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梧桐》 第1章 第 1 章 徐铭扬打电话说安岁消息那会儿,沈迟叙正在办公大楼里面开小组会议。电话中断了会议室的财报内容,他的声音仿若尖刀,顺着声线一寸寸地遁入心脏:“沈迟叙,安、安岁吞药,自杀了。” 沈迟叙怔愣地坐在会议室的靠背椅上,周围静谧到没有任何声音,手机的电流顺着声波涌入脑海,让他对这一切的反应都变得格外麻木,像一台破旧到无法做出回应的老式机器。 不知停顿了多久,他猛地拿起手机,头也不回地飞奔到市中心的第一医院。 生命如此珍贵,安岁,你那么聪明,一定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你那么顽强,一定、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沈迟叙一口气连闯了三个红灯,不顾一切地冲到医院,他喘着气,双腿一瘫,跪在了急救室的门口,头也跟着微微低垂,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筋疲力竭。 徐铭阳浑身僵硬地过去搀扶着他,想要让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待结果,“医生还在给他洗胃,不知道昨天什么时候吞下了整整两盒安眠药……今早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人事不省了……” 一番话说完,不知道沈迟叙在想些什么,他的脸上面无表情,只将头低下,身子微微躬起,像一块儿木头,整个人僵在了那儿。 只听“砰”地一声轻响,急救室的灯开始变了颜色,安岁从里面被推出来的时候连脸上的五官是什么模样都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身子被一块儿白布掩盖着。 沈迟叙望着面前的那一块儿白布,他甚至不敢相信那躺在上面的人会是曾经许诺要和他共度一生的挚爱。 沈迟叙缓步向前,右手颤抖地掀起白布的一角,直到安岁那一张陶瓷般煞白的脸浮现在面前的那一刻,他才真正开始失声痛哭…… “发现的太晚了,再加上病人的求生欲不强……”一旁的医生摘下口罩,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们已经尽力了……” 沈迟叙仍旧不肯相信这一切,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一般大喊道:“安岁,去你大爷的!说好了要陪我一辈子!你现在一走了之算什么事儿!” 他忍不住摇晃着一旁的床榻,试图唤醒沉睡的爱人,“安岁,不带你这样的,你给我起来,快起来啊!” 然而剧烈的抖动和歇斯底里的吼声并没有唤醒白布之下的那副躯壳,他看上去像似平静的海面,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掀起。 徐铭阳立刻上前,拉住冲动的男人,“三哥,你冷静点!安岁已经走了,你就放过他吧,让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程可以一路走好。” “都他妈给老子滚!”沈迟叙一把将徐铭阳推倒在地,继续对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说道:“岁岁,他不可能死的!” “我的宝贝,他不会死的!” “岁岁,你快醒过来,看看我啊!”他轻抚着安岁的眼睛,任他如何揉搓却始终不曾睁开。 “看着我,你快醒过来啊!” …… 四十多年过去了,沈迟叙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变得情绪崩溃到这个地步 ,哪怕是他年少时遭逢母亲去世,甚至乎发现父亲背叛,也从未像今天这般失控。 沈迟叙喊累了,只抽泣地将头埋在安岁的颈窝处,安岁静静地躺在那一张病床上,他的五官秀气到简直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看上去极为柔和的一张脸,却也充满着十足的男性魅力,那双扎眼的修长睫毛下,曾有一双瞳色极深的桃花眼,右眼的眼角处有一颗淡淡的泪痣。 沈迟叙不禁想起安岁从前害羞时总喜欢将头埋进被窝里,每到这时候他都会搂住安岁的细腰,低头去看,而后亲吻对方,但安岁却也总是躲开,于是他总能瞧见对方背对着他的那双红透了的耳后根。 如今爱人逝去,两人自此天人永隔。 沈迟叙像似不相信这一切,依旧不顾好友反对,固执地将安岁带回了他们从前相识的那座老宅。 老宅内有一颗挺拔而又古老的梧桐树。 刚过十二月,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地吹着,月光透过梧桐枝桠撒下一地光影,枯黄的梧桐叶铺满了整个庭院,层层叠叠的,一片又一片。 此刻,沈迟叙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望着窗外梧桐树上泛黄的枝桠,又看了看床上沉睡的爱人,不知看了多久,沈迟叙的眼睫毛煽动了下,嘴角微微挑起,接着眼睛也弯了起来,但他眼眶总是泪汪汪的,嘴里喃喃自语地说着:“好了,安岁,我们别开小时候那些幼稚的玩笑了,你好好的睡一觉之后就醒过来,好嘛?” “宝宝,你睡一觉过后,就醒过来好不好?求你了。”他拉着安岁带着钻戒的那只手,握在手心,又放在唇角,轻轻地吻了吻。 冰冷的卧室内没有任何声响,回答他的也只是此刻的寂静。 …… 他就这样守着那具沉睡的躯体,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沈迟叙不知道自己几时睡了过去,但他记得自己睡着之后做了个梦—— 梦里是1982年初春,母亲去世后,他随父亲搬到了沈家祖宅,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那是他第一次见北方的漫天飘雪,也是他和安岁初识的第一天…… “少爷,起床了。”吴管家在房门外轻敲了三下门之后,缓缓说道。 沈迟叙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恍然从噩梦之中惊醒,客厅长廊处的灯光明晃晃地亮着,照得室内一片寂静,他坐起身,环顾四周,看着室内熟悉的陈设,又望向窗外那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少爷,您起了没有啊?”吴管家问完,又停顿了片刻,似乎察觉到室内没有丝毫动静,“安岁都上学去了,少爷,您也快点儿起吧,不然上学迟到被先生发现怕是又要挨一顿毒打……” 听到“安岁”名字的那一刻,沈迟叙的心脏忍不住抽痛了一瞬,他穿上拖鞋,一口气冲到门边,打开房门,有些焦急地问道:“你是说安岁?安岁还活着?” 见少爷开了门,吴管家抬起的手又稍稍落下,听到对方突然问出的奇怪问题,他有些迟钝地答道:“活、活着啊。” “太好了。”沈迟叙用很低的声音喃喃自语地说着:“安岁,他还在。” 此刻,他还处在一种如梦初醒的恍惚之中,分不清面前的一切到底真实的梦境还是虚幻的现实? 他走到床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打开衣柜,见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少年人该穿的衣服,不免又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1982年啊。”吴管家走上前,将今天该穿的学生服递过去,有些奇怪地看着面前这个半大的孩子,询问道:“少年,您这是怎么了吗?” “没什么,可能睡久了,有些犯迷糊。”沈迟叙接过衣裳,笑着随口答道。 听到年份的那一刻,他恍然愣了两秒,依稀记得这是他刚来天津的第一年冬,也是他和安岁朝夕相处的第一年,这一年他做了很多伤害对方的事情,譬如晚上将沾满血迹的死老鼠塞进他的被子;会趁父亲不在时拿石头砸对方,砸到头破血流;会将各种有毒的蛇偷偷藏在他的房间,也总会在半夜装神弄鬼地故意吓唬他…… 上诉事件通通都是十七岁的沈迟叙对十六岁的安岁犯下的种种罪行,在如今看来,简直算是罄竹难书。 而安岁呢,他高瘦清冷的气质向来习惯了沉默寡言,那张俊秀又白净的脸庞常常一言不发,看上去礼貌又疏离,但眼神中却始终透着一股绝不服输的倔强,哪怕是被欺负的浑身是伤,也依旧不肯向人低头。 —— 命运无常,在过往的三十年里,他不懂如何是爱,所以将恨意当□□,用这样的方式和安岁纠缠了三十多年,从未停止。 直到昨晚,安岁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那一切。 而今时光又再一次倒回在他和安岁产生羁绊的第一年。 他不知道当下的自己是真的重生? 还是安岁死后寄托给他的一场虚空大梦? “少爷,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吴管家见少爷披上了校服,一会儿又端着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放着今天正好要换的洗漱用品。 “你直说啊,跟我还绕什么弯子?”沈迟叙顺手接过,并动作迅速地在浴室刷起了牙。 吴管家犹豫了一阵,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少爷,您还是少欺负人家安岁吧,再怎么样他跟您一样,还是个孩子,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话说完,吴管家便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他不指望少爷能够听进去,但看到那些不公时,总该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发声,哪怕他的声音微不足道。 出乎意料地是,沈迟叙在听到这一声劝说后,居然郑重其事地说:“知道了,我会的。” 他的这一声回答显得格外珍重,令面前的管家都不禁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 沈迟叙自然看到了管家眼底流露出的那一份情绪,他也是至今才明白,原来自己对安岁的爱从一开始就已经深入骨髓,只是三十年的纠缠和折磨让他明白的太迟。 从来一次,他只希望过去因他而发生在安岁身上的种种不幸可以全被改写。 他,沈迟叙不愿再做安岁悲剧人生的主导者;他要安岁此后的人生都平安顺遂,并能如愿长成一颗茂盛的苍天大树。 —— 沈迟叙换好校服,火急火燎地背上包便往湖心一中的校门口冲。 吴管家生平第一次见少爷如此着急赶着去学校,心中惊讶之余不免耐心劝道:“少爷,您慢点儿,吃完饭再走啊!司机已经把车备好了,不会迟到的。” 沈迟叙瞥了眼外面阴沉的天气,拿起岛台上的伞,一边冲出院门,一边说道:“不吃了。” 等他吃完赶过去都快上课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快一点儿到校,并赶在上课之前见到安岁! 那个活蹦乱跳的、充满生机的安岁! 沈迟叙一口气冲到高二(5)班的门口,从后门进去,见安岁的位置还是空的,他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五分钟响上课铃。 他见(5)班教室的走廊上站着一堆人,有个男生看上去有些眼熟,应该是安岁的同桌,但他早已不记得那人名字,只走过去,碰了下对方的肩膀,语气着急地问道:“安岁呢?他去哪儿了?” 那男同学见他居然问起安岁来,表情明显有些吃惊,但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好、好像在厕所。” 沈迟叙得到答复后便拼命地往高二教学楼外的厕所跑去,仿佛他要是在晚上一秒钟,安岁还活着的美梦就要破碎了。 “三哥,干嘛去呢?” 沈迟叙一步三四个台阶地往下蹦,路过小卖部的时候却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是徐铭阳,他初高中时候最要好的兄弟。 见他没回应,徐铭阳一把揪住沈迟叙的校服,语气拽拽地问道:“沈迟叙,问你话呢?还一个劲儿的往前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赶着去奔丧呢。” 沈迟叙甩开徐铭阳拉住他校服的那只手,心说:可去你妈的乌鸦嘴吧。 我昨晚接了你的电话之后,拼了命赶去医院见安岁,可不就成了奔丧吗? 现在无论如何,他的第一件事儿都是见到安岁——那个活生生的、朝气蓬勃的安岁。 “我去趟厕所,忙你的去吧,别跟着我。”沈迟叙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厕所里面冲。 徐铭阳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抹飞奔的背影,忍不住大喊道:“沈迟叙,你大爷的,就算内急也没必要那么急吧,搞得好像你屎盆子要炸了一样!” 那一长串的尾音随着呼啸而过的寒风被越拉越远,沈迟叙冲进厕所,却迎面撞上了一具略微冰冷的身体。 “对、对不起。”对方明明是被撞的那个,却还是习惯性地道了歉。 沈迟叙听到那一丝熟悉的声音,心脏不由得漏了一拍,感受到对方被撞到之后身体明显颤抖,而后又迅速后退的动作,他抬眸,对上了安岁怯弱又不安的眼神。 安岁抬头,瞧见撞到自己的那人是沈迟叙,瞳孔瞬间放大了一倍,眼里满是惊恐,身体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后再退了几步,两人瞬息之间能有几米远。 沈迟叙吸了口气,脚步缓缓向前,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安岁,喉结滑动,带着一丝苦涩,有些哽咽道:“安岁,好久不见啊。” 第2章 第 2 章 安岁的眼神四下闪躲,连给沈迟叙对视的机会都没有,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表情中透着一丝惊慌失措。 沈迟叙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站在原地,想到先前对安岁造成的一系列伤害,让他连向前一步拥抱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可站在他面前的是昨夜死去的爱人,是他心心念念的安岁啊! 思及此,沈迟叙跨步向前,一把将后退的安岁紧紧地扣在怀里。两具身体再一次交融,安岁迟钝了一瞬,待他反应过来之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沈迟叙的怀抱。 “沈、迟、叙,你干嘛?”安岁有些紧张地推搡着沈迟叙的胸膛,语气无措地说道:“沈迟叙,你快放开我!放开我!” 沈迟叙的内心七上八下,他不敢抱太久,怕此刻的安岁会像从前那般反感自己,尽管在过去的那三十多年里,他对安岁产生过强迫行为,但那些带着威胁的肢体接触都让对方有过反感的情绪。 沈迟叙松开了怀里挣扎的安岁,两人分开的那一瞬,他又反手摸了下安岁的外套,随后震惊地问道:“大冬天的,你校服怎么全湿了?” 这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沈迟叙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他居然忘了安岁的校服是年少的自己刻意搞湿的。也因为他年少的种种恶行,安岁时常穿着全湿的衣服,以至于他人到中年免疫力严重下降,一到冬天便容易感冒好几个月。 “把你那湿衣服脱下来给我。”沈迟叙扯了扯安岁的衣服,这湿得都能拧出水了,寒冬腊月地穿在身上不生病才怪呢? 安岁抗拒他的触碰,双手牢牢地拽紧身上阴湿的外套,死活不肯松手:“沈迟叙,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把你那外套脱下来。”沈迟叙深知此刻想取得安岁的信任绝非易事,就像是一个常年被自己欺负惯了的人又怎么会相信那欺负他的人突然之间会选择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 安岁凝视着沈迟叙,目光一动不动的倔强说道:“我不要。” 沈迟叙别无他法,为了不让安岁再穿着那件校服,只能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强硬地命令道:“要不要也由不得你。” 但这话一出口,安岁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一瞬,沈迟叙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懊悔自己的举动,可为了对方着想,他不得不靠近一些,将安岁逼到了角落:“你要是再不脱,我可就要亲自动手了。” 安岁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以他目前对沈迟叙的了解,这时候如果不顺着对方,日后肯定会有更多的苦难在后头。 他拽住校服的袖口,借着天花板上面的昏暗光线,忍不住觑了沈迟叙一眼,心想这暴躁随性的腹黑少爷究竟又在耍些什么折磨人的花样儿? 安岁的校服被脱了下来,沈迟叙又借机摸了一把安岁的毛衣,发现这外套之下的毛衣也有些湿了,再进一步将手往毛衣里面伸的时候,却被安岁扼住了手腕。 “不可以。”安岁红着脸拦住了沈迟叙的双手,满脸着急地说:“我里面什么都没穿,不能再脱了。” 沈迟叙差点儿没忍住笑了,他简直快要被安岁此刻的反应给逗乐,但怕安岁误以为自己是在嘲笑他,只抿了抿唇,将手从他的衣服上收回,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问道:“这大冷天的,就单穿一件毛衣在里头,你也不怕皮痒痒吗?” “好歹也该加一件内衬啊。” 安岁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答道:“我没内衬,这毛衣是吴爷爷给我的。” 沈迟叙一听,这才想起安岁刚来他家的时候极为瘦弱,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全是吴管家在问过自己意见之后,将自己过去那些不穿的衣物救济给了安岁,就譬如此刻他身上的这件毛衣。 “把它脱了,我把自己的内衬换下来给你。”沈迟叙这话说完,便将身上干净的校服、真丝款内衬和加绒的毛衣一并脱下。 安岁吓了一跳,抬头见沈迟叙这时竟脱光了上身,露出**的胸膛,并将这些衣服递到自己身前。 他总觉得此刻的沈迟叙有些莫名其妙,和从前那个处处刁难他,用尽卑鄙招数的人全然不同。 沈迟叙上前,接过安岁的校服,又把自己的内衬和毛衣再递了过去,“快脱啊,安岁,难不成你想要冻死我?” 安岁一把挥开他的衣物,脸颊有些红扑扑的:“我、我才不要穿你的。” “安岁。”沈迟叙迫使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强调道:“湿衣服穿身上很冷的,你听话,脱下来给我,好嘛?” 安岁修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着,他被沈迟叙突如其来的“温柔作风”弄得有些措不及防,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不曾吐露。 沈迟叙见他眸色动容,趁势缓缓贴近,又抬手解下安岁毛衣衣领上的那一颗颗纽扣。 “可我穿了你的衣服,你穿什么?”这一次的安岁没有后退,反而任由沈迟叙上下其手的动作。 沈迟叙听他这么一说,知道对方这是关心自己,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露出自得的笑容:“我穿你的就行。”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别担心,就算是湿的,那也是我自作自受。” 安岁被他这话看穿心思,心说我才不替你担心,这本就是你自作自受。 两人互换完衣服,上课铃早已响了两遍,安岁顾着回去上课,头也不回地便往教室的方向赶。 他撒开腿还没来得及跑远,便被沈迟叙一把逮住:“刚换完,就想跑啊?” 安岁皱了皱眉,不知道沈迟叙今早为何总揪着自己不放,但感觉对方也并不是在找茬,便问道:“沈迟叙,你到底有完没完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从做了昨晚的那个梦之后,让他今天应对沈迟叙时似乎少了几分忌惮。 沈迟叙怕把安岁逼得太紧,只好朝他摆了摆手,不禁叮嘱道:“快去上课吧,一会儿下课后再说。” …… 沈迟叙也照例穿着安岁湿透的校服回了教室,刚到(7)班的座位上,身后的徐铭阳揽过他的肩,又迅速松手,一脸震惊地问道:“我去,三哥,你解个手掉坑里了?” 沈迟叙抓过桌角的书,一把扔到徐铭阳头上:“掉你大爷的,都什么年代了,那地方叫厕所。” “不对劲啊,这衣服怎么湿湿的,看上去还小了点,不是你的吧?”徐铭阳接过头顶飞来的那本书,凑近了些,带着探究的意味想伸手一探究竟,但被沈迟叙一闪,偏巧落了个空。 周围好几个哥们都在此时围了过来,见他身上这衣服确实同寻常穿的很不一样,又见他不否认,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对此,张驰带头,斗胆问了句:“所以三哥,这衣服到底谁的啊?” 谢钰摸着下巴,故作一副思考姿态:“对呀对呀,而且这毛衣看上去还有点儿眼熟,一定是哪个妹子的。” “我靠,你一说眼熟,我瞧着也有点,总感觉在哪儿见过。”徐铭阳作为最关心沈迟叙的兄弟,甚至乎可以说是沈迟叙在湖心一中的头号粉丝。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沈迟叙实在觉得他们实在聒噪,忍不住顶了一句:“是我老婆的,可以了吧?满意了吧?” 众人一个劲儿地哈哈大笑,纷纷当他是气急,说了句玩笑话。 “不对啊,这衣服怎么看着像是安岁的?”只有人群中的徐铭阳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轻拍了下桌角,大声惊叹道:“三哥,你不会是自己忘了穿校服,就刻意跑去拔了人家校服套自己身上吧?” 沈迟叙没做任何回应,只觉得这个六七岁的少年格外鼓噪。 几人七嘴八舌地八卦着,像身处菜市场一般热闹,直到班主任走上讲台这个话题才恍然停止。 沈迟叙穿着那件浸湿的校服上了一上午的课,他的位置在第一排的最后面,是离后门最近的一个位置。 十二月的寒风刮过树梢,淡墨的天色下,迎风吹拂着一些淋淋淅淅的白色雪花,晕染出片片残雪的世界,在后门的这个位置,即便是关上了门,透过门窗的缝隙依旧能感受到那一丝丝刺骨的寒风沁入心肺。 沈迟叙承受着这一种微妙的“酷刑”,满脑子全是安岁,他发现自己穿着这校服光是一节课便早已坐立不安,安岁又是如何熬过那一个个被我欺凌的日子? 下课铃一响,沈迟叙来到二楼,站在五班的教室门口。 安岁一如既往地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窗外的初雪已然消散,阳光爬上树梢,也折射在桌角,显得格外耀眼,他稍稍低头,耳背被晒得微微泛红,手里握着支笔,密密麻麻的在草稿纸上写些什么。 沈迟叙看着不远处的安岁,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岁月静好。 须臾,他在走廊的尽头处,缓缓穿过人群,踱步到窗边,桌上的阳光被一团阴影笼罩,他抬手抚上安岁的肩,语气难掩温和地说道:“算什么呢?这么认真。” 安岁这才抬头,对上沈迟叙那双意味不明的双眼,并趁机将手里的草稿本以及被草稿本遮挡住的那一块小本子藏进抽屉。 “你藏草稿纸做什么?不会是上面写满了我的坏话吧?”沈迟叙勾了勾唇,一脸坏笑地说道。 安岁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沉默了一瞬,解释说:“没、没有……” 第3章 第 3 章 沈迟叙只是随口问问,他并不在意那草稿纸上会不会有自己的坏话,他知道安岁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有,那也是过去的他该得的。 “再上一节课就放学了,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沈迟叙主动问道。 安岁摇了摇头,语气温和中掺杂着一丝疏离地拒绝道:“不用了,我还有事儿。” “什么事儿啊?不能跟我吃完饭之后再去?”沈迟叙误以为那是安岁拒绝人的托词,但为了能和他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块儿,他微低着头,找了个让对方很难拒绝的话术:“或者我们两一起吃完饭之后,我帮你去做。” “放学后,我要去第二食堂的后厅刷盘子,只有刷完那些盘子才有饭吃。”安岁说到这儿,抿了抿唇,抬眸问道:“大少爷,这你也要和我一起吗?” 沈迟叙没想到安岁学生时代的午饭居然是这样得来的,他自幼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享受着那些本就属于他的一切,却从未曾主动去了解过身边的安岁在无依无靠的处境下是如何熬过来的。 上课铃再一次敲响,榕树枝头的鸟儿被不远处的铃声震得展翅高飞,沈迟叙还困在自己凌乱的思绪中,他为自己过去从未了解过真实的安岁而深感羞愧。 而安岁则将他眼里流露的失落无意解读成了遭人拒绝后的难堪,他深知沈迟叙的脾气,一言不合便恼羞成怒的场景在他们过往相识的这一年中比比皆是。 安岁整理了下桌面,从抽屉里面拿出数学书,见沈迟叙还没走,忽而又想到今早两人在厕所互换衣服的那件事儿,再怎么说他上午那样做也算帮了自己,安岁想到这些,同沈迟叙说道:“你先回去上课吧,或者等我刷完盘子再去找你。” “不用了,你中午放学后记得等我就行。”沈迟叙伸手穿过书窗的铁栅栏,揉了揉安岁头顶的碎发。 安岁蓦地抬头,还未来得及反抗他的触碰,却见沈迟叙得逞地笑了笑,随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而他头顶的那一抹触感,随着安岁脑海中时不时浮现出沈迟叙方才的那一抹笑容,持续了一整节课,像似一直都在。 —— 正午的下课铃一响,成千上万的学生像一只只游鱼蜂拥而出,只为了直奔食堂。 湖心一中的食堂共有三个,分盖两栋楼,其中一二食堂在一栋楼里,差不多的菜品配置,第一食堂在一二层,一个荤菜最多两三块钱,而素菜只要一块钱左右,这里算是学生们的平价餐馆,第二食堂则是教职工专属;但在另一栋楼里面的第三食堂,做出来的菜品五花八门,其味道算得上是米其林餐厅的水准,一般家庭的孩子根本不会踏足,也因此这地方成了专门为富贵人家的小孩打造的。 徐铭阳收拾好书包,和往常一样,跟身边的哥们说道:“第三食堂最近出了个西湖醋鱼,听说贼难吃,大家一会儿去试试不?看看谁能吃下去?” “能吃完的,我把自个儿包里这游戏机送他了。”徐铭阳说完,还不忘拍了下自己的包示意。 “好呀好呀,徐铭阳,你说话可得算话,一会儿我就试试这醋鱼。”谢钰在一旁接话道,他心里老早就惦记上了徐铭阳包里的游戏机,可奈何他成绩差,回家求着爸妈就是死活不让买。 张驰拿上书包,不免提醒道:“事先说明,我可不参加哈。前两天不信邪点了试试,这道菜卖我250,吃进嘴的第一口就让我给吐了,你为了游戏机吃完,到时候可别哭哦。” 他尾音说得实在俏皮,谢钰听着,不免挠了挠头发,有些将信将疑,“有这么难吃吗?好歹卖出高价250,我不相信它能难吃到250还有人买?” 张驰嘴角忍不住轻嗤了一声,随机拍了下谢钰的头,笑道:“它定价250可不就是在无声的暗讽点这道菜的人踏马多少是个250?” 听他怎么一说,谢钰顿时犹豫了:“那要不我还是算……” 他“了”字还没有发音,徐铭阳先看不下去了,从包里掏出最新款的那个游戏机,不耐地说道:“算什么算啊?别废话,到底参不参加啊?” 谢钰心想再难吃也就是两眼一闭,嘴巴一张一合间的事情,也不可能比屎还难吃,想着他手里的游戏机,整个人咬咬牙,忍不住答应了下来。 “OK,走了走了。”徐铭阳对着谢钰几人指挥道:“除了张驰这个叛徒,加上你、我、还有沈迟叙,咱们三个人参加。” 沈迟叙单肩将包跨在身上,又将凳子往前推,收回到座位底下,“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事儿。” 几人不明所以,纷纷问道:“不是你什么事儿啊?” 他起身,顺势从后门口一溜而过,只留下一句“有人在等我,先走了。” 待沈迟叙走后,三个人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 “有没有感觉今天三哥有点不对劲儿啊?”谢钰问。 徐铭阳答:“废话,还用你说,我也觉得。” “可能是冬天到了,春天对你三哥来说,已经不远了。”张驰感叹道。 谢钰抬头,冷不丁看了一眼张驰,觉得他似乎在故作深沉,又疑惑地问身旁的另一人:“徐铭阳,张驰他啥意思啊?好端端地怎么念起诗来了?” “笨蛋,他在暗讽你三哥在思春啊。” “哦,我又不知道……” “所以说你笨啊。” “……”谢钰此刻也懒得反驳。 几人嘻嘻闹闹地去了第三食堂,而沈迟叙则在下楼时去了(5)班的教室,他走到刚刚来过的那个窗前,却没有如愿见到安岁的身影。 此刻,沈迟叙神色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手握成拳后紧紧得攥住,他知道自己向来不是好脾气,但还从未有人敢放他鸽子。 他的脸色愈发阴沉,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那双眼睛像似没有聚焦一般紧紧地盯着安岁的桌面。 忽然,他在安岁整洁的桌面上看到了一张小巧又精致的彩色纸条,上面写着一段话,似乎是给他的留言——等了一两分钟,你没来我就先走了。沈迟叙,有什么事儿咱们下次再说吧。 安岁的字迹秀气工整,就如同他本人一般,落款处还不忘写着“安岁”两个字。 沈迟叙在看到安岁给自己留的这一张小纸条时,心底的怒气一下子便荡然无存,他眼皮轻掀,轻抚过那上面的字迹,仿佛心底深处的那一块冰山在渐渐融化。 他将这张纸条小心翼翼地踹进口袋,转身便去了第一食堂的后厅,在后厅有一条小小的夹道连接着每一个不大不小的隔间,隔间是用来摆放饭菜,可供学生们挑选菜品。 沈迟叙从左右两边都堆满了厨余垃圾的夹道路过,他一面走,一面不停地往每一个档口张望,看看这里的哪一个隔间有他的安岁? 可是来来回回地走了两三圈,沈迟叙看到确实有学生在隔间的小角落里面刷盘子,但并没有见到安岁的身影,他不信邪地拉住了一个满身都是油烟味,正拎着一大包散发着恶臭气味的黑色垃圾袋的白头发大爷,问道:“伯伯,您知道学生们除了来隔间洗盘子,还有的会在哪儿干活吗?” 那位白发老人放下手里的黑色垃圾袋,抬起视线,先是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又重新地解释了一遍,说自己来这儿是为了找某个同学的,这才开口说道:“来得早的学生是在隔间里面刷盘子,稍微晚那么一两分钟的,现在正在食堂的负一层处理残羹剩菜呢。” 沈迟叙没多想,只问道:“那请问负一层怎么走?” 老人指着隔间尽头的那一条黑色通道,回答道:“最里头,那个黑暗的小入口就是了,往哪儿走楼梯下去就是了。” 沈迟叙说了声谢谢,便往那条幽深寂静的暗道里面走,这向下的台阶没有任何灯光,他只能凭借着一旁的扶手慢慢往下移动。 他依稀记得过去的安岁是有黑暗恐惧症的,但他如今却敢一个人走过暗道,难道说安岁的黑暗恐惧症并不是先天就有,而是后天意外导致的? 沈迟叙没再深想,他来到负一层,这儿的灯光依旧昏暗,入口处还有几个空碎的啤酒瓶横七竖八地倒放在几个大型的垃圾桶旁。苍蝇绕着那几个桶盖不停旋转,周围散发着阵阵恶臭,有一架黝黑的、生锈的机械传送带,上面传送着的全是学生们吃剩的食物残渣。 在这个逼仄狭小的昏暗空间内,沈迟叙看到了安岁骨节分明的那双手,他的袖口挽起,露出一小节手臂,肤色极白,手腕上还带着一条简单的红绳。 沈迟叙见安岁微勾着身子,右手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铁盆,正将传送带上的食物残渣挖到一个墨绿色的垃圾桶内。 他的动作很匀速,像钟摆里的指针,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不知看了多久,沈迟叙压下视线,不再观望,而是拿起一旁空闲的铁盆,走到传送带的另一边,同安岁一样,一盆盆挖着。 安岁有些意外,这时候居然也有同学加入,他抬头,视线上移,却看到站在对面的那人是沈迟叙。 安岁十分震惊,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沈迟叙,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4章 第 4 章 “你能在这儿,我为什么就不能在这儿?”沈迟叙闻着那一股泛着酸臭油腻气味的残渣,胃里有些翻江倒海,但依旧左手捏着鼻子,右手拿容器重复着安岁的动作,不过他的动作看上去很不娴熟。 “这儿很脏、很臭……”安岁说到这儿停顿了片刻,随后用他那略显迷茫的眼神望着沈迟叙:“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如果你是为了找我才来的,那就请你快些回去吧。” “那什么是我该待的地方呢?”沈迟叙垂眸,对上安岁那略显迷茫的眼神,他没有直接回应安岁那一句自己是否是来这儿找他的话,他在为安岁心里深处的那一股低配得感而感到生气:“安岁,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待,我就不能待了。” 他整个人有些阴沉地站在传送带旁,光线很是昏暗,声音又显得十分低沉,那张生硬的侧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严肃极了。 安岁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见到安岁这般动作,沈迟叙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辞有些犀利了,他心直口快的一句话让安岁这只蜗牛再一次缩回了壳里。 “安岁,你个笨蛋。”沈迟叙的语气有些无奈,纠结了几秒钟,直白地解释道:“我只是想说我们俩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在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儿,而且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和你一起干活。” 安岁眨了眨眼,他能明白沈迟叙话里表达的意思,但依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两人的视线回望彼此,都呆呆地愣在原地。 隔了大半天,安岁有些难为情地说了句:“谢谢。” 下一秒,似乎想到了什么,安岁有些犹豫的问道:“沈迟叙,你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吗?” 沈迟叙将他的动作和表情都看在眼里,瞬间便知道安岁这是将自己突如其来的“殷勤”行为,误以为是有求于他。 沈迟叙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确实有个忙想让你帮我。” “你说吧。”安岁听闻,又稍稍抬眸,低着眼睛,信誓旦旦地说道:“如果我能帮上的话,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这个忙,只有你帮得上。”沈迟叙笑了笑,露出嘴角的那一颗虎牙:“我功课不是很差吗?你能帮我补习吗?就相当于是请你做家教,我会按课时费算你工钱的。” 沈迟叙知道安岁学生时代最重要的两件事儿便是赚钱和读书,他拼了命地赚钱只为了能在年少时和同龄人一样读书,而读了书之后又拼命赚钱,只为了可以像同龄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幸福生活。 可在上一世,沈迟叙不仅强迫了安岁,甚至乎还囚禁了对方,他迫使安岁和自己在一起,并深知那时候的安岁没能体验过的东西实在太多,那些深埋在彼此生命中的自卑与遗憾早已深深地刻入骨髓。 如果说现下的重生是一场梦境,他不知自己何时会醒,也正因为如此,沈迟叙在重新面对安岁的每一刻,都只想用一种全新的,充满尊重和理解的方式去爱对方。 安岁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小事儿,他有些怯懦地低着头说:“我可以拒绝吗?” “为什么?”沈迟叙问:“你想想做家教不比你在这儿处理食物残渣要容易的多吗?” “那你呢?”安岁没回答,只是反问道:“又为什么找我?” “为什么找你?”沈迟叙自嘲似的笑了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因为你足够优秀,因为我也想像你一样考上理想大学。” 他记得安岁学生时代的成绩向来都是全校第一,和他常常出席在各大三好学生的颁奖典礼不同,沈迟叙时常作为台上被教育的反面教材。 这理由听起来有些欲盖弥彰,但安岁居然破天荒地答应了下来:“我愿意帮忙,但课时费就算了。” “不行,课时费还是得算,不然你光忙着帮我,没时间去赚钱,你日后又该靠什么读书呢?而且你帮我补习,我付你工钱,这算是对你付出劳动的尊重,回头我会跟我爸说一声,让他每个月定时将这钱汇给你。”沈迟叙见安岁终于肯松一半口,不免有些激动地说着:“今晚回家我们就开始补习吧,以后也别来这地方了,搞得浑身臭烘烘的。” 见对方这般说辞,安岁皱了皱眉,心里面仍旧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 —— 沈迟叙陪安岁处理完污水,两人又趁午休时间回家换了身衣服,之后打算一起在食堂吃午饭。 刚过饭点,这时候在第一食堂的学生屈指可数。 两人相对而坐,安岁餐盘中的食物格外单调,只是简单的白米饭和他自带的辣椒酱。 沈迟叙二话不说地点了一份酱香猪脚饭和香菇鸡肉饭,他将其中一盘香菇鸡肉推到安岁面前。 安岁摆着手拒绝道:“我不用,你自己吃吧。” 沈迟叙只好找一个令对方不好反驳的理由说道:“我本来两份都想吃,但点完就后悔了,你帮我吃一份嘛,好不好?” 他的语气十分柔和,尾音还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在两人过往的相处中,沈迟叙早已熟知安岁的性格底色,吃软不吃硬是他能拿捏住对方的最好方法。 果不其然,安岁接过了他手中的那一份香菇滑鸡,沈迟叙又趁此将自己碗里的一只猪蹄也夹到了对方的餐盘中。 “谢谢。”安岁看着自己碗里的热菜,有些茫茫然地哽住了喉咙,过了片刻,他说道:“这些一共多少钱,我回头还你。” “还个屁呀。”沈迟叙捧着自己碗里的猪脚饭,解释说:“你不是刚答应做我的家教老师吗?这一顿就当是我的拜师礼吧。” 说完,沈迟叙又挑眉,笑着说道:“安岁老师,请收下沈同学的鸡腿饭吧。” 安岁没再说什么,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由地红了脸。 两人吃过午饭,没时间午睡,只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处分别,并约好了下午放学后要一块儿回家。 安岁从小便是个没家的孩子,他母亲年轻时曾在沈家当保姆,如今年事已高,又体弱多病,借着自己曾在沈家当差的功劳,将十来岁的安岁托孤在了沈家。而沈迟叙呢,他也并非从小便在沈家长大,出生时,他母亲曾是沈承旭的第三任续妻,在母亲过世后,十七岁左右才被正式接回沈家,也是在这年,他来到北方,认识了安岁。 下午放学,安岁总算信守承诺,乖乖地在班里等着沈迟叙,但他并没有干坐着,而是一个人坐着刷题。 沈迟叙没打扰他,只轻轻地路过窗边,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清秀却又稚嫩的脸庞。 直到一刻钟过去,安岁才后知后觉地从题海中脱身,抬眼,恍然发现要等的那人就在窗前。 “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安岁猛地站了起来,见沈迟叙似乎在这儿站了很久,他又羞红了脸,有些歉意地说道“抱歉啊,害你久等了。” 陈迟叙笑了笑,说:“又没等多久,我也才刚到而已。” 两人说话的间隙,安岁快速地收拾着书包,沈迟叙在一旁耐心地看着,不免又笑道:“慢点儿,又不着急。”。 另一边,(5)班后门的角落处,响起一阵熟悉的嬉闹声。 “你两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张驰疑惑地问着窝在墙角的徐铭阳和谢钰。 “嘘,你小点儿声……”谢钰将食指贴在张驰的唇中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驰看着唇边的那根手指,声音瞬间沉寂。 徐铭阳没看他俩,还猫着身子看站在(5)班窗前的沈迟叙,头也没回地答道:“我们今儿个,倒是要看看沈迟叙追的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让他将我们兄弟几个集体抛弃。” 说罢,三人乖乖地躲在墙角,在看到和沈迟叙并肩走出来的那人是安岁时,几人脸上的表情异彩纷呈。 徐铭阳第一个沉不住气,一把冲上前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三哥,你、你真和这个怂包玩一起了!”徐铭阳很少在公共场合喊沈迟叙三哥,一般只在熟悉的人前会唤。 安岁听对面这样称呼自己,心里头很是委屈,但也只是撇了撇嘴,像只鸵鸟一般将头垂下。 徐铭阳不知道安岁用的什么手段抢了他们的三哥,说他一句还故做一副委屈状。一想到这些,他这心里头便涌上一股无名之火,随后气冲冲地走上前,想要像往常一般,扯住安岁的头发,然后按着他的头,不停的往墙上撞。 但在他正欲动手之际,沈迟叙双手环胸,站在了前面,将安岁挡到了身后:“你说谁怂包呢?” 想到上一世自己和这帮兄弟对安岁的欺凌实在太甚,沈迟叙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坐视不管,他拉过安岁的肩膀,将对方揽在身侧,像护崽子似的,对着自己的那几个兄弟郑重其事地说道:“他才不是什么怂包,他有自己的名字,叫安岁,平平安安的安,长命百岁的岁。” 安岁呆愣地站在一旁,握着书包带子的手紧得发疼。此刻,他抬起眼,心脏重重一跳,不禁看向护在他身前的那个少年。 很奇妙,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保护的感觉。 和过去的一切不尽相同,这次的安岁不再是低着头,习惯性地咽下所有被人发泄的苦楚和欺凌。 “三哥,你真要为了这个书呆子和我们不做兄弟了?”徐铭阳和沈迟叙相视而站,两人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沈迟叙见他动作停下,这才认真地说:“我没打算不和你们做兄弟,但安岁也是我朋友,如果你们能和他和睦相处,那我们还是兄弟,如果不能,那我只能是安岁的朋友。” 第5章 第 5 章 张驰和谢钰站一旁见自家兄弟居然为了安岁这个眼中钉反目成仇,两人默契地看了一眼当下情形,又纷纷走到徐铭阳和沈迟叙的身边拉架。 谢钰拍了拍徐铭阳的肩,说道:“好了,老徐,搞那么沉重干什么?三哥跟安岁玩,又不是不能跟我们一块儿玩了。” 张驰也站沈迟叙的身旁,附和道:“就是,这话小钰儿说得对,三哥想和谁玩是三哥的自由,咱们做兄弟的,没理由干预他的交友范围。” 徐铭阳瞪着眼睛,质问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三哥,当初可是你最讨厌安岁的,也是你领着我们几个带头第一个欺负他,左右都是你看他最不顺眼,如今这是怎么了?看顺眼了吗?” “是,老子他妈就是看对眼了。”沈迟叙一语炸出惊雷,又补充地说:“我沈迟叙不仅看对眼了,还为自己曾经带头欺负安岁的那些事儿深感内疚,正好大家都在,我今天就当着大家面为自己曾经做的那些龌龊事儿向安岁道歉。” 他转过身,将目光投向战战兢兢的安岁。 两人对视两秒后,沈迟叙朝他微微鞠了一躬:“安岁,我知道自己过去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情,对此我向你郑重道歉。而且我沈迟叙发誓,今后再也不做任何伤害安岁的事情。” 安岁咬着嘴唇,怯怯地抬起眼,看着身前道歉的沈迟叙,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从早上的换校服,中午的勤工俭学,再到此刻放学后,沈迟叙为了他不惜和兄弟对峙,这一天的变化,简直令安岁觉得自己的生活判若两人。 但见场面因他而僵持在这一刻的时候,安岁像似认命一般,走上前,拉着沈迟叙的衣摆,小声地说道:“沈迟叙,我不在意那些的,你也别和徐铭阳闹了。” 沈迟叙还没说话,徐铭阳倒是先炸毛了,他扯开嗓门,冲安岁吼了一声:“有你什么事儿啊,你个死绿茶,轮到你说话了吗?” 沈迟叙看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揪住徐铭阳的衣领,警告他:“安岁是我的人,你他妈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 徐铭阳几乎不敢相信,他和自己最好的哥们有一天两人会为了彼此共同讨厌的人而反目成仇。 —— 这事儿最终以徐铭阳头也不回地离开作结,一旁的谢钰想缓和一下此刻的氛围,和善地笑了笑,说:“三哥,你别放在心上,徐铭阳这人轴,就一时间气不过,等他改天想明白过来就没事儿了。” 沈迟叙点了点头,他又何尝不知道这哥们是怎么回事儿呢,上一世,徐铭阳在得知自己和安岁在一起之后,一度认为是安岁勾引的他,殊不知是他强迫了安岁。现在又因为自己突然倒戈,无条件地向着安岁这一边,令他气结。 见安岁还傻傻地愣在原地,目睹着这一切,沈迟叙顺势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担心,我没事儿。” 安岁迟钝地点了点头,尽管自己也不知道该担心些什么? 沈迟叙不再多想,拉了拉安岁冒着冷汗的双手,对谢钰和张驰说道:“今天这事儿先到这儿,你俩回去吧,我和安岁走了。” 安岁还在发愣的时候,手已经被沈迟叙牵起,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恍然反应过来,又将手默默地从他手中抽回。 沈迟叙不自觉地扭过头去看,见他松开了自己的手,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禁问道:“安岁,怎么了嘛?” “沈迟叙,要不我还是不帮你补习了吧。”安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犹豫了几秒,慢吞吞地说道:“这样,你也不用因为我和徐铭阳决裂,以后你还是可以和他们一块儿玩。” 而不是和我这样的人待在一块儿。 沈迟叙看他怔愣的表情便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听到他说这话,心里更是一阵酸疼。 “安岁,张驰刚刚都说我和谁玩是我的自由。连他都明白的道理,相信像你这样的学霸应该不会不明白。”沈迟叙笑了笑,又继续故作轻松地说道:“而且我想要跟你玩,也不单是为了补习。” 安岁抬起头,带着一丝困惑脱口而出:“那是为什么?” 沈迟叙知道自己接下来说得这话会令害羞的安岁感到无处遁形,但他还是想告诉对方,他是值得的。 沈迟叙笑着挑了下眉,很轻地点了一下安岁的额头,用着近乎温柔的语调说着:“因为安岁是这个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安岁,因为你值得我去拒绝其他任何的朋友。” 安岁的视线顺势往上移,在对上沈迟叙的眼神过后,又有些不自在地撇过脸。 沈迟叙没瞧见安岁闪躲的眼神,但却看到了对方通红的耳后根,这令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上一世两人欢愉的某些场景。 两人一旦到了情投意合的时候,安岁的耳后根就像是信号灯,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红得滴血。 沈迟叙别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轻咳了一声,又一把拉住安岁书包后面的那个手提袋,指尖在他的衣领处停留了几秒,“我说得,你都听明白了?” 安岁从怔愣中缓过神来,眼睛亮亮的,只“嗯”了一声。 两人一起回了沈宅,刚进院门,便有一阵寒风吹过,那颗青葱茂盛的梧桐树散下了不少枯黄的枝叶,有一片镂空残缺的梧桐叶正巧落在了安岁的头顶。 安岁望着这满地的落叶,顿时心生寂寥,感受到自己头上还停留一片时,正打算伸手,却被沈迟叙阻止了:“你先别动。” 沈迟叙喊了一声,令安岁停下了动作,自己抬手,拾起了安岁头上的那片枯叶,拿走后还不忘拍干净安岁的额前的碎发。 “少爷,您回来啦?”吴管家听见动静,打开房门,他生平第一次见自家少爷是和安岁一块儿回来的,心里不免有些激动地迎上前,顺手接过沈迟叙手中的书包,还不忘把安岁的背包也拿上。 安岁对着吴管家笑了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沈迟叙进屋时注意到院里那一地的梧桐枯叶,怕惹得安岁心生感伤,又联想上一世的安岁也是在铺满梧桐叶的寒风中离开的,以至于再次看到这满地落叶的他,心里顿时涌上一阵惊恐,不免朝一旁的佣人命令道:“吴管家,院里的仆人是不是懒癌犯了?看这满地的梧桐叶,真是积的一天比一天高。” 吴管家放好两人的书包,恭敬地说道:“少爷,小翠每日都会清扫院里的枯叶,有时候一日要扫上三五次,今年这梧桐树不知怎么的,竟像是病了一般,一天天的,叶子掉个不停。” 这话无疑戳中了沈迟叙的心魔,他凝视着地上层层叠叠的落叶,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安岁带回沈宅,被医生下了抢救无效的判决时,那晚的梧桐树也像如今这般。 沈迟叙潜意识里跳出了一个想法:他今晚不能入睡,他想要守着安岁,因为他生怕自己一觉醒来又躺在卧室冰冷的地板上,一抬眼便会看到安岁的遗体。 夜幕降临,窗外寒风刺骨。 沈迟叙趁安岁刚给自己补习完,正打算回屋休息的间隙,将自己泡在浸满冰水的浴缸里。 果不其然,他如愿得了高烧,吴管家忙前忙后地端汤持药地伺候着。沈迟叙头上敷着退烧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今夜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的痛苦和他所处的悲伤。 黑夜会吞噬他的孤独和思念,他的爱人于昨日去世,他在今天又重来了一遍,可是有多少永失所爱的人们可以再度重逢,又有多少爱可以从头再来? 沈迟叙浸透在这一场失去安岁的噩梦中任由恐惧蔓延,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地问道:“安岁呢?安岁在哪儿?他现在还在吗?” 吴管家奇怪地望着少爷额前滴落的汗珠,见他有些语无伦次,像似得了癔症,长了张嘴答道:“在啊,少爷,他一直在。” “他现在在哪儿?快把他叫来。” “他在自己的房间呢。”吴管家不清楚此刻是什么状况,但见少爷急切的表情,丝毫也不敢耽搁地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我这就去。” 片刻,安岁穿着一件极为单薄的灰色睡衣,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整个人有些迷迷糊糊地来到沈迟叙的卧室,他看着床上忽然病殃殃的沈迟叙瞬间打起了精神,有些怜惜地问:“沈迟叙,你、你还好吗?” 沈迟叙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拉过安岁的手,直到触碰到安岁真实的身体,才像似得到了一丝慰籍。 “我、”他不禁咳嗽连连,但面对安岁时,依旧拍了拍对方的手背,笑着说道:“没事儿,就是有点儿感冒。” 安岁这会儿已经清醒了不少,见吴管家不知什么时候退下了,只压着声音弱弱地在沈迟叙的耳旁问:“是因为今天的那件校服害你感冒了?” 安岁不说,沈迟叙大概早就忘了今早的校服事件,此刻他唯恐安岁多心,把他生病的缘由赖到自己身上,于是沈迟叙压着嗓音,坐起来解释道:“不,是我刚洗澡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泡久了才着凉的。” 他自然不敢告诉安岁自己是刻意泡了冷水澡才感冒的,但他更不想安岁自责,不希望对方误以为是这件校服惹的祸。 彼此沉默了一阵儿,沈迟叙主动说道:“安岁,我有些睡不着。” 安岁抬眸,摸了摸沈迟叙的额头,见他的高烧似乎退了下去,自己的困意也散得差不多,“那要不我把书拿过来,再帮你补习补习?” 说完,安岁便转身想回自己房间拿书,却被沈迟叙一把握住了手心。 “不了吧,我不想看书。”沈迟叙此刻还有些头晕脑胀,想守着安岁,可如今病了,却害安岁在这儿守着自己。 他往床塌里面腾出不少空位,拍了拍一旁:“你上来吧,不然坐那儿挺冷的。” 安岁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蹙起眉,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声地说了句:“不用了,我坐着陪你一会儿就好。” “安岁,都男的,你怕什么呀?”沈迟叙漫不经心地收回手,照他前世的记忆,在强迫安岁之前,对方根本就不知道男男那档子事儿,这会儿搬出这句话,倒显得他要是不愿意上来就跟心里有鬼似的。 果不其然,安岁盯着床里面的那个空位,上下扫了一眼,随后磨磨蹭蹭地上来了。 沈迟叙将被子盖在他身上,安岁忐忑地拉高了一些,抵在自己的眉眼处,挡住了嘴唇。 沈迟叙好不容易将他哄上了床,自然不敢贴得太近,但见安岁四处张望的小眼神,那小心翼翼的表情,像个扭捏的小媳妇似的,令他心生荡漾,不禁翘起嘴角:“你快睡吧,明早还得上课。” 安岁没说话,内心卸下防备,渐渐地沉入梦乡。 沈迟叙侧卧在一旁,就这样扶额望着他乖巧恬静的那张脸,安岁的皮肤白皙,脸部轮廓清瘦,狭长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一扇鸦羽般的光影;一颗浅色的小黑痣,恰到好处地长在了左眼的最下方。 不知看了多久,听到安岁发出的那一阵阵均匀的呼吸声,沈迟叙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安岁的额前轻轻落下一吻。 晚安,我的爱人。 这是我们年少同床共枕的第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