阵急雨谢了白头,纷纷洒洒铺了满地。 风雪上鬓发,冰霜冷衣冠。 他捏紧拳头,悲喜交加。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他忽然一阵大笑。 押解的人纷纷拔剑,剑光照亮了他沧桑的眉眼。他收敛了笑意,睁眼看去,四面楚歌。 “李上师,该上路了。” 两个人搬来了一套刑具,屠夫磨起刀,有人拿起三根香,背过风点燃,等火焰焙入香顶,向上一举,对天地人一一拜去。 仪式举行完毕,屠夫的刀已经绑好了红布。 这抹红,鲜艳夺目,像日月城的灯火一样,绚烂又惊悚。却并不毛骨悚然。 被革命,是革命者的宿命。 世人以为,成王败寇,一件事的得失荣辱最好是成功之后,没有成功,这件事就只剩侮辱、狼狈、落魄、失意。实则不然。 革命的成功是革命本身。揭竿起义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赢了。 他是人,他们都是人,让一盏灯压着,被迫落入固有的阶级槽臼之中,永世不得翻身,简直滑天大稽!今天这次反抗,只会是星星之火,早晚会有燎原的一日。 昔日的上师被人推搡着,头颅送到石头槽臼里面,披头散发,万分狼狈。有人于心不忍:“李上师,您还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您就要……” 李上师:“无话可说。” 宁死不屈,是条硬汉,那人提醒:“跟随您的那些人,尚有转圜余地。” 日月城鲜少执死刑,只要能活,再大的刑罚,也总还有一线希望。而死了,就真的不会再活。命只有一条。 多死一个人,就多喂饱一个伥鬼。 李风雪:“世间万事,皆由因果定性,凡有因地,必有果报。我充其量只是因缘,而不是致使他们受难的因,果怎样报、如何报,实不在我。” 他调整了个姿势,闭上双眼:“我言已绝、意已尽。不再多说。送我上路。” “……” 好胸襟,好气魄,这李风雪,如果不是生在这片牢笼,绝对会是一方枭雄。只可惜,那人一声令下,刽子手一口酒喷在刀刃上,提刀大喝。 桃花被酒气袭中,刀背上都碎了一点。 “咔擦” 是大丈夫。 为这人间。 慷慨激昂。 千千万万。 * “报!” 一人如燕投林,飞似的涌入百官群中,争到前列,双膝跪地,眼神坚毅:“禀城主,李风雪已死!” 老城主坐在凤凰椅上,单手扶额,眉目深沉,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不知在想什么。 “恭喜城主,贺喜城主。” 一言既出,百言紧随,光说还不够,满殿朝臣悉数跪地长拜。平时爹不跪娘不跪,到这里却膝盖都直不起来。 城主翻着手中卷轴:“起来吧。” “城主,”大臣们纷纷站起身,紧跟着有人问,“不知长明灯…现在何处?” 旁人不由为之捏了一把冷汗。上了一早上的朝,终于有人敢说这个了。 和伥鬼的大战,本质上还是长明灯丢失,屏障受损的缘故。长明灯一日找不回,危险便一日潜在。 灯在哪里?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老城主紧紧抿唇,眉峰之间忧虑更深。她抬眸:“长明灯,不是在吗?” 众人大惊。 有人送灯上来,把殿上空了的佛龛降下来,而后打开,把灯放了进去。这盏灯,和先前完全不同,眼熟的人一下看了出来。 “城主,此物不是长明灯。” 却被老城主瞪了一眼:“诸位,灯只是灯,谁有用谁就是,不是吗?” 她累了:“还有,即日起,成立灯门,一切照常。不过,这灯吃人。以后谁要是胆敢以下犯上,我拿他喂灯。” 殿下一片哗然。 长明灯换了,灯门成立了,李风雪岂不是白死了?这盏新灯来路不明,城主就这么供上去,是置自己后代于何地?岂不荒唐? “城主,三思啊。” 往常供灯,只需要燧人氏直系血脉处理就够了。 如今供灯范围却扩大在了燧人氏一脉血缘之上 他们这些人,多少都沾了点燧人氏血脉。 以后不是你被献祭,就是我被献祭,谁还敢上朝?! 一干哀求声下,老城主却只说了两个字:“退下。” 第76章 当战!⑤ “妈的。” 一酒馆里,有人摔了杯盏,酒酣耳热间大骂:“这该死的老女人,她都快死了,还要算计我!” “嘘,你小声点。” 说话这人连忙给他灌酒,却被一把挡酒开了。骂人的是个青年,身形高大,眼神阴毒。他撅着牙,一口呼吸卡在嘴间,收放不能。 作为姑侄——他爹,前天才被李风雪弄死,人还尚未安葬,尸身都在府上,今天她就派人来问他这个亲侄子要血。 说是义务献血,人人有责。 献个屁! 他火速把人踹了出去,一个人跑来喝闷酒。 吴张氏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壶酒,也闷头喝了下去,苦闷非常。 京裴一拳砸在桌子上:“听说,她把我姐都关起来了。她没病吧?” 攀上这么个血亲,真是倒八辈子霉。好事没他,诛九族倒找上他了。 原本燧人氏有长明灯,还能在城中占据绝对地位。如今没了长明灯,岂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长此以往,燧人氏必有沦为补品的一日。 “我看她是真疯了。” 吴张氏点头:“此举确实欠妥当。” “不过…” 看他婆婆妈妈,京裴:“有屁放。” 吴张氏神神秘秘:“长明灯的下落,有人知道。” “谁?” “京蛰。” “她?”一道火红的身影浮上脑海,京裴打了个冷颤,心里犯嘀咕,她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京裴忽然一拍脑门,啐了声:“因为知道,才关的人。” 吴张氏冷笑:“你说,在这座城里,人什么时候最有可能性情大变?” 答案是:“被伥鬼附身。” 俩人共念完这句话,你看我、我看你。彼此都有了各自的算盘。 甭管城主是否被附身,要想揭竿而起,有这个由头就够了。同样是革命,不同的是,这次城主触动的是上层阶级的利益,运动自下向上与自上而下都不可能成功,因为路不通,矛盾必然产生。 可一旦上下流通起来,上下一气,革命就成功了一半。 灯在老城主这里没了,她却什么罪都不用受,不但不用,还要拉着所有人陪葬——同族的利益被触犯,燧人氏与贵族阶级之间的权力划分也发生了变动。 ——那些百姓,经上一役,至今怨气冲天,早对城主失去了信心。 综上。 京裴重又坐回去:“不急。” 枪打出头鸟。 吴张氏小酌一口,润润嗓子:“是不急。却可以做两手准备。” “怎么说?” “当务之急,先找长明灯,免得到时落得个李风雪的下场。” 京裴点头,连连称是。 万一长明灯没有失踪,而是老城主为京蛰清君侧的手段,他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恐怕关京蛰是假,保护她才是真。 和吴张氏聊完天,醍醐灌顶。 京裴放下杯盏,摇摇晃晃往外走:“我…我先走一步。” 吴张氏:“慢走。” * 他走之后,窗外闪进来一个人。 吴张氏看他一眼,又扭头看门口。屏风后面又走出来一个人,红衣,短发及颈。但看她坐到旁边座位,他接着说:“你…真要走这条路吗?” 京蛰开了坛新酒,不以为意:“她不仁,我不义。彼此彼此。”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不是城主不义,而是这一切,原本该由李风雪来做,你把他除掉,把老城主拉出来,她骑虎难下,才走到的这一步?” 京蛰抠着坛口,阴沉着脸:“想过。” “这样下去,只会有两个结局,一,你们两败俱伤,旁人坐收渔翁之利。二,你侥幸胜出,取而代之,成为第二个她。” 京蛰沉默了。 “你以为,一切还有转圜之地吗?” 但凡有,城主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燃犀灯没了就是没了。 且再也不可能回来。 要想保证这一城之人不死,就得续灯,续了灯,燧人氏就得死。第一个死的就是直系血亲。之后则是每一个燧人氏后代。城主千方百计让她走,她偏不走。 她知不知道—— 吴张氏惨然一笑:“这场死局,你,改变不了。” 京蛰:“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帮我?” 吴张氏:“我贱。” 对于这场死局,我也不服气。 “燃犀灯,真没可能找到了吗?” 吴张氏摇头:“这方天地本来就是为燃犀灯而建造的,它恢复了元气,离开是必然。错在我们燧人氏,不该画地自封,为一己之私繁衍这么多人。” “那这燃犀灯,也照样可恨之极。”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砸了它。” 吴张氏神情凝重:“未必,灯消失那天,其实留有征兆。” “怎么说?” 吴张氏忽然看了一眼小黑,想说,又没说:“再看吧,说不定会有变数。” 说和没说一样。 京蛰酒意全无,把酒坛丢给一边的小黑,继续问:“这盏新灯,她的手笔?” “嗯。” 李风雪可真是替罪羊。 京蛰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了。” 吴张氏看看窗外,月亮高高升起,隐约有下落的意思。快到后半夜了。 他坐起身,低眉看坐在那里沉思的女子,和从前那副爱笑的样子截然不同,倒是多了几分沉稳。不知不觉间,她竟已经这么大了。 而他,真是老了。 他们都老了。 他抱拳:“夜已过半,告辞。” 京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送走了吴张氏,心情乱七八糟。 她是个鲜有犹豫的人,而这一次,却犹豫了。假设一切真如吴张氏所说,那她还可以作为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难道真的要重蹈覆辙? “吧唧吧唧” 回过神来,小黑抱着酒坛东倒西歪,面具上的桃红更显鲜艳——大意了,刚才只顾着说话,酒全让他喝了。 她起身夺过酒坛,空的。 被她这一夺,小黑天旋地转,一头仰倒在地。他手撑着地面,满眼火星。 京蛰踢了踢他:“起来。” 小黑晃晃悠悠,手和脚却都不像自己的,怎么都怕不动,像被关在了什么里面。 京蛰再一次黑了脸,真是个大累赘。 她蹲下去,视线从小黑脸上往他心口投去,真不可思议,这颗心脏,竟然凭空捏了这么一个大活人出来。 手覆上去,心脏的跳动传来。 有没有可能,她能把心脏换回来? 忽然间,手被抓住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正醉眼迷离地盯着她看。多么新鲜的生命啊,已和伥鬼完全没有任何联系的生命。 只可惜,迟早是要死的。 * 又过几日,月黑风高夜,城主府忽然走了水,大火烧了整整一晚,而众人竟然阻止不能——尽数被人拦下,遂只好眼睁睁任其焚烧殆尽。 城主“正巧”不在,再回来时,为时已晚。 月亮淡出天际,太阳爬出地面,金光灿灿间,京裴率一队人马,把城主包围了起来。 他与城主对视,仅一眼,就被吓到了。往日里她杀伐果断的印象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怕死。 只是,昨天晚上他去天地阁看了,京蛰根本没被关押——说不定正憋着坏,打算借长明灯失踪一事,来试探他们。 那他这次出头,可就完了。 为了避免重蹈李风雪的覆辙,他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城主府。 如今,绝无退路可言。 京裴先发制人:“伥鬼,速从城主身上下来!” 老城主:“伥鬼?你倒是会顺坡下驴。来人。” 她拍了拍巴掌,更多人从四面八方挤来,形成了更大的包围圈:“你火烧城主府,胆大妄为,此为一罪,顶撞城主,以下犯上,此为二罪,肆意诽谤威胁他人,此为三罪。数罪并罚,今天的天灯,由你来点。” 京裴大骇,很快便定了心神:“杀!” 她一死,群龙无首,外面那些人必然一溃千里。时间与机会分秒必夺,不可软弱半分。 几米的距离,耗尽了京裴此生最大的魄力。 想想他惨死的爹,想想他自己的性命,今天无论如何,死的人都不能是他,就让该死的人去死吧! 京裴冲开包围圈的,一刀劈砍过去—— “咔” 这一刀没落到实处,被一柄长剑接了下来。桃花映入眼帘,来不及思考,对方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展开了一系列攻击。 刀刀致命。 且力大无穷。 好熟悉的打法。 京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 排山倒海的恐惧也在这一刻悉数回还,京裴怕了,大喝:“都给我死战!” 越是害怕,就越要反抗。 可下一刻,耳畔边另又擦过一道剑气,京裴连连退闪,首尾难顾,终于被人一剑挑翻在地。 剑尖的寒光直逼着眼睛,辣得他不敢大睁,却也看清了来人——京蛰。 一瞬间,吴张氏的所有话都往脑子里倒来。 她们,果然是在算计他。 这对她们有什么好处? 京裴心一狠,直往剑尖上撞去。与其被这帮畜生们放血,不如一死了之!都别好过! 剑却在擦过他脖颈时被收走了。京蛰一脚踩上他的胸膛,冷笑:“我的好弟弟,阳关道不走,非要走死路,这可不太行。” 左右两边迅速有人把他绑了起来。 京蛰拍了拍手,回头看城主。 她却面无表情,什么反应都没有。 好似无事发生。 京蛰攥紧拳头,一再忍下心头怒火:“城主,属下救驾来迟!” 城主却冷笑了一声。 京蛰瞪大眼睛,这抹笑,早在她成长中的每一时刻,深深烙进了她心里——她可太熟悉了,她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将她的一切全都如此轻飘飘的带过? 城主:“所谓救驾来迟,是看他没能杀得了我,将功补过吧?” 城主指着京蛰,大喝:“真正的伥鬼,是你。” “你以为我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回来?” 为了等你。 为了抓你。 “来人,把它给我拿下!” 京蛰反应迅速,拔腿即走。却早被拦了去路。很好,她还有后手:“小黑!” 她猛一回旋,朝老城主那里甩出几枚暗器。“砰砰”几声,烟雾炸开。千钧一发之际,小黑的剑已然刺向了她。 京蛰的剑紧随其后。 而老城主,却不作反抗。 不过两三秒钟,城主已然沦为人质。 京蛰警惕地看向四周:“叫他们都退下!” “城主!” 老城主冲四周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她惋惜:“你现在最好的方法,不是逃跑,是杀了我。” “别急,早晚的事。” 京蛰小心翼翼往人群外挪,眼皮突突直跳,心慌意乱,她的反应让她有些不安。说不上来为什么。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尤其是,她比前几日都要憔悴,显然活不久。可却非要站在她的对立面,她退出权利中央。摆明了是等她造反。 可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本身就该是下一任城主。闹到这种境地,能改变什么吗? 再忽然间,人群之外传来躁动,刀剑厮杀声从后面传来。京蛰一回头,更大的包围圈外,又涌来了一波人。这帮人气势汹汹,很快便将这张天罗地网撕了个大口子。 什么人? 城主笑了:“京蛰,你还是太过天真了。你敢利用京裴来对付我,难道就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敢来?连火烧城主府这种事都有胆子做?” 明明,他只需要等到她死,再暗箱操作就够了。 京蛰明白了。 京裴背后有人。 京蛰一把抵住老城主下巴,吩咐左右:“走!” 却在关键时刻,天空中响起阵阵擂鼓声,人群之外,有人高声呐喊:“取伥鬼头颅者,赏银百两!” 这声音…… 李风雪没死?! 京蛰怒看城主,好淡定,好理所当然,好不以为然。显然,这全都在她意料之内。 她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干什么?” 多大的恨啊。 难道非要让燧人氏死光才肯罢休吗? 分神之际,四周迅速把她包围起来,小黑已被绊住手脚,她的人全加入了纷争,正在你死我活之中。 一场大战就此到来。 眼睁睁看着四面八方不断上人,又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倒下,血流成河。 京蛰浑身发抖——被气的。 而城主轻描淡写:“看到了吗?其实,我死或活,根本不重要。改变不了什么。你真正的敌人,不是我。” “闭嘴!” 她们,一个没有了灯,行将就木,一个没有了心,功力大失,彼此彼此。 五十步笑百步。谁都别笑谁。 第77章 当战!⑥ * 李风雪从竹椅上下来,被人搀上台阶,一步步踏上了高台。 天还很冷,他披着件白色虎皮大衣,比之从前更英姿勃发。 虽已上了年纪,精气神却极好。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没什么好怕的了。 天地之间,好一个枪林弹雨。 他的人稍稍占了上风,拿下这场战争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李风雪不由慷慨激昂,到身后抽起一面旗帜,在城楼上摇旗呐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江山换代,只在今朝!诸位将领,随我列阵厮杀!” 他几乎声嘶力竭:“凡能取老城主项上人头者,封官加爵!” “杀!” 拼杀声海浪般此起彼伏,且一浪卷过一浪。 “去死吧你!” 混战之间,老城主被人精准刺中。 京蛰刚杀倒两个人,回头再看,老城主被京裴一剑刺中心脏,穿了个对孔穿。她心下大惊,被一群人找中破绽,摁倒在地。 京裴一脚把城主踹开,又惊又俱,不可置信地看自己手中的剑。真不可思议,他竟然亲手杀了他的亲姑姑。而这,并没有让他感到半分解脱。 老城主跪在地上,长叹一声:“京蛰,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好自为之。” 她两手掐诀,一道白光自地下涌起,漩涡般卷成了黑白二色。整个战场全被吸进了这片漩涡里,接着,地上所有血液与残肢断臂都朝她飞去。 尸山血河。 活着的人无力活,死了的人更死了。 城主的身影逐渐被埋没。 京蛰脸贴在地上,死死盯着这一幕。 刹那之间,城主似乎起了身。 她再次笑了起来。 欣然走进废墟。 狂风大作,无数道闪电砸向人间,把这群人劈了个抱头鼠窜。压在身上的刀与剑悉数卸去力道。京蛰奋不顾身地朝着老城主扑去。 她怎么能! 怎么能?! “嘶” 李风雪差点没被雷劈中,被一群人拥着往楼下躲。这一切发生的过分突然,突然到他还没意识发生了什么。 那老城主,是飞升了? 还是…自爆了? 这一认知超出了他的想象。 一盏灯映入眼帘,稳稳被京蛰攥进了手里。 她眉峰紧绷,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脑海间闪过一幕幕与城主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的每一句话溪水般流淌而来,她忽然明白了。 原来,她把自己的神魂与肉身炼成了灯。 炼一盏灯,非血海尸林不能为,注定要得罪很多人,所以才要挑起纷争,以这种激进的方式…… 杀一部分人。 只是,这么大的因果。 她背不起。 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值得吗? * 大战止息,一个又一个人围上来,将京蛰围作一团。然而,没人敢贸然上前。 “动手!” 李风雪被人送出人群,一声令下,所有人随之朝京蛰斩去。 “咔擦!” 剑雨纷飞,小黑精准为京蛰挡下每一道攻击。京蛰反应极快,立马把灯抄进袖子,寻找突破点——没有心,她用不了。小黑不会用。先跑再说。 李风雪:“给我拿下!” 要不是这个女人,他早就大功告成了。 无论如何,她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威胁,一定要斩草除根。 可这俩人却猾得像泥鳅一样,怎么都抓不住。他的人,被老城主杀了大半。这次要是失败,便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稍作迟疑恐生变故,李风雪提剑砍去—— 京蛰被刺中。 李风雪却没有高兴半分,因为,京蛰也刺中了他。很快便有人把他隔开,拉到旁边急救,京蛰也被当场制服。 摸着满肩的血,李风雪不禁破口大骂:“京蛰,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来人!给我砍了她的头!砍了!挂到城楼上!” “小黑,快走!” 小黑急急杀回来,飞身去救京蛰。 这么多人,救也无益,只会白白送命。不值得犯险。可小黑却耳背似的,非但不听,拼死朝她冲来。 那些人玩儿似的,在他身上划来砍去。 白痴。 京蛰竭力嘶吼:“走!” 小黑终于有了点人的意识,犹豫间,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往人群外飞去。 唉。 认栽吧。 成王败寇,目送走小黑,京蛰收回视线,忽然间疼痛席卷全身。每一寸伤口都流着血,太痛了。不能自已的痛。 李风雪骂了一声,气急败坏:“连个人都弄不死,愣着干什么?!砍!” 然而,没人敢动。这毕竟是未来城主。由他们来杀,于情于理都不合。谁输谁赢未有定论,今天杀了未来城主,保不准明天就有人杀回来。 经过短暂的深思,有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将一柄长剑横在胸前,弯腰一鞠躬,剑递出去:“上师,属下以为,此人当由您来斩之。” “我斩?” 他肩膀都受伤了!如何提剑? “是,王斩王,为日后的名正言顺。” 倒也是。 他上就他上! 李风雪执剑,扬起胳膊,高举剑锋,睥睨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神”,心里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他以为,如果将来这一幕成为现实,他该高兴才对。 她死了,难道他日他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吗? 他看未必。 一切太迟太迟,早没有回头路了。选择了什么,就要为什么付出代价。有成功,就得有牺牲。 这一刻,他亦与她同是那个牺牲者。 “且慢,剑下留人!” 一道清列的声音传来,叫愣了李风雪。他往声源处寻去——废墟间,有道白衣骑驴往此地赶。驴子嗒嗒地跑,白衣一脸急色。 是吴张氏。 李风雪杀意顿生,还是收回了刀。 上次被京蛰突袭,他回来复盘,严重怀疑内部有内奸,只不过短期之内比较难查。 这人却在这时冒头,嫌疑极大。 吴张氏翻身下驴,踉踉跄跄踩过一地泥泞,急道:“方才我在别处看到此地有大异动,可是那城主……” “是。” 李风雪静静看他演戏。 “不得了。”吴张氏抓耳挠腮,沉吟,“先前我给你的那盏灯,可是让城主拿了去?” 李风雪:“怎么?” “啊呀,不妙,不妙。” 说话间隙,吴张氏走到李风雪身边,只长吁短叹,却没有下文。活像报丧来的。晦气。李风雪不得不抛砖引玉:“又怎么?” 吴张氏为难得很:“那盏灯,也是我偶然得来之物,前几天被城主征走,我觉得事有蹊跷,就特地背调了一番,灯——” 他又不说话了。 李风雪气得恨不得提剑砍他。 在这之前,吴张氏巧妙地接起上文:“灯是镜灯,照骨镜,知道吧?燃犀灯是丢了,但被照骨镜照过。所以才会有这盏新灯。” 相当于一体两面。 不过照骨镜只能照神,不能照形魂相似,照出来的东西功效不同。 李风雪眯起眼睛。 事有蹊跷,燃犀灯、照骨镜这两样东西他无权经手,更无从得到镜灯,如果镜灯是真,有两种可能,一,他不知情,城主故意算计,把灯送到了他手上,由他大开杀戒。二,他知情。 现在来看,第二种成分更多。 装货,接着装。 吴张氏一本正经:“这镜灯被城主以身饲灯,已和从前大不相同。” 言简意赅点,就是:“它方才被老城主‘修正’过,之前的方法行不通,少主不能死,死了,这灯…咱们谁都点不燃。” 李风雪:什么东西? 这是在威胁他? 灯是他给的,还不是他怎么说就怎么说? “吴张氏,”李风雪将剑横在胸前面,伸手摸着,“你可真够可笑的,你觉得,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信度吗?” 他恨不得现在就砍了他的头! 吴张氏却悻悻然:“不信…大可一试嘛。” “试便试!” 李风雪转身即走,在京蛰身边转了又转,肆意打量着她。但看她蓬头垢面、狼狈万分,眼神凶狠,似要将他生吞活剥却无能为力,心中不禁油然而生出一股骄傲。 他朝旁人比了个手势。 立马有人往她身上摸去,动作粗鲁蛮横,上下一气。反抗无用。 很快,灯被搜了出来。 灯到了手,沉甸甸的。李风雪意气风发,匆匆去人堆里找人,燧人氏,燧人氏在哪里?他急需求证。 忽然间李风雪停下来,看到了角落里的京裴。 感知到他的目光,京裴打了个寒颤,但看他往此地走来,他连连后退:“你不是说过,事成之后,就会把我排除在名单之外?” 他敢挑在这时动手,为的就是他这句话。况且,他爹都被他杀死了,牺牲也要有个度吧?不至于再动他吧? 左右有人将他摁住。 死亡已是板上钉钉。 京裴的心情转了又转,怒火攻心又魂惊胆剔,大喊大叫:“李风雪!你不仁!李风雪!你不义!” 良好的素养使他骂不出别的话。 李风雪走到他面前,呵呵一笑:“事成之后是哪个事后?我们之间可隔着血海深仇呢?在你我之间谈有情有义?恐失贴妥啊。” 他举起剑。 居高临下地盯着这只待宰羔羊。 在他愤怒的嘶吼声中,一剑斩之。 像杀一头羊似的,去印证一件事的真假。 然而,灯毫无反应,只任由京裴的脖子往外冒血,不白流,都不白流,李风雪迅速让人在一旁接着。 他咬牙切齿,怒而转向京蛰:“你们又在耍什么花招?” 京蛰瞪着他,一言不发。 李风雪气极:“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毫无惧色。 好、好、好! 李风雪卸去杀气,转怒为笑:“这是你们逼我的。”他转身,高声命令,“日后,不夜城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是自力更生的时代——燧人氏的血有特殊功效,是大补品,从今往后,他们就是这座城里的药人。” “由他们,来为我们这些普通人,延年益寿。” 其实,燧人氏的血真要有这么神奇,这座城岂不会到处都有燧人氏的后代?然而没有。 神奇归神奇,可惜血缘只传三代,且都不能活长——不因为命短,一是难生难育,二是燧人氏管理严格,有用的都是母系氏族,一脉单传,普通人够不到,且极有可能被拿去供灯。 李风雪做的是,让普通人够不到的可能,成为现实。 那老女人可是活了一二百岁的怪物,他们有目共睹。 他回头看京蛰,得意非常:“如何呢?” 这是想把她激怒,京蛰继续沉默。 不着急,等。 李风雪继续:“都愣着干什么?!”他指着倒在地上、头身分家的京裴,“赏你们了。” 他话音一落,一堆人犹犹豫豫,终于还是迈出了下一步。敢于迈出第一步的人,往往能有许多路走,至少在这条路上,有第一步,第二步只会更快。 京裴的身体很快被人一分为二、三、四、上百块,被那些人揣进兜里,扬长而去。 * “唉。” 厮杀过后,人群重新流入街道。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苦哈哈地。盛世也好,乱世也罢。活久了,什么都像假的。但总因为不知什么是真,而无从打假。 一家面馆。 有人叹息:“神明…怎么会被拉下神坛?不应该啊。” 之所以有此感慨,另有一层深意——他们心中没有信仰,至少对神明没有。神明从不给他们下跪的机会,他们也没必要承担神明陨落的痛楚。 感慨便唯有感慨。 另一人又答:“天一日不塌,就有一日的活头。” 说话这人拿着馍馍,蘸着碟蒜酱,被呛得鼻酸眼热,却吃得心情大好。 真好啊。 又活过了一日。 这样的活头,不禁使她对未来开始产生起幻想:“也就是说,那神肉,有天连我也能尝尝滋味?我真好奇啊,到底……什么味道的啊?” “嗨,你别说,”对面的老伯擦着桌子,眼睛被微笑挤成两道缝,他拧着抹布,再继续擦,慢吞吞地,“我家啊,就领到了。我儿去抢的。” “真的?” 妇人好奇,又怕被骗,扭扭捏捏:“你…你别净开玩笑。我不信呢。” “不信?” “知道你不信,”老伯笑笑,转头去擦另一边桌子,“你爱信不信。” “什么味儿的?” “没吃。” “没吃?” “腌上了。” 老伯臃肿的身体像个硕大的蚕蛹,在一间破面馆里拱来拱去。他很有精神,身体好像马上就要钻出两只翅膀似的,容光焕发:“一年吃不上几口肉的,我打算熏成腊肉,下面条吃。有神明肉的噱头,生意总不会再差下去了。” “这个好,”另一人夸完,笑道,“店家,下次吃饭,我还来你这里,你多给我盛两块肉——还是那个价?” 老伯摆摆手:“还是那个价。” 第78章 当战!⑦ 后半夜,天又下起了雨。寒气锥心刺骨。 老伯送走若干客人,关上大门,颤巍巍去后院关另一扇门。门很破旧,上面长了一层细密的青苔。许是下雨缘故,湿漉漉的。 唉。 真不容易。 连个门都换不起,糟的都能劈柴烧。 鼻子上溅了一滴水。 老伯摸摸鼻子,一股腥味扑鼻而来。青苔的味道?不对。他低头看去,晴天霹雳。 手红灿灿的,不是血是什么?!好在他是个厨子,又年过半百,经历了不少风雨,没被吓住。 他连忙寻找血迹来源,门栓上,青苔里渗着一大片血,又顺势滴落,往院子里延伸,直到厨房。 雨下得不大,血迹尚未完全散开。老伯拿出一把铁锹,胆颤心惊往里走。 老伯走到门口,扒着门往里探看。月光被黑云埋住,什么都看不清。又一声闷响,他臃肿的身躯不小心推动了门。 这下箭在弦上,不得不上。 他索性推开了门,大喝:“什么人?” 接着,他火速点了盏灯。 厨房里看不见人,地上滴着几滴滴血,花瓣似的往灶台后面藏,一声不吭的。但肯定有人。 老伯再往里走。 和灶台后那团东西对视,沉默了下去。是个戴面具的小孩,浑身是伤,像要死了,手里抱着一捧面粉在啃。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看都不看他。 等等,面粉?!我的个亲娘! 老伯扶额大叹,指着他:“你这娃娃,你…哪家的你?” 估计是战争中被伤到的孩子,真是可怜。但绝没有他的面粉可怜。他骂了一声,扬起铁锹往他身上拍:“给我吐出来!” 小孩被闷倒在地,面具滚了一圈。 它捂着脸,万分惊恐。死命去拿自己的面具,但老伯根本不给他机会,只是追着他打。一追一逃,打斗中面具被踩了个稀碎。 追了几回合,老伯见这小孩好生敏捷,打不还手又追不上,终于停了下来:“你,你得赔我!” * 一碗热腾腾的面端过去,老伯再看小孩,只剩叹息——挨了打,一声不吭,身上血不流了,只剩伤口寂寞地张着大口。 这世道,活人永远活不下去。 他把碗推到对面。 小孩看他一眼。 他点点头:“你吃你的。” 小孩脏污的手伸出来,小心翼翼扒着碗,一下抢了过去,大口大口吃起来。 老伯:“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闷头干饭。 “你爹你妈呢?” 小孩像没听见似的。 老伯看看他的耳朵,又看看他的嘴巴,方才打他那么狠,他连叫都没有。聋哑人?老伯紧抿着唇,脑子里闪过诸多计算。 他儿子,营地里训练,不常陪伴在侧,他渐渐老了,劈柴烧火一类的工作,实在吃力。这小孩一人在外,活下去都成问题。 老伯:“你擅闯私宅,又吃了我的饭,接下来,你留下来干活吧。我供你吃喝住宿。哪儿都不准去了。” 看小孩还不说话,他一拳头敲上去:“听见了?” 小孩忽然抬头,眼神干干净净。他把碗推到对面,碗和他的眼睛一样 ,变得干干净净。老伯摇摇头,端起来去盛第二碗。 两碗下肚,再要都没了。 老伯去驴棚里铺了点柴火,让他躺上去:“你就住这儿。哪儿都别去,要再敢偷摸儿的 ,明天就撵你到大街上去。到时候,谁都能吃了你。” 夜深了。 他看小孩躺下没动,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都扭身走去主屋要找床。他被困得睁不开眼。说起来,不管什么时候,他好像总是这副样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不是被这困住、被那困住的老人。 不过被困绊住的人,通常都会做一个还算不错的美梦。 他就这么睡去了。 这一觉,他做了很多梦。他梦见,他长出了一双翅膀,他梦见,他拥有了飞翔的能力。他梦见,世界浩瀚,昔日旧故一一登门拜访,满堂欢笑。 一阵尿意将他憋醒。 身体的沉重压得他动弹不得。 但他还是爬了起来。 撒尿的当,厨房里有什么东西在响,老伯猛地惊醒,没来由怒火中烧。这八成是那小孩又去偷吃的!他提起裤子,急火火踹开厨房的门。 果然有道黑影。他狠命一踹! “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我好心留你,我让你——” 他话没骂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接着是身上。拳头惊雷般落在身上,一拳接一拳。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那小孩。这是真小偷。他反抗、他挣扎—— 没有用。 他老了。 毒打他的,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只有他,从生到死都是一个人。 他委屈,他愤懑,他暴喝一声,换来的却是更密的拳头。 有人提了菜刀,就要砍他。 完了。 这蛇头蛇尾的一辈子,终于被人掐准了七寸。他不必再活下去,却也终生未得解脱。 刀起,刀落—— 地狱之门打开,又悄然关上。小偷手里的刀软下去,摇摇欲坠。老伯看到,那小孩一砖头闷了小偷脑袋。他在救他。 唉! 添什么乱啊。这屋里有三个人,本只需要死一个,他一来,死两个。不划算。 果不其然,另外两个立马放下他,朝那小孩扑去。小孩却极矫健灵敏,窜天猴似的,谁都抓不住。这小孩有两下子。 老伯借机爬起来,捡了菜刀一阵乱砍。 看吃力不讨好,天又快亮了,小偷急匆匆往外逃,怕人追赶,把厨房砸了个稀巴烂。老伯被倒下的柜子砸中,摔了个屁股墩。 他死活爬起来,把被小孩砸晕的小偷绑到院子里,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好生脸熟,绝对见过。 老伯看看小孩:“你…没受伤吧?” 小孩摇头。 原来听得见。老伯忽然一阵庆幸,多亏自己日行一善,不然真没命活。这小孩,躲躲闪闪的,像怕被人看。 * 天微微亮,老伯一瓢水把人泼醒,怒骂:“好你个王二,跑到我这里偷东西。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全想起来了。这是他儿的战友,同一队伍。平时关系不错,逢年过节会来一趟。今天不年不节,他却偷鸡摸狗地来。 真是气煞他也。 “王二,我…我,你干甚来了?” 老伯胸口憋着口气,声音被挤得粗粝嘶哑。 小偷不愿睁眼,心虚非常:“你把神肉藏哪儿去了?你儿昨天遇袭,命悬一线,我们迫不得已,才想到这里取肉救他。” “放屁!” 老伯脸色涨红,粗着嗓子大骂:“要真是我儿出事,告诉我也就罢了,何必偷偷摸摸?” “狗他爹,肉都送你了,焉有再要之理?” “偷就有理吗?” “反正,你儿马上死了,”那人烦了,忽然亮出獠牙,“你给不给?不给你就断子绝孙!” 果不其然,老伯老实了不少。 却是另一种老实,他忽然红了眼眶,肥脸上清泪直流。他儿要还活着,这帮人犯得着偷?把他儿绑来,或拿一封他儿的书信,都比偷好使。 恐怕,他儿已经死了。 他忽然抄起早别在腰间的刀:“告诉我,狗子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救命…救命…唔…” 老伯捂住他的嘴,想予以他最痛的教训。可手里的刀送了半天,一点都下不了手。他没杀过人,过往的本分,早已融成了他的骨与血。 这是“官爷爷”,他是普通百姓。 他只有哭。唯有哭。大哭、恸哭、撕心裂肺。 救命,救命?该喊救命的,不该是他吗?谁来救他的命?没有人! 他的人生只剩下一口破锅烂灶。 全部的希望,在这一刻,救不起他。儿子没了不是希望没了。希望没了可以再攒,儿子没了,就真的没了。 …… * 又一阵,一家面馆里围满了人。有热闹看。所以好奇。听了会儿,闹明白了,原来是老伯家里遭了贼,偷钱的——儿子怕被偷,提前把钱送回了家,歹徒没抢到,把他儿子杀了。杀完不够,还来这里害人。 真是有够霉。 “听说,这是李上师的——” “嘘,你小声点,难道光彩吗?” 那小偷被绑在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不由怒骂起来:“你敢动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给我松开!不然到时候,我定要你好看!” 老伯眼含热泪,却照旧煮着热汤。 面馆生意忽然好起来,店里逐渐坐满了人。 烟囱通了气,面条又煮起来,肉香味填满整个屋子。前所未有的香。这是下了血本。 “老伯,给我来一碗。” “我也要一碗。” “唉。” 老伯叹了口气,强止住眼泪,往锅里下面。一碗又一碗面盛出来,他把一块手掌大的瘦肉切成片,往每个面上分去。有的盖上熬好的汤汁,有的盖上被油浇过的调味料。 他把面一一分出去。 众人像被拴在狗窝边等饭的狗,个个伸长了脑袋。 是神明肉吧? 听说,吃了能包治百病延年益寿,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口福,如今也让他们享上了。还别说,改朝换代,总算有点好处落在了他们身上。 面端到桌上,喷香的让人口水直流。在这城里,资源匮乏,肉可不便宜。他们有的人一辈子都吃不起——最贱的是地蛇肉,几两一斤。最贵的是鸡肉,有价无市,除了上等人,谁都没吃过。不知道神明肉与鸡肉哪个更香。 不过,神明肉都吃上了,鸡肉还会远吗? 李上师果然比神明有用。 “哇啊,太香啦。好吃。好吃!” 老伯眼睛被烟熏得发涩,半袋面粉见了底。已经不值得心疼了。他低头看生火的小孩:“烧完这捆柴,去门口菜地给我拔几根萝卜。” 小孩不理他,自顾自往灶里添柴。 “老狗啊,”有人吃着肉,终于对他生起了一丝怜悯之心,“做完饭就把这官爷放了吧,人你也绑了,也羞辱的差不多了,你儿子没了,可你得活啊。这关头,你不往这边站,难道非要站到对面去?到时候,我们这群吃肉的,可都得替你背锅哦。” 言外之意,他们肯坐在这里吃饭,就是还念及昔日旧情,就是在帮他。根本不是为了吃肉。 他一个平民,怎么斗得过手里拿刀的? 还不是自取其辱? 老伯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诶。” 他这反应,比乌龟都乌龟,“你真听见了?” 老伯连连点头:“听见了,听见了。吃完饭,我给官爷松绑,我亲自送他走。” “不光亲自送,态度得有,不能空手送,你要送点啥?” 老伯陪笑,没说话,走远了。 一捆柴烧完,锅里的泡噼里啪啦,炸去炸来。小孩爬起来,奔跑着跳出这片欢乐场,去开后院的门。半天时间,他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疼了。 门外有一田萝卜,半截半截地扎在土里,水汪汪的。 小孩拔了一根,又拔了一根。 这东西叫萝卜,早上那个胖老头告诉他的。他说过,能拔几根拔几根,一根须都不能少,要把袋子装得满满的。 终于,袋子满了。 小孩把它扛起来,打开后门,把萝卜放到水池边,忽然听到不远处地动山摇,房子冒起了烟,像大雾一样。他呆呆地望着,忽然瞳孔一缩,飞奔向火源处。 声音乱起来,人越来越多。 世界大大的,而他小小的。 地上流了好多血,桌椅板凳全碎了,碗筷被砸了个稀碎,本该待在坑上的大锅,烂成两半。人们口中叫嚷着“杀人了!放火了!疯了!都疯了”等字眼。 他还听不太懂。 但他知道杀人是什么意思。 小孩再继续找,终于在人堆里发现了胖老头,他拼命往里挤,人群也拼命将他往外挤。 他被人推搡在地。 接着就看到地上滚了颗人头。胖老头的头,和他遥遥相对,不知道像什么,酸酸的。小孩摸摸心口,想起了吃过的葡萄。 啊…真像是颗葡萄。 不吃…都会酸起来。 “官爷,官爷饶命!饶命!” 一群身披铠甲的人拦住去路,领头的手里拿着块破碎的桃花面具,大喝:“此人私藏要犯,谋杀差隶,又当街贩卖神明肉,罪该万死!死不足惜!有买有卖,你们这些买肉的人,甚至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对当差官吏见死不救,更是可恶,来人啊,都给我抓起来!” 来吃饭时,老伯说这是歹徒,结果是官差?多大怨多大仇啊,死都得拉一群人垫背,谁怎么着他了?!不就是把他这有神明肉的消息散了出去? 可这消息,不是他自己说的吗? “官爷,他穿的便服,我们不知道身份!我们只是照常吃饭!饭是原价,肉也是老板所赠,和我们无关,我们冤得狠那!” 辩解无用,世界有时冷漠至极,每一个行走在天地间的旅人,都会收到它赠予的冰雪。 当差的暗暗松了口气,幸亏昨天跑这一趟,在老狗那里捡了张面具,李上师下通知要抓的人的。一切都可以拿他们按命行事作为开脱—— 杀小狗,是因为发现他帮通缉犯逃跑。杀老狗,是因为他包庇通缉犯。全和神明肉无关。反正,老狗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这人刚松口气,忽然在角落里看到了个小孩,猛打了一激灵。 那小孩! 昨天晚上见过! 额头冷汗冒起来,他暗暗吩咐手下:“把他给我抓了。” 第79章 当战!⑧ —— “咕噜…” 肚子放了个炮,像颗划破夜空黑暗的星星。京蛰醒来,身体的疼痛让她无力挣扎。没有心脏后,身体愈合能力渐渐变差,身体发热,感染了。 忽然间,地牢门前亮起了盏灯,鬼火似的半空中跃动。灯后跟着几个差隶,中间围着个男人,白衣,长发,一尘不染。 是吴张氏,头一次见他衣衫不整。 锁链纠缠晃动,噼里啪啦,门开了又关,吴张氏走进隔壁,和京蛰对视了一眼。 沉默片刻,他慢条斯理走到角落,盘坐下去。 星星灯火晃晃悠悠走远,地牢重归黑暗。 “你也进来了。” 京蛰率先打破僵局。 吴张氏无奈:“是。” “这也在你计划之中?” “不是。” 吴张氏神情凝重:“你的心,到哪里去了?” 京蛰咋舌:“你不是都知道?” 旋即她懂了,埋骨地的事,那女人没告诉他。她刚死,他就来问,说明发现了什么。转而她吃力地爬起来,靠倒在墙上:“你说。” 吴张氏叹道:“这盏新灯,差个灯蕊。” 是指她的心脏? 京蛰心底“咯噔”了下,后知后觉想明白了一件事,燧人氏点灯会死。小黑,是被那女人选中的祭品,替她去死的。 可是,她的心死了,肉身不死又怎么?久而久之,会变成什么?异类?伥鬼?想到“伥鬼”二字,京蛰心生烦躁。 京蛰忍下心头躁意,纠正他:“吴张氏,死的那个人,只能是我。” 吴张氏摇头:“结局你已经看到了,城主的用意你都明白了,现在的局面,不需要你去死——” “放屁。” 灯蕊点着了灯,她活着,正是扭转一切的大好时机。之后也许还能找到返租的燧人氏血脉,经过仪式,重新续上香火。她的理想,也还能实现。这固然很好。 未免过分卑鄙了。 她高明,每个人都成了她饲灯的祭品,包括她自己。她把大家都玩弄在股掌之间。还美名其曰成:别人都是死在自己的贪念之中。该死。死得其所。 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贱不贱啊? 都把别人当什么?她以为,这里真有那么多愿意为了权力、地位不择手段的人?同样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同样都是身不由己。 这和她想要从这里出去的终极目标,背道而驰。 她想要的出路,是让这一城的人,都得到解脱。 不夜城时代既然已经落幕,缺口已经出来了,空空延续有什么作用? 吴张氏狠心戳破她的幻梦:“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京蛰:“那是因为,你没看到更好的结局。” “你看到了?” 京蛰摇头,顿了顿,说:“我也有个故事。” 那天看海上燃犀图,她也想到了一个传说,关于女娲造人的土:息壤。这座不死城,正被埋在息壤之下。 城里的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故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世界上有种人,叫蛇人,人身蛇尾,和女娲什么关系,不得而知。只知它们和神无关,就住在息壤里,后身叫伥鬼——蛇人是伥鬼的究极形态,别名:王伥,和后来的巫蛊有点亲戚——它们没有心,只空挂了个人的名头。 人间有段时间极其黑暗,就成立了专门与上天沟通的组织:十巫。这十巫,不同于传话中那十二巫祖,专司祭祀,作与上天沟通之用。再后来么,它们各自得了好处,人间也因此过了段安稳日子。 只是,人毕竟是人,是人就有私欲。其中就有人动了歪心思,偷了上天点东西。 被偷的东西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啥,上天却动了雷霆之怒,断了和十巫的链接。十巫与王伥,终其一生,成了无头苍蝇,像被困在什么里面的斗兽,——这也就是不夜城的由来。 再往前说。 说燧人氏的由来。 从共工与祝融大战说起,共工败而怒撞不周山,地裂天崩,星海倒悬,天降大洪水,人间汪洋一片,死了太多生灵。 伥鬼就是在这期间诞生的。 后有女娲以石补天,怎么补的,不知道。 天补过后,地面上的洪水最终被一个叫大禹的治住了。用的息壤,他爹鲧找来的,而鲧在找息壤的路上,为祝融所杀——息壤是女娲造人的土,也是伥鬼得以存在的土壤。 最后的最后,洪水止住,息壤散入人间。燧人氏横空出世,给人间带来了火种。同时,也带来了黑暗与影子——有说法称燧人氏的火是偷来的,和祝融火有关。不干不净,才使人间再陷颠簸。 所以,天降刑罚,燧人氏被长埋地下,永世不见天日。 还有另一种说法,关于王伥的。 还是祝融,他奉命拿鲧,导致息壤被神火烧筑,一缕灵焰钻进了王伥心口,成了它的心脏。经过漫长时间的蜕变,它变成了人,变成人后,有了新的名字:燧人氏。 其它不具备人形的伥鬼,更如野火般被点燃,拼了命地想要破土而出,终于,有些东西从地底爬了出来——这是人间鬼怪来源的伊始,亦是一场浩劫。 破土而出的王伥:燧人氏,终究有违天道轮回,不该存在。老天对于此等异类的作法,便是使其灭亡。 于是,与变成山精野怪的麻烦伥鬼一起,燧人氏被一并长埋地下。 他们的祖先,被分在了这里。 一开始还和外界有链接,指和十巫链接。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和外界断了联系,或者说,外界和他们断了联系,他们只能自生自灭。 城之所以叫不夜城,取的是油尽灯枯之相。油尽灯枯,代表着死亡。生命终有尽时,灯也终有灭时。 这是天要使他们灭亡。 看了海上燃犀图的之后几天,京蛰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实,这座城里的人,可能不是人。 只是因为燃犀灯的缘故,无限轮回正好替代了时间更迭,没人觉得自己是死人。都拼了命地活、繁衍,一代接一代。 直到灯没了。 她很矛盾。 矛盾在看清一切之后,而无力将真相公之于众的挣扎。 假如,你真真实实地活了几十年,忽然有天,有人告诉你,你早就死了,你别活了,其实真正的伥鬼,不在外部,在你我之间,你会信吗? “噗…” 忽然间一声轻笑,雨点般滋润了京蛰。她咋舌,但看吴张氏的确在笑,又稍稍稳住心神:“怎么?” 你有话要说、或者不认同,没必要笑吧。 “小少主,张某一生手不释卷,要说起神话传说,不敢说如鱼得水,却一定如数家珍。”他眼睛弯成月牙状,笑如风吹绿叶,他朝京蛰拱手作揖,“容张某斗胆,也还少主一个故事。” 京蛰手心朝上,在半空中虚点了一下:“请说。” 故事起点依旧是祝融。 传说,鲧为拯救苍生,盗息壤泻洪,被祝融半路拦截杀死。而有记载说,鲧死之后,尸身三岁未腐,甚至还和殷夫人怀哪吒同样,怀了孕,生了娃。娃生出来后,他还化作黄熊,跑了。 问题是,他是个男的。 吴张氏说罢,问京蛰:“少主,您觉得,自古有什么办法能让男子怀胎?” 京蛰抿唇,这是神话,不可按常理推断:“要看他死在哪里了。” “怎么说?” “当年,大洪水,死了不少生灵,尤其是人。人被淹死,有会变成江伥、水伥的说法。而鲧是神明,伥鬼等物借神明尸身炼体,不是不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 京蛰:“嗯?” 吴张氏没再卖关子:“别忘了 ,鲧偷的什么。” 他继续说:“鲧被杀死之后三年,神话中又有祝融剖鲧腹取子的传说,而鲧诞下禹后,最终化作一只黄熊逃走,遁入了羽渊深处。羽渊,别名太阳坟场。” 接下来的,纯属一些稗官野史的揣度。 鲧为了保下部分息壤,以身作笼,藏了一点在体内。他是神明之躯,息壤又有无尽生长之相,是以,在他死后,反而阴错阳差,成了息壤的茧。 祝融与他一战,手中兵器吴刀耗尽能量,难以把那部分息壤取出,只好回去默默炼刀。直到鲧的尸身被发现异常,上面派他二次杀鲧。 这一次,鲧被剖腹掏肠,禹由此诞生。而鲧的尸身却忽然化作一只黄熊,和祝融大战起来。结果:黄熊被斩断一条腿,又被吴刀捅中,携刀落荒而逃,遁入羽渊深处。 羽渊,别名太阳坟场,乃日照不到的极暗之地,可以延伸为,息壤之下、幽冥之地。和不夜城异曲同工。 再之后,黄熊掉进无极大海之中,不知去踪。被祝融火淬过的吴刀,无法往下坠落,被拦截在息壤内,反而成了伥鬼们破土而出的养料。 鲧如何死而复生,又如何怀胎生子。 有两种可能,一、鲧与祝融大战,身上有祝融火,又将息壤被鲧吞入了腹中,唤醒了王伥。当然,这种可能不现实,因为禹并非王伥——上面到伥鬼的态度是赶尽杀绝,王也好,神也罢,都是同样的下场。而禹,不但没有,还受命于天。 所以只能是二:息壤和鲧体内的神力发生反应,借祝融火成就了破茧成蝶之现象。 大禹,就是那只蝴蝶。黄熊,是孕育蝴蝶的茧蛹,这两者,都是鲧,是从鲧身体上长出来的,却也都与鲧再无关系。可以说,他们都是鲧的孩子。 后来,他们一个向上入九天,一个向下入幽冥,一个救苍生,一个……不知所踪。 燧人氏,就像京蛰说的那样,可能是王伥借祝融火后变成的人。可试问王伥都从土里爬了出去,有必要向人间传播火种?有这功夫,不去扶持自己人? 传播火种不是坏事吧?即便身份为天地不容,罪不至死吧? 另一种可能,燧人氏是燧人氏,伥鬼是伥鬼,只不过,俩路人在去人间传播火种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一起。 ——禹后来用息壤泻洪,九州各地都藏有息壤的影子,息壤所过之处,而必有山精野怪,山精野怪想要化形,离不开火。人类想要不再茹毛饮血,也离不开火。 这样共同的原由,恐怕才是天罚降下的原因。上面把燧人氏一并算作了伥鬼。又还有一种可能,上面故意为之。就目前处境来看,他们的确有被放弃的嫌疑,原因不知。 问题来了,燧人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最大的可能,还是那头黄熊。 为什么怀疑到了它头上? 因为,太阳坟场,又另有一种寓意:太阳落下之地。而羽渊的由来,则因为鸟的羽毛落入此地而得名。什么鸟的羽毛,能坠入太阳落下的地方去? 最大的嫌疑,就是太阳的化身,三足金乌。 三足金乌自东从扶桑树升起,自西落入若木树栖息,名为太阳落下。周而复始,自然会有羽毛从若木上落下。坠入的深渊,或许就叫羽渊——所谓三足金乌,即太阳化身。那时,它们还很多,一共有十个。 当然,被后羿射死了九个。 那只黄熊,可能因祸得福,反而从至暗之地走向光明,从太阳那里悟出了钻木取火的方式,才慢慢变成燧人氏,将火种传向了人间。 故事到这里,吴张氏呵下一口叹息。 “告诉你这个故事,没别的意思。 ” “你总渴望自由,又总觉得,在这座城里,谈不上有什么自由。所以时而果决,时而迷惘。而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自由,不在如何抉择。死亡,未必是终点。” 旋即,吴张氏起身,丢了把钥匙过去,看似洒脱又一点都不坦诚:“反正,无论如何,你都是要去走下一步的。我无权干涉。只是么,希望你能做出最合适的判断,而非为死而死。你想知道的答案,都在埋骨地。” 说教,又在说教。他话说完,竟然走了!大摇大摆地走了! 京蛰黑了脸。 和上次给她海上燃犀图时一样,谜语人,说又不说清楚,让她自己猜,猜了又不对。 他才是最大的反派吧? 不过,京蛰听出了端倪。意思是说,城主以死炼灯,炼的不是灯,而是火。炼成火又怎么?难道她那盏灯,还能化蝶不成? 除了点灯,火能做什么,还得她再好好想想。 头疼。 她掂了掂钥匙,金属碰撞在一起,在黑夜里清脆作响,像桃花开败,被风催落的声音。 第80章 当战!⑨ * 天,总是潮湿着,从来不干,像死人血,抟得人心里发刺。 一灰布短衫的男人,烦躁地搓着脖子上的泥条,搓的不爽,干脆揩到车门上,又继续搓。木头里渗的腐臭味瞬间变得烂烘烘,一股脑往骨头里钻,吵闹得鼻子与眼睛互搏。 去他大爷,人果然是屎做的。该死的尸臭。 早晚把这狗屁马车卖了,早晚换份体面的工作。 他往里瞄了一眼,几块烂木头,一车碎尸体,混着吸血的稻草,庄稼熟透了似的,莫名其妙的泥与肉,莫名其妙地开着红花。最上面撂了个小孩,尸体还算完整,没有东一块西一块,只是青一块紫一块,像他奶奶织的尿布。 唉,这世道啊。 好好一车肉,要是能卖,他早发家了。 只可惜,现在还算不上卖肉求生的时代——没有他崛起的机会。 再有力气,手段再多,他也只能当个搬尸人,往返在宿命的漩涡里。哪天死了,一头栽地上,也是这里的一员。 只能说,血缘很重要。 靠着这份工作,不吃屎就不错了。 马车蹿进桃林,桃花枝条刺客似的,左刺右挑,肉被它们啃了又啃。晦气。埋骨地前种什么桃花?路都不留一条,有为他们这些搬尸人考虑过? 以为开点好看的花,世界就太平了? 马车停下,天色将晚。男人打开后车门,一条条尸块游鱼般往埋骨地里钻。无数黑气席卷而来,乘着尸块向更深深处远去。 男人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多一眼都不乱看。直到卸完了车,确认犄角旮旯没有一点碎肉,他长松一口气,收了铁锹,跨马即奔。 空荡的马车飞奔又飞奔,马下桃花乱马蹄,马上桃花醉卧游人头。 忽然一阵马嘶人惊,有人拦了去路。那人红衣黑发,将一把长剑横在马前,气势磅礴,剑荡星河。 “何…何人?” 不是见鬼了吧? 京蛰收起剑:“尸体呢?” 啊?千头万绪纷繁而过,她不至于拿尸体炼邪功吧?那群尸体,就是些平民百姓,除了能吃,没啥作用吧? 男人下马便跪:“在埋骨地。” 他刚跪下,女人就跑远了。他挠挠头,唉,算了,这人穿着华贵,可能有事要办。贵族子弟的事,跟他一个小民有甚干系。还是快跑吧。此人神出鬼没又慌不择路,别身后跟了追兵,连他也一并杀了。 * 埋骨地。 太阳完全落下去,冷风似刀,恶鬼呼啸。 京蛰蹚进埋骨地,漫天黑气将她拢作一团,却很快又散开了。和所想不错,没有心后,人的气味消散完,她已经和伥鬼无异。 找人。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他还活着,还没有死。心脏跳动的方向,在西边,芦苇荡那里,离此地还有很远的距离。 她又匆匆向西跑去。 快了,就快找到了。 再等等,等等我。 * 城主府,彻底毁于一旦,所以亟需搭建新的城主府。不过,李风雪却并不这么打算,而以耗时耗力为由,将城主府改到了乾坤楼。 好多年了,第二次走进这里,已是另一副心境。 年少时,他在这里,看见过一条黑龙。 黑龙遮云蔽月,庞大浩瀚,与小小的他,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后来,那条黑龙,在他的心里,越长越大。 自那之后,他发下大愿:此生不登金鳞阁,空作昂藏一丈夫。现如今,青云梯上,好风好月,留得几人酣?华发是生了满鬓,那又如何? 鼻管微微发涩,李风雪摸着那把漆黑如墨的蛇椅,满眼缱绻,心脏都不由为之震颤。 “李上师。” “诶。”李风雪掩去面上悲戚,弱弱应了一声。 “少主还在牢里,吴张氏不在了。” “他去哪儿了?” “属下…属下不知。” 他刚说完,李上师眼光如电般射来,如蟒似蛇。吓得他直哆嗦,头忙往下低,声音颤颤:“属下,属下已经派人去找了,想必……很快就有结果…” 李风雪摆摆手:“罢罢罢,少主在,就没问题。不管他。” 吴张氏这样的人,城里有很多,抓是抓不完的。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不如干点正事。 “燧人氏男女人数,分别统计好了?” “交给灯门处理了。” “人,物色得如何了?” “倒有几个合适人选。” 李风雪点头:“把人叫来,我亲自看。”他又问,“产房布置得如何?” 那人作揖:“婚房都布置好了。” 李风雪:“好。” 总算松了口气,灯刚被城主炼过,点不了,只能用大大小小的人工长明灯替代。城里,慢慢连天都不敢黑了 ,得速速培养下一代,一定要培养出,能像伥鬼那样繁衍的后代。不能一脉单传。 李风雪还不放心:“确定少主在吧?” 那人语气笃定:“我们的人层层把关,苍蝇都飞不出来。” “好,你下去吧,尽快让产房先行。多线并行,多生,优生。已经临盆的,别让母体死了,母体死了的,抽血,肉统计完一并收入冷库。” “还有,帮我叫个人。” “…谁?” * 古楼重归寂静,李风雪走到蛇椅背后,在一块突起的蛇鳞浮雕上摁了几下。一块正方形凹槽陷下去,翻了张棋盘出来。 他以黑鳞作子,对着下了盘棋。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蛇椅向下陷落,一面竖长的四方巨盒被拱上来,是口木棺,被硕大干瘪的藤蔓扎了个五花大绑,陈年老灰覆在上面,尤显破败。 出现了,眼前这口棺材与记忆里那口棺材逐渐重叠。李风雪的眼神变得炙热,他伸手,不受控制地,摸了上去。 藤蔓却像活了一样,忽然抽出无数枝条,尽数朝他拢去。 * 好痛。 小孩到处奔跑,乱草与白骨啃着他的脚,他想活,却怎么都活不了。他不想活,却也怎么都死不了。反反复复,像做了个无限循环的梦。 尸山血池。 无数黑气往身体里钻,无数声音嘈嘈切切,无数厮杀画面在脑子里跑了一遍又一遍。他很痛苦,却无法终止这一切。 好像活了很多个世界,无论躲到哪里,都无法逃脱。他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一遍遍下刀山火海。 “啊!” 又有鬼来了,它们血口大张,一口口撕着他的肉,从脚趾头开始,到脚踝到膝盖,到腿与胳膊血肉模糊。 救救我,有没有人,救救我! 小孩痛哭流涕。 草丛里忽然窜出一道红影,一把将小孩揪了起来。四周黑气随之淡去。小孩身体倒悬,脸色煞白。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捉住,而肝胆欲裂。 穿过芦苇荡,走到一片空地,京蛰把小孩放下,彼此打了个照面。 刹那间,天地鸦雀无声,心如止水。少年遇见了他的神明。他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宛如抓救命稻草,却不期望被救命。这一刻,他是待宰的羔羊。 是生是死,不知道。 京蛰蹙眉,有些不悦。这气息确实是小黑,却被欺负到只能维持小孩状态,又缺胳膊少腿,真是该死。 她劈头盖脸:“我教给你的功夫,你就是这么用的?” 小孩懵懵懂懂,抓得更紧了。 京蛰伸手覆在他心口,一团热气灼上手心,小孩浑身发光。 周遭黑水泼天,无数鬼怪朝着他们涌来,却都只敢在四周打转,而无一物斗胆上前。 很快,小孩的残肢断臂又都长了出来。 京蛰甩开小孩,冷声冷语:“起来!” 夜凉如水,芦苇梢结了层薄雾,唉,竟然连冷都感知不到了。京蛰回头,小孩只有她腰高,身上布条衔着布条,皮肤凹一块凸一块、青一块紫一块。 整个人是青灰色,朦朦胧胧,像个死人。 她脱了外披:“穿。” 小黑没接,就傻愣在那里。 京蛰点了点他的眉心,弯腰凑近了看他:“你不会是这儿磕坏了,傻了吧?” 神明低头,拂照少年。眼对着眼,好像天地存在都是为这一刻。少年羞红了脸,别开眼睛:“没…没有。” 京蛰被吓了一跳:“你会说话?” “我…我,”少年像做错了事,支支吾吾,“我…再也不说了。” “我又没骂你。” 说话间,京蛰把衣服披在他身上,眨眼功夫,他又往上窜了一截,已经齐胸高,看来恢复得不错。她捏捏他的肩:“疼吗?” 少年弱弱点头。 “恨吗?” 少年想点头,又摇头,有些茫然。他还不知道,爱恨情仇是什么。身上不疼了,只有心脏跳得很快,难以抑制。 京蛰黑了脸:“果然是磕坏了脑子,傻了吧唧。” 她转身就走,芦苇荡里风滚着风,结了冰的叶子浪打着浪,却不再面目可憎。走在这里,没什么好怕的了,比在不夜城,要清静安稳得多。 黑气之中,芦苇荡散着莹白,森森骨气敲着大地,一根根骨头,像一朵朵开合各异的白伞。少年跟上他的神明。一前一后,一高一矮。 对于这片芦苇荡,京蛰好奇得很。这大片大片的芦苇,太像鸟的羽毛,太像传说中的“羽渊”。 来都来了,她想往更深处看看。 “这地你熟?” 少年愣了愣,他看看四周,芦苇荡,是很熟,刻进骨血的那种熟。只是,像是少了一段记忆,很多事,他都记不清了。 刹那间,心脏处传来一阵炽热,少年从她眼睛里看到自己半个身子,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心窝,一层薄薄的火光,烧红了皮肤,里面有什么呼之欲出。 怪…怪物… 一幕幕画面闪过脑海,他想起,人们对他拳打脚踢,辱他骂他,长年累月。 有天晚上,他拉着妹妹的手,从矿山里一路往外逃。逃啊逃,妹妹被他们抓回去。他一路滚下山坡,摔进埋骨地。 好多年后,再次醒来…… 少年鼻尖发涩,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惧意。 京蛰:…… “行了,你不熟,我自己找。” “等…等一下,”越来越多记忆压在脑子里,少年很慌,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我,我应该熟悉的,你等…等我…想一想。” 他捶捶脑袋,显得焦躁不安。 “别紧张,吃块糖。” 地冻天寒间,她遥递来一颗火红的圆球。少年双手接过,往嘴里放。一股奇异的感觉钻进四肢百骸,像葡萄,可却是硬的。 “嘎嘣嘎嘣” 他嚼巴嚼巴生咽下去,喉咙里像进了碎石子,一双眼却暗暗盯着眼前人,观察着她的表情,总结了句:“好吃。” 京蛰看他一副牛嚼牡丹的样子,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没嚼,在两处腮边打转:“糖是这么吃的。” 她把腰间那一袋糖送过去:“你再尝尝。” 少年双手接过,有样学样。埋骨地里,到处都是寒气与毒障,他能吃得进去东西,就没有事。这么多丹药,足够驱寒了。 京蛰笑了,循循善诱:“这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半晌,少年边想边偷看她,怕她脸上出现一丝不悦,怕她大发雷霆,将他抛在这里。她一个蹙眉,就足矣使他溃不成军。 可是,她没有。 一颗心渐渐安定,少年全神贯注,费力搜寻着每一处记忆,血雨尸林,刀光剑影。他想起,他被此地的黑影吃了个一干二净,再某天,他从骨头里钻出来,开始疯狂吃东西。什么都吃,有时吃同伴,有时吃异类,有时吃人。 黑影去哪里,它就去哪里,世界总是血红色,又拥挤不堪。 他想起来,黑影们经常会往两个地方涌入。 一个,是城里。一个,是埋骨地更深处。这两地像是火炉,总是暖烘烘热乎乎的。 记忆很沉,压得他头昏欲裂,疼痛又莫名疼遍全身,即便找不到伤口。他忍下巨痛:“我,我想起来了。” 京蛰点头:“带我走。” 少年抬头,眼神湿漉漉地:“好。” 有了方向,少年像是找到了救赎,蛮头蛮脑地往芦苇荡里钻。俩人一前一后,一矮一高。两抹火红色,行走在泼天黑色里,自成灯火。 好像,天就要亮了。 好像,再多走一步,就能挣脱命运的枷锁。 第81章 当战!⑩ * 芦苇荡尽头,黑气穿林梢,啸啸打打,一川瀑布连天接地,像世界尽头,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但绝不能再往前走。 站到此地,京蛰忽然感到绝望。就好像,生和死只是一场大幻想,无尽的黑暗才是永恒。而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出路。 京蛰收回思绪:“你进去过吗?” 少年摇头:“没有。” 一声叹息,横在两人之间。 她伸手,试着拨开黑暗。 绝望的是,这条瀑布竟然懂了她的意思,主动开了条路。京蛰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像这无尽的黑,空怅憾,无奈何。 她终于明白了,自由的含义。她终于明白了,城主为什么会赶她走。 也许,她是真伥鬼。 挖去心脏,只是让她恢复了身份。而不是死了,她才成为的伥鬼。所以,少年并非替她去死的献祭产物,而是,那颗心脏,本该属于他? 一旦这样的想法成立,过去的生活经验便会分崩离析。 她渐渐发现,这少年根本不怕待在埋骨地。真正怕埋骨地的,是那颗长期寄存在她心口的心脏的惯性,伥鬼们撕咬的不是他,而是过去的她。 越靠近这里,属于他的气息越多,他就越自如,不用谁保护。 她问:“你想进去吗?” 少年紧张:“不要丢下我。” 下一刻,手腕被死死抓住了。 少年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害怕、迷茫、挣扎,可看到她坚定的眼神,少年瞬间卸下了所有恐惧。本能使他天生畏惧这道屏障,信念使他克服一切。 京蛰望着他的眼睛,再确认:“即使刀山火海,也不要我丢下你?” 少年从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扑通扑通,他想流泪,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不可思议。 就好像, 天地鸿蒙、混沌乍开,在人生各自的刀山火海里,有人看见了他。他因此独一无二,因此有了生命,因此有了活下去的种种信念。 一滴泪从眼角滚落。 却没等落下,就被她擦去了。 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你害怕了。” 少年摇头,距离太近,他怕呼吸惊扰了神明,因此错目屏气,怯生生地:“不…不要…丢下我。” 脑门被弹了一下,让他打了个激灵。 京蛰直起身:“走。” * “救…救命!啊” 进了乾坤楼,听得这声呼救,祝华阳立马遣散众人。那些人心有疑惑,没即刻便走,却被他一记眼神吓得纷纷退散。 大门被重重关上,他拔了腰间剑,走到声音尽头,缓步探看、再探看,屏风后,一张漆黑的大网抓在半空,紧紧裹着个人。 他星目微张,迟疑着往后退了一步。 “救我。” 显然,这是李风雪,他还活着。在他身下,另有一口漆黑棺材。打哪儿来的,不知道。 祝华阳:“李兄何故遭此险境?” 李风雪虚弱不堪:“我意与兄共探出城大计,速速救我!” 祝华阳看看棺材,又看看人,想去救人,却临了临了,止住了脚步。 这藤蔓诡异至极,绝不能靠近。而李风雪老了——老了,老不中了,该死了。 他又退回去,不动:“李兄,什么大计,不妨在此直说。你时间不多了。” 枉他一片冰心,他竟见死不救。李风雪气个半死。咽着血沫,咬碎了牙:“祝华阳,你不义!” 啊?不义? 真奇怪,古往今来,从来都只见事上做人而未曾闻纸上做人。事教人,苦不堪言而百炼成钢,纸上功夫注定会沦为身外之物。怎么做人,如何行事,做好人、坏人,天自有定夺。却一朝未填他人之欲壑,成了他人口中的纸上宵小? 仁义这种东西,人人都有。 但反过来拿教条当作武器,规斥他的行为,本身也是不仁义的行为。如果,讲仁义的起因便不仁义,何谈仁何谈义? 祝华阳得意地笑了:“李兄啊,你我都是兔死狗烹之辈。快别说那么多了,你想要什么样的棺材?” 他对出去的兴趣,还不如他死了的兴致高。 李风雪咒骂:“你不得好死!” 旋即又冷静下来:“你想要什么条件?” 终于,来了。 祝华阳:“第一,恢复城主制。” “第二,我要迎娶少主。” 言外之意,李风雪,下来吧你。灯门是我的,城主也是我的。不夜城真正的掌权人,是我,不是你! 李风雪一口老血卡在喉间:“都答应你,你会救我?” “不会。” 李风雪一口老血吐出去,大骂:“雌黄小儿,你早晚遭报应!” 祝华阳哈哈大笑:“老贼,我的报应是什么不得而知。可你的报应,显而易见啊。况且,你又不是我杀的,我何咒之有啊?怪就怪,你自作自受,还刚好叫了我来。这是天要收你,你就安心上路吧。我会给你烧纸。” 他笑完,眉峰另又簇起一团笑意:“你想要我烧什么样的纸钱?” 却没得到回应。 那老贼头垂下来,姿势诡异。长发凌乱,血顺着发丝往地上滴落,发缝里的眼睛大睁着,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仔细看,是藤蔓爆了他的头。 祝华阳敛去笑意,神情凝重。 想不到,他就这么死了。那该死的诅咒,烙印般盘旋在他心头,余音绕梁。偏偏死在这时,但凡他再多说一句,都没这么膈应。 报应?报应……真是可笑,报应是留给好人听的,关他屁事? 他撂了剑,连滚带爬地往外逃跑,大喊:“来人啊!杀人了!杀人了!快去救人!” 楼门大开,一群人纷涌而入。接住了祝华阳的慌张。他脸色惨白,煞有其事地指着里面,绘声绘色:“闹…闹鬼!有怪物!李上师被怪物卷走了,我不是它的对手,你们快去救人!” 接着,藤蔓将这些人裹成蚕蛹,吊了起来,一一闷杀。尖叫、哀嚎、挣扎,争相上演着,慌乱之间,一袭紫衣闯进来,东泼西浇,放了把火。 火势攻城略地烧过去,藤蔓触电般收回藤尾,重新拢入棺椁。接着,紫衣女急走过去,在棺椁上画了张符,又命令:“血来!” 红光熏着她的脸,她扭头,满脸错愕。 烈焰之中,祝华阳提了个人,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眼神阴冷。被提的这个人,还是个少年,脸没长开,恐惧已先一步在脸上晕开。 一秒。 两秒。 紫衣女把人提来,在那少年挣扎之时,利落地割开他的脖管,血顺着伤口向外喷洒,流进了棺材与藤蔓纵横的沟壑里。少年脸上苦苦哀求。却只是让血液,在两处伤口之间,静静流淌。 此刻,他的身体,也成了一口棺材。 终于,他这口棺材,失去了价值,浮萍飘絮般滚倒在地,被一群火舌,舔舐着身上的、心里的创伤,而越描越黑。这个世界,将他这样的少年人,杀了又杀,死了又死。 可少年,无名无姓。 少年人没有别的选择。 那口漆黑的老棺材,乌黑油亮,好像因此有了生命。而被紫衣女追捧着,狂喜:“成了,好了!” 祝华阳:“温小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 棺边的紫衣女,是老城主的身边人,专程照顾她的衣食住行。想不到,竟然“事无巨细”到了这种地步 ,连这种情况,都知道应该如何补救。 温秋水爬起来,褪去喜悦:“再不灭火,楼就烧着了。” “与我何干?” 又不是他放的火。祝华阳抖抖袖子,冷漠至极,转身便走。真是大意了,李风雪走了,也还有劲敌。这个劲敌,远比李风雪要更难搞,他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姓祝的,你要是不灭火,下一个就是你。” 这句话点醒了祝华阳,这里有棺材,此前闻所未闻,李风雪怎么知道的?要真了结,至于白送性命?是她在暗中捣鬼? 他攥着拳头,再三斟酌,终于浪子回头—— “温小姐,火势甚大,祝某正要去搬救兵。” 回完了话,祝华阳转身,脸色阴沉下来,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火势止息,几具焦尸被抬出来,肉香四溢。 香味久久不散,温秋水走到门口,长街从北到南,一路铺陈过去,偶尔能看到三两行人,从南到北,出现又消失。 这座城,内忧外患,且物资贫乏,吃喝有度,每个人都过得缩衣节食。像座监狱,擅自给所有生命判了无期徒刑。剥削,比缩衣节食都更家常便饭。人吃人的时代,经久不衰。好人与坏人,没人做得了,混沌不区分天地。 和李风雪同样,她也有野心,她的野心是,从这里出去,只这一件事。 ——那天,她都看到了。她看到,燃犀灯幻化成人,从高台上走下来,几次三番尝试改变这方天地,却根本无力回天。因为,城主她不是燧人氏。 这座城里,所谓有燧人氏血脉的“人”,尽数都是盗灯人。那人无力回天,彻底消散于此方天地之中——也就是说,本来没有伥鬼作妖,燃犀灯一旦醒来,他们都能出去! 她恨。 但,盗灯这件事,不是从城主这一代开始的,城主不是绝对的坏人,所以才有了照镜化灯的牺牲。可是又有什么用?灯是续了,空空守着一座监狱,继续坐牢吗? 她知道,城主在找真正的燧人氏了。 不出意外,是想把一切因果,都交由燧人氏来背。她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假如燧人氏出现,破局之事,是否还能有力回天。 * 一脚踩出去,脚踩在砖地上,高耸入云的大殿跃然眼底。京蛰仰起头,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着这座建筑。极寒之地,竟也有藤蔓覆盖其上,还开花发叶。 真是诡异。 大殿像座冰雕,贯通东西南北,最中间几根藤蔓栓了一口长方形、漆黑的东西,藤蔓覆盖得太密,看不出是什么,像颗心脏。 等等,这是棺材。 京蛰眼皮突突直跳,想起了此前看过的海上燃犀图——一群小人,把另一群小人,封进棺材,埋入地下。被埋的小人,每个人都抱着团火焰。 抱火者,是燧人氏,还是王伥? 把本就在土里生生死死的王伥埋进土里,不现实。所以,这口棺材,最有可能封印的,是燧人氏。吴张氏让她来这里,是为这口棺? 京蛰在四周搜搜捡捡,擒起块碎石,往前一丢,藤蔓像睡醒了的猛兽,发了疯地攻城略地而来。丝毫不停。她见势不妙,火速往后退。 少年慢了一步,几乎要被疯长的藤蔓吃掉,却在下一刻,藤蔓又全部缩了回去。不出所料,这少年也是抱火者。 愣了两秒,京蛰问少年:“这些藤蔓,你敢砍吗?” 她摘下剑,丢到少年手里。 剑在手上陷了一下,少年接了剑,回头看去,毫不犹豫:“我敢 ” “好。” 少年捏住剑柄,另一手把披风揭下来,叠好放在一边,才往前走。他每走一步,藤蔓便往后缩一寸。一步一寸间,少年已站在了棺材前面。 棺材被藤蔓缠了厚厚一层,臃肿而硕大。他扬起了剑,身体弓成一只随时都要进攻的猎豹,而后穿云箭般飞了出去。 为这一剑,万死不辞! 轰隆隆,利剑在棺材上劈开了一道鸿沟,棺材像只即将发生蜕变的蛹,剧烈抖动着。咔擦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火光滔天。 四周无边黑气发了疯般飞拥而来,黑气里隐约能够看到无数初具人形的暗伥 ,它们无声地挣扎、嚎叫 、反抗着。而在触碰到火光的那一刻,却又都缩了进去。 少年被烈焰燎退,京蛰一把将人捞回来,紧紧盯着棺材。火光里面有什么?是人吧?她看到了手,脚也出来了,不对,这是… 这不是人。 一条硕大的蛇尾甩了出来,连天接地。 接着,棺材被完全撑开,一条巨蛇横空出世,这条蛇漆黑如墨,却长有四肢,头上有角,不是单纯的蛇,是蛟。专门啖人血肉的那种。 这不对吧? 这头巨蛟一口咬来,势如破竹。 京蛰拉了少年就跑。 却被拍得倒飞出去,连着滚了几圈。周遭黑气忽然静止下来,汇聚上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尽数朝巨蛟流去。 “咳” 京蛰一阵剧烈咳嗽,腥臭味扑面而来,头皮发炸,她滚身就走,捡了少年被撞飞的剑,回身迎敌。半条胳膊被震了个粉碎。她太弱了,不堪一击。 不可能,吴张氏不至于害她。 那老女人也不可能,会给她留这么个烂摊子。 可下一刻,巨蛟腥臭腐朽的嘴泰山压顶般盖了下来。 难道,她终有一死,而竟是现在? 第82章 当战!①① 痛意并未袭来。 在她身前,少年拦下了她的生死。巨蛟的深渊巨口高悬在少年脸上,悬而不落。 趁那巨蛟犹豫,京蛰拔腿就走,耳畔无尽黑水擦过,冷风似刀,而她不回头。巨蛟的嘶吼传来,少年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慢慢沉下去。 爬出黑渊,京蛰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滚倒在地,一动不动。 头泡在泥水里,又湿又冷,京蛰翻了个身,望着怎么也望不穿的黑夜,她的认知,正在分崩瓦解。黑渊里,蛟蛇的庞大与她的弱小形成了强烈对比。 原来,她不过是这沧海巫山里的一粒蜉蝣。 她自以为,能自如地面对埋骨地的伥鬼,就是天大的本事了。却不敌蛟蛇一尾之力。身上骨头碎了几处,面对死亡,她害怕了。 她害怕了。 所以,她放弃了。 什么燧人氏,什么狗屁倒灶的所谓理想。 出去了又能怎么样? 她是神明?还是人类?还是所谓伥鬼?谁来告诉她?假如,那条巨蛟才是燧人氏,是什么致使它面目全非?做恶者谁?假如,她是燧人氏,心脏为什么能被他人挖去?少年的存在,愈发将她衬托得像个小偷。 走到这里,早已是她最后一口气力。 她无能。 她是偷人袈裟的熊。空有一颗济世心肠。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熊的身份暴露出来,只会将她拉入无尽深渊。 ——原来,她是真伥鬼。 京蛰爬起来,黑渊距她只有几米远,依旧黑得密不透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捂住腰腹,冷汗津津,脸色惨白,一步挪一步地往芦苇荡外走。 走了几步,一道红影又挪回来。 逃兵算什么本事?不是要死吗?死就死个痛快! * 乾坤楼,温秋水冷着脸,仔细去看对面的女人,这女人眼尾上挑,眼神阴冷,一副盛气凌人模样,是京蛰没错。只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她坐下去,沉声道:“你没事吧?” 对面冷哼一声,怒喝:“大胆!” 她们一个站一个坐,一个被绑着,一个是自由身。 温秋水被她这一喝,吓得稍稍愣住,惯性使她站起来。可接着,她看到京蛰那张与城主略相似的脸,回过了神。虎落平阳了,还敢嚣张?温秋水怒从心生,扬起了巴掌。 却迟迟没能落下。 京蛰扬起脸,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李风雪为什么会去碰那口棺?你以为把我拉来,就能开棺了吗?别太天真了。” 温秋水被她的话震住,收了手:“你什么意思?” 棺材是历代城主点完灯后的去处——每一任城主,都会在生命的尽头,躺进这口棺材,以身作蛹,成为下一任城主生儿育女的培养皿。然而一切都是骗局,打开它,就相当于揭开了她们一族的丑恶嘴脸,她是怕了,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狐疑的当,有人送了灯来。温秋水接住,从京蛰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恐慌,她豁然开朗,轻蔑道:“开不开得了棺,一试便知!” 京蛰大惊:“你敢!住手!” 棺材通身抹了血,正被无数火苗舔舐着。 温秋水尝试着把灯底嵌入棺材凹槽处,接着,棺材将整个灯身吞了进去,烈焰大涨。她连忙后退。 咔擦两声,棺材开了。罡风阵阵,衣袂翻飞。整栋乾坤楼都跟着为之一震。楼在颤动,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楼塌了。 地动山摇间,所有人慌不择路,你挤我攘地夺门而出。温秋水被一根木头砸倒在地,再一回头,那座乾坤楼,被一条巨蛇彻底贯穿、轰然倒塌。 短短几秒,却好似斗转星移。温秋水尚未从震惊从反应过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没人告诉她,里面有蛇? “哗啦啦”天降大雨,骇人的惊雷砸向人间,鼓点般紧密落下,整座日月城摇摇欲坠,百姓们东躲西藏,苦苦哀嚎,徒增悲哀。 又一道惊雷劈下来,温秋水□□一热,尿了。 城角之上,“京蛰”看着城中的一切,心情无比复杂。这条蛇在渡劫,身体已经从黑色逐渐往白色变化。不出意外,这应该是王伥,乾坤楼,乾坤二字,正对应着黑白二字,简称黑白煞。有一必有二。应该还有一条。 不出意外,那条在埋骨地。 原来,城主打的是这个主意——以身饲伥,借助王伥化神之力,撕开这方天地,让所有人都有机会跑路。 王伥化神,这不知道是喂了多少燧人氏的血,难怪燃犀灯会灭。难怪城主要炼灯,炼灯的目的竟然不是为了延续城中安宁,而是为了“画龙点睛”。 难怪她三番五次赶京蛰走。 她擅自给京蛰逆天改命——她已不是燧人氏,这是遭天谴的事。一旦被发觉,必然灰飞烟灭。 只是……吴张氏摘下面具,仰天长叹。这天雷来势汹汹,他们真有跑走的机会吗? 隔绝城内城外的屏障,被撕开了一道又一道缺口,黑气发了疯地往里灌。 * 埋骨地里涨潮似的,无边黑气泥石流般将京蛰卷进浪潮之中,身体像一具被虫蚁做窝的巢,疼痛锥心刺骨,呼吸不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死得这般窝囊,实在可笑。 忽然间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黑气被涤荡殆尽,眼前瞬间恢复清明,京蛰踉跄着爬坐起来。眼前还是埋骨地,只是…这一地的人影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芦苇荡里钻了一地的“丧尸”,初步有了人形,不过还只是影子形态。这些“丧尸”,正在相互吞噬。完成吞噬的,身体在逐渐变大、清晰。 见鬼。 又下雨又打雷。 “挎擦”一声巨响震得她脑仁子疼,京蛰抬头看天,瞳孔不由一缩——天上有条龙。不,是那条巨蛟,它从黑渊钻了出来,直冲云霄,闪电在它身上闪了又闪。 它这是……在渡劫? 脑子里很多事连在了一起。这场面,有点像祖宗卷上记载的王伥化神。 她心头一紧。 小黑,被它吃了? 还用问吗?否则它化什么神?——燧人氏也是从息壤里化的,不同的是,燧人氏是神蜕成的人,肉身藏了太多秘密。心脏天生就是团一脉相承下来的神火。巨蛟吃了神火,功力大增,导致渡劫化神,不是不可能。 京蛰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城主的用心,无论怎么选择,小黑必死。他是她的替死鬼。而她,确实就像城主说的,完全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蛟化龙,如鱼跃龙门,一龙得道,鸡犬升天。 一道道惊雷劈下,地面几乎无从下脚。 京蛰踉跄着往埋骨地外跑。 打了不知道多少道雷,城破了,天破了,一道道口子被撕开,泥水滚着土,载沉载浮,世界在坍塌。月光从裂缝中洒照进来,照得人心尖发颤,原来,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这时已经顾不得埋骨地与日月城之分,芦苇叶刀片般划过,又一道白光劈砍下来。 “嘭”地一下,京蛰一头躺倒过去—— 意识短暂地消失了几秒,疼痛席卷全身。耳畔风声猎猎。再睁开眼睛,一颗硕大的头颅近在眼前,是那条巨蛟,它正往头顶上一块撕裂的天空钻。京蛰心惊肉跳,连忙扒住它的鳞片。 又一道雷电劈下来,巨蛟来不及闪避,被重重砸了下去。京蛰差点被甩飞。这头巨蛟奄奄一息,攒了好几次劲,又往上面飞去。 眼看天雷又要劈来,小心翼翼往边上挪,死死抱住了它的角。 一道白光闪下,眼睛几乎失明。 好险,躲过去了。 几个升跃间,巨蛟已经飞到了雷电最深处,再往上依稀能看到亿万万星辰,萤火般发着光。只是星星,也无风雨也无晴。 到这一步,巨蛟全身都过了电,京蛰也不能幸免,再这样下去,早晚得死。想想也是可笑,出去的梦,她本打算放弃了的。可偏偏,命运又给了她希望。 而这样的希望,是靠背叛得来的。 她不想死,也不想放弃。 该不该放手呢? 一旦放手,还有命活。 不就是地狱?只要能活,一切尚还能忍受。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看到天外的世界?一切爱恨情仇,在更为宏大的世界面前,竟然渺小而又可笑吗? 忽然黑云压顶,将无垠星空遮去,吐下一口瀑布般的雷电,而这条巨蛟,却发了疯地朝这道闪电劈下的地方射去,如蛾扑火。闪电亦是光。 这一刻,京蛰没再松手。 * 雷电偃旗息鼓,天空下起倾盆大雨。 而日月城,变成了一座死人城。那两条巨蛟把这里搅了个天翻地覆,却一条都没飞出去。可悲、可怜、可叹。更可恨。 祝华阳运送着往来难民,气不打一处来。他是真没想到,世上还会发生蛟化龙这种怪事——蛇就是蛇,蜕了皮也还是蛇。化龙?在这座小城里面?开什么玩笑! 没有金鳞身,还不是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它死不死不重要,连累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凡人干什么? 为避免这种事二次发生,他已拘了温秋水、吴张氏等一干暴动份子,又派人上下搜寻可疑之处,一经发现,尽数捣毁。 真晦气! 祝华阳:“现在灯没了,怎么办吧?” 另一人斟酌:“只能…点人灯了。” 人灯就是,把人眼睛挖了,眼是魂之精,点魂精生火,这样一来,灯就散入了“寻常百姓家”,不需费心维护——不点死就好了。只需要偶尔再杀些燧人氏,以供中心地带,还能凑合活。 “祝大人,”有小厮火急火燎地跑来,“我们在埋骨地发现了可疑踪迹,很…很是像…前少主,我们的人不便进入埋骨地,请求支援。” “确定没看错吧?” 这话在祝华阳耳朵里,无异于:无主蚂蚁找到了蚁后,日后,只要安排妥当,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蚂蚁出生。这是大好事,派多少人都得把她抓住。 “没,没看错。” “你,去带点人,把她给我抓住。” “属下这就去办。” 小厮瞅了眼那人,心里打鼓。这人文质彬彬,像柔弱书生,哪儿是能抓人的样子? 但为了住进城中心、子孙们的医疗教育,他万不能像大街上那些难民一样,只会混吃等死,他得上进,他得奋斗,哪怕这样的上进,是去给别人当走狗、送死。 他跟着书生,带了几个壮汉,一并去了埋骨地。 埋骨地被毁得一塌糊涂,一切全都乱了套。他们这些凡人,如今也可以进到这里。伥鬼和人,分得不那么清楚了。 * “咳咳…” 京蛰滚倒在烂泥堆里,没死。咄咄怪事。倒真是咄咄怪事。她不想睁眼,可现实由不得她不睁眼。有人在旁边挖土,对她又扯又拽。 她有些不耐烦,别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可话说不出去,她有点死了。 那人动作不停。 一个劲儿地挖土。 是小黑,他还没死,不知怎么就被雷劈成了人,这不可笑吗?奋力一搏,竟然就成了个人。化神化了个寂寞,他难道不知道,在这日月城里,人是没用的吗?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之后的结局可想而知。 他不如去死。 她也一样。 他们不如一起去死。 可这人脑残似的,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恶意,被巨蛟吃掉后心也不忘带她走。她都这样了——嘶,她整个人被从坑里抱了出来,少年已经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身形像只大狗,完全将她抱在了怀里。 变成了大人,也还像个笨拙的少年,抱都不利索,差点没把她摔了。小黑的大手扣住她的后腰,而后将她扛在了肩上。 这不对吧? 等等,他要带她去哪里? 她的脖子不对劲,正常人趴在别人肩头,头该扣在别人胸前——她是反着的。那少年似乎知道,还特意用手在她头下垫着。 难怪这么扛,横抱头没有支撑点,荡来荡去,走几步路就断了。可这……这就对吗?许是死不瞑目,她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前方,那是黑渊方向。 他想干什么?报复她的不救之仇? 她看见,他进了黑渊,她看见,那口棺材还在那里,又被藤蔓吊了起来。她看见,少年打开了棺材。 接着,她被放了进去,无数藤蔓包裹而来,少年将她的头摆正,最后与她深深对望了一眼,这一眼中,竟然有种莫名的情愫。 可一切终究太快,快到来不及缱绻缠绵,就被无尽的黑暗斩断了。她看见,少年变作了她的模样,而她的棺材,被永久地盖上了。 藤蔓蚕丝般扎进她的皮肤,一寸一寸,几乎穿进每一个毛孔。空洞的心脏被什么填满着,冰冷而干涩,刚开始时总是很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想,少年一定是在报复她。 她接受这种报复。 可时间久了,痛意经久不衰,生机被一点点蚕食殆尽,她却开始恨起来。 她恨把他从埋骨地里拉出来,恨与他朝夕相处,恨自己后来心软救他,恨这如斯蚀骨之痛。她恨他那张总是在脑海里盘旋、从不肯散去的脸。她恨他的一切。 她恨他,铁石心肠,竟然就这么放弃了她。 她被放弃了。又一次、又一次…… 她恨他。 带着这股强烈的恨意,她的身体越变越奇怪。 她好像感知不到手脚的存在了,头上好像长了什么东西,身体被折磨得竟然生长出了鳞片,藤蔓穿心过肺的痛感渐渐淡去。 身体竟然痒起来。 像有什么发了芽。 恨意跟着痒起来,痛也因此有了味道,酸酸的,好像葡萄的味道。 真奇怪。 人们为什么,总是在不停地犯错、再犯错,非要等到一切无可挽回时,才愿意明白,那些埋藏在心里、一日涨过一日的剧毒,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 恨永远不长久。 我恨你,因为我心里有我爱的东西。 第83章 鹃啼血① 又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砰砰砰”几声巨响,有人敲棺。接着噼里啪啦,细碎的声音钻进棺材。 藤蔓没有了,身体好像能够动了。 几声砰响再度传来,头上有重物滚躺的声音。接着,上头有人说:“祖宗保佑,保佑我宗门血脉绵长,平安度过乱世之关,等小鬼子走了,我给您立碑……” “砰砰” “砰砰” 巨坑之外,三两片纸钱寂寞地飞着,坑里的棺材在响?二当家攥住枪,对准了大坑,浑身发凉,害怕但又大着胆子爬了过去。 却在这时,坑底一阵木头碎响,像有什么在往外钻。他看到了一个头,一个野人的头,长发乱七八糟,硬生生从地底钻了出来——这谁啊这? 闹…闹鬼?! 他刚要开枪,却瞬间清醒了。填进去那么多人,不就为了喂饱这一个“鬼”?这是…仪式成功了?二当家神情变了又变,冷静了下来。 野人出土的第一句:“杀了这么多人,就为延香续火?” 沉默。 只有沉默。 野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别人这样的问题。杀人者多数只为杀人,动机是我要杀你。目的总是借口多吧。 二当家又惊又骇,迟回了话,也还是忐忑着回了:“祖宗,是您吗?您…您出山了?” 出山?破土而出? 野人跟着困惑:“是吧。” 说话的当,“祖宗”动了,他先是望望四周,又漫无目的地走去走来,一通乱看。二当家跟着他,一根神经紧绷着。看他抬头,他也抬头——明月皎皎,星辰万万朵,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又听“祖宗”说:“跟我说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时过境迁,活太久了,怕是千年老怪。 二当家战战兢兢:“祖宗,是日月台,这一路战乱频仍,我们族人全都死了,就剩我一个。过几天鬼子打过来,我怕我没命活宗门断了血脉不打紧,可要是连累了十门……上几代的心血可就都白费了。不得已,我才出此下策……” 听不太懂。 十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日月台?倒很熟悉。 鬼子…伥鬼吧? “祖宗…” 分神的当,二当家忽然一阵抽搐,两只手掐住脖子,眼睛大睁,舌头几乎全吐出来,嘴里咿咿呀呀,干脆滚在了地上。 这一巨变惊住了野人。 看他满地打滚,他想救人,可惜凡人之躯,无能为力。三两秒功夫,那人就被乌压压的红虫啃成了白骨,又眨眼功夫,骨头都没剩下。 红虫在靠近他时,却都如水似潮般退了回去。 最后干脆钻进地底。 刚醒就死人?野人头疼。可不知道为什么,对此场景,他好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害怕,只感到茫然。茫然于自身的空空荡荡。 整个晚上,他在棺材附近转了又转,周遭根根石柱直耸云霄,连片成势,像张巨大的网,奇奇怪怪。脑子昏昏沉沉,偶尔能想起一些画面,却都镜花水月般不真实。他好像忘了…他是谁。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直到阳光从林间洒进来,身上头一次传来了怪异的暖意——阳光竟然有温度? 他循着阳光追过去,一路打叶穿林,直到走干了路,无边浩瀚的山光与天光映入眼帘。此般豪壮景观,齐齐并入眸中那一刻,他眼光打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原来,山是这样落成、云是这样浮动、风是这样吹拂。 却不知为什么,心头扑满了化不开的遗憾。 是的,见了这般风景,他感到遗憾。 “什么人?” 身后有人大喝一声。 * 山寨。 一群壮汉押了个人回来,浩浩荡荡。大当家骑在马上,拧眉看那群远来的人,去时七八个人,回来只多了一个人。 “大当家,”走到近处,有个大胡子一手叉腰,声音瓮里瓮气,“我带人找遍了整个山头,没看到二当家,可能是先下山了。时间不等人,我们走?” 另一人:“行头都不带,二当家别是跑了。” 大当家“嘘”了一下,看着人群里多出来的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又奇装怪服,与野人无异。遂手指过去:“这是谁?” 那人慷慨激昂:“悬崖边捡来的,像是想不开要跳崖,我就想着,反正都要死,好手好脚,不如跟我们一起去杀鬼子。” 大当家摇摇头,再指着那野人:“我要你来说。” 众目睽睽,那野人倒是镇定:“我无话可说。” 一句话,笑倒了一干土匪。这得是活得多么生无可恋,才敢在土匪窝里这么说话?有命他是真不想活啊。 大当家:“跟我们一起下山杀鬼子,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你们会放了我?” “会。” “那我能活吗?” “不能。” “……” 短暂地思考了一下,他:“好吧。” 上百号人大踏步下了山,个个精神抖擞。听他们说,现在外面在打仗,打仗的对象是鬼子,原名叫狗日的,外国名词,翻译过来就是鬼子。 阖着鬼子不指伥鬼? 不过也大差不差,都从弹丸泥地里钻出来,又野火般蔓延,茹毛饮血,残忍至极。人不人、鬼不鬼,仗着有些人形就把人当鬼、鬼当人。是伥鬼的特征。 一行人走了一个白日,路上东挨西问,明白了。现在是民国二十年,鬼子打进了前面的沟子岭。 作为占山为王的土匪,本来守着寨子没大事,可是鬼子丧尽天良,接连扫荡了几个村子。平日里取之于民,不能白吃白喝吧?所以,就有了这次下山。听说鬼子们装备精良,不好对付,临近村落,大家兵分三路,打算合围鬼子。 分队伍时,他被分在突击部,抄小路埋伏,从大后方突袭的那种。几人装备豪华,装备全是铁器,他得了把锅铲,说是近战利器。 小冬天,树叶早已落干,隐蔽全靠山窝。 走了段路,有人捅了捅他,问:“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啊?” 名字?什么东西?他想了想:“不知。” 脑子只对过去有很笼统的概念,千丝万缕聚散如浮萍,无法具体。 “啊?”问的人稍显失望,“无名无姓?” 这是全家都死了,不忍再提? “哈,”队伍里,有个粗布烂衫的长发男,叼着根野草,笑嘻嘻地,“都是将死之人,提名字晦气。我姓王,大家都叫我老王。叫你小王吧。算个称呼,死了好埋。” 提起死,几人神色自若,像在说晚饭吃什么。 小王也很动容,讪笑:“阖着怎么都难逃一死。” “乱世嘛,也正常。” “唉。听说,鬼子那都是洋枪洋炮,咱们未必是对手。就算这回赢了,下回呢?他鬼子是星星之火,我们是飞蛾扑火。要不是冬天,山上实在没粮,横竖都是死…” “行了。” 老王:“不是闲聊的时候。” 天黑了,很冷。距离目的地还有一个山头,翻过了山,只等那边放了烟花,他们悄悄溜进村子,从后方包抄了鬼子。 小王望着山那边的点点星火,琢磨着路线,眼皮突突直跳。手中锅铲冷如刀光,夜晚,温度冷下来,地面几乎结冰。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不像抓鬼子去的。 像山村老尸。 王侯将相只占了两个字:将死之相。 林子里渐渐有黑气慎来,又盘旋在了每一个伙伴头顶。小王脸色煞白,此等景象,好似在哪里见过。记忆太模糊,想不起来。 他忽然停下来,不敢再往前走。 “小王,怎么不走了?” 一行人看他落单,也停了下来。 小王想了想,犹豫着:“我、我们不然…” 不去的话挂在嘴边,说不出口。不去的话,大当家怎么办?他们这群人,都是亡命之徒,怎么会听他的。 “呦,你小子,害怕了?” 肩膀上一沉,有人搭了只手过来,声音在耳边破开:“他不是害怕,晚上太冷,冻着了,走吧。” 小王扭头,老王的脸埋在乱发间,长什么样都看不清。奇怪的是,他头上没有黑气。小王被他架着往前走,满腹狐疑。 不对吧? 近了村子,几人小心起来。山林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都没有。大冬天,也合乎情理。几人伏在山沟后,几乎等到下半夜,都没见到烟花。半夜光阴,他们被冻得头皮发颤,浑身尸僵。 “咳咳…”终于有人憋不住了,“老王,不对劲。” 是不对劲。 老王颤巍巍爬起来,哈气直从嘴里往外喷:“我去看看。” “别,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几个人冻得跟孙子似的,你看我、我看你,挑不出一个“完人”,也就小王状态好点。遂叫了小王:“你跟着去,进村机灵点,别给老王添麻烦。” 小王想往后退,却被一干人推着往前送,无路可退。他硬着头皮,无奈:“好吧。” 大黑天,月光不甚明朗,俩人一前一后摸进村子,小王眼睛很好,把夜间的障碍物看得一清二楚,行动如常。俩人摸进夹道,一路朝前走,几乎穿过半个村子,没人。 不过,黑气又来了,这次是化不开的浓。 小王心里发刺,他紧咬着老王脚后跟,不敢往两边看 。怕看多了,黑气也攒到自己头上来。 忽然间,老王不动了。 小王一只脚踏在半空,没敢落下。 “我日他奶奶的。” 老王发了狂地跑了出去。 小王夹着屁股往前跟,跟着跟着,眼前景象骇得他胆颤心惊——前面树窝里,挂了一林子的人,就在村子正中心。等跑近了看,眼熟。是寨子里那群兄弟。 大二、壮子、刁毛、小非、牛哥 ,再多的,认不出了。 老王连拉带拽,没人应他,死了,全都死了。这些尸体,被串羊肉般串在树上,脚不沾地,血把地面浇得殷红。他眼眶发红,眼泪将流未流,却足够将他逼上绝路。 怎么能? 他可以战死,不可以连鬼子面都没见,就这么干活,还是在弟兄们全死的情况下,他猛捶脑袋,满村找鬼子。找着找着,一朵烟花炸彻云霄,转瞬即逝。 是信号弹,在后山方向。出事了。 老王头脚冰凉,扭头往村子后跑。 小王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愣是没跟上。眼睁睁看人消失在院墙拐角处,他追了又追,找了又找,鬼打墙般怎么都出不去。 忽然间火光滔天。 村中心方向,着火了。 小王放慢脚步,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天空上头,乌云盖顶。他顺着光往回摸,走到一处矮墙下,差点被一束打来的光照中。他趴下去,大气不敢出。 有好多人,全穿着绿衣服,正在火堆边烤火。 “八嘎。” 声音在头顶炸开,小王汗毛倒竖,一骨碌往外滚,刚趴过的地方,扎了把刺刀,有个绿衣人,是鬼子吧?顾不上多想,他拔腿想跑,脚被拌了一下,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滚在地上,面朝黄土狗吃屎。 这下要完。 “咔擦” 小王以为是自己人头落了地,慌忙去捂脖子,意料之外,脖子干巴巴的。他眯开了眼,魂惊胆惕,一张大饼脸就趴在他脸前一寸,面容狰狞诡异,身体轮廓极不自然。 他屏住呼吸,往大饼脸身后瞅——有个蓬头垢面的人,是老王。 老王扭了鬼子的头,一把将鬼子撂进柴火垛,找柴火补柴火,把草垛补得严严实实。 小王紧跟在老王身后,大气不敢出,怕他跑了。 埋完了人,老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往东边方向跑,一直跑一直跑,穿过村落、穿过几片沟壑、又过了座山头,直到跑干了力气。 老王停下来,发了狂地捶胸,捶胸不解气,他一拳头砸在大树上,被树啃了大块皮下来,血要滴不滴。 小王在一边干看着,身体冷热交加,毛刺刺的,心脏燥得像饮了人血的火,发红,又冷又干,却在燃烧着,焦香四溢又悚悚然。 等老王撒完了疯,烂泥般瘫倒在地,他才敢去问:“发生了什么?” 他想问他去后山,有没有看到小六子他们。他想问,他们还活着没有。又怕真的问了,老王会接着发狂。人疯到一定程度,精神承不住,精神会出问题。身体承不住,身体会出问题。 他…会死吧? “狗日的小鬼子,狗日的,狗日的!” 小王站在一边,想说什么,出口却是:“狗日的!狗日的!” 俩人你来我往,把鬼子祖上十八代骂了个遍。小王这才理清事件原委:他们队伍里,混进了亲日狗,和鬼子里外合谋,一朝把兄弟们全坑杀在了村子里,一个没留下。 亲日狗也死了。 老王前脚进村,后脚鬼子就摸到了后山。 他再赶到时,兄弟们东一个、西一个,鬼子太多,他没和鬼子硬碰硬,窝窝囊囊地跑了,一跑就是二里地,宛如丧家之犬。 “唉。”他难受,小王也难受,“咱们怎么办?” 和鬼子拼了? 老王:“老子…老子…” 老子了半天,没个所以然。去参军吧,大冬天,没有粮食,四面八方都是鬼子,待在山里不出两天,必死无疑。回去吧,寨子也是火坑,闹鬼闹得厉害,否则,谁下山啊。 他垂头丧气,满脸挫败。 过了一会儿,那青年的声音传来:“不然咱们合作吧。” 第84章 鹃啼血② * 树枝沙沙作响,霎时缓霎时急。 寒天冻地,小王扛着老王往前走。听他说,再翻过一座山,就有村落可以住。只是,扛着这么大个人,太累了,身体有些发虚。 老王被冻的十成力气去了八分,全身重量都搭在小王身上。寒气入骨,喉咙辣疼。他进气没有出气多,最后扯住小王:“这地儿好,有个沟子,把我埋这儿吧。我不走了。” “快闭嘴吧。” 小王心里燥得慌,都快到了,他不活了,这对吗?他发了狠,一把将老王扛到背上,腮帮子大鼓,脚趾头抓住地面,狠了命地往前走。 走这一路,鞋磨坏了一双,小王穿着老王的大鞋,一个人撑起了两个人。 老王头埋在小王肩上,沉默良久,眼皮耷了下去。 再醒来,老王被一阵咳意搡的去了半块肺,喉咙里卡着大痰,鼻管被堵得结实,他眼花脸热,几乎涕泗横流。 一双大手将他按下,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聚了魂,头上是泥巴梁,身下是熟悉的热炕。床旁边坐着小王,正在给土炕加柴。 他清了清嗓子,好一阵儿才说:“你救了我的命。” 小王一宿没合眼,打着哈欠:“不是你指路,我哪儿能找到路?命,是你自己救的。” “扶我起来。” 小王连忙把人扶坐起。 这是间泥巴堆的小屋子,逼仄的像临时搭建的狗窝。他沉了声:“钱还剩多少?” 他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小王,让他找地方住。 小王挠头,摸了几个圆银片出来:“没花出去。户主人听咱是逃难来的,让咱在这儿歇一晚上,但天亮得走。” 天,就快亮了。漆黑的墙缝射过斑斑灰线,是黎明的征兆再不走,等天完全亮起来,没有遮挡物,哪儿都不好走。 老王略作沉吟,思索着去路。四面八方都是鬼子,水路不行——鬼子从水里来的。只好往深山逃了,深山…倒有个去处。 * 天色大亮 ,太阳蹿进山林,冷意渐缓。老王想买点粮食,连着敲了几家的门,敲一家一家空,偌大的村落,别说吃的,连穿衣都成问题,外头几乎见不到人影。 走到村东头,老王抓耳挠腮。 “两位莫走。”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开,小王回了头,村子里跑出来了个破破烂烂的老大爷,腿脚不好,跑起来一瘸一拐。 老大爷慢慢走近,把怀里揣的包裹送过去:“家里没啥吃的,这是地窖里剩的土豆。拿着吧。” 接了用苞谷皮裹着的土豆,掌心被磨得发干,心却热起来。老王大叹一声:“多谢!” “谢倒不用。” 老大爷欲言又止。 “大爷,你有话直说。” 大爷撑开唇角,露出一排参差的牙,半哭半笑:“听说,你们是从葛家庄过来的,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他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小女孩的样貌,“门前有棵大槐树那家,槐树被雷劈过,是空心的。进村就能看到……” 他声音小下去,很没有底气:“庄子还有人活着吗?” 小王愣了下,尸山血林的画面在脑海里绵延铺开。却听老王若无其事地说:“好着呢。” 大爷眼光大亮,梗着脖子:“真…真的?” “那姑娘是你什么人?” 大爷一脸憨涩:“我女儿,前几天刚嫁过去。” “诶,谢谢,谢谢。没事了,没事了。”大爷如蒙大赦,灰扑扑的脸神采奕奕,眼睛巴巴地望着眼前二位,“你们到哪儿去?” 老王惜字如金:“县城。” “娘嘞,外面现在可乱了,县城早让鬼子占了,要我说……能躲起来就躲起来……” 话说了一堆,大爷怕误了他们行程,又怕出来太远,引来了鬼子,连忙止语:“一路平安,万事如意。” “万事如意。” 阔别了大爷,小王跟着老王,一前一后往山里钻,这不是去县城的路,他没对大爷说一句实话。 翻过几座山头,身体热起来,舒服了不少。小王看老王停下来歇脚,也跟着坐下。 老王捡了几根木头,老王找了块石头,老王让小王找点软树叶,没一会儿,老王用柴火架起一座木塔,把火点错了。两块生土豆撂进去,烤出来半生不熟。 小王吃着土豆,苦哈哈地:“那大爷怪好——你怎么不告诉他,鬼子打到隔壁村了?” 土豆咬得嘎嘣响,老王囫囵吞枣:“那是庄稼汉,不会打打杀杀,又穷得挪不开脚。告诉了又怎么?大爷要知道隔壁村被屠,碰见鬼子,必然硬碰硬。不如告诉他女儿安在,还有点活的希望,还低得下头。” 想起鬼子,小王一哆嗦,土豆索然无味:“碰见鬼子,就只有低头的份儿吗?” 老王:“当然不是,分人。” 小王:“你是哪种?” 老王忽然笑出了声:“我都当土匪了,你说呢?” 小王却忧心忡忡:“不好说。” “怎么?你有话说?” 土豆吃的差不多了,俩人一起灭火。小王砸着火星,想起和寨子里的弟兄的下山路。他知道土匪是什么,和庄稼汉不一样。土匪占山为王,靠“供养”为生,不自力更生,更为野蛮好战,像半个鬼子,但因为野蛮生长,总是参差不齐,比鬼子多了点人气。 老王在土匪团里稍显睿智,匪气不匪,是个人派,更擅长单打独斗。难和鬼子硬碰硬——不像主动当的土匪,且遇事回避,说话总是客套遥远,有些让人难以捉摸。 想了半天,小王:“土匪也分人。” 老王来了兴致,话赶着话:“我是哪种土匪?” 小王:“你是有目的的人。” “哦?” “我怀疑……你早就算好了要趁乱跑路。” 这家伙埋伏时绝对察觉到了不对,但谁也没说,一个人走了。小王甚至有点怀疑…是他暗中做局,阴了整个寨子的人。 为了什么,不得而知。 一声叹息横亘在二人之间,心惊肉跳。 老王用树叶埋完地面上的灰烬,默默站起来,默默往前走。 “你挺聪明。”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在小王心头炸开。之后的一路,他没再说过话。山像船一样,人在船上走,走过一船又一船,不见尽头。总像在原地打转,不知是船载着人还是人背着船。 脑海里一一闪过诸多画面,山川、河流、一艘艘渡船在海浪上疾驰而过,最后,又一一在心间渴死。 有个疑问,这个人间,他好像早就来过了千百回。过去、将来、现在,都写满了他的篇章。他记得很多东西,却唯独忘了他自己。 对老王越相处,就越有种熟悉感。就好像,假如他是一只没有锚点的船,老王也是。他们互为锚点,共同停泊在过去、现在与未来。 可这也许只是错觉。 不足为道。 因为人总是这样活着的,现实与幻梦,时常会有混为一谈的瞬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底也不知道自己丢失了什么,又养活了什么,直到麻木到不以为然。 就好像,这一切都只是错的感觉。 如果是错的,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反而变得怪异起来。 他不知道他没见过船,怎么会有船的认知。他不知道他的思想由何而来。他以为这一切都一定、也必须经由他人告知。如此一来,他茫然的世界就好像因此有了灯塔。 他人的语言就是他的去处。 然而,然而,不是这样吧? 这一路走来,他总是这样,想了又想,好像不对劲,又好像应该如此,无从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落脚点,古怪非常。心上空落落的。 天又一次黑下去,夜风辣喉,小王跟着老王上了山。进了道砖块垒就的山门,又走没多远,依稀看到前面点着零星小灯,错落有致。 越走近灯光越大,直到小灯连成片,房屋被照出来,小王开了眼:砖头房,不是泥巴房,不旧不新。接着,门开了,有个人走了出来。 太黑,看不清。 “谁啊?” “我。” 短短几个字,冷风换暖炉,老王被迎进了屋。 小王跟着坐在火炉边,土豆的香气勾的他饥肠辘辘,他舌底发酸,却因为渴了一路,丁点唾沫都挤不出。他用闲着的眼睛东看西看—— 好一打人围坐在一起,穿得跟狗熊似的,把房子都撑小了。他也有幸得了件棉衣,不知道从谁身上扒下来的,一股怪味,黢黑黢黑,还乱七八糟打了许多布丁。 他们在寒暄。 老王是话题中心。 听了一阵儿,小王明白了。这是座道观,他们和老王互为师兄弟,师父不在,被祖庭的人请下山开了会。老王下山,是去探亲。 探亲探到土匪寨子里去? 大家说起正事,有人先起了个头:“大师兄,听祖庭的人说,又要打仗了,这回情况特殊,是跟什么鬼子打。听说鬼子有洋枪洋炮,刀枪不入,你去探亲这几个月,有没有和鬼子打照面?” 提起鬼子,大家聚精会神,巴巴地等老王说话。 老王给小王倒了碗热汤,又给自己舀了一碗,直摇头:“没有。我回来的快——真给我碰上,我还能回来?不过确实就像你说的,鬼子确实鬼,听说杀了不少人,好多村子都被扫荡了,最近最好不要下山。” “他奶奶的,别让我碰见,碰见了我真刀真枪跟他干!” “大师兄大师兄,”一个稍显稚嫩的男孩问,“你家里怎么样?你姐姐…还好吗?” 小王立刻竖起耳朵,眼睛朝老王瞟过去,他神色如常,表情温和:“好啊,好的很。” “土匪那边呢?还找事吗?” 老王摇头:“不找了,没事了。” “那太好了!” 只言片语,小王毛骨悚然。所以,那一寨子土匪的死,都有迹可循,他姐姐可能没了,和土匪有关。只是未免太过分了吧?寨子里那些土匪为了下山杀敌,命都可以度之身外,不都得死吧? “大师兄,怎么没把阿姐接来?” 老王扒着饭,头埋进碗里:“这是道观,谁愿意到这种地方待?” 这人话锋一转:“这小兄弟怎么愿意跟你来的?” 话是问老王,却是对着小王说的。几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小王差点呛水,他放了碗,笑着打哈哈:“我就只有我自己,是大师兄救我,我才跟过来的。” 几人抓住字眼:“救?” 老王话赶着话:“冬天闹饥荒,又冷得很,就把他捡回来了。” 这话说的,对也不对,小王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嘴角的笑没下来过,都快僵了。 “这样啊?”那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王:“姓王,叫他小王就行。” “这么巧?大师兄也姓王,你是哪里人?” 老王坐起来,往门口走,哈欠连天:“都是一个地儿的,他和家里人走散了。其它的,他不想说,就别问了。时候不早了,我走了一天,有点累,真得好好睡一觉了……” 师兄弟很有分寸地散了。大家簇拥着,住进了寮房。小王最后一个进屋,热气扑面而来,炕早烧好了,房间里有两张大床,中间是过道。 一进了屋,大家很有默契地止了语。 小王滚在床上,衣服拧在身上,怎么都团不开。但猛烈的困意还是让他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做了个怪梦。 他梦见了两条大蛇,一黑一白,在一片浩瀚的海域里翻手为云覆手雨,却有一天,被上天以残害生灵为由,打入了“无间地狱”。 为什么残害? 因为,他们本不是这天地间的生灵,根本没有容身之所。那片海域不属于它们,它们活错了,也害死了无数生灵。 海域里有座山,名曰不周山,连天接地——山里的生灵被它们堵的与世隔绝,只能靠吃往来送信的灵鸽过活。吃到最后,灵鸽灭绝,人相食。 后来,吃过灵鸽的人诅咒成了鸽子,害过人的下了地狱。上头诅咒它们的后代最后都人吃人,直到完全灭绝。 因为天地杀不死它们。 再后来,一盏灯救了他们的性命。 那盏灯,既叫燃犀灯,又叫幽冥灯,因为一艘幽冥船而得名。 碰到那盏灯之后,它们上了船,船上还给它们发了棺材。发棺的人类说,这个叫好人卡。好命者得之。到这一步,梦境忽然变得残缺不全,一道道碎片闪过脑海—— 看不懂。 梦里总有很多奇怪的风景和人类,有时是一大片一大片像大山一样的房子,地面上跑满了扁扁的铁盒子;有时是大漠荒野,地底总源源不断地涌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干尸;有时天上也填满了房子,地上植被茂密,人与巨型生物共处;有时在深海,花与水时刻准备流淌着。 再之后,棺材烂了。 它蜕了皮,渡了劫,还有呢?不知道。 它迷了路。 不知应该何去何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4章 鹃啼血② 第85章 鹃啼血③ “起来,吃饭了。” 小王猛然睁眼,老王的后脑勺一闪而过,他连忙怕起来,却土豆似的滚了回去。浑身酸疼。几日的暴走都没这难受。 他硬着头皮下了床,一开门,惊心的白扑面而来。天在散花,院子里堆了一层厚厚的白。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毒蛇般钻进骨髓。 他不安地伸手,一片白花坠入掌心,旋即融化成了水。 这是…雪? 小王浑身像过了电。好像在哪里看过雪,很大的雪。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在下雪。 直到…… 想不起来了。 双脚在雪地里沙沙作响,雪花落在发间、打在肩头,悄无声息地落了座,陪他走了几步路。几秒之后,他跳进斋堂,没人,只有一只黑团和一个小碟子摆在桌上。 时候不早了,师兄弟大概早吃过了。 小王坐下去,拿了黑团就啃,忽然面目狰狞——根本咬不动。好在很快它就驯服了黑团,一口牙嘎嘣嘎嘣,把黑团啃了个四分五裂,最后配着咸菜,一股脑全把食物硬塞下了肚。 肚子饱起来,小王的脸没笑起来。 他匆匆洗了碗筷,冷水给手剥了层皮,疼痛难忍,他把手别进肚子里,去昨天在的地方找老王。 刚要敲门,就听到屋里有人嚷:“下山?” 手没扣下去,又听了一句:“打鬼子?” 眼皮跟着跳了跳,小王隐隐有些不安。 外面太冷,他敲开了门,老老实实蹲到了老王旁边。屋里围坐了一圈人,中间炉子边有个白胡子老道,是新面孔。 互相打过照面之后,老道才点头:“祖庭那边说,现在是乱世,我辈不能袖手旁观。得抽人去参军。” 老王泼了一捧凉水:“祖庭那边出几个人啊?” 一提这事,老道不说话了。 他唉声叹气:“我的意见是,你们爱去不去,反正我老了,我是不去。” 仗才刚开始,哪儿轮得到道士出山?道士出山,乱世是得多乱?大清虽亡,但…不是都有新政府了吗? “师父,我去。” “我也去!” “行了。” 老王冷冰冰地:“都散了吧,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送死都轮不到你们。” “啊?大师兄,你怎么……” “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老王自嘲一声,“我就问,你们当中有谁是成年人?” 几位师兄互看彼此,一头雾水。大师兄这次回山着实奇来怪哉,什么算成年?闻所未闻。成年是有了职务?成了家?思想成熟?怎么判定? 他们是道士啊,不成家立业,岂不是一辈子都是未成年? 老王看出来了,连忙补充:“十八岁算成年。” “啊?” 师兄弟们更窘迫了,他们他妈的都是师父在山里捡来的,谁知道谁几岁?都是先来后到地排资论辈。 年龄稍大些的二师兄举手:“那我总可以吧?” 老王摇头,斩钉截铁:“你不行。” “为啥?” “参军不要残疾的。” “啊……” 大家一阵沉默。 二师兄像泄了气的皮球,有些难堪。 他的腿被熊啃过,虽然只是撕扯了几下,有惊无险,可后来越长越畸形,可以走路,但不能快走。 平常大家都没把他的残疾当回事,真到关键时刻,连他也都忘了自己的残疾。然而,健全只是他人为他创造的无有乡,随时可创造,随时可摧毁。他不具备主动权。 残疾是事实。 二师兄张张嘴:“大师兄,书本里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老王揉了揉发疼的脑袋:“谁救的你的命?谁喂你的饭?师父都还没走,你走哪里去?” “可是……” “没有可是。” “行了老王。”老道皱着眉头,“你小子火气有点大,你不对劲,这一趟下山,发生了什么事吧?” “……” 先前还人模人样的老王,瞬间颓了下去。他坐回去,跟着拧起眉头,心事重重。 “你留下,其它人可以散了。” 小王看大家都走了出去,但没人叫他,他舔着脸蹲到更角落里烤火,顺便听听缘由。 老道抓起一根木头,往火堆里放,火光在他脸上跃动,他叹了一声:“你身上有血气,你杀了人,还不是一条人命,不是十条人命。” 老王没吱声。 老道撑开眼皮,直勾勾盯着老王:“你姐走了?” 如果真是这样,杀几条人命像他。可他看他身上黑气熏天,形如槁木,是将死之相,死后必然堕地狱——这是干了违天逆命的事。 老道大憾,心痛至极:“不是你的作风,所以,发生了什么?” 俩人眼光短兵相接,十几年师徒,却彼此有几分陌生。 老王垂了头,牵强一笑:“我姐,被山里的土匪害了。我只是下了术法让土匪下山打鬼子。却没想到……鬼子跟我想的不一样,土匪全部死于非命。” 这话合情合理,老道却不为所动。老王打小跟在他身边,撅撅屁股他就知道他拉什么屎,他在撒谎。甚至不惜以他姐的死作幌子。 老道:“我教你本事,不是让你害人用的,你走吧。” 屁股都没捂热的小王:? 刚有落脚之地,走哪儿去?他瞄了眼老王,他却站起了身,真要往外走。小王不情不愿,挪起屁股往上跟。 却被老道叫住了:“你跟着他干什么?” 小王怔住了脚步,哑然失声。是啊,他跟着老王干什么?他完全可以不跟啊。 老王出了门,都没有叫他。 房间里只剩两人,环境一时沉寂下来。小王硬着头皮,挑了块暖和的地儿坐下,跟老道大眼瞪小眼。 忽然间,老道指着他身后:“我看着你,总无法忽略你身后的东西。” “我身后?” 小王摸摸脖子,扭头往后背扒瞅,衣服破了两个洞,没别的了,他纳了闷:“什么也没有啊。” “你当然看不见。” 老道直接说:“我看到了一口棺材。” “棺材?” 小王身体凉了半截,想起了自己的来时路——他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这老道绝对不是在唬人,他愣然:“有什么说法吗?” “你他妈不是人啊。” “……” 这是在骂人?他没听错吧?这几天小王也怀疑过。可他肯定是人啊。毋庸置疑。理由是:老王受伤,他也受伤;老王饿肚子,他也饿肚子;老王拉屎撒尿,他也拉屎撒尿… 小王话不说绝:“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老道下了板凳,在小王身边走了一圈。小王被看得心里毛刺刺的,这老道眼冒精光,明明是在看他,却让他感到没有一处眼光落在身上。 老道顿住,视线游向他身后:“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伥鬼,但你身上没有鬼气。也不是人,也不是妖,也不是仙…” 他忽然上手剥开小王的棉衣,一只枯手精准往他心口扣。 小王挣扎了,又没有完全挣扎。 “竟然有心跳,奇怪。” 小王挠挠头:“奇怪什么?” 老道又往他手腕按去。 小王没招了,干巴巴地杵在那里。 “更怪了。你他妈的有点像尸解仙,渡劫失败、应该形神俱灭的那种。但我看了半天,你活的好好的,可你也没成仙,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解说了一圈,阖着他也没答案。是什么东西?小王头都快挠烂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梦里的画面走马观花般过了又过,乱麻一团,找不到头。小王讪讪道:“其实,我看你也不对劲。” 老道说的话倒是点拨了他,他看老道也一样,感觉不出他是什么东西。 老道凝神:“怎么说?” 小王指了指老道的手腕:“刚才你拿木头时,我看到你手上有根红线,在皮肤里面,若有若无,好像会动。” 他不敢再说下去,因为老道的脸色古怪非常,有点像那天晚上,他在山窝里看土匪的感觉。就好像…快死了,但是没有死气。 小王岔开话题:“尸解仙,是什么?” 说不定能给乱麻般的记忆牵个线。 “借物化形,褪去肉身,灵魂飞升的法子。”人的一点灵明:灵台方寸山,在心在眼更在眼光之心,在空在无在无所不在,老道修了点本事在眼睛上,活得久,看得多,今天这一遭,却是活久见。 他正色道:“尸解是我们道家术法,主要是人修成仙。你前身绝对非人,否则脱壳失败,早该死了。而你现在却算半个人。” 大活人小王看了看自己,不知道自己半在哪儿。 小王悻悻然:“咱要不…一口气把话说完?” 老道倒豆子般:“你看似有心,却有的是草木之心。有什么为你做了心脏,但…”他指着火炉,“缺了把火。——你是不是很多事都记不起来?” 小王头皮发炸:“是。” “这把火是什么,得你自己去找。老天爷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已经长有形状的人,你的肉身、灵魂就是你的经历。记忆的找寻需要机缘。这是你的事。” 一口气把话说完,老道长叹一声:“老王怎么认识的你?” 小王心中警铃大作,原来在这儿等着呢,这波冲老王去的。这能说?由于对方的过分“热心肠”,他不好说假话,所以半真半假:“在下山的半路碰见,我走投无路,老王救了我一命,我就跟着来了。” “那些土匪死,你在不在场?” 小王:“半…半在。” “你看到了什么?” “站着的死人。”怕自己没描述清楚,小王补了一句,“被木头一类串起来的。” 老道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小王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人。却手忙脚乱的扶不起来——他都僵了。小王急的大喊:“人!人!快来!来!” * 老道躺在床上,床边围了一群人。小王夹在角落里,病殃殃地,他一扭头,忽然看到了老王,老王的手一把扯过来,将他往外拉。 小王几个趔趄,被从屋里拉到了雪地里,雪不下了,冷还是冷,鞋子和衣服邦邦硬。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老王松了手,转身和小王面对面:“以后,师父再问你话,什么都不要说。” 小王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老道都倒下了,他明明应该问他们聊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好吧。” 他又问:“师父他老人家,问题大吗?我没惹事吧?这观还能待吗?不能待咱们去哪儿?” 老王:“能待,只要你不大嘴巴——你和师父说了多少?” 小王看看四周,光天化日,这么大声“密谋”合适吗?不能找个地方避一避?他有些难做人,难做那就不做了,他悻悻然:“他问我,怎么和你碰见的,土匪死我有没有看见,都看到了什么。” “你都怎么回的?” “我…我回他,半路碰见的,老王救我。我看到土匪被插死的。” “你有说怎么插死的?” “说了,站着死的。” 老王呼吸紧促起来:“你…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老王的脸乌紫乌紫,眼睛直往外秃,比死人更像死人,还是在一瞬间变化而成。小王心里没底,仔细斟酌:“我倒没有多说什么,倒是他,他说我背后背了棺材,说我不是人。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说完,他暗暗观察老王——无动于衷。看来,连他也看出来了,他也不是一般人。小王心下一紧:“你…该不会知道我的来历吧?” “不是这。”老王打破沙锅问到底,“还有呢?” 小王试探着回:“他一说我不是东西,我就想回怼。” “你回了什么?” “我说,我也看到他身上有东西。” “有什么?” “红线。” 老王笑了,沉默。 小王大感不妙:“怎么?” “没事,”老王轻飘飘地,“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来历吗?过段时间你就会想起来了。” 小王巴巴地问:“过多久?” “你要着急,就去闭个关。” 没头没尾的,小王干着急:“什么是闭关?” 老王挑眉:“你有兴趣学?” 小王抿唇:“你有兴趣教?” * 后山,雪地白茫茫一片,有点刺眼。小王跟着老王走走停停,又忽然在一块大山包下猛扒,水盆大小的洞口映入眼帘,黑漆漆的。 不太对劲。 小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是记忆不全,但不是大傻子,这太像杀人藏尸了。他缓缓往后退,提醒:“雪地里有脚印,师兄他们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嗯。” 老王拍拍手上的雪,动作不停,卯着劲挤了进去,还在里面朝他伸手。 这……要杀他早杀了,不会等到现在。 他猫着腰往里挤,窄小的洞口差点把他卡死,幸亏老王帮忙。这洞中比想象中的大,人能站起来,可以容纳三个人。 角落里堆放着打厚棉被,上面裹了一层薄冰。 老王把棉被扯下来,拍去冰屑,叠了两个豆腐块,邀请小王坐下。 他折起两条腿,把两只脚叠到大腿上,双手在心□□叉成太极,顺着呼吸缓缓沉入丹田。接着,他不动了。 好,这是真在教他练功。 小王在旁边比划了半天,比葫芦画瓢坐下,奈何两条腿硬得跟他便秘拉的屎似的,只能直愣愣地杵着,要弯就得掰断。 他干不来这糊涂事,便松垮垮地坐在一边,将手叠在了肚子上。 “吸气。” 老王的声音传来,在洞里显得闷闷的。 小王心说这个简单,他吸气——却听老王说:“吸气的同时要把肚子里的气排出去,吐气的时候要把气收进丹田。” “……” 第86章 鹃啼血④ 连着调整了几个呼吸,丹田处传来阵阵暖意,沉重湿冷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脑袋里像住了团云雾,软绵绵地。 老王说的不假,确实想起来了点什么。身体里好似乎住了许多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有时甚至几个他在同一时空,还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过的太苦太苦,就自己救自己。 这些梦境,如群狼环伺,没有他想记起来的。没有。 可是,一切由不得他不想。 他想起,原来世界本质上是一个巨大的熔炉,众生皆缚,没有人能逃出生天。时间与空间,本不存在。人实则是由亿万万星辰组成,而后流淌着。 每一个拥有生命的生灵,即是一颗星子,也是整个宇宙。 而在宇宙当中,星星与星星互为长明灯,一颗星星的消亡不是消亡,星星之火,生来便有燎原之势。 可是啊可是,没有人会这样认为,所以终日里颠倒妄想,纷纷扰扰。 这样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小王即刻睁开了眼,浑身直打颤。刚刚有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双眼睛,比宇宙更大,像只无形的大手,操纵一切,冷眼旁观。 大梦一场,空空如也。 小王一扭头,白雾泼天,不知身在何处。 雾气在流动。 忽然间一团雾气吐出了道红影,是个短发女孩,她一来,雾就散了。 无数粉色花瓣鹅毛般洋洋洒洒落下。 她背着一整个春天来了。 电光之间,春天已经漫延到他衣襟之上,花瓣打在脸上,比雪更软,比雪更易化水。 心上湿答答一片,好似乎有藤蔓在疯长。 小王与她面对面,看不见脸,只看到一张铺了半面桃花的白面具。他眉峰微蹙:“你是谁?” 红衣女:“好久不见。” “我们…见过吗?” 红衣女微微抬头,视线与他短兵相接。小王不知怎地,青霁白日的心却滋生出了几分软弱,他的狼狈,愧对这一眼漫漫春水。 “这一次,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这一次”,说明必有上一次、上上次、再一次。小王微微歪了下头,上下打量眼中人。这么冷的天,她只叠了几件薄衫,不太冷的样子。 和梦中所见所闻那些人,略相似,而不相同。梦里的人,每一个都没有她灵动。 他在现实里见过女人,她们总是灰扑扑的,和梦里那些人同样,眼与脸俱不分明。唯独她,她有颜色,这颜色把他与旁人区分开来。就好似,他因此与众不同,生命因此得以流淌。 什么山寨,什么土匪,什么道观,什么老王。 在这一刻,都似这漫天大雾,散尽就是散尽了。 他本没有来路,更谈不上有去处。那么,去哪里、奔谁去,就是比死更容易的事。 小王跟在她身后,四周逐渐变得清晰。 原来空中飞扬的花瓣,是树的呼吸,它们总是在一摇一摆之间,就把一场大雪吐了个满天,没完没了。 小王好奇,他没见过这样的雪,所以试着搭话:“怎么称呼你?” 和老王学的,逢人不问姓名,给对方可说可不说的选择。 “叫我…十三就好。” 十三,死生,万物一体,死生同状。 脑海里炸开一朵烟霞,小王惊了半天,怎么也不知道自己惊什么。 他捉了片花瓣,另起一支话头:“这是什么?” 十三扭头扫了一眼:“桃花。” 桃花? 小王看着结在树丛上、密密麻麻,掸都掸不开的花朵,不知道它们为何而开、为何而谢。他不禁想,每一棵结过冰的树,都会开起花吗? 还是说,没有风雪时,树才会开花? 桃花林很快被抛在身后,穷目望去,黑气泼天,地面坑坑洼洼,像秃了毛的老公鸡,只零星散着些残枝碎木,黏黏糊糊地腻在地上。 一路走了好远,地面上看到了好些白骨——冬天冻死了这么多动物吗? 直到小王一脚踩中了个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葛家庄的死人树又在眼前轮回过来,这眼睛、这牙齿、这形状,是人头没错吧? 小王松了脚,往旁边挪,梦忽然碎了一地,他不敢再走下去。 他终于开始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十三回了头:“你,怕了?” 小王点头,又摇头:“我害怕,但我愿意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我感觉,你总不会害我的。” “那就不要问。” 黑夜漫长,彼岸遥远,十三忽然回头,朝他伸手,一根红线近在眼前,小王心里“崩”了一下,此地红线与老道手腕上的红线互为倒影,反复在他脑海跃动。 十三抬起眼帘:“不敢接吗?” 这是敢不敢的事?小王想解开心头困惑:“什么线?” “因缘线。” “干什么用的?” “还债用。” “我们谁欠谁?” 十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谁也不欠。” 这倒怪了,谁也不欠,递线作什么?他疑惑着接过那根线头,红线旋即便雪化水般汇入手腕,和大动脉融为一体,乍一看,像从他手上剥出来的血管,从他腕间一路连到对方手腕。 有点像是续命用的,谁续谁的命?不知道。 小王心脏直跳,怀疑自己是见了鬼。可是,这漫天黑气之中的伥鬼,他看得比谁都清,没有一个像她——她是活生生的人。 十三笑了一下,如春风叩檐牙,撞碎了铎铃。 他鬼迷心窍,跟她上了这无边的岸。 岸上不见白骨,唯见黄山曳地,寸草不生。土地燥的裂开无数条线,像一张巨大的蝴蝶羽翼,可是不流光溢彩,被钉死了似的,死气沉沉。 即便如此,路旁仍然零星地长着些桃花树。 和黄土地像老头和少女的赞歌,诡异至极。 小王纳了闷:“这桃花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哪儿都开?” “想知道?” 问了自然是想知道。 十三止了脚,带他走到桃花树下。小王微微抬头,这花树又高又粗,个个生的张牙舞爪,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十三阴恻恻地:“这里的桃花树,都是死去的新娘长成的。” 小王不禁要问了:“新娘是什么东西?” “人。” 开什么玩笑?可是十三不像在开玩笑,小王被吓到了,他仿佛凭空看到了树下吊着的尸体,如果,一棵树代表一个尸体,一大片树,就代表着,也许树下有千千万万个尸体。 也许有的还正发芽。 得,这一嘴就不该问。越想越恐怖。 小王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太过抽象,无法具体,所以真正的爱憎忧怖到不了他身上,他因此格外胆大气壮:“她们为什么会变成树?” “因为,这是她们唯一的出路。” 小王挠头,从来不知还有人埋土里的事,比梦都要光怪陆离。出路出路:“那她们是活着,还是死了?” 十三抽象地回:“她们发芽了。” 小王更抽象地问:“所以,她们都是活的?难怪没完没了地开花。” “这是她们的眼泪。” 茂盛之下,千万个新娘的泪水,一一绽放。每一个途径过它们的人,都会将其看见。只不过,大多数人都只能见其芬芳。 这些桃花很奇怪,总是容易吸引鲜活的人。 “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眼泪?” 小王不解。 就这么一直开一直流? 多少眼泪都不够流吧?他不知道他哭没哭过,但他下意识认为,眼泪是有限的,人总不能一直哭。 能一直哭的,那是鬼吧。 十三接着往前走,声音淡淡:“眼泪,总是流也流不完的。” “为什么?” “因为,眼泪从来不是流多了就没有了。总是流泪的人,就会一直流泪。” “啊?” 岂非哭了的人就要一直哭?那这辈子不就全耗在这事上去了? 没意思。不好玩。 小王感到这件事关乎到了自己的生死,且像急症一样,无法子改变。他连忙求医问药:“那怎么样…才能不流泪?” 十三若有所思:“什么时候不想哭了,泪自然就没了。” 小王不可思议:“这么简单?” 奇哉怪哉,这些新娘,怎么要一直哭呢?对她们来说,好像哭才是一种正常。哪天不哭了,树开不起花,就像冬天里的秃枝,白白让一些风雪蛀了伤,空空白白地流血,只剩些粘腻湿滑的桃胶,像谁故意抹的鼻涕似的,不好看。 不远处有道牌楼,半遮半掩地绣在山雾之间。 再近处,路边开始有“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半骨半肉的人,雾气在尸骸间跳跃,像无家可归的亡魂,守着一艘抛锚的船。 小王怕得很,跟紧了十三。 雾气薄的兜不住任何人,渐渐地,人一下子多起来,是站起来的、会行走的人。小王刚要松一口气,平白看见了这些人的脸。 乌青色,两口血洞棺材一样挂在脸上。人都是有眼睛的,它们没有。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王再仔细去看每一个人,说不出话了,整个人打哆嗦。 温柔乡,埋骨地。 眼前的人,还可信吗? 他忍着恶寒:“我……你,十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死人城。” 啊? 脑海中一瞬闪跳过几个画面,暴雨天、雷电疾鸣,两条大蛇,一黑一白盘在死人城上。他想起来,他来过死人城。 眼前晕乎乎地,小王磕磕巴巴:“姑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要真欠了您,我…会还的,别要我的命好不好?我…”他声音弱下去,不确定地说,“我应该还想活的…” 一声轻叹在耳边炸开。 恰似一朵花的含苞乍放。 游荡在路边的“人”,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对他们的存在视若无睹。 十三没说别的,摇摇头走了。 都跟到了这里,还有跑的份儿?绝望的小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跟。 刚一站到牌楼下的拱门前,大门似被刀劈了般裂成两半,挤出来一群黑白人,皆连帽兜头、身形高大。这群“人”将他二人团团包围。 煞气冲天。 十三挡在小王身前,小王一并揪住十三衣角,心里七上八下。 接着人群中挤出来了一个紫衣女,穿着古怪,大衣广袖,黢黑的长发屎一样盘在头顶——她有眼睛,这让小王吃了一惊。 这是活人? 紫衣笑眯眯地走来,语气温柔:“姐姐,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 小王和她短暂地对视一眼,有些熟悉,他也见过。只不过大约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心里没有什么羁绊。 十三的声音在耳边响开:“不关你的事。” 她忽然挽住小王的胳膊,径直往城里走。没有人拦,都跟在身后。 城里人多起来,全部灰扑扑地,叫卖声、拉磨声、沉吟声、细细碎碎地传来,像蚂蚁揪住了皮肤,奇痛奇痒,电流般席卷全身。 一串铃铛响起。 一扭头,旁边凭空冒出来了个“人”,黑眼眶,骷髅头,稀疏的毛发紧贴在脸上,诡异至极。骇的小王如遭电殛,扭了身往另一边躲。 却又被另一张鬼气森森的脸堵了去路。 他只好眯上眼,不看不听不闻。 架不住好奇心,耳边太多声音搅在一起,闹的小王心慌。来都来了,早晚要认清现实。他又麻起胆子睁了眼。 这一眼,死人城的长街整个跃然眼底,天不知怎地黑了,灯不知怎地亮了。人也越来越多,有的行走着,有的飘在半空。整个城像浮在水面上,雾气扒着地面四处喷洒。 万千风景收归于心,难怪是座死人城,也许根本没活人。再看眼前人,她在这个世界泰然自若。就好像,一切本该如此。那该怕吗? 人怕鬼,是因为人多鬼少。 到了鬼多人少的世界,再怕下去,人还活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黑白鬼就跟在身后。 小王想了一下,回头来问:“这些人,全部都是鬼吗?” 十三摇头:“这是死人城。” “有什么说法?” 人死了,不就是鬼吗? “都是死人。” 小王又问:“有什么区别吗?” “鬼死了可以投胎做人,这里的人死了,只是死人。” 言外之意,还是人,只不过是活与死的分别 诡异至极。 小王压低了声音:“他们…为什么都没有眼睛?” 也和那些桃树一样,流干了眼泪,才…… 十三望望四周,灯火为她的眼睛筑起一层雾色牢笼。她似乎有些动容:“不想流泪的人,就摘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是自愿的吗?” 十三问他:“你是自愿来到人间的吗?” 小王懵了,他一时没想通,人不想流泪,为什么非得摘了眼睛,不想看的东西,不看不就是了? 可这只是小王的一点疑问,不至于问出口。又走了很远,快到长街尽头,更多盏灯火蝴蝶般扑闪着,被风烹的乍明乍灭。 还挺有种神圣庄严的温馨感。 小王揣着一肚子好奇,想了想,又问:“那他们的眼睛,都到哪里去了?” 十三忽然停下来,风把她也烹得像一只蝴蝶。她站在暖烘烘的火光下,怅然若失。小王不知她是怎么了。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软塌塌的灯火。 一盏盏灯,有如繁星般闪烁,数也数不清。 不对,不对! 小王后知后觉,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这是他们的眼睛?!” 他声音都被吓大了几分。 他死盯着十三,等她辟谣。 “对不起。” 小王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三接下一句:“确实是眼睛做的。” “……谁下的手?” “我。” 眼前的风景,忽然獠牙遍布,血腥味填满鼻腔。这一路上,小王没再敢说一句话。 第87章 鹃啼血⑤ * “乾坤”二字映入眼帘,小王站在牌匾之下,不知何以自处。十三一来,木门开轰然大开,又涌出来一群“黑白人”,和身后那群人形成了包围圈。 门里冒出来了个金衣男,眉宇间珠光宝气,得意非常。他见了十三,连忙抱拳相迎:“恭迎城主回楼。” 一群人接着应和:“恭迎城主回楼 。” 十三打了个手势,让人都散去。 进了楼,她匆匆披衣坐下,风尘仆仆,进门先咕咚咕咚一碗茶水下肚,碗里还冒着热气,接着又被新续的热汤浇的雾滚着雾,香气四溢。 小王被安排坐到一侧,有人给桌面上了一串圆晶晶的东西,紫如点墨,旁边围坐了几个老头,全有眼睛。这串圆晶晶的东西被他们嚼的嘎嘣响,想起城里那些无眼死人,他不敢动。 身上跟着起了一串疙瘩,惊的他发痒。 屋里正中间的位置,摆着一口棺材,上面爬满了藤蔓,被炸开了一道大裂口,里面是空的。十分眼熟。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在脸边动了一下,小王一扭头就看到一张惨白的脸,正抽动着鼻翼,在他脸边大嗅。不等他躲,惨白脸已经挪开了脸:“城主,这就是您说的您非娶不可的人?” 几人的目光纷纷射过来,小王几乎要跳起来。 十三扫了他一眼,又挪开了视线:“是。” “那这亲…” “明天成。” 小王反应迅速,结婚,是有人要做新娘的意思。这是又要种桃花树。他好奇,冒昧地了一嘴:“谁和谁成亲?” 大家神色怪异起来。 十三回他:“我和你。” 为什么?这个疑问被小王咽回肚子里。这么一群人坐在这里,他怕问多了,显得他像傻子。 不过,又让小王学到了。原来结婚是需要两个人:我和你。不知道这个“你我”,是不是特指具备有某些特征的人,或者什么特征都不具备,只要是个人,就能成亲。 世界不是二分法,可能皆有之。 不对,傻冒小王脑子转了好大一个弯,后知后觉:“明天?!” 身侧的紫衣女揪住他的话头:“你有异议吗?” 小王悻悻然,顾不得许多,反过来问十三:“你是自愿的吗?” “放肆,怎么和城主说话的?” 旁人的厉喝被十三按下。她与小王接上目光。小王没有闪躲,直直地望着她。 她明明和他说过,结了婚的新娘,会变成一棵不断流泪开花的树,不言不语,不生不死——一定要成亲吗? 却在这时,十三“嗯”了一声。 小王被浇了个透心凉。 进这座城之前,他一路攒了不少希望。再多希望,都不及这一刻的失望浓重。 他隐隐感觉,她身上背了太多尸山血水,以至于好像总有人要杀、有事要做,恩恩怨怨,不死不休。 可能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真正的死人。 他有私心,他希望,他所遇见的心上人,是个绝世的好人。 让别人去做好人太可笑了。 一个不具备自主意识的人,指没有记忆、思想、自我的人,谁都能做他的主。连他自认为的选择,都可以由他人定夺。 ——他是囚徒啊,他没有权利定夺好坏啊。 他怎么能凭空对别人产生失望,又擅自失望呢? 唯有沉默。 * 小王被送进一间屋子,几个死人褪去他的破棉袄,为他沐浴换新衣。他再出来,一身橘红溅粉。他围着镜子转了几圈,头一次看清了自己。 和老王差不多的长发被扎起来,有鼻子还有眼,嘴巴也是嘴巴,五官也是五官。 小王满意地松了口气。 他被送去了另一间房。 一进门,小王傻眼了,里面围了一堆小红人,一个比一个的眼睛油亮。他们都在看他。走进去之后,门关上了。 小王含糊着打了个招呼。 没人理他,又都各自交谈起来。 小王送了一圈眼神,坐到了角落。困意席上脑门,他头一歪,靠墙就睡。反正,明天如何,不知道。觉得睡够。 “砰” 一声震响吓得小王瞪起眼睛,有什么撞到了他的脚,冲击力不小。小王定睛一看,是个大红人,头发几乎散成了疯子,在满地打滚,有什么溅在了脸上。 他一抹脸颊,手上红艳艳的,不是血是什么。那人抓住他的脚,还要往他身上摸。 小王看到他脸上有两个大洞,黑里泛白,白里流红,他连踢带踹,屁滚尿流地往一边爬。 “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 尿在□□里胀着,要流没流。小王支起了头,再看眼前,人,还是那群人,只不过,他们笑什么?他们不怕吗? 他一骨碌爬起来,地上被挖了眼的人已经消停了下来,有两个红衣人在接他眼眶下流的血。 有人笑得直不起腰:“不是,小兄弟,你这么大反应做嘛啊?” 小王想反驳,当即想起来,这是死人城。 他哽咽了下:“你们在…干什么?” “成人礼,挖眼睛啊。” 苦逼的小王千算万算,没算到来到这死人城,他的眼睛也要被挖。仙人跳,这是仙人跳——寨子里的兄弟和他讲过,说是山里穷的揭不开锅,就会派女人下山装受伤,把好心人骗到山上,威胁他们家人交赎金。 可是小王啊小王,你怎么这么傻。 你没有家人啊。谁也不会赎你啊。 回忆了一路的被骗经历,小王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清泪。 周围人又笑了。 “有啥好怕的?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一双眼睛,价值几何?” 小王背过脸,不想听。 但人们的声音不需要看,耳朵永远都在对外开放。小王听的一清二楚。他们说:“一瓶神明血,喝完一生健康无病,多划算的买卖。” “就是,还能供天灯,点了天灯,我们就有了身份牌,就不用再做奴隶了。” “别跟他说那么多,快,得在天亮之前,把眼睛挖出来。” 惨叫声、汁液迸溅声,针尖般刮擦着小王的耳膜。小王尝试着开门、开窗,没有用,全被锁死了。他魂飞魄散,瘫在了地上,小声啜泣。 “兄台,你没必要怕的。” 躺在窗边的男人费力睁着眼皮,朝小王探看过去:“在这座城里,有眼睛才可怕。人,是没有办法去做健全人的。眼睛健全,心理就会不健全。” 小王抬了头:“为什么?” “这不很显而易见吗?有眼有珠的是贱民,没有身份牌,只能一辈子活在矿厂那种地方,哪天叫伥鬼吃了,连个自由意识都没有。” “自由意识,很重要吗?” 老王和他说过,人贵自由,因为自由,天地才广袤,路才有千万条。可是,这就是自由吗? 那人摇头,忽然发出一串怪笑:“可是当奴隶是我希望的吗?被挖眼睛又是我希望的吗?如果不这样,我就是一辈子的奴隶!” “我是奴隶!” 他忽然像被夺舍了似的掐住自己的脖子,头像一块抹布,被他拧的七窍流血,直到身体与头完全分家,他的手还在往里掐。 “哈哈…哈哈…” 他七窍流血的头还在笑。 小王被吓傻了,爬在地上乱颤,□□浸湿了一大片。他叫不出声,因为人们很快就蚂蝗般涌了上来,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受伤的人相互撕咬着,地上一片狼藉。 小王连滚带爬,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头栽到了别人身上。他低头一看,脚面上挂了一根蛇一样细长、血淋淋的“绳子”。 这不对。 他想跑走,有人抱住他的脸,两只粗壮的手指抠进眼睛,小王惨叫一声,眼眶里空荡荡的,眼睛被人剥走了。 他费力挣扎,人们却撕咬起了他。 他们像喝别人的血、吃别人的肉那样,也啜饮他的血,大嚼他的肉。有人嚼上他的嘴唇,舌头在他口腔里一阵乱搅,猛地一扯,嘴巴连下巴一并被撕去。 还有人撕开他的喉结,用力大吸。 “反了,都反了!。” 满屋子的人,被一阵鞭响叫醒了理智。 其实,当了这么多年的奴隶,在被挖眼睛的这一刻,他们已经疯了。或者说,早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疯了。 被送来当新郎,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成熟”,可以被采撷。 判断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看这个人是否有异于常人的举动,发疯是最大的特征。管你伪装得再好,被送到这里,到挖眼睛的这一步,还装得下去吗? 人一旦成熟,就不再具有身为奴隶的价值。他就得被送到其它能发挥他价值的地方,比如供灯,比如餐桌。 现在,他们全都将丑恶的嘴脸暴露的淋漓尽致,可以采摘了。 “你、你、你、你、” 小王滚在地上,奄奄一息,耳朵里还在不断灌声音,他不知道指到谁了,但他被人架了起来。 “你们几个,眼睛怎么都还没挖?怎么?你们反悔了?想革我们的命?” “狗娘养的东西,你怎么不挖你的眼睛?!难道你们也是奴隶吗?!你们干了坏事,牺牲的就得是我们?哈哈哈哈,”大笑过后,这人大叫,“挖眼睛分明只是第一步,你们还想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所谓的神明血,都是从我们身上接下来的,凭什么?” 噼里啪啦一阵响,小王眼见了惨叫声。那人被打的哼哼唧唧,跟着点燃了小王的痛,他也哼唧起来,他想,在这座城里,人并非不能死。 被吃,亦是一种死法。 他忽然想起来,街上一般有两种人,一种是有腿人,一种是无腿人。…无腿的人,是肉被吃了的人吗? “本来你们好好挖了眼睛,还没这么多事。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伤痕累累。却不是我造成的。这说明加害你们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啊。” 这人把话说的光明磊落:“你们非要把自身的苦难,强加在我一个小小的官吏头上。那错的就是你们。” “人啊,不怕双目皆残,最怕的是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不如把眼睛捐了,物尽其用。” 这天晚上,小王听见了很多声音。 天黑黑的,眼泪是血腥味。 * 天亮了,十三站在楼上,往楼下眺望。 等了好一会儿,想要等来的人,没有出现。 “城主,楼上风大,您下来吧。” 有人走近,想要往她身上披大衣,却被挡开了。十三再往楼外看,心脏砰砰直跳。这里有规矩,燧人氏女,在披上嫁衣的那一刻,就是死亡的那一刻。 新的生命,得在她的尸体上破茧化蝶。 ——现在不是从前,长明灯已尽。想要孕育下一代,每个人都得作茧自缚。 她这具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可是,他怎么不来了呢? 他明明…早就答应过她了。 “今天,不是我成亲吗?” 她心里没底了。 “是啊,是您成亲。” 她说这话时,城主忽然扭了头,一双忧郁的眼睛紧盯过来,眨也不眨。她被看的胆颤心惊,连忙错开目光,觉得不对,又把目光调了回来。 “你撒谎。” 三个字,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对…对不住,主人,我…我的人没看好人,把人送错了地方,那…那地方…是后厨。” “他怎么了?” 十三脸色煞白。 “为…为了今日的婚礼,都杀光了,没…没有一个活人,全煮上了。”她偷瞄着城主的表情,一看不对,连忙补了句,“我们又另找了十名新郎,您亲自挑,一定能挑中……” “带我过去。” “城主……” 她再一看,城主吐了一大口血,整个人摇摇欲坠。她凌乱地将人扶住,一边哀嚎,一边暗暗命人收血,一边离开现场。 下了楼,她对身边人骂骂咧咧:“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新郎和新郎都分不清吗?怎么就把人给煮了?城主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们是问!” 就像一出闹剧。 你唱罢来我登场。 有人配合着骂,就有人配合着挨骂,可是,这样的演出,既没有演到让演戏的人动之以情,也没有演到让看戏的人,信以为真。 十三连着几声大咳,一声长叹,昏了过去。 一群人乌鸦啄食般涌过来,流着别人流不出的泪,担心着本不存在的担心。接着,他们便大失所望,因为,城主还没昏,她还要起来,还要查真相。 “哎呀,城主,使不得啊。” “是啊,您这身子骨,哪儿能经得起这般折腾?不然,让属下替您查罢。您还照常成亲,您看成吗?再或者,您养养身子,过几天再成亲?好新郎多的是。” 城主却比他们任何人想得都更顽强,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坚持活见人、死见尸。 她怕了。他们都怕了。 第88章 鹃啼血⑥ 炊烟飘荡,锅炉咕嘟作响,有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来回背木头、加柴火。屋里暖烘烘的,肉气香的发甜。锅占了半个房间。 老头出去拿柴,一抬头,看到管事的带了一大帮人,还冲她使眼色。他见势不妙,丢了木头就跪,声音打颤:“小的见过…” 他话还没说完,人们就略过他,风风火火地挤进了屋。 炉洞被强熄了火,大锅揭了盖,一块块肉被捞出来,东拼西凑。几乎摆明整个院子。看一具、不是,再看一具、不是。十个人全看下来,都没有他。 “城主啊,我想是那负心汉贪生怕死,假意装死,实则跑了。”管事的擦着手心的汗,强作镇定,“时间不等人,日上三竿了,别错过了吉时。” 害死,这种时候,她较什么真?都快死了,需要吃多好的“饭”?不就是拉个陪葬的?和谁成亲,重要吗? 偏这城主不依不挠:“小林,你跟我多少年了?” 小林想了一下,从这座城忽然冒出两条大蛇,白蛇作乱,到城主从天而降,怒斩白蛇,不敌,被白蛇强困于此,不得不画地为牢,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过去,物是人非。白蛇也早脱胎换骨,去了不知名处。只有他们还在原地,人不人、鬼不鬼地,毫无尊严地活着。 到今天,连她都要“死”了。 小林有些动容:“主子,您问这个做什么?” 她忽然看到了城主的白发,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确实是将死之人。她有些于心不忍,却到底忍住了。 “十年,我跟了您十年。”她说。 “所以,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 小林连忙跪下去,一脸惊诧:“主子,我不明白,您怎么会这么看我?” 她委屈至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毕竟是一城之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该被人背叛——这是给别人活路。她以为,这是她天生就该默许的,谁让她天生就是一城之主,她不用水深火热。 而这,却让她听到了城主的一声嗤笑。她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你在笑我?” 十三冷冰冰地:“我给你们半个时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你也去死吧。” “刷”地一下,小林怒火攻心,她一屁股拱起身,吊着眼皮看十三,几乎破口大骂:“凭什么?!” 歇斯底里了一瞬,她光速变脸,笑嘻嘻地:“城主啊,您都快要入土为安的人了,您说您至于这么大动肝火吗?再说了,我的确不知情,我跟在您身边十年,您还看不清我是什么人吗?” “来人,掌嘴。” 半空中凭空冒出来两个执法人,一黑一白,一下将小林吊起来,“啪啪”几个巴掌落下去。她被打的晕头转向,恨意更盛:“你个老不死的,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十年前,她也是这么说的。 十年后,她几乎做到了。 “算了。”十三说。 小林松了口气,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她对她了如指掌——这十年来,她根本不杀生,血和肉都不要命地往外捐,十年如一日,像圣人一样。她料定她再无法无天,这一顿巴掌,就是最大的教训。 她说算了,那就是算了。 可接下来,她却听到一句:“杀了吧。” 老规矩先贴点字上来,以防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8章 鹃啼血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