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香幔》 第1章 再续承诺 忻京城内,最为繁华之红粉楚楼,当属玉琼楼,京内男子亦称阆苑琼楼。 “扶蕊娘子,今日来了位慕名而来的贵客,对咱们出手甚是大度。不过呢,有一点。”红妈妈悄摸打眼向正对镜描眉的扶蕊,顿住的笑又绽放开继续道:“贵客点明,只要扶蕊娘子为他一人拨弦。” 扶蕊抬起扇睫,望向谄笑红妈妈,眉头微微蹙起:“妈妈,扶蕊仅于大堂幔帐之后隐身弹曲,此点可是墨字记在白纸契约头行的。” “妈妈自是记着,故而为扶蕊娘子新围了屏风,扶蕊娘子便闭眼当是在大堂之后。一曲闭了,那公子定是要多多打赏的。” 扶蕊敛眸不语,片刻后轻叹一声:“那就一曲。” 红妈妈一路喋喋不止,二人行至最末的房间,随即红妈妈招呼着轻扣两下木门,便抬手示意扶蕊让她自进屋去。 “奏个《美人意》吧。”男子的声音徐徐吐出却带着清冷,带着低浪,传进扶蕊耳中,他的脸整好被矮屏风挡住,看不真切,只看得出屏风后的身影,彼时正优雅的微扬酒盅,品着烈酒。 “嗯。”扶蕊浅应一声,捱着过去,将宽大的袖子向上提了提,继而抚琴,琴弦拨动,音声缠绕玉指,音越凑越近,谱写成美人心意,婉转迂回,难知曲调何向。 屏后男子在曲初便放下了酒杯,略正坐,立耳详闻,正陶醉迷离之际。 “啪。” 琴弦断开,向两边猛得弹开,此时扶蕊的手指尚无瑕躲避,待她定目一看,右手掌已血迹横飞。 “请公子见谅,奴伤了手……”扶蕊语中有些不安的望向屏后男子,只见他早已身倾起立。 扶蕊望向那双走出屏风的锦靴,与靴子旁的描金大氅,绣有缠枝牡丹竹叶暗纹的长袍襕衫,再向上是玉带钩,尚未待扶蕊将人脸看清,头顶人便开了口。 “别来无恙,我的少姜公主。” 扶蕊脑中有些恍惚,盘着的双腿僵住不能动弹,举起的血手紧紧地攥着,手背生出五根白筋,抚琴的左手狠拨了一轮琴弦,五年不见,他的声音减去青涩,她竟未发觉。 “晏如温。” 扶蕊的声音嘶哑如裂帛一般,她几近是挤出这三个字,琴上指尖却狠刮着琴身不放,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右手紧紧捏着伤处不放,粘稠的血滴落在琴弦上,挂着数粒血珠。 晏如温,消失的五年毫无音讯传她,今日却犹如神祇般不偏不倚降临,额上不就大大写着“嘲讽”二字么。 “致你香手有伤,实是我罪过。”晏如温蹲于她与琴的前方,双手呈出一方青帕为她兜着手,利落得环了两圈打上一个结,言得话温和至极。 扶蕊却紧紧盯着此人的手掌,不甚白皙,掌根长着浅茧,隐约得见浅色微凸刀痕,这令她略有快意,冷嘲道。 “那亦是小伤一条罢了,你何不罪过你这满手刀疤。” “五年不见,倒是舌中生刺般。”晏如温不怒反笑,弯唇垂眉,目间带笑:“少姜,随我回赵国如何?” 扶蕊青眉微蹙,随晏如温回去么?出身苗国皇室而又身置夏国的她,本有意后半生远离皇室纷争。只因短短二十载,她便看透了以身设局的亲情,借谋夺权的兄弟情。 可晏如温眉眼间的疲惫与麦黑的肤色,结茧大手与布满手的伤疤,无一不表着他的五年,亦不凑活而过。 “随你去我应做什么?又有何益处?”晏如温曾经的意气风发,不知道可是实现了吗?她有些想去瞧瞧,如他意的日子是哪般。 “你已与我探到益处了么?”晏如温敛眉浅笑,继续叙:“难道少姜不想为苗国生民、你的阿娘加之尚未出世的侄儿复仇么?” 是晏如温自己之过错,畏恐着不敢将少姜早早接去。而如今,他只需一举击退金兵后班师回朝,便有底气将她护住,仅差一步。 扶蕊心尖颤了两下,她还有未出世的侄儿?那个一向唯恐阿嫂发火的怯懦阿兄,那个一有好东西先紧着自己的阿嫂,原来他们求子求了五年,却求到了阎王殿。 “你怎知我未出世的侄儿?”扶蕊脑中迅速闪过一抹灵光,扭身一把抓住晏如温的衣袖,鲜血染尽了他的帕子,滴落在他宽敞的描金大氅是,染的金线尽褐。 “这就需你随我回赵国一探究竟了。”晏如温卖着关子不直说,故意悬着她让她纠结,须臾,扶蕊又发问:“那我随你回去。” “好,你既愿意随我一去,那本王也承诺你,五年内,定会亲自举兵灭了金国。” 扶蕊怀疑他送来的是一艘巨大贼船,而不是一捧鲜花。 “几时出发?” “此刻。” 马车行过城门,扶蕊掀起帘子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困住她八载的高大城墙,送别一段后,心中已然安定,既已别,便不复相见。 “不过,晏公子为何不骑马或是另起一辆马车,偏要与我共挤在一处。”扶蕊不解道。 “还未见半日,你便觉得我眼烦了么?” 晏如温闭目端坐着,却无法定住,随着马车颠来颠去,抖得身子左右晃着,可显着好笑了,扶蕊吞吞笑意,不表现出来。 “岂敢。” 马车不停颠簸四日后,终的来到赵国边境。 “晋王殿下。” 晏如温先下了车,撇了眼前恭敬行礼的二人,朝着一边的郭副将挥挥手。 “你去将人的住处安置一下,再留给她半日时间空闲,本王须去换洗一番,过会儿你再寻过来。” 郭副将领命退下,只留着另一边男子翘首望着马车内。 马车内的扶蕊有些难堪,这男人又是拍拍屁股离开了,徒留她一人,谁人亦不熟,她如何自处。 扶蕊腹诽着掀开马车帘子,扑面而来一阵雄黄散味道,尚未待她鼻头缓过来,面前即而伸来一只手,要搀着她下来高高的马车,她尚未抬头看,先道了谢。 “谢谢,不过不必……” “小妹……”男子的声音有些呜咽噎,脱口二字,惹得少姜心口窒息,喘不上气,也吐不出来,她的气血蹭的一下冲上脸,面上滚烫,眼周泛酸。 少姜眼前渐渐模糊,她猛挤了两下眼皮,将眼泪丢掉,甩开帘子,望着那个八年未见的唯一血亲,不觉间,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 “阿兄……是你,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呜呜……” 八年前的少姜,在和亲路上的二十日里未哭,被夏国生民指骂为妖孽的那三年也未哭,只借今日,将事态变化与血亲相聚,哭个痛快。 她看见了阿兄通红却饱含沧桑的双目,再多的追问也说不出口,他们俩的相拥,隔着太多不敢说,何苦挑破,只会让人流出血泪来。 “小妹长高许多,也变瘦了许多。” “阿兄也瘦的多了……” 二人分了开,双手却都紧紧抓着对方的臂膀不住寒暄着,直至郭副将沉稳的脚步传来。 “少姜姑娘疲乏一路,少锡也莫总把着人家不放了。” “对对,瞧瞧我昏了头,小妹赶路辛苦了,合该去洗漱一番。”少锡赶忙将妹妹的手放下,复抓抓腿。 “那烦请将军您带个路。”少姜不知郭副将姓甚名谁,只得吸了两下通红的鼻子,笑的难看得对人家客气道。 “少姜姑娘唤在下郭副将即可,晋王殿下早早为您备好了营帐,请您随在下前去。” 郭副将引着少姜行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帐旁止了脚。 “少姜姑娘,军营无侍女,还请姑娘自行洗漱。在下须向晋王殿下请命,便不再打扰了。” “郭副将……”少姜望了望周边寂静的营帐,心中疑窦丛生,唤住要离开的郭副将,但见他停下转身后,继续问道:“军中是否有大事发生?” 郭副将眼眸低下,原来晋王殿下未与少姜姑娘言明。 “姑娘的疑问,还需您亲问晋王殿下,殿下的营帐便在不远处。” 郭副将抬手直指不远处略大些的营帐,顶上插着金黄与朱红二旗,与周围的单只红旗营帐区分开来。 少姜进帐迅速换洗好,穿上干净衣服,快步赶着要去找晏如温。她知晏如温快马将她带过来,先是认亲又是安置,必定有所求,而她又有什么特殊,她的医术?加之方才她刚下马车的药雄黄味,难道军中有人生病了? 一路走来,她看见地上一片片撒着大量雄黄药粉,营帐旁的地上尚有几处药渣堆着。 “好好好,咱且不说那女子能否识得这疫病。就说如今至关要紧之事,当是告禀圣上,请求增派医侍、援送草药,助我等研制出解疫方子啊。” “你们钻研二十余日了,可研究出一点头绪?还有头脸向陛下请药。” “……齐小将军何苦咄咄逼人,本官也是活着第一次见疫病……” “小妹来了。”少锡正扶着额直立案边,手中举着一本书左右翻着,面前案上尚有小摞大小不一的册子,看见挑起帐帘入内的少姜,招呼她进来。 少姜放下帘子,只见着里面一堆男子围着晏如温,他却宛若个雕塑般自个端坐着中央,执只笔于案上写着什么。 众人见少姜进来皆停了口舌,一应望向她这边。 “少姜姑娘,想来你亦察觉些许了,那烦请张医师,将所知一应告知少姜姑娘吧。”晏如温手下未停,洒洒写完一本,腾手又翻开另一本。 少姜一路来也大概料想到了,连同赵国京内而来的太医一时无法医治的病症,无外乎野外而来的疫疾和不知名的毒,然这些亦是苗医最为擅长的。 那晏如温不肯告诉直接自己,莫不是觉得自己会怕而不敢来?少姜回首看看一旁的少锡,若不是亲眼得见阿兄为他所救,怕是晏如温也没底气告知她实情吧。 “这位……少姜姑娘,不知你可知一种疫疾,所得之人身上长满红斑,且畏寒冷颤、头痛异常……”张医师顺顺颌上的山羊须,徐徐讲来。 少姜闻着张医师的描述,青眉越蹙越紧,心头却将这病猜透了七分。 “敢问,红斑可是小粒且遍布全身,各人颜色不一?” “额……正是,少姜姑娘可是见过此病?”张医师不可置信的瞪着老眸,旋即垂眸掩下失礼,先前他的呼声太高,以至于此刻他的震惊显得格外突兀。 第2章 她从阎王手中救的人 “已有七分把握吧,然我想当下去亲眼看看病患。”少姜稳定着呼吸,想来此病已发半月多了,再拖不得了。 “好。”晏如温断言应下,朝着少姜提唇一笑,少姜亦回个笑与他。 自营中发现此病起,晏如温便选出偏远的几处营帐,将病患按发病时长区隔开来,且命令将士们不可随意串营走兵。 得益于他的此举措,患病者虽严重,染病人数却得到了控制。 “张医师,此番按病发期区分已不起效用,应按他们身上斑块色泽区分,分为白浅、色红、色紫三类。”少姜与张医师围着熏过药的面巾,走在病患间,时不时蹲下查验着病患的病情。 “是,是。”张医师忙按着脑袋,少姜姑娘一番探看,便将病患所患时长一语道出,之前是他有眼无珠,真是该打。 “其中可有最早进来的?”少姜手下亦不停,正将红斑瘟的特征都一一记录在册。她曾随师傅于苗国周边游医,于东偏国老人之口中得知此疫。此疫多寄于人身,可由虫蚁为媒介传播,被媒介咬伤之人会比人人传播的更为严重。 “有是有……只是那个人怕是……”张医师虽有些为难,仍是领着少姜行至另一处营帐,里面多数病患皆是横躺着。 二人走至最里处躺着一位男子旁,他健壮的身形消瘦不少,面赤如锦纹,透印着几颗珍珠大小的紫色斑块,整个头脸只剩下皮骨。仅不至一月,却被病疾折磨的不成样子。 “公子,可能听见我说话?”少姜在男子耳边拍拍掌,试图与其对话。男子并无丝毫动静。 “不成了少姜姑娘,他四日前便一口食也进不得了,水昨日还肯进,今日却怎么都灌不进去。”张医生指指男子的唇,皮血都已干裂,可见身体不肯进水已多日了。 少姜咬咬牙,苗医讲究的探看问询,男子此刻不能言,那少姜只能自己探看了,她边想便上手揭开男子的嘴。 “哎呀,少姜姑娘,别……”张医师见状赶忙阻拦,然少姜已将男子的嘴打开。张医师只得急忙转过身,以衣袖掩住口鼻,紧闭着老眼呜呜无效制止着。 少姜紧憋着气,先是将男子口中探看一遍,也赶忙合上,扭过头狂喘着气。刹是如此,烂腐臭味仍是猛猛地钻进鼻腔,少姜赶忙掏出携带的花香荷包嗅了嗅才止住呕吐将诊断结果叙出:“腐味重、黑舌、黑瓣底、不省人事,当是病势极重了。” “是是是。”张医师距离远远的应了声,此人已断粮断食多日,说句不好听的,以张医师自己的医术,是治不活他了。 少姜随后便不好下手对男子身上进行翻看,只得走到张医师身旁,继续问:“张医师,请问这男子病初可有其他伤口么?” “伤口?跳蚤咬的算么?总之本官查探之处,只见着几处跳蚤咬的丁大伤口。” “烦请张医师再带我去看看最后得病之人吧。”少姜点头表示知晓,她已了解此人是为虫蚁所咬。可是赵国边疆山林不多,此疫不会莫名出现。那她便是去寻这人是否是于营外被咬的了。 张医师领着少姜走过了几个营帐,来到一处矮些的营帐内。少姜打眼瞧瞧帐内,人们亦都坐着榻上略带打量的望向她,倒令她有些不自在。 “这位门前的士兵,是昨日来的,身上的斑块正如姑娘所言,色浅微红。”张医师将离门不远而坐的男子介绍给少姜。 “公子,请问你可被跳蚤咬伤过?”少姜也不扭捏,上前朝那男子问道。 “……我身上未有,但是胡二狗被咬过。”那个男子见着少姜是随着张医师齐来,也料到她是个医师,当下想了想,却是抿唇摇摇头,然不过一会即又开口道。 “他可是十数日前被咬,与你同住一帐,如今已是身热不能动弹?”少姜深吸一口气,再点点头表示知晓,继续问道。 男子直捣头。 “对对对,胡二狗在隔壁营帐,确如姑娘所言。”张医师也点头应着。 “张医师,稳妥起见,还请你将众医师与我的住处挪到此处附近,另外,近日咱们也不要去晋王他们面前了,免得传了病气。”少姜语气恭敬,却毋庸置疑。 张医师面巾下的脸色透着苦涩,确是无法言抗。 朝阳朝月,不论何时落,皆会再生再亮。隙草终会顶石冒芽,更况生生不息的人群。 “少姜姑娘还未回来吗?”晏如温望着不远处的几处营帐,问起一旁的郭副将。 “回殿下,少姜姑娘将住处搬至病患营房附近,说是为了防止自己传给别人病气。”郭副将垂首恭谨地回道。 “她倒是不怕。”晏如温语气不凉不热,倒不似在夸人。 “殿下你是没得见,张医师方才猛夸少姜姑娘多勇敢,她竟敢直接用手就掰开士兵的嘴……”一旁齐小将军揽口直言,说的正得意,却被郭副将一把推开。 “既她不怕……你们也不必担心了。”晏如温扭头进了营帐,徒留帐外二人大眼瞪小眼。 只怕不是他们二人担心。 浓郁的夜色褪了深色,东头升起了冉冉红日,西头残着半轮月痕。那日月难得对望,为何不能多留些时日。 “殿下,两个饮过了汤药的营帐里,已有人好转了。”张医师老泪纵横,他们总算不负所望,救了满边疆的战士们。 “嗯……”晏如温眼前的张医师转了两圈,反倒了过来,他竟是直接倒了下去。 “殿下!快来人啊!殿下昏过去了!”张医师开口呼叫,忙乱拉住晏如温的衣袖,使劲全力却只将那颀长的身躯拉了些过来。 “如何了张医师,他可有大碍?”榻上的晏如温脸色煞红,峰眉紧促。少姜巴望的看着张医师为晏如温摸着脉,头就要凑到张医师面前上去问了。 “身热拖久不散,不知今日会醒不会。哎,殿下此月来劳气破神,寝食不安,闻郭副将言昨日殿下便有些头旋,却一直未告知本官。” “那,那怎么才能降降热?” “内服药剂,外用烈酒。” “那用吧……”少姜将目光扭向身后众人,只见他们皆满脸微迷地看向自己,少姜蹙着眉又问他们:“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张医师捏捏胡子,瞥眼眨了眨,继续道:“外用虽见效快,却得少姜姑娘你来了。” “为何?”少姜满头雾水,再问张医生,反而他不言了,一旁的齐遇阳接过去话。 “他一直都不肯让别人近身,就连我都不行。”齐小将军齐遇阳朝榻上的晏如温翻个白眼,语带不满,连他都嫌弃,不是好损友了不是,随即撇嘴抬眉朝少姜道:“你不是之前为他治过腿么,再治次胳膊呗。” “他都这样了,你们还有什么不能碰的?”少姜说着拍拍晏如温的脸,示意给众人看。她自己也是郁闷,一帮大男人这不敢那不敢,打仗杀人一个个都不眨眼。 张医师赶忙对少姜交代了如何使火酒燎热,在榻边上留下瓶白酒,直说前头还有事便撤了,其余众人也散开了。 少姜叹口气,伸手就要为他褪去衣衫,却在刚碰到衣带时被晏如温一手猛得抓住,只得耐心开口:“是我啊,奉命给晋王殿下涂涂火酒。” “少姜?”晏如温费力睁开双眸,看到那个墨发女子,方徐徐松了手,末了还老实的将双手打开。 “……这哪有这么难?”少姜边嘟囔着边解了他的衣带,顺着领子将衣物褪开,两个眸子确是闭得生紧,不敢看。她也是清白姑娘,尽管曾为他扎过针,那亦是见着俩小腿俩足跟,别的也没见过啊,真是一群没担当的属下。 少姜迅速取了碗中火酒,朝他身上就盖过去,却摸着几条疤痕。她徐徐开眼,确是簇紧了眉。 几年不见,晏如温身上增了太多伤口,甚至心肺旁也有明显几道,只怕当时亦是命悬一线。难怪他不敢不随意示人,龙虎也是要自尊的吧。 “少姜姑娘……” “各个穴位都涂好了,保证药到病除。”少姜看着慌忙而来的张医师,傲娇开口。 “不不不是啊,那第一个得疫病的士兵秦四啊,喝了药后在大口吐血啊。”张医生急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姜赶忙跟着张医师小跑着赶了过去。 床榻边另有两个医师在为秦四侍药,郭副将也远远地瞧着这边,他要替晋王殿下把好这最后一关。 “不对啊,疫病方子起了效,怎么会口吐鲜血啊。”少姜大步上前,翻开秦四的眼皮,又挑开他的舌头,抹着他嘴边的血迹察看一番,不是黑血,而是鲜血。 少姜眼底闪过一抹凶狠,她费死劲从阎王那抢来的人,你要送回去,那得问过她同不同意。 “张医师,可有牛黄丸?” “有有有。”张医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瓶玉色陶瓶。 少姜取出五粒,送进秦四嘴中四粒,加上水对他灌进去,随即碾碎剩下一粒,用毛巾抹匀,系在他的鼻下。 “那位医师,去用大火熬煮绿豆与生甘草,边煮边碾碎,绿豆皮开了便亲自端给我。”少姜命着方才端碗的医师道,既然药是他亲自端着喂的,此时他也还没跑,便证明他一定是无辜的。 “张医师,你去取些解毒剂,各种的皆拿来。” “是是是,我这就去。”张医师无瑕感慨少姜姑娘的果断,赶忙去取药了。 整整一个时辰下来,秦四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可给我这把老骨头整散架了。”张医师狠锤着自己的腰背,终得闲吐欲了。 少姜驮着背猛喘了好几口粗气缓缓,才慢慢挺背去向郭副将的方向,四处瞥了下,秘声朝他道:“郭副将,这营中有奸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她从阎王手中救的人 第3章 班师回朝 郭副将眼底闪过一抹震惊,转瞬即逝,他与晋王殿下早也有这种怀疑,却没想到少姜姑娘来了短短三四日亦能感觉到。 另外的线索,少姜觉得不宜此处谈论。 “晋王殿下那里,还请齐将军与郭副将守一守,他既倒了,奸细应会松懈,况且。”少姜眯眯眼,短哼一声继续道:“他杀人未成,怕是尚会重来一次。” “少姜姑娘所言……在下明白了。”少姜说出此句,郭副更是倍感臣服,此女子真是殿下的救星。 “那么接下来便是引蛇出洞、关门放狗了。”少姜扬首,今夜又将是个不眠夜。 日落西山,冷风寒气让人直嗦嗦,几人躲在营帐的边角,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倏地,帐帘被掀开一边,进来一个瘦削的身影,他的动作轻巧,三两步避开了地上的火盆,直行至最末的那个床榻,只见他举起手中寒光,就在要刺向榻上面容憔悴的秦四,关键一刹那,帐内有人一声震天吼,吓得那人赶忙回头。 “点灯!”齐遇阳大叫一声,营帐四处藏着的几个医师将油灯一一燃起。 齐遇阳一个快步拦到帐帘处,手中亮剑横在空中,直指着那个瘦削的身影。 帐内愈见明清,瘦削士兵的脸也逐渐清晰,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你你你,你不是与秦四同帐的胡云吗?” “为何张医师记得如此清楚?”少姜略有疑问问道。 “他们帐里除了秦四的其余士兵中,就数他病好的最快了。” “哦?是好的快,还是快好了?”少姜眼中似有刀,直刺向那个士兵。“遇阳,拿下他,防止他自戕。” 齐遇阳早就等着了,上前一个寸拳蹬步,先把人与刃分开,再冲上去狠踩在男子右手腕上,蹲下再翻手将人一掀,扣住其双手,使唤医师将他牢牢困住。 “将他胳膊袖子掀开。”少姜上下打量那个男子,身形瘦削,体态康健,再看他手臂上的红斑,已经结痂脱落了,这愈合速度,说是飞速也不为过。 故而只能有一个可能,便是他在外面已经熬过了疫病,此次携着有疫毒的虱子伪装进帐,先是放虱子咬了秦四,再是丢了出去咬了其他几人。 疫病通常只会在一人身上染上一次,此后便不会再犯。 “是谁派你来的?难道是金国?”少姜朝着男子开口问道,其实答案已昭然若揭,赵国地广人密,此时敢派奸细来此杀害赵国士兵的,应只有同样强大的金国罢了。 男子却扭头不搭理,还给了少姜一个白眼。 “呦呵,给你脸了?”齐遇阳上前就是给那男子一巴掌,直扇得他脑袋晃了好一会,嘴角隐隐吐出些含血的口水。 少姜呵呵笑了笑,军中的手段男子定是见过,皮肉痛他不怕,那精神痛呢。 “杀了你也是便宜你,反正你说与不说证据都在这,况且若我们要你定你罪,压根不需要你承认。” 少姜弯弯唇角,走到光亮处,端起一碗油灯,朝着男子过来,火光自她的下巴向上照着,宛若梦魔。 “你说,我们将你放回金国好不好?” 男子闻言眼神慌乱摆动着,可见教少姜猜中了,果真是金国来的奸细。 少姜手中的烛火相辉映照,将她衬得宛若橙光中的仙女。随即她将手中的碗慢慢倾倒,含有黑色焦棉的红油顺着碗沿滴落,浸洒到泥地上,甚至弹落到地上人的赤膊上。 “金国国君强悍霸道,眼中不容沙子,不定他还拿着你的家人吧?父母长辈、妻子儿子?想来他也会好好款待那些人吧,毕竟你这员大将,安然回国了!”少姜言罢将碗猛的放到地上,油水四溅,火光猛的煽动两下,归于平静。 男子开始发抖,他是预料到了他的未来了。 少姜见他仍不开口,用力将那碗油灯猛的一推,男子眼前火楼建起,直燎掉了他的半边眉毛。 “……我说,我说,你们救救我,我不能回金国,我回去了,家人与我便都成了刀下鬼了啊。” “好说,你不想回去,我们也可让你在这死个几日不重样。”少姜打掉手中的泥灰,笑的和顺。 “金国边防军中患有此疾,因为我病症轻,又会中原话,就,被他们拿着亲人威胁,来这边放毒虫的。”男子的身子瘫软一片,若不是有齐遇阳抓着,已经要倒下去了。 少姜点点头,原来是金国士兵得了病,那他们此次不就可以直捣黄龙,轻松拿下几座城池了吗?她越想越觉得妙极,但她又觉得有何处不对劲。 “等等,你说他们让你来?他们怎么知道赵军就能将这病治好?” “这,我也是听命办事,首领们的决定,我哪能多问,不过营中一直有人传闻,金国王室中有一位妖妃,说不得是她使得妖术……” “你们这群人,整日里信这些妖那些鬼,有妖术还不能治好你们的臭气病?简直荒谬。”齐遇阳狠狠用膝盖顶了男子的背,将他撅了过去。少姜则表示狠狠赞同。 第二日的晚霞是紫金色的,红日拨开一层层霞云探出,看向这片沉睡的大地。 军营大门前,少姜几人正于门前迎接一人-镇守外围之齐老将军齐邝韫。 片刻后,远方想起驽马啼响声,渐渐奔近头汗血马,上乘着位灰须白鬓的一人,便是齐邝韫。晨光自他身上甲片漫射,却柔亮得毫不刺眼。 “姑娘便是少姜姑娘吧?”齐邝韫流畅地翻身下马,丝毫不见已是半百年态。 “齐老将军。”少姜有礼地朝他回礼,既她已身处赵国,便要入乡随俗地与赵国官员行礼。 “少姜姑娘无需与老将如此客气,此次营中疫疾,亦多亏了姑娘方得解,赵营上下都会感念姑娘这份恩的。”齐邝韫见少姜如此有礼,也是暗暗点头,他家晋王瞧上的人便是不一般,温文尔雅富有气质,还有一手好医术,真是奇女子。 少姜笑笑不再言,一旁的齐遇阳却捂着肚子急着开口:“爹,大宴备好了,咱们快些去用宴吧?我都饿了……” 齐邝韫斜蔑了齐遇阳一眼,方招呼着少姜入营去。众人到了食营,但见当中摆着满桌饭菜,正冒着热气。 “哇,这么多菜,晋王殿下真是太关怀下属了,知道这些日子辛苦,特地大摆筵席来犒劳咱们。”齐遇阳说罢便寻了个座位一腚坐下来,凑近饭菜左闻闻右嗅嗅。 “臭小子,不准乱动,晋王殿下还未入席。”齐老将军上去就是朝齐遇阳的脑袋一拍,力道适中,不至于将他的脸砸进鸡汤中。 晏如温徐徐走到主位,待众人站定后方领着一同坐下,随后举起一杯朝着诸位言道:“近日营中疫病孽生、军心受扰,幸有诸位夜以继昼,方得消除患疾,我深表谢意,先敬在坐一杯。” 众人举起酒杯,皆无言饮尽。 “再来,我要特别敬一个人,此番皆因她不惧险阻,深入营帐解疾制药,我军得以尽早恢复如初。”晏如温语顿,然在坐数人皆不约而同望向少姜。 “少姜姑娘,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少姜莞尔一笑,亦举起酒杯对着晏如温。 “殿下言重了,自从您救我兄长,又将我从夏国解救出来,咱们便是同盟之友了。从此便未有利害,唯有共进退。” 二人相视共饮。 “好一个共进退,殿下,咱们几时进攻金国边关,我的鳌鞭与鳌戟早已苦诉孤寂多时了。” 齐遇阳双手按着桌子,双肘打开,作势就要立起来,在齐老将军的眼神攻势下又卸了力。 “鳌鞭与鳌戟?”少姜歪歪头,这俩又是什么? “齐小将军的坐骑叫鳌戟,佩剑叫鳌鞭。”郭副将好心向少姜解释。 “……他是个会起名字的……”少姜眼角微抽,他到底姓齐还是姓奇啊。 晏如温神情坚定眼神如飓,由众人一路望过去,穿过营帐跃上丛蝥,直达山巅。 “我军全体,整休五日,再战金兵。” “再战金兵!再战金兵!再战金兵!”齐遇阳带头高呼。 顺康十五年冬,赵军夜袭金国边疆,历时四月,以一万军力击退五万金兵数百里,直夺越河,共得疆土万顷,城池六座,史称越水之战。 次年春,晋王晏如温严整赵军,不期将班师回朝。 金色迎春与粉色玉桃于各自的山头对立,柔风划过绿水,唤醒万花。 “我说你们俩男人怎么都不出去骑马,马车再大也不须坐满吧?”少姜望着左右俩人一怒一静对看着,神色很是无奈。 “明明说好了轮流进来休息,他一坐便不出去了,那我何必受冻骑马。”齐遇阳环抱着胳膊,哼哼两声表示不满。 “此番仅你二员大将回朝,都不在外面领兵,京城百姓见着了,赵军威风何在?”少姜耐心地对二人劝解着,然二人依旧动也不动,她只得摇摇头,抬手系紧披风,低头就要出去。 “诶?你做何要出去了?”齐遇阳伸伸脖子,想用头挡住少姜去路。 “我去了也算半个人吧,说不得人家看见是我驾马,还当你们二人身负重伤了,尚能体恤一二呢。” 少姜拍拍齐遇阳的肩,错着从车门探了出去,发梢略过某人的耳尖,染上红晕。 “好好在车中养着吧。” 少姜出去后,齐遇阳的肩上又被重拍两记,但见晏如温也抓着披风出去了。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俩且当我是多余的吧,本公子还就偏不在里面待着。”齐遇阳也一脚跳下马车。 三人又是三马并列骑着,没半日就到定城了。 “此城好静啊。”齐遇阳不由得感慨,难道是百姓畏惧赵军森严,不敢声哗? 第4章 痄腮 少姜亦发觉此处有些蹊跷,可城中商铺、摊贩与百姓人虽不多,却都正常在买卖,又是何处不对。 “遍城无妇孺,百姓不喧呼。”晏如温亦是观察了一圈,寻到了问题关键。 正是如此,街上尽是男子与老人,鲜少见到妇孺,亦可讲说没有。 糖画摊前无人围,胭脂摊后男人坐。 “你们看前头。”齐遇阳直指军队前端街头,走出几位妇人,皆怀抱着幼孩,缓缓地于队伍两旁下跪,渐渐得,人数越来越多。 直至三人行至,两旁已跪有十几位妇人,怀中孩孺年长的有十一二岁,幼小的方四五岁。 “停。”晏如温簇着眉,抬手将队伍叫停,又扬身下了马,行到少姜一旁,抬手要她扶着下马,少姜此次倒是不扭捏了,既然人家总是好心,自己也不好太刻意拒绝。 三人走到头首的褚色布衣妇人身边,那妇人却并未开口请求,只是几人疑惑已久,只能主动请问。 “夫人们如此是为为何?”少姜看着妇人手中虽包裹严实却露出一双鞋的幼孩,疑问丛生。 “姑娘既随赵军,可是从京中而来的医师吗?” “我确是名医师。” “还请菩萨施救我孩等。” 妇人声下,身后众妇人亦随之呼声而起,剩余男子老人亦随之高呼。 “还请菩萨施救我孩等。” 少姜凝住眉头,上手掀开妇人怀抱着的身子,薄被之下的孩童面容肿大,自两边耳垂直至侧腮,整片圆鼓如球,双唇不得合,垂涎直至颈下,形似青蛙。 她又向前几步,将一排的薄被尽掀开,有人单边肿胀,有人双边肿胀,有人不肿不胀却浑身红疹。 “大头瘟……”少姜回头朝晏如温望去,面色难得凝重。 晏如温垂眼看了看少姜,又看了看眼前一应百姓,捏捏背后的手,扬声下令。 “所有赵军,随谢中将城外空地扎营,营内休息,不得吵闹、不得随意进城。” 少姜将妇人扶起,又回首对其余妇人招手示意起身,询问起孩子病况。即在少姜与妇人交谈之际,不远处复响起脚步阵阵。 “晋王殿下!臣,定城知州黄卞特来恭迎接驾,参见晋王殿下。” 两道官兵步伐齐律的前来开路,中间赶上来位鬓角灰白的官员。头带黑色漆纱幞头,翎羽花两边的平直长脚随着他一齐并进,摇晃得厉害。身着绯色公服,被金色革带勒开两半,革带两边各挂着鱼袋与玉饰。 原本道路两边的百姓自发的躲到路边,少姜一旁的褐亦妇人亦是垂着头,臂膀搂紧了怀中的幼子。 少姜望着低头俯首的黄知州,心中不免猜想,赵军虽过定城却不能停留,城中官员本无须特来请送。想必眼前这位知州是知晓了平民所为,唯恐晋王怪罪,特来请罪的。 “城中近来风寒染疾频发,此番城民关心则乱,作出惊扰军队的举动,皆因下官失职,未能觉察后得以制止,还请殿下降罪。” 黄卞一番自罪,看似把罪名揽到己身,实则以城民来挡箭,当罚却不知如何罚。 “黄知州,你自述又该当何罚?”晏如温刀刃般的下颌不减锋利,敛眼望着恭敬不起的黄卞,偏偏不顺其意地开口。 黄卞当下一顿,未料到晏如温真要罚他,呃然两声,咬咬牙开口:“额,臣以为……应……罚除臣的一年俸禄。” “黄知州竟不知,此病并非风寒,而是疫病?你瞒疫不报,罪同欺君。尚想罚奉了事吗?”晏如温冷笑出声,闻方才妇人交谈之意,此病扩散月余,州府并未上报中央,且城中的百医举措皆无用。 黄卞闻言再不站着,扑通一声铁膝跪地,扬起头苦着脸,上下唇磕碰:“请晋王殿下恕罪,城内医师皆言此病很不致命,又可自行消散。臣亦不知是为疫病啊。且臣还让那些孩子的母亲家中照看,并为每家每户补贴银钱,免费开放济药堂,臣……” “既病情可相传,何不按律例隔离?救治无果,何不向中央请医?定城医师不得治,黄知州便不信任赵国上下所有医师吗?” 少姜上前行了一步,此事她本不该多言,然她实在费解,既然病情会传染,为何不当做疫病来治,反而是不希望上头知道,抑或是,不希望上头下来人? 黄卞闻见一旁的女子也赶上来质问他,老练的眼睛眯了眯,向一旁的晏如温瞥了一眼,下巴向少姜这挪了几分,将躬着的身子徐徐直立。 “敢问姑娘可是皇宫御医?是以何身份质问本府?” 少姜抿着唇,官大一级压死人,她此刻确是没有身份质疑黄知州。 “她是晋王府府医,此番军中立功,随本王回朝见圣。”晏如温声音淡淡,短短一句话却饱含诸多信息。 女府医、随军、立功、见圣。 黄卞的眼珠不住着痕迹地扫了少姜一遍,随即堆起脸颊,仔细瞧着,两只精明的眼间确是不带笑的。他朝着少姜亦不那般尖利地开口:“既姑娘也是个医师,那应是见过此病了?不知此病是何名,又有何症?” 少姜亦斜睨黄卞一眼,不知说他见风使舵是好,抑或是识时务为好。并且这个黄老头看起来很不面善,眼里透着一股阴森,怕是个不好相与的。 “此病名叫大头瘟,多发于冬春二季。该病多发于鼻面耳项咽喉间,皆赤肿无头,或结核有根。患者会多汗壮热,口燥上喘,头面具痛,目不能开,咽喉不利。甚则堵塞不能饮食。” 黄卞堆着的面皮松了下来,终是不再皮笑肉不笑了,而是不笑了。 “麻烦黄知州,可否再为我寻处药堂?我可为孩子们看治一番,再将我所知的一应写于纸上,授给城中医师。”少姜觉得几人留滞在路上终究不是办法,又开口向黄知州询问起。 “丁院长,领这位姑娘到济春堂去。” 人群中行出一位灰发青衣的老者,恭敬地对晏如温与黄卞行礼,又迈着稳健的步子到了少姜一旁,态度谦和地道:“姑娘请随在下同往。” 少姜先随着他的脚步离开了,街道旁的妇人们亦紧跟其后。不一会儿,便行到了一偌大的药堂,门上木匾刻有“济春堂”三字。 “夫人如何得知我是军中医师呢?”少姜坐于木案前,一手覆上褚衣妇人怀中子的额头,温和的开口问道。 “请您勿怪罪,我,我堂弟是赵军,我写信求问他此番可有京城医师随军回朝中,他,他便让我们于路边等候,我们不欲打扰军队回朝,实,实属护子心切,还望您见谅。”妇人语带担忧,然看了看怀中稚子,仍是如实道来。 少姜面色仍是不变,军队归朝之日虽不可推延,然城中百姓却有难处,他们不能不留。 “勿要担忧了,我既留下了,便不会追问你们责任。”少姜执起案上的笔,沾沾墨,开始于纸上书写。 “此病与寻常疫病不同,它多流传于幼学小儿,并且会自得病起十日内自愈,然并不表示它对孩子无碍。” “你们也见到过患过此病的孩子了。简单来说,眼、头、颈、腹都有可能留下长期遗患。如果头上患病,会有几率永久遗患,更有甚,会对孩子生命产生威胁。” 少姜相信她的点到为止,诸位应是能理解的。 “我正在录写大头瘟的症状与些许注意事项,稍后分发给你们。若是比对着孩子症状轻,喂药、隔离、勤换洗。若是症状不轻,就带来此处,我在此问诊。” 众人见少姜年纪轻轻,只靠眼观便能轻易道破该病症状,先是讶然,后又是一个个得道谢。 “这些孩子恐不是城中尽数患病之人。此事我可以帮忙吗?” 温柔的男声自少姜身后传出,少姜倒没想到晏如温会主动提出帮助,不过如此也好,赵军人数庞大,处理这事也是不费吹灰之力。那么,她便却之不恭了。 “既然晋王殿下乐善好施,那麻烦您替我跑一趟。将我纸上内容多誊抄些,分发给城中每家每户。” 少姜伸手将纸张递与晏如温,尚朝他眯眯眼笑着,晏如温亦嘴角微微上扬,回给她个淡然的笑。 二人手掌交错之际,指腹轻轻擦过了掌心,划出一道伤口似的微麻。少姜见到晏如温眼底略过一刹间的不自信,顿觉得新奇不已,复多看了他一眼,随即眼睛弯的更明显了。 “嗯,那我去处理了。”晏如温说罢就要扭头走了。 “等等,晏如温,尚有一事。”少姜脱口而出他的姓名,说罢才发觉不妥,随即改了口。 “咳,晋王殿下,可否将城中会医的人也请到此处,同我一起为孩子们治疗。” 晏如温应下,但他却未离开,反是盯着少姜,半响说出一句话。 “你也可以唤我如温。” 少姜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也是好半天才回过神,如此会不会太亲密了。还有为什么是‘也可以叫他’,她又直接叫过谁名字么? 一个时辰后,济春堂里间诊堂已挤满了医师,被围在中间的少姜正一手端着油碗,一手捏着灯心草浸入豆油。她面前的案上躺着个约么八岁的男孩,脑袋侧着,露出肿胀的半边下颌。 “你们只需捏着此灯芯一端,将另一端浸上些许豆油引燃,再像这样触向角孙穴。” 少姜放下油碗,将男孩的耳廓折屈一边,稍待火焰变大,迅速垂直地将灯芯触向男孩的耳后,随着“啪”的一声,灯火熄灭,冒起青烟,继续道:“对着两颊,连续三日,每日两次,一次可燋两回。此火疗法对消肿见效快,且无须用药,便是注意勿要伤了孩子。” “此方法真能起效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痄腮 第5章 愿意跟姐姐走吗 “火疗法我也晓得,可去湿气,只是如此点两下竟能治疟疾?” “小姑娘你真是上京医师吗?怎么行的与我们不一般啊,也没见给孩子诊个脉。” 人群中有几位医师开口质疑,少姜微眯起眼,取出帕子将手中的豆油抹个干净。 她在夏国不敢以苗医维持生计,一是因夏人皆惧苗人会妖术,二便是苗医医术行法大都与赵医不同。多数人惯了赵医的切脉扎针,压根不信苗医只靠观问脏器便能找准病症。 “我并不是赵国医师,而是苗医。况且此病症状鲜见,便是上京医师来了,也是一时难治。” 此言一出,众医师又是一阵骚动。 “这这,苗医是哪国的医师?” “小小年纪这么狂妄,如此年轻竟能比上京医师还厉害?” “可是她亦能一两句话将娃娃们身上的症状都言清,想来不会是假的。” 晏如温在门前已站了良久,见到此情形,一张脸拉的忒长,背后的手腕已生起筋窝。这群人竟还敢质疑她,简直是不知好歹,不若就此不救。 一旁的齐遇阳见晋王顶上都要升烟了,忙安慰道。 “她你还不知道吗?没人欺负的了的,咱们先别去凑热闹了,关心则乱。” 齐遇阳话音刚落,少姜那边已不落风的反问起来。 “医术之精,在于勤练,无论是苗医还是赵医,术不精便多听多看。既此时此病我比你们更擅,又有何处可质疑的?” “何况,我倒是有一事不明,想请问诸位。以你们的论理,不难看出为何皆是孩子们得此病吧。” 一位年长些的白发医师沉稳的开口。 “是孩子们正气不够,互相传染所得了。” “然定城乃至临城此些年,并未现过此病吧。大头瘟并不易得,且只能是身体极弱之幼孩所现后久久不得医治,拖延至此。虽会自愈没错,但会自发带来的病痛,会携带终身,若是养护不当,今后还会复发也不一定。” “现诸位只需寻出那个孩子,我少姜尚以我的医术保证,必定令他根治,必不再犯。”少姜提提唇角,声音并不强硬,反而很温和。 书中并没凭据证明此病会再犯,不过她确实要找到这个孩子,一个虚弱到生出此病的人,想来是极需要一位医师。 “谁家娃娃啊,得快快找出来啊。” “你们谁先接过这种病人,老刘,是你吗?” “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了,如今再寻,怕是难了。” 一圈医师讨论个不停,皆在询问第一个就诊患病的孩子是谁。就在谁人也论不出根本时,榻上的男孩虚弱的开了口。 “是……花音……子。” 男孩的声音不大,却因为声细,在人群中格外突出。 少姜听到男孩所言,抬起头扫视着这些人,他们皆是眉头紧促。有人张张嘴脸上露出明了的表情,随即隐了下去。亦有人浅浅叹着气,却都不敢言说。 “花音子是何人,诸位为何怯怯不言?”少姜语气略显冷淡,这些人隐瞒着什么。 未几,那位稍年长些的白发医师叹息着缓慢开了口。 “唉,这一切皆是老天在戏弄。花音子出生没几日,她爹夜半走山路跌没了。两岁时,她娘也溺亡在了家门口的河中,随后俩月,她家门前又捞起两个死尸,邻里便皆传她是河鬼索命来的。六岁时,花老太太也没了,城中人更是避之不及,唉……” “老朽亦觉得惭愧。一月前,她来老朽这请诊,那时她直指浑身疼痛,老朽亦摸不出个所以,只得给她开些止痛汤药让她带走,之后她也未来过了。” 一旁的少姜眼神发冷,扫了一圈其余人,但见他们的眼神都晦暗闪躲,可见白发老者所为已然是大善之举了。其余之人许是连门也未让她进。 “你们各人皆述着自己心如慈佛,却又任由着无辜的孩子自生自灭,你们的心是肉做的吗?” 少姜越说越觉得心中恼火,一整座城的人都躲着一个奶娃娃,竟只是因为她苦命的出身与家门前恰巧流淌过的一条河。这说出去多么可笑啊。 倏地,自她背后走过来一人,滚烫的手牵住她攥得紧紧的手,清冷的音色迫使她将怒气降了几分。 “如此说,城中此病蔓延与你们的冷眼旁观不过是互为因果罢了。” 晏如温此话,更是让众人皆抬不起头。 “我们也是开药堂做生意的,又不是菩萨,哪能总大发善心……” 一个微胖的男子硬着嘴为自己辩解,想必他也是拒人与门外的其中一员吧。 “行医救人便是发善心?那本姑娘又何苦发善心,自然你们城里的病,有你们城里的医师来治,我来倒不是抢了你们生意?” 少姜反倒被气笑了,行医无能反而如此理直气壮,若是这群人都是如此,这座城如何能救。 “李大壮你起床把药酒当水漱口了?净说浑话,还不快给姑娘道歉。”少姜一旁的丁院长严声呵止着李大壮,而后恭敬地对少姜拱拱手,想要为其辩驳,却被少姜直接打断。 “他无需对我道歉,他需要对那位花音子道歉。” 少姜语气冰凉,看着李大壮圆胖的脸颊又抖了两下,心里更是耻笑。 有这种人做了医,医不再是医,而是生意,别说游医学习了,就是汤药他都要想法子多卖些吧。 “花音子近日如何了?”晏如温适时开口,提前将少姜的心里话问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 “她已经……良久未出门了,求求你……们,去看看她吧。”榻上的男孩语气有些着急,奈何虚弱不已,无法大幅度动弹。 少姜看着他,心底滑过一抹温热,哪怕大人再怎么迷信,总会有些心善的孩子不受影响。 “老朽愿领着几位过去。”那位白发医师却自发开了口。 少姜拿着药箱随着白发医师跟过去,身后晏如温也大步跟上,温柔地接过她手中略沉的药箱,转头递给了身后的齐遇阳,自己行在少姜身边护着。 “……我真是活该。”齐遇阳一路拿着药箱,还要一个个接过他们在路上为花音子买的吃食,整条人累的不行。 春风急,阳绿续,百花狂染梢头骑。 沿着柳河一路东去,几人行了约么一炷香的功夫,终在一片矮平的草屋中寻到了花音子家。 屋前的墙边檐下,大大小小摆着七八个破裂陶罐,罐中或盛满积水、或空有朽枝,积水之上尚飘着星点虫尸。 少姜身子半曲着探进略矮的屋门,眼前瞧见了屋内四边,墙角一平榻、一简炉,墙上系挂着一条渔网与一袭近拆散的斗笠,整个屋子虽贫瘠却清爽。 榻上睡躺着个弱小的身子,积黄的面容与枯干的头发,身上盖着略厚的藏色花被,四处是破洞与补丁。 少姜抿着唇快步上前,蹲在榻边观察着女孩的小脸与脖颈,确认病已退便将心实实的放下了。 齐遇阳将药箱置放地上,四处寻了一圈,只得将一应吃食放置在榻尾的地上。 “花音子,你可有哪里尚痛?”少姜轻轻喊着花音子的名字,试图将她轻声唤醒,免得触动惊扰到她。 可唤了好一会,床榻上的小人仍无有回音。 少姜只得用手轻轻拍了花音子如桃枝般骨瘦的颈膀,她不敢用力,只怕是以执笔的劲道,也会将花音子弄痛。 床上的人儿缓缓张开眼睛,无力的眨了两次,又要闭上,怕是以为出现幻觉了。 少姜使劲抿了下唇,又隔着被子拍了两下她的胳膊,花音子才朝少姜转过来。 那是一双明亮的眼睛,镶嵌在略显骨骼的眼眶内,长却糙乱的睫毛阴影因为侧躺着,斜斜滑下,那般不真实。 “啊……”花音子的声音犹如煮干汤水的药锅,熬煮着泡胀的草根,滋滋沙哑。 “姑娘,她打小便是哑的……” 门前的白发老者不忍看着,叹气解释道。 花音子望了望少姜,又看了看门外的人,徐徐眨了两下眼睛,随即伸出纤细的手指,伸向少姜,眼底满是期冀,她是看到神仙了吗? 少姜望着她的一席举动,又对上她半睁却明亮的眸子,心底微痛。她看着这个瘦弱如幼猫般的小女孩,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是这般造人唾弃,微缩在夏国的一角,无人问津。 少姜伸手抚着花音子黄枯的发与她纯真的眸子对视良久。最终她心中下定了一个念头,她要将花音子带离这里。 “花音子,你愿意跟我走吗。” 花音子顿了顿,随即笑笑,她等了很多年,等了很多人,只在等这句话。她尚记得祖母对她说那句,母亲与父亲被他们的神仙君子领走了,而她的神仙君子也要将她带到天上去了,果然,第三天她就不见了。 她一直问邻家哥哥,谁会来带走她,哥哥挠挠头想了半天,说她太瘦弱了干不了什么活,没有人愿意带走她。可是她吃不饱,怎么吃的胖。 花音子费劲得掀开被子起身,爬到床尾,却定住不动弹了,好香,那是谁的糕点。她抬头看见屋内一角的齐遇阳,冲他笑了笑,应该是这位好心的大哥哥带给她的吧。 只见她缓缓地将墙上松动的一块花砖取下,小心得取出一块发着青光的环形玉饰。 “送给我的吗?” 第6章 撞见别人好事 少姜略显惊愕得看着花音子轻点动两下的脑袋,她既有如此贵重之物,从未想过典当换取银钱,然却愿意相信她,送给她。 厚被子太沉重,少姜将自己的披风摘下,给花音子包裹一圈,由晏如温将她抱起,只见他并未使劲便捧了起来。如此轻,就像一朵花。 “要将花音子带走?” 知州府衙内,黄卞立在临水的亭台边上,一手执着小碗,一手捏了撮碗中的碎米,细心地向水中的金鱼投喂。听闻一旁的灰衣男子所言,精明的眼睛闪过一瞬诧异,随即又是一脸若无其事。 “一个说不出话的哑娃娃,不成气候。既然女菩萨发善心了,本府岂有拦住的道理,让她带走吧。”黄卞转身将小碗置放一旁的石案之上,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执起瓷壶倒着茶。 “不过你既在京中做官多年,亦不知咱们这位晋王殿下的心性么?” 灰衣男子甫一思考,恭敬地开口:“下官尚任权侍郎之际,晋王殿下回京未有一年,彼时静妃薨世不久,他亦是避世不见,故下官对其的了解颇浅。” 黄卞沉沉头,执起瓷杯饮了一口放下,食指缓慢有节奏的敲击着杯肚,短促一气,没再问话。 灰衣男子眼眶缩了缩,继续垂手恭敬回道:“大人,事已至此,不若咱们明日为晋王等人办场庆功宴,再为营中将士们送些好酒。待他们见到咱们的诚心,此事应当好说了。” “只得如此了。”黄卞仰起头,浅浅养口气,缓缓吐出。 紫红的霞光丛间,金黄落日被环抱着走远了,小月翘着小脚躺在墨云间摇啊摇。 “晋王殿下,为祝贺您大破金军,得胜归来。臣特设下此宴款待殿下及诸君,并为帐内的将士们送上好酒好菜,如此殿下及诸位能卸卸乏气,养足了精神再赴京。” 黄卞露出老练的笑,举着酒杯朝着上首的晏如温恭敬送上祝贺。 晏如温亦执起酒杯淡淡的应下。 “少姜姑娘,先前是本府有眼不识金镶玉,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则个。此次真的多亏姑娘,整日整夜为城民衣不解带地诊治,定城这些可怜的孩子才能……”黄卞说着说着竟哽咽了:“其他不多说了,此番本府真心地要敬你一杯。” 少姜见到对面的黄卞举起酒杯,亦举杯与其回敬,不过他的态度真与先前是判若两人啊。 “遇阳,你说那老头为何好像换了个人?”少姜借着饮酒掩袖之际,悄摸着在桌下踢了一旁的齐遇阳一脚,彼时他正吃喝的快活,看着中间歌舞姬叫好。 齐遇阳被踢了一脚,战抖一下,发觉是一旁缩头把脑的少姜,也赶忙举起袖子做幌子。 可若一人举袖便罢,两人对着举袖,可不就是光明密谋。一般人并不在意,可上首正有个不一般的。 晏如温瞧见下面交谈惬意的二人,牙关上劲,将捏着酒杯的手指狠按到关节发白,随即猛灌下去,放下酒杯瞧见二人袖子还未下放,夺过一旁侍从的酒壶自己倒满。 “你说什么?”齐遇阳弯折着腰凑近少姜。 “我说,你有无发现黄老头态度大变,好像变的很……讨好?” “讨好?喔噢,那应是他即将要通考了罢。” “何为通考?” 顿时,齐遇阳觉得仿佛有针芒在背,放下袖子四处探看一遍,未觉得哪里有异样又掩起对着少姜继续道:“赵国上京外的官员每三年须考绩一次,分为初考、再考与通考。若是官员九年期间无重大过失、成绩优异地通考过,便可晋升了。此次如温说他瞒疫未报,你没看都给他吓傻了吗?” “原来如此。”少姜了然的放下袖子,这下一切便说得通了,为何他会想将此事瞒得牢牢的了。 少姜执筷伸手去夹菜,不经意瞥到上头之人好像正在怨艾的注视自己,可待她再定睛一看时,又不再有了。 “少姜,你有没有发现如温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太正常?”齐遇阳装作若无其事地观看着歌舞,将嘴皮子特意定住着说。 “是你方才叫好叫得太大声,丢了他脸吧。”少姜一脸不在乎,总归与她无关。 “你……你说的兴许有道理,那我只看不语罢了。” 二人说话间,晏如温又是痛饮了一杯。 “诶诶,你看到了吗?他今天这是怎么了?”齐遇阳满眼惊讶,他觉得晏如温今日定然是受了刺激,还不小。 少姜望着晏如温狠饮的模样,她亦觉得很少见。二人相识八年,虽说相处时间不长,确实在也为邻三年,可一直见到的是他淡定从容的样子,岂有这般饮酒自痛。 “今日舞台上此些人,皆是我城中最善歌舞之人,所奏所舞都是连夜排出的最新样式,皆为了博殿下一句赞赏。尤其是这位舞姬头首,清腰。”黄卞一番夸耀后单点出一人。 但见这群舞姬于音潮退弱间向两边散开,单留下一位粉色佳人。在颇寒的春夜里却穿着青绿色薄衫,长长的红色飘带系于腰间,显出纤细的腰身,宛如束上彩带的青色冬梅,她随即轻点玉足上前,对着晏如温娇柔的行了一礼,眼神妩媚不舍。 “殿下以为……” 晏如温眉头一挑,深邃的黑眸睨了一眼少姜,嘴角勾出浅浅的弧度,淡淡嗯了一声:“赏。” 一席就快要散去,饮酒之人未醉,醉酒之人尚在饮,连同少姜多少也进的小脸通红,然她已经止杯不敢再饮了,毕竟身处陌生的城市,提心防备些是最好。 “殿下,臣特意为殿下在州府衙内备了间僻静的厢房,如若殿下酒醉疲乏,不妨先行歇息?”黄卞将腰弯的不低,露出玩味的双眼与晏如温相顾而视,所含之意,不言而喻。 “嗯,少姜,你来扶着本王前去。”晏如温扶着额略垂头开口,不知是头昏亦是疲困。 少姜不疑有它,这位王爷一向不许他人触碰,她亦不过比别人多了一份他的信任罢了。 晏如温一路将脑袋重挂在少姜头顶上,不肯离开,嘴里还一直嘟囔着:“再给本王倒些酒。”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么令你喝这么多,哎哟,脑袋如此沉,别放实了,压得我头痛。”少姜见他也醉了,自己亦他面抱怨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少姜向后缩缩脖子的缘故还是什么,她的脑袋确是轻巧些了。 “殿下,前面便是您的住处了,烦请您抬抬贵脚嘞?”少姜望着那三寸六分高的门槛,只得柔声对着晏如温轻求。 晏如温很配合地抬起一足,缓缓放下后又拎起另一只。 “殿下,我将您送到了榻诶?啊……”少姜将晏如温丢在榻上,本想着赶紧起身离开,却好像被什么绳子拉住,好巧不巧脚下踩住了脚床上晏如温的衣边,猛得摔倒在他身上。 晏如温却没有老实躺在床上,而是眯着眼撑着脑袋要起来,便是如此碰巧,少姜正咧着嘴撞了上……晏如温的脸颊。 “嗯?”晏如温稍稍睁开迷蒙的眸子,两潭深湖版的眼神碰撞在一起。 少姜立即猛推开晏如温的胳膊,自己吃力后退几步,反观人家尽是轻晃了两下。 晏如温瞧见少姜捂着嘴跑离的身影,迷离的眼神渐渐转醒,嘴角不由得扬起老高,手覆上常挂着玉佩之处,彼时已然空空,想必已经牢牢挂在了她的腰上吧。 少姜奔跑着出了门,远远瞧见了前头有几个熟人,又极快的收起了脚步。 “少姜?”齐遇阳远远就瞧见了她,小脸通红,别是醉酒了,他赶忙朝她走过去。 “大家都走了吧?咱们也回客栈吧。”少姜绯红的脸确是面无表情,可见控制的极住。 “你可是醉酒了?需不需要本小爷也搀着你?”齐遇阳远远伸出一只臂膀,狠狠秀了一把肌肉,示意其可以大胆攀缠。 “不……不必了。”少姜摆摆手,随后吐口气将胳膊垂下,啪一声,仿佛有个硬东西被胳膊甩开了,她垂首寻着腰间,赫然是一个块龙形玉佩。 “这不是如温的玉佩吗?”齐遇阳一脸疑惑:“他已经送给你了?” 少姜一拍脑门,这可如何是好,给人家的皇室身份摘下来了。 “我……我,我还是去给他送过去吧。”少姜攥着玉佩在手中颠了颠,还是决定去这一趟,不然自己也是夜不能寐。 “哦……那你再跑一趟给他送,不对,少姜,你别去了,你快回来。”齐遇阳再回头已经看不到那女子的身影了,他也赶忙跟着跑过去,没想到这丫头腿脚这么快,倒是个练武奇才。 跑了好一会,那间屋终在不远处,少姜气喘吁吁的挪过去,只想着如何向人家开口呢,就听到屋内传出一名女子细腻的声音。 “殿下……奴家……嗯好吧,你好坏哦……” 少姜呆愣住,气血从脚底噌得直冲脑门,双足犹如灌铅般定在原处,随即呼吸开始急促,她听见了什么,她到底听见了什么。 这个男人特意被安置在这里,打的却是这个意思,枉她自以为……没曾想竟真是自以为。 “诶,少姜,你去哪啊?你等等我。”齐遇阳见着少姜又扭头跑走了,呆在原地各方看了两眼,还是跟着少姜跑出去了。 他只能保证少姜的安全,至于其他的……谁的女人谁哄去吧。 “好了,就此吧,你出去吧。”晏如温仍是撑着脑袋阖着眼,从始至终并未正眼瞧过清腰。 “殿下……奴家此来……”清腰妖娆的面孔顿住,不是要她一件件解衣么?这方解了个系带啊?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晏如温提起嘴角冷笑一声,黄卞应该庆幸他弄拙成巧了。 清腰离开后,晏如温方伸手覆上脸颊。 第7章 谁在那! 鱼白的浓雾泻下一片又一片,**澜澜地叠上数层,在银白月色的赐照下,显得如此冰寒。 雾笼中跌跌撞撞闯撞出一个弱小的身影,她罩着宽大的朱红嫁衣,却梳着少女云髻,是幼时的少姜。 雾散,人回首,置身一座破败古宅。 再回首,身后现出一众人,少姜伸手去探,却被烫的收了手。定眼一望,脚下金色火苗升起,旺大成红火树,吞并人木。 “彩棉!”少姜惊叫起身,乍眼望着前方床帘急喘着气,顿觉是梦,攥攥潮溽的手掌,使手背拭去额头冷汗,她已良久未做这个噩梦了。 门外脚步急来,少姜甩头望透浮帐之后,心提起半分:“谁在那?” 杯弓蛇影。 浮帐被挑开,一道矮小的身影自帐间穿出。 “花音子?”少姜将心放下,面容好看许多,执手招她近来:“你一直都未睡着吗?” 花音子在榻前抓着自己的襦裙,轻轻地朝少姜摇摇头,张了张嘴又赶紧闭上,眼睛不安的朝四周看了看,又向少姜的榻走近两步,乖乖的坐在脚床上。 “我是做了个噩梦才惊呼出声,好孩子,你在担心我吗?”少姜看着这个乖巧的孩子,只觉得满心心疼。 花音子将血色浅淡的嘴唇弯了弯,徐徐的深点了两下头,又伸出细小的手掌摸上少姜的手背,滑摸两下,以做安抚。 少姜伸手将花音子抱上床榻,亦给她盖了一半被子。 “音子,你想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 花音子定睛看看少姜,又指了指她床头的那块玉佩。 “嗯,就是那个哥哥,他与我已经相识八年了。” 金天应十五年秋,夏明诚帝刘承薨,次年春,其九子刘昱即位,改年号为金太康,大赦天下、颁布德政、深得民心。 正月初五,入夜的甜坡街后巷,终是覆上沉寂,宽绰巷净了雪的青砖道旁,兀自有一家,黑色漆门两边植着矮矮的青梅。 倏地,几声锐响撞击长空。黑漆门吱呀一声微开,一双如星光般的眸子探露出,眺望向踞着单腿执线香点爆竹的孺子。 “砰。” 细碎的纸花四处逃窜,惹的孺子咯咯直笑。 “郝小柱!” 巷首疾步而来位妇人,发髻由桃色色绢包着,身着月色翻领小袄,宽袖被襻膊绑住,显得人略臃肿。 少姜望眼门缝外,闻着妇人对孺子的训斥,脸上神色渐而显得落寞。 “与你讲过多回了,往后勿要来这家门前,小心那妖姬看见你,施妖术将你绑进她院子吃掉,快走。” 沉重的漆门缓缓合上,少姜青红的手从门栓上滑掉,斜倒身子抵在门后,妄图阻挡那些中伤。从来和亲公主或圣眷隆宠,或身处陵寝。 然五十七岁的明诚宗帝,在十二岁少姜来到忻京的前一日,龙驭宾天了。 少姜被忻京满京生民指责为妖女,笃定了是苗国派她来对先皇施展的妖法。 面对倾城而出的谴责,其时的皇后却无法将少姜生殉,只因她晚到那一日,与礼法上,她并非皇妃。 经朝廷百官权衡,少姜被封为逐末夫人,而后被安置于京角一僻静小巷。 稍倾,少姜整顿好精神,捻着双手靠近唇瓣,对着呵了两口热气,复贴上发白的脸颊上下搓搓,疾步朝院内灯火而去。 “公主回来了,快饮一杯热酒搪搪寒气。”阿云正与彩棉用苗语聊着,忽闻见少姜进屋,忙使手巾前后沾干手中水珠,向少姜递去碗热乎的姜酒。 “忻京的雪,很好看。”少姜用忻京话回着,自她幼时,阿父便着人教她中原的几国语言,且告诫她,既到了别国,便不能使苗语,在中原,此乃“入乡随俗”。 “忻京的雪再好看,也禁不住公主这般爱看,瞧瞧这小手冻的生红。”阿云满脸担忧道。 一旁彩棉瞧着阿云神情,噗嗤笑了。 “前几日雪下的忒大,阿云姐不叫奴放公主出屋门,只许屋里瞧着。今日雪停了,公主可不一日要看个七八回。” 少姜举起瓷碗,送进小口。罢了朝着二人挤了挤冻僵的脸颊,无果后复压了压下唇,笑得生硬。 阿云停下念叨,待少姜喝罢,仔细从其手中接过瓷碗,转过身摆布碗筷了。 “正月初五,腹里藏龙,奴与彩棉做了热腾腾的面龙,公主咱们主奴三人先好好吃罢,了了再去屋里躺下,至明日午时前便不许再说话了。” “哎呦,那奴得吃之前将话都讲全咯。”彩棉笑得咯咯,喜庆道。 “你这丫头。”阿云也跟着笑了。 “公主,奴今日闻见临墙院子里有人声,仿佛是一老头呢。”彩棉将面龙碗递到少姜瘦小的手中,又覆上她的手,为她暖了好一会。 “无礼,应唤老先生,明日,你随我去送趟礼罢,咱们即是近邻又是外来客,送礼总没错。” 彩棉听着少姜的忻京话,待了一会才解透,她的忻京话虽并没公主那般好,却也学了四五年嘞,慢慢的便听得懂。 “是,奴听公主话。”彩棉也跟着说了句汴京话,言罢自己也笑出了声。 初六无雪,一清早,主仆三人便忙于食房制些苗国甜食,午时后复小心的将食盘摆于食龛中。 而后由彩棉执手端着食盒,阿云双手捧着苗国布匠织的厚锦面布,跟着头首的少姜敲门去了。 “叩叩叩。” 三人而立与门前,待邻里开门。 片时,门内传来老声应答,然其声息虽沧桑,脚步却不沉重,应是岁未过半百。 “三位是?” 厚门开启,门内是位约么四十来岁的黑发男子,梳着包髻,唇上留着短撮的八字须,唇下细细一缕黑胡须,末端曲着向上弯折,随其说话一前一后摆动,甚是有趣。 少姜浅浅向其行着忻京蹲礼,态度温和得开口。 “给先生见礼,我们是隔壁园子的,搬来不久,是以将与先生结交近邻,今徒携薄礼与先生见面,颇感冲突,还请见谅。” 少姜有意隐瞒身份,不过是送礼做友人,无须相交的那般深厚,况且,少说些总是少些麻烦。 那男子见少姜年纪浅浅,礼数周全,又是一脸的端庄大气,神色愈加谦和,直对她们道客气。 “姑娘客气了,我家尚有主君在府,若三位肯相等,待我去快快通传主君,好领着三位也进去吃盏茶。” 少姜原以为男子是一人居住,本想着礼到就好,确是要被他邀约进府,然毕竟已自报家门,此时若怕了扭头便走,唯恐让人家请示了主君又落空,好心办了坏事。 “姑娘有礼了。” 少姜正值纠结,但闻院里传来一清雅男声。她将眼放去,只见那位先生推来一竹制座椅,原是椅下安着双侧两轮,使得可以前行。 那竹椅上坐着的,是一位俊逸少年,他眸深似古潭,浓眉如戟,鼻梁直挺如拔山峰,唇上薄下渥,又仿若点上花色般。 “见过公子。” “月余前姑娘便搬来了吧,我本该前去拜访,无奈身子不便,倒叫姑娘跑这一趟了。”少年言语有礼,笑得温顺,于这冬日正午日头下的红梅般,让人只想看了又看。 少姜见男子不避讳谈及身体的不便,脑中一闪而过青阿嬷的那双执针的手,她也随着师傅学过治残腿,这位公子的腿她也许可医治,只她仅能隐着不谈,毕竟此时说了多少冒昧了。 “公子,这是我们做的……一些点心,还有见面礼,都是些心意,不值得什么,还望公子勿要嫌弃。” 少姜指了指身后二人手中之物,收回将要脱口而出的苗国二字,恐其嫌避忌。 “柯叔,将姑娘的心意放置好。”少年倒不扭捏,令旁边的男子搬回屋内。 少姜觉得这时这样便算了了,本着就此礼退回府罢,少年复开了言。 “姑娘便是那位苗国公主吧?” 少姜的脸刹那间变红了,呼吸也停滞了,颚喉连着脖间一片发紧,袖下手指互相捏的发白,她没敢接话。 少姜不是故意要来自取羞辱的,她仅是持着中原礼仪的礼尚往来,想要与人和善而已。 “我是金国质子晏如温。” 那一年,少姜十四岁,晏如温十六岁。 她是小国送来和亲的落魄公主, 他是大国牵制夏国的皇室质子。 金太康二年春,汴京城繁花盛开,却不知谁家种了倭国樱树,使得少姜屋前总落的半地绯色花瓣,因空中惯飘着的丝丝甜香,她却讨厌不起这樱树。 少姜门外又植上几株牡丹,这两年,她喜欢上了牡丹,雍容华贵,眼色繁多香气扑鼻,还可入药入食。 然而,这道巷子里,不止她一人门前有花树了。 “柯叔,今日吃什么?” 彩棉眼睛紧盯着柯叔手中的鱼,狠狠舔下嘴唇,斯哈两声,又执手抹抹不存在的口水,才抬头问柯叔道。 “今日啊,做少姜姑娘最爱的糖醋鱼。”柯叔看着这大馋丫头,可恨手上正斩鱼,染了一手血,不若多少得使手指点点她的脑袋,每日饭前都得来将每道菜都问过一遍,他不回还跟他急。 第8章 皇后有请 “公主爱吃,奴也爱吃啊哈哈。”彩棉笑嘻嘻的就要围过去帮忙,净了手却扭头先捞起泡着的萝卜片喂进嘴里,被柯叔笑骂才慌着过去搭手。 “你这臭丫头,这么没规矩,也只有柯叔见到了不打你了。” 阿云自外面端着一盆清水进入厨屋,见里面已经摆不下了,就随手将盆置在门口,随即又进去接过柯叔杀好的鱼先放在淘菜水中洗了起来,拿鱼这活彩棉可干不了一点。 “哈哈,都是一家人,咱都免掉那些规矩。”柯叔乐呵呵的,满脸不计较。 “略略略。”彩棉看着阿云已经洗鱼沾了手,特意跑到她面前耍起玩笑来。 阿云更是好气又好笑,带着鱼血水的手就朝彩棉洒过去,却被彩棉一个闪身躲开,反而是溅到了她身后的柯叔身上。 柯叔也是好脾气的指指二人,继续忙去了。 二人追追赶赶,彩棉边跑边回头笑着,一个不注意踩倒了地上的水盆,惹得一身水,倒换做阿云笑话她了。 屋内,晏如温正缓缓借力自己撑起身。 一旁少姜眉头微蹙,双臂抬着就要上前搭把,却被晏如温遏阻住,他又朝着她浅点两次脑袋示意她宽心。 晏如温起身后,跱立的也稳健。他掸掸衣裙,随即挺直身板,轻抬一足,勾起脚尖划了两圈,又徐徐落下,换至另一足,抬起复放下。就这般于少姜眼前,他已将屋内行了一圈。 少姜笑的婉然,这一年来,晏如温对自己的心狠,怕是只有他自己见着不心疼了。 此刻的平复如故,晏如温值得的。 饭桌上,五人宛如眷属般神聊,从街头小巷谈到皇室奇闻,又聊到身边家人,无一不欢。 月雾下的小巷,未止喧嚣,细碎的啼哭与狗吠试图攀上独自清寂的月,却惨遭月的嘲笑。 二人依偎着就地坐着,不约而同的抬眼望向上方,各自的心思透不出来。 月亮本是蓝色天幕凿的一个洞,幕外的光景应是常亮的,少姜一直这样以为。 “你定好了那个承诺是什么了吗?” “嗯,定好了,如果你真有许我承诺的那日,便接我去一个没有战乱的僻事之地,做一个普通妇人就此度过余生,足矣。” “你不是尚想要令你的医术名满天下吗?” “可惜世人大都不信任苗医。” “那,此后只有你一个人吗?”晏如温的声音仿佛远荡在空虚之外,那般飘忽不定。 “嗯……定然还有彩棉与阿云。”少姜想了一下,又很快开口道。 是夜,二人皆难入眠。一人设想着未来,一人妄想着另一人。 直至五年后的某一日,二人重逢,迟钝的少姜才终于能跟上晏如温的脚步,一切是她甘愿而为的。 “五年间,我们经历的种种,已将各自连性格都磨掉了许多,不过其中的故事只待你长大了才能告诉你。”不觉间,少姜的手背已被水打得冰凉。 花音子执手为少姜抹掉眼泪,用最轻的声音说着:“姐姐不哭。” 少姜方才狠狠地将花音子抱在怀里,闷声哭着,她知道花音子不是真的哑声,只是小小的她为了自保而做的最强大的手段。她心疼花音子,也在心疼曾经的自己。 屋外,一墙之隔,一个身影低着头聆听着故事的全部,最后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你说的没错,你欠她的太多,这辈子也难能还清了。” 春日的雨送别了冬日的云,投入大地的怀抱,洒向花丛,融进泥土,陷入沼泽,从此深深地爱上了这片土地,再也不离开。 一行队伍终在八日后抵达上京。 城门上眼尖的士兵先瞧见了远方高旗 ,雀跃高呼着战士归来,一时间城门旁被挤的水泄不通。顽童终穿过人潮,一个劲儿地奔向城外,紧接着其身后亦涌上更多人。自城外响起爆竹声,密集阵响引得林中鸟风举云摇。 为首的晏如温身披金铜制甲胄,哐叮作响。强劲有力的右手拎着皮革编制的马绳,身姿挺拔地瞧着人群奔来,侧首看了眼身后车中帐,举手下令:“将人都拦在两边。” 待马队进了城门,城内人群又是另一番夹道欢迎的景象。 靡颜姑娘个个捏着鲜花与丝帕,瞧见近来的车队,以丝帕覆住面,高高得将鲜花掷进前首的骑马人。 晏如温依旧高踞于马背,奈何过高过远,鲜花只堪砸到他金线滚边黑靴边。 齐遇阳却不在乎那些姑娘所赠之物,眼睛四处探寻着街道两旁,试图寻到他心中的那棵芍药花。 “那个臭丫头为何不来接我,别是又没睡醒吧,今日如此重要……”齐遇阳寻了半晌,两只眼都对花了也没未瞧见,仍是簇着眉不肯放弃。 晏如温心中有丝快意,面上却不显,斜撇了齐遇阳一眼道:“你的风流史又叫她发现了吧。” “我,我哪有,一向只有你在她面前胡说!”齐遇阳苦叫冤枉,他一向老实本分,从不敢招蜂引蝶啊。 晏如温快活极了,终是忍不住扬起嘴角。 “晋王殿下班师回朝!” 殿外侍官尖锐的声音传入殿内,俟守已久的皇帝与官员均翘首望着,等待殿外那几抹麟子凤雏的身影走近前来。 “儿臣参见父皇。蒙天子洪福,臣部以命,朝臣支应,赵军却寇百里,得城六座,献俘二十八人,大胜还朝。”晏如温三人行至朝中,垂首与殿上人恭敬一礼。 皇帝望着下中精瘦有力的儿子,鼻内有些燥刺,终是深吸一口气,露出老父亲的微笑:“好,回来便好,一路辛苦了。既回来了,便多待些时日吧,朕亦许久未着见你了。” 朝中大臣对皇帝倾近晋王一事亦略有耳闻,终是得此一见。 下手的晏如温淡淡应下,语气无波。 “齐小将军也是辛苦了,不过朕怎觉得你今日似有心事啊?”皇帝转向一旁的齐遇阳,态度随和。 “臣齐遇阳谢陛下关怀,然臣皆因觐见陛下,不应举止庸俗,故得要端得神情肃然,并非有心事……” “你这混小子,简直像极了你爹,心事都写在脸上呢还嘴硬。”皇帝见他极力辩解,笑骂道。 齐遇阳不语,心里却堵的慌,他有将心事写脸上吗?有吗? “那这位姑娘便是叫少姜吧?”皇帝扬扬下巴仔细瞧着那位娉婷女子,身姿亭亭落落大方,立在百官之中亦是不卑不亢,不见慌张,是个有气场的丫头。 少姜自进殿便一直微低着头,这是觐见天子的规矩,未经点名不得随意抬头探看。 “民女少姜参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少姜缓缓将头抬起,朝着皇帝又深深鞠了一礼。皇帝眉目亲和却不乏端重,再闻方才他与二人的交谈,态度随和,定是位蔼然仁帝。 “朕听闻,少姜解了营中患疾,救了我大赵数万战士?” “回陛下,解患系因一高医所赠民女之药方,加之晋王殿下、齐将军、众医师与民女一齐制药方成。非民女一人之功,民女不敢冒领。” “谁能排大难?不屑计奇功。少姜一位小姑娘却如此豁达,不赶求功劳,这份心性敢叫满朝文武失色啊。”皇帝看着少姜,眼底不掩赞许。 “陛下谬赞,民女愧不敢当。”少姜将头深深垂着。 一旁的晏如温余光看了一眼少姜,嘴角微升,心头被塞的满满的,她被认可了。 “然虽你不敢“冒领”功劳,朕还是要嘉奖你,说罢,有何心愿?” 少姜深吸一口气,果断地开口:“民女想于上京开一间药堂。” 朝堂上一片静然,官员们只敢左右互相打眼看着,无人窸窣。 “此事朕定然准了。”皇帝哈哈一笑,这个小姑娘的要求不止不高,还很合理,甚至为一个善事,末了又加了一句:“朕还会亲题一匾,赠予你。” 少姜又是一声敬谢陛下。 朱红色高墙嵌在狭长宫道的两旁,墙外便是宫内,宫内便是心内,封锁住的是又是哪家娘子的心呢。 “晋王殿下请留步!”自三人身后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打远就唤着晏如温。 三人顿住,齐齐回首,一个身着朱色圆领宽袖服的内侍正朝着他们招手奔来,见着他们回头,内侍也收了脚步,小跑着凑了进来,对着几人行了礼后开口。 “晋王殿下,皇后娘娘想请殿下至延福宫一叙。”令内侍略捋了捋嗓子,恭敬地回答。 晏如温挑挑眉,扭头看向少姜,少姜亦回头,四目相对后又装做若无其事得转回脑袋去。 晏如温无奈笑笑,少姜还在气自己,那日看来真教她气着了,不过如此倒也能证明一事,便是她心里有他。 “遇阳你将她送回去吧。”晏如温扔下这一句后跨步离开了。 齐遇阳一回神,瞧着少姜也扭头走人了,赶忙快步追上去。少姜埋头行着,瞧着地上有粒花生大的石子,上去踢了脚,将它踢了老远。 齐遇阳也看得出她正两头三绪,亦是在想办法让她换个情绪,正思索话题,少姜又启口了。 “嗯……你能猜到皇后找他是为何事么?” 第9章 拉扯被瞅见了 齐遇阳默然一会,他可以不说吗?皇后每次找他皆是为了一件事,且以他们这对的现况,他说出来真的就是惹火了,要出人命的。 “应就是喊过去照例关心一下吧,毕竟皇后亦是他母后。” 少姜心绪颇不宁,进京前她心里便有种预感,一位尚未婚配的王爷得胜回朝,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只她一直自我否认。 “你勿要多想,难道像他这种死面馒头的臭脸,会有人找他说亲吗?”齐遇阳说的心虚,实际上京城中诸多贵女均喜欢他这一挂的。 少将苦笑着叹了口气,她的这点想法便连齐遇阳都能看出来吗?看来她也会将心思写在脸上了。 她继续走,脚下跟着的那粒石子已被她踢歪到墙边缝隙中,她立在当下看向那处缝隙,脑袋空空。 少姜亦不知她在希冀什么,明明自己没有家世背景,亦没有才情与好性格。只因自己对他的治腿之恩?可那亦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喂,少姜?”齐遇阳喊了半天,这丫头怎么好像灵魂出窍了似的。 “少姜你相信我,我与他相识二十多年,我敢保证他不是那种人。” 少姜看着齐遇阳举出了右手朝天对着,噗嗤一声笑出:“你拿自己发誓,来证明别人的心思啊?” 齐遇阳无所谓笑笑道:“别人我不敢保证,可是他对,他晏如温我敢保证。” 少姜亦呵呵一笑,随即行到墙边,伸手将缝隙中的那粒石子掏出来,握在手心。 不伸手去抓怎能知道它属于谁,她是孑然一身没错,但如此她方能放手一搏。 齐遇阳瞧着少姜一会一个脸子,亦是抽抽嘴角。女子便是桌上打开的一本书,会自己翻来翻去。 “晋王殿下到!”令内侍将晋王一路领进延福宫正殿后,自行退到门前守着。 踏进延福宫正殿内,满眼雅致映入眼帘,殿正中抬高置了张金丝楠木制双耳椅,捱靠着后方一立喜鹊登梅子母长屏。两旁摆着半人高的瓶几,几上各放着个玉釉镂空花瓶。 侧殿有一长长的座榻,榻上有张嵌青玉面茶案,上置着整套的玉莲纹茶具,皇后正于座榻上执着杯子饮茶,一旁立着位嬷嬷。 “儿臣参见母后。”晏如温淡然朝着皇后行了一礼。 “如温来。”皇后优雅地伸出手向晏如温招来,她一身华服,金凤点翠浮云步摇荡在精致的发髻间,姣好的面容绘着朱色钿状,和蔼的朝晏如温开口:“真是瘦了,但也壮实了,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你我竟都两年未见了,如何?在营中一切都还好吧?” “承蒙母后挂怀,儿臣一切都好。”晏如温态度仍是淡淡。 皇后见他不肯多言,亦置之一笑,继续开口:“既回京了也别急着再回去,于京中多呆些时日。亦记得要常来宫中请安,陛下与太后皆念你许久了。” “营中琐事不宜脱身,儿臣恐无瑕常来请安了。”晏如温语气轻淡,不带一丝情绪,仿佛不是婉拒长辈,而是通知。 皇后面上挂着的笑凝了一霎,又笑得更深了:“然是如此,那便由你自己瞧着办吧,母后总是依你的。” “若是母后唤儿臣来仅是问候,那就此便足够了,儿臣亦要回去营中,一应事宜尚未布置。”晏如温已无心再等,他尚有要事在前。 “这……”皇后面带为难,轻叹一口气后继续言道:“确还有一事。如温你早已过了弱冠之龄,母后与太后议过,亦是时候要为你觅位王妃了。况且欣慧自小与你相识,这些年亦一直在等着你……” “母后可与父皇议过此事?”晏如温后背挺拔,面无表情,看来是丝毫不受皇后的旧情攻势。 “此事陛下应……”皇后本想直接告诉晏如温皇帝定然不会反对,没成想他先行在皇帝那下过手。 “儿臣出征时于父皇面前许过誓,边疆一日不平,儿臣便一日不娶。”晏如温一句话,将符欣慧的后路堵的死死的。 何为不平,哪怕是将金国拿下了,也会有别国需要忌惮,如今大退金国亦不算平么?故而算不算可是晏如温自行说着算的。 “你这孩子,何苦发这毒誓?娶妻生子到你这反是负担了不成?”皇后微嗔着晏如温。 “并非,仅是儿臣不想娶符欣慧。”晏如温语气冰冷,他在此拖的已经足够久了,直接了当更好。 “唉,如温你。”皇后垂下眸子叹口气,藏着的眼底却尽是阴凉。 “尚劳烦母后与太后她老人家再议吧,儿臣告退。”晏如温浅浅鞠了一礼,利落得回头出了殿。 皇后望着晏如温的背影,眼底尽是凉意。忽然屏后人有声嚓嚓,她立马收了神色,转为一份担忧,朝着屏后徐徐道:“出来吧。” 屏后传来两声脚步,走出位身着粉色纱衣的妙丽佳人,面容艳丽,翘艳的眼角却满是冷意。 “你也听见了,他心里压根就没你,你白苦等这些年,唉。”皇后满脸无奈,言语间尽是为了符欣慧惋惜。 此佳人便是符欣慧。 “姨母,慧儿自认才情能力皆配得上他。何况他我共处时,情谊皆是相投。”符欣慧黛眉紧促,她不想承认,为何他回京后性子竟成了如此。 “那又如何呢?如今他都直接告诉本宫了,不想娶你。你呀,也别太死心眼,赵国翩翩年少的男子多着呢,何苦一直随着他呢?”皇后面带体贴,言语只想着让她换一棵歪脖树挂。 “姨母可知此回随军而来的一位女子?”符欣慧扬首,她认定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放弃的。 “可是那位神医?”皇后眼中微讶,随即笑笑:“那姑娘据说亦是个娇丽可人,比你亦不差呢。” “姨母,此女身份定然不一般,短短数月竟能与晋王同营吃住,怕是心思用到不正之处了,还请姨能母为晋王殿下扫障除害。”符欣慧闻说皇后对她的高评口中冷嗤,一个小国女子无非是使了手段,令她更不屑了。 “唉,那既如此,本宫便去查探一番吧。你也勿上火了,且不说此人心思正不正,便说晋王的亲事,总得由本宫这个母后掂量着才能给他过不是。一个医女,尚不成气候。”皇后看着符欣慧气恼地说着苗国人善咒,心底亦是冷笑一番,面上确是挂着合体的笑。 送走符欣慧,皇后举着茶杯,缓缓饮尽其中之茶。 “娘娘,欣慧姑娘看来很是执着呢。”孙嬷嬷举起茶壶,为皇后手旁的茶杯续满了茶。 “得亏她执着,本宫便少了许多点明。”皇后接过温度合适的茶杯,浅浅饮了一半放下,抽出丝帕摸摸唇角继续道:“何况仅有她嫁过去,本宫方能安心得为皇儿夺这太子之位。” “皇后娘娘深见远虑,堪比国帐军师。”孙嬷嬷恭敬地回道。 “本宫一直相信,人谋可以夺天算。皇帝再喜欢他又如何,胜战一次又如何,谁人笑到最后谁方是赢家。”皇后身子端得笔正,笑得依旧得体。 宫道内的二人仍未行出去。 “少姜,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着参考一下。” “嗯?你这一路的心事么?”少姜脱口而出,这小子自己念叨一路什么芍药了。 “不是我!是我一位故友,我故友呢,有一位好友,明明说好了会去门口迎接他,但是就没来,亦没传信。你说,那位好友是遇到了何事吗?”齐遇阳越说越绕,最后说罢了亦歪着脑袋思考起来。 “不过是不想来接你。”少姜 “不想接?不是我,是我一故友!”齐遇阳根本不能认下此事,被人莫名放了鸽子,尚要四处探问可否是自己的原因,可谓羞耻。 “好好好,那便是那位好友啊,见异思迁,有了新的相好的,抛弃了你故友。” “她才不是那种人!” “那她是何样的人呢?”少姜撇撇嘴,是他自己便是他自己呗,果然皇帝陛下说他嘴硬,真是一眼望穿了这人的性格。 “嗯,她温柔大方,就是有点小脾气。聪明善良,就是有时候会掐人。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齐遇阳歪着脑袋,细细数着,边气边笑。 “那她有何问题?”少姜觉得他此时的表情很好笑,不禁笑出声。 “她没有问题!” “那便是你有问题咯。” 宫门便在眼前了,少姜瞧着他一人在那头脑风暴,想着任他一人想去吧。自己尚要去京中逛一圈。 陛下许少姜先选着,有相中的便可自行敲定,费用由他来包着。她自是乐意至极。 “啊?你说说我有什么问题?”齐遇阳追赶上来,闻到少姜的话他满脸希冀。 “我不会告诉你,我不爱当人面说人坏话。”少姜好在一个闪躲,不若差点让他一把推开。 “对我提意见怎能是说坏话呢?我不说你是说我坏话了不就行了?求求你,告诉我吧?”齐遇阳反手拉住少姜的袖子,狠狠拖着她,就想着她能说出事实。 “齐,遇,阳。” 第10章 初见符欣慧 齐遇阳闻见有人唤他,将手中少姜的衣袖一丢,理理衣袖,不能让熟人遇见他这个样子。 少姜却甩甩手,回眸正得见不远处的一位青衣女子,恬静的面容画着精致的粉妆,不过此时的神情略显艴然。 “芍药!你终于来了。”齐遇阳大跨几步迅速靠近白芍,在她面前止住,语气略带埋怨得道:“我等了你整整一日,咱们不是说好了如果我回城,你去城门等我吗?” 白芍面色冷冽,瞠着圆亮的眸子向齐遇阳,一言未发,会儿看向少姜,又咬咬牙开口:“你不过等了我一日,我可等了你一年,我一年等到了什么?” “芍药姑娘,天大误会。”少姜觉得他俩好像被误会了,赶忙上去解释:“我刚才在说肯定是由于他的问题,姑娘你才没来迎接他。他就非要问清楚他有何问题,这都是误会。” “对对对,真真是那样的,芍药你相信我,我齐遇阳指天发誓,若我与别人有私,哪怕是有那等想法,我出门必遭雷劈,上马便被摔死。” 少姜亦在一旁狂点头。齐遇阳发誓一向是很敢的,这点她承认她比不上。不过抛去誓言,确是事实。先前黄卞为他寻了位舞姬,也是被他严厉拒绝掉了。 白芍将怒气吐出,可见多少信了两人的话了。 齐遇阳见白芍气散去些,赶忙继续使着苦肉计:“芍药,你瞧瞧,我如今是不是黑瘦黑瘦的了?” 白芍瞥了他一眼,又徐徐将眼珠翻到一旁去,不做声。 “我在营中吃喝不饱,还要一直被我爹使唤。前阵子营中瘟疫疯传,我亦是日日担忧得睡不着觉。”齐遇阳乘胜追击,胡说八道。 少姜两眼一闭,此时不能再拆台了,就当自己听不见,事实亦是如此吧,便是如此吧。 “今日我也一日未进食了。”齐遇阳苦着脸,追着白芍扭过去的眼睛,将脑袋凑上去继续道:“芍药,我们先去京中吃些糕点垫垫吧?你定然现在京中有何新花样,带我去尝尝嘛。” 二人扭捏一阵方离去,少姜深吸一口气,大家都去忙了。她也要趁着夜宴前去京中逛逛了,随即朝着与二人相反的地方去了。 上京城是宫城、内城和外城三包围布局。最外重是外城,多为居民区。中间重为里城,是集市、官府和少许贵族住所所在。而中心的宫城则是皇帝与皇室国亲的居住地了。 申时,京中仍是热闹非凡,摊贩朝着过往路人衒卖,酒水香味掩盖着卤肉饭香。 “明明签好了三年契约,为何此刻就要赶我走,徐才你今日必须得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哪里都不去!” 街角一铺面门前,一圈行人停驻着窃窃私议,阶梯上坐着一位体型娇小的女子,正扭头朝着门里一略胖不高的男子叫嚷。 “黛娘你何必认死理,不是就要将你赶走,而是让你腾腾地方,这三年房租我也一子不少地退给你。况且,这上京之大,何愁铺面?” “说得好听,我黛娘在这此处行医如此些年,就这么搬走了,老生顾客得损失多少?这些你如何赔?”黛娘斜睨着干瘦男子,神色丝毫不怯。 徐才满脸无奈,却仍在耐心得解释:“唉,实话告诉你吧,此铺面是教贵人看中了。我今日来是好好劝你离开,并附上房租。若你还不肯走,怕是人家来赶,你说都没处说去。” “笑话!天子脚下,陛下面前。签好的三年契约尚余下两年半,你说不算就不算,怎么?权当那些官戳是泥点子甩的吗?”黛娘冷哼一声,反而更是不肯。 “咱们在此好好商量,你一不肯二也不肯,我亦无招了,只好使唤人来将你请走了。”徐才见她愈说愈大,也只好硬气一回。 黛娘噌得一下立了起来,拍拍屁股就要冲进屋里,徐才张开双手一拦,黛娘赶忙收脚,随即她跑到铺门朱色柱子旁,亦是一把抱住,说什么都不松手。 少姜在人群后思忖着。此铺面周围虽说不甚热闹,但闻黛娘的意思她在此已有了不少老客。若是少姜先盘下这铺面,且留下黛娘这位女医,不就是一举两得了吗。 “二位。”少姜开言,然后挡手从人群中挤了进去,伸伸手朝着二人和善得说:“敢问,这个店铺我可以买下吗?” “姑娘你没在开玩笑吧?”徐才上下瞧着少姜,两个眉头抬的高高的,一脸不敢相信。 少姜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裙。好吧,确实她打扮的不像有钱人。 “自然是真的,您出个价吧,价高者得不是吗。” 徐才摸着圆圆下巴上的胡渣印子,思索片刻,既然有人抢着买,那店铺卖价不就可以再涨一涨么? “姑娘当真要买么?我话可说在前头,我再要价可是不低。” 反正得罪人的不是他,他不过是个看钱出售的东家,自然谁加价卖给谁咯。 黛娘在一旁观着,两个眼珠瞪得老大,感情又来一个抢铺子的。 “这位姑娘,怕是你不懂行情,这个店铺东家他先与我签了契约,如今约期还未到,故而你即便买下了,我亦是不会搬走的。” 少姜看着扒抱着柱子不松的黛娘,忍不住扬起嘴角笑道:“我本想要问你,若我买下铺子,却不与你断了契约,你可答应?” 黛娘眨眨眼睛,微张着嘴,反应过来后赶忙跑到少姜面前,再次确认。 “你所说可当真吗?” 少姜想扶额,一个个的都要确认几遍才肯相信。 “这许多人与店铺东家皆是人证,如果我买下了这个铺子,我也不会断了黛娘签过的契约。” “那,姑娘你叫……”黛娘还想追问少姜的姓名,却被一个金铃般动听的声音打断。 “这位姑娘亦看中了这铺子么?” 人群由两个侍女打开,从里行出一位身着粉色罗云纱的女子,举止从容,眼尾含笑。 又是符欣慧。 符欣慧有个嗜好,一有不顺了便上街糜财购物。她走到此处时,正好看见黛娘于里间与人问诊。她便想到随军而来的那位女子,内心更是恼火,即刻寻了东家要拿下这个铺面。 “姑娘,不是我不卖给你,实在是后来的那位姑娘也想定下来着,你看看你们俩……”徐才小跑到符欣慧面前,微缩着脖子,伸出手指指少姜,他的意思是这二人重新叫叫价,最后谁出钱多,自然店铺便归谁。 符欣慧微笑着看着少姜,实则是在观察她。少姜的首饰打扮看不出多么富贵,然那身淡紫色圆领长裙确是上好的徽锦布料制的,不是懂布料之人自是看不出的。如此想来,这女子亦是有些资本的。 少姜见符欣慧这般笑着,浑身皆不舒服。自己分明与她抢铺子呢,她还一个劲的朝自己笑,简直不能理解。 “姑娘既然未先定下,我亦有与你公平竞争的机会。不妨,姑娘说出你所出的价钱,咱们以价相比,看看谁能夺得这铺子不是?” “既然姑娘过问了我,那我只好先出价了。 ”符欣慧伸出纤细的手指,优雅得理顺胸前秀发,不紧不慢地开口:“九百两。” 门前的人们顿时炸开,徐才喜得呲个大牙,而黛娘则倒吸了口凉气,这个价钱可是都买得下上京里两间好铺子了。 少姜亦瞪瞪眼,她虽未在上京生活过,却是也住过一日,九百两,简直是在漫天要价,这下她更是觉得面前的女子腻烦了。 “一千两。”少姜亦是果断地要价,价钱虽然颇高,但是买得了她高兴,何况这些钱对偌大的赵国国库来说,什么也不是。 “这小姑娘居然能有这么多钱,是哪家的贵女啊?” “看她的打扮不像多有钱,别是光叫价却没钱买吧。” “你们看不出来,这姑娘的衣服可是王公贵族穿的料子,不定是哪家王府里的大小姐呐。” 符欣慧面色不改,却未继续叫价,而是朝身旁侍女横伸着一只手,侍女随即在袖中摸索出一张银票,恭敬地递到符欣慧手中。 “想必姑娘不缺钱,然我也不是空手来的。”符欣慧将银票一展,细细得看一遍,勾着一个嘴角道:“五百两,先做定金。不论你叫涨多少,我都会比你多上十两。余下的钱,我自会命人送来。” 符欣慧说罢捏着银票就要传给徐才,徐才更是乐的就要伸手接过。 “等一下。”少姜行到二人面前,瞄了一眼那张银票,心中暗自后悔,平时出门她都会带上一两张,今日见圣确是给取下来了。 “姑娘只是自说了会比我多出十两而已,却不能以做定话,你又怎知我不会比你再多出十两呢?”少姜微抬起下巴,她本就比符欣慧略矮一些,跌了些气势。此刻她只能扬扬下巴,试图以眼神杀住她。 “那姑娘也将手中的现钱亮出吧,既然今日姑娘亦是来买铺子的,想必带了好些钱。咱们便看看谁带的钱多来定,也好过二人在这空叫价。” 少姜心中发虚,后退一寸,开始在身上摸索。 [爆哭]本来想存稿停两天发文的,既然有还有一个小读者看,我为了你一定会发[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初见符欣慧 第11章 你无耻! 符欣慧心中已经有数,面前女子手中钱起码是没她多的,况家中再有钱,亦不干目前的事了。 少姜这般仍在怀中摸索,半响,从腰际内摸出了那块龙形玉佩。 “姑娘的这块玉,很是值钱……”徐才瞧着那块似乎在发金光的玉饰,眼睛都直了,赶忙想要凑近看看,却被少姜一个反手收了回去。 饶是如此,符欣慧那厢亦看清了玉的形状,她簇起着眉思忖着,龙形玉佩是王室独有的,可是金色的龙形玉佩在赵国,却仅有两人配得,一是皇帝,二便是晋王。 “我这玉佩可不能……”少姜话尚未讲完话,抓着玉佩的手便被一个温暖的东西攀上。她侧头看过去,熟悉的墨色徽锦长袍,是晏如温。 “这个铺子,是皇帝将要御赐给她的,你不用在此费心思了。”晏如温语气冰寒,他是在对着符欣慧说这句话。 符欣慧看清来人后,先是一喜,待他开了口,心火顿得被浇灭了。这个女子竟就是那个苗人。 “晋王殿下,咱们有许久未见了。”符欣慧仰着头朝着晏如温笑得勉强,尽力不去看他们牵着的那对手。 “符姑娘本不必如此,本王十年前与你的缘分便散尽了。如今你亦到了年龄,便应早早嫁了,不应耽误时光。”晏如温态度冷漠,双目却未与珊丽的符欣慧相对。 符欣慧扬起的脑袋有些重,缓缓垂下。她看着他紧握着的那只手,与那只手中的玉佩,心尖如同被削平了。她等了这个男子十年,而他扭头一变,竟如此冷漠。 待符欣慧复抬起头,对面二人已离远了,她痴笑一声,晏如温定然是为那女人蛊惑,不然……为何…… “这……姑娘,这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啊?”徐才望着手拉手走远了的二人,很是费解,只得扭头问着一旁不发一言的符欣慧。 符欣慧根本没在听徐才的话,只是自己于原地立了一会,随即换了个方向离开了。 徐才看着她的身影,与她手中半掉却不掉的银票,心中慌乱。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已经叫价到一千两了吗,为何俩人又都离开了?那男子又是谁啊?不会是他们三个合起伙来整他的吧。 “居然都走了?徐才,看来你的铺子你还是保住了哈哈。”黛娘使劲嘲笑着那个苦涩的胖墩,不给他留有余地。 晏如温拉住少姜一直向东走,那是去晋王府的方向,再行两个拐角便要到了。 少姜一路随着他,居然能轻松跟上,自己觉得诧异的时候,前方之人却停了下来,拐了方向,进入了一旁的小巷。 小巷前头是个深深的死胡同,小道两旁只有三两个小门,此处应是几户人家的后门。 晏如温就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又停驻了,此次少姜未刹住,脑袋直直地撞在他的背上,谁能想到头打后背还会如此疼。 少姜捂着脑袋不喊疼,只是可怜巴巴得看着晏如温。 晏如温冷着脸回了头,又垂眼看看捂着额角的少姜,她的眼底含氲,长长的睫毛扑闪两下,倒直接扇化了他的心。 “为何你是一人出来的,齐遇阳呢?”这个混小子把她一个人丢下,若不是他赶到,她肯定会遭符欣慧欺负,不对,她肯定已经被她欺负了。 少姜看着晏如温略显愠怒的眸子,感觉到了齐遇阳的性命已然是岌岌可危,决定此刻还是得仗义执言一番。 “他与白芍姑娘有些急事,先行离开了。我想着反正是在城门前,就顺便出来看看铺子。” “看铺子……”晏如温眼神从少姜的脸上一路滑下去,视看的同时,脚上逐渐逼近。 少姜吞咽着口水,赶忙退后。晏如温一路这么过来,她仿佛觉得他不是自前方推进,而是从顶上按压下来。 “对啊,不是陛下说让我先来这儿看看,有合适的……” 少姜伸出拿着玉佩的那只手指指巷子外,待看到了手中还有玉佩的时候,脑袋一钝,抬看着晏如温,它此时亦正看着那个玉佩。 少姜心中一阵尴尬,让人家撞见了她要卖人家玉佩的蠢事。虽说她并未想过卖,但是确实想以这个亮给徐才的。毕竟是皇物,也算皇帝的信物,总可以吓唬住徐才了吧。但是这话她如何敢讲。 “我没有想过出卖这个玉佩哦,我只是不小心掏出来了。”少姜为自己狂揽借口,此刻为人身下,她自然要低头低头再低头了。 “不小心,掏出来了。”晏如温不再看着那个玉佩,而是将深邃的眸子定在了少姜的眸子上,嘴角缓缓升起,笑着说道:“不小心从本王这拿走,又不小心收好了,甚至不小心要出卖?” 少姜只想喊着冤枉,哪里是她要收着的。 “我那天晚上想去你住处归还的,不过,总不能坏了晋王殿下的好事,就暂时帮殿下保管着了。”少姜使劲措着词,神情确是无所谓。反正她是拿着了,他俩谁比谁尴尬还不一定。 晏如温将头与她凑的更近了,二人的呼吸交错,少姜的心就快跳出来了。 殊不知,晏如温亦是。 “少姜吃醋了吗?” “什么醋,我吃什么醋?”少姜脸刷一下红了,她也不是不能理解,男人。毕竟自己曾在红楼住过五个月。 “就是吃本王好事的醋呢?”晏如温与少姜离得太近了,她的鼻尖就要触碰到他的鼻梁,两只忽闪忽闪的眸子刷刷得眨得飞快。他看得清她眼底黑棕的虹斑,与她润翘红唇上的纹路,他就要忍不住想…… “我哪有吃醋,那日我可是老老实实的将你放下便走了,一点也没打扰到你们两位的兴致。”少姜受不住晏如温的挑逗,一个扭头闪开了。 男人就是爱玩又坏。 晏如温脸上笑开了,此刻他不再是嘴角含笑,而是放声大笑。 “笑!我很好笑吗?”少姜斜瞪了他一眼,她很想跳上晏如温的肩膀,去把他的嘴捂住。 “不好笑,你很可爱。”晏如温收回笑声,觉得他是时候告诉少姜真相了。 “我那日并没有做好事。” “……”少姜不响,容她思索一下,没有做好事? “那日晚上,你听到了什么,如此误会我呢?”晏如温眼睛眯着,看着呆愣原地的少姜,俯身摸摸她的头,逗不够。 “……我就是,额……你无耻!”少姜将他猛得一把推开,他说没有就没有,自己可是亲眼,嗯,也不算看到。 但是人家清腰确是说他坏来着,同玉琼楼里的红娘们说的一模一样。 “时辰不早了,同我回王府休憩片刻吧,明日尚有一场鸿门宴等着你我呢。”晏如温收起邪气,不再与她打闹。 少姜捏捏微红的脸颊,白撇了他一眼,方才随着他出了巷子。 二人晋王府的方向去。上京的路都是横竖交错,无有弯折。 “这里便是你在府中的院子了。” 晏如温将少姜领到一处别致小院,院门洞上挂着“冀春阁”字样的牌匾,走进几道月形门洞,一番春景映入眼帘。木屋当中下了几层阶梯,连着有一道弯弯小桥,桥下流水潺潺,水岸边有一处凉亭,亭旁种着琼花树与一大片牡丹。几片花瓣随风扑向水面,溅起圈圈圆波。 少姜望着那株琼花出神,苗国的琼花,居然能种在北方的赵国。 “多谢,想必这棵树定然费了你许多心思吧。”少姜不吝啬地感谢。 而晏如温却只是一味的望着她笑,没承恩,他不觉得此事有多大值得少姜感谢。 屋内传出几声啼挞的脚步,少姜扭身看向门口,从里跑出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 “花音子。”少姜被她冲过来一把抱住,她亦伸手覆上她的发髻,后撤半步蹲下同花音子对话:“你用过膳了吗?” 八岁大的小姑娘,身形仅有五岁大,本该乌黑发亮的发丝却是暗黄。 花音子抬头看了看少姜身后的晏如温,张了的嘴又合上,以手掌遮着凑近少姜的耳朵,小声同她说。 晏如温见着一个小脑袋凑着一个大脑袋,让他顿时有些晃神,这二人宛若母女。 少姜闻后又朝晏如温嘿嘿一笑,方起身跟着花音子进了屋内。 花音子说晏如温给她们送来了许多衣物与首饰,小姑娘每一件都很喜欢。 屋内的一应物什都很齐备,正堂内设着一紫檀木方长案几,双边围着轻长的绿帐,案后背着雕花鸟云的红漆屏风。轻帐后,侧屋的梨花木床榻边前,满满得放着数个红漆大木箱,一边的梳妆台与榻被上,亦摆着满面的小匣子,内里的金银朱翡数不胜数。 晏如温随着二人进去,屋内立不下,他只好隐在轻帐的一角,朝着少姜看过去。 花音子拉拉少姜的衣袖,凑耳又说了句什么,少姜确是执手点点花音子的脸颊,摇摇头拒绝道:“你自己去说罢。” 花音子皱皱眉毛与鼻头,扭头看着晏如温,半响了方小声说出一句:“谢谢温哥哥。” 晏如温短笑一声,算是应下了。转眼又看着少姜脸上带着的感激,亦回她一个大大的微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你无耻! 第12章 我的福星 晏如温见俩丫头一人一个匣子翻着,自己便退了出去。 少姜不知道的是,冀春阁是晋王府主屋的附之小院,与其一墙之隔的,便是晏如温的主屋。 此时一名身着褐色布衣的男子,正恭敬地朝着晏如温鞠身行礼。 “皇后那可有何动静?”晏如温捏起杯盖,却未打开饮茶,而是轮转着,让茶杯发生噌噌的刮蹭音。 “回殿下,皇后近日分别召见过符姑娘与贤王殿下。其余的,在下尚未发现。”褐衣男子起身回话。 “她一向瞒得住人,你发现不了也正常。”晏如温敛眸想了片刻,继续道:“那近日京中流传出一些关于本王的传言,你可知道?” 男子闻言将头处的更低,语气发虚:“求殿下恕罪,在下查了数日却并未查出是谁人传言,都是在下无能。” 晏如温抬高些下颌,他确有不满,离京两年,京中有用之人已丢了大半。 看来是时候养些人手了。 “也罢。今年殿试的三鼎甲皆是何人?” “回殿下。三鼎甲中,状元是安州谢观平。榜眼分别是是安州曹逊、汕州柳袭元。探花分别是微湖县宁夏洪、上京卞守成与上京张应。” 晏如温嗯一声应下,执起杯子浅抿一口,随即道:“可已上任了?” “除宁夏洪外,均已上任。” “此人如何了?”晏如温倒是颇为好奇,竟有甫一考中便请假之人? 褐衣男子沉吟片刻,方开口:“亲回老家接妻了。” “……倒是情理之中。”晏如温嘴角一抽,将杯子置下,倏地,他的余光斜瞧到小门边的青色鞋头,提提唇角笑着对计花苑开口:“你回去吧,再去探探谣言出自何处。” 计花苑走后,晏如温又取了一个新茶杯倒满茶,置放一旁。 “出来吧,已经听了这么久的墙角了还嫌不够?” “我在院子里看见了这处小门,走近瞧瞧,没想到居然是你的主屋……”少姜正躲在后门想着如何开口,没曾想早就被人家发现了。 晏如温不置可否,这自然是他花的心思,五年前便备好了。 “晋王府其余空置的院子都未清扫,只有这处家具齐全亦清静。况且,你住的离我近些,咱们二人说话也方便。” 少姜却没在听他胡说,径直走到他旁边坐下,执着晏如温新倒的茶饮尽。 “你方才之意,可是想要结交那些新职?”少姜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无需瞒藏,在助他一事上更应坦白直说。 “是有此意。我离京多年,京中要员尚与我联系的已没几了。此次回京,正好接触些无根基的,好抓得牢的。” “然他们毕竟不是你一手培育的,且不说会不会与子同袍,共赴大计。但论有利却无恩情抑或胁迫在前,尚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再为旁人所用。” 晏如温观着少姜,片刻,垂眸掩下情绪,他的小公主已变得如此练达老成了。 “不仅如此。皇后出身华府,又素以贤德著称,深得人心。贤王亦是亲切随和,广得善缘。华相留下的旧部加之贤王近年来结交的朝中新贵,故而如今的朝心,已然清明。” 晏如温此话倒是灭自己威风了,信马由缰时的风洒不见了,可见是过分看轻自己,她少姜最看不得他如此了。 “可你亦杀了个他们回马枪,一战成名了不是嘛?”少姜倾倒着头看向晏如温的眸,语气亲昵。 晏如温只见到一对墨色如蝶般的睫扑闪着飞来,闯入他的眼中,他恨不得立马抓住。 “是啊,我已劈开山门,虔等着与你登顶了。”晏如温忽然贴近她的面,吓得少姜猛得将脑袋缩回去。 “咳咳。”少姜赶忙缩回脖子,可恨的男人,明晓得她脸皮薄,还净要逗她。 晏如温低低笑着,如潭幽暗的眸子住视着少姜的侧面,少女娇俏地回首,让他晃神,仿佛又见到了嗔笑的母妃,执着锦帕笑着掩唇,涂着丹蔻的食指轻轻点着他的额。 “我们温儿最是用功了。” 他眼敛胀的刺痛。 “马上之人,是,是晋王殿下么?”守门的侍卫眯着眼,望向欲要冲卡的枣红怒马,慌忙得将木行马拉拽挡在门下,口中大喊:“晋王殿下,您不可闯宫禁啊!” 晏如温狠厉得绷紧缰绳,马首上扬,嘶吼声与雾唾从马唇里渗出,震得众人呆愣原地。马身极力跳跃,腹擦过木行马的尖刃。着地后却丝毫未减速,疾驱冲进宫道,冲过一个个宫殿,终来到启祥宫。 秦鸣正垂头掩臂守在榻边,冷泪将紫色宽袖洇尽染成墨色。忽闻到殿门急开,回头望去。 “如温,你来了。” “舅舅……母妃……”晏如温奔来钝跪在榻前,坚韧的眸子已是通红,巴望着看向榻上那横倒着的静妃。她如纸透的面上,红斑清晰可见,微褶的眼皮紧紧抓着睫毛,半散的银色发丝荡在眼间。她定然很痛苦。 “御医怎么说。”晏如温伸出冰凉的手,轻轻为静妃捋顺着发。碎散的发摇摇荡荡,掉在了晏如温掌中。他侧首望向一边的锦被之上、榻边、地上,尽是孤落的银发。 秦鸣咬紧牙关狠锤下腿,未几,方缓吐了一口浊气道:“宫中御医都说是……无可药治的病。” “何病?” “……花柳病。”秦鸣声音低沉,此话若要对如温说,其必要忍受刮心之痛。可是,他必须忍受,这是他的母亲。 “胡说!”晏如温说出二字,确是用尽身上最后一丝气力。他扭头望着母妃,他的眼神从未如此坚定,绝对不可能。 “其中定然有蹊跷,母妃她不可能……”晏如温正摇头否认,榻上弱身喃喃出声。 “温儿……可是温儿……” 晏如温收起怒气,深提两口气,面上转为温顺开口:“母妃,是温儿,我回来了。” “你怎么能……能回来的?”静妃缓缓睁眼,语气略急,她伸出只断竹般的手,那么瘦硬,只剩骨头。 “母后,我被父皇快马接回来的。” 晏如温撒谎了,皇帝连信都未传过一封。还是舅舅将密信传了三日,才到了他手中。 “唉,他尽力了,你勿要怨他……”静妃说罢长吸了一口气,眼尾一珠泪滴扎进发丝,衬得银发更加亮了。 她恰四十,发已白蚀。 “母妃……是,真的么。”晏如温无法说出那几字。 “事至如今,假亦不假,真亦不真了。”静妃仰头望着晏如温,她的稚子,离家数年了,快快长大吧。 只要你能安然,她亦可以离去。 “母妃,你告诉温儿,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晏如温迅速摇头,他不信,他要知道真相是什么。 “你无需知道。”静妃咬着舌,她不想说。若你知道了,你的后生便会活在怨恨中,怨恨你的仇人、怨恨你的父皇。可是母后只想要你活着。 “母后。”晏如温望着抿嘴不言的静妃,只得以相逼:“母后想让我从此都憎恶你吗?” 静妃深吸一口气,望向她的这个儿子,泪噙透的眼中又满是错愕。她知道此话是为了胁迫她言真,可是她闻见的那一刹那,很不敢置信。 “我……”静妃难掩悲痛的面上顿时颓废,她猛得咳嗽,咳到吐血,她已时日无多了,可她又能为自己的儿子做些什么呢。 “你晓得……了,也不要……去为我报……仇好吗?” “嗯。”晏如温又撒谎了。 殊不知,静妃也撒谎了。她知道她的儿子不会怀恨度过余生,这是她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她相信她的儿子晏如温会好好活着。 她相信晏兆景,会好好护着她的儿子。 亦是她,不愿儿子恨她。 静妃看着晏如温,正如看见昨晚的晏兆景,他穿着五爪帝服,伏爬在同样的位置,哭诉着自己的无能。 是啊,一个患了花柳病的妃子,给她最后的体面便是安稳死去。不然皇帝还要怎么保护她呢。 静妃伸手抚上晏如温的发,想像他幼时那样将他抱着,可是无力的她只能轻声说下那二字,再滴下一泪,最后止了呼吸。 “皇后……” “如温?” 晏如温再侧头,看着那双狐疑的眸,立时笑笑道:“那聪明的你可是有何妙计么?” 少姜欣然一笑,她确是有,不过若要成功实施,尚需努力。 “赵国可是只有文举,没有武举?” 晏如温神色微顿,随即道:“武举制度被废已近百年了。” “那便是了。百年之前,赵国与女隐族大战,其时谋臣似雨,猛将如云。武举自是废去了。而如今的军中,却是你比我更清楚。” 苗国便有武举制度,她阿兄尚在榜中呢。 晏如温望向少姜的眼底透着亮光。 赵国如今便是武才稀缺。南疆守将白戟与北疆守将齐邝韫均已年过半百,一人得独女白芍,一人得独子齐遇阳。总不该让二位老将只老熊当道却不享天伦吧。 而赵**户,却因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世袭兵役制,已有军户家庭因官兵长期征战而后继乏人的现象,甚至北疆已有些许军户逃出军营。 “改军制、复武举,少姜,你真是我的福星。”晏如温突地前倾身子,伸出温热的大手盖住少姜搭在桌边的小手,面上已是喜不自胜。 少姜将干风下咽,手指绷紧。看到他如此喜悦,实则自己心中也更是高兴,不过就是还不习惯被男人亲近。 第13章 遭人陷害 “我亦欢喜能襄助到你,不过。”少姜实则还有半句话未讲,虽说这两件事已经够他费心了,但是尚不够。 “若是仅由你恢复武举,所出之人仍不能为你所用。”少姜思忖片刻继续道:“你尚得亲寻获志者,养送他们成为人才。” 晏如温沉按两下头,确是如此,不过此事若要做,亦不能明面做。 是夜的月是圆的,它轻跃上高楼远栏,不吝皓光,普照大地。山头的树是翠绿的,山脚的泉是银亮的,美人面上花钿则是绯色的。 庆功宴设在玉林园,皇宫建的一处园林。园林一湖万花木,穿花草而出的是半圈廊庭,环着当中的一高耸台阁。 整个廊阁皆是红柱红墙,瓦头灰褐分明,盘若朱斑游龙。当中的台阁,楼脚绘着翠色祥纹,楼顶高高翘起的屋檐,远看倒似悬浮着的龙首。 廊庭宽敞透亮,每相隔数步置一桌案四木椅,一路向台阁延去。台阁内两侧由行道分隔开,各设了数十张红木桌椅。南面女眷处长长摆着数个密纱屏帐,与男宾拦开。 “少姜姑娘。” 少姜已入座,乍闻见有人唤她,回首一观,是白芍。 “白芍姑娘。”少姜有礼得起身,对着她浅浅行了一礼。 白芍则毫不拘谨得挨着少姜坐下,一脸亲和。 “先前我与你多有误会,你别见怪哈。我这人性子虽说急了些,但人是好极了的。” 白芍一句话将少姜逗笑了,这不常是别人用来夸自己吗,她倒实诚。 二人此处正说着,门外群蜂簇拥着几人进了阁门。 还是符欣慧。 “呵,她倒是比公主还招摇。”白芍朝那堆人群中间翻了个白眼,满脸嫌弃。 少姜瞧着白芍,她这会儿的神情与齐遇阳提到符欣慧是如出一辙。怎么二人都如此眼烦她呢。 符欣慧行到少姜不远处,朝她笑了笑,眼神中带着不少挑衅。 少姜侧眸看了一眼她,亦亲自为她翻了个白眼,随即扭头与白芍搭起话来,想必符欣慧内心亦是气的不行。 “哈哈,你也讨厌她?”符欣慧瞧着少姜与她是一个眼神,双手激切地拍下桌子,发出啪的一声响。 “这是正宴,不使我回去告诉你爹爹的话,且给我安分点。”二人前斜处一位容华夫人微倾头训斥着白芍,步摇亦平平稳稳地悬在发边。 “哦……晓得了母亲。”白芍顿时如淋湿的鸟雀,收起翅羽乖缩在案后。 少姜无声地笑笑,白芍亦吐舌回她一个笑,后又如看着宝藏一般,捏着少姜衣裙的一角,垂头细看,边看边感叹道:“你身上的衣裳布料花样真好看,是京中哪一家铺子定制的?我得空也去瞧瞧。” 少姜透过密帐望着对面那抹深紫,思量着如何同白芍讲,这些衣服皆是晏如温备下的。她实则亦不知晓是哪家铺子哪个师傅所制。 如此想着,少姜心里暖融融的,晏如温为她备下得衣裳,尺寸款式都是她中意的。 白芍跟着看向少姜目光所及,嫣红的唇角不由自主得抬起,调笑着少姜道:“噢~有心人送来的吧?” 少姜有些好笑,又是齐遇阳说的吧。 “白芍姑娘,你看一眼齐遇阳。” “嗯?看他如何了?” “看他的嘴巴大不大?”少姜心想,若是眼针是真的,她此刻就要透过密帐扎向齐遇阳,将他扎成刺猬了。 “哈哈哈,少姜姑娘你好有趣。”白芍虽是笑得后仰,声音却不敢太大。 少姜勾着唇为自己的空杯添着酒水,白芍的性格倒是如齐遇阳那般,似个小太阳。 白芍收起嘴巴又同少姜唠上:“不过我小声同你说哦,此次宴会面上虽是为了给晋王殿下庆功,可是连同京中贵女皆请来了,这是为何呢?还不是为了让他与符欣慧能再搭上话。” 少姜目光呆呆得锁住桌上的那块枣糕,耳朵亦是满满的,他们二人到处都有人撮合。 “哎呀少姜,你杯中的酒水满了!” 少姜这才回神,赶忙将桌上滴落的酒水使帕子抹走,沾地满手酒香。她眼神又不自觉撇向晏如温,好似人家也打眼瞧着自己一般,令人发窘。 少姜将案上的卓衣掀开一角,以查探衣裙可有污湿,却瞥到桌下有一抹光白。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掸掸衣裙,又将卓衣落下,眼睛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但见到一个目光也朝她这边来。 “白芍姑娘。”少姜低声唤着身边人,朝她使了个不显眼的眼神。 “嗯?”白芍看着少姜眼指的那个女子,那女子徐徐地将眸子收走,与一旁的人搭讪去了。 “她啊?是符欣慧的闺中好友,户部权尚书乔家老三,乔小娇。”白芍亦小声地同少姜讲道:“你别看她一脸无辜,实际上性子跋扈的很。咱也不懂,她与符欣慧性子迥然不同,是如何成为好友的。” 少姜扬首,此女心思定然也缜密。 歌舞进行了一会,一旁的白芍已有些醉意,手撑着脑袋迷蒙着阖上了眼。 “啊!有蟒蛇!”女眷中,不知是谁尖叫一声,南面顿时乱作一团,后座诸多年轻女子已起身躲缩到帘帐之后。 少姜在汉白玉制的地上细寻了好一会,才发现地上那条如腿宽的白蟒,此刻正爬向她。 “晋王殿下,帐后皆是受惊的女眷。”上座之上,皇后淡然的开口。 少姜透过密帐,见到比刚才清晰许多的紫色锦衣,朝他摇摇头,不知他是否看得清。 且说那条白蟒,正绕着少姜盘转,不近不远,亦不惊扰…… “你们看,白蟒在绕着她转。” “白蟒可是妖中之后啊。” “这女子不会是……” 说时迟,那时快。少姜身旁的白芍一个蹬脚跃步,迅速跳到那堆贵女面前,将暗红色的帘帐使力拽下,帐落下砸向那帮女子,又惹得一阵骚乱。 “芍药根,你……” “什么东西勾住我的簪子了啊!” “白芍!你怎么比兵撸子还粗俗!” “本姑娘在此!”白芍不理会一众人,拉着帘帐跳到自己的案上,对准那正朝少姜吐信的白蟒头,猛得盖下去,又是惊得白夫人与众人高呼。 “芍儿!你在做什么!” “天呐,这个女人是疯了吗?” “不愧是白将军独女!” 白芍双手按着白蟒的脑袋,脚踏上蟒腹,它却想盘卷住白芍的腿。 门外内侍们带着棍子冲进来,见状亦是赶忙上手助她,众人忙活好一会儿终将白蟒牢牢困绑在帘帐中。 这厢二人还喘着粗气,后面人群中又响起一个娇俏的女声。 “上京城内可从未现过白蟒呢,巧那白蟒却不上去咬人,而是围着这名女子转,难不成她真是妖不成呢?” 少姜与白芍回头望去,确是乔小娇正在说话。 “乔小娇你一介女眷,对蛇蟒的特征倒很通透,莫不是在乔府还养过这蛇蟒不成?”白芍小脸被酒起的红彤彤,语气之间皆是讥嘲。 乔小娇娇笑着开口:“女子常驻院中,杂书万千皆读过,平日里书中见过罢了。谁会养那吓人的东西,不是给自己找晦气吗?” 少姜斜瞥着乔小娇道:“赵医中亦有蛇胆入药一说吧,蛇身即可救人,活蛇竟为不详了吗?” “我们京中贵女未随军出征过,并没有少姜姑娘这般见识呢。”乔小娇以帕子掩着唇,话确是不停。 少姜不想搭理,理理衣衫,朝着上首的明黄身影鞠了一礼,恭敬开口:“陛下,民女确知此蟒为何突然出现。” “哦?少姜姑娘请讲。”皇帝于座上观了全程,此事发生始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俩姑娘一位勇猛,一位果敢,他亦是观在眼中,正暗自叹服着。 “民女出身南方苗国,常年得见蛇蟒,深知此蟒的习性。它避人不惹事,鲜少会出现在人活动之处。” 皇帝沉吟片刻,少姜的意思很明显,此蛇是旁人刻意放进来的。 乔小娇见皇帝不开口,以为他是不信少姜,开口嘲讽着。“那它又为何偏偏环着你?这不更说明了姑娘你有妖气吗?” “乔姑娘,勿再无礼了。”皇后适时开口,她自是见到了一旁皇帝的目光,心底一沉,连同陛下都对那个女子另眼看待了吗。 “绕着我不伤我,皆因我身上的雄黄粉。此物气味刺鼻,蛇虫皆不敢接近。”少姜举起身上的一只锦绣布制荷包道。 众人皆静。 少姜继续进言:“若陛下尚不信民女,自可寻一位南方人佐证民女所说。” 皇帝观瞧着北面,沉沉开口:“封卿,你是岭南人,少姜姑娘所说你可能证明?” 一身着朝服的男子立起行礼,开言:“回陛下,臣认为此位姑娘所言不虚。在臣的老家,白蟒常居于野林深处中,不常下山,亦不扰人。” “嗯,那少姜姑娘,此蟒又是为何会出现了?”皇帝沉稳点头,继续开口。 少姜向后撤了半步,伸手指指身旁的木案道:“还请陛下命人将民女的案几挪开。” 皇帝下令,有两位内侍即刻将案几动手挪开,只见下面赫然出现几颗乳白禽蛋。 “这是什么?”人群中有人发问。 第14章 淡定的符欣慧 皇帝隔着密帐看不真切,下令让内侍将密帐挪开。诸多贵女这才规整姿态,安安静静得回到自己的案边。 “回陛下,这便是白锦蟒的禽卵。”少姜不卑不亢地朝着上首开口。她的余光瞥见了晏如温,微侧首对他眨眨眼,示意他安心。 皇帝的脸有些阴沉,女眷的案下出现此物,只能说明宫中内部有人在作怪。 “黄新治!” 皇帝一旁的内侍赶忙打着颤跪在皇帝面前道:“陛下,奴,奴才在。” “你来告诉朕,此物是谁所置?”皇帝语气寒冷,他已许久未发火了。 “奴才,奴才,求陛下恕罪,求陛下饶命,奴才这就将玉林园的人都唤来。” 皇帝不语,黄新治赶忙出去唤人,不一会,他领着一众内侍与侍女纷纷踏进阁门。 侍从们站作两排,均垂着脑袋,不敢张望。 “陛下。”少姜乘时开口,随即扭头朝着一众内侍,眼带观察道:“此蟒嗅觉是狗的二蓗还多,且一年生卵一次,并会为卵覆上粘液。若是谁人沾上一些,白蟒会自十里外前来报复。” 人群中有一人极快的侧眸看向那袋白蟒,正好被少姜的眼神抓住。她回首看着与她同立的晏如温,二人共知共会。 晏如温冷哼一声,一边迈着沉静的步子朝内侍行去,一边开口:“黄内侍,将那条蟒抓来,蟒首对着这群人,看看那只蟒,想吃下他们谁人的手。” 那位瞥眼过的内侍吓得腿软,即是立马撑住了,也是枉然。 “抓住他。”晏如温扬首,朝着那位内侍下令,即刻有几位内侍上去将他扭住跪压下。 “你这个小黄门,你敢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陛下,这人刚进宫不久……”黄内侍人是心善的,此刻尚想为他求情,奈何此个场所,求情便是在打皇帝的脸。 “引蟒入皇宫,可视同谋反。黄内侍,善心需用到正处。” 晏如温俯看着地上被扣住的内侍,指甲就要嵌入肉里,若不是此刻在正宴之上,这人怕已被他杀穿八百回了。 黄内侍方住了口,缩眼瞧着这位素有刹阎王之称的晋王,再不敢求情。 地上的内侍也一直不响,不知是不是吓傻了。 “父皇,此人若不肯说出实情,便将他交由儿臣代为调查吧。” “我……陛下饶命,皆是奴才一人之过,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内侍猛地推开身边拉住他的内侍,执出一掌,以死心看着指甲缝,狠心对着一咬,深吸了两口气便倒地吐血了,双目瞪得滚圆,仿佛死不瞑目。 其动作之快,便连晏如温都未发觉,只以为他是想逃脱,却没想到他指甲有毒药。 皇帝见内侍对其摇头示意,说明此人已然丧命,脸更是黑到极致,怒得对着下面的官员道:“给朕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给他的胆子!” “如何了?可查出是谁指使的那个内侍?”白芍望着皱眉行来的齐遇阳,赶忙过去询问。 此时距离庆功宴已过了三日了。 齐遇阳摇摇头,看着一旁淡定饮茶的少姜与晏如温二人,抽抽嘴角。这二位大爷自己倒是安稳素静,他已经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了。 “那个小黄门本名王泞,家中只有一位失明的老母。他自己平日爱养些蛇虫鼠蚁的,身边人都不好搭理他,亦无人知道他是受谁指使。” “要我说,就乔小娇与符欣慧最为可疑,说不得就是两个邪恶的女人拿瞎了眼的老母亲挟持了那个内侍,才让他冒险为之,最终才吓得人家毒药自尽。”白芍心中尚有些后怕,若不是她那天壮了酒胆,她又哪敢上去将蟒捉住。 “口说无凭。”晏如温食指敲击桌案,墨睫抬起,朝向少姜的方向,缓缓道:“这个内侍在宫中可有亲昵的女侍?” “这,女侍我倒没问……”齐遇阳眨眨眼道。他说罢快步到案前倒杯茶一口饮尽,边扭头朝外走边道:“待我再去宫中探查一番。” 午间,门外的乌云荡过屋顶,卷来如针细的一阵雨,打湿芭蕉叶的扇手,滚着灰尘就那样落进泥间。 “符姑娘,奴婢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您将奴婢送出宫好不好?” 宫中玉林园的一角,一个背影消瘦的侍女跪在鹅卵小路上,正对前方的青衣女子哀求道。 符欣慧垂眸看着女子,拒绝道:“此刻出宫,为时过早。” 侍女不知如何继续说,挨着地的双膝不知疼痛,斜扭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既留你一条性命,你便知道该如何做吧。” “奴婢……知道,符姑娘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就算被打死也绝不会吐露出有关您的一句。” 符欣慧抬起睫毛,扫视了一圈园林道:“如翠,只有世间美景会需要人的打理,但你的以后,从此便任由你自己说了算了。” 符欣慧言罢便擦着她的肩角离开了鹅卵小路。 那名叫如翠的侍女闻言,缓缓抬起垂着的脑袋,侧头目送着符欣慧的离开。一滴热泪顺着眼角落下,滑至嘴角旁,洇开胭脂,露出那抹青红。 春雨含蓄,却也要化作最后一滴香露,落进干涸的新田。 少姜与晏如温行在玉林园中,又一次来,感觉景色更清晰了。 “你幼时与符欣慧的关系很好么?”少姜背着手,慢慢得向前挪步。她观着一旁晏如温与她几乎同频的步伐,仍是好奇得问道。 “你真的想要知道吗?”晏如温一旁的少姜脑袋低着,他看不出她的神色。 “嗯……罢了,你还是不要讲了吧。”少姜有些怯怯,她害怕晏如温会说出与她亲近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们曾为父母指腹为婚而已。” 晏如温特意将“指腹为婚”四个字说得慢了些,少姜的心跳却噌的一下飞速加快。 “哦……”她上齿狠咬着嘴唇,心中闷闷,这个男人看不懂形势吗,她已言明了不想知道了,非要多嘴。她斜睨了着晏如温,见他亦在瞄着自己,随即挺挺腰背,她觉得自己的神情太过溢于言表了,她多少得保留些神秘。 “但是已经不作数了。”晏如温又笑笑,这小丫头总是好逗的。 “不作数?哦,想必是人家符家觉得你回国无望,便与你断了亲吧。” 晏如温此刻倒没说话,那便是少姜说对了。 少姜扭头看向廊外的绿菊,青绿一对对,顶头团扁,根根发丝朝下坠着,随着风微动摇晃,宛若一对簇头交谈的花仙子。 “今日已是五月十九吗?”少姜突然冒出这一句。 晏如温略算了一下,点头应道:“正是。” “瞧我,把彩棉那丫头都忘了,她肯定要生我要气了。”少姜短促口气,伸出白皙的手指,轻抚过青菊的花瓣,指尖微凉。 晏如温寻到少姜之际,她已是孑然一身。他也没再打听阿云与彩棉的下落,但凭她们几人的情谊,怕只有天地两隔才能使之分开了。 “那今晚我与你升个文灯送她吧,告诉她你现在,不再是颠沛流离一人了。” 少姜微张着嘴,又将想说的话合上。她如今只是不再颠沛流离罢了。 廊道尽头,微金的光束倒洒在辛如翠身上,她正蹲在花枝旁,一手捧着黄牡丹,一手轻柔得朝它洒水。 “姑娘可是辛如翠?” “晋王殿下。”辛如翠手中动作微定,转身朝晏如温行了一礼,问道:“敢问二位有事吗?” 少姜没立即开口,而是缓步在这块小空地观着花。辛如翠既然如此淡然,定是料到自己会来,那他们便没寻错人。 “辛姑娘将这儿的花照看的都很好,想必一定是个心善的女子。” 辛如翠笑笑道:“少姜姑娘不必如此。晋王殿下与少姜姑娘二位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想不是来夸奴婢这些花的吧。” 少姜并不讶异她能唤出自己的名字,庆功宴时那么大的动静,整个皇宫怕是没人不晓得她了。 “辛姑娘既在玉林园,应认识王泞吧?”少姜歪着头,温和地开口。 “不识得。”辛如翠微扬着下巴,想微笑一番,却只能将一边的嘴角轻抽一下,不得已又放下。 “四日前的庆功宴上,王泞纵蟒弑君,并于御前自尽。你既听过我的名字,却不晓得同在玉林园的王泞么?” 辛如翠的肩膀微落,收颌掩住眼神,嘴角不可见的微抬起。 “哦,姑娘说的是那个人,那日奴婢休沐不在宫中,昨日也只是听人提过一嘴,平日与之并不熟。” 少姜见她不肯多说一句,倒也不急。顿足盯着辛如翠继续道:“你可知道我们是如何找到你的么?” “奴婢并不知道。”辛如翠面上如常。 “王泞的榻下藏有一封绝笔信,里面却写有你的名字。” 辛如翠猛得抬头,眼睛瞪得圆睁,唇张着,然不过仅是一霎,又慌忙地掩回去了。 不可能,符姑娘说她已经处理干净了,怎么可能还留有一封信。 但若是真有,那她又该如何。 辛如翠狠狠揉着衣袖,内心则惶恐不安,眼前仿佛又浮现了他阴笑的眸子。他真的会这么做的,他只想拉住她一起入地狱。 第15章 我只要你 “你想听我将信的内容读出来吗?”少姜见她正扣着衣角,知道时机快到了,继续道:“今王泞绝笔做此书,诀别家母与如翠……” “少姜姑娘……您身为女子,却救过万军,心比活佛。”辛如翠苦笑一声打断少姜的话头。顿了顿,又仰起头叹了口气,继续道:“然倘若奴婢将实情讲出,你可也会救我一命么?” 少姜不言。 辛如翠低低笑了几下,转身朝着晏如温深深行了一礼道:“晋王殿下可否暂请回避。” 晏如温不动。 少姜睇了眼落寞的辛如翠,轻声开口:“如温,让我们俩共处片刻吧。” 晏如温注视着少姜,柔声道:“好,我就到廊庭转角候着,有事便唤我。” 辛如翠望着晏如温渐远的背影,心里嗤笑,符姑娘,你输得可不止一星半点。 “说罢。”少姜清声道。 辛如翠执着水瓢打湿袖子,随后行到少姜面前,将脸正对着她。 那是张涂着厚厚脂粉的年轻的脸,眉细如柳叶,眼晕如晚霞,唇色浓淡适中。 少姜正蹙眉瞧着她的怪异动作,但见她将阴湿的袖子抹向脸颊、嘴角。袖子挪开后,青黄的於痕滕上白皙的面。 “他与我同一日进宫,亦是同乡。相识不久后,我与他便常于一处取暖。可是人心毕竟隔肚皮。” 辛如翠又解开系带,一件件将衣裳褪下,更多的触目惊心映入少姜眼帘,她的眉蹙得更紧,手指不由得攥紧。 “今日打你怎么不求饶了?嗯?”王泞斜躺在榻上,单脚踩在榻边,斜提着嘴角,饶有趣味地瞧着地上的辛如翠。他的手中仍把着短鞭,在空中来回挥着。 “我……有事同你商量。”辛如翠将半敞开的衣裳叠紧,撑着榻边缓缓起身,离王泞远远地坐下。 “嗯,说吧。”王泞将短鞭置在一边,伸手要取不远处的璞头,却一手够不着。随即他斜睨着一旁的辛如翠,后者见状起身要为他递过去。 “有一个贵人……请咱们帮忙办一件事。”辛如翠递给王泞璞头,在他接过之际,二人的手指相碰,惊得辛如翠赶忙将手收回。 “办事?都给什么报酬?”王泞先问的是报酬,可见他愿意为了钱做任意事,辛如翠也是捏住了他的这种性子。 辛如翠吞口唾沫,颤着声道:“一万两白银。” “一万?你说的可是真的?”王泞猛得站起身,嘴巴张得老大道:“是,是谁?哪个贵人?” “我……她待会来见你。”辛如翠收起慌乱的眸子。 会有人来利诱他跳入深坑的。 “你便是王泞?”一位身披红披风的女子进了屋,轻松解下后递给守在门前的辛如翠。 王泞看着女子,眼睛睁如鸡蛋大,不敢置信。 “我与你做场交易如何?” “您请讲。” “三万两,你替我解决一个人。” 王泞更是人都傻掉了,涨成三万两?这么多钱,就为了解决一个人? “为什么您会找到奴才?”事至如今,他还是不敢相信。 “你养蛇虫不是么?在玉园林不就杀人于无形么。”女子优雅的声音缓缓而出,说的竟是赶尽杀绝。 “那要解决的人是?” “一个随军而来的女医。” “就一个女子而已?” “怎么?让你瞧不起了?” “不是……奴才不是那个意思……” 女子详眼看着手指丹蔻,继续道:“但是若是事不成,你也不能活了。” 王泞面色紧张,恶狠狠地扭头看向女子身后垂头不语的辛如翠。 “那奴才若是不想做这事呢?” 王泞觉得这事还是冒大险,他决定想活着。 “我既都亲自来了,你还以为无事脱身?”女子侧着脸抬起下颌,高傲地睨着他,继续道:“你的那起子事与你瞎娘的命,可都待你办的事成与不成了。” “这个药你自己带着吧,可假死。若是事情败露,我还能将你救出。” 女子扔下一纸包,随即起身,轻掸衣裙,举手令辛如翠为她着上披风。 王泞看了看那包药,又看了看一旁垂头哆嗦的辛如翠,笑得邪佞,成了有三万两,不成假死脱身,稳赚不亏啊。 殊不知那依赖的那包假死药,确是真毒药。 “杀了他这件事,我想了整整半年。可我不想与那种畜牲同归于尽。我忍啊忍,终得了这个机会。”辛如翠破惨的嘴角用力扯着,发出一阵轻笑。 “他死的那日我确是不在宫中,没亲眼得见,是为遗憾吧,我却不悔,丝毫都不。” “少姜姑娘,我与你说如此多,不是为了让你瞧我可怜。而如果你尚有气想撒,便请您禀告陛下,背后指使之人是我,其余的我一概不会多讲。我这条烂命是她救下的,大不了还给她罢。” 辛如翠狠心闭眼,以我自称,又将罪名揽到自己身上,她是在赌,同为女子的少姜是否会放过她。 少姜面色冷漠至极,她平生最恨别人威胁她。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的命得之不易。” 辛如翠眼睑与眉毛抬起,少姜的意思是…… “但这是我们二人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不过,我要你告诉她,此事,不算罢休。” 少姜知道辛如翠宁死不会抬出符欣慧之名,再逼迫她亦无效用。 辛如翠见少姜扭头要走,赶忙开口:“少姜姑娘,那封绝笔信……” 少姜并未回头,边走边道:“相信你的主子,他没留下绝笔信。” 辛如翠倒在地上,愣了一会,又哭又笑起来。 她自幼丧父,母亲带着她与弟弟自城外搬到京城,靠给富贵人家浆洗勉强过活。 她见过府内老爷一家人相爱,宫中陛下与皇后和睦,所以她渴望父爱、渴望爱情。直到遇到了王泞,她错误地接受了他,一步一步沦陷。 王泞时而对她好,时而打她威胁她,她分不清,看不透,这是爱情吗? 直到符欣慧遇到浑身伤痕的她,高傲的神情说着“我助你”。她胆小了一辈子,终于勇敢一次。 王泞,你与我地狱再见吧。 “凭什么她把我算计的这么明白?凭什么!”少姜气的跺脚,跺完后猛喘着粗气。 晏如温微簇着眉望着少姜,见她停下火气,赶忙将她请到椅子上坐定。 “她这般冰雪聪明,你为何瞧不上她?”少姜气恼完后又苦恼上这个了。 晏如温顿措于少姜话题的跳跃,半响憋出一句。 “她杀人,你救人。” 少姜被他一句话堵住了,随即想想,那女人是杀人了,不过这次她杀的倒没错。 “少姜,你现在有多生气?”晏如温也是莫名来了这样一句。 少姜眨眨眼,额,这又该如何说呢,她想了片刻后再讲:“便是想着让她如我一般生气那样生气。” “好,此事交给我吧,这一回,换我来助你。”晏如温满眼柔和得看着少姜。 浮湖边的春柳叶身换上翠绿,哦,原是夏至到了。春风啊,请诀别前告诉百花,准备好迎接滚烫的盛情。 “将这册子交给冯明,他知道该如何做。”书房中,晏如温递给计花苑一本不大的册子,皮上写着“风光传”。 “殿下,这不是您准备……”计花苑接过册子,扫一眼皮子,面色讶异。 “留着,便为今时。”晏如温闻言头亦未抬,提起瓷笔于纸上碾字。 “殿下恕罪,是在下僭越了。”计花苑恭身应下。 “白将军已出发回京了吧。”晏如温手中的笔尖流转,墨洇成笔痕,写出一“成”字。 “是,估量着明日午时便到了。”计花苑语气略显犹豫:“殿下,就白将军一人进京,此事可稳妥?” “我与他,尚有半朝武将,足矣。”晏如温将笔置放好,细细得观着那些墨迹,继续道:“你再帮我去办一件事。” 傍晚的晋王府门前,檐下灯烛透过红油纸,将“晋”字映上了墙,朦朦胧胧。 “如温你写好了吗?”少姜抓着自己写好了的红纸不让人看,却眼斜着去看人家的。 “望故人安,她与我很好。什么嘛,就一句话?” “此一句话胜万句。”晏如温言罢执起纸张微荡两下,干干墨渍。 “那你不问问我写的是什么吗?”少姜有些扭捏得开口,真是不解风情的男子,事事得由自己挑头。 “那你写的是什么呢?” “我只给你看一眼哦。”少姜神神秘秘得将红纸举到头顶,但待晏如温看清后,赶忙又甩到一旁。 晏如温扫了全篇却只看清了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注视着那个佳人,幽深的眼底变了质。他居然忘了,她早已不是拾花的年纪。 原来,他们互相心许,他亦不再是一心心念一人了。 少姜这厢正低头为红纸黏浆糊,余光注意脚边逐渐挨近的金丝滚边靴,迷蒙的抬头开口:“你也要浆糊吗?” 晏如温未直接回答,而是一步一步压近,他温热的膛贴着少姜伸挡的手肘却不止,仍在寸步前进。逐渐挤干了二人身间的缝隙。直到脸红的少姜背靠琼花树干,他的薄唇方缓缓开启。 “我只要你。” 第16章 不能这样么? 少姜的加速跳动的心已到了嗓间,恐待她多说一个字,便要停滞罢工了。她目光从那双似曾相识却全然陌生的眸,滑到那张温润的唇。说出来的话磕绊不停。 “你知,知不知道,你的唇……你在说什么?” 啊啊啊,少姜将看到的说出来了,夭寿了,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唇如何呢?”晏如温笑吟吟地看着少姜,倾头过去,唇边划过她透粉的腮颊朝着耳尖而去,热气腾地直逼少姜耳后,惹得一阵倒吸。 “你不能……” “不能这样?”晏如温呼着她的耳,轻轻触碰。贴紧的双颊摩挲而过,滚烫的唇向着后颈而去,欲念从舌中呼出:“还是不能这样?” 少姜呼吸急促,手脚虚软,然爱与热终未止。 他覆上她的柔,久久不松,直至少姜想起自己竟忘了呼吸。 “好软,好香。”晏如温粗涩的拇指刮过少姜唇,向下挪去,他还想要,还不够。 “晏如温。”少姜的声音发颤,她妄图令他停止对自己的撩拨,可是她的语言是无力的。 “嗯,在这。”晏如温低声应答,后撤一掌的距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心上人。既已知女子的心意,他便无需克制隐忍了。 “我究竟是你的什么?” 晏如温勾起的嘴角僵在原处,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住,覆上面颊的大手亦止了抚摩。她的眼神突然转变了,令他难受。 “抑或说你真的爱我吗?”少姜涨红的脸羞恼,问话后见着男子一言不发,立即嗔怒道:“那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解你的思欲?” 晏如温刚想说什么,少姜推开他的手便跑开了。 他守在少姜的门前一宿未合眼,亦没有敲门惊扰。 他错了,曾私忖以天下为聘迎娶她,不过是他的利己之举。他错了,既未给她名分又如此招惹她。 窗纸薄薄印着层灼动的灯影,细看,那影上细下窄,金光乍现,如同身影绰约的女佛被荫在帘上。 晏如温透过窗纸望向烛光,暗自思忖,这两日他便去父皇那请旨,求娶晋王妃。 早在晏如温回城之前,上京便传开一起流言:晋王殿下在战场上手段残忍、违背天和。此番胜战归来,定然会骄纵跋扈、拥功自重。流言越不实,越易发酵。 茶馆内的一角,两位黑瘦的男子正面对面吃着酒菜。 “诶听说了么?上极宫传出来的消息,昨日夜观紫星微动,那可是帝王之相啊。” “极好啊。太子之位空悬不下,陛下那也是……这次赵国天象既是如此,想必储君有望啊!” “那你说这帝王之相说的是哪位王爷呢?” “自不必说,定然是贤王殿下了。四皇子晋王残暴不仁、杀气过重,六皇子端王无能无才、一心扑在美人那,十皇子桓王幼小尚不成事,这些王爷皆无太子之德。而贤王殿下仁德宽厚、谦虚和顺,便是天命所归啊。” 两人一番话虽简短,却教茶馆有人之心听去。不消一日,便于上京之内传开了。 贤王府书房内。 “去给本王查,究竟是谁人传的谣言!”贤王晏泓宇闻到属下回禀,将手中的公文重重砸向案牍砚台,干净的册面沾尽徽墨。 “是,属下即刻就去办。”孟郢闻令将腰折得很下,起身便要离门而去,又被晏泓宇唤止。 “回来。”晏泓宇举掌根按向眉心,片刻后,叹气道:“还有,最近让城门前多注意金国人,但凡有一人,便即刻来报。” “是,属下明白。” 晏泓宇将公文取出。墨迹未干,沾染一手,他却满不在乎,一页页翻开,详看过了,码到一摞中,换了另一本来。如此往复,直至墨迹干涸在手中。 第三日的上京,又流传出两件稀罕事。 一是皇后之妹婿太府寺卿符庚俞被言官于朝上弹劾,称其收受百姓贿赂。皇帝念其初犯,责令其罚俸两年,再将受贿的一应吃食折算成银钱,上交国库。 二是贤王殿下的紫微星观相惹得皇帝圣心不悦。然对上极宫调查之下,却并未记有此星相。皇帝当朝怒斥其:“竖子,要不要朕唤你陛下啊!” 乾清宫。 “陛下,晋王殿下与白老将军携众武官于殿外求见。”年轻的应内侍稳步行进殿门至皇帝面前,不慌不忙地请过令,便候等在一旁待皇帝开口。 皇帝心底虽讶异于请见的人之多,面上亦并未多做表情,沉稳道:“传吧。” 片时,晏白二人与一众武官恭然于帝面请礼,口中长呼参见陛下。 “如温,白将军,你们有何事要奏呢?”皇帝视着晏如温,神情尚是柔和。这个儿子最像他年轻之时,满腔热血,骁勇善战。 “陛下,臣今日与诸武将斗胆上言,恳请陛下复行武举开科,废世袭兵役军制,改兵农合一军制。” 皇帝扬眉转变,面色凝重。先祖废除武举,一因兵军不缺,二则因武举只论武力,所选人多为不通礼仪的糙汉、莽夫俗子。 “白卿啊,先祖皇废武举之际,特留下那句‘专习干戈,不闻俎豆’。恐武举选的是只善舞刀不善韬略之人。” 皇帝亦知赵国兵况。金兵对峙在前,扩建国土在后,每行一步皆要损兵千千,可他又与先祖皇忧虑一样。 皇帝望着白戟黑纱下的白发,暗叹口气,继续道:“既白卿如此进言,可是已有良策?” “臣亦虑先祖皇所虑。故臣以为,我朝可借此机会重整科举,将文科添武,武科添文。”白戟搦手牢定举于眼前,语气老练。 “哦?如何个添法?”皇帝微前倾身子,语气间起了兴致。 “父皇。”晏如温接过话头,加深躬一礼道:“我朝的原文举有书算、经义、策论、律四门,武举有躬马、武艺、方略三门。然各科独立,却无全才。” 皇帝细细思索着“全才”二字,又问道;“那应如何全之?” “文举增骑射两门,二者测一。武举改定六年一举。立策略、律、躬马、武艺四门。先试策略,律二门,不过者不可躬马。然前此这番,参举之人应备三年沙场历练。故世袭兵役需改为兵农合一,我赵国万民皆可经历从戎,自争荣光。” 晏如温一席话罢,倒教皇帝称许,赵国当下若能全民皆兵,亦不失为一个好策。 “好,你们所虑很周全,朕甚感欣慰。既如此,诸位将奏章交于兵部,此事便由晋王安排吧。”皇帝扬首,继续道:“你们俩留下,其余人退下吧。” 众人遵是后退下。 “金国国君驾崩了。”皇帝拿起一封信纸,递给应内侍,其转递给晏如温。晏如温扫过后交于白戟,随后对视一眼,俯首不言。 金国国君驾崩,王后随殉,其幼子称帝,正安妃为太后,尚父于越华君泽为摄政王。 一切便是如此之快。 “金国派使团不日将访赵。且有消息称,摄政王许会亲自前来。 ”皇帝使指揉向眉间,皱着疲乏的眉。 “金国是要求和?”晏如温闻言面色一黑。 “摄政王是新贵得权,朕且不知他们的意图。不过。”皇帝松下手,凝眸看向晏如温道:“我们仍需常备不懈。” “陛下圣明。”晏白二人闻言后开口附道。 晏如温脸色渐渐缓和,他与他爹想法一致。 “金国损失惨重又遭遇国丧,无非是请求与我朝停战数月。然那位摄政王不知可否、如何而来,且是个风闻。但让城门把着吧,有异样来报。”皇帝唉息一句,随后道:“白卿赶路辛苦,早些回府陪陪妻女吧。” 白戟行后,皇帝望着那对与她相似的眉眼,严肃之气散去,温和道:“你应还有事要说吧?” “父皇,儿臣想要娶妻。”晏如温未待多虑便开言,抑或说,他已思虑一晚了。 皇帝呵呵一笑,他倒是没料到晏如温会主动提及,兴味盎然道:“是哪府贵女呢?” “皆非。”晏如温正色得直视皇帝继续道:“是少姜。” 殿内了无声息,皇帝神情逐渐愀然,那个医女?不可。 “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异国医女,如何助你?朕不同意。” 晏如温抿着唇,俨乎其然地立在原地。 皇帝见晏如温如此直立,倒似他眼前的一阵幻影。 原来他自己也变了。回想曾经先皇亦是如此严词拒绝,令他誓不许立蔻儿为皇后。如今他们的儿子也被他这般拒绝了。 “如温,你应知朕如今是如何待你。前些年送你至夏国为质子,实属不得已为之。而今你安然回来,又立下赫赫战功,朕便会将……” “父皇,儿臣所靠的自己的能力,而非妻家。”晏如温拦下皇帝最后的几字,扬起坚毅的下颌,语气果断。 皇帝咽下后面的话,埋下头,很叹两口气道:“为父也是为你好。” 晏如温抬眸看着已显老态的父亲,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尚且有千言万语想对其直言,可是又如何开口。 “父皇,儿臣是赵国皇子,更是您的儿子。儿臣心性与您一样,无人可撼动。” 第17章 陛下请姑娘为贵客医治 “你,唉。”皇帝叹口气,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再是缓缓开口道;“待金国使团离开赵国了,彼时朕便宣旨。” 晏如温慢吐浊气,朝着皇帝恭敬深躬下腰,称退了。 皇帝瞧着那挺昂的背影走远,终是哑然而笑。蔻儿,朕到底是该遵循父亲的心,或是遵循皇帝的心呢,你可给我个提示吗? 少姜这些日子一直于福康堂内与人问诊,她总是自说,要找个事做才不会乱想。 “福康堂”是皇帝亲赐的御匾,就安在少姜与符欣慧争夺的那间铺子门上。 “神医姑娘,你为老婆子我开的药可真管用啊,这不,我今日又来取了。” 诊堂内,少姜坐于诊案之后面带微笑听着对面老妇人所言。 “阿婆,若是我没记错,您患的应是足疾吧?故而那副药是不能再吃了,吃多了容易疲乏。我再开一副稳健些的泡脚方子,您回家每日都泡泡,效果也不差的。” “好好好,姑娘所说老婆子肯定听的哈哈。”老妇人面色喜滋滋的。 少姜正垂头写着药方,察觉身边立着一人,她以是有人来问诊,头不抬地继续写道:“你可是哪里不适?” “哼呵,心有不适该如何治呢?”来人轻笑着开口,声音清晰温润,宛若玉笛。 少姜执笔之手顿住,柳眉微蹙起,随即侧头望向身边的男子。 来人身着金竹暗纹的墨色清锦长衫,金色领纹往上微翘带笑的唇角。俊峰般的眉下,是一对清贵狭长的眸子。然看向少姜的眼底轻柔又饱含魅惑,犹如青烟氤氲,朦胧不清。 少姜看清男子后,极快的回首过去欲掩下情绪,可为时已晚,慌乱终是让人家瞧了去。 “公子若要诊病,需到一旁等上片刻,我将这副方子写完。”她故作镇定地回道,手里不停下动作。 “嗯,多久我都等。”男子如此说着,却一步都未挪动。 少姜趁写方子的功夫,强行让自己静下心,努力平复心情。她是少姜,换做了女装,他定然是认不出的。 该死,他到底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上京? 少姜即将完笔之际,微抬眼看了看外面,想着若是有老人在外面候着,她便有理由让人家先看诊,借此推脱片刻。 咦?屋内怎么会没人?那位老妇人也不见了!黛娘又去哪里了? “在看什么呢?”男子温润的声音自少姜头顶传来,乐如看戏一般。 “……”少姜虽继续垂头写着,但内心几乎要哭了,她此刻还写给谁啊。然她面上仍是淡定,将笔与方子放置一旁后,开口道:“公子请坐下吧。” 男子迈了两步,徐徐在少姜对面坐下,与少姜对望着。 “公子说心不适,是如何的症状?”少姜语气平平,却不敢看着男子问话。 “时会心痛,似有胸骨挤压尚带有灼烧感,特别……”男子本端正坐着,言至此处时歪着头朝少姜笑笑道:“是今日看到你的时候。” 少姜睁睁眸子,呼吸停滞,这个家伙究竟什么意思?是发现她的身份了吗? “公子说笑了,我长得尚没那么吓人。闻你的症状,应是过于劳累了,不需用方子了,回家歇着吧。” 男子手肘挨着案边,用手背撑住分明的颌边,眯眯眼尾,饶有兴味地细细观着少姜的脸。 “姑娘长得明艳动人,自是个美人。何且我是见到姑娘后,心动致使的疼痛,是心悦你呢。就是不知姑娘能否告诉我,你的芳名为何呢?” 少姜见识过他的无礼,心里想朝他翻个白眼,只此刻不能显出。随即撑撑嘴角,拒绝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既然你没病还请立刻离开吧。” 男子动也不动,如是笑着继续道:“姑娘便当我无病吧。可是我还有一事想问,我身边有个友人,他明明是男子,却要扮作女子。姑娘你说他是有何病,又如何治呢?” 少姜猛得蹿直身子,心头已经指着他开骂了,你才有病,她本就是女子! “那亦是人家的癖好,与你何干?老母鸡孵小鸭,多管闲事。”少姜再忍不住了,狠蔑了他一眼。 男子扬起脸哈哈笑出了声,温眸笑看着少姜良久方起身。 “姑娘骂得好,我多想与姑娘讨论病情呢。可念的,今日我尚有事,不能多在此逗留了。那么,心上人,咱们明日再见。” 直至男子走后,少姜才无力的坐下。他们互相没说出对方的名字,但是却都心知肚明。 “晏如温今日还不在府里吗?” 少姜回到冀春阁,见着正在习字的花音子,疑惑问道。她已将府内寻了一圈,皆未见到。自那日后,晏如温就似躲着她一样,每日天不亮便出了门,天黑方归来。 花音子摇摇头,她亦不知晓。 少姜却有些恼,难道他是因怕承担吗?日日不见便妥了? “罢了,不论他了,你的字习得如何了?”少姜转过案几,凑头到花音子身边。她自药堂开了后,便一直在店里忙活,孩子的事也管不着。更别说晏如温了,那是不着家的。 花音子将笔挪开示给少姜看。他们一行人进京已半月了,她寻日就好照着字经习字。 少姜看着纸上歪歪扭扭尚可辨认的“字”,第一次愧疚引上心头。 “音子,姐姐对不住你,竟忘了为你请个先生了。” 花音子笑笑,是她的字过丑了。 “不过,此事姐姐亦不擅长,还需寻人帮忙。”少姜摸上花音子的脑袋,透过纸窗望向院外的那处未亮灯的屋。 亥时。 少姜已于晏如温的寝主屋前候了一个半时辰了,连同她自己也不知道枯坐良久,究竟是为了花音子的事抑或是自己的心事。 院外传来两人脚步,正由廊庭外行近院门。少姜起身打眼朝门处张望,黑色人影显见了,待看清人脸后,她方松了口气,好在不是他与别的女子。 “孙总管,他这是……” 搀着晏如温的是晋王府的孙总管,平日里,王府一干奴仆是不被允许进主屋的。 “少姜姑娘,殿下今日与兵部尚书饮酒饫宴,吃酒吃醉了。” 孙总管年岁不大,长得却老城稳重。他对少姜点点头做礼,又客气地回过话,便继续驮着晏如温进了主屋。 少姜跟着一路,见自己也帮不上忙,而晏如温也不能与她纵言。最后在孙总管出门后,她亦摇摇头,抬脚要走出门去。 “少姜。”晏如温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一直躲着他的姑娘。 少姜闻言后站立住,上次他饮酒后所作所为她犹记得,倒有些不敢挨过去。随即她装作未听见,反身要关住门,却在侧首与晏如温眼神交触之际,又动了恻隐之心。 晏如温似只方被捕的狐狸一般,凝睇向即将合上的门,眼色从觖望转象挫衄。他很难过。 欲翕的门又开启,少姜乜斜向榻上的一滩男子。为何她总看不得别人这种神色。随即她安慰自己,兴许就是为医的天性吧。 “酒量何时这般差了?”少姜挪个椅子匡坐他身旁。想着他这般不省人事,还是得守着个人为好。 “哼哼,本王没醉。”晏如温望望少姜,嘴中含糊说着什么,眼神又逐渐惝恍。 “有好几日没见她了,好想抱抱她,就抱抱她便好。 今日宴上饮酒时,越饮越想,越想又越饮,如何办方好。” 少姜瞅着晏如温,此刻的他倒是乖巧的很。她默默凑近过去,想听听他在嚘嘤着什么。 晏如温簇紧峰眉,为何有她的味道,直到他缓缓张目,看清那双充满好奇的墨眸,上手一把将人拥进怀里。 感谢真宰,我抱到了。 “你这人,就这一个把戏是吧?”少姜乌有话讲了,想脱手却越动越被羁縻住。干脆摆开了,穿着鞋蹬上了榻。 枝上喜鹊叽喳欢叫着,见有人路过赶忙止住。不一会儿,又启声。 少姜被轻叩门声唤醒,她小声应下,慢慢挪开自己颈前的交臂,轻简动作下了床去启门。 “孙总管?” “少姜姑娘,宫中传话,请少姜姑娘入宫为贵人诊病。”孙总管面色闪过一抹讪讪,少姜姑娘昨夜在这陪了一整晚。自己身为奴仆倒是很惭愧。 少姜颦眉,宫中不是有御医么?虽是如此念着,她仍是应下,教孙总管去回话,片刻洗漱便去。 乾清宫。 “民女参见陛下。”少姜缓步行于皇帝面前恪恭行礼。 “少姜姑娘来了,朕今日请你来亦无甚大事,便是想你诊治一位京中贵客。”皇帝笑呵呵的将奏折置下,朝着下方仍躬着的少姜道:“过去的一应御医皆看不出头绪,朕方想到你了。” “民女能为陛下分忧,是陛下给民女的殊荣。”少姜并未多想,恭顺地应下。 待少姜走后,皇帝笑呵呵的脸逐渐敛容,凝神思索迂久。直至被门外飞过的雀叫唤醒。 应内侍领着少姜出了乾清宫,向宫内的北面而去,直至出了宫门。 少姜正满头疑惑着此人不是宫内人么,一个拐弯便到了目的地。是一处郡邸。 第18章 情敌对峙 屋门外候着一群御医,各个在挠头聊虑,见着应内侍领着一女子到了,纷纷探究着她的身份。 少姜此时可没耳朵去听。她在应内侍指引下进了屋门,然却未注意到应内侍在出院门之际,将门外众御医一同领走了。 她愈目向屋内垂垂轻幔,那人在之后吧。 “屋内可有人么?”少姜朝幔后扬声一问,又蹑着足向里面去。心中不由得思虑,此人不发一言,莫不是个半死的? 她掀开幔的一边,暗瞧着榻上,无人。镜台边,无人。目光所及之处皆无人。她有些恼了,玩她呢?随即将幔猛得拉开。 “如此迫不及待见我?”男子戏谑的声音自角落的桌案传来。 少姜闻声后陡然抬起眸子,拔腿便要向外跑。 “呵呵,难道你要抗旨么?” 少姜踌躇住脚步,抗旨吗……那位晏如温的父皇……她吐纳出陈气,完全停了下来。 “华君泽,我与你有何仇怨不成?”少姜面朝着屋门却不能出,声音带着满满忿悁。 “小马官,终肯认我了?”华君泽笑道,声音清晰又茫茫,小马官不知呢,她与自己更有深恩。 少姜冷哼一声,扭头隔着轻幔嗤嗤道:“咱们无需再有交集,我要认你做什甚么?” 华君泽舒舒起身,行过轻幔,侧头探出,俳笑开口:“本王可从未说过与你再无交集。” 少姜听着他的自称,眉头蹙蹙,本王?他何时成了王? “想来华统军使在金国是高升了,来寻我招摇炫耀的吧,真是太瞧得起人。”少姜侧过身子,压根不想看那人的脸。 金国灭了苗国,满国之恨,不是她一人可以原谅的,尽管她多受此人照顾,她也不能原谅。至于为何华君泽又是赵国的贵客,实在是她不能考虑的了。 “尚不算高。” 少姜翻个白眼,他大逆不道的话真是随便抖落。 “如何了,你又寻到了旧友么?” “寻到了,我已与他相认了。”少姜不想与他想叙旧,只要快些结束与他的交谈。 “可小马官未曾告知本王过,你的旧友便是晋王呢?”华君泽声音中突现了落寞,直让空气都稀薄了许多。 “我为何要告知你?” “这句话真令人伤心,咱们还曾是断袖之交呢。” “打住。你是断袖,我可是寻常女子。我当年不过迫于穷困才做了军中马官,与你不过平常上下属关系,断袖一事更是谣传。”少姜真的气死了,这个男人真有脸,那事还是他自己说出去的。 华君泽轻便的脚步渐近少姜,嘴中确是继续:“少姜不再是断袖了?可巧了,本王如今也不再是断袖了呢。” “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少姜话甫一脱出口便后悔了,他都将自己招呼来了,名字又怎会不知道。 “本王不止知道你的名字。”华君泽话未讲完,便箭步将少姜揽抱住,向帐后的榻上而去。 “你松手!放我下来!”少姜使力挣扎,手脚并用踢踹着,却根本逃不脱。 “还知道,晋王向赵国皇帝请旨赐婚了。” 少姜动作停下,心跳却加速不止,他请旨了,要娶得是谁?是自己吗? “而少姜呢,聪明如你。知道为何皇帝让你来此么?” 少姜指尖开始发麻,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无瑕去反抗。 皇帝让她来这里?少姜苦笑着,她竟都未发现,屋内如此大动静,屋外会无人发觉么?只能说明了,屋外早已无一人在了。 “他求娶的不是我么。” 华君泽不发一言,只眈眈盯着眼下那张一合一闭的粉色,迟迟未吻下去。 此时不行。 少姜正伤神,身上却忽然一空,她扭头望去,华君泽已被一人挈到旁边。 是晏如温。 华君泽被推至一旁,却不火。而是以手指擦擦唇角,面带挑衅地望着晏如温,让他以为自己已轻薄过了少姜。 晏如温如何能忍下,挥拳直向华君泽面门,口中诟历道:“我踏马劁了你个生口。” 华君泽却未躲开,而是直直承下,少姜这才蹙眉,他为何不躲开?忽然灵光一闪,赶忙上前劝道:“如温,他是在故意煽惑你!” 两国纷争,不斩来使。不管华君泽是否是来使,然确是金国明面而来的贵客。 晏如温压根不停,抓着那缝花锦领就是哐哐一顿揍。少姜赶忙上去扯住他的衣袖,使劲向反方向拉着。 晏如温方才侧首望向身后女子,通红的眼底满是疮痍,她是在维护这个男子? 少姜看到他通红的眸子,心疼不已。知道他还有误会,立即忙解释道:“他是赵国贵客,你打两下解气便得停下了,不然他会借题发挥……” 晏如温这才渐渐松了华君泽的衣袖,毕了猛得将他搡过去。 而对面的华君泽却继续扬首挑衅:“有这些伤也够了。” 晏如温又攘臂就要上去,少姜遽立在二人中间,朝着华君泽咄道:“华君泽你敢!” 华君泽觑着少姜又笑笑道:“少姜不令我说,我不说便是。” 晏如温狠狠攥紧拳,赤瞪着那名与他同高的男子。须摇后,他扯着少姜破步出了屋门。 “能不能,慢一点,我有些跟不上你。”少姜语中衔怨,晏如温越走越快,她跟着跑了好一段了,体力早耗尽了。 前方人定止,回头望望她,抿唇不言。少姜见状朝他负疚一笑,心想着只能回府再同他解释清楚了。 二人一口气行到了晋王府。一路上少姜已在脑中抒思出百字具草,饶是如此,待与晏如温对立而坐之时,她仍是无从开口。 “金国摄政王与你有何素故。”晏如温瞀瞀然,语气清凉,可见情绪已平复。 少姜攒眉望着他,只关心他所说的前五字,华君泽为何成了摄政王,难不成…… “金国国君没了?” 晏如温敛眉,她在避而不谈。 少姜见他情状,唫口气后道:“我在夏国做马官时,他是军中统军使。” 这不得不提起少姜的心酸史了。 金泰康五年秋。 夏国称臣于金过,纳贡为属。彼时夏国兵弱于外,正乱于内。 金国派五都部北大王延宁阿果、北院都统军司统军使华君泽帅导精兵一万,前往忻京进行镇压。 同月,夏国太后颁布诏谕,征土兵五万。 “温福瑞?” “到!” “你家养过马?” “是!” “嗯,那你便去马司吧。” “是!” 温福瑞便是少姜。她不过男扮女装做个代笔先生,平日替人写写书信,却被官府抓了壮丁。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温先生,你也在这?” 温福瑞正为马添草料,忽闻到一熟悉的声音,赶忙扭头探过去。 “王瞎子?” 熟悉之人是王瞎子,一双不大的丹凤眼,略窄的脸型,却不见了刻意留有的八字胡,显得人年轻不少。让温福瑞有些不敢认。 王瞎子与温福瑞同在一集市,摊位也紧挨着,是以为人占卜算命的。王瞎子那双眼自然也不是真瞎。 “嘿嘿,别叫我瞎子了,唤我王茂吧。诶,你在司马处啊?” “是啊,你去了哪里?” “我去了炊事处。”王茂挨近温福瑞,小声道:“睡前找我,我偷偷给你些干粮。” 温福瑞嚯声,赶忙摆摆手,也低声同他说道:“闻言北大王手段了得,我看你今后还是别如此做了。” 王茂扭头撇撇嘴,爱要不要吧。 温福瑞见他不屑状,也不再多说了,扭头继续添草料。 王茂却未离开,而是隐在草料堆后朝里面的大王军帐窥过去,好一会儿,才回头继续与温福瑞呶呶:“你这可真是好地方。人少清静,时不时还能见着金国将领。” “见着了又有何用?”温福瑞将草料打平铺开放在马槽中,他很不理解某些男子的思绪,那样一群老头有何可看的。 “你还是不是好男儿了?那几位可是金国战神一般的存在啊。谁人能够多看两眼,都觉得很厉志了,你却是……”王茂抽着眼,扬着眉,一脸纳罕,倒似头次见如此怪人。 “我本就只求安稳,无心功名,见不见他们又有何妨。”温福瑞不是男子,更不是夏国人,自是对这种战神表示可可。 “话可不是这样的,你既来了此处,便狠该闯出一片天地,一直抱着马脚缩在一边,算怎么回事?”王茂很是怒其不争,书生便是只会书字作赋,来到这处也是寻个空闲不肯上进。 “马脚怎么了?我就爱抱着马脚,况且,没有马脚你能跑去哪?”温福瑞嗤道。 “你……”王茂话头刚启,眼睛一撇,赶忙收了嘴,傽惶着就地垂头跪下,口中号着:“参见北大王、统军使。” 温福瑞僵在原处不敢回头,完了。 “无心功名?夏国招来的兵可真是无用。”低沉粗犷的声音自脚底传入温福瑞耳朵,使得她浑身冰寒。 尚未待她腿软着地,那人又开口道:“华统军使,明日起,此人需每日背着三十斤铁甲绕营地多跑五圈,由你亲监。” “属下受命。”相比于延宁阿果质厚的声音,华君泽的声音则显得很是温纯。 这一章前面小改了,这章之后都是新的,不影响观看![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情敌对峙 第19章 参加华统军使 温福瑞这批土兵是招进来没五日的,每日晨跑也是至多绕着营帐跑三圈。便是如此,尚有许多人叫苦连天。此番延宁阿果令他扛着三十斤的铁甲,再多跑五圈,就是说成令她直接去世也不为过。 温福瑞待身边脚步皆散了后,缓缓松住硬挺着的脚趾,一个斜躺直接倒在草料堆旁,霎时又打落一小片,盖在了他的身上与面上。 他透着草廓的缝隙望着天。云很清晰,一小片挤着一小片,片刻才挪动了毫厘。 “好想回家……” “你家在何处?” 温福瑞见着一旁哂笑的华君泽,又艰难地要扛起铁甲继续跑。他方跑了一圈,看到此处空旷便抛重躺下偷会懒。 华君泽见他不理也不气,只是淡然地穿过营帐到对面去等他。 就如此循环往复,十日过去了。 军内马官是可以夜宿马厩的,这对有人来说确是好事。 “嘶……”温福瑞此时正躲在马厩,自己给肩膀的大片紫肿上着药。不过好在是秋季,衣裳穿的厚并未皮破。 他嫌脱了一半的衣袖挡胳膊。随即咬咬唇朝四周查看好一番,才缓缓脱下衣裳来仔细上药。 月莹未投到马厩内,确有小片白皙在内里返照出光亮。温福瑞胸上虽紧裹着白色纱条,却仍有些隆起。 药上毕后,他又趁着药未干,快速更了件干净衣裳。 在无光所照的营帐角落,一人已围看温福瑞多时,只不过他一直未察觉而已。 “温福瑞,北大王念你顾马有功,今日起免了你跑操。”丁都监带来这好讯息之时,温福瑞才堪堪跑完五圈。 温福瑞刚要应下,丁都监又开口:“还有,你搬到马厩后面的草房里去住吧,反正你也不回营帐住。” 温福瑞疲惫的肩膀抖动,他在无声地笑,今日他是撞什么好运了。 在温福瑞不得见的统军使营帐。 “可安排好了?”华君泽正翻着军册,头也未抬得开言问道。 “回华统军使,下属已尽数都告知他了。” “嗯。” “下属还对他说的是北大王授意的,他绝不会起疑。”丁都监多添一句,邀功一般得望着华君泽。 华君泽抬睫笑笑,他倒是会来事。 “去领赏吧。” 温福瑞手撑着脑袋打着瞌睡,突然额头落空后方顿醒,他朝窗外看去,草房外面仍这么吵,可他还等着动静消了再栓门洗个澡呢。 他推门出去,但见一帮年轻人正俩俩一对,赤膀摔跤着。 那群人中只有一人光膀子单站着,正愁着没人同摔,瞧见温福瑞走出门后呆立原地,犹如见到救星,喊着来来来就去揽住温福瑞的脖子。 温福瑞整人被困住不能动弹,嘴上说着不不不,手掌又狠推着那光膀子勾过来的手臂,无助极了。 光膀子见温福瑞如小鸡仔一般弱力,更是起劲,这不上来就给他掀翻了吗哈哈哈。这么想着,那人就上手拉扯温福瑞的衣领,要叫他也光着膀子,看看这身排骨肋条。 “不不不要,我不要同你比……” “啊。” 光膀子手臂一阵刺痛,快松掉自己胳膊后将温福瑞搡开。臭小子,敢咬他的手臂!他越想越气,上去要去挥拳。 “啊。” 光膀子瞠目望向刺穿自己手背箭矢与满手鲜红,气的大嗥:“又是哪个想死的?” 这声嚎叫令在场众人动作都停顿,随着光膀子一起望过去,众人立马吓得都趴在地上行礼。 “参见华统军使!” 华君泽暗影下的脸冷若冰霜。他将手中弓递给守卫,步履沉沉地行到手上插箭之人面前单足下蹲,神色漠如地望着那只垂下的头,大手攀上箭矢,翕忽一拔。 光膀子冷汗直流,确是一声未吭。 世人只道北大王延宁阿果凛然迫人,不怒而威。可唯有他们金国人才知,他身后的华君泽才是最为残虐不仁。 “本使的人,你们倒敢觊觎么。” 少姜望着凝神不语的晏如温,内心略畏葸,自然最后一句话她是不敢讲出的。许久,晏如温方低沉着说道:“对不起,是我去晚了。” 少姜愣神,怎么又轮到他道歉了。 “你无需愧疚的。况且,你看咱们俩如今不都是好好的吗?”少姜忙言无谓。 晏如温朝着少姜提提干涩的唇角,笑了笑:“你不生我气便好。” “我还怕你生我气呢。他肯定是算准了你会来寻我,故意那样做激你,就要你上去打了他,他才好做文章呢。而去,他与我……他并没有碰到我。”少姜越说音量越小,最后一句更是闻不清了。 “好,我相信你。”晏如温缓缓眨下眼睛,举手轻轻放置在少姜的弱肩之上,眼内则满是愧疚。 少姜知道他在心疼那些日子的辛苦,也抬手覆上他的手背,细声安慰:“我早已不痛了。” “嗯。”晏如温定眸在她的眉眼,声音温和道:“后日父皇要去都城东郊祭天,要求众皇子陪祭,加之来回路程大概八日。我不在这些日子,你便留在府中,不需再去药堂了。王府周边我亦会留好精英侍卫。” 以防未然。 少姜嘴巴张合两下,罢了又暗自摇摇头,这些天华君泽在外,眼不见为净,不出去便不出去吧。 “好吧,我正好得空教音子习字。” “我已为她寻好了位先生,过两日便将她送去先生那里。”晏如温轻笑一声,她竟然直接答应了,倒不像她的做派。 “你寻好了先生,那她是还要住过去么?”少姜蹙眉问道,花音子毕竟是女孩子,哪能随便住在人家家中,多不方便啊。 “是位女先生,她家中很清静,亦没什么人。”晏如温弯着唇,不过倒是有只很吵的犬。 “噢……那我在府中还可以做什么呢?”少姜叹口气,她平日除了去药堂便是在府中,如此下来倒没何可做的了。 “缝件嫁衣吧。” “?” 晏如温笑开。他倒第一次见小家伙这种神情。明艳的颊辅戄然之后又愣住,再有浅浅笑容爬上淡粉的脸颊,逐渐弯了暙。 “你说缝嫁衣?”少姜半呿着嫩唇,再次小声确认。要她缝嫁衣?他要娶的是自己么? 少姜已将皇帝把她送给华君泽一事,抛之脑后了。 “倒不用你针针缝出来。工部会命尚衣制好,届时送来给你,你按惯例加几针就好了。”提及缝制衣裳,晏如温倒是想起少姜为他制的墨狐大氅与荷包了,好在那一年归来时,他是穿着的,过会得去寻着,明日便穿上。 金太康三年冬。 “汴京总是一言不合便下雪,奴又要抹黑扫雪了,恼煞人了。”彩棉进了屋,一把取下兔绒帽,于门前抖擞两下,复狠狠跺了两下脚,甩甩身上的残雪。方快步凑近火笼前,翻手炙起火来。 “你这丫头,回回扫雪皆称手冷脚冷,将活丢给柯叔,人家念你是个黄毛丫头,不予你计较罢了,你还当自己累起来了。”阿云正为少姜缝着一件新的狐毛大氅。她不由得心中感叹,时光飞逝,公主也长的很快,年年换季都需添置新衣。趁着如今她手快,得多为公主缝制几套。 好在苗国带来的和亲礼大多数都还在公主手里,她们三人才不至于舍手求人。 “柯叔贯不会与奴计较,奴平日里多为他打下手呢。”彩棉鼻子扬的高高的。 “呵,我看呐,你也快活不了几次,柯叔近日腿疾正犯呢,恐连他们院中的雪也扫不得了。” “啊,他病的严重吗?” 少姜正于一侧看着书,对一旁二人所言置若未闻。 她正端着的是《十六国通史》,手边尚有整整一摞,是她从晏如温那方借来的。讲的是近千百年来各国的历史,尽是文字,不过她倒很爱看。 开篇现古,则千载共朝。翻开史书,如同与古人生活在同一朝代。 “公主?公主?” 少姜闻见有人唤她,方才仰起头,但见彩棉执着手仍于她眼前晃了晃。 “何事?”少姜笑笑。 “公主,奴正问你,奴想给柯叔送副狐毛护膝,公主可有何东西要奴一齐带过去的么?”彩棉心里暗地吐言,公主一看书便似钻进去一般。 少姜将书合起置下,透过窗外光亮隐约看出渐小了的雪影。 “走吧,我为晏公子亦备了件大氅,咱们一齐为他送过去吧。” “呀?公主自己缝制的么,奴可否看看?”彩棉满脸期冀。 少姜未应下,只起身于里屋取出一包圆滚滚的绣金布,随即寻了件大氅套上,便亲自抱着出了门,彩棉直快步跟着,急忙为主子打着伞。 二人踏着咯吱雪声出了门,不一会便到了晏如温的院门前,少姜深吸一口气,上手握住那圈冰凉的门钹,磕了两下。 好一会儿,院内才传来矫健的脚步声。 少姜从吱呀的门内望过去,是晏如温亲自来开的门。 “少姜,快进来吧,外头这么冷,跑来一趟有事吗?” “我……不进去了,这个给你。” 少姜说罢垂首就扭头走了,也未听着晏如温急促的召呼。 彩棉摆头两相看着这俩主子,也一把将自己手中的一副护膝塞进晏如温手中。 “晏公子,这是我为柯叔寻得的狐毛护膝,你让他随身带着,就说是我送他的啊。” 彩棉边说也边抬着伞回去了,不能教阿云看见公主一人淋雪回去,不然又要骂她了。 晏如温怀抱着大小俩包裹,抽嘴笑了笑,也关了门。待他进了屋,将小包递给坐在木椅上捶腿的柯叔,自己带着大包回了屋。 第20章 齐遇阳婚前抑郁 随即晏如温将金丝包裹放置榻上,小心的解结,将里面的墨声狐毛大氅翻卷打开,毛领顺滑富有光泽。 晏如温抚上毛领,只见领下露出一根青色绳结,他将毛领拨开,露出里头的一枚色荷包,青绿底子红白花,寓意着春。 他的眼睛不由瞥到一旁枕下那条漏了一角的密信,旋即执手取出,面色凝重。 “你母重病,望归。” 旋即他起身将密信丢进炭火中,亲见着黑色灰烬染了赤红,轻飞起灰色的碎屑,于空中亦四散开,不见其貌。 “你向陛下请旨娶的,我吗?”少姜又脱口而出,言罢方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抿紧了唇。 “嗯。”晏如温应下,随即又蹙眉问道:“你如何知道?” 他不觉得皇帝会与少姜直言这件事。 “我自然猜到的诶。你若是娶我,定然要在陛下那过了名目后下旨吧。”少姜满脸认真,好在圆上了。她又紧着问道:“陛下那同意了?” 少姜自然不能讲出是华君泽所说,毕竟终是皇帝亲口告诉他的。虽她不知为何皇帝要告诉华君泽。总之这件事,她就这般烂在肚子里吧。 “同意了,过了立秋,待使团离京后便下旨。” 少姜闻言再也忍不住,奉着脑袋巧笑出声。 她终于要做他的妻了。 晏如温笑吟吟地望着那对与他同样饱含笑意的眸,欲念到达顶点,缓缓凑近那如月弯的唇。 少姜款款阖眸静等着那方温热。 “有人吗,有人在吗?” 晏如温的脸顿时垮如山崩,咬牙切齿地睇向踏入院门霁青色。 齐遇阳刚晃着身子探进月形院门,便得见里面有俩身影。再定睛眯眼一瞧,屋内俩人正挨着脑袋,加之刺过来的那道刀光。吓得他立马收回去踏出的脚,边喊边朝外面跑。 “我的天爷。我等会再来。不对,我不来了。” 要死了,他这次真的会死了。 晏如温仍是轻轻地碰上柔唇,浅笑着收回身子,才朝着外面冷声呵道:“回来。” 齐遇阳闻言赶忙扭头,于白墙后深吸一口气,自己搁那干笑两下,才挤着眼眶做假笑又过去。 “我刚才还未到门口,便想起来家中有事。没想到你还是看见我了,原来你们俩都在这呢,呵呵。”齐遇阳后面两声笑已很是无力了。 “废话少讲,你有什么事。”晏如温左面对着他,乜斜着,眼中满是寒霜,六月的天也热不化的那种。 若不是少姜亦回头了,估计看见后又要可怜齐遇阳了。 齐遇阳吞吞口水,硬头皮僵着身子朝里面过去,在二人的一冷一热的注视下,放在桌上一方红色册子。 “嘿嘿,那个,我与芍药一月后便要成婚了。” 晏如温与少姜相对而视,又都笑开。 “恭喜啊,想来你这几天晚上高兴得都没睡着吧?”少姜哈哈笑着,齐遇阳两个黑黑的眼圈她隔老远便瞅见了。 晏如温也再不计较方才他的无礼,态度温和地道:“那可真是恭喜你了。” 齐遇阳挠挠脸,他是几夜没睡好了。也不知怎么的,越到晚上越想得多。 从他们自小坐在一张案上,想到未来将要躺在一张床上,到死了还要躺在一个墓里。 他就有点……烦躁。 这便是老人所说的,爱情就是容易使人烧心吗。 齐遇阳朝屋内走了两步,搬个凳子一腚坐在了二人之间,却不开言,而是执着桌上那本册子,在掌中翻开又合上,来回辗转看了好几遍。 少姜挑挑眉,歪头瞅见了齐遇阳的扁嘴,心里觉得奇怪,他这是哪一出,不开心? “你撇着个嘴,是不想要与她成婚?”晏如温不解地问道。 齐遇阳扭头望望晏如温,做思考状,又否认得摇摇头。 他自小便跟着芍药身后到处跑,那时他不知何为喜欢,只是一味得黏着她。 长大些了便觉得那些行为令人羞,也不再常见她。那几年父亲与母亲又常提起她,皆说认定了芍药会是齐家唯一的媳妇。 他觉得奇怪,便问父亲:“您与白家老将军不是一南一北的世仇么?” 父亲只笑笑摇摇头,说他不懂。 再是这几年,他征战在外,与她书信往来愈发频繁。他逐渐爱上了这个敢爱敢恨又害怕捆缚的奇女子。 “若我论天下,女人可淯得,亦可搏得。我们持箭挥鞭来身轻如燕,比敌人首级先落地的定是我每的刀尖。 并非是本姑娘困于坤,实是世人困于渠侬的臆度。” “哈哈,等那你与我同冲锋陷阵,且看谁殛的敌人多。” 屋外徐风动摇着紫薇横枝,幽微清香迷荡荡地从红白间飘然而出,可饶是如此,醒目的日光亦是照显不出。 屋内三人就此静坐了半晌,最终仍是少姜开了口:“你现在心情如何?” “畏惧。”齐遇阳将许久未翻动的册子放下,面上断了苦恼,转为忧愁。 少姜朝齐遇阳扭正身子,使胳膊搘捂住微尖的下巴,分析道:“那恐怕你是畏惧以后你的身份与责任。” 齐遇阳遭少姜这么一说,先是一怔,再是捣头应诺:“是,是这个。” 他爱芍药,甚至愿意用生命换她一生的万倾平波。 可是他从未想过若是他们这样潇洒的二人有了娃娃,又住在一个屋子,会是何种风景。 驰马时还要想着该给孩子换褯子了吗? “姻缘是不会捉弄你的,但是它有多深多浅,便看你对白芍的心意了。”少姜唉声一气,持起桌上的册子打开,望着那句“两姓姻缘,一堂缔约”,继续安慰齐遇阳道:“畏惧亦是对的,这证明你害怕担当不起责任。可是遇阳,只有能承担了,才能证明你是成熟了。想想你的父亲,他的一生是如此。便连陛下,亦是如此。” 晏如温却在一旁闻的心内鼓鼓的,他与齐遇阳这小子不一样。他很想要承担这份责任,他想马上就与少姜成婚,他想…… “我明白你所说,我会试着放松下来,不再乱想了。”齐遇阳轻叹着,挪开椅子起身,准备走出去。他想趁着这会想开了回去睡一觉,也许自己真的是累着了。 “诶,等下。”少姜唤住齐遇阳,瞥了眼正经坐着的晏如温,又对有些疲态的齐遇阳开口:“这样吧,过些日子待如温祭祀回京,咱们四个一起去湖边散散心,再搭两个营篷过两夜。让你们俩也无有束缚的好好说说话,互相通通心意。可以不?” 齐遇阳扭头过来,对着少姜点了两下头,又瞥了眼晏如温,抬着手示意罢,方迈着步子出去。 晏如温见少姜扭头过来,又提起嘴角,起身坐在方才齐遇阳搬来的凳子上,这个位置更近些。 “你方才说什么?”晏如温凑身要压过去,见少姜却要往后仰,绕掌覆上她的薄背,滚烫的触感让手中的身体一僵。他明显感觉到小丫头的紧张,心里却越发痛快。 “啊?我说咱们可以一起出去散散心。如何?你不想去嘛?”少姜缩着前颈,背后结结实实一只大手揽住她,让她就快贴着晏如温回话了。 “嗯哦,不是这句,而是那句,两个帐篷,过两夜。”晏如温眯着眸子,细细闻过面前人的体香,好像他已经置身帐篷里与她贴着了。 “你,你这人,我说的是我与白芍一个,你们俩一个……”少姜不知道他会误会成这样,俩营篷便是他们俩一个吗? “人家一对就要成婚了,夜里,定然是要坐在一处彻夜聊体己话的。”晏如温继续蒙骗美人。他才不要跟齐遇阳一个营篷,光是想想,他就能一脚踹死那道天雷。不知道白芍做不做得到在他身边困着,总之他做不到。 “啊,我倒没考虑这个,那我们便搭三……”少姜反而觉得晏如温讲的有理,毕竟人家过半月就要避讳不见了,若能彻夜相处,肯定是不用说。 “你一人一篷,我怕你会害怕,不如……你陪我在一篷里凑合两日?”晏如温一脸坏笑。 晏如温瞧着少姜落荒而跑的背影,呵呵笑了。 门外有老虎抑或是争斗皆不打紧,这道门内仍是一片祥和爱敬便够了。 便是如此平遐的日子,等着期盼的事慢慢近来,随时都能亲近自己的爱人,亦是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 少姜捂着脸冲进屋内,躲在一块木门后以手盖上胸口,急复情绪,好一会又笑得如花瓣盛开。 “姐姐你怎么了?”花音子正于案前阅着书。突然看见少姜猛得钻进屋门,又缩在一角抖着,神情忽静忽动。她自己也是吓得不行,赶忙丢下书本,大步行到少姜面前关心着。 少姜僵住脸,屋里还有个小孩子,那方才她骂晏如温是坏男人,没教花音子听到吧? “无碍,只是被野猫吓着了。”少姜揉揉面皮,朝着花音子笑笑,扭头见她案上放着本书,缓步过去将它执起观看一番。 花音子看到少姜皱着的黛眉,藏在背后的手指也紧张扣别着,她忘记将书藏起来了。 18到20是新章节哦,前面几章不关键的删掉了[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齐遇阳婚前抑郁 第21章 欢情香 “你喜欢看武术画本子?”少姜抬头看望向那个女娃娃,她曾问过自己,女孩子能不能习武,自己却未回答。 女孩子可以,但是她不行。 “我,我从书房中随便找的,习字累了就随手翻翻。”花音子随意寻了个借口。 她问过姐姐,女孩子可以上战场吗?姐姐只是看着她皱眉,没说话,想来姐姐是不喜。 她的祖母说,父亲是被土匪所杀,丢弃在山上的,他的身上满是刀痕,没一块好肉。 小小的她已能辨是非,所以她拼命活着,妄念能同金国北大王延宁谷喜那般,成为女将军。有朝一日站立在城门上,一声令下,军兵拥洪而出。 可是姐姐这关又该如何过…… “你也不要总看着书,小心累着眼睛。”少姜瞧着懂事的孩子,只觉得更心疼。孩子每日都坐在书案旁,将几本书册上下来回翻,全然不似同龄孩子一般爱玩。 花音子轻轻应下,心却有些虚。 “你温哥哥说为你寻到位女先生,不过就是离得远了些,所以要将你送去,你可愿意?”少姜斟酌片刻后又开口,这是如果花音子不愿意,她绝不会勉强。 “我愿意的。”花音子忙不迭的开口。 少姜心中感叹,多懂事的孩子。随即二人开始整理起花音子衣裳物品。 长乐宫。 皎白的蟾光洒在琉璃金砖上,婉转悠长的琴音袅绕着宫殿四周。恍惚见得见墙头一宫御乐师小人抱着竖琴,轻婉之声响彻宫道。再一定睛,实则是殿内木棉树越墙而立。 一道急促的脚步自宫道拐进长乐宫门,不停地向殿内去。 “可查到那人是谁了?”晏安绫白皙的手掌轻按止颤动的琴弦,扬首朝着奔进殿门的静苋,语气略快。 “回,回公主,那人,正是金国摄政王。”静苋急促喘息,赶忙回话。 晏安绫美眸飘向殿外,又缓缓收回,柔抬左手,继续拨动琴弦,奏着《山雾青》。 “本宫最爱这首曲子。”晏安绫阖眸倾耳听着曲音。翕忽手中加力,琴声变得铿镪顿挫,如山崩倒塌,如瀑水倒流。正涨向激昂之时,琴声却停了。 “可是,却没人与本宫同赏。” 静苋闻言,几步走到晏安绫旁,恭敬行了一礼道:“公主碧玉年华,身份又尊贵,姻事自然水到渠成。一直无信,不第是陛下与娘娘要多加参看罢了。” “呵呵,你不懂。”晏安绫讪笑着,垂首捏起一根粗线,漠如地猛得一拽,继续道:“宫中只我适龄未嫁,婚事亦早晚不定。待的不过是,异国和亲去罢了。” 静苋将头垂的更低些,这话她不敢应下,不过公主令她去查探那位摄政王又是何用? “既然会被人选择,不若我自己选择。” “公主殿下!”静苋猛可下跪,公主此言是要,与那金国摄政王…… “你这么怕做什么,不过是走一条稳赚不亏之路,本宫可不嫌丢人。” 她虽很受宠。但那些恩宠,几分假掺着几分真,怕是只有皇帝自己知道了。 金国国君是垂髫幼子,夏国国君亦是艾老之年,她如是老实等嫁,便是在等死。 眼前这位亲自来赵的摄政王,年轻英俊,位极人臣。她相信,以她的样貌与主动,加之一些药引,应不难拿下。 “公主请回吧,摄政王爷今日还是不想见客。”守门钱内侍通传罢,出来无奈地告知晏安绫。 晏安绫堆笑,面上却无有恼意,扭头又走了。这是她来此的第三日了,不说有意无意,便是有礼,也要对她敬三分吧。可是此人却。 乌云压树,树摇不止,近日要来一场大雨了,正是天赐良机。 既然如此,别怪她愿意已身设局了。 “静苋,明日,你与我再来这最后一趟。” 果然,第二日是个雷狂暴雨天,黑蒙蒙的雨倾盆而出。浓沉得倒在槐树翠绿叶子上,发出哄啷的声响。干脆利落地将多日的热闷浇了个透彻。 “怎么来这么慢啊?摄政王都问了奴才好几番了。”钱内侍接过静苋手中的饭盒,嘴上不止埋怨。 “雨势太大,走的慢些,公公勿怪。”静苋披着宽大的斗笠,身形样貌皆让人认不出,递过去食盒时还不忘压低声音。 钱内侍哪有那心思再跟她多言,屋里那个冷冰棱子就要利穿他了。他赶忙合上门撑着油纸伞进去。今日雨大,便徒留就他一人当值,多事皆要他做,又要送饭又要守门。 静苋快步跑到门外的一棵樟树之下,晏安绫与正亲撑着伞安静等着,身后隐着位身着斗笠的男子。 晋王府内。 “雨真大,不知道他可到都城了,亦不知那可下雨……”少姜望着檐外那道流水溪河,因为雨水过多,也有些漫涨出了。 “少姜姑娘……” 少姜回头,是侍卫首领。 “宁侍卫,有何事么?” 宁侍卫面带为难道:“城门有好些树倒了,人手不够,上司让我来请教一下您……” 少姜望向远处仍在闪着的几道雷电,心想就今日雨如此大,华君泽也不会出门吧。随即她点点头道:“那你们去吧。” 宁侍卫伏下披着斗笠的背,恭敬行礼后撤退。 郡邸门前。 就如此待了两刻稍过,斗笠男子轻脚爬上屋檐,跳了进去。只听一沉捂之声后,无声再传。 晏安绫扬首,持伞缓步向院门走去。 屋门吱呀一声开启,女子潮湿的绣鞋探了进去,再是轻伞声落地,门阖。 “你是,谁?”案后的华君泽已恍惚半晌,依旧强撑着手臂狠按着额角,他发现饭菜竟被人下了药,所幸用的不多。 “尊贵的摄政王殿下,飘然欲仙的滋味如何呢?”晏安绫望着那双魅惑狭长的眸子,轻笑出声。饶是你摄政王再有本事,也不能耐这“欢情香”几何。 “该死,你胆子……竟如此大。”华君泽狠捏着臂膀,他不能就此倒下。 “呵呵呵,这便是胆子大了?”晏安绫执手向首上的金簪用力拔出,墨发顿泄。她搦着发簪娜着身子向华君泽靠近,将身子贴近他后背道:“那如此又算什么呢?” 华君泽用力摇摇头,却教晏安绫的发香直冲他鼻腔,清醒了半分。他看清晏安绫手中的金簪,趁着清醒将其猛然夺下后推开她,强行站了起来。 晏安绫啊一声惊叫后退,他竟然还有这么强的意识。 华君泽怒目而视着晏安绫,下劲将发簪对准自己的肩胛,迅速刺进去。 “安心公主,今日之事,本王将历历如绘。” 华君泽破门而冲进雨幕,冰冷与阴潮将他又唤醒几分。 少姜正拿着果实要向嘴里填,忽闻到院外一阵窸窣声。她赶忙拿起一旁的油纸伞,攥紧在手中。 来人应不是府内仆人,也应不是宁侍卫。 “谁?谁在外面?”少姜壮着声音问道,那人闻言后脚步却未停,直直朝院子过来。 “你,华君泽?”少姜看清逐渐靠近的颀长身影,一身金线墨衣因黑水沁透,紧紧黏贴着紧实的线条,凹出腰身。 “姜儿……”华君泽终于见到他想见的姑娘,只是狼狈至极。 “你怎么了?肩膀上的伤口又是哪来的?”少姜拧着眉向他肩上的红簪,他即是贵客,又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看着尚像似个女子的发簪。 “我中毒……了。”华君泽瞧着毫不顾及又靠近他的少姜,心头一软,力气仿佛丧尽,直直地要倒向她。 少姜闻言咬咬唇,见着他就要靠过来,只能先执手撑着他的胸膛,让他先立稳,口中急忙道:“我扛不住你,你,你随我过来。” 华君泽捏捏拳,一手搭在少姜肩上,耷拉着脑袋缓步由少姜拖着他向屋内去。 华君泽暗笑着,因为他感到他的手碰到了个有弹性的东西。 “你别,唉,算了。”少姜说了半句就闭嘴了,他都这样了肯定不是故意的,她说出来不就是让二人都难堪吗? “伤口倒还好,便是这个香药……”少姜查探一番榻上湿哒哒的华君泽,难解。 “嗯?”华君泽半争着眼微笑着看着少姜。这个视角,很像夫妻入眠前的那个场景-“夫君,我来啦。” 真是飘然欲仙的药。 少姜她要如何解啊?那可是天下第一香药“欢情香”,这次就是她师傅来也解不了了。要么他硬抗过,要么。 “那个,我给你找个,额,花娘吧?”少姜硬着头皮向他开口,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你敢!”华君泽咬着牙,这个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根本就,她到底怎么想的! “我,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毕竟此药无解,你此刻要么硬抗,要么花房咯?”少姜肩膀一缩,她一清白姑娘,她也是没法啊。 “哼哼,你凑过来我同你讲,我这还有个办法。”华君泽无力的阖上眸,一身潮糊在身上,令他觉得一阵恶意。 少姜乖巧地刚凑过去,刚靠近他的脑袋,脖子处便传来一阵冰凉。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又被华君泽一席卷进榻内边。 “姜儿……就帮我一次” 第22章 坏坏的念头 “不不不,我,我帮不了你,我不行。” 少姜狠蹬着腿想要逃离,华君泽那边又将长腿一下胯到她身上。她已经要急哭了。 这只因院子里没人她才敢放他进来的。不是,为什么好像这句话显得她在偷吃。 嗯,实则华君泽对自己有非分之想,但却没害过她。况且曾还在军中多次助她,她这次将他请进屋救治亦是为了报那些恩的。 “姜儿,我好难受。”华君泽喘着粗气,看得出已经有些难以忍耐了。 “要不我,我将你打晕吧?”少姜突然想到这样也是可的。 华君泽红极面色一怔,折腾这么久,他身上的药劲已过了一半。不过,这个丫头好难勾惑,是他真的没魅力吗? 华君泽缓缓收回压着少姜的腿,但是身子仍侧着。不能够,他不能就此罢休。 “可是我真的很难受,我会失血死掉吗,还是会被憋死?”华君泽将两个死字拉长音调,试图引发医女的善心。 果不其然,医女也害怕。 “那,那该如何?”少姜苦着脸,这,也许,有可能吧? “为我换件干净的衣服吧,姜儿。”华君泽叹口气,将手打开,他是淋雨过的病患,这个要求哪里奇怪。 “……”少姜抽抽嘴角,为什么她此刻有种感觉,这人应没那么严重 “我已没力气更衣了,更没力气对你有歹念。这样你也不能相信我吗?”华君泽语气虚弱,看向少姜的眼皮也睁得很艰难。 少姜此刻正满脸狐疑的侧头看着华君泽,他会不会药效被淋散了。闻言直接拒绝道:“天热了,一会就干了,我不与你更衣。” “那你,让我亲一口吧。”华君泽微挑动眉毛,忽然提了一口气,直接凑了过去。 华君泽动作之快之流畅,少姜根本未反应过来,便被触碰到粉唇。 “呜呜!”少姜呜呜大叫,猛得使出哪管他身上有几个窟窿,恨不得自己也能扎他一个的劲推开他。 随即又利索的从华君泽脚边反身下床,拿起一旁的伞就要朝他砸过去。可还未接近他,便被榻上的大手一把抓住。 “嗯哼,嘿嘿嘿,姜儿这么一治,我倒不狠难受了,真是位神医呢。”华君泽吃痛一叫,虽肩膀刺痛、身子发痒,不过不打紧,他得了一吻。 他最后邪笑着加了一句:“只不过我仍要在这躺一会,占用一晚美人的床榻。可若美人不介意 ,与我同梦,病就好得更快了。” 死也足矣。 “你这个臭男人,你想得美。本姑娘被你占尽了便宜,你还敢再提要求,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雨还未停,少姜哪管这些,直接闯进去向前奔去。一气之下就冲到对面晏如温的主屋里去了。 “臭男人、臭鱼烂虾、臭螃蟹,气死我了。”少姜将后门合紧,架着身子走到晏如温的卧房,赶忙褪掉身上的潮湿衣裳,嘴中还不忘骂着华君泽。 入夜,雨浠浠渐小。一道黑影撑着伞穿过庭院,轻手推门而入。他在暗夜中寻到衣柜,随意摸出一件长袍便套换了。潮湿的滋味让人难以忍受入眠,他直得亲自来偷晏如温的衣穿了,所幸二人身形一样。 他扭头瞧见一旁榻角的少姜,贪欲眼光在夜中很是明显。随即使出最轻最缓的步子爬上榻,轻轻将女子搂住。同时还得使劲克制自己,不能抱的过于用力,又过于久…… “好了,药效既过了,伤口也处理干净了,你可以回去了。”少姜大老早就到院里面来催那座老定佛。 华君泽不紧不慢的朝溪水中撒着玉米碎,面上却得意至极。小丫头,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这些日子此处还无人。 “好了吗?我没觉得啊,我还是很难受,好像比昨天更难受了。姜儿你能再帮我看看吗?”华君泽侧着头,阖眸朝着少姜微撅着嘴。 “那你,要,什么时候才走?”少姜咬紧牙,又后撤两步,他根本就是无赖! “这你放心,我自不会教他知道就是了。”华君泽嘿嘿笑道,他又不傻,弄玉偷香还能不会吗? 五日后,祭祀天团归朝。 “什么?父皇已在商议本宫赴夏和亲一事?”晏安绫正于院中持剪修花,她已经担忧了五日,闻到此言之时心都要死了。 静苋垂着头不敢动弹,听闻夏国那个老国君光美人就已有三十多……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晏安绫一刀裁掉盛花,仍觉不够,又扭头朝着其他花束而去。 她不能接受, 不一会,地上已是残花一片。 “命昭岂去给本宫查,那日他去寻了哪个贱人,将京城楼宇都给本宫翻一遍!”晏安绫冷眼横扫园里摇摆繁茂的时令牡丹,心头怒意不减分毫。 一个成年男子中了情毒,却整整五日都不回,必定是处在哪个肖魂窟里。摄政王她握不住,一个贱民她还不是轻松捏死么。 金国北疆。 疆外有绿树,一片片茂树升起阵阵蝉鸣。营队内,几方身披黑甲的金军正吼哈操练,正台之上,有一执箭之人利索地将箭射出。 自方队后大步行来一人,身形修长却肩宽,披着黑金铠甲,一双丹凤眼犀利异常,正朝着台上而去。 “他人去哪了?”台上执箭之人并未回头,只是紧闭一眸瞄准假人,淡淡问道,声音确是很清冽,是位女子。 “回大王,于越此刻应在赵国。”男子垂首,语气恭敬。 “哦,为何会在赵国?”女子猛得松手,箭矢迅飞冲出,直毙草人头首。 男子沉吟下,斟酌开口道:“说是,太后娘娘命他去赵国请回一位医女。” “医女?”女子回首,面色并不白皙,黛眉微扬,眸子明亮却充满质疑,晨曦红色的唇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开口: “什么医女竟还要他亲自去?” 此人正是金国北大王--延宁谷喜。 “回北大王,属下不知。”男子身子端着更直了,其余的他也不敢再打听了。 “可说何时归了么。”延宁谷喜将头转回去,又执起一箭,徐徐瞄准。 “可能还要两月……” “哦,既如此,本王过阵子去寻寻他吧,免得他乐不思蜀了。” 男子不敢接话,这个主子一向在于越那碰了壁还不打紧,下次仍是如此。 微湖是距上京最近的湖泊,然说是离上京最近,却仍有一日多的路程,四人两车日落时方至。 “哇,我有几年没来这儿了,真是太美了。”白芍望着一轮正缓缓沉入湖身的深红色,不由得感叹。 少姜也望着湖面微张着唇,她自出嫁以后,便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湖景了。 此时已入六月。夏湖边温风挲着深粉色的莲,墨荷荡于沧波上,白鹭驻守水岸旁,美娇娘翘首以望。正如那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晏如温眉间含笑瞧着少姜的背影,美景很美,但不过是她美眸中的一点点缀。 几人收拾片刻后生起火,又都各自分开,慢悠悠地钓起鱼来。 “我钓到一条大鱼!”最北面的齐遇阳大笑出声,拽拉着那根鱼线,线尾赫然挂着一尾黑色的鲫鱼。 “哇!遇阳你真是太厉害啦,多亏了你,咱们今夜烤鱼有着落咯!”中间的白芍也很高兴,将齐遇阳夸捧得高高的。 少姜觉得这二人状态有些微妙,白芍一路来一直在照顾齐遇阳的情绪,她应该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了吧。 少姜拎着鱼竿向白芍靠过去些,小声低些问:“你们之间没事吧?” 白芍方收回头,起手抬抬鱼竿,朝着湖面深叹一口气,继续道:“我们俩倒没什么。只是他最近总是发呆,话也不多看,也就今日来这才好些了……” “他很有责任心,这几天不过是空下来想得多了些。待过阵子你们都忙起来,他也就好啦。”少姜闻言暗叹一声,这俩人临了了,还教自己绊住了自己。 白芍轻轻点头,她亦是如此想得。 少姜撑着鱼竿,侧目瞅瞅搭起来的那两方营篷,心中有些麻麻的,不敢想夜里他会做什么…… 少姜见着齐遇阳被晏如温一脚蹬出营篷,眼睛直瞪着,这俩人也是一对冤家。 “少姜……”齐遇阳扶着腰背,一扭一扭地朝另一营篷的二人过来,满脸苦涩:“我没招了,你若是不去他那,我可就要睡在湖边上了啊,说不得我一个翻身,就……” “……你们俩在这吧,我去,我去不行吗?”少姜就要举手投降了,为什么没人听她的带三个营篷啊? “来了?” 晏如温此刻正斜躺在营篷内,半眯着眼朝外面看向少姜,蛊惑迷人的眼神在夜里令人看不清。 少姜也眯着眼睛望着他,平时人前这么正人君子,人后又总是挑拨愫欲。她又想到她曾碰到晏如温手掌时,他眼底的拘谨,不像是演的。 那会不会,他也只敢挑拨一二呢?如此想着,少姜的心中逐渐升起一个坏坏的念头。 第23章 齐白大婚 晏如温,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少姜干脆俯身钻进去,蹲下身子盘腿坐着,定看着晏如温的唇,自己邪气一笑。 篷内没了篝火照映,显得二人的情绪亦是晦暗不明。 少姜将手放在腰际,慢慢抽拉着系带,眸子却细细瞧着某人,直到见到他的面上僵抽了一下,方将心放下。 果然,只是面皮子硬哈哈哈。 “晋王殿下,委屈您要与民女在一个营篷中凑活两宿了。”少姜说罢,之间将系带一把抽出来,手中细绳还未丢下,就被对面之人一手护住。 “……你想干什么?”晏如温声音低沉。他敢挑逗皆因少姜会羞遁,加之他刻意控制,那日不过是情深不已。若是今日她也放得开,他不敢保证。 “入寝啊,不然是要与晋王殿下促膝长谈嘛?”少姜笑呵呵道,她很喜欢看到男人这种表情。晏如温,你最好抵得住。 晏如温并未说话,而是粗吐口气,将手缓缓撤下。 “夜深了,晋王殿下,民女为您更衣吧?”少姜将系带甩掉,故意上手去抚晏如温的衣领。只需稍稍用力,指腹便搓过金色织纹顺下。这个动作令她明显感到男人上肌的紧绷,她的唇弯的更深了。 少姜勾住晏如温长飖的勒帛朝自己扯了扯,装作看不见道:“哎呀殿下,您的勒帛系的很紧,民女解不开呢。” 晏如温被少姜拉扯晃荡碰到小腹,只觉得篷内的空气稀薄无比,他快要无法喘息。一把抓住少姜的小手定在空中,狠吸了口气,尽吐出。 他知道她在故意撩拨,但他真忍不了几时了。 “我认输。”晏如温眼底满是无奈,闷沉沉地继续道:“你去换齐遇阳进来吧。” 少姜嘿嘿一笑,抓着系带就爬出去了。她知道了此人的心思,以后再不会被他欺负了。 第二日,日头已高高悬了好久,几人正席坐在湖旁的山丘上,朝前方瞭望。 “你们看那儿,好像有人在打架?”白芍簇着眉,抬手指向北面一角弯来的官道旁。 只见半圈人正包着三两人渐渐逼近。 “哇,这小爷能不管吗!走!俩,你们跟着我上!”齐遇阳一跃而起,拍拍屁股就要冲过去。余下三人各自望望,也赶忙跟上。 几人很快顺着山丘楞下去,快到接近时只看见又倒下一人。齐遇阳吼的一声喊:“以多欺少!” 外圈的数人手中皆提着冷光兵器,一看便是有备而来。而两中惟下二人各持着半柄木杖,已然是夷伤遍身、劲疲力竭。 “呦呵,兄弟们瞧瞧,俩美人啊,这不是给咱们送夫人来了吗哈哈哈哈哈。”先开口的是持刀光头,两眼淫光,大把胡子遭黑绳子紧绑两道,随着笑声一阵摇晃。男的便算了,那俩美娇娘可是…… 齐遇阳还未开口回怼。一旁的晏如温已满脸冷恨的上前,向着大胡子抬起的刀冲过去。即近刀前时侧身挥手,猛然捶向大胡子手肘,只听得嗷吼一声,刀要脱落。 晏如温迅掌抓住刀柄,反身砍刀向胡子男的上首,刀刃破开黑绳、砍断胡须,嵌入他的胸口。随即他双脚开立,反手背去,侧首看看身后的少姜,很好,血腥正被自己挡住。 土匪几人见状忙丢下武器跪下求情。笑话!没有刀剑的一人上来就砍了老大,他们还有打的必要吗? 齐遇阳上去一个个踹倒他们,寻了布绳将他们绑着,口中仍恐吓道:“主犯已死,尔等自愿认罪,待回去了定将你们从轻发罪的。” 余下二人丢掉木杖,堪倒地上歇喘好会儿,才搀扶着爬起身,朝着晏如温四人而来。 其中一位略高大的男子至前便跪下,看不见神色,只开口道:“恩人,请受宁夏洪一拜。” 晏如温扬首,眼角微抬,缓缓问:“探花郎宁夏洪?” 宁夏洪身形一顿,仰起头瞧瞧晏如温,面色凝重,他不觉得这位恩人眼熟。正疑问着,一旁的齐遇阳替言:“这位是晋王殿下。” 宁夏洪又立马磕头,口中字字顿顿回:“回晋王殿下,在下正是一甲三名探花郎宁夏洪。今日幸得得殿下所救,在下无以为报,只愿有朝一日能,为殿下入火赴汤,同殿下患难相共。” “嗯,起来吧。你们二人是要进京?”晏如温挑挑眉,朝二人身后望去,空无一物。 宁夏洪撑地起身,垂着首。良久后开口:“本欲来接家人,同我入京。” 晏如温敛眉,不再问话。 几人最终来到拐角外的官道那惨烈一处。 三俩马车篷已被砍散,木布混成一堆。两匹马躺倒,气息已弱不可见。遍地血红混着尘土搅成泥污,一道道拖拉印迹,延伸的尽头便是毫无生息的身躯。男子一刀尽命,女子则是…… 宁夏洪跪在遍地尸体中,僵怔不动,杂乱的糙发黏在额头,被风吹落一两缕。半晌,他大吼出声,声浪在两丘内传开,愈渐消散。 探花郎,探花郎,花亡郎尽。 他的爱妻,进京前一日仍为他制着冬衣,口中念着:“我这针脚太差了,所幸我梁小花的官人争气,将我接进京做官眷。以后啊,便不亲制官人的衣裳了,都交由顶好的裁缝来制,才显得官人在人群中板正体面。” 他的爱妻,在他归家时,换上了一次未穿过的旧衣,妆上妙丽的轻妆,涂着淡淡的脂红,一切都是刚刚好。 刚好在他进门前,插上最后一支玉钗,刚好抬眸瞧见他,刚好唤:“官人,你归来啦。” “殿下,若是我弃文从武,可否随您共赴边疆。”宁夏洪执起不远处沾满血迹的破剪刀,将自己的发剪下,又跪挪到梁小花旁。大手抚上她的面,为她擦净泥灰,又轻轻挑起一缕她的头发,咔嚓剪落手中。 今生二发相结,来生再做结发夫妻。 晏如温并未应下。 末后的白芍搦紧了齐遇阳的手,齐遇阳亦回头望她,给予她一个安慰的笑。 此事可是直接令齐遇阳的焦虑好了不止一点。 景明一十八年七月廿八孟秋末,良辰无忌。 上京今日异常热闹,街口中人手一包喜果,便连僻巷的托钵人碗中,亦搁了半吊缗钱。 若问是何人家因何事如此弘裕,皆答:上京东面北疆大将军府齐家独子-齐遇阳,迎娶上京西面南边大将军白戟之独女-白芍,齐白两家结二姓之好。 白大将军府门前。 齐遇阳正经端坐于喜马之上,面色难得斯文一回。他头戴展脚幞头,左鬓边卡着朵大红牡丹,为其添了些许别致。身着朱红色圆领襕袍,挺立的交领口袖缘边以金线缝着祥云花样。腰上配着一圈以牡丹为暗底的金纹革带,脚踏黑布白底皂靴。 他的身后随着一顶绣有金色丹凤朝阳花样的红绫罗绸缎喜轿,轿子后跟着阔长的队伍,一应身着朱红长袍、帽戴喜花。 “恭喜齐小将军与白姑娘今日鸳盟缔结啊。” “祝齐小将军与白家姑娘岁岁年年情缱绻啊哈哈。” 齐遇阳忽闻见马下众人对他恭贺称庆,赶忙敛手道同喜,又吩咐马后的随从为他们撒利市钱。 随后他翘着下颌朝府内观望,只见院内众人随拥着一位同样身着朱红色的白芍而出。 “吉时已到!新娘上喜轿!”门内喜婆高兴得朝门外吆喝。顿时,迎亲队伍啁啾起喜乐,此起彼伏,响彻整条巷街。 白芍以销金盖头覆头,身着朱红色褙子外套着窄袖短衫大袖袍,披牡丹花纹霞帔,前端挂着帔坠,千迭裙半盖着红色翘头履。由侍女领着缓缓出门。 喜迎队伍一路上畅通无阻,朝着东面齐府而去。 少姜正于内堂一侧立着,挺着脖子朝外瞧着,直至闻到欢喜金音渐起,她方敛下心。 一切安然。 新娘下喜轿后,有克择官手持装着谷豆铜钱的花斗边念咒边朝门外撒去,孩儿们争相拾取。再令新娘行在花席之上,跨马鞍,进中门。 一番交拜之后便是送入洞房了。 “唉,你去哪啊?还没到你入洞房呢,你且得随我们喝个百八十杯的,不然休想见新娘子咯,哈哈哈。” 光禄寺少卿张秋之子张思敏一手架着齐遇阳,将他往外带。哪有新郎官随着新娘直接入新房的,这小子真是昏头了。 晏如温则靠在门前淡淡笑着,这小子终是得偿所愿,他又瞧见不远处的少姜,正呆愣的看着红柱上的红纱花。 正宴开始,男女贵平分席而坐,少姜自然离晏如温远远的了。 直待晏如温入席后方发觉,今日亦来了位不速之客。 “摄政王好兴致,普通人家的喜宴也不要脸的来蹭上一顿。” 华君泽面不改色,直颈匡坐于晏如温正面,淡淡道:“本王来宴会吃席或是吃人皆与晋王殿下无关,殿下别管宽了。” 晏如温冷哼一声,不与其再论了。 少姜则被安置在离首席不远的第三桌,桌上没一位熟人,倒是一旁两桌上都是熟脸面。 第24章 事可办成了? “安心公主,民女敬您一杯。”乔小娇拎着裙子挪到晏安绫身旁,浅浅蹲下行礼,开口道。 “乔姑娘,许久未见。”晏安绫微笑着徐徐举杯,眼睛却朝少姜那瞥了一眼,随即抿了一口酒水。 少姜闻见这二人之间的对话,心中不免思忖。素日不闻这位公主与齐白二府有何交情,此次又为何亲来了。她唯独没猜到自己身上。 开宴后,侍女们开始传菜,为席上人斟酒。少姜本不欲饮酒,旁边的老嫂子确很是热络,硬是让人给她也倒了一杯,嘴中说着:“姑娘既来了,便沾沾齐白家两的喜气哈哈。” 少姜起初检查了一遍酒水,并未发现异样,随即亦小饮起来。不一会这桌的侍女去了旁桌服侍。 而再来的则是一个略矮些的侍女,腰间别个青色香包,就守在少姜一边,好似专来侍候她一般。 少姜簇着眉,这个女子为何动也不动,亦不主动为桌上其他人布菜。她仔细瞄着那侍女,浅浅品闻着她身上荷包香包散发出的淡雅香味,随即勾勾唇 。 真是拙劣的把戏。 少姜左手藏于桌下,于袖子见寻找,不一会掏出一粒灰金药丸,此丸还是她照着师傅留的方子特制的,可解任何气味之毒。 她最近经受华君泽的骚扰,自己亦是无计可出,直得带着各式药剂傍身。此刻倒是正用上了。 少姜佯装咳嗽,以袖子掩住鼻口,顺机将药丸吞下去,又饮口酒水咽下。 饶是你的梨花香再浓,也撼动不了万毒解剂。 不过此香毒仅是一个毒引,尚需一味浓香帏梦香入体,两下合作,方能令人迷情。 少姜瞥了瞥前桌若无其事的符欣慧。她自符老爷被惩以来,确实老实了。不过乔小娇,方才还满脸得意的俯看她,她算一个嫌疑。另一个,方才瞥她的安心公主……敌人的朋友便是敌人,她不能松懈。 今日确有她们动手的好机会。 人眼多杂,传坏事便可致命。 果不其然。一声轻咳后,少姜身旁的侍女行动起来。 “姑娘您要添酒吗?哎呀”侍女突然举起酒壶凑近少姜,却又仿似为少姜吓到。手中一抽闪,壶中酒水洒升一片,尽数倒在少姜衣裙上。 “姑娘饶恕,奴婢见差点碰到您发饰,猛一收手……求姑娘饶恕。”侍女赶忙跪下求饶,少姜近身的几位女眷皆看过来,掩唇交语。 少姜弯弯嘴角,一脸和煦道:“大喜的日子,喜酒袭身而已,哪有这般严重。你快起来吧,还得请你领我去更件衣,如此不就便好了。” 少姜一番话引得一桌人皆乐呵呵,这位姑娘宽厚带人,样貌出色,必定是哪个贵府千金才是,于是都在私下打听着。 侍女闻言赶忙起身,行在少姜前方引着她便朝一条小路而去,嘴角微扬起不可见的角度。 后位的少姜手伸入衣袖,抓着一瓶药粉,悄悄开了盖子。 “姑娘,此处便是女,眷……”侍女领少姜至一间矮屋,方一回头,便被少姜洒过来的药粉迷晕过去了。 少姜将女子硬是拽到一旁的草丛中,拔下她身上的香包,拨拨树丛将其掩盖住。三年前她尚扛过大几十斤的铁甲,此刻拖拉着一位瘦弱的女子不成问题。随即她朝着那侍女所指的矮屋而去。 少姜推门而入,但见屋中案面上置着一顶香炉,正升起袅烟。她明显闻到一抹甜香。此便是帏梦香了,香浓入唇,令人上瘾。 “嗯……是哪位美人啊?” 帐内传来一个呻吟男声,少姜并不耳熟,但肯定又是哪个京中的浪荡子。她又掏出另一瓶瓷瓶,嘴唇勾勾。你不是想要美人吗?那便试试本姑娘新研制的美人醉吧。 少姜将瓷瓶内的药粉尽数倒入香炉,笑着望着那抹浓烟升起,朝四下而去,缓缓散淡。 可是主角还差一人。 少姜绕开小路,七拐八拐朝着有红灿灿花纱的地方而去。 “什么?他们竟敢在本姑娘的婚礼做出此事!真是气死我了!”白芍气的自己就要掀开盖头,被少姜赶忙覆手拦住。 “勿动气,我已有良计,此时便是来与你商议的。便是这事毕竟发生于你们的喜宴之上,若是我接下来那样做了,你可会……”少姜想说的是,若是她令偷渡之人自食恶果,白芍会不会气恼。 “你个臭丫头,这种忍气吞声之事自然做不得,报仇,当下便报仇,你且同我说,我该当如何?”白芍气的直抖,引得盖头下的金饰叮叮当当一阵清响。 少姜凑近红盖头,轻启唇说了几句,片刻后,二人皆笑开。 不一会儿,一位侍女出现在女眷席旁,腰间别着一个青色香包。 乔小娇望见那侍女,又看着少姜位置空空,笑得更是邪魅,徐徐起身朝着那侍女过去。 “事可成了?” “姑娘不妨可以先去一看,那场面……”侍女压低声音,俯首将香包恭敬举起。 乔小娇不疑有她,已然是计成,她先为一睹岂不更解气。她回首望望席上淡定饮酒的符欣慧,满脸为她不值。 这种女子竟能比符欣慧先赢得晏如温的好感,真是倒反天罡。 她的姐妹不屑出手,不代表她乔小娇不会替她行道。 七日前。 “我不想以这种手段陷害她的清白,是为不齿。”符欣慧抿饮着茶水,满脸无所谓。 她可以杀其以除后快,却不是下毒损害女子的清白,令其羞辱一生。如同她那被侮害的母亲那样死去。 那日宴会她虽也怀着不成功的心态做的,只是没曾想她竟真有些本事。 “你,你还在这不齿,人家都爬上晋王的床了,你可齿在哪?”乔小娇咬着牙,天天端着这些道理,杀人你倒是不眨眼。 不过她亦是知道她如此忌讳清白是为何的。 “随你如何说吧,反正此事我不参与。不过你亦小心那安心公主,她平白无故被送去和亲,不定是惹了何事,你莫要被狼咬一口。”符欣慧神情淡淡,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你不参与便不要管了,我给你奉上成功的即景便好了,且期待着吧。” 侍女将腰折的低低的,令乔小娇更是满意,跟着她便走入小道里了。 不一会儿,少姜自那小道出来,安稳地坐进自己的席位。 可另外两桌的二人面上确是不好看了。 “这个蠢人,办的这叫什么事。”晏安绫冷哼一气道。上好的药与上好的计谋交给她,亦能办砸,真是扶不上墙。 “公主,那她不会有何……”静苋低低问道,若是乔小娇出了事,别说她自己,便是公主都有可能被她供出。公主被送去和亲已很惨了,若是…… “她敢不咬死,本宫便令她生不如死。” 另一桌的符欣慧垂眸呆坐着,良久,叹了又一口气。 敌立的两方都有意隐瞒这件事,但是却无人敢上去挽救。 但到宴会散的差不多了,徒留下一些重要官眷之时,齐将军府的大门便悄悄掩了起来。 “啊!” 众人闻见小道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尖叫,有心之人皆慌忙赶过去。 看热闹总是不嫌累的,一群人一会便跑到了那个矮屋子前。 但见矮屋的门半掩着,从里面已跑出一位衣衫半散的女子,她抬首瞧见前方赶来的众人,更是气的慌乱,跑回了屋内。 白夫人与齐夫人两人迅速对视一眼,赶忙分开安置起众围观之人,分散贵客,派人包围严实那个矮屋。 “往他头上浇水,直到他清醒过来。”晏如温冷冷望着榻上的端王晏梧裴,吩咐着端着水盆的奴仆。 几盆浇头下去,晏梧裴猛吸几口气又咳嗽起来,方继续昏沉沉道:“是哪个畜牲敢打扰本王的美事!” 晏梧裴不闻人回他,扭头望过去,吓得脸煞黑,赶忙爬下榻道:“四,四哥,你怎么在这。” “你不该跟我讲讲,你为何在这?”晏如温扬首,虽说他平日荒诞,但是总该知道分寸。不过今日属实是过了火,只怕是乔家人要闹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不就是喝多了,然后被奴仆送到此处歇息吗?”晏梧裴摇摇头,回想片刻后赶忙道。 “哼,你岂止是歇息,你还拉上了人家清白姑娘歇息。”齐遇阳插着个腰,摇摇晃晃,直至一手攀上晏如温的肩膀方立稳。 此处尽是男子,不止是晏如温与齐遇阳,还有两家长辈、宫中主持的内侍,与贤王晏泓宇。 晏泓宇狠狠捏着手,乔小娇是他与母后商议过定下的侧妃人选。今日却倒在了晏梧裴的怀中,这令他如何不恼火,简直火冒三丈。 “什么清白姑娘?”晏梧裴反应一会,又开口:“不是啊四哥,我那是春梦啊,我梦里遇见的美人,实场中我并未做什么啊!” “你与我说无用,便等着乔家人登殿寻父皇去吧。” 晏如温扔下一句便出了门。不论晏梧裴是真意抑或是为人所设计,与他并无多大干系。 第25章 你且受着吧 “参见晋王殿下。”守在一旁的静苋拦住晏如温的去路,恭敬地行礼。 晏如温半眯眸子,晏安绫的侍女。 “何事。” “殿下,公主说,您必须要去见她一面,她有不可说的秘密要示与您看。”静苋缓缓开口,她实则也怕这位阎王的,不过示弱只会坏事。 “本王无瑕。”晏如温说着便要提脚离去,散宴了,他要去寻他的美人了。 “是有关于,少姜姑娘的。”静苋望着晏如温的背影,继续说话拦住。 此次晏如温倒是顿下了脚步。 “如何皇兄,您亲眼得见这女子不安分的举止,总该认清她的为人了吧?”晏安绫微微笑着,却不扭头看,她猜也猜得到晏如温的脸得有多黑。 晏如温瞪视着不远处正在纠扯的一男一女,眸底升起怒火,袖下手臂青筋暴起,拳节发白。饶是如此,他却没在晏安绫身旁失了理智。 “晏安绫,本王告诫你,此事若是传出去一句,本王便会令你于和亲路上病死,滚。” 任他的少姜再如何,亦不是别人可以置喙的。 晏安绫哼哼两声,带着静苋离开了这块地方。 自己甘愿受着,那你且受着吧,没人替你扛。 而拉扯的二人却是不知这边分毫。 “你的伤口你自己感受,不疼了不就可以了,别拉扯我。”少姜使劲推,却仍是推不开华君泽分毫。 真是倒霉让他抓住了,硬是拉着自己要检查他的伤口。 此时日头方落一半,园子里仍有半亮的日光照着,却让人足够清楚人的动作与表情。 华君泽斜嘴笑着,眼神不由撇向少姜身后远远立在阴影之下的晏如温,二人就此互相视了好一会。 他可不是无缘拉扯的。当他发现了一直跟着他的晏安绫时,便知晓她的心思了。那他何不顺水推舟,抱抱美人,又令情敌与之有嫌隙呢。 一本万利。 “姜儿真是令我伤心,外伤好了,又有内伤了呢。”华君泽继续卖着惨手却松了半分劲。 少姜见可以逃脱,赶忙抽出手,两步跑到一旁,回头还不忘骂华君泽:“你心烂了我也不管你,你活该受着吧!” 华君泽立在原处,闻见少姜骂的此句,心口真有些痛,不由得将手盖上胸口。 他的心不是烂的,而是被你的发簪戳的千疮百孔,如此你亦不管了吗?那你究竟是医什么的女子呢。 晏如温见少姜跑远,沉着脚步朝华君泽过去。今日,他势必要将华君泽捶死在这个园子。 一场闹剧堪堪终了,对白齐两家亦没什么损失。毕竟相关之人都不会胡口讲事情随便讲出去。 少姜归家之时确很是苦恼,晏如温脸上受伤了。可任她如何翘问,他一句也不与她讲,不只是此事不讲,是什么话也不讲。 “唉,别关门。”少姜本于晏如温主卧门口持着伤痛药膏,想为他敷上止痛的,他却并不领情,要将她关在门外。 晏如温凝眸望着她,却一言不发,欲阖门的手松开,转身自己回屋去了。 少姜撅着唇,他这个样子,很像那日硬拉着她从郡邸出来的时候。 等等,难道是方才他……不可能,若是他瞧见了,还能等着自己被华君泽放走?他定然冲上去就开始上拳了。 少姜一个脑袋两个大,倘若不是这事,又是何事?她根本就猜不出来别的可能。 若是晏如温明日还是这个样子,她只能去瞧瞧另一人了。她还就不信二人打架只会他一人受伤。 “你仍是不肯理我么?”少姜走进屋内,朝着晏如温开口,语气带着苦怨,她难得这么低三下四的,可她尚不知自己错在哪了。 晏如温始终合唇,自己就那样端坐在榻边。 少姜扯个椅子就坐他旁边,抹些药膏对着他的唇角过去,却被他扭头躲开了。她随即叹口气,无别的法子了,她也没遇过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安慰。 “你自己今夜敷一次,明日净面后再敷一次,后日我再给你换个药膏。伤口便会好了。”她只得将药膏放在案桌上,开口嘱咐他道,随后起身耷拉着肩膀要回去。 “你没何要对我说的吗?”晏如温闷沉着嗓子,语气很是不爽。 “我与谁都清清白白,没什么可说的。”少姜想了想,说出这句话。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知道这事,她问心无愧,直说无妨。 晏如温又不说话了,少姜紧闭一会眸子,也回了屋子。 第二日,少姜很早便起床,穿扮的严实、戴着帷帽出了门。她得趁着晏如温睡醒前确定了,他是不是因为看着华君泽与她纠缠,方如此生她气的。 “我是少姜,要找你们的摄政王,烦请你进去通传一下,他便会放我进去了。”少姜已经讲了几遍了,这个守门的怎么还是不肯通传。 “奴才不管是谁,殿下没吩咐,就是不会通报,离开这道门半步都不行。”钱内侍摆着个冷脸,哼,还以为他会上当,一当上上够他罚吃一年,再吃一当,他还要不要在这宫中混了。 “你这人怎如此冥顽不灵?”少姜帷帽下的小脸气的发白,紧攥着手,蹬着他又道:“那你便在此处将他喊出来,我只要看见他一眼,我就走了。” 少姜没觉得自己说的哪里不对,可钱内侍却是呆住了,这女子戴着个帷帽,一口一个看看得了,她当摄政王是她养的一只狗啊? “你这女子真是好笑,你说要看我就教你看啊?那我要看王母娘娘,你也教我看看呗?” “你,我不管你喊不喊他了,我且问你,华君泽他是不是脸上受伤了?”少姜觉得此人说不通,但是只要自己能知道实情,亲眼见不见并不重要。 “大胆!你敢直呼摄政王姓名,我看你根本就是来,来行刺的!”钱内侍两只眼睛瞪得滴溜圆 ,上下扫了一眼,狠狠道。 少姜斜瞪着他,向一边跨了大步,深吸一口气,朝里面喊道:“华君泽,你给我出来!” “你这女子,你……”钱内侍见状惶恐异常,赶忙上去拉住少姜的衣袖。 奈何帷帽过长,垂在衣袖一旁,动连着将少姜头发扯痛了,令她直嘶忽。 “哎呦喂。”钱内侍还没将女子推出去呢,背后便被人瓷实的一脚踹上了。 “华君泽……”少姜正迷蒙着,背后就被大掌搂上。 她扭头看过去,却看不真切华君泽脸上是否有伤,随即要伸手撩开帷纱,还未伸出,便被华君泽带着一拐扭进院子里了。他甚至还随脚关了门。 少姜推开他,赶忙掀开帏纱,但到看清华君泽的面容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哈哈哈哈,这么多色块,怪不得他要合上门。 华君泽斜了她一眼,有这么好笑吗? “你,咳咳,昨日果然是你们二人打起来了。”少姜收敛情绪,将帷帽轻轻摘下,手指摸上发髻,不见凌乱,便好。 “他也没从我这讨到好处。”华君泽不甘示弱地嘲讽着晏如温。 少姜却笑笑不与他争辩,想着华君泽也是活该。她自己心里也很是畅快,晏如温那男人为她狂吃醋,她心里高兴极了。 “你来我这就是看看我的伤?那可有给我带个伤药膏呢?”华君泽歪头拎起少姜的衣袖,自己就要上手掏了。 “你别拽我,我给你找。”少姜赶忙拽着衣袖向后退,自己也掏进袖子中。这个男人真是,哪有自己讨要的。 二人争夺之际,少姜袖子内的药瓶坠落至地上,正在此刻,门外传来内侍的呼声:“晋王殿下!” 门支呀一声开启,三人就那么一直注视着,一直注视着。 少姜:这下真得没法解释了。 华君泽:诶嘿嘿,某人要气死了吧! 晏如温:******* 少姜猛拽一下,将袖子收回,屁颠颠地跑到晏如温面前,厚着脸皮开口:“你醒啦?” 晏如温未看少姜,而是直视着对面的华君泽。 少姜来回看了两下,吞了口唾沫,上手拉着晏如温的衣袖,试图唤醒他:“如温……那个,我有些饿了……” 她想不出此刻要说什么了,不过她确是饿了,昨夜她也没吃好,今晨起的又早。 晏如温方垂头看向少姜,眼底却尽是冰凉,比昨夜还冰凉。 “如温……”少姜抬眸望他,心口开始悸痛,他为什么这么看自己,他不能,不能这么看自己。 “好。”晏如温淡淡的应下,抬起臂膀环住少姜的后背,扬颌勾唇视向华君泽。他有足够的信心,足够多。 高日被浓云盖住,搅不出风景,致使此处仿佛埋入看不见的洇雾之中。 华君泽觑眸向晏如温,面上似笑非笑。他垂腰捡起地上的帷帽,轻轻拍打干净,而后慢悠悠地朝少姜过去,要将帷帽递给她。 “姜儿。” 少姜歙口气,抬起手要接,却被晏如温拦走了。 “多谢摄政王了,她的亦是本王的,此物便由本王代持吧。”晏如温言罢一手搂着少姜转背离开了。 第26章 误会解了 帷纱飘逸且长,时触处地面,时凝滞在晏如温的身背,如此一路步趋着二人进了广聚楼。 广聚楼是为赵国七十二家酒楼之首。四方与中央楼宇共五座,上下各三层,歇山式屋顶与数十只翼角组成的屋面错综变化。东至西纵楼为主,南北为辅,东楼临街,两侧延伸去尽是店铺。 二人被引带至西楼三层的深间,雅致且隐静。 “如温,我错了。”少姜思忖片刻,所幸开门见山地向他道歉了。 晏如眸底深沉地望着少姜,抿嘴不发一言。他更只想听她解释昨夜、今晨,而不是一万句道歉。 “你还不肯搭理我么?”少姜微翘起粉唇,沁头敛眉,执起一只酒杯就手中耍弄着。 他真是个冰块,要如何才能化呢。倏地,少姜眼中闪过一抹黠光,给手中的杯子续满茶水,一饮而尽。 少姜,豁出去吧。 “如温,你瞧着我的眼睛。”少姜语带魅气,从椅子立起,一臂伸挂在晏如温的后颈,另手滑过晏如温的喉结,向上柔勾昂起硬巴巴的下颚,强令他与自己对视。 晏如温面上不变,眼底却带着不显的嗢笑,她已会用美人计了么,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如温,你昨日可是见着了?”少姜见他眼色淡淡,亦勾勾唇。纤掌流转至他的面庞,由下颌轻软得向上滑至眼尾,指尖于鬓角打旋两圈。 晏如温眼神一凛,手掌作速抓住她的柳腰,一把将她嵌入怀中,侧首戢眸,沉抑开口:“见着了。” 少姜将双手于他颈后扼住,轻轻笑笑,缓缓开口:“我可有逾矩?” “只有他拉扯着你。” “你昨日既亦打了他,回府为何又要生我的气?” “那今日,你为何去给他送药。”晏如温眉峰扬起,昨日他确实没有理由生她的气。 “我那哪是给他送药。是你昨夜偏不搭理我,我只好今日去看看,他脸上若是也有伤,我便知道了,你是因昨夜之事与我闹别扭呢。” 少姜咬着唇,这次他真的冤枉自己了。药瓶她一向随身而带,真不是刻意要给华君泽带去的。 晏如温仍是垂眸望着,面上的冷冽却渐渐缓和。 “如温,答应我,以后不能一言不合不理人好不好……”她凑向他的眸,哀视着道,昨日她整宿没睡好。 “好,我答应你。”晏如温终于莞尔一笑,又将怀中的人圈紧几分。 二人目光交视之际,晏如温已渐渐将唇凑近,呼出的热腾将少姜的小脸烫的通红。 “客官,是否需传菜了?”门外的小厮扣敲几下门,有礼询问着。 “可以,传吧。”少姜闻言扭着身子自晏如温身上跳下来,既然他不气了,那还是用膳要紧。 小厮推门而入,身后亦随进三两小厮,迅速地将饭菜摆置好,堪堪退下。 少姜忙坐下,将桌上的美食扫视一遍。每样都是色香味俱全,一眼看着都是她爱吃的。 她舔舔唇,干咽了口唾沫,扭头望着正笑看她的晏如温,脸上写着:“我可以动筷了吗?” 晏如温眸底尽是宠溺,缓合眼皮轻点头道:“吃吧。” 少姜随即执起竹筷,不紧不慢地夹着菜,时不时还布给晏如温一些。直到空置了两道碗盘,她堪堪住了手。 “吃饱了吗?”晏如温执手为少姜抹去嘴角的汤汁,见少姜满意的点点头,又浅笑开口道:“那轮到我吃了吧?” 少姜望着晏如温碗中堆叠的美食,与他置在一旁纹丝不动的竹筷。蹙起眉,他不动筷子如何吃。 她再抬头想开口询问,但见到他色眯眯的眸子盯着自己的唇,心中一慌,完了,他要吃的怕不是桌上的菜。 “你……你吃吧,哝,筷子在这儿……”少姜言罢就将竹筷要递过去。怎奈人家压根不想接,上来就拉着她送过来的胳膊,猛一拽将娇髀置于自己腿上。 “为什么不能吃少姜呢,明显你更好吃些。” 少姜咬咬牙,不知道自己曾经使得那招还管不管用。她将脖子伸去,美好轻触。 糟糕,他没躲。 少姜知道她玩过了,退撤想躲,却被大手禁住后颈。二人的唇靠拢不开,紧密无缝隙,正如此刻他们的心。 一番春意后,晏如温依依不舍得松开手,他笑看着猛喘息的少姜,小丫头还不会换气,尚要他这个师傅多带带了。 两人出广聚楼时,已至午时。日头高高触碰着广聚楼顶的挂铃,叮铃一片。 广聚楼门前,跪坐着一个身着脏破棕色麻布衫的男子,正伸着脏兮的血手朝向路人,口中悲念:“求求恩人,赏我些吃的吧。” 送少姜出门的小厮见状,赶忙抓下肩上的手巾,朝那人挥打去,边打边骂:“你这流民,还赖在这,快快走远,否则我,我要叫官爷将你赶出去了。” 那男子苦着脏面,转眼瞧见少姜二人,冲过来就要上手抓住她,这姑娘一看便是有钱人家,有钱。 晏如温紧紧拢眉,伸手牵过少姜令那男子扑空。 “报官,掌柜的赶紧报官!”小厮一见那男子更起劲,气的也不管脏不脏了,上去就推开他。要命了,这可是晋王殿下,出了事他全家的命都担待不起。 少姜却盯看着那男子的衣衫与手中,尽是血渍,然他身上又不似有伤口的样子。 楼中即刻现出几位彪形大汉,上来就一把擒住那男子,将他按的老老实实的。 不一会儿,巡视的官兵便过来了。 头领的一位官兵瞧见了晏如温,亦是忙上来行礼,却被晏如温摆手免了。 少姜瞧着那流民被扭送出城,心中仍是有许多疑虑未解,她转身问晏如温:“城中何时有如此多流民了?” 晏如温思量一息,亦扬首,眼神随着那男子望着道:“便是近半月。城内有重兵把守,将多数流民控制住。只怕近日来,城外应更多。” 少姜叹口气,朝着一旁正掸着衣衫的小厮问道:“小哥,请问这些流民身上为何有那么多血迹?” 那小厮闻见少姜发问,赶忙弓腰凑过来,满脸恭顺地回道:“姑娘有所不知,他们这些流民大多活动在城外,没得吃没得喝。有的时不时去偷好人家的鸡鸭啥的,但是偷来的又怕被人抢走,根本无瑕亦无处生火,便……直接生吃了。” 小厮最后一句话还是瞅着一旁的晏如温眼色才敢说出来的。 少姜闻言微呿着唇瓣,深吸口气,外面已历乱成如此了吗。 晏如温朝那小厮眯眯眸,挪步贴着少姜安慰道:“明日我会向父皇上奏此事,你不要太担心了。” 少姜摇摇头,她担心是没错,只不是担心流民之乱。流民已然可怜到生吃鸡鸭,更恐会吃些别的禽类。不定,有人亦死活不论的胡吃了。死吃,便会引疫病。 流民治理不是一朝而成的,而是要步步递进,却又不宜拖迟。 少姜所想,朝中之人定然皆知。不过是因为这些流民来的令人猝不及防,朝中上报后制定整治流程,再是为流民造住处与发放救济粮。如此一番流程下来,半月已是尽快了。 此时赵国便是已有前面一半的经历,若不及时控制,怕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少姜甫一回府便钻入寝屋,去翻寻她师傅的手记,这么一翻便是一下午。 “少姜,晚膳好了。” 少姜徐徐抬起头,晏如温已于案前候着她了,面前摆了满一桌子菜,并有两壶酒。她手拳敲敲脖颈,起身朝那儿过去。 “令你久等了。我惯是如此,一翻开书便是大半晌,彩棉总说我这个能事,便是令那些举子们都心生羡慕呢。”少姜坐在案后食指扣划着案面,显得很不好意思。 晏如温摇着脑袋。他自然不会嫌久,只要少姜在他身边,他便一直愿意等。这么想着他又开始给少姜布菜,此回又不过是怕她饿着。 “如温,我们明日去城外施粥吧?”少姜瞧着他不停的给她碗里加菜的大手,抿抿唇。她尚秉着句“食不言寝不语”,故而决定先把事情同他说了,才能安心用膳。 “好,那你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待我回府咱们再一齐去。”晏如温很干脆地应下,手中动作未停。莫说是施粥了,哪怕少姜要给流民送金子,他眼睛亦不会眨上一下。 “却有一事我颇担心。”少姜月色牙齿微咬唇,黛眉微压,侧首望过去。 “赵国这般地广,京城如此,其他城池定然也如此。人众则不善制,总有我们管不到的地方。若是流民传疾,恐怕届时会是必大隐患。” 少姜师傅手记所载:“夫有国者,以不时处流民,使流民食死禽,疾疫而传之,杀伤甚众。老小不能死者多,少病无良,妇人更卧床上,家田荒半时,城中铺土生尘,盖败国过矣。” “好,此事我明日将一并上奏。你勿担忧了,此时提防亦足慎了,真至那时,我们已有万全准备了。”晏如温顿住,置下银著,深念少姜所言。 第27章 遭遇绑架 赵国史书上曾记载,元武年间,因流民为蚊虻叮咬患了疟疾,国中不得已堕弃一城,圈禁所有患病之人,任其自灭。所幸此疾死速甚快,终散去。 槐树叶卸了京绿妆,换上黄不老新衣,凃上余烬红胭脂,半掩住明眸,稳重地睨视着人间。 郡邸。 “完颜芳。”院内传来男子的招呼,院外身着金国兵服男子闻言快脚进了院子,徒留下钱内侍一人守在门前。 钱内侍吞吞口水,打眼瞧着屋外,生怕有人再来,他已成了惊弓之鸟。 “华君泽是在这吧?” 钱内侍瞪眸望着眼前便利长衫的女子,嘴巴张大,她从哪冒出来的! “他他,你又是谁?你等我去通报啊!”钱内侍结巴两下,就要进去锁住门,想着先将她关至门外,待他通报过了才好说。 女子眯眼瞅着钱内侍的动作,察觉她要被锁在门外,上前两步就踹腿而上将门蹬开,直打到钱内侍的当中鼻梁。 “哦哟我的鼻子……”钱内侍被弹得眼泪直流,他手按着哼哼皱着的鼻子,直指那女子恼道:“你这女子为何这般粗鲁,我得先去通……诶你不能闯进去啊!” 女子疾病就朝着院中而去,三下五二到了主屋门前跨步进去。 钱内侍奔着跟去,却赶不上她的快脚,直得眼瞧她进屋后朝里而去。爹啊,为何您要送我来内侍,这不是分分秒就丢命么。 “华君泽。” 屋内华君泽正观案上图纸,朝完颜芳说着什么,闻言扬首,见着女子的眸子不带神情,只是那样望着她。 钱内侍赶来,就看见完颜芳自案旁快步到女子前,蹲下来一手捶肩,收颌恭敬道:“参见北大王。” 延宁谷喜则径直行到华君泽面前,朝他笑笑道:“我来了,你不欢喜吗?” 华君泽浅浅瞥她一眼,将完颜芳唤回,继续与他交谈。 延宁谷喜一丝不恼,打量起此间屋子,随后满意的点点脑袋,扭头又朝着钱内侍吩咐:“你,去给这屋里备张榻,往后本王便住这儿了。” 钱内侍闻言瞧瞧华君泽,见他不言语,自己只好老实的应下退了出去。 这女子既被唤做北大王,他便是村头傻子也闻过。 金国五都部北大王延宁谷喜,自幼被父亲延宁阿果以男子训练,斥马打箭无一不精,年纪轻轻已与阵前厮杀几轮。延宁阿果战前阵亡后,金国国君不忍没其功名,便令其女承父业。 是夜,郡邸主屋熄了灯,不一会儿,又缓缓燃亮。 “完颜芳!”延宁谷喜恼怒的声音自屋内冲出纸窗,将院子外的完颜芳震得一抖,他赶忙跑过院门于门前候着。 “大王,属下在。” 延宁谷喜拉开木门,探出个半身子,敛着眉道:“他又去哪了?” “回大王,于越去使团驿馆了,他留下一句,礼不亲授。”完颜芳垂首恭敬,言语小心谨慎。 延宁谷喜冷着脸,扭头摔门而去。 半月后,满朝上下为着流民一事劳心焦思,只因京中正如少将所宴,疫病四起。 乾清宫。 “民女少姜参见陛下。”少姜朝着殿正中龙位上的皇帝深躬下腰,言语恭敬。 “免礼吧。”皇帝颌首道,他脸庞暗黄不亮,眼框内发红,应是焦虑许久不得好眠导致。 “少姜姑娘虽非我朝生民,却待我朝生民性命如国属,朕感欣慰。不过近日京中复发疫,尚需烦少姜姑娘再操心解疫了,待疫病过后,朕必定予你重赏。”皇帝提提唇,笑得苦涩。曾经是他的偏见,所幸,并未酿成大错。 “陛下之旨意,亦是民女之本意。民女行医本就为了救天下人。既此刻陛下信任,民女亦能圆了心意,此乃双和。”少姜缓缓道。她仍记得皇帝将她送与华君泽一事,她分不清帝皇之心是善她抑是恶她,不过仍得维持两面和平。 皇帝笑笑未言,若是此事了了,封她个杏林仙子,便不再是普通女子,借此夺过民心助如温亦不是不可。 少姜谢过便出宫去,路上撞见了钱内侍拎着满当的衣裳吃食,正随着位朱色衣服的女子朝北面而去。 少姜见这女子面相有些相熟,即下有些好奇,决定扭头远远跟着,最后越走越奇了,他们在朝郡邸方向而去。 难道这女子是去寻华君泽的?可华君泽于郡邸并不缺这些,那应是这女子买给自己的了,她也住在郡邸么? 跟了一路,一个拐角就要到了,少姜扭头而去,却被突速而挥来的拳掌吓了一跳,抱头嗷叫一声。 “别叫了,你是谁?为何跟着本王?”延宁谷喜蹙蹙眉,将欲过去的拳头拉回,竟是名女子一直尾随她,看样子倒不像是坏人。 少姜方才徐徐放下臂膀,她自称本王,那她就是延宁谷喜了,怪不得眼熟,长得与延宁阿果甚相似。 “我是瞧姑娘眼熟,想上来招呼一下的,没曾想却是认错人,真是抱歉啦。”少姜假兮兮的笑着,她可不能说自己是他爹曾经的部下,还是仇兵的那种。 “哦,没事,既如此你回去吧,下次见着人喊一嗓子不就行了吗?偷摸跟着总归不好。”延宁谷喜无所谓推推肩,这个女子长得也好看,她从不为难貌美之人,此刻自是随手就放过她了。 “嘿嘿嘿好。”少姜抬步就要走,手袖却仿似被人拉住,令她转了半圈又回来了。 “我与她什么也没有。”华君泽扯过少姜的衣袖,敛眉望着她,眼中掩饰不了担忧,担忧何?自是担忧她误会。 “……”少姜不知道如何接话,她可没误会,华君泽为何要主动交代。 “你此话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延宁谷喜黑了脸,这样的场景她要是再看不明白,枉活二十多年。 焦红落叶飘飘落落,仿若叶雨,游鸦翔过发出阵阵噶叫,地上几人静静不动。 “我只是个路过的……他认错人了……”少姜瞪着华君泽,他想要自己成为延宁谷喜的刀下魂吗。 “嗯。”华君泽缓缓松手,她俩本不是因为自己而大闹,那少姜的尖叫又是为何。 “我还有事,便先行一步啦哈。”少姜将手拱得的老老高,后退两步就要离开。 “等等,告诉本王你的名字是什么。”延宁谷喜音色闷沉,她向来晓得华君泽心头有颗朱砂痣,寻了十几年不得果,会是她吗? “少姜。”少姜扔下两字快步离开了。 延宁谷喜思量着她的名字,是要带回金国的那位医女? 今日晏如温早早便去了军营,没人替少姜跑腿了,她只好自己回晋王府携上几味药方,又不停留得奔赴养济院, 养济院一月前便收满了流民,院外空地新建了大片简易平房,各个平房里外也是满的再站立不下了。 “女菩萨来了!”人群中有人见着少姜,激动的传呼,一瞬间人群躁动,都要朝少姜这过来。 少姜笑笑,这几日他们都是这样迎接自己的。因少姜与晏如温早于圣旨前便嘱咐过养济院,留心观察有异状之人,隔离并消杀。故而此时养济院外之人都是康健的,仅有十几位有疫症之人在院内。每日的新疾患也不送至此处,而是另有处君养院。 “你们一切都好吧?我是来给李院长送几味方子的,他可在呢?”少姜乐呵呵问道。人群一应道在里呢,她也抬步朝院子深处而去。 院长的屋子于养济院西南一角,两侧埋着翠竹,背后通向幽山,很是僻静,嫌少有人来此。 “李院长在吗?”少姜敲敲木门,无人回应,她朝屋内望望,空无一人。 少姜扬扬眉,又向侧屋行去,隔着后门,远远瞧见小道上躺着一个褐色身影。 少姜快步出了后门至那人旁,认出是李院长,又对他探探气息,确认只是昏过去,方松了口气。然未待她起身,脖颈传来一阵闷痛。 耳边传来男子汹汹的争吵声,少姜强行睁开眼,脖间沉痛令她头垂着不敢抬,她欲抬手扶颈,却发现双手被绑在身前。她被人劫持了?她抽抽嘴角,那为何不反绑在身后,而是就绑在前面。 少姜忍着剧痛抬首打量着周边,是个破烂的房屋,堂中仅摆着一朽木案,四墙早已发灰,挂着的竹帽也蚀如烂布。她靠在一根半朽黑柱旁,地面与案上尽是尘灰,可见荒凉已久。 少姜无瑕留意屋外人在争执什么,想着整好趁此机会解开手中绳索。她以牙衔住那道结环,使劲拉扯,好一会才解开一道,却闻见屋外两个男人骂骂咧咧跨步近来。 “真是怂货,你干什么临门一脚还要将他拉进来,真是坏我们好事。” “这不是想着他住养济院里,好将人绑出来么?谁能想到他变这么怂了。别管他了,咱们赶紧将这事办了,领了钱离开赵国,他们再也寻不到咱们不就好了。” 少姜佯装昏睡着,闻着一个男子的脚步走近她。 第28章 恐惧是什么 “啧啧,长得真踏马俊啊,老子这辈子能办了她,死了也值了。”男子手指搓着下巴,边说边顿下凑近少姜,色眯端详着。 少姜感觉他离自己愈来愈近,诈睁开眼,瞪着男子那对乌黑的豆眼,将头猛得撞向他宽大的鼻梁。 “啊啊啊!老子的鼻子!”男子往后仰个了四脚朝天,双手捂着鼻子哼哼,口中不断骂道:“你这个贱人,敢撞老子的鼻子!” 另一个男子见状也不再笑看着了,就要上前。他们正事还没办,已经教这个女子醒了,她再一叫起来不更难搞。 少姜已经一个翻滚起身,躲在柱子之后俯头要咬开绳结,可眼睛根本无瑕看绳子,另一个男子就要到她旁边了。 她赶反着屋门跑,向一旁角落过去,与那男子隔着木案绕圈,再趁机解开绳结。 捂着鼻子的男子松开手,但见到手掌一片血迹,眼中怒火更盛,抹抹血迹揎拳掳袖就跟上来,此刻少姜正好将绳索解开。 她忙丢下麻绳,使手摸摸袖子,顿时胆寒起来,她的药都不见了。 宽鼻男子见状冷笑道:“还好有人嘱托过老子们给你搜身,将那些罐子都给丢了,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毒妇啊!” 少姜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头皮发紧,血液仿似倒进心脏与肺腔,心跳与呼吸都暂停,瞪着眼望着那两个男子,吞咽都忘了。 二人越靠越近,少姜猛吸口气,使手将那木案迅速掀起,朝那二人扔过去。她的力气还是很大。 两个男子闪过一边,扭头瞪着少姜,却见她已朝门外跑去。 少姜拼命向外面跑去。那是一片树林,遍地铺满黄褐色的枯树叶子,跑在上面脚下发软,足尖打散一片片落叶。 她不敢回头,直至眼前现出一番莹亮的星光,眼周四角慢慢发暗,腿脚也跑尽了力气,然她不敢停下。 树枝见有一片片白云,像心的形状,像团形,又像晏如温的脸。 不远处急速而来了一阵脚步,少姜急喘着气,无比期望着是晏如温开口唤她少姜,却被人一把推到。 “这个女子怎么这么能跑啊?老子膝盖都踏马跑折了。” 可惜是宽鼻男子。他挪步过来时,另一个男子也跑了来,两人喘了一会,对视一眼,这也偏远,要不就搁在办了。 “跑踏马这么远,还不是躺在这让老子上!”男子粗鲁的话钻入少姜脑中,挥之不去。她喘着气,试图再起身,双手却被人一把拉住向下按住。 “对,你就这样按着她,让老子先来,嘿嘿。”男子说话间就上手拉扯少姜的衣领,她拼命侧扭着身子,做最后的反抗。 “啪。” 宽鼻男子大手一挥,朝少姜的脸颊用力扇去。她脑子荡动,只觉得眼前发丝飞起,半插在发间的银簪也彭的一声落在枯叶里。脸颊传来剧痛,一道液体顺着嘴角斜斜倒入发间。 她侧着脑袋,再也不能反抗,眼前亦只能看见满地的叶片。身上一阵阵拉扯,只留颈下最后一块布料。 这深秋,真令人冷的发抖。 渐阖的眸子间,远远出现两双锦靴,耳边震耳欲聋的叫喊渐渐消失。 少姜只觉得身体轻飘飘浮起,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她头沉重地靠向那人胸膛,熟悉又好闻的瑞香气味,是晏如温的香囊。 两位女声模糊地交谈逐渐清晰,少姜动动耳尖,长吸一气缓缓睁眼,眼前是熟悉的牙绯色轻纱。她已经回家了。 “少姜,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么?”白芍关切地凑近,语气温柔,恐音量大了惊到少姜一般。 “姐姐,脸颊还痛吗?”花音子也趴在榻旁,将小手轻覆少姜的面,却不敢挪动。 “你们都来了。”少姜想提唇笑笑,却止于疼痛,就挂在半拉,掩眼珠于二人之间徘徊,晏如温不在吗? “他去哪了?”少姜有些不开心,这种时候他居然不陪在自己身边,竟又出去了。 “晋王殿下?他与金国摄政王出去办事了,你别问其他了,现在当当要紧的就是养好身体。”白芍一股脑说完一段话,又为少姜紧紧被子。 他与华君泽能一起办什么事。 至于何事,她第二日便从白芍口中又听说了。 “嘿嘿,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吓到啦。”白芍故作神秘,将带来的甜食盒子打开递到少姜面前,说了一句却停住,神色是虔等着少姜问她下一句。 “嗯?何事啊。”少姜执起块金黄豆果子,轻轻咬下一口,不甜不腻,是她爱吃的。 “你知道昨日那俩是谁派来的吗?” 少姜咀嚼的动作顿了顿,眨眨眸子浅吸口气,又徐徐摇头。她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总归是那二三人里的。 “是乔小娇寻的,不过,她又指控是安心公主为她出的主意。”白芍啧啧舌,这俩人是如何在一块计谋的呢,平日不见她们同处过啊。 “哦,乔小娇将要做瑞王妃了吧?安心公主又是陛下的爱女,此事又能如何处理。”少姜对此不报希望,这俩人身份尊贵,就算有证据是她们谋划的,又能杀了他们不成? “乔小娇死啦!”白芍扒着桌子,说得那个解气。自小她就为乔小娇阴阳怪气骂假女人,更何况如今又对少姜做这种事。 少姜蹙眉,将果子放下,乔小娇死了?难道是晏如温做的么,抑或,是华君泽么。 “她死的可惨了,脸上身上尽是刀痕,衣服都没……咳咳,这内事京中人皆不知,只知她是于山中跌足而亡。”白芍啧啧道。 少姜扬首,跌足而亡,无人证无凶手。 “还有安心公主,她好像是疯了,在宫中发髻凌乱、衣衫不整,侍女要给她梳发她也害怕,口中直喊着再也不敢了。不过她本要去夏国和亲,如此一闹,痴傻于宫中老死亦不是坏事。” 心恶之人恶从何起。 圣上有旨:“少氏姜女心系天下,为赵民疗于戎,终日不寐。朕念其医心,特赐“杏林仙子”,赐黄金万两,锦帛千绢,上京内院落一座。” 高阳之日,金国使团归去来兮! 众臣与城外送走长队后,皆松口气,金国此行倒只是传信与赵国,其国国变,倒也未言止战一论。 除此大事以外,赵国上下更有件大谈:晋王殿下将迎娶杏林仙子少姜。 此番嫁娶,局面应更盛先前齐白两家,先是皇后下旨,届日会将杏林仙子接入宫中,特自静妃之启祥宫发嫁。自宫中发嫁乃是皇室公主方有之待遇,莫杏林仙子得此殊荣,谁人皆赞其值得。 再是皇帝下旨,待完婚后将大赦天下,除谋反、欺君与皇权相抗的□□以外,皆减轻五年刑罚。万民无不期待着。 晋王府内一片喜气,里里外外已是挂红绘金,仆役面上皆是喜呵呵的。可不,晋王殿下一言不合便打喜赏,他们自是乐的不行。 冀春阁。 “你随我同去接花音子吧,学业缓两日无事。”少姜置下喜服朝身后的晏如温道。近日她满眼皆是红色,晃得眼睛就算合了也是红盈盈的,正好能出府恢复眼神。 “好。”晏如温且应下。自金国使团走后他便更不离少姜半步,皆因华君泽那行人走的太容易,令人不安。 少姜急性,闻晏如温应了,这边撂下就拉着他去了。少姜本不欲坐马车,晏如温应是将她困在马车中,美曰其名怕累着。 马车颠荡一刻后,于欢街小巷停住,车马便进不去了。少姜被晏如温搀扶下车,望着这闹市旁的静静深巷,不禁赞叹这位女先生是会寻住处的。 深巷尽处便是女先生的宅院,门前收拾得很干净,想来先生也是位爱清静的女子。 “姐姐!”花音子闻见车马声便等不及了,未待二人行近,便跨门而出,一把扑进少姜怀中,埋着头呜呜喊着姐姐。 少姜婉婉一笑,小妮子倒是变得重了,身上也有劲了。她将花音子轻轻拨开,瞧着那白皙的面容,心中亦欣慰。曾几何时,花音子与如今判若二人来着。 “带我们去见先生吧。”少姜言罢,便被花音子拉着手拐入院门。院中女子正朝外而来,瞧见几人就来,缓下脚步,朝他们行了一礼。 少姜借机打量着院子,里亦是整洁,徒有天井下那圆陶缸,周圈置着数盆金色秋菊,开的正盛。 “先生有礼,多谢老师这些日子对花音子悉心照顾,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少姜浅浅对其也行了一礼,此时她不过是个民女,与人回礼并无不妥。 “少姜姑娘客气,您便唤我张先生吧。花音子功课一向不错,少姜姑娘亦安心。”张先生礼后婷婷而立,一身淡粉氅衣,衬得面若桃红,一双凤眼不自觉瞥至晏如温,见过那抹颀长又缓缓垂下。 少姜却将她的眼神望进心中,不免有疑虑,然却不发,而是朝花音子开口:“音子,领我去你的书房。” 花音子忙开道,几步路他们便到了一间书房,内部洁净整齐,只有多本书籍与些许卷纸,反倒与晋王府中花音子的书房风格全然不同。 第29章 抢亲 案上正压有一纸,上的墨迹未干,应是花音子在练字,少姜凑近看了看,觉得花音子字倒是有些进步,只这处书房有些不妥。 “音子,去收拾些你要读的书,随我回府住几日,届时再将你送回来。”少姜仍望着那张宣纸,直至花音子上手要将它取下,她方顺着瞄到花音子手中异样。 “等等。”少姜蹙着眉,上去将花音子的手掌举起,看了又看,花音子手中为何会有金黄色皮茧,位置甚至在掌根,她旋即问道:”“你的手里哪来的皮茧?” 花音子面色有些白,瞥眼向晏如温,又慌乱回来有些急道:“姐姐,这是我每日为先生挑水扫地留下的。” “你去,将你之前的习字本子取来,再取张白纸。”少姜眯眯眸子,这个屋子处处透着古怪。不是她愿意质疑,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在脑中开了口子,便根本合不上。 案旁的花音子有些顿足,然还是听话去做了,少姜身后晏如温仍不发一言。门外张先生亦是挪步而来,立在门前却不进,少姜也未搭理她。 屋内唯有纸本挪动的声音,花音子在少姜布置下将纸笔放好,又老实地写了一句律诗,交于少姜查看。 “看这俩张一样的字迹,你可有什么说的?”少姜有些冷脸,接近五个月了,字的样式仍是一般无二,若说学了,学在了何处。 “我,我错了姐姐,是我习字不用心,练再多字也不好看。”花音子哝哝道。 “时至如今,你还不说实话,这屋里哪有你练过的字,在王府里你也是练过些,案上柜上已满是书卷,在这呢?都去哪了?”少姜哼笑出声,如今连花音子也瞒着她了,真是令她心寒。 这厢花音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眼神求看向晏如温。晏如温本不欲开口,但瞧着少姜有些气极,也想着安慰她一二,开口:“少姜……” “你不要偏袒,我在问的是孩子。”少姜乜瞪他一眼,这里面晏如温怕是出了不少力。 花音子见少姜连同待晏如温也凶狠了,有些惹眼要哭,快步至少姜旁噎声求道:“姐姐,都是我的错,是我瞒着姐姐要去习武的……呜呜,我求着温哥哥也瞒着你……” “习武?”少姜这才恍然一嗤,原来,瞒着她就为了学武?她缓阖眸子,望着扒着胳膊的花音子,叹气声道:“音子定然不知我为何不肯你习武吧?” 花音子懵懂摇头,所谓何,不是姐姐以为女子不可习武么? 少姜将花音子痛哭出泪的眼角抹净,蹲下身与她相望。半年间,花音子已长至自己高腰处,蹲下亦得仰视些了。 “我一直瞒着不说,确实也是对你的不负责。可若我说了,又怕你多虑。”少姜见花音子收了情绪,继续道:“你的疫症与旁人不同,旁人是好了便好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好得也快。可你的病根子扎的深,早已影响了你的身体。” 少姜言至于此,又思忖片刻,方开口:“音子每逢习武罢,可会肌肉抽痛,缓半刻就会又好了?” 花音子眨眨眸,点点头,姐姐所说不错,她只以为是自己过于用功,将骨肉拉通了。 “那便是了,这是你废力后的其中一项疑病。若是,你执意习武,姐姐也不会再拦着。”少姜轻轻将执念放下,一味的保护只会令孩子更危险。 “真吗?姐姐我可以习武吗?”花音子红眸顿时弯如月。 “不过,你每月都需以药浴泡上半个时辰,不能落下,是为你身体有好处。”少姜给她开个药浴泡着,不能治根,但若是坚持下来,不定会有奇效。 花音子更是喜得不行,先前是她对姐姐有偏见,只一味认为姐姐同别家长辈那般,不爱武装爱红妆,却是她多虑了。 少姜这才扭头看向晏如温,他又在这里面想的是什么,他会为着这事瞒自己? 晏如温见爱人回头后满眼质疑,只得朝她温而笑笑,他能说吗,实是小孩在家不好做事。 “她的武术师傅是哪个?”少姜此回是在问晏如温,她能猜出的那两人就是不知是哪一个或者俩都是。 “白芍。”晏如温提提唇角,这个丫头心里肯定有数,再问他也是敲打他罢了。 少姜扬首,果不其然,白芍居然在她面前也存得住气。 一行三人又颠簸一路归了晋王府,少姜本算着习文作画累不着花音子,故而也是多有探看却不主动提起。如今这么一回倒教她警醒,事不宜迟得回府便写好要药方备着。 景明一十八年十一月十五,宜婚嫁,忌出行。 上京满城沉浸于鞭声锣响,喜鹊翔空亦得高声祝贺,自晋王府至皇城宫门的道路,特有宫廷内务府提前洒扫干净,这是谁人都无之殊荣。是日,上至皇帝皇后,下至知县小官,皆是人未到礼亦先到。 赵国皆议,晋王功劳无数,复得帝欢心,得妻如此,想必将为新天下共主。 万千赤红花瓣由内侍自皇城门前洒至昇平巷,迎亲的队伍已守到城门外。但等吉时一到、喜炮一响、新娘自皇城门出来,晋王爷晏如温亲自迎新娘子入府成婚了。 晏如温立马于皇城门前,璞头侧顶甸绣立体生动得金红诸花,身着正红圆领襕袍,领口袖口金丝龙纹盘居,腰间黄玉金鼎革带显腰,挂坠珠帘雅致腰饰。他面上镇静,底下却怦然已久,便似执刀斩杀过数百敌军后,立身而望时,那般沁入身头的满足与心悸。 深长宫道领道而来一内侍,其后随着皇帝皇后赏赐的各式礼嫁,甚几位妃嫔也添了些进去。整宫道内端礼的侍女绵延不止,礼示毕便是新娘出。 妙人着青绿色锦制长袖宽衫,肩头压挂孔雀霞披,垂荡而下,尽头锁着披坠,于众侍女衬托下袅袅而出。 “吉时已到!”内侍高昂起叫,新娘被众人引入喜轿,伴着锣鼓弦吹之声起了轿,随着神采飞扬的晏如温一路向晋王府而去。 晋王一婚,满城皇子皆至。宫中以遣了御前贴身内侍应内侍,皇后宫中之主事嬷嬷孙嬷嬷,二人代宫中二位参礼。 主院正道两旁掎裳连襼,二位新人牵着红青牵巾,行在道上铺垫的朱红地席之上。 “少锡这是,哭了?”齐遇阳动容着眼随着二人挪过,正瞥见两步外的少锡偷摸以袖抹泪,立刻凑到他一旁,装故作关怀道。 少锡呵吸两口气,拂袖挥向齐遇阳,不欲与他多言,他幺妹嫁得意中人,做哥哥的替父母感怀有何不可。 堂中上首二座空留,左右陪立应内侍与孙嬷嬷,只闻得礼祝内侍于二人进堂后高声呼:“行沃盥礼。” 二人均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左右将手擦拭一番。 “行合卺礼!” 侍女端着红木都承盘侧旁一立,盘中置了一玉壶两玉杯,杯中酌满了喜酒。 二人一人一杯轻轻捏起,侧身对朝着。而后礼祝内侍高嗓一声:“饮!” 晏如温压着唇却掩不住喜意,复缓缓将手送前去,欲勾着少姜的手与她合卺,却在见到少姜白皙的右手之时,心中一揪。 “且慢。”晏如温徐徐皱起峰眉,收回右手的酒杯,又将少姜手中的酒杯取下齐置一旁,刷得掀开对面人的红盖头,看清人脸后,眼神变得狠厉异常。 “符欣慧!” 少姜昨日宿在了启祥宫,今日天未明便被唤醒。就坐于木凳上打着盹儿,朝着镜子任侍女梳妆打扮。然面容却与少姜想的全然不同,将她绘地百般娇嫩,与平日判若两人,发饰也非金银,仅是玉翡簪子。 侍女们于榻上留袭紫梅色妆花繁花百合裙,随即垂头撤下。徒留少姜一人疑惑着,此为赵国皇室婚俗传统吗? 半响后殿外复传来沉稳地脚步声,少姜有些不知所措,不该是来了吧,这也过早了吧,况且自己连衣服都还未换。 门被推开,少姜微笑着望去的眸子僵住,随即变为讶异,迟缓片刻开口:“华君泽,你,为何会在这?” 华君泽堪堪阖门,轻步行至少姜身旁,弯着唇详看着她,姜儿果真美丽。 “姜儿,此事不是很显然吗?本王是来抢亲的。”华君泽说轻松,就靠在案边,瞧着榻上乖乖端坐的少姜。 “你,你在混说些什么?这可是皇宫啊,你是如何进来得?”少姜猛得直立,向一旁撤远大步,精致的柳眉扬起一端,恼怒的指尖恨点着华君泽。 倏地,少姜惦起那几位侍女,脑中预警大作,语气带着不敢置信:“是皇后娘娘将你放进来的?” “不愧是我冰雪聪明的姜儿,一猜即中。”华君泽合臂笑着,少姜如此聪明又有声望,皇后怎能安心令她嫁过去呢。 “你们二人苟谋,不怕我告知陛下吗?”少姜只是在为自己壮胆,至于皇帝那究竟是何心思,她也猜不透。 “呵呵,恐怕你姜儿今日是没机会,再见到皇帝与他了。”华君泽言着自袖中取出一块玉色锦帕,靠少姜那方而去。 第30章 那我喂你好了 喜堂内外喧哗一片,谁人也没想到皇后之侄女,户部尚书之嫡孙女会做出代婚一事。然更让人好奇得是,新娘子又去了何处? 眼下符欣慧已瘫软在地,就差一步,怎会教他发现。符欣慧穿了少姜缝制的嫁衣,特意将发饰压低,看着亦与少姜差不多高,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少姜在何处。”晏如温半蹲下去,扬颌凑近符欣慧,语气阴寒,不似询问,似命令,令其答话。他的心中有个答案,但愿不是。 半响,符欣慧用仅二人能闻见的声音轻轻答:“与摄政王离开上京了。” “关府门!”晏如温声音阴冷,一声令下后,立有几位官兵领命后大步冲出院门。他并未起身,继续威胁符欣慧: “本王告诫你,此事府外若有一人知道,你便再活不过今日。” 晏如温面上阴测,又是华君泽。不过符欣慧既在这,此事多半也是皇后的主意。 满堂武官皆闻命出动,紧接着晋王也出门去了,府门仍却仍紧紧阖上。 晏如温出府便驾喜马朝皇城而去。皇城门守卫见拦不住也是吓得冷汗直流,大喜日子,这位殿下又怎么了。 乾清宫内,皇帝正于案前批奏折,头疼着折上狗屁倒灶的税务之事,几欲撂下奏折痛骂一通,抬眼又见着一身红衣的晏如温大步流星而入。成婚之日不在喜堂,未经通传直接登殿,于是皇帝开口便要斥责:“你奉谁的旨……” “少姜之事可是父皇所做?”晏如温直接敲断皇帝的话头,语气淡平无波。 “你所说何事?”对面皇帝不知晏如温所说何事,难不成是那日请少姜去“诊治”华君泽。此事已过了如此久,尚要兴师问罪不成? “她今晨便消失了。”晏如温神色更冷了,观皇帝神情,他竟不知,那便不欲告知皇帝少姜是被男子劫走的为好。不过,想来皇后也是做好准备了。 “此事朕真不知。”皇帝着手按向眉间,长叹一声,后又抬头问道:“那轿里女子又是谁?” “符家大姑娘。”晏如温淡淡回道,他已不屑读出她的名字。符家二字一出,皇帝定会明白一切。 殿上寂静片晌,皇帝面上也渐冷下来,朝门外内侍道:“将皇后请来。” 却没过一会儿,皇后踩着金粉翘头鞋进殿,可见是闻见晏如温进宫了,后脚便跟来了。 “臣妾见过陛下。”皇后朝皇帝行了深蹲礼,微收起精致的下颌。 “为何你侄女会出现在晋王妃的喜轿中?”皇帝眯着眸子,望向这个识得近三十年的女子,她一向举止大方,竟能在此事上犯了糊涂,倒帮自己的侄女? “陛下,臣妾正要奏告此事。”皇后仍未起身,只将头微抬,注视着皇帝道:“臣妾昨夜派守在启祥宫的数位侍女,今晨皆毒发身亡,死在了启祥宫主殿内。” “毒杀,可查出是谁做的?”皇帝面色微讶,启祥宫里外新旧有二十余位宫女,一夜之间尽丧命,这是何其凶残的手段。 晏如温不发一言,只盯着皇后,她说的是毒杀,若是想赖给华君泽,只能是被刀剑杀死,可能毒杀的,只能是…… “杀人之毒药是于晋王妃包中发现的。”皇后淡定回道,此事谁能有她清楚,何况人已离京,不更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吗。还能捏住晏如温的把柄,真是痛快。 “皇后娘娘,少姜于宫中消失,您身为后宫之主,可尽到后宫守卫之责了吗?何况,救了数万赵国生民的杏林仙子连杀二十名侍女?此番话,您自己信么?”晏如温望着一蹲不起的皇后,心头不免憎恨,他母妃一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如今少姜一事她又要泼一盆脏水么。 “那依晋王之意,不是她一介女子,又会是哪位男子不成?”皇后弯折唇,轻哼出声,此事若是晏如温敢直接捅破,是华君泽将人带出去的,她也能推脱。怕的是他不敢将心上人的清白污掉吧。 上位皇帝见二人言语不合,眼前闪过另一位年轻傲岸的男子,他赶忙清咳两下继续道:“少姜姑娘不见了,朕多多派人去寻便是,那符姑娘又为何出现在花轿中,她可知少姜姑娘去了何处?” “晋王妃逃婚,欣慧亦不过临时顶做晋王妃替她成婚罢了,此番亦是无奈之举,总不能空轿出皇城,教满城百姓瞧皇家的笑话吧?至于晋王妃身处何处,恐怕惟有她自己……”皇后语气中焉有知错,倒似她帮了众人这个大忙。 “还请父皇将此事处理妥善,儿臣不想任何人再添舌哪怕一句。”晏如温此刻是再听不下去了,冷冷睨了皇后一眼,转身朝殿外而去。多在此浪费口水有何用,待他安全寻到少姜,皇后一事他会笼统齐算的。 皇帝望着晏如温的背影,只得无奈叹口气,哎,只怕这事真是他惹得罪孽。旋即他又朝皇后指指,抿紧的唇开启:“大战在即,朕暂且追究不得你。去给朕将这事锁死了,传出去唯你是问。” 早在日头初升起之际,一辆褐色棚顶马车便晃晃悠悠行过街道,过了懈怠的城门点检,一路曲绕着向金国而去。 马车内,少姜想抬起无力歪斜的脑袋,无果。只能将眸子徐徐睁开,待瞧清自己身出马车之内,顿时惊觉,她是被华君泽绑架了,那少姜靠着的,不就是他么。 “姜儿醒了?此马车虽狭小,然你我共处更显得温暖些。不过待过了前面两座城,我再换辆宽敞些的,令你我可共卧一处。”华君泽口中不尽撩拨,言中还为少姜扶扶欲耷下的脑袋。 “滚。”少姜很想咬舌自尽,自己怎么又着了道,明明已经处处提防、事事小心了。 “可惜滚不了了,我尚要为姜儿扛着沉重的脑袋,免得你睡得不舒服呢。”华君泽哈哈一笑,每逢被少姜这么一说,自己就更想逗她玩了。 马车中再没了声音,车外倒是一片呼哨,正如华君泽所言,内里暖和些。少姜知道那药效过不久便要了了,可她不敢表现出来,若是再被华君泽一帕子糊下,再醒来应会出了赵国了。 “一日未进食了,来吃些糕点吧?”华君泽拎起食盒,随手摸了个玉兰酥,就要喂到少姜嘴边,她却不肯张口。 “是不能嚼么?那我喂你好了。”华君泽笑笑,将玉兰酥挪到自己嘴边,却被少姜开口拦住。 “我吃,你放我嘴边,我自会吃。”少姜咬下牙,语气不善。见着华君泽递过来,又一口咬下狠嚼着,当成是咬下了华君泽的手。 华君泽不再对少姜用药,然却将她以绳索与自己拴在一处,令少姜再也跑不掉。二人就此老实的过了五日,方乘着宽大车马驶进金国。 另一边的上京城,晏如温派去的人也寻了四五日,自是未寻到。按脚城慢些的车马算,亦早已离了赵国。 此时晏如温正面着桌上饭菜却无心进食,执起玉著又落下,盯着那几盘菜呆坐起。 宁夏洪立在门外瞧着晏如温,犹豫半晌,仍是进屋恭敬地开口道:“殿下,夏国那派使者递了战书来。” 宁夏洪本也会些功夫,不若无法在抢匪手中存活。回朝后他便向陛下请旨,愿辞去朝中文官事务,随晋王前往南北征战。皇帝赞他是个好男儿,另替他觅了个不大不小的武官,当是宽慰他弃文从武的决心。 “南疆现有多少兵力。”案旁晏如温缓缓抬首,夏国么,怕又是受了狗党金国的指示,步趋无主。 “南疆有五万,夏国有七万。”宁夏洪回。 “赵国如今初征新兵有多少?”晏如温又问。自实施新兵政已有四月,举国上下入征之人不在少数,兵力问题应是解决得了,余下的便是粮草马匹与兵服了。 “近四月来,赵国全国新征召约有四万人。”宁夏洪道,多数习武之人因着要报武举,所以征召势头正盛。 “好,一月后,你先随齐遇阳去南疆,同夏国开战,本王先请了圣意,随后赶往。”晏如温沉点下头,他需得向皇帝请示出征,观赵国国库是否充足。 “下官遵命。”宁夏洪鞠身一礼,却未离开,而是继续劝道:“殿下,再用些饭菜吧,您近日脸颊都瘦了,下官们也都颇为担心。”宁夏洪此言是替众将领所说,也是他们的真心话。虽说言语微薄,多少是露出心意了。 晏如温闻言,默默又执起玉著,夹起一块豆角,却未食用。便是少锡也主动劝过晏如温,也只管得了一顿一餐而已。他有时瞧着少姜爱吃的菜,自己也会夹上几块尝尝,又想到不知她此刻处境是好是坏,嗓头痛的也无法再吞咽。 “下官告退。”宁夏洪轻叹一声,他那些日子也是这么过来的。可毕竟人微言轻,他与殿下不能多言,只得借此机会说两三句就罢了。 屋内寂静半晌,又有一人踱步而入。 “我还是想亲去一趟金国。”晏如温未抬头,夹着豆角的手又放下,语气中低落至极。头一次,他如此抉择不定,需过问别人的意见。 第31章 人终究是念旧的 “哎,尽管你多带十几精兵前往,亦不抵摄政王万全准备。我去调查过郡邸上下,有守门内侍曾闻,延宁谷喜询问过摄政王,少姜可否是金国太后邀请之人,许是太后久闻少姜医术,有所乞求?如此想来,少姜便会无碍的了。”门旁齐遇阳也是满脸不欢,成婚不过三月,他又要出征了。不过此刻,眼前之人比他更需安慰。 晏如温堪敛眉抬头,华君泽带少姜回金许由金太后授意,那她绑架一名医女,莫不是,想要救治何人?他的脑中许多件事有许多头绪,却杂乱异常、连接不上。 然这之中,关键之人,是皇后。欲破其功,先解其环,他需得从旁敲击。至于少姜,他已有万全之策。 “我曾收到一封密信,中言闽南邱家出自苗疆旁支,善蛊毒。其家主于母妃蚤薨前一年进过京,次年便离了京。当年我派人查探过一回,却得知他们全家早被灭口。”晏如温执起一杯清酒送肚,少间,复开口:“如今再看,恐怕灭口一事皆是表象。” “需我再去查探吗?”齐遇阳也微惊,静妃之死是晏如温的禁忌,可闻他之意,此两事又是有关联的? “要查,要细细得查。”晏如温缓缓抬首,不知道他父皇,究竟还有多少真心在。 冬至,乾清宫。 “今日怎有空来了,可将营中一切安排好了?”皇帝正伏案书字,闻晏如温入殿,头也未扬起道。晋王主战事,贤王主朝事,是赵国皆知的,然没人能猜透皇帝究竟更嘱意哪位皇子。 此问晏如温却未答,而是走至皇帝面前呈上一物,皇帝扬眉接过,展开粗看一遍后额眉鼓起,反而命令一旁的应内侍退下。 “这是何时所得,来源可靠?”皇帝抬着那张飘渺的信纸,面色诡异。 “大抵可信,纸上之人儿臣皆调查得到。”晏如温面色如常,自母妃去世以来,他冠以坚韧伪装自己,实则懦弱如他,几年来,逃避不敢来问这位名为皇帝的父亲,母妃之死究竟真相父皇知否?父皇真信母妃是与人苟且么?若是以上为真,为何皇帝待他反而皆是愧疚。 皇帝观晏如温求真的神情,与所带的这般证据,第一次内心惧怕,可时至如今,终究是将真相言明:“想来是朕,曾做过的一件错事。” 晏如温仍不发一言。 “那年,是你至夏国做质子的第四年。”皇帝悠悠讲出那段秘事。 景明七年春末,启祥宫。 “静妃还在偏殿么?”皇帝行至启祥宫宫门前,揪着眉对前来迎接的侍女问道。 侍女先是深深蹲了一礼,再是点头垂首,恭敬答道:“回陛下,正是,不过娘娘近日倒是胃口好些了,今日连用了两碗羹。” 皇帝闻言面上和缓许多,跨步进殿,朝偏殿而去。偏殿内古药味袭人,满屋缭绕着青烟,细闻之下还有艾草清香。 “臣妾参见陛下。”静妃倚靠床柱而坐,言语罢想要行礼,却被皇帝大手拦住。她的面色红润却略消瘦,锦被之下小腹微微隆起,便是身怀有孕了。 “朕闻你近日有胃口了,那便是邱氏开的药有效了。”皇帝温和一笑,覆手向静妃微起的小腹。他一直想与蔻儿有一位公主,此刻似乎已经满足愿望了。且,他已为公主取名为了“恩欣”。 “多谢陛下费心为臣妾寻得此良医,邱嬷嬷所开方子确实有效。”静妃回以皇帝一个微笑,她从未想过,温儿离开后,尚能再有一个幼孩令她于宫中得以宽慰,只不知温儿何时能归国。 “只是苦了你,不仅每日不断汤药,尚需一直在这熏着烟药。”皇帝浅叹一口气,蔻儿身子懦尫,胎弱不易保,他发布通告广招医师,终在民间寻得了位苗疆神医,使苗方将孩子与蔻儿都稳住了。 “臣妾为陛下绵延子嗣,不觉辛苦。”静妃面上和敬,她此辈子失去了太多,却不能由衷而言苦累,只因她嫁做皇妇,守得是皇家颜面,端得是皇家体面。 皇帝满称心得点点头,这是他最心爱的女子,知性且善解人意,哪怕自己无奈之下将儿子送去夏国,她也无有怨言。 时间转眼便到了静妃临盆之日,饶是皇帝也只得焦躁地守在启祥宫外,可生产了大半日,只闻得殿内女子凄惨嚎叫,却未有婴孩啼哭。 “不好了,娘娘,娘娘大出血啊。”殿内老嬷嬷赶忙令侍女去备热水,屋外的御医闻言急得踱步探讨,可终无圣旨却不敢入。 皇帝怔愣片刻,扭头朝那群御医吼道:“你们还不快去!静妃若有闪失,朕令你们全族都为她陪葬!” 御医们方才推攘着进了殿,又是招呼人送药又是使唤人烧水,整个殿内已没有空间能立人了。 直至浅蓝湖水转为墨色,烈日被湖面浇透激情,沉入湖底。 屋内御医与稳婆终是得空擦了擦额上汗珠,虽贴身的布麻衣已被汗水浸湿,但他们心却是拔凉的。 一名年事已高的御医颤颤巍巍扶着门框抖腿出来,将摔不摔地行至皇帝面前,跪趴下去,口中嗷言:“陛下!臣未能将小公主的命保住,是为死罪,然求陛下念臣为官三十载,仅赐臣一人死罪,饶过臣的全家老小吧。” 皇帝缓缓合眸,仰天长长叹息,才一步步朝内殿而去。 再之后的半年间,邱氏仍尽心服侍静妃,熬药做羹为其调养身息。却有一日,静妃身上冒出第一颗红色斑点,那时皇帝以为是她小产所留下病患,并未在意,然静妃却又当着皇帝面前犯了呕吐,皇帝赶忙请了御医再来,却得知了两个让他痛不欲生的讯息。 静妃又有喜了,可同时,她身上红疹又疑似是花柳病。皇帝闻言气的砸了启祥宫内所有的摆件,他怒视着镇定不已的静妃,第一次反过来质疑自己的怒火,真的发对了吗?可待皇帝冷静思考了,又想不通,为何自己身上无有迹象? 最后皇帝也只能离了启祥宫,回乾清宫饮酒去了。 这样的日子,静妃又过了三月,直至病危前,才主动提及要见皇帝。 另一边皇帝想见同时又害怕见静妃,害怕看到她温柔的眸子笑着,轻轻解释:臣妾并未做过,陛下您便是最好的证明。可是满朝御医都说那是花柳病,让他这个皇帝如何证明,难道脱了衣服站到全天下面前,说:朕没病,所以爱妃也没病吗? 皇帝不会这么做。 二人相见之时,静妃仍是那样和顺笑着,原本乌黑的发已染上丝丝银灰,她梳着漂亮的发髻躺卧在榻上,双眸却睁不开,似快竭力了。 “陛下,臣妾若是离开这座宫城,想必是满意的。”静妃声音微弱,字字却清晰地砸向皇帝心尖,令他酸涩的喉咙似有甜血沁出。 第一次,一个皇帝趴在一个妃子身上,哭的像孩子。就好像街头稚子丢了最爱的玩具。 皇帝是信任静妃的,就因为信任,二人最后还能如此弹泪相见。可是信任真的有用吗?是可以令她起死回生或是能予她清白呢? 御医所说的疑似花柳,终是疑似,只是无人再关心罢了。 时间拉回当下,父子二人就此对立着,皇帝因为愧疚不敢抬眼,无法直面自己的儿子。 晏如温深深吸气,却吐得艰难,眼前一阵花眩,喉间涌上一阵甜腥,口中再忍不住喷出口黑沉鲜血。 晏如温无视皇帝惊恐的神情,敛袖将嘴边鲜血拭去,开言:“饶我以为陛下待母后是真情,没想在您看来,她仅是位顺从诺诺的妃子,无子再孕,丧子再怀,罢了便弃之如敝屣。那您如此假惺惺唤我为儿子,亦并非愧疚母妃了,而是您是因愧对您少时识得的那温顺恋人,与您已逝去的不羁自由。” 人终究是念旧的,但凡静妃不如曾经那般和顺,皇帝也不会愧疚吧,许静妃自己也早已知晓这点。 皇帝为晏如温唤来御医,他却拒绝接受皇帝的好意,自己挺着疼痛回了晋王府。孙总管见状也是慌得不行,赶忙请来了黛娘,总归自己人更值得相信些。 “气急攻心加之近日用膳不律,我先给他开些开胃的药方,你每日给他换着花样做些饭菜。至于气郁滞留,哎,我也只能另开个方子缓缓,毕竟心病还需心药医。”黛娘诊治罢了便回去抓药了。她也是头次见着晋王爷这种模样,有些事外人不得而知,她还是能打听到的。真是可怜的一对璧人。 孙总管送走黛娘,便去为晏如温备膳了,屋内又徒留一人。 晏如温躺于榻上,心终不能静,于是缓缓侧过硬撑起身子,喘着短气捱过小门,朝少姜的屋内而去。 不过六七日,门内一切物事仿佛没了生机,素瓶内梅花枝黯淡了颜色,案上纸张墨迹也落上浅灰。晏如温褪了鞋衣轻轻攀上榻,盖上尚余甜香的金丝被。 还好,这儿一切都未变。 金国京郊一府邸处。 第32章 恩情扯不平 门外又传来矫健的脚步,少姜抱足于榻上却无动于衷,因着她知道,来人又是华君泽。 香帐被挑起一角,华君泽拎着食盒近来,轻轻将它置在案上,打开取出。温柔之声若将人溺毕:“姜儿,用午膳了。” “摄政王殿下每日都做送饭内侍,倒是不埋怨。”少姜眼角乜了那桌饭菜,淡淡道。 “本王自感愿意。”华君泽呵呵笑之,挪两步至少姜旁,抬手要覆上她墨发,却被躲闪开了。于是自嘲笑笑倒不再继续触碰,开言:“我见你昨日菜吃得不多,故而今日换了家酒楼,全是新菜式。” 少姜仍不肯动,她在等着华君泽如往常一般出屋了,再下榻用膳。可此次,华君泽却守在一旁未离去。 “整五日了,殿下有什么招式还不施展出来么?”少姜微叹口气,她惯猜不透此人。 华君泽垂首敛眸未言,未几,扬首朝少姜笑笑道:“来用膳吧,本王告诉姜儿,招式为何。” 少姜神色默然,终听话地下了榻,坐于华君泽对首,端着欲闻其详的模样。 华君泽眼神指指少姜手下的银箸,又笑望着她,示意少姜先吃一些。 少姜夹起一块醋溜葡萄肉,一口吞下,酸甜开胃的鱼肉不腥反而很开胃,倒真引得她饿了,又进食了一些。毕竟身体是本钱,如何再争口气也不能亏待自己。 华君泽提提唇角,也执起银箸,却是给少姜递送稍远的几道菜。 “吃罢了,殿下可以讲明了。”少姜进食虽慢,食量却很小,堪堪用完后便扬首对华君泽道。 华君泽却是盯着少姜的唇,薄唇微动,却未先开口,而是自袖内取出一块浅色小帕,递给少姜道:“姜儿唇角有食渣。” 少姜扬起眉的一角,接过小帕却未急着擦拭,而是看着小帕一角作思考状,片刻后才使着擦向嘴角。 “姜儿看着它眼熟吗?”华君泽满眼希冀,帕子的主人能记起它吗,亦或,能记起所赠之人吗? 对面案边的少姜蹙起眉,望望华君泽,又望望小帕,直至脑中有个身影闪过,她方试探得问出声:“你是误食毒草的小脏孩?” 少姜少时随师傅游历苗国,救助过一位因误食毒草昏厥的流浪孩,临走前留给他个以帕子包着的酥饼,此刻一想,那人定是华君泽了。 华君泽低低笑开,他总归教她记住了。 少姜则不知所以,是这三字戳到华君泽自尊了?不过,属实不该唤一国摄政王这样的称呼了,显得人很跌面子。 “招式便是报恩。”看得出华君泽神色释然了许多,也自顾自夹起菜用起来。 这下轮到少姜苦恼了,将她不远万里自赵国挟持来,是报的哪门子恩。 “赵国很危险,他照顾不好你。”华君泽似乎看透了少姜心思,将饭食入肚后开口。 “他能不能照顾好,轮不到你说嘴。”少姜闻言却恼了,猛地起身,语中满是憎恨。明明是他俩成婚之际华君泽过来横插一脚,还反咬一口晏如温无能。 “照顾不好姜儿,本王自然会插手。”华君泽又恢复对谩骂充耳不闻态度,继续夹菜食,任由少姜瞪着他。 “华君泽,我对你的恩,你于树林之时已经还尽了,咱们二人就此扯平不好么。”片刻后,少姜深吸口气,缓缓坐回木凳,使着最后的耐心尝试与他对话。 “心秤已然不平,恩情亦扯不平。”华君泽优雅地置下银著,取回少姜面前的小帕,小心得叠好收回袖中。 “这皆是你一人惦念,我不需要这份报恩,你不可强按在我头上。”少姜咬牙,面上愤愤,自己与这人压根说不通。 “由不得你。”华君泽微扬得唇角复落下,语气淡淡。 少姜小脸气得通红,她指指屋门,深喘两口气道:“将我如金丝雀一般关锁在一间屋里,是你所谓的照顾?” “姜儿想灭了金国么?”华君泽突然冒出一句八丈外的话。少姜对着金国摄政王,无言以答。 金国灭苗国时,华君泽尚在夏国,不是他出的兵,所以她想灭的,只是出决策的皇室与大臣。 “金国君已死,若是姜儿见到高位之人,恐接受不了事实。”华君泽轻飘飘说出一句,探身凑近少姜,继续道:“姜儿不若就此罢了复仇,与本王在金国共富贵。本王对你许诺,没人能欺负得了姜儿。” “是何事实?”少姜脑中还停留前半句的字眼,金国国君已死,她得知后确是解气,不过不解恨。她仍要陪同晏如温灭了金国,令那些言出“灭苗国”之人承受同等痛苦。 “这事本王可不想亲口讲,等几日,你便晓得了。”华君泽眨眨狭长的眸,笑得神秘。 “又要将我关在这几日么?”少姜有些额痛,今日华君泽身上带着股邪魅,讲话也是奇奇怪怪。 “姜儿可以出去,不过,不可离本王半步。”华君泽边说边起身,将餐盘件件收放进食盒,任劳任怨。 闻言后,少姜也觉得可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金蝉脱壳,顺势道:“好啊,我随你出去。” 华君泽收盘的大手顿了顿,又恢复如初,垂首道:“明日吧,你用完早膳,本王带你去军营。” 少姜乖乖坐着任他收拾完桌案,又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心中却只想着明日如何逃离。 “贫民伤财,莫大于兵;危国忧主,莫速于兵。”赵国欲与夏国开战的讯息传遍了东六国。世人忐忑,国主忧心。两国尚未开战,民间的粮价、税收已有上涨趋势,故而赵国许多生民已在囤积食粮了。 上京城的初场如赴约般落在小雪那日,城上空寒英刮落似鹅毛坌并,庞飘间山影显现。 晋王府。 “殿下,关于贤王殿下帝王之相流言一事,在下探查出来了。”计花苑头身满是潮白,进屋前也未抖落,就此行至晏如温面前汇报起事务:“本是起于丽妃亲信侯永春那处。” 书案处,晏如温正一手点着案上的兵部图,一手执笔于纸上绘着细处,闻言方抬起瘦削的脸,回问道:“丽妃无有子嗣,如此做所为何?” 计花苑诈瞧见晏如温略陷下的脸颊,有些怔愣,这才不过半月,殿下已消瘦了如此多,随即垂眉继续道:“恐怕此事还与皇室贵人有关联。” 计花苑说罢贴近案后人小声交谈着,晏如温闻声眉毛渐渐挑起,眼神变得俞加犀利。 第一场雪化,晋王妃肺热咳血,不省人事了,皇帝得知后派去许多御医,却皆被晋王殿下挡在王府外。这对父子二人有了矛盾,京城上下皆知,闹的很不好看。究其原因,便是静妃一事再被掀起,致使皇帝与晋王又有了嫌隙。晋王妃的彻底病倒与静妃之死,如两座重山压在晋王身上,令他也起了高烧、一蹶不振了。 与此同时,赵夏两国的征战已是近在眼前,由上京整备的兵马粮草亦送进了南疆,几位大将亦赶赴战场。整个上京冷气沉沉,无有生机。 入夜,宫城守卫替岗之际,已是满天星月清明。北方冬风喜爱袭面,立着久了的守卫瞧见有人来替岗,只得僵着笑容道:“今日可真冷。” 来人微垂着首,眉眼背掩在头上铁盔内,只是点两下了头,大步行至守卫身旁,唰声将藏匿于身后的手掌举起,是一把巴掌大的短刃。 一道寒光于月下凛凛,晃得守卫僵硬的脸不上不下,难看极了。此时他看清了来人,服饰与自己略有不同,腰间也未配有宫剑。赶忙也将手伸向腰际利刃,可终究动作迟别人一步。 刀尖与铁甲相碰,产生刺耳的刮响,但不过一阵,又很快挑起脖甲,冲入守卫的脖颈,血液还未来得及挥洒,人身已然着地。 “陛下!皇后娘娘!凌亲王领兵冲进宫了!”应内侍举着宫灯,由延福宫外冲至主殿门前,细声高叫终将床榻上的皇帝与皇后唤醒。 惊醒的皇帝赶忙自己个着了外袍,无瑕顾及尚在蒙昏中的皇后,缩紧着外袍朝殿外而去。 当下延福宫门已被牢牢闭严,宫内外留有诸多带刀守卫。皇帝跨出殿门之际,殿外也传来刀剑磨响,逐渐地被火把的亮红压制。 “哥哥将门打开吧,弟弟可不愿一把火烧了这座漂亮的宫殿。”殿外凌亲王以粗犷的声音朝宫门内叫嚣。 “凌亲王何至于此,朕自问这些年,各处均算厚待于待你了,封地封号无一缺了你。却没想到,今日带头逼宫之人竟还会是你。”皇帝面色冰寒,字字句句皆在控怒,当年便该将幸王一族尽灭了。 殿门外凌亲王闻言后大声失笑,片刻后方收声朝殿内继续道:“皇帝哥哥的厚待真是沉重。先将父王逼迫致死,又赐本王无字家谱与偏远封地,而不毁绝辛王全族,此是什么?是伪善,是你不肯舍去虚假的兄情之名,同时又忌惮我支。尚是羞辱,赐给本王无字家谱,便是令本王不可再有子嗣,绝你后顾。” 第33章 善妒 “朕留你一命倒真是留错了。”皇帝的脸黑到极致,辛王当年试图压制他的皇权不成,反被他一纸诏书降权外放。后来,他虽顾及其子嗣报复,却被大臣阻拦,只得出此下策。却真就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别与他说这么多,破门吧。”殿外又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语气中蛮不耐烦。 此刻皇后也穿好衣衫立在皇帝一旁,闻到女子的声音,顿感惊愕道:“丽妃?” “皇后娘娘何必故作惊慌,您应早该料到今日才是吧。”殿外丽妃先是冷哼,再是将一声令下:“给本宫破门。” 皇帝则是因此话审视起一旁的皇后,她到底做了什么。皇后则未回头,几身陷入周遭深暗中。 宫门外传来士兵额呵声与沉重撞击声,内里以身顶门的几个内侍一下下被弹开,又急忙地贴回去。 “丽妃,如今天下大治,你却与凌亲王做不臣,就算将陛下与本宫逼至死路得此地位,亦得位不正,天下人皆可诛之。”皇后见三两内侍根本挡不住那道欲倒的门,恶狠狠开口。 门外两人皆是冷嘲一笑,对皇后所言不为所动。 片时,门上厚实的门栓被撞裂,门扇中间显出一条四指宽的缝隙,由宫内人看去,能清晰看清外面那亮如白昼的宫道,与一红一黑两个衣角。 “丽妃,你将苦楚告诉朕,朕自会为你做主。倘若你下令破了这道宫门,便是谋逆大罪。届时增兵来时,朕也无法保住你陈家上下几百口.......”皇帝话还未言罢,就被丽妃打断。 “陛下,您当真不知吗?嫔妾入宫仅五年便流失三个子嗣,您每每回是好好养身体,也不再继续追究了。试问陛下真没质疑过是谁人所为?想必是顾忌后宫再起风波,不愿扰心。今日我等所为,必将背负天下人辱骂,但是绝不会悔。”丽妃话音初落,宫门便被撞开,内侍皆被推挤到门后,发出嗷叫声。 最先冲进来的自是凌亲王,上身着墨黑锁子甲,拎着把银光长砍刀,上已染上了大片干涸的血迹。后面持火把的五六员士兵亦是陆续而入,个个持着鲜红的刀,分散两侧而立。最后是徐徐而入的丽妃,一身朱红色宝瓶纹样月华裙,端着庄姿行至凌亲王一侧,扬首望向对面的皇帝皇后。 “陛下,这是臣妾最后一次唤您尊称,若您老实地将传国玉玺交出,臣妾会许诺,留您全尸入皇陵。然若您反抗不从,那臣妾只有先杀皇后,再杀贤王,让您先感受臣妾痛苦,看看您是不是真的爱子如眼。”丽妃语气冰冷,她本派人去乾清宫寻玉玺,却未寻到,可见皇帝的戒备心何其之重。 “你们二人的所为,朕铭记于心,明日,陈氏九族与辛王余孽便会立斩于市,一个不留。”皇帝抬首,言语间不卑不亢,对面二人先是面面相觑,再是一笑了之。凌亲王本欲开口嘲笑,面前却射来一记冷箭,令他忙止了话头,朝后退半步,待其反应过来后,扭头朝身后士兵骂道:“本王还没下令,是哪个不长眼的射的箭?” 士兵们大眼瞪小眼,都在查看究竟是谁走手,却在下一瞬间,闻见更多冷箭嗖嗖射来。殿内宫墙上,竟然四面围满了弓箭手。不过半顷,宫内的士兵皆重重倒地,徒留下凌亲王与丽妃二人。凌亲王见状提刀就要向皇帝砍去,身后却传来一个极快的脚步,附之嗖地一声,凌亲王双足狠痛,跪趴在皇帝面前,一旁的丽妃见自己身旁人倒地,尚在余惊之内,扭头看见来人,讶然出声:“你,你不是也病倒了......原来这是你们的阴谋!” 晏如温将冷剑收回,乜斜丽妃一眼,也不再朝皇帝行礼了,而是行立在一旁不语。皇帝见状也不恼,此事多亏了晏如温预先察觉,他才将传国玉玺收好,借机能引蛇出洞,不过这场闹剧,也是时候终止了。 “将他们压入大狱,明日便斩首。”皇帝狠狠瞪着地上瘫软的二人,果然祸害都是自己留下的根源,他还是太心软了。 晏如温见二人被拖拉离开,也欲出殿,身后皇帝却开口道:“如温救驾有功,朕后日便册封你为太子。” 晏如温脚步却未停,而是淡淡道:“一切都待她回来。” 此时殿内仅留下皇帝皇后与应内侍,片刻后,皇帝呵斥道:“给朕跪下!” 皇后咬着牙,捏着金黄色的凤袍,徐缓下跪,仍是不与辩解。 “二十八年了,你在朕面前装作端庄淡雅,却没想到是披着羊皮的饿狼,说!你是如何令丽妃她小产的?”皇帝怒地手指垂头不言的皇后,丽妃三次小产,他有过质疑,却因皇后日日地朝丽妃那送珍品,让他又不禁抛弃这股念头,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因自己愚钝,为这个女人的“善举”所迷惑,方致使今日这个场景。 “臣妾无法辩驳,丽妃小产皆因臣妾的照顾不周,臣妾愧对陛下,愧对丽妃,还请陛下降罪,臣妾绝无怨言。”皇后苦笑不解释,事至如今,她说了实话也是徒增皇帝的恼意,何况晋王今日立了大功,不若拖延一二,为着她与贤王以后可更小心地打算,想来,另一个准备需要提上日程了。 第二日上京城内倒是热闹了,人人都去街市口围观。听闻是宫妃与亲王共反,啧啧,果然皇家就是易出怪诞诡奇之事。 京城人不知的是,由于皇后灭德立违,惹得皇帝发怒,却碍于如今战事在即,不能发作,只得下旨将其软禁于延福宫,无皇帝授意不得外出,便连贤王也不可求见。 日光洒在冻结的湖面,星星点点闪烁,湖边还冰锁着大片疲惫的芦苇,蜿蜒的树干伸出水面慵懒地晒着暖阳,是一片祥和之色。 少姜与华君泽此时便坐在湖边晒着太阳,以华君泽的意思来说,便是营中士兵看少姜的眼神会让他忍不住开杀戒。 二人进出金**营也有三四日了,少姜压根寻不到可以逃走的机会,不说离不了华君泽半步开外,便是这里地处偏僻与随处可见的士兵,就让她这个显眼的女子无处可藏。她的计划又一次落空了。 “姜儿没寻到机会离开,不开心了么?”华君泽看着蹲在一旁拔草的少姜,笑道。 少姜挤挤脸颊,朝华君泽做出一瞬间的假笑,又回头薅那早已干枯的黄草,明知故问的男人,真是讨厌。 华君泽笑眯眯地望着她,但不会儿他的余光瞥到一处,方徐徐将笑容收了回去,原是二人身后不远处有个身着黑金铠甲之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而来了。 “于越,太后娘娘派属下请您进京。”身着铠甲之人恭敬地垂着头,不看面前华君泽冷如冰河的脸。 侧对着那边的少姜闻见有人来了,不经意地抬眼看看,却只看得见来人的宽大的臂膀,只这一眼,倒是让少姜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这人在哪里见到过。 华君泽也看着少姜探究的目光,冷着的面无有变动,浅应一声。 男子收到肯定后转身就要离开,眼神却与地上的少姜相碰,顿时锁住了浓眉,丹凤眼尾微微扬起,这个女子怎么如此像...... “王茂?”少姜惊得直立起身,向前进了一大步,举着头上下打量面前的壮汉,眼里又有些欣喜,原来他真的做到了。 “你是......”王茂尚在愣怔,这个随于越来的医女竟然真是温福瑞,那个与他同进夏营又一夜消失了的朋僚。 “嘿嘿,温福瑞呀。”少姜见他呆愣不说话,知道他是教自己样貌唬住了,嘻嘻道,时隔四五年,还能再见到老熟人。 “真是你小子啊,这些年你,额,变化挺大啊哈哈。”王茂微张的嘴也哈哈笑开,继续与少姜一言一语地交谈着。 他们却未觉察到地上有一人眼刀已猝好了毒。 不过一会,华君泽也起身,冷飕飕的眼神扎向王茂,开口道:“天太冷了,王都尉去绕营跑五圈吧,热热身。” 少姜顿时收了声,抽抽嘴角,原来华君泽也是个小肚鸡肠。王茂也察觉自己失言,垂首应下转身朝营帐边去了,显然是绕圈跑步去了。 “人家不过好心与我叙旧,你可真是善妒。”少姜冷白了华君泽一眼,他就想自己身边如这片荒地一样寸草不生,才能乐意。 “本王不过是体恤属下身僵体寒,何来善妒一说。”华君泽语绪淡淡,少姜与晏如温同处时,他倒没有如此顾忌。许就是因为他俩相熟,他自知比不及,然若是他人能较自己与少姜聊得开心,他心中就如扎了针芒倒刺,难以忍耐。 少姜动身又要坐下,却想起方才王茂所说了太后有请一事,歪着头对华君泽问道:“太后要见你,你何时动身?” 第34章 逃离 华君泽知道少姜的心思,扬眉回道:“明日启程吧,带你一起。” 少姜知道他不会就此丢下自己,本也没抱着太大希望,罢了,那随他去吧。 午膳时,少姜瞧见了一身武装的延宁谷喜,此时她的发髻盘坠成长长的一缕,身姿笔直地独坐一角用食。少姜仍记得那日延宁谷喜瞧着华君泽的眼神,深情中带着苦涩,想必她也是个为情所困之人。 “我想如厕。”少姜随在华君泽身后,音量不大,却正好教前面之人听清。这两日她只都很少进水,怕的就是这种尴尬的场面。不过今日可趁此机会,再赌一把。 “嗯,本王陪你去。”华君泽面色不变,转身就要带着少姜朝外去,急得少姜要跺脚,男女有别,他怎么想都不想的。 “别,你去了我不方便,嗯,那边延宁姑娘不是在嘛,让她陪我去就好了。”少姜一把拉住华君泽的衣袖,指指营帐一角的延宁谷喜,压着黛眉星眼,俨然副羞楚可怜状。 饶是华君泽想过少姜不愿意,也是没见过她这样子的神情,一瞬间不知如何接话。 少姜见华君泽不言,嘻嘻一笑当他赞成了,转身就去延宁谷喜那打招呼去了。 “延宁姑娘,咱们又见面了。”少姜一下坐在了延宁谷喜对角,正好此时延宁谷喜已将竹筷置下,执着锦帕擦着嘴角。 延宁谷喜只是瞥了一眼少姜,并未回话,端着碗筷起身要离开。少姜是谁她自然是知道的,华君泽看她这么重,走哪带到哪。自己如今只想离她远远的。 未待延宁谷喜离远,就瞧见华君泽大步朝她过来,顿时,她的心里又涌起一股希冀,他是要主动与自己搭话吗? “你陪她去更衣吧。”华君泽语气有些僵硬,这算请求吧,只是他无法对别人说出请字。 “哦。”延宁谷喜抬起的眉毛又一点点落下,她果然还是不能对这人抱有期望。 华君泽本还想交代延宁谷喜看牢少姜,却看她垂着头不抬起,想想不交代也罢了,她应不是那种粗心的。 “麻烦延宁姑娘啦。”少姜也凑着过来,对着延宁谷喜嘿嘿一笑,神色略有惭愧。这回真是要麻烦她了,只希望她不会记恨自己吧。 少姜一路随着延宁谷喜朝外走,眼睛还不忘瞟了眼帐内的华君泽,心头里盘算,过会就向湖上而去,那儿半包围着茂密的芦苇丛,随意寻一处躲在里面不动,想来不会教人发现。 “就这了,你自己进去吧。”延宁谷喜指了指一处茅草屋,背着手远远停着,眼睛却不肯挪茅草屋半步。 少姜点点头,提着裙角就进去了,不过一会,她又出声,语气间很是难为情:“延宁姑娘,你有布袋吗?我好像来葵水了。” “你,本王去给你取,你不要乱走。”延宁谷喜蹙眉,对少姜无有怀疑。 茅房里的少姜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将她支开了,垫着脚自茅房门洞向外看去,直到确认延宁谷喜的身影确实已经朝军营而去,她才忙跑去背面的湖边上。 午后的日头很是热烈,少姜不敢直接自湖面跨去,而是踩着硬挺的灰土绕了湖边半圈,小心翼翼地躲进那片芦苇丛。此时湖面无风,芦苇也不晃荡,只要她躲到日头下山,届时借着黑夜再遁走,一路向南去,很快就会到赵国的北疆。 少姜这边正想着出逃路线,湖对面的军营处已出动了大批人马,迅速两散开。正中的华君泽则是拎着马鞭跨在马上,目光在湖面上扫了一圈。而少姜这顺着芦苇间的缝隙望去的眼神,好似与他对在一块,吓得她忙将头放得再低些。 红日一点点偏移,半个时辰就此过去了,少姜直接坐在倒着的芦苇堆上,屁股都已冰凉。她闻着周遭没了士兵杂乱的脚步,无比庆幸自己选的好地方,决定再过一会就拐着湖走远些,那边正好是南边,一旦绕过去了,自营帐里就再也瞧不见了。 然还没等一会,少姜已经急不可耐得起身,后撤几步往里去些,拨开面前的芦苇就提脚过去。芦苇歪斜且密,她拨开走又觉得好像走歪了,不过她想不了这么多了,只要反着军营走就是南面了。 可少姜还未出芦苇丛,便听到身旁传来的马踏冰土声,她立马又放了脚跑开,天,追上来了。只顾着向前的少姜却忘了,芦苇边便是湖了。 “啊。”少姜足下踩空,直接歪身扑向湖面。晒了几个时辰日头的湖冰,此刻已是削薄一层,而少姜便是踩着那层轻薄的冰层倾倒,整个身子也侧着扑上去,无有阻力地投入冰水的怀抱,她却在面孔进水前,平着冰面瞧见了华君泽的身影。 醇厚的檀香围绕少姜鼻尖,身体发暖让她不禁耸耸肩,缓缓睁开紧涩的眼皮,映入眼帘的则是营帐的顶棚,她这是,又被华君泽带回来了。 “醒了?”延宁谷喜自木盆中涤着面巾,冷酷地开口。若不是这个女子是太后要见的,她压根不会给她换衣擦拭的。 少姜头昏昏的,嘴上想说什么,嗓子却如钝刀划过,出气便痛。 “你就好好歇今日吧,明日本王便带你去宫中觐见太后娘娘。”延宁谷喜没好气道,躺着也好,省地你再四处跑。 少姜叹气望天,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日,少姜着好干透的衣裳,然头仍是有些疼,她探手摸摸还感到余热,想来烧还未退。不过,为何这两日怎么没见到华君泽。 延宁谷喜此次倒是与少姜一辆马车,全程守在她身边,半日的车程后,二人进到了徽京,一路未停地向皇城而去。 少姜昏沉地随着延宁谷喜行过道道宫门,二人不知走了多远,延宁谷喜言声到了,于是便立在宫门旁边不动了。少姜皱着眉,仰头看看那如门宽的宫匾,上面写着三个烫金字“寿康宫”,此处便是金国太后的住殿了。 门内出来位侍女,恭敬地带着少姜朝殿里面去,她跟在后面轻轻甩头,昏昏沉沉如她,已无暇考虑为何太后要点名见她了。 殿内熏着茵犀香,西域香料,嗅之入眠可安神,少姜入殿后没一会,头痛竟也减缓些了。 侍女将偏殿的香帐掀起,漏着内里案榻上茄花色锦袍的衣角,少姜正疑惑着,金国太后娘娘竟喜如此靓丽的颜色,这位居然亲自起身了。 少姜只好将头垂地很低,待那锦袍行至面前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吧,不许任何人再进来。” 这个声音很耳熟,很像她的大姐少宁,难道是她烧昏头了吗? “幺妹。”太后温柔地开口,而少姜垂着的头却晃荡不停,她真是烧糊涂了,幻听了。 “幺妹,我是长姐。”一双玉白色的手将少姜弓着的身子托起来,少姜才微张着唇定望着面前的年轻太后,艳丽长眸、微弯含笑的唇与眉尾那颗痣,是她的大姐。 “长姐......”你为什么,会是金国太后。少姜没有继续问,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论是什么原因,她仍是不能相信。 几年间恨入骨髓的国仇家恨,好似轻松地洒在这个宫殿的一角,让枝头上的金丝雀一翅膀扇飞了,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她不是怨恨长姐,而是怨恨天意。 “幺妹,长姐至今日,皆是被逼无奈。”少宁眼中略显疲憔,轻轻扯着少姜朝偏殿就坐。二人就那样促膝而对,宛如少姜出嫁前那日,几位阿姐也这般凑近少姜交代了许多。 “是谁,逼你坐上这太后之位?”少姜眼神无神,她好似处在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光亮。 “赵国皇后,她在苗国被攻破后救了我。”少宁声音很轻,不知是否是怕再吓着少姜,顿了片刻又道:“但她又对我喂了疆蛊,将我送到这来。若是我不坐着这个位置,她便会断了蛊药。” 少宁说的很简短,少姜却很是震惊。这一切都是赵国皇后所为?她撒了如此长远的一张大网,就为了贤王可以坐上高位。她在惧怕什么?惧怕晏如温一个无依无靠去征战的皇子,竟能让她忌惮到在敌国养出一个太后。此时这个天下,还有皇后不满的吗? 少姜根本无法相信这一切,脑袋疼痛地似要炸掉,长姐这个太后堪比摄政王,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这不就是自己最想看见的么,不见血的复仇,可是为什么身心又满是难受疲惫,犹如天地崩坏于眼前,一点畅意也无。 “什么蛊。”少姜忍压着一阵胃涌,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又对少宁问道。长姐有无奈,又有不甘。然知道她在赵国,又差使华君泽将她劫来,所求就是解蛊吧。 谁又有错,谁又是无辜的,不过亲情连着骨血筋肉,少姜如何忍心不管,何况如此解了蛊,断了皇后与金国的联系,再,两国兵戎相见吧,少姜就无有牵挂了。 第35章 蝶锁 若是长姐愿意留在金国皇宫,那是她的选择,要是长姐愿意做凡民,少姜也会相助。 “蝶锁。”少宁将这二字清晰吐出,她等今日近乎四年。 “所以金国国君暴毙了。”少姜这才了然,碟锁,真是好毒,携带母蛊之女子可将子蛊种在任意男子体内,种一次是一个子蛊。但若是男子与其他女子交合,每次都会刺激一只子蛊自杀,体内子蛊死完,男子也会暴毙而亡。 少宁不语,算是默认了。 “解蛊不是解毒,一瓶药剂不能去除,而是要经二十五日五谷穴烤炙。届时满手满脚都将是泡,你.......”少姜强打着精神,却是越说眼前越晕,恍惚间好似瞧见了华君泽又来了。 这次是幻觉了吧。 华君泽进门却瞧见话未罢的少姜歪着脑袋就要倒地,跨步上去赶忙扶住,又轻轻将她安置在榻上,一手取出一方微潮的锦帕,掩附上少姜的鼻尖,不一会又取下,直至瞧着少姜安然合上的眸子,他抬起的心也放下。 “于越真是细心,是怕她闻着咱们二人的对话么?倒也不见你待哀家有如此的一半。”少宁轻笑一声,自己伸出腰间的锦帕,也向鼻子盖盖。 “太后娘娘万金之躯,时而未免过于亲臣了,臣不过一介武将粗人,不得近侍娘娘,往日亲近不过是受陛下所托。故而还请娘娘守口慎言,勿要与臣论及此细事,免得惹人口舌。”华君泽垂着头观着少姜,并未直视着少宁。 少宁却不恼,而是挑眉看了眼旁的少姜,眼中饶有意味:“往日之事,于越不提,哀家也会记得。不过,我这妹妹能得你们俩人青睐,也真是……” “太后娘娘关心,我代少姜谢过,既然您已对此女交代完毕,臣便带着她先回去,届时她烧退罢,臣亲自带她再来向娘娘请安。”华君泽起身拱手将礼数做全罢,就要将少姜打横抱起。 “君泽,哀家可要好心提醒你,你的身子也不好,谨记勿与少姜行得太近,哀家多说这句,也是为着你们好。”少宁提提唇角,很是好心得劝诫华君泽。 华君泽面色顿时冷下来,侧眸睨了少宁一眼,不发一言。 少宁又笑笑道:“你看看,哀家是多说了,想来于越牢记着呢,那你便当哀家未说便是了。” 华君泽一路抱着少姜出了宫门,宫门外已守着辆马车,接上二人就朝摄政王府去了。 待少姜再醒来,已是夜里丑时。触目所及皆是眼生的家具。她呆看着柜上着着翠粉色衣衫的陶偶,不再入眠。 直至第二日鸡鸣后,一夜未眠的少姜方翻坐起身,但脑中仍是混沌,她昨日发着烧,见到的人与物虽是朦朦胧胧的,但又真实不假。 原来一切皆是有迹可循。 赵**营的红斑瘟,只因自己曾与长姐通过家书,提及过与晏如温的关系,所以长姐便献计,将金军的疫病投进赵军。届时自己会来解疫,而金国派来的人也会暗中再将配方带走。 “姑娘,奴婢伺候您梳洗。”门外进来位年轻的侍女,一身青色裙袍,梳着左右两个元宝型发髻,显得可爱俏皮。 少姜轻轻眨着酸涩的眼,望着侍女忙碌的动作,开口问:“华君泽在哪。” 侍女端着带面巾的铜盆,神色温顺回:“殿下近日发着烧,昨日回府后便昏倒了,现下在主屋歇息呢。” 少姜敛着眉,他果真也病了。 春节数日,赵国生民扫去战前苦顿,扎炮结灯贴红福,惹得上京一片新盛之气,齐家也是如此。 正月初六,晏如温应齐家邀,前赴团圆宴。但待他到宴上,齐白两家与花音子已落了座。小姑娘又高了些,瞧见晏如温,恭敬起立行了礼,安静得坐落在一角。 “酒真是好物,老白,今日咱们不语朝堂、不论来战,就痛快得将这些酒坛喝到底。府中亦为你备好了客房,喝困了就这么一躺,岂不美妙?”齐老将军齐邝韫已是杯酒下肚,与邻座鬓边灰白的白戟对称举杯,另只手按着酒坛,眼间飘飘,不似平日做派,可见已是醉酒了。 “你酒量怎就几十年如一日,一碗就出状,真真是衰样。”白戟老爷子惯是毒舌,齐邝韫闻言仿若未闻,只举着酒碗朝着身旁的白戟,非得让他也举起碗来与自己对饮不可。 白戟无奈,斜瞥了眼一旁正扒拉着白芍衣袖的齐遇阳,心中微叹气,这老子俩个个不配饮酒,还比不得他们父女。齐遇阳旁的晏如温则自个觞酌着,一杯又一杯。 齐邝韫瞧见白戟也举起酒碗,立马与他一弹酒碗,豪气无比地饮下,啧紧着脸,细细品品,晃晃脑袋竟是要趴下了。 “这这这,唉。”白戟放下酒碗,一手指指倒头的齐邝韫,扭头看着白芍,父女俩无奈一笑。桌上余下齐白两位夫人也掩袖摇头,齐遇阳巴眨个眼扫了一圈长辈,面状困噶,又扭头要挂坠在白芍身上。 “你松开。”白芍皱着眉,起身将他拨开,又朝外面喊了声:“来人,送来醒酒汤。” 不会,门外侍从客气呈上一碗沉色底的醒酒汤,还冒着白烟,一看就药效强劲。侍从左看看右看看,屋内俩主子都被酒鬼缠了身,他给谁解法才是,只得眼神求饶白芍。 “先喂齐爹爹吧。”白芍本欲将醒酒汤送进齐遇阳嘴里的,想来长辈轮先,饮罢再让后厨稍来一碗吧。 侍从一人上手欲灌药,可是奈于齐邝韫不肯配合起身,白芍见状也只好上前,总不能让一旁的亲老爹勺勺喂给齐老爹吧。 “齐爹爹,将醒酒汤药饮了吧?”侍从把住齐邝韫,白芍亲自举着药水到他面前,想让他瞧清了是自己,再接过喝下去的。 怎奈老爷子很不喜欢人家扶着他,一把手要摆开侍从的手,口中叫喊:“谁在困住本将,松开本将!” 老爷子胳膊肘一抬,竟将白芍手中酒碗掀翻,半烫的汤水扬起一道鞭子,打在白芍手臂与衣衫上,令她连忙后退。 白戟于旁边瞪大眸子,刚要起身踹开齐邝韫,身后却蹬上来个身影,一嗖声就与齐邝韫撞在同处,给坐上的齐邝韫推翻了。凳后的侍从一手空,片刻后忙不迭地又把主人扶起来。 齐邝韫这下酒醒了一半,怎么有人偷袭他,起身后瞧见齐遇阳正瞪着眼睛朝着他,更是爹火升起道:“狗娃,你敢推老子,老子真是给你活路了!” 齐遇阳被喊了乳名后眼神有些怂闪,又想到身后定在视看自己的白芍,挺挺身躯继续不敢动。 齐邝韫瞧这活宝儿子今日似个木头,举起身下凳子就扬起要打上去,好在齐夫人上前来将他拦下,他才堪堪目斥着齐遇阳,仍是不肯原谅。因着他倒是忘了方才将汤药打翻,不然也不敢硬气了。 白芍朝前看看,又拉着齐遇阳背后的衣裳,将他挪到一旁,与齐家老夫妇对上,脸上歉疚一笑道:“爹娘,遇阳有些偏激也是保护我,因着我现在,有了……” 白芍垂头用手覆上小腹,后面的话没再继续说。 可是在场尚清醒的人都是人精,在怔楞没一会后赶忙起身,几个人似水中被搅了的饺子,绕着白芍这个勺子转了好几圈。 “还没到仨月,不能说的啊!”一角的齐遇阳急的够呛,恨不得早将几个人的耳朵捂上。 其余人根本没搭理他,这真是战前的一大喜事。晏如温顿定止斟酒的动作,抬眼望着那一圈,目光穿越遐想着什么,良久后敛下眸。 “温哥哥,你寻到姐姐了吗?”晏如温身旁,花音子抓搦着手 凄凄切切思念心,长长久久难平意。少姜,再等至多一月,他便会亲自去接你。 倒腾好久的几人又都入座,这下齐邝韫再也不恼了,将醒酒汤饮下后,老泪已然纵横。 “老白,咱们俩这半辈子,能瞧着孩子健康长大,再至现在有了金孙,还有什么可怨的。这些年你我作那假冤家,如今都老了才让陛下松了心。好在你又肯将这么好的闺女嫁给我这傻儿子,他们俩……”齐邝韫还没言完,已是一把鼻涕按在白戟身上,白戟此时也是红了眼,不在乎那般恶搓。 齐遇阳坐回座位,他醉意本就是真假参半,当下更是消了,双眼观望着两位夫人夹着的白芍,心中郁悒。这下好了,今后两位夫人肯定要每日轮着来,届时哪还有他们二人的好日子了。片刻后齐遇阳才注意到一旁漠漠不动的晏如温,心弦拉紧。 “额,殿下,那个......可与陛下共商向金国递战书之事了?”齐遇阳假咳声,举瓶为晏如温的空杯斟满酒。 晏如温却未动动,犹如失神般当坐良久,慬缓缓开口:“攻破夏防次日,使团会将战书送至金国,届时本王也会赶到。” 齐遇阳顿首,但愿一切顺遂,他执起银著欲取餐,晏如温又开口。 “你且留京将息吧,与夏一战,有本王与白将军足矣,至于父皇那,本王自会进言。”晏如温提提唇角,由衷为齐遇阳为父一事感到欣悦。 第36章 回去 齐遇阳面色由微惊渐渐转为欣喜,这是晏如温因白芍有孕而垂心自己呢,他赶忙起身为晏如温布菜,谢意自嘴传出:“晋王殿下待在下总是关怀备至,在下真是无以为报,愿来生能再投入殿下手下.......” 晏如温摆手打断,直指饭菜,示意他多吃少说。齐遇阳呵呵一笑,坐下用餐,嘴唇子却仍是裂开。 顺康十七年一月,晋王晏如温率赵八万精兵攻破夏防,以二十八日取榆、孟两座城池。次日,一支队伍自赵营朝金国出发。 二月初六是少姜生辰,一大早,少宁特赐少姜的赉赏便箱箱运来。金九两、上用江绸一九匹、上用纱一九匹、春绸一九匹,荔枝干十六斤、酸枣糕十二斤、莲子二斗,六面项羽金玉满堂骨步摇与金镶宝石桃蝠簪各一件。 少姜坐在木凳上,眼望着屋内摆满的赏赐,内心若有所丧。因长姐所赐,意在告诉少姜,她不会抛弃宫中富贵。那么救少宁一命,是少姜对父母无愧的交代。毕竟人人皆有他的追求,既然少宁选了与她相对的路,那就各归各路吧。 木门被轻叩响,少姜眼神顺着光线看向门框,是华君泽。他修长身形着着紫色皂幅窄袍,腰间束着玉带,这是金国正服,她扬眉主动询问:“你要去宫中?” “是,今日赵国遣使臣送战书来,太后于宫中设立大宴,重臣皆要参加,姜儿是不想本王去吗?那......”华君泽笑笑,这是少姜二十日内主动开口,他心中比面上怡愉得多了。 “送战书?”少姜徐徐起身眼望着华君泽,口中只嚼着这三字,赵国这么快便要攻来了,那夏国定然败了。她有种预感,此行会有她想见的人来。 华君泽神容顿顿,将眉眼掩下一瞬又抬起,仍是温柔地注看少姜,再次给予她肯定的神情。 少姜凝住眉,与华君泽对视,不知过了几时她才笑笑,弯月眉似柳抬,宛若万物花开。华君泽这么聪明,应该也能猜到吧。 “那你去吧,我不会出府门的。”少姜点点头,给与华君泽肯定的动作,她能安得了他的心么,就最好了。 华君泽这回却摇头了,看见少姜微瞪大的水亮双眼,心中不免觉得愧疚,他目前敢做的只有这些了。 “今日是你生辰,我准你出府。不过,你一人出去,本王终究不放心。”华君泽甫一说完,门外随来一人,少姜扭头看去,惨惨一笑,落了提起的肩膀。门外之人正是王茂,也是华君泽的属下。她早该知道,哪有轻易离开这等好事。 “我晓得了,麻烦王都尉随我这一路了。”少姜朝王茂礼貌点点头,初见王茂时的兴奋已然过了。这一月,她认清了当下情形,不论是她的长姐,抑或是曾经的旧友,也不过是金国朝中一员,日后赵国的敌人。 华君泽扬起颌,斜乜着王茂,无声地警醒他,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要做。 “王都尉于院外稍等片刻,我加件衣裳咱们再出门。”华君泽离开后,少姜也将王茂赶了出去,将门关严实后,走向案桌旁的木椅坐下,却是盯着白纸不动,半刻后她方执起笔,在纸上落了印记。 勿再念了。 最后少姜置放在纸上三个巴掌大的药瓶,随意套了件披风,将门落锁后出了院门。 金国集市不同于赵国的热闹,店铺前不曾有摊位,这样只得一家家转起来。实则少姜不是来逛街的,她不过是想挨着城门近一些,可以见着来金使者,借机传递讯息罢了。 直至午时,黄日高高挂着,集市四处添温的时候,城门前开始有士兵阻截人群了。 少姜知这是最后的机会,抬脚就向道路边人群而去,她身后的王茂却跨步在前拦住,开口欲言什么,又将嘴合上了,将身子侧开,让少姜继续过去。 少姜则是蹙眉不语,他不拦自己么,管不了此些了,既然王茂有心放开自己,那她总不能浪费这个好时机。 王茂沉凝着脸,她若是离开了,北大王的愁云会消散么。 徽京这条集市间的道路便是城门前的官道,无有摊贩也是为了马车可以宽绰地进入。 随着马车滚轮一圈圈转着,少姜与使团的距离也愈发近了。墨底金祥云的车马窗口盖得严实,少姜不能看见里面人是谁,她只得瞅准时机,挤进前面的人群中。忽的,她趁着挡住人群的士兵不注意,钻过他的肘下,快步冲到车马队伍中间,将臂膀伸出一字形,欲拦截队伍。 马车上的车夫吁一声勒紧马绳,喷热气的马脸离少姜就一个巴掌之远,不过好在车马的速度不算快。队伍旁边的士兵反应过来,上前几人厉声呵斥着,伸出大手硬拖拽着少姜的胳膊离开。 “住手。”人群中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群人都望向那个有着丹凤眼的男子。 “属下竟不知王都尉在此,请王都尉恕罪。”士兵中立马出来位略高些的男子 ,恭敬地对着王茂行礼,扭头又瞪了眼衣衫有些凌乱的少姜,狠狠道:“这个女子冒犯赵国使团,属下正要将她拉下去,交至刑域司处置......” “摄政王殿下的人你也敢拉扯。”王茂仍是立在人群中并未上前,而是谩视着说话的士兵,摄政王发起火来,可有人同他一起受罚了。 果然,那人呆在原处,而他身后的几人也都赶忙松手,而第一辆车马上之人亦有了动静,马车动荡两下,门帐掀开。 少姜皱着的眉渐渐舒缓,望着账内的人笑笑道:“黄知州。” 黄卞这是高升了。 马车再动荡两下,是黄卞下了车,他行至少姜前,深深躬了一礼,口中恭敬:“臣礼部尚书黄卞参加晋王妃。” 上京人知道的只是晋王妃完婚后不见了,而不知实情。故而少姜便是赵国晋王妃。 少姜挑眼看着帐内,却不见晏如温,正好奇想问,黄卞却主动提及了:“晋王殿下已自夏国边境赶来,还请晋王妃先随入使团队伍,臣等会护王妃安稳回赵。” 黄卞语罢,使团中其余士兵均近来,牢牢将二人护住,而黄卞却是不慌不忙地朝王茂道:“王都尉,晋王妃此行幸得贵国太后娘娘邀请,于徽京一程多有打扰。今日使团所来,一是递战书,二便是接回晋王妃。既然此时接到了晋王妃,还烦请王都尉将战书转给摄政王殿下。本官与使团也无需再逗留了。” 黄卞自是不知少宁与少姜的关系,而仅是因他不能直言少姜是为金国摄政王拐来的,碰巧寻了的由头罢了。黄卞将袖中的战书取出,递给略高些的金国首领,由他颤颤巍巍地转给王茂。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世代留下的交战规则。黄卞等人此行敢这么做自是因着这个免死金牌,除非金国愿意承受东五国的指责讨伐。 王茂不再说话,这个也是他自己愿意承受的。 还未待少姜在护送下进马车,宫道另一端就传来踏踏踏马蹄声。众人又都望去,心里皆觉得今日真是热闹。 华君泽在收到下属飞信后,便快鞭驰马出宫了,所幸在少姜上车前赶到了。 华君泽翻身下马,快步就朝马车过去,却被一众赵国士兵与官员挡着。 “姜儿。” 少姜停下动作,回头凝了华君泽一眼,又不流连的回了头,钻进车马里。 “摄政王殿下,赵金战书既已呈上,使团的使命已然完成,本官也该回宫复命了,还请摄政王殿下留步。”黄鞭朝华君泽也行了一礼,就挥手命使团转向返程,言行间挑不出错处。 “使团何必切切离去。”华君泽淡淡言语,眼睛却不动地望着盖住少姜身影的门帐。此言罢了,两排金国士兵亦向前跨半步,整齐且有势。 少姜靠坐在马车靠窗一侧,不敢掀开窗帐,华君泽是疯了吗,难道想将使团压在这不成。 “晋王殿下难道要阻拦使团回赵?”黄卞身子立得笔直,面色如沉石入浮水。 “使团一路赶来虽辛苦,可太后娘娘毕竟已于宫中迎候多时,若使团就此离去,本王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呢?不若此刻先随本王入宫,好好修整一日,届时再赶路也不迟。”华君泽唇角维扬,眼角却未染笑意。 使团众人面面相觑,罢了皆定视当中的黄卞,他却只是压眉垂头,身形不动,片刻后,他仿佛察觉了什么,右侧耳朵闻声收缩,随即转身向城门望去。 “可本王不愿。”晏如温终久驾马赶来,绕过人群驻停在使团旁。少姜再也端坐不住,扬手掀开帐帘。骏马上的晏如温面瘦棱层,精壮的身形再配上黑金锁子甲,外套墨狐大氅。在别人眼中是威风,可在她眼中,只有闵伤。 华君泽将目光自晏如温挪向正要下马车的少姜,唇角缓缓收起,渐渐眯起透冷意的眸,他终究是来了。 第37章 子蛊 晏如温瞥了华君泽眼,冷哼一声,撑手翻身下马,三两下跨步至少姜身下,大手搂住将她带下马车。 “我不在,你都不好好用膳了么。”少姜蹙起黛眉,将手轻覆上晏如温下颚,这个男人,不肯用膳便罢了,临来了净面也如此慌张,唇下都有三两血口了。 “食不安寝不安,醒了梦了皆是你。”晏如温贴近少姜时,搂住她的手掌亦在抖动,然他不舍得用劲、也不舍得眨眼。 “浮滑。”少姜弯唇,笑颜一顿,以试探的语气又问:“不过,那日……” “本王如今已是少姜夫君,且,全朝上下,都在等晋王妃病愈后,行册封太子妃之礼。”晏如温眼底闪而过丝冰凉,很快消散,化为温水。 少姜眸间水波流转,她乏了最心期的嘉礼,虽略有遗憾,然却等来了更盛大的册封。但愿一切顺遂,少姜心里如是想着,转眸正与不远处华君泽对视上,二人神色皆复杂。 “太后娘娘病况发得急,摄政王殿下又护主心切,方才连夜将我自赵国请来救治。医者仁心,金国失礼我不会追究,也愿殿下能念在太后恢复如旧,勿再对我等挽留。”少姜斟酌后开口,此事华君泽并不能占理,她又给了他台阶下,若华君泽能顺着她应下,是为双方皆佳。 华君泽紧抿薄唇定看少姜,背后双手捏作实拳,半响后微微收颌:“多谢少姜姑娘,妙手救治太后娘娘。使团一事,本王会亲自向上禀命,望使团,与少姜姑娘,归国一路平安。” 她话说的这么圆满,他不能不应,只是离别这日,比自己预想要来得快。 长长的街道观者如云,然却异常安静。唯有几阵马蹄踏踏声,与渐渐拉长的队伍,在人群目送中,转了向朝城门而去。 “驾马,随本王出城,一决定生死。”队伍出了城,晏如温转头丢给华君泽根马鞭,又斜睨他眼,示意他上一旁的单马跟上自己,随即扬鞭朝城外先行驶去。 “殿下......”王茂此时亦站立华君泽旁,本想出言劝阻,却眼见华君泽一鞭子挥打来。 “啪。”皮条所制鞭子打在血肉上,发出闷沉钝响,王茂的脑袋被带动歪斜一边,眼眶与眼皮鲜红一道,显然被马鞭尾笞伤了。 "三十军棍。"华君泽撂下四个字,转身上马,跟上晏如温的马骑。 王茂垂头望着手中那轻薄一片的请战书,苦笑着,三十军棍下来,他还能再上战场吗? 林间,使团队伍继续行着。然马车里少姜则越发觉得不对劲,晏如温出了城这么久也没掀了帐帘说要进来。她掀开厚锦窗帘一角。窗外,与不断倒退的草木形成对比的,是枣马逐逐强劲的双蹄,再往上看去,却是一身绯色官服。 “黄尚书,晋王殿下呢?”少姜歪头蹙眉问黄卞。 “回王妃,殿下未告知下官去向。只嘱托下官紧伴王妃左右。”黄卞轻折身子,恭敬回道。 少姜将脑袋探出窗,发饰随着车马颠动,眼睛却定定望向队伍尽头。 “停下!”少姜呵声止住车马前进,一把掀开门帐跳下马车,向黄卞道:“请黄尚书将马骑予我。” 黄卞眉头翻跳,微张口欲言,又未出声,只是垂头俯身压着马背下去,双手将马绳递于少姜,便撤到一边了。 少姜反着队伍所在直路向徽京驶去,眼光不停朝四周寻觅。因是冬末,树丛丰茂仍无有绿叶遮挡,一路延伸却也一览而尽。 直到行至徽京城墙远远漏出墙角,少姜才隐约瞧见了旁边林里间,有只枣红马匹正埋头吃草。一种直觉涌上心头,她也赶忙下马,提裙子跑进林子。 不会,褐树干间显现出纠缠打斗的二人。 晏如温大掌挥向华君泽胸口,却被他向后滑步躲闪掉。电光火石间,晏如温却收掌,倾身蹬足,旋动身子提起腿,猛得踹向了华君泽腹部,将他击退至一丈之外。 “几月不见,摄政王手脚已这般软弱无力了,两月后如何能再上战场。”晏如温眯着眸子冷哼,转正侧着的身子,傲睨望向躬身捂腹的华君泽。 华君泽蹙着峰眉,僵硬的双肩起伏明显,腹部有如断肉般疼痛令他眼眶抽搐,余光不经意望见晏如温身后,那抹略动而近的绾色身影来了,他终似解脱地摇晃着身体。 乓声重物落地,晏如温的眼下,华君泽躺倒在地,屈折着背脊仿佛被烘烤的虾子。晏如温歪头抽动嘴角,心中不免嗤嗤,受击一次就不行了? “等等!”不远处少姜奋力跑着,眨眼后看见了已有一人倒地,立即惊呼出声。 晏如温回首定睛,是少姜,她翘鼻泛着嫣红,唇边绽开雾花,无有披风遮蔽的肩颈清癯,身形更是弱不胜衣,令人疼惜。他敛眉举手解下大氅,快步向那道瘦削迎去,二人甫一碰上面时,他便挥手将大氅为她着上,少姜抬眼瞧着,他只是抿着唇垂手为她系紧绳带,不发一言。 偏偏就是华君泽倒地后,少姜出言制止他,是在不舍他么。 少姜察觉出他气势略有压抑,又瞥了眼前方已美人侧躺的华君泽,眼尾方抽动两下,仍是硬着头皮向晏如温请求:“我知你素有分寸,毕竟金境内,他若重伤叫太后瞧见了,恐咱们也难脱身。这回重重给他个教训,足矣,你我也早些回去,好么?” 晏如温收紧的眉未有松散,只是定定不动望着少姜,片刻后,浅浅一笑道:“好。” 少姜牵住晏如温的手臂,转身欲与他离开,心头转念一想,又悠悠开口:“摄政王早些归城向太后娘娘复命吧。想必这些日子多有打扰,殿下勿怪,也请殿下代我向娘娘谢恩,少姜与娘娘......还请娘娘保重凤体吧。” “晋王妃......”二人身后,华君泽已起身,徐缓耷下捂住腹部的手掌,强扯着嘴角惨然接话道:“你又救了我一命。” “殿下是太后娘娘所救。” 华君泽望着心中那抹红已越行越远,转眼被披上件黑色大氅,被风吹散后又被落叶掩盖。黄流色焦叶在光晕中打散又聚合,幻化成晒干的果实,绘画成纱绸上鲜活花样。 少姜曾住过的屋内,还留有太后对她的满屋赏赐,华君泽一件件查看过,好似这些均是她佩戴过、喜爱过的那般。这样过了半响,他才注意到一角案桌上置放的三个小玉瓶,下压着张玉版纸。 他未将纸张拿起,而是绕着案桌半圈,徐徐坐在木椅上,失神望着玉瓶上小小的三字“碟锁解”。 她如何知道,自己体内也有碟锁子蛊。是少宁对她言明的么?呵,枉他还自诩瞒的结实,却不想在人家眼中,自己已是**一身了。 这只小小的子蛊,生生困住了他。 碟锁母蛊被弑后,子蛊感知不到蛊亲受供养,也会迅速老去。如此再等等,他就可以自作清白地死去,死在少姜怀中。 华君泽伸出僵硬抽痛的左手,抓住一只玉瓶,面色狰狞地将它高高举过头顶,半响后,颤抖的手臂轻轻将玉瓶放下,与余下两瓶挤在一处,多番嘲笑自己的苦心经营。 饶是少姜知道后,也未待自己有异样,是存意为之,还是毫不在乎呢?他多想是前者。 十年求佛不如意,一朝求人天下嘻。 赵国立储之争终于决出了胜者。晋王殿下平叛救驾有功,大胜夏国、连夺两座城池,天下人服,臣子服,赵皇帝称,不愧不怍,合当太子。太极殿测:顺康春三月十六,黄道吉日,宜册封。 冀春阁,少姜呆立于院门旁,朝内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是愕然又惊喜。 黄昏下,两颗初生芽的琼花树,枝头却缠满了玉色绢花,一株压着另一株,朵朵真切,活似半夏盛开的光景。连廊上下披红挂绿,窗门上一张不落得贴上了红色喜纸,朱红灯花内火影跳动,扑闪扑闪,将院里照的如梦幻般。 少姜一步步挪向院门,仰头望着红纱,喉间似被棉花哽住,眼睑渐渐湿润,这些都是为他们新婚而布置的,花烛红妆么。 流浪前半生的小姑娘,此刻终于有了自己期盼的家。 少姜眨眸,轻泪正顺着眼角流下,堪堪滴落,晏如温便靠了近来。他坚硬的胸膛贴着少姜右半边脊背,大手绕过少姜身后略过她的纤瘦左肩,凑向泪浸透的脸蛋,以滚烫擦拭滚烫。 她弯弯嘴角,伸出早已捏得发麻的手,也覆上晏如温略粗粝的手背,回抬首朝着他唤道:“如温。” “我在。”晏如温的眸子如潭水幽深,却倒映着莹莹烛光,凝望着大手边的可人颜容,比之他的半掌大不了多少,却比他的心尖尖大上数倍。 少姜目光所及是灿然的眸子,笔直的鼻梁与带着浅笑的薄唇,她不由自主地歪头将唇递过去,这是她初次这般主动。 第38章 女使 晏如温搂住少姜的大掌渐渐收紧,她的红唇微张,唇间贝齿亦如皓月萤光,那么富有诱惑力,吸引着他垂首。 树下,红粉二唇终相触,随一阵风横过亭廊,愈发加深纠缠,身后两丈朱色纱帐亦搅合一块,难舍难分。 动风再止,已是漫长以后。少姜缓息心静,见面上的晏如温热情不止,只得伸手轻推下他壮硕的身姿 ,想要退出亲密。然背后大手越发捏紧了她的脖颈,更加侵占她的滚烫香唇。 粗简的动作惹得少姜嗯哼出声,如此,晏如温的霸道堪堪收起,然他的唇仍贴着她的面,不肯离开,朝她的耳后轻轻吐息:“如此**夜,娘子与我......” 少姜整片耳颈被吹得发痒,面上也早已滚烫异常,他唤自己娘子......可是,她响应过来,立即娇声回道,“嗯......此刻尚早,还未入戌时。” 少姜在玉琼楼做琴师时,见识了男人的穷形极状,他们皆如色中饿鬼、又各有癖好,却又同视女子如玩物。自此她便视男女**为世上最污秽之物,绕是晏如温对她亲近已久,她也不太放下芥蒂。 晏如温眼底情绪涌动,他感到少姜的身体在发软,不由得下丹田处发紧,嗓间亦是干燥无比:“与娘子同处,便是**,并不论几时。” 少姜将头掩埋进晏如温衣领处,闻他身上淡淡瑞花香,心中愈发安定。是了,经此几遭吉难来去,他们仍在恩爱相望,她还有何提心之由。 晏如温打横抱起少姜,几个跨步进屋后,温柔地将少姜放至榻边,并挨床边爱人儿而坐,徐徐伸出手掌。奈何他的指掌粗糙,唯恐摩痛了她,只得轻以指侧挲着她的脸颊。两对眸间蜜意涌出,荡来荡去。 六年,既长又短。少姜与他互相熬等,六年便很久、很久。望想此后,几十载几万日,六年便极短,一世长情不够,三生羁绊不妨。 屋内烛光燃了三两盏,将悬下的红色香帐照透,一双人相互轻解衣缕,发丝牵缠身影交叠,如堕梦幻般美妙。 晨光成束,枝头的绢花沾上雾气,倒似赋予了水润鲜活。 少姜早早便洗漱起了床,拖着酸涩的身子送走了批批前来探望祝贺之人,挨着花梨木圆椅歇着那刻,她终是体会到了何为当家主母。 “王妃,皇后娘娘身边的季嬷嬷来了。”孙总管快步走进堂门,恭敬朝少姜行了一礼。 “请吧。”少姜撑着力气端正身子,颔首朝堂外望去。不一会,孙总管领着几人进了院子,绕过院中英石圆渊跨进堂门。 皇后贴身有孙、邱、季、花四位年长嬷嬷,皆为她出丞相府的陪嫁侍女。 头首三人徐徐而入,是宫中嬷嬷常服打扮,身着黄流色直领对襟褙子压窄袖袍与银灰色窄长裙。后二人穿着则年轻些,着郁金色圆领对襟褙子压宽袖袍,样貌俊俏,姿态婀娜。 少姜面上扬起得体微笑,却并未起身。一路车马,晏如温早与她讲明京中发生的许多事。 宫变之后,皇后被夺六宫之权,一应宫事暂交于齐妃代为主持。可此事毕竟未对外示明,朝中言官只当是皇后受了宫变牵连,从而皇帝惹怒,遭了训斥。虽觉得罕见,却也未敢联名上奏,只得暗暗对皇帝以情奉劝。 然晋王被选定为太子后,朝中流言又起。 晋王救驾有功、平叛有绩,可他非长非嫡,又素有心狠不留情面的名声。人人纷纷猜测,皇后许是在此事上有异言,惹怒了皇帝,方落得如此。 一时,此事在百姓间哄传。官员皆谏挣陈情,为皇后“讨公道”,自然,其中不乏有人推力。 “奴婢参见晋王妃。” 少姜抬手示意几人起身,笑望着当中一人道:“季嬷嬷,宫中可都安好么?本宫近日伤寒严重,只得避世养病。初下病榻又得闻皇后娘娘也染了风寒不爱见人,便是不知可好全了。若是余有不恙,明日本宫便请旨进宫,亲自为皇后娘娘看诊去。” 皇后终究未认下毒害皇嗣一事,丽妃与叛党也早已伏诛。皇帝与诸臣连夜议谈,为今之计,只得解了皇后禁足,让晋王与她作出母子恭敬之态,止息宁人,妥善办了册封礼,方为最佳。 此事很不令人爽利,犹如咬了口苹果,瞧见了半只虫子。可不就得如此,皇后部下众多,得民心又得臣心。失心也不是一次能失的。 然而,铸铁捶击百次能成,次次击打都很要紧。 “王妃心思纯厚细腻,病中也不忘挂念皇后娘娘。不过早先,宫中御医为皇后娘娘摸过脉,开过了药方,皇后娘娘用了后也见了起色,不日便能痊愈。无需劳动王妃了。”季嬷嬷半弓着身子,将眼皮垂下,盖住闪烁的眸光。 “既如此,本宫也放心了,仅是皇后娘娘那,还多需几位嬷嬷尽心侍奉着了。”少姜说着,举手揉揉额角,宛似病倦了。 季嬷嬷见状不敢顿着,恐下一句就要闻见少姜赶客般,忙着向旁挪半步,指着身后二位同样穿着的嬷嬷道:“王妃,这二人是礼教司的钱嬷嬷、李嬷嬷。” 钱李嬷嬷上前朝少姜半下身子行礼,两人手足动作几乎一致,可以说是不差分毫,得见是规矩严谨的。 “晋王殿下与王妃册封吉日在即,礼教司特选了她们来为王妃讲明祭祀礼仪。”季嬷嬷在一旁解释。 礼教司是皇宫宗亲学习宫规礼仪之处,里头的嬷嬷都是历经几朝,选了又拔才留下来的。绕是世家大族,若想求得她们司礼点拨,也得层层向上请报。 一层礼仪,可以挑少姜的错处,一层宗亲,可以压少姜的血性。 这种礼仪教授是隐晦不对外的,可是来了两个,无非代表着少姜礼仪不妥,需要狠狠教导,这是所有人都知晓得。 若是往后再传出她与嬷嬷们有不合,更映衬着自己教养不善,无视宫中了。 离册封不过二十日了,皇后一招连着一招,真是不顾及了。 婚礼之事,皇后本以为华君泽将她拐到金国,是华君泽瞧上了她,要故意与晏如温对横。 皇后顺势而为,猜着晏如温一气之下,怎么着也会作出错事,如此,既打击了晏如温,又挑起了两国矛盾。 可晏如温毕竟隐忍多年,一切都安的下心,也信得过少姜。 何况皇后算漏了一事,便是少姜会解蛊毒。皇后自信以为蝶锁无人能解,也是这份自信,让她失了优先。 那么一切都将逆转。 “今后辛苦两位嬷嬷了。”少姜朝立得端直的俩人浅浅点头,算是见礼了。 无所谓俩人的身份多么稀罕,少姜都不欲起身,她要迎接的招数,皇后已经准备好了。当下无论少姜是行礼还是不动,她们总有说头,那么也不需要再演戏了。 既然少宁与皇后的线被少姜剪断了捏在手中,那往后拽着线的,就应该是她,而不是皇后。 “晋王殿下与晋王妃爱清静,因而王府内侍从不多。可往后这偌大王府,终究要王妃一人操持。皇后娘娘于心不忍,特自新进宫的侍女中选出两个送来服侍王妃。”季嬷嬷侧着身子,亮出再后处的两位妙人。 “香云、饶华,见过晋王妃。” 两个侍女很是懂事得深深一蹲,开口见礼。 少姜只笑着点头,并未拒绝。皇后的身份,自是可以送给王府些侍从,这是全然说得过去的,便是闹到皇帝面前,少姜也是无理的,不若照单全收,再以虎制虎。 毕竟如此妙颜女子,合该是冲着晏如温来的,美男计,也是计。 然少姜没想到的是,她出于对晏如温的信任而设下的计谋,会使晏如温以为是二人不够深爱,从而令他醋意大发。 “都是多大年岁,家住哪里。”少姜语气平和。 “回王妃,香云十八,老家在南省襄康。饶华十九,邻省杜堂人。”季嬷嬷于一旁介绍着。 “二位入宫便跟着皇后娘娘,想必与感情尤为深厚吧。虽到了这儿,也别忘了先主就是。”少姜又随口抛出一句,试探着她们。 “回王妃,奴婢们在出宫前,皇后娘娘特意告诫过了,待到了晋王府,奴婢便只能认晋王妃一位女主子。曾经的感恩戴德,也只当还清了,不许再对皇后娘娘有恩呢。”香云身段较小,说的话也是南方语调,入耳宛如轻呢般。 少姜望着香云有些神出,正在讲话的香云,令她想起了八年前的自己,也是如此娇羞含含、满怀憧憬。 “奴婢们出身不高,却得了皇后娘娘的恩情,这辈子怎能敢忘。不过皇后娘娘重重嘱托又在后,奴婢更不敢违背。两者相想,更得将皇后娘娘的恩情藏于心底,再尽心侍奉着王妃。”饶华见少姜不言语,以为她对香云的回答不满意,也轻声结果香云的话题继续补充。 第39章 接夫 少姜身子斜向椅侧靠着,思忖片刻后,抬起亮眸,轻声道:“晋王府不比皇宫,不仅没得荣升富贵,反而殿下可能因一个不高兴,而将你们打杀了......往后的日子,你们在这府中,还需谨言慎行、处处小心才是。” “是。”香云与饶华应下,悄悄抬起垂着的眼皮,各自朝对方看了一眼又都收回。王妃此番话,是对她们二人说没错,可是语态间,又好似在说自己。 于传闻中,晋王是杀伐凶残,嗜血如魔的。他不仅会在砍下敌人的头颅后,亲自将头发拧成一捆,制成串人头葫芦,一路拽着回城。还会以人背筋皮做皮鼓,而如今大大小小的皮鼓,在营中更是摆放了一百零八只了。 可皇后娘娘又说,那些传闻,皆是敌国为他冠的污名呐。 “王妃,奴婢也该回宫向皇后娘娘复命了。”季嬷嬷向前半步,对着少姜行礼。 “季嬷嬷辛苦了,宫中事忙,幸得你们为皇后娘娘帮衬着了。”少姜微微端正身子,扭头望向香云吩咐:“香云,送送季嬷嬷。” 季嬷嬷闻言眼角不自觉抽动下,却未有异样地退身出去了。皇后的六宫之权如今还放在齐妃那,如今不过是解了禁足,这些晋王妃怎会不知。 香云应下,随季嬷嬷一路出了院门。 “在这王府,本宫虽做了主,却又做不得主。”少姜望向门外,如翡的眼眸却拘在英石的一处,徐徐开口:“那块新出的青苔,浅浅绿绿,看似是攀上了山石,虔等着某日阳光正好,长势更好。实则不然,山水上,它只是一块青苔,始终扎不进根。” 余下三人眼观鼻,静静听着。依这位王妃的意思,她就如同只能依附着晋王那块山石的青苔?莫不是晋王残暴的名声是真的,这位王妃过得并不如表面风光。 “往后你们住在前院最为妥当,明日之前也不必到后院去,然若有其他安排。”少姜将视线挪至饶华纤细的肩颈上,抿抿唇,故作无奈道:“等本宫今日向殿下请示了再定夺吧。” 美人入局,分得宠爱。皇后不就是想耍这个把戏,让晏如温新人换旧人么,那咱们就且看着,她们胆量有多少吧。 前院至府门的小路上。 季嬷嬷打量着四下无人,回头瞄了眼随在她身后的香云,压低声音道:“不要教她给唬着,时刻记得你来此的目的,是要为自己博得前途。若一两句话就能将你打发,不若今日就随了我回宫去,免得教她搦了把柄。” 香云抖抖肩膀,想起父兄母妹在自己离别前挥洒的泪语,方觉得很不该退却。自她被皇后挑选,身家性命便不再由自己说了算了。 “瞧嬷嬷说的,香云可从未有过那心思呢。既到了这,香云定然是要一心一意服侍晋王殿下的。”香云头未抬,只是恭敬地跟着季嬷嬷朝外走去。 “嗯,与那个丫头也交代过,这种好路子可不是谁人都能有。皇后娘娘将你们送来,打量你们定然是各自有过人之处,可不要令她老人家失望了。”季嬷嬷将“失望了”三字说的慢极了,试图令香云想象出那失望后的景象。 香云又忙称是。 沉暗的天角捱着屋檐,乌云缓缓略过,隐隐有银色细线划过半空,扎入墨色圆湖。 “落雨了。”少姜踱步向门前,朝上方观去。 “正是,暴雨之候,有炮车云。这两日正要有几场大雨。”孙总管立在堂门前檐外,他方将几位宫里来人安置妥当,赶来向王妃回话。 “暴雨……”少姜将手腾起,滑向外头接过疏疏几粒雨滴,雨痕顺着她的掌纹扩张,填满手指间的缝隙。 如温还在军营中…… “孙总管,备辆马车,我要亲自去接殿下放班。”少姜扭头望着挨着雨的孙总管,吩咐道。 赵**营。 “殿下,这外头雨太大了,不若今日您就宿在营帐中,再由属下派人去王府知会王妃一声……”许节级许和宜将蓑衣搭上晏如温的肩头,又为他递去笠帽。 晋王殿下有车马却不欲乘,反而要披着蓑衣亲自骑马归府,弄得浑身湿漉,是为了什么。 “许节级无家室,本王不怪你。”晏如温反而心情很好,不与他计较。娇妻在屋,他哪有不归府的道理。马车拖累,哪有马匹速度快。 “……殿下,属下是在关切您,您却要这般扎属下的心。”许和宜苦着脸,好言相劝换回了这,果然是:老虎的屁股拍不得。 “别贫了,去到马厩将马牵出来吧。”晏如温斜看了眼许和宜,举手将笠帽戴上,又理理身上的蓑衣,立在原处等着。 许和宜称是,堪拿起蓑衣要冲出去,却瞧见门外又有个士兵,未着蓑衣,冒着雨匆匆得朝营帐跑来。他只好扭头看向晏如温,心担忧,可别是有什么紧急的军情。 那士兵一个劲埋头跑,待头上没有雨砸方停下。雨太大了,没有笠帽压根看不清路。他紧巴着眼皮抬头,瞧见近在咫尺的许和宜,赶忙后撤半步弓下身子请罪:“殿下赎罪,许节级恕罪,属下因有要紧事赶着来回禀晋王殿下,慌不择路才……” “有什么要紧之事,速速说来。”许和宜上下扫了他一眼,皱着眉开口打断道。 “回,回殿下,王妃乘了马车来接您回府,此刻正候在大营门外。”士兵无瑕抹尽面上雨迹,水滴顺着垂下的脑袋啪嗒落地。 好在赶上了,若是王爷淋雨出了门,与他正好错过了,怕是要挨军棍了。 “啊好啊,如此大雨,王妃竟还亲自乘车来,当真是心系殿下啊。”许和宜嘴角趔开,丢下手中蓑衣转身,要为晏如温也褪下蓑衣,却被晏如温一手挡住。 “本王就当不知,再去牵马来。” 许和宜与那士兵互相干瞪着眼,却不敢吱声,王爷不愿与王妃同乘马车回府?这二位闹矛盾了?可又全然不像啊。 “你,你快去马厩,将殿下的马牵来,动作快些。”许和宜反应过来,递与士兵蓑衣和笠帽,嘴上不停催促着。 好一会,雨势也丝毫未消减。天地间灰蒙蒙一片。地上初冒头的荠菜使劲摇摆着身体,于雨幕中净洗心魂。 晏如温骑着马,慢悠悠地朝大营门外去。 少姜早早就将帘子掀了个角,雨水就这样对着缝隙潲进来,打湿了半沿马车框。好等坏等,她终于等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王妃,殿下仍是骑马出来了,想必是那个通报的没碰着。老奴现在就去请殿下过来。”马车夫开叔挨着门框,对着里头的少姜请示罢,丢掉手里的缰绳就要下马。 “且慢……”少姜将目光投远些,朦胧中得见晏如温身后跟出来个士兵,追着出来唤住了晏如温,她只好拦下马车夫:“待殿下谈完公事。” 少姜心里却很不悦,这个士兵好生没眼力,有事何不在营中说,这会儿上峰冒着大雨骑着马,倒能听见他回禀了。 雨中的许和宜却不晓得王妃的埋怨,若不然,他真的要泪撒当下了。 “殿下,您已经在这立了好一会了,属下在这站多久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殿下您的身子,三月里雨水可生硬啊。”许和宜挤着眼眶,朝上望望晏如温。 俩人就这样立在这好一会,浇下来的水已经给他洗了几遍脸了。可王爷只说喊他跟着来,也没说究竟何事,老虎的脾气也难捉摸,难捉摸。 “差不多了,你可以回去了。”晏如温打量着是有一会了,点头让许和宜离开。 他的余光瞧着不远处的马车,上头的一人在许和宜扭身离开后,也拎着个长条朝他过来。 “王爷,王妃正在马车内等着您呢。”开叔还未到晏如温的马旁边,已经大拉拉地将油纸伞撑开。 晏如温应下后翻身下马,走到油纸伞下,接过开叔手中的伞柄,又递给他蓑衣与缰绳,说道:“开叔,去将马送去安顿着,再喂些粮草,我与王妃在马车中等你。” 开叔连着几声好嘞,拉着缰绳就朝军营里去。 滂沱落地,打散泥泞。晏如温靴履早已被水渗透,鱼青色的瑟锦成了黑褐色,溅上了星星点点的黄泥。 少姜迎着他将门帐掀开,借着车外的弱光,瞧见他衣裙身下一片泥泞,待他进车后,抹黑伸出手,想要为他衣裙拧去些脏水。他却一手将裙摆拿起来甩到一旁,伸出另手抓着少姜的手,紧紧不放。 “娘子这般心疼夫君,叫夫君怎么回报才好。”晏如温声音沉沉,腿足的潮湿丝毫压不住他内心的火热。 “你我已是夫妻,一寸同心缕,我不,不,不要……”你回报三个字还未脱出口,少姜已是满脸羞红,她的手被晏如温拉扯着,朝他身下摸去。待摸到那处凸显的特征,她几欲声高娇起。晏如温他,太大胆了,这可是在外头,他怎么能,真是要死了。 “不能不要,娘子只能说要。” 第40章 做实 晏如温将手覆在少姜的手上,带着她上下挪动。娘子的小手那么软,摸的他酥酥麻麻、浑身炽热。然欲念已自小腹朝四下蔓延,抚摸终难释解。 一次次拉拽让少姜坐立不稳,身子几欲软倒在晏如温怀中,可她另一只手仍强抓着木椅,始终不肯被晏如温带过去。她的脸上满是失措不安,却咬着牙不肯松手,双眸还不时察向车外。 美人是害羞了么。车内昏沉,晏如温瞧不见少姜的神色,浅笑出声后俯身探过去,伸手揽住少姜细腰,将她一把搂到怀中,紧紧贴在胸膛前。 “娘子在怕什么?咱们可是正头夫妻,又不是在,偷……情。”晏如温挑起唇角,眼带迷离得想望清怀中可人儿。嗯,小家伙不老实,在他怀中坐不住。 “我,我没有,如温,嗯,硌得慌。”少姜本固着身子不敢动弹,待感觉到腿下有什么东西,顿时忆起昨夜的场景,身体也扭捏起来,试图借此逃离晏如温的“魔爪”。 恶魔怎会轻易撒手。他不仅钳制住少姜的手臂与腰肢,还凑着脑袋向少姜的耳边吐息:“娘子越要动弹,它越不会离开你,不若……” “开叔,回府!”少姜感到晏如温鼻尖的热浪袭来,赶忙将脑袋扭转,埋进晏如温的胸膛,嘴上大声唤着车外的开叔。 小家伙想用这招吓退自己么。 “开叔。”晏如温笑笑,也开口喊了一声,可车外终是无人应答,他又俯首,轻声对着少姜说:“实则已经被我支走了。” 少姜反应过来后,扬起脑袋狠狠瞪着圆眸向他,有些羞恼:“你方才为何不告知我。” “告知你,你会如何?会乖乖就范么?”晏如温的手腕托着少姜脖颈,大手却不停滑挲着她的小脸,滑到耳后,又盘着她耳垂上的赤金垂心坠子。 “嗯,不,不告诉你。”少姜小声回答。晏如温一直抓挠着她的耳朵,痒痒的,她只得将脑袋向晏如温怀中缩了缩。可还没躲几时,下巴就又被他的手勾起。 清冷的雨不断击打马车厢顶,与之相反的马车内,则充斥着与外不同的闷热。 少姜仍没能躲过晏如温的索求。昏昏沉沉间,随着二人吻的更深,她攥着晏如温衣领的手也越发紧了。 “不过是亲了几口,娘子便要谋杀亲夫呐?”晏如温不舍间离了她的唇,着手轻轻抓牢少姜的玉拳,呵呵一笑开着玩笑。 “我不是故意的。”少姜闻言涨红了脸,赶忙将手撒开。不过此时他们的姿势仍是暧昧,臀下物什依旧显然易触,她不敢乱动,只好嘴上求饶:“如温,你将我放下吧,我有要事与你商议。” “嗯。”晏如温应一声,却并未松手放她离开。 “坐为夫下身上谈也是一样的。” 少姜心中直呼老天,成婚后的晏如温更加无所顾忌了。 “咳,今日,皇后送来两位年轻漂亮的侍女。” 晏如温继续应下一声,随后又将鼻尖挤进少姜的领口,嗅着少女身上如清晨玫瑰的甜香,内心只有一阵满足。 少姜无奈,只得继续道:“恐怕是她使的美人计。” “那她此生休想得逞了。这世上,能以美人计困住我的,只有我的小娘子少姜。” 少姜闻了晏如温的话,弯着唇无声笑了笑,而后张口想继续同他续讲,巧的是,马车外老远同时就传来了开叔的声音。 “殿下,老奴将马匹安置好了。” 晏如温仍是抱着少姜不松手,待外头开叔行近了,他方淡淡开口:“回府吧。” “话虽如此,咱们还是要有所应对……”马车逐渐颠簸,昏暗中,少姜又紧张的绷直了脚尖。这一条回家路可真漫长。 晏如温沉沉笑出声,却不打趣她,而是顺着她方才的话头继续问:“想必聪明的娘子已想好了对策。” “届时,需要你……” “夫君。” “嗯,需要夫君,将恶名‘做实’。” 次日晨。 雨瀑至夜里减弱,至卯时,院中只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丝。 幽暗不明的榻上,晏如温正撑着肘端详着少姜,她身形娇小,如小猫般依偎在他的身侧,安静又美好。 他抬手为她轻轻理顺乌发,随后爱不释手的执起一缕,持在指腹来回搓弄着。半响,才徐徐递到鼻尖,阖起眸子,细细品嗅。 爱有色香,则愈发令人神往。 隔着几层纱帐,门外传来的脚步清晰可闻。晏如温放下发丝,俯首啄下少姜的粉唇,再为她掖掖朱色锦被的被角。 檐下屋门外,饶华持铜盆,香云端布巾,均垂眼端直身子,顾自守着,未敢交语。 门开启,晏如温立在当中,身上已套了件墨绿色衣裳,只是未系腰带,松弛中多了几分不羁。他面色平静地向左右扫视,后停在一旁端着铜盆的饶华,道:“唤孙总管来。” 饶华应下,赶忙将铜盆置在连廊美人靠,退身出了院子。 宫灯烛照着走廊,晏如温着手半掩屋门,踱步走向亭子,灯影落在他眉眼间,显得神色忽明忽暗。 香云望着愈行愈远的晏如温,心思一动。她走到铜盆旁,将布巾搭在铜盆边上,端起来就跟随晏如温的脚步去向亭子。 待晏如温就坐后,香云也壮起胆子,将铜盆凑近他,语带媚丝:“请殿下洗漱。” 四下寂静,唯有细雨如线般穿叶而过的窸窣声。晏如温闻言却未有动作,而是将眼光放在亭外鱼池中,微敛眸子,语气淡淡问:“你叫什么名字。” 香云微楞,殿下问了自己名字,她反应过来后,嘴角也不由得抬起,娇道:“回殿下,奴婢名香云,取自‘香枕与琴瑟,云松折枝鹤’一诗。” “入宫多久了。” “回殿下,奴婢入宫两月,服侍过皇后娘娘月余。”香云语调高涨,她以为,皇后是她的靠背。 晏如温与皇后的纠葛,无几人晓得,皇后自也不会肆意宣扬,此番塞两名美奴到晋王府,也打着尽长辈善美的旗子。便连香云亦是觉得,自己来此是颇受属望的。 “她对本王,都有何臧贬。” “皇后娘娘常说,殿下待长辈是至善至孝的,并且在战场上,更是勇贯三军呢。” 晏如温低低笑出声,好一个至善至孝,他能善在何处,又孝在谁身? 香云不以为晏如温的笑,是为不好,还以为自己夸得得当,且暗暗得意着。 “你以为呢。”晏如温又回首,笑眯着眼,一脸随和得望着香云发问。 “啊?”香云忽地得见晏如温与她对视,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哪还有心思回想晏如温的问题。 “难道你不以为,本王凶残嗜血,情绪难以捉摸吗?”晏如温很有耐心的又问了一遍。 “不不,奴婢只觉得,殿下很是英俊潇洒,殿下,是奴婢心中的救世英雄……”香云忙摇头,紧接着又羞涩着脸,咬了咬唇道。 香云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哪怕真的是受皇后威胁了,此刻也是一门心思想着,若可得年轻有为的晋王青睐,自己的往后人生会有所保障,皇后也放得过家人,左右是会赚到,她何不为之? 晏如温唇角的笑意更深,而眼睛却不受影响,深深藏着些许冷意。 “可惜了,你是皇后的人,不然……” 晏如温的最后一语,使得香云寒意顿生,殿下此话何意。可还未待她继续回话,院外连廊,孙总管领着饶华快步而来。 香云垂首,端着铜盆向后退了几步,懂事得将空间留给孙总管。 “孙武,你在本王身边有十年了吧。”晏如温望着亭子当中的,跪爬地上的孙武,抬起半边眉问。 “回殿下,正是,孙武自殿下搬出皇宫立王府时便一直追随着,至今已有十年十个月了。” “那你再说说,本王在晋王府,曾立下什么规矩。”晏如温语气如常,不冷不热,仿佛说的是别家之事。 “晋王府规:不经通传者,不得入后院,违者,军法处置。”孙武身形一僵,语气明显有颤动,然仍将头紧紧扣在地上,不离半分。 “嗯,那她们两个,又为何一早就立在门前。”晏如温半阖眸子睨了那俩脸色煞白的女子,不紧不慢继续道:“是你孙武授意,亦或是,她皇后指使。” 香云与饶华这下再站不住了,腿软得扑通跪下,嘴上都在抖擞着殿下饶命。连同香云端着的铜盆也咚的一声狠狠着地,发出刺耳的回鸣。 晏如温闻得此声面色转为狠厉,望着香云低下的发髻,眼底划过杀意。 “小声求饶,若是王妃教你们吵醒了,那就再加十军棍。” 她们的求饶变成了呜咽,听在晏如温的耳中,更是无用。 “殿,殿下,她们是,皇后娘娘送来的女使,有着皇后娘娘的体面。”孙武“好心”提醒晏如温,这两人怎么都动不得。 “呵呵,她的体面?在本王眼里,一文不值。” 第41章 残暴 两个女使此刻连呼吸也不敢出。她们本以为,皇后是以女使为纽带,连接与未来太子的“母子情”。却没曾想,这对明面上母慈子孝的母子,竟然是仇家。 那此刻的她们算什么,皇后派来监视晋王的眼睛么? “晋王殿下,奴婢们冤呐,奴婢们,只是受命来侍候晋王妃起居的,除此以外,从未有过二心……”香云抽拉唇角,语气中带着哭腔。 “是孙武未对你们言明过府规?” 香云闻言猛抽口气,他们来的第一日,孙总管确实说过:“寻常家奴未经通传,是不能到后院去的。” 可她们直以为她们不寻常。 “孙总管,每人二十军棍,带她们去领罚吧。”晏如温掸掸衣袖上的水珠,乜了孙武一眼继续道:“少实施一棍,你双数受着。” 二十军棍,十五六岁的女子,受完了恐怕就是终身残疾。 孙武领命,缓缓起身,拽瘫软在地的香云,口中小声责怪:“快走,你们这样可怪不得别人。” 饶华歪坐在潮湿的地阶旁,瞪圆着眼,她都未来得及踏进亭子,细雨浇透了她的发丝,汇聚成泪珠大的水滴,从脸颊划过。 她们好像选了个无法回头,也无法走到头的路。 酸涩眨眼后,饶华瞧见余光处有一抹粉色身影,瘦削挺拔,确是她全部的希望。 “王妃,晋王妃,求求您救救奴婢们吧,二十军棍下去,奴婢们便再也不能侍候您了呀。”饶华扭着身子要朝少姜爬过去,却被冷嘲声拉住了动作。 “一身污泥,还妄想攀扯谁。”晏如温冷哼出声,扬起下颌望着地上的饶华:“本王说过,吵醒了王妃,还会再加十军棍。” 饶华噤了声,死咬着唇巴望着少姜,她该当如何。 “殿下,妾身有杏林仙子之名,府中不应过造杀生。”少姜行至连廊旁,朝对面亭子的晏如温行了一礼,温顺的开口。 片刻后,晏如温大笑出声,扬腿起身,背着手扫视了地上几人,又笑着眼望着少姜,语气张狂。 “好一个杏林仙子,好一个过造杀生。” 香云与饶华又抖了一抖,王妃求情究竟有无用处? “那就依王妃所说,打,别打死就好。”晏如温指指孙武叮嘱着,说罢略过孙武几人,下了亭子的台阶,走到少姜面前。几人看不见的背后,晏如温对着少姜,眼底满是宠溺,且不敢有笑脸,唯恐漏了陷。 “谢过殿下。孙总管,那就罚她们每人十军棍吧。”少姜接过话头,她也不敢瞧晏如温,第一次演这么大的一场戏,人设要做足。 两个侍女脸上满是震惊,王妃一两句话就将她们死罪免了? “你们要庆幸,王妃是杏林仙子,她救你们的命,轻而易举。”晏如温朝后高声言罢此句,又俯首望着少姜,以不大却能令所有人听清的声音道:“也要庆幸,杏林仙子一名,在本王这,还有用武之地。” 饶华嘴角变得苦涩。王妃原来真的有苦衷,晋王原来要的是王妃的名,而不是王妃这个人。那今后之路该如何选择,她摇摆不定。 香云强撑起身子,抹去脸上泪痕,趴在地上对着少姜,及晏如温的背影磕头,深深不起。她不是无路可走,只是身上还没有用处。 “你们先下去吧,这儿不需要你们侍候了。”少姜望着香云,有些感概,这天下,多些女子皆活的受制,都是别人而活。在为无论谁人争取,总有人受波利 孙武这才领着二人起身,绕过对峙的少姜与晏如温,自连廊出去。 饶华是队伍的最后一人,就在她要拐出连廊之际,她听到了晏如温戏谑的声音:“王妃既醒了,便侍候本王洗漱吧。” 是啊,既王府后院不允许奴仆出现,那侍候殿下洗漱饮食,不都只由王妃一人来么。 庭院归于平静后,晏如温才转身回去亭子,端起铜盆屁颠屁颠地举到少姜面前,微低着头,笑言:“今日有夫君侍候娘子洗漱。” 少姜呵呵笑出声,对他倒也无需扭捏,挽起袖子捻水洁面了。晏如温常年征战,身上早没了需人侍贵的习用,而她这些年是独处惯的,有人侍候反而很别扭。 “不过,她们倒提醒我了。”晏如温收收笑脸,见少姜执布巾擦拭着额间,将铜盆放到一边。 少姜闻言后扬起眉头,不解道:“提醒你什么?” “前有狼后有虎,我在外总是担心着你一人在府,这会想着,也该是时候为你选两个心腹了。” 少姜思忖着,也点点头。越往后,皇后对他们的顾虑越多,他们做起事来越应该谨慎。何况她还有一些事,不能亲自去做。 “娘子。”晏如温轻轻唤着少姜,向前两步贴近她,再以手执手带着少姜摸向他的额头,语气是鲜见的羸弱:“为夫额角疼,好像因着昨日淋了雨,得了伤寒了。” 少姜扬起眉头,不由分说地捏开晏如温的嘴巴,左左右右看了好几遍才松手,罢了刚要回句,他本是生龙活虎一条,想到昨日是覆盆一般大的雨,最后还是改了口:“你虽说平时身子强健,不过淋了这么久的冷雨,还是要当心。早膳还是让厨房送些姜茶吧,喝了也驱驱寒。” “不喝姜茶,直接吃姜行不行?”晏如温伸手将少姜揽在怀中,头也越凑越近。 “……” 鱼游逐水波,起帆看风向。 用完早膳,少姜一路陪送晏如温出了前院月亮门,再回到院内前厅时,钱李两位司礼嬷嬷已是等在那了。 偏厢书室内。 “王妃,您案上放着的这本,是赵太祖所撰之《皇成祖训》。” 少姜坐在书室当中的案后,两位嬷嬷则是身姿挺直地立在一旁。她抬手翻开黄麻纸而制的封页,着眼扫了一番卷首序章,心中不由感叹,这册子不算厚,却将皇家持身之道、礼仪、祭祀乃至对外政交都详细涵括了,足以见得赵太祖对子嗣们的孤诣苦心。 “还请王妃能于三日内,将持守、祭祀、礼仪、内令四篇牢记于心。三日后,奴婢们会对王妃进行验问。” 少姜闻言翻了翻后,抽起一端唇角,这四篇虽长短不一,但拢起来看,足足有十几面啊。 “嬷嬷辛苦。只是本宫竟不知,此本祖训上万字,是要人三日便要背会的呢。但愿不是皇后娘娘在点明本宫,要束身自重此些,不若本宫真的是要惭愧了。”少姜望着开口的钱嬷嬷,笑得很浅,不知道的,反会以为她在讥笑。 “奴婢们是听命办事,万望娘娘不要为难奴婢们。”钱嬷嬷半垂着首,面色不变地回。 少姜缓缓敛眸,手中继续翻着册子,须臾,扬首道:“何谈为难,不过是本宫脑子笨,怕一时记不住,到时再连累了嬷嬷们。不若再将时间放宽些,左右是在这府上了,待册封礼罢了,嬷嬷们回宫向皇后娘娘复命时能交工,不是两全么?” 钱嬷嬷将头又放低了些,却未答话。一旁的李嬷嬷倒是前跨了半步,对少姜浅蹲下行礼道:“王妃,册封之日前,您除去熟背祖训这项,还有内训、册封与祭祀三项礼仪课程。且您即为太子妃,言行举止无一不受人观瞻,若是短短数日将这几项熟习,传出去,天下人只会觉得王妃恪慎遵训,是皇室表率。” 堂内再恢复寂静。少姜对二位多次以皇后之名试探观察,虽未有明确答复,却能从她们的神色中得见,皇后定是在其中使了力的。宫中的老人都是人精,而她们能被皇后派来,更是不好直接对付。 “既然嬷嬷对本宫已是一片苦心、辞言难述,那本宫便是连夜也要背的呢。”望着一步不让的两位,少姜也只得无声笑笑。 两位嬷嬷闻言恭敬地又行了一礼,后退着离开了偏堂。 窗外细雨牵扯着风,片刻之后,打结成雨珠,冲向窗纸。谷雨前后,老天总是不吝啬的。 少姜用完午膳后又回了书室,不过,她可没在翻阅祖训,而是举起晏如温留在这的军书看了个起劲。 第三计:借刀杀人,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 友未定,他们身边,还有哪些友是未定的? “三日要将祖训背下?” 马车内,晏如温皱眉,手翻着那本《皇成祖训》,他也知皇后派人来是别有用心,倒没想到是直接拿出成祖皇了。皇室子弟人手一本祖训,但却是自幼听讲,耳濡目染记住的。 “是有些令人为难,不过我也许能勉强背会就是了。”少姜笑笑,临近放班又下起了大雨,她照例乘着马车来营外迎晏如温了。 “娘子的聪慧为夫自是见识过的,但这要求过于苛刻。”晏如温抓着少姜的小手,来回摸着,怎么都不够。可手中动作不影响他眼神的生冷:“她瞒着本王大张旗鼓得塞人进来王府,本王已经很不高兴了,今日又教她们对王妃几番管训……明日一早,我便去宫中回了皇后,她不准,本王会再向陛下秉明此事。” “若是如此,就正中皇后下怀了。两位嬷嬷明面上是由礼教司派来的,皇后此时又无统领后宫之权,我们那样做,既为难了皇后,又会被人以为是不明事理。”少姜抽出手拍了拍晏如温的手背,示意他安心:“这也不见得是坏事,他们送来的名声,我可得接住了。” 第42章 罚抄 接连三日的夜间,晋王府主屋都是敞亮的,孙管家守在院门,王妃一唤人,他就得进去给灯烛添满油。 前院正堂,“光明正大”字匾之下,晏如温坐在圈椅上,慢悠悠地掀开茶盏盖子,浅浅抿了小口,望着面前两位正行礼的嬷嬷,开口道:“整整三日,王妃都是手不离卷,听说是礼教司的新规,这理应是好事。可,夜里灯烛不断,将整个寝屋照的跟白天一样亮,嬷嬷们可知道?” “回殿下,奴婢们也是方才晓得,王妃好学认真……”钱嬷嬷没想到今日殿下过了卯时还未去军营,以为他是留下为王妃鸣不平的,思忖过后刚说了一句,却被晏如温直接打断。 “屋子那么亮,本王可是没一日没睡着过。” 钱嬷嬷嘴张合着,不知道如何接话了。只好望向晏如温一旁的少姜,可少姜将眸垂着,也是神态伤默。 “殿下,奴婢们只是遵章办事。”李嬷嬷面色不动,实则已是汗流浃背了。她只见过幼时的晋王,那时他还只是一位不争强的小皇子,话虽不多,人却也温良。可自他诈死回赵,再经静妃过世,世人对他的评价是一反既往,尽是贬评不善了,她也如是以为。 “遵不遵章,遵谁的章,本王不在乎。本王在乎的是,你们让王妃这样整日整夜熟记,可有成效。”晏如温冷笑,又指指垂首的李嬷嬷道:“现在就在本王面前校验王妃吧,看看她答不答得上来。” 李嬷嬷斜瞧了钱嬷嬷一眼,又朝正堂坐着的两位行了一礼,方恭敬开口:“王妃,请问,严祭祀篇中:凡祀天地,正祭前五日,应如何?” 少姜敛眉思索片刻后,徐徐答:“应午后沐浴更衣……” 数番问答,少姜也不是全然都答上来。而在一旁的晏如温,脸色也渐渐不好看了。 “这就是礼教司的能力?” “这,还请殿下恕罪。”钱嬷嬷先行请罪,头身都弯下,就差匍匐在地了。 她们其实不过是要走个形式,因为这样刁钻的要求,晋王妃总有答不上来的题,届时她们只需在皇后引导下,回禀皇上,说个王妃怠惰学业,不敬祖训。 “本王的三日不眠,也没换来什么东西。”晏如温乜了少姜一眼,又望着另一个也缓缓躬下身子的李嬷嬷,眼色漠漠。 “李嬷嬷,王妃此番表现,你满意么?” “殿下恕罪,奴婢一介宫婢,岂敢置评王妃。” “嗯,就当你满意吧,可本王并不满意。”晏如温扬起下巴,哼了一声继续道:“祖训是成祖皇的心血之作,身为赵国太子妃,竟然答的磕磕绊绊,说出去不知道要笑掉多少百姓的牙。” 少姜闻言,只得将头垂得更低些,强压住翘起的唇角,他的演技越来越精湛了。 “以后王妃每日都要抄一份全篇祖训,晚膳前先送到本王桌上,本王勾阅过了才算数,一直至王妃记全了。”晏如温言罢了起身,无视两位嬷嬷的互相对视,弹甩了一下衣袖,拂拂衣裙,抬脚就要向外走。 “殿下!”钱嬷嬷慌忙间唤住晏如温,她们此刻不讲清楚,怕是再也见不到晋王的面了。 “你们有异议?”晏如温停住脚步,皱眉回头,语气间颇为不满。 “回殿下,王妃课程早已定下了。”钱嬷嬷梗着脖子,却不敢抬眼望向晏如温,只得继续开口:“若是……每日再抄下一训,恐怕每日间又要耗去半日……” 若单是王妃祖训答不上,以后祭祀出了问题,她们都好推给“怠惰学习”。可是如今又是每日一训抄着,哪里能再说怠惰了。 “那你们就捡着要点教她。不过本王还要提醒你们,她先是赵国晋王妃,再能是你们的学生。”晏如温最后头也不回的朝院外去了。 屋檐处停了两只鸟雀,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 “终究还是连累了嬷嬷们。”少姜抬首,对着堂中二人,笑得勉强。 “王妃这么说真是折煞奴婢了,只是课业繁重,王妃日后恐要辛苦了。”李嬷嬷也提提脸颊,笑得官方,继续道:“今日午膳后,还请王妃至前院翩心湖,咱们需得进入下一课程了。” 少姜点头应下,目送着她们离开了。她曾也学过礼仪,无非是要在举行正事时,行端笔直、严肃静候。天下同礼,不外乎于是。 两位嬷嬷被安置在前院东南侧的厢房里,两个侍女则被安置在靠近后院墙的东北侧。 “参见王妃。”水井旁,饶华正撸袖要净衣,倏地瞧见了小院门外缓缓走来的少姜,赶忙放下袖子起身行礼。 饶华比香云身形结实些,加之少姜有意让持棍的人下手轻些,此时的她已可以做些轻活了。 “起来吧,本宫这会得闲,正好来瞧瞧你们。”少姜微笑着抬手,不经意看了寝屋一眼,却没过去,而是反着方向到围墙边的石椅处坐下。 饶华也随着少姜过去,恭敬地立在一边等她问话。 “饶华,知道在这王府,你最该依靠的人是谁么?” 饶华神色略有迟疑,但还是接着少姜说的回答道:“是王妃您。” 少姜笑着摇摇头,又抬手点点她, 说道:“最能靠得住的,只有你。不论你是否是顺了皇后心意而来,既来到这,生死富贵都是你自己换来的。” 饶华闻言,将头抬起望了望少姜,眼底略过忧虑,随即又将头缓缓垂下,交叠的双手使劲攥着。 “知道皇后为何要选你们两个送来么?” “还请王妃明示。” “你们两个的姿色,是那批宫女中拔尖了的。将这样一对妙人,送到本宫这个医女王妃身边,无论死活,都是对本宫的羞辱。并且你们的身世经历、性格习性,没有一处是相似的,若是再在王府引起了矛盾,皇后再想拿你们开刀,更是轻而易举。因为在她的筹谋中,缺少这样一个导火索。” 饶华手脚有些颤抖,她知道王妃所说的的前半句,只是没想到另外一层,那就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她夹在中间,可想而知后果。 “殿下并非皇后亲生,但即将要继承大统,相信其中利害也不必本宫多说了吧。殿下是凶狠了些,可他更不喜欢被人当傻子。你们被这么明着送过来,他再想视而不见,也是做不到的。” 她们定然有什么把柄在皇后手中,少姜将这些话说透,倒不是为了让饶华即刻倒戈,反而是让她与皇后之间存有嫌隙。 “王妃……奴婢……”饶华半掀起唇,说了几字又停下,她不知如何与王妃道。王妃心善,不止不怨恨她们,反而保下她们又苦口婆心说这番话。 “你们都有苦楚,可谁又何尝没有呢?” 晋王府的翩心湖不大,湖上还只飘着些许荷叶。因着是初春,荷叶已各有模样,有的是嫩绿的尖尖卷,有的微开口成了心形,有的已徐徐展开成圆形,一朵赛一朵的有趣。 “王妃,在册封之日,您需先闻天子训,再行册封大礼,而后行祭司之礼、天象之礼。流程繁复,会从天未明进行到日落出星。届时无论衣服首饰重多少,王妃需要站多久,礼仪都是不能出错的。” 钱嬷嬷手中端着一个平盘,里头摆了几只簪子,簪子通体墨黑,又好似泛着青光,是个简单的一头圆一头尖款式。 “这是精铁铸成的乌簪子,奴婢现在戴在王妃发髻里,可充作册封时正冠的重量。”钱嬷嬷边说着,边将平盘举到李嬷嬷旁,由李嬷嬷执着往少姜头发间插去。 三个按下去,少姜的脑袋已有些微晃,待瞧见余下还有三个时,她的内心只想要呐喊,这样戴着练站立十几日吗?天呐。 少姜挺着个脖子,学着两个嬷嬷讲解的各式动作。她们倒不让少姜站很久,而是站一会、坐一会、再走一会,之间还要学行礼时要讲的训话。总之没让少姜腿疼腰疼,但是肯定不能闲着。 就这么一直到日头歪斜下去,两个嬷嬷倒是不再拉着她练手脚了,而是给她卸了簪子,让她去书室抄祖训了。 待晏如温归府时,瞧见的却是已经爬睡在书案上的少姜,他顿时心疼得不行。轻脚到少姜身旁,徐徐托起她的脑袋,想着给她抱送到榻上去,却没想到少姜哎呦呦地醒了。 “如温,我的脖子酸疼……” 晏如温又气又疼惜,不到一日就给他娘子训得颈疼疲困,那两妇人真的是与明摆着自己作对! 少姜扶着脖子靠着圈椅背,拉着脸黑的晏如温就开口劝:“这两日我真得随着她们学学,待我尽快学会了,咱们逃遁便好了,不必与她们有争执,免得着他们的道。” 晏如温咬着牙,狠狠挖了门口一眼,心头气闷得不行,可扭头又瞧见少姜眨巴着笑眯眯的眼睛,只得作罢。随后伸出大手给少姜揉揉脖颈,动作轻柔又不失力道。 少姜看到他就要竖起来的眉毛,诶嘿嘿笑个不停。 “后日,我会想办法将你带出府,到时咱们去紫牙市,为你买两个贴身女使。” “紫牙市,那是什么地方?”少姜阖着眸子,随着晏如温手上动作轻轻的晃动身子,满脸享受。 “紫牙市是人市,却不归属任何一国。那里头的人也并非都是被迫去的,好些是身世不明却自愿为自己寻个好出路,多数还是有技艺傍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