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服野蔷薇[GB]》
1. 第 1 章
门口玄关柜中部、一尘不染的玻璃鱼缸里,一条金红色长尾巴的金鱼,银白的肚皮朝上,眼睛翻着漂在靠近水面的位置。
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白净面孔凑到它的身边,影子倒映在玻璃上。
邱少机看了看自己的样子,然后才把目光移到金鱼上。
金鱼死了。
此刻应该伤心。
邱少机想罢,回忆着表情大全里面伤心的那张表情。试着对着玻璃上的倒影,做出耷拉嘴角、皱起眉毛的表情。但她那张年轻、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只是闪过几个动作,旋即又恢复到了原来面无表情的模样。
邱少机不死心,又试着用食指拉了拉自己的嘴角。
但那表情太诡异了,就好像她脸上的不是自己的脸皮,而是从别人脸上割下来,当面具戴在自己脸上的一样。
……
不管怎么试都没用。
这张平淡的、寂静的面孔上,从来没有显现过任何充满激情的表情——
欣喜、幸福、感动、痛苦。
一概没有。
但这就是邱少机。
她用这张严肃板正到有些吓人的面孔度过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
度过了她作为帝国向导的全部日头。
怪物……
她想。
自己是一头诡异安静、却面目可憎的怪物。
邱少机有时候想,或许自己就应该这么噤声。
作为人群里的怪物,她似乎就应该这样日复一日地……保持沉默。
邱少机想罢,再不尝试做出吓人的“表情”。
她把鱼缸里的金鱼捞出来,扔进自动开门、自动抽真空的高级垃圾桶里。
清晨的时间走得飞快,邱少机预约了早上的内部心理咨询,时间不容她再想一些别的什么。
名为邱少机的怪物很快把死金鱼抛之脑后,然后收拾整齐去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上班。
等身穿衣镜面前,邱少机穿了一件杏灰色的西装套装,右上角的口袋里别了一块切角整齐得可以用来切面包的米白色丝巾,月白的细条纹衬衫,深棕色平底鞋,整个装束配纤细高挑的她十分得体,干净、简练、正式,而难得的是装束的主人穿着也算舒服。
她身后的向导专属的高级改善型公寓里,除了金属的银灰和家具的白色之外看不到第三个颜色,一如屋主的性格。
别上退安委那枚鸽子筑巢的金色徽章之后,邱少机就出门了。
水银液滴一般的悬浮飞梭已经在露台上等了两分钟,在飞梭和露台的缝隙之间,向下看去能够一览潮湿阴暗的高楼鳞次栉比,其他疾驰在立体交通空道中飞梭忙忙碌碌。
邱少机迈入飞梭,然后抬腕确认,浅金色腕表的贝母表盘上显示,出门的时间刚刚好。
分秒不差,严丝合缝。
一如这只名为“邱少机”的怪物,无趣而沉默的生活。
去往工作单位的路上,邱少机发现退安委开始投放新一期的宣传影像。
转为宣传用的全息影像嵌在高低不一的玻璃大厦之间,像是亭亭玉立的神像嵌在纤细的神龛中。
一些和邱少机一样别金色小鸽子徽章的向导面孔依次出现在全息投影中,介绍着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的工作——
【战争的一页已经翻过。】
【帝国的星域之中唯有和平。】
【我们的战后社会不再需要充满攻击性的哨兵。】
【而为帝国光荣地奉献一切的退伍哨兵们则会被退安委妥善处置。】
悦耳温柔的女性向导声音在城市中回荡着。
而在宣传息影之下,举着“谎言”标牌的左wing向导们正在游行。邱少机乘坐的飞梭挑事一般改变了路线正好从抗议游行的人群头顶低空掠过。
邱少机看到了那些向导手里写得五花八门的标语牌。
“退安委在说谎!他们除了枪杀战争英雄什么也没干!”
“停止侮辱和虐待哨兵的行为!”
“恢复哨兵的基本人权!让我们的哨兵回家。”
在游行队伍里,邱少机看到一句令她印象深刻的质问,用血红的颜色写在简陋木板上。
“谁还会来保护我们???”
邱少机看看游行人群中时而激烈嘶吼,时而痛苦流泪的抗议者面孔和他们身后全息佛龛中,慈祥美丽,宛如圣母的女向导。
然后,又看了看沾雨的玻璃窗上那个无悲无喜的自己,心中闪过一丝困惑。
如果自己也能和大多数向导一样情感丰富的话,她眼里的世界该是什么样的?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向导温柔、炽热,忠实于正义,感情充沛。
可邱少机偏偏和所有人的认知不同。
她天生冷情,正邪不分,自小便养不活任何东西,哪怕是生命力最强的野草都会枯死在她手上。
而她的情感认知障碍更是让她在疏导治疗——这个堪称帝国基石的向导技艺上处处碰壁。给她的整个校园时代都带来了不少麻烦。
校园时代,向导学院里爱热闹的小向导们总是叽叽喳喳地凑在教室里面的一个角,把独自看书的邱少机晾在另一边,不厌其烦地用她明明就能听到的声音讨论她:
“少机的病真稀奇,怪不得她疏导成绩那么低。”
“那是不是以后就没办法疏导哨兵了,看来她是要孤独一辈子了。”
“理论成绩好有什么用,就算是研究所也有疏导任务的。”
“她以后会不会连工作都找不到,真是太好笑了。帝国没有她这样向导的容身之所。”
“邱少机……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啊!”
“温馨”的年少回忆,在邱少机脑海中闪过。
但曾经怀揣着恶意的议论邱少机的向导可能都想不到。
这只“怪物”不仅不会找不到工作,相反,有朝一日,她还能找到一份简直是为她量体裁衣的工作。
这份工作除了她,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向导可以完美胜任。
这份工作不需要一个向导多么善解人意,多么情感丰沛,多能够深入哨兵的精神世界,多么理解公平正义。
相反,这份工作要求一个向导绝情、冷酷。
最好完全没有任何情感;
最好漠然得像是一台机械机器;
最好……完全没有爱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能力。
这份工作就是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的工作,具体内容是——
杀人。
或者说得文明一点。
判处曾经参战的哨兵们死刑。
思考的时候,抗议游行的向导们发现了邱少机乘坐的飞梭,他们透过玻璃认出了她胸口的金色徽标。
谩骂。诅咒。
还有人向她的飞梭上扔水瓶。
邱少机淡然处之,只对飞梭的智能控制系统说了一声“提升高度”。
……
……
委员会的心理治疗室在一百楼整,临近清晨的时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排列成整齐的光带。
邱少机进门的时候,发现心理医生莫凡已经在等她了。
这位热情的男性向导穿着浅米色的三件套,胸口和邱少机一样别着丝巾,另一边则别着金色的退安委胸针,棕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他在心理治疗室里种了许多龟背竹,没想到那些东西在精神力的影响下长到了两米多高,遮蔽了窗口本就为数不多的阳光。
每次邱少机前来拜访的时候,都能看到莫凡拎着他那只长嘴儿的小铜壶给龟背竹下照不到太阳的其他植物们浇水。
“少机,来了?坐。”莫凡拍了拍沙发,“恭喜你晋升,现在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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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邱少机。”
“我是说职务。”
“执行官。”
“……”莫凡苦笑了一下,说,“退执委这栋楼里除了我和我的下属,所有向导都叫执行官,我说是你的职级……大楼里都在传言,你距离退安委一把手只有一步之遥了。”
邱少机没理会莫凡的吹捧,也不想回答他关于晋升的谣言,反而一板一眼地回答起他刚才的问题,“高级执行官。”
说到这里,寒暄基本上已经没有办法聊下去了。
莫凡苦笑着换了个喷壶,只能换个话题。
他俯下身,半蹲在低矮的蕨类植物间喷水,动作间带着习惯性的温柔。
“高级执行官,你也在忙S017吗?”
S系列是退安委对于亟待处理哨兵的编号。
S017……邱少机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关于这个编号的印象。
“不,不是我经手的案子。”
莫凡听她这么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真的吗?他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事情居然一点也没经你手?你是不是记错了?”
上天给一个人关上了门,就必定要在哪里给这个人再开一扇窗。
邱少机就是如此,虽然她在向导技艺上因为怪病弱得令人发指,但她在除了这个技艺的其他能力上,却强得让人难以置信——
她天生记忆超群,运算更是一绝,旁人眼里毫无滋味的数字在她眼里却有缤纷却怪诞的色彩,这让她在处理日期、号码之类的问题上从不出错。
邱少机飞快地确认了一下,按照莫凡的安排坐在那张仿羊皮沙发上,声音冷静地回答。
“不,我没听说过这个编号。”
听她这么说,莫凡狐狸似的笑了,他故作惊讶,笑意浸在话里,手上的动作又重新开始了,“嗨呀,那你可真是错过了我们最近的大明星。”
退委会里的“明星”?
邱少机觉得莫凡的话里隐藏着什么猫腻。
她虽然没有办法感受情感,但这不意味着她不会观察别人。
相反,邱少机其实很擅长观察别人,而她的观察也总是很准确的,因为必须靠机械程式来理解其他人的意图,而非其他向导的“感同身受”,邱少机的判断准确率或许比老谋深算、人情练达的向导们还要好一些。
比如莫凡方才的笑容里,其实藏了明知故问的暗示。
S017,“明星”囚犯。
显然,莫凡兵分真心想要询问邱少机这个问题。
他只想用闲聊做一个引子,好让把他要说的真实内容借这个机会推荐给邱少机。
“你想说什么?”邱少机简洁地回答。
而这种刀劈斧砍一般的语言是她区别于其他向导的重要特征。
简明、干练,无视她不想理会的一切。
莫凡装作一副矜持样子,欲擒故纵地说,“算了,当我什么也提过。我可不想当传谣的。”
邱少机没有叹息,也没有困惑,她只想知道莫凡到底要告诉她什么。
“我不喜欢透露了一半的信息。”
听她这么说,莫凡这才放心,他一边轻拍蕨类植物的娇嫩的冠顶,一边噙着笑意介绍:
“S017啊、就是那个麻烦家伙。程执行官手底下的案子,那是一个……”
“卖弄风情的哨兵。”
伴随着莫凡的讲解,邱少机预料到了这会是一场很长的对话。
听他说话之前,邱少机还试图从旁边的茶几上给自己倒杯茶,但等他说完这句糟糕的话之后,邱少机便多少有些庆幸自己还没开始倒热水。
因为这个形容词可太不友好了,就连她都为之一顿。
“卖弄风情……”邱少机淡定地反问,“你是说他打算自己死之前这么做……吗?”
2. 第 2 章
一个卖弄风情的……死刑犯?
这可太让邱少机不解了。
虽然来自偏远星区的哨兵们为了上位而竭尽全力地获得向导的青睐在如今的军校乃至军部都不是什么秘密,但邱少机还是直觉S017并不需要做这样的事情。
她的无罪推断给出的也很简单。
S编号是死刑编号。
不要向导素测试,不需要服从度检查,不需要任何观察。
没有任何改造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S编号的哨兵意味着议会直接下达的手令:
【直接销毁。】
“没人告诉过他,他没有接受驯化的机会?”
莫凡站起身,抖了抖手里的水珠,语气里透着几分揶揄,“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那家伙聪明着呢。”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板上钉钉的死刑,但这么做是为了最后一搏。”
“S017……”邱少机冷淡地复述了一遍那家伙的编号,把杯中忘了泡茶的温水一饮而尽。
“那聪明家伙非常会钻空子,而且你比我知道规则。”
“每换一个执行官,他的死刑执行期限就会更新一遍,给他再续半条命。”
“他就靠着这招诱骗了程执行官手下的三个向导。”
“像是神话里有很多条尾巴的狐狸?”
莫凡笑了,从邱少机的话语里硬是听出一丝青睐,“他的精神体可不是狐狸这种普通的陆地生物。”
“无论如何,被犯人耍得团团转是执行官的失职。”邱少机简略地评价。
“随你怎么说,但事实就是这家伙策略相当成功,一直活到现在。他本来应该上上周就执行死刑来着。程执行手下的每一个向导都被他迷得五迷三道,那家伙把委员会的审讯室当联谊会了。”
莫凡说完,结束浇花的举动,舒舒服服地坐在邱少机的对面,“不过不得不说,他也有实施这种策略的资本。”
莫凡说着,伸出手指,给邱少机一条一条地细数那个素未谋面的哨兵的优点,简直像是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宽肩、窄腰、将近一米九的个头,哨兵标配。”
“皮肤干净,不像是上过战场的,你知道人们怎么说他的吗?‘把这么一个帅小伙送到战场上却一点也没糟践,天知道军部用他干什么。’还有一头乌黑头发,我发誓自己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么正的黑色头发哨兵了。”
邱少机面无表情听他绘声绘色地聊了半天,头顶笼子里,莫凡的精神体都开始骚动地撞着笼门了,但邱少机却还是对他些花边消息毫无兴趣,反而淡定地又给自己泡了个茶,继续听莫凡没完没了。
“……听说他身上有两颗痣,一颗在后颈,一颗在腰窝,谁也没见过……之前有一任派去审他的向导为了印证这个流言,特意给他换了小一号的囚服——盖不住腰。”
邱少机只是漠然地听着莫凡的话,却丝毫没有一点向导应该有的……热情。
似乎这个哨兵格外能引起向导们的兴趣,只可惜,邱少机从他的话里只听到了中性的外貌描述,至于莫凡口中的惹人遐想的茵词艳曲则一个字没有进邱少机的耳朵。
“呵呵,邱执行官,你的反应真的很冷淡……远远超出一般向导的忍受程度。”
当然。
邱少机想,假如自己要是真要是如此轻易地被几句描述哨兵姿色的话语吸引而产生情感,还需要来他这里看病吗?
这下真不知道有病的是莫凡还是她自己了。
听腻了自己的心理医生像是皮条客一般给自己推荐哨兵。邱少机抬了抬下巴,略带一点轻蔑地看向他:
“说实话,医生。我不关心他的长相。”
“也不关心……谁想要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是程执行官的案子,如果她愿意为了一个哨兵坏了退安委的规矩,也葬送自己的政治生涯……那我没意见。”
莫凡不死心,辩驳称:“邱执行官,规矩,是人定的。如果有执行官能把这家伙弄出去——”
“那就把提议留给程执行官。”邱少机耸耸肩,冷淡地回答,“S017对吧。”
“我不觉得他会和我的工作产生什么交集。”
面对莫凡的死缠烂打。邱少机终于疲倦了,她只淡淡地回道,“回到正题吧,安置委员会是我的工作,我的病情才是你的工作——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
眼见商品推荐不出去,莫凡笑意一滞,收回了轻浮,尴尬地正襟危坐,翻开随身的记录本,转到心理督导的正题。但他那正经做派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后就把记录本扔到一边,自己也翘起腿——似乎邱少机是什么无药可救的病人。
莫凡单刀直入:“好吧好吧,邱执行官,那说说你最近的情况吧,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这个受挫的心理医生似乎抓到了重点。
邱少机的生活一成不变,非要说的话就只有……
“金鱼死了。”
莫凡顿时紧张起来,“谁的精神体——还是……”
“现实里的金鱼,鱼缸里面金鱼。”
“那是……前男友留下的,前男友是按照你给我的要求找的,你说,亲密关系或许会对我的病症有效。但很不幸,医生,我和那家伙不合适。”邱少机说完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说什么。
她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
有时候,邱少机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一头枯燥无趣的野兽,给自己找一个贝拉不会让她的生活有什么改变。
哈……一个哨兵和向导在一起是为什么呢?
除去金钱、地位这些邱少机并不介意也有能力提供的外物,一段邱少机认为的“纯洁”的关系,最起码应该有爱情的因素。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为了对方的快乐而快乐,为了对方的悲伤而悲伤。
——但这就是邱少机可能终其一生给不了的东西了。
“你想描述一下你和前男友究竟是哪里不合——”
“我不想。”邱少机斩钉截铁地回答。
莫凡盯着她看了一眼,没有评价什么,只好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分开只是因为性格?”
“对。”
莫凡看她并不想说,便草草在本子上加了几笔之后又尖锐地问:“那……你的精神体最近怎么样?噩梦呢?”
邱少机的目光淡淡地投向头顶的铁笼,那里从谈话的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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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关着一只气味刺鼻、散发着腐臭味道却庞大得让人看不到样子的巨大禽类——这是这件心理治疗室里面,最奇怪的东西。
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相悖,和龟背竹和其他蕨类植物试图营造出来的整洁氛围也不同。方才莫凡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装得吊笼乱晃的就是那东西。
而那正是莫凡自己的精神体。
邱少机收回视线,语调依旧一马平川:“我的精神体和你的一样好。”
莫凡被她挤兑了一句,反倒放松了些,露出带点私心的笑意,“您的幽默感还是一如既往,邱执行官。”
邱少机没接话,只是微微侧头,看见莫凡刚刚浇灌过的绿植下,自己的精神体正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不知道是因为方才医生的刻意引导还是更早之前关于S017的描述,这家伙居然一反常态地在白天出没。
意识到这一点的邱少机脑海中回忆起一些哨兵的嘶吼,接下来是更多泛着白光的画面像是被跳剪的镜头一样放映着——血腥的人体器官特写;弥漫着硝烟的战场废墟;废弃大楼里冒棕水的肮脏洗手池。
她倏地坐直了些,浑身紧张起来,额头冒出薄薄的冷汗,手紧紧攥着沙发的皮面。
她不能让自己丑陋的精神体在白天来到物质世界。
绝对不行。
邱少机镇定心神,试图压制住自己的精神体,以及它们时刻准备破坏现实的野心。
邱少机用尽全力全力和自己的精神体对抗,她试着冥想,试着调动自己的杏仁核,试着默背《查拉图斯特拉》,试着回忆自己最讨厌的量子力学的五个基本假设。
做完这一切,邱少机不由得看了一眼正在掩盖脸上笑意的莫凡医生。
在尝试把这辈子学过的所有知识在脑海中过一遍之后,邱少机终于成功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体如约地停止了躁动。
当邱少机再看向龟背竹下的阴影,那里一切如常,只有微风吹动叶子时晃动的树影。
“又来了?”莫凡问,话音里的那一丝兴奋,似乎他已经跟邱少机的病情交上朋友了似的。
如果邱少机能学会冷笑,她一定要第一个做这个表情。
这个该死的莫凡。
他居然用提问刻意引导来访者……犯病。
邱少机开始猜测他是不是程执行官的人,指不定那些关于S017的屁话就是竞争对手精心安排的陷阱,又或者,自从她进屋以来,每一句话都是。但邱少机迫于安排,还是不得不接受他的督导。
“是精神体异动吧。”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把这个记在你那个破本子上吗?医生。”
“不,邱执行官。”莫凡把本子合上,转而从自己的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然后压低声音,仿佛在躲开谁的耳朵一般说,“你想多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今天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你。”
“我会成为你在这栋大楼的第一个盟友。”
莫凡说完,把安瓿瓶递给邱少机。
“谁能更好地带领退安委的所有人在未来的风云变换中全身而退,我自己心里有数。”
“而那个人是你,不是程执行官。”
3. 第 3 章
“而那个人是你,不是程执行官。”
空气沉默下来。
邱少机注视着眼前的小瓶子,小到可以被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
透明的安瓿瓶里,装着一种深金色的液体,颜色介于威士忌和粘稠的野蜂蜜之间。
不知是不是因为和自己的精神体角力而产生的幻象,邱少机感觉安瓿瓶里的金色液体正在激荡、摇晃,像是能吞噬巨轮的金色汪洋,波涛汹涌,巨浪滔天。
而莫凡正隔着半透明的液体注视着她:
“相信我吧,邱执行官,这是特意为你研制的新药……试试看对你的精神体有没有用。”
邱少机接过药瓶,在莫凡的制止下,放弃了徒手掰开安瓿瓶的打算。
“凑近闻闻看。”
邱少机凑近闻了一下,雪松的味道,倒是不错。
除了味道,小瓶子的气味在治疗她病情上的效果也不差,感受到味道没有几秒之后,她果然觉得轻松了不少,始终和自己的精神体对抗的力量也消解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要诱导我的精神体——”邱少机并不感谢莫凡,反而质问他。
“邱执行官,不是我,而是S017。”
S017?
那个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莫凡一直试图兜售给她的该死哨兵?
邱少机并不相信这个素未谋面的S017能引发她的精神体异动,更不相信皮条客的说辞,并给出了有力的证据。
“我有出入城里所有俱乐部的权限,这种情况一次也没发生过。别多想,只是为了治病。”
莫凡大笑起来,似乎是因为邱少机孩子一般的坦诚和毫无保留。
“但这不由你说了算,邱执行官。”
“我尽可能简单直白地解释吧,你的病情——没有办法感受情感,它只不过是你表意识的症状。”
“而你的潜意识,也就是躁动的精神体们,它们可并不由你的表意识所完全控制,在意识的深海里,它们比你更自由。”
“或许,它们并没有生病。”
“又或许,它们很喜欢他。”
虽然不想承认,但邱少机知道,莫凡并不是庸医,他说的内容,自己也在书里看过。
想至此,邱少机将信将疑地保持了礼貌的沉默,让医生继续说下去。
“去见见他吧。”
“还有,收下我给你的见面礼。”
邱少机听罢,目光在莫凡和他的礼物之间游移。
“我不会因私废公,医生,S017是程执行官的工作,但……”
邱少机说完,把瓶子收进西装外套内的口袋里,并对医生点头致谢。也算是接接受了莫凡的示好和他刚才那通关于押注的屁话。最后,邱少机看了看手表,决定结束今天这场闹剧。
临走前,她猛然停下脚步,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掏出安瓿瓶对着莫凡说:
“如果这是为了那个男妓的事儿的话……”
邱少机想说,那我就不要了。
莫凡被她对S017的“雅称”逗得大笑出声,“不,放心。和他没关系,这只是送你的礼物,见不见他,我不会强迫你——”
邱少机再次点头致谢,推门出去。
等到只剩莫凡一个人在房间里,他才低声自言自语说:
“但别人不一定不会,可怜的邱执行官。”
……
……
邱少机的办公室在退安委大楼的第四十七层——一个除不开,毫无疑问令人生厌的素数。
办公室里的灯光是专门给邱少机设计的,屋子里的光源并不来源于一个单一的从上方照下来的吊灯,而是嵌在四周墙壁里的灯线,力求均匀地照亮每一个角落。而这样的设计让整个空间明亮、开阔,最重要的是——
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就没有邱少机那些危险精神体的藏身之处。
同时明亮的光线也可以有效压制精神体的活跃度,让它们无法在白天轻易地从精神世界渗透到物质世界。
至于办公室里的其他陈设则极为简单。
一块儿脏兮兮的化纤地毯铺满地面,一条银色的长办公桌,一把黑色皮面工学椅,一排铁质的档案柜,在办公桌的背面是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是阴暗的大楼茎部和是不是略过窗口的飞梭。
邱少机朝夕相对的办公桌是一整块抛光的钛合金板,上面被她收拾得整齐,不看文件的时候永远只有四样东西:红色的议会专线座机电话、能和大楼里所有房间通讯的通讯器、一排全息投影的出光格栅、还有两枚桃木柄的方形印章——
一枚刻着红色的“销毁”、一枚刻着绿色的“通过”。
这就是刽子手用来决定别人命运的利斧,看起来平平无奇。
邱少机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桌上为数不多的陈设之一,红色座机反常地响着。
尖锐的、持续的铃声——像是古老地球时代的防空警报,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邱少机盯着那台电话看了几秒钟,觉得奇怪。
那是一台漆面亮红色的老式电线电话,黑皴皴的电话线直通帝国最高议会。
议会专线。
邱少机一直以为,这台有线电话只是摆在她办公桌最右侧的装饰品。
就像是军部那些位高权重的哨兵们出席典礼的时候腰间的佩剑一样,在用激光武器互相杀害彼此的年代,有线电话只不过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提醒着所有进入这间办公室的人——房间的主人有资格接听来自帝国最高议会的直接指令。
仅此而已。
邱少机在退安委工作了整整五年,这间办公室里的电话从来没有响过。
一直到……眼下这个时刻。
邱少机有些踌躇,她在有些粘脚的化纤地毯上缓慢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感觉阴谋和地毯意欲将她囫囵个儿吞下去似的。
直到走到桌前,那种诡异的预感才消失,邱少机看着那台亮红色的漆面电话又响了整整三声,这才伸手拿起听筒。
“邱执行官,下午好。”
电话那头,一个神秘的、邱少机从没听过的声音响起。
声音经过了处理,听起来中性、冷漠,像是合成音。
“我是邱少机,请说。”邱少机回答得简洁干净,像是接通了一通指挥部打给前线的电话。
“议会希望移交一个案子到你手上,”那个声音说,“编号S017。”
邱少机握着听筒的手停顿了一下。
编号S017。
她想到了莫凡不遗余力的、“皮条客”一般的推荐,也想到了自己精神体的异动。
又是S017……虽然没有见过他,但邱少机已经对他有了些偏见。
“明白,”她说,“但这个案子目前由程执行官负责。”
红色的老实电话微微发烫,听筒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合成音再次响起,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程执行官将不再负责这个案子……她让议会很失望。”
邱少机没有说话,等待着对方继续。
没有过多解释程执行官让议会失望的确切原因,那个声音再度开口,“议会不喜欢她的行为。我们需要一个……更可靠的执行官来完成这项工作。”
邱少机看向窗外,潮湿的雨水正顺着玻璃幕墙流淌下来,把城市的霓虹灯拉成肮脏模糊的一团雾。
最高议会没有说程执行官的什么行为让他们不满。
她想让那个哨兵死掉?
还是要让他活下来?
邱少机不是会在工作中留困惑的人,她直白地开口,询问导致自己疑惑的问题:
“我不明白,议会的具体要求是什么?还有,为什么是我?”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合成音笑了起来,逐渐失真,刺耳:
“邱执行官我们……因为我们都想你了!”
就像是感受不到爱、喜悦和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情感一样,邱少机也鲜少能感觉到真正的恐惧,有的时候,她会有紧迫感,比如自己的精神体要跑出来的时候——但那并不算是……
恐惧。
恐惧是从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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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里窜出来的东西,比如那句惊悚而突兀的“我们都想你了!”
“抱歉。您说什么?”邱少机平静地回问。
“……刚才通话出了一点问题。”合成音恢复正常,开始继续那种平淡的语气。
“议会需要您只需要对S017审讯一系列问题,”那个声音说,“审讯结束后,立刻对S017执行死刑。”
“什么问题?”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邱少机皱起眉头,“议员女士……或者先生,您说的并不符合常规流程——”
“邱执行官,议会在S017的问题上不需要常规,”那个声音打断了她,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情绪——或者说,某种警告的意味,“议会需要你在这件事上展现你的……能力。将它看做一次考核,一次竞选。”
邱少机明白议会的意思。
无论如何,不管怎么威逼利诱,为S017签署死刑这件事一定会落在她头上。
她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不容推脱的力量主导着这一切。
“明白了,”邱少机说,“我会尽快安排。”
“很好,”那个声音说,“档案会在十分钟内送到你的办公室。邱执行官,议会对你解决麻烦的能力……十分期待。”
说完,通话结束。
听筒里传来长久、尖锐而刺耳的盲音。
邱少机把听筒放回原处,手指在红色的电话拨号盘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才收回手。
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些穿梭在立体交通网络中的飞梭,忽然觉得整件事充满了疑点——
为什么是S017?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议会要绕过正常流程,直接介入一个明明已经是S编号死囚的处理?
而最重要的是——
S017究竟做了什么,让程执行官甘愿冒着得罪议会的风险也要插手?
邱少机转身,看向办公桌上那台还在微微发烫的红色电话座机。
她知道,无论答案是什么,议会“临阵换将”的安排都会让程执行官非常不满。
而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一场她本不想参与的权力斗争。
但邱少机没有不满,因为她不会不满。
因为怪物天生就是锐利的刀。
总要被人用来劈开什么的……至于用来切什么,刀并不在意。
九分钟后,一个密封的档案袋被如约送到了她的办公室。
帝国机构的效率一直毋庸置疑。议会的这一点守时倒也值得欣赏。
邱少机用办公桌下抽屉里的裁纸刀拆开档案袋,发现里面只有薄薄的几页纸——和其他S级哨兵动辄几百页、写满罄竹难书的战争罪行的案卷相比,S017的档案简陋得可以说是有些可疑了。
就连基本信息诸如服役部队、甚至是军阶职级、服役经历之类的东西……档案上也全都用方框覆盖。
令人生厌的黑色方框看到最后,有一页盖着鲜红的印章纸上写了些堪读的字:
【备注:——————————————】
【请执行官悉知,此单位无改造意义——】
【服从度测试概不纳入考量——————】
【请直接执行销毁程序————————】
【—————帝国至高议会战后委员会令】
邱少机看完,仔细检查到最后一页,正是因为她的仔细,邱少机这才发现了先前被忽略的东西——她从档案里抖出两张先前用曲别针附着的相片。
相片质感粗糙,颗粒感明显,一看就是胶片相机照出来的昂贵古董。
第一张档案中附带的相片是长方形、竖向的五寸标准军校毕业照。
照片里的年轻哨兵穿着笔挺的深色军装,肩章上的士官军衔闪着克制的金属光泽。
年轻人站得很直,像是一颗挺拔的小杨树,姿态标准得像是模范生——但那张英俊的脸却和军装的严肃沉闷格格不入。
莫凡没有说谎。
S017有一张非常吸引人的面孔——
4. 第 4 章
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张极具故事感的面孔,天生的影星脸,还是拍文艺片的。
男人单眼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野性的锐利,但笑盈盈的浅卧蚕又柔和了那份尖锐,让那双眼睛看起来既危险又温存。
浅细的卧蚕下,正如传闻中说的有颗小痣,看着不太吉利。
邱少机不懂相面,概不通神鬼,但总觉得该有些说法。
哨兵的皮肤被过曝的光照得过分的白,在黑色军装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像是没上釉时的瓷胎。他乌黑的头发,在这个大部分哨兵都因为基因改造而拥有浅色发色的时代显得格外罕见。
照片里的他似笑非笑,平静地看着镜头,但那种平静里藏着某种邱少机说不清的东西——像是他知道自己在被拍摄,知道自己在被观看,并且对此毫不在意。
或者说,习以为常。
邱少机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钟,然后翻到第二张。
第二张照片的质量就差得多了。
这张照片并非摄影棚里精心布光拍摄的,而是某种抓拍——
或者说,偷拍。
照片的背景一片模糊,人影重叠,光线昏暗,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是某个狭小的空间。也许是床铺,也许是其他什么地方,照片的颗粒感很重,边缘虚焦得厉害。
但中心的那张脸却异常清晰。
还是那个人。
还是那张英俊的面孔。
但这次,他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件古板无趣的背心,薄针织,白色,吊带不宽也不细,露出白净结实的肩头和脖颈下锁骨的轮廓。
头发是许久没有修剪的凌乱,一两撮乱生的细长额发竟能垂到眉头,S017素净的唇间叼了根燃烧一半的雪茄,双颊靠近颌线的位置有片青色阴影——比起从军校毕业时候的毕业照,他似乎瘦削憔悴了不少。
两张照片似乎隔了一段不短的年月,长到足够让男孩长大成为男人。S017的身量似乎变结实了,但形容似乎变憔悴了,唯一没有改变的,也最让人在意的,仍是他的眼神。
S017在看镜头。
准确地说,在看偷拍者。
那睫毛阴影下的目光中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他从年少时便藏在眼睛里的锐意——
审视般的冷静与狡黠。
他早就知道有人在拍他。
猎手和猎物的身份似乎就这么隔着凝视互换了。
邱少机盯着那张照片,忽然明白了莫凡说的“卖弄风情”是什么意思。
不是刻意讨好,不是谄媚殷勤。
而是浑然天成的引诱。
男人知道自己的价值,知道自己的筹码,并且毫不犹豫地决定使用它们。
邱少机把两张照片放在桌上,并排摆放。
一张是光明正大的官方毕业照,一张是见不得光的偷拍。
帝国培养出来的模范军校生,和略显堕落的某个不知名场合里的……什么?
邱少机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麻烦。
邱少机很难不想,如果自己和其他向导一样容易被引诱,或许这两张照片就已经够让自己着上他的道。
但邱少机好巧不巧是个无甚感情的怪胎。
S017对于她不过是洁白瓷盘上面的一粒灰尘,牧人手中待宰羊羔温热的脖颈,又或者,一根需要整个儿剪掉的、不听话的歪枝。
他或许能够愚弄其它的向导,利用她们的爱意,把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他休想干扰自己。
邱少机想罢,准备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切。
她伸手去够桌面上的印章,就是写着“销毁”的那枚。
就在她要这么做的瞬间——办公室的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但下一秒,灯光重新亮起,仿佛什么也没法审过。
邱少机的手指僵在印章的木柄上,但还没来得及抓起它,她就感觉到了。
那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悸动。
从脊椎深处传来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骨髓里蠕动。
不妙。
邱少机猛地抬起头,看向办公室角落的踢脚线。
那里,在白色墙壁和米色地毯的交界处,有一条黑色、纤细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阴影。
而在内轮廓线一般纤细的阴影之中,正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一条又一条黑色,粘稠,像是某种液体,又像是某种活物的触手从踢脚线阴影的缝隙里渗出来,缓慢而坚定地爬向她的办公桌。
那是邱少机的精神体们。
“混蛋,都给我停下……”她低声说,但邱少机平时里那个毋庸置疑、不可撼动、极具权威感的清冷声线此刻在自己的精神体面前却毫无作用。
但那东西根本不听她的。
那东西……从来就没听过她的。
在觊觎她哨兵的时候没有,在制造她那些绵长不绝的噩梦的时候没有,在她年少时的疏导课上也没有。
她的精神体从不回应。
从不聆听。
和她本人一样,只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欲念。
从阴影的缝隙中生长出来之后的几乎是一瞬间,触手们便开始飞快地在地毯上蔓延,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痕迹,像是某种腐蚀性的酸液,所过之处,米色的地毯纤维开始变黑、卷曲、发出刺鼻的焦味。
它们疯了一般地爬向她的办公桌。
准确地说,在爬向桌上的那两张照片。
意识到精神体要做什么的邱少机猛地站起身,想要抓住那两张照片,站到桌子上——
但她的精神体显然更快一步。
黑色的液体猛地从地面上跃起,像是某种有生命的触手,直接扑向桌面——邱少机伸手去拦,但那东西直接穿过了她的手掌,冰冷、粘腻,带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它抓住了那两张照片。
不,不是抓住。
是吞噬,但又比吞噬更怪异。
黑色的液体轻舐了一下相片的边角,然后把照片扔到空中,像是邪恶而贪婪的怪物在吞食猎物一样,迅速将两张照片包裹起来,举到邱少机够不到的地方。
紧接着,液体们开始轮番蹂躏那两张照片,像是想要揉碎它们一样。但奇怪的是,它们的动作时而也带着一丝温柔和怜惜。
看到照片边角被弄皱,邱少机终于忍无可忍。
“这是毁坏档案……给我放下。”邱少机,她失态地站上桌子伸手去抓那团黑色的东西,但她精神体只是裹挟走两张照片,然后就开始逃命。
而邱少机甚至没来碰到它们。
黑色的液体开始膨胀,从桌面蔓延到墙壁,像是某种藤蔓,或者说肿瘤——它在生长,在扩张,在吞噬整个办公室的空间。
墙壁开始开裂。
不是物理上的开裂,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破坏——白色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道道黑色的裂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裂,裂纹里渗出更多黑色的液体,流淌在墙面上,腐蚀着油漆、石膏、混凝土……最后,让整个办公室逐渐崩塌。
或者说,让整个办公室被逐渐吞噬。
邱少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精神体太兴奋了。
兴奋到准备把大楼拆掉助兴……
如果她不能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控制住自己的精神体,这栋楼——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的总部大楼——就会被她的精神体从内部摧毁,而她会成为明天所有新闻头条的主角。
就连新闻标题邱少机都想好了。
“向导精神体失控,摧毁退安委总部。”
“高级执行官邱少机精神体暴走,造成重大财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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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会正在考虑是否撤销邱少机的执行官资格——”
不。
绝对不行。
这份工作……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了。
没有这份工作,她这种“怪物”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邱少机咬紧牙关,试图最后一次用意志力压制自己的精神体——但那个触手已经完全失控了,这次,不管是高等数学还是黑格尔都没办法救她。
它开始疯狂地撕扯墙壁,发出某种低沉的、类似呜咽的声音。
邱少机没再多想。
她抓起通讯器,接通了莫凡的办公室。
“医生,”邱少机说,话音中第一次带了些急促,“我需要帮助。”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一秒钟,然后莫凡的声音响起——他听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是精神体?”
“没错。”
“它们到物质世界来了?”
“对。”
“用我给你的药,”莫凡说,语速很快,“静脉注射,现在。”
邱少机几乎是在听到“我给你的药”的同时就从衣服里面翻出了那一小只安瓿瓶。
但接下来的动作,邱少机便开始有些犹豫。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邱少机直到现在也不能确定莫凡是敌是友。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邱少机长久以来从来没有给自己注射过任何精神类药物。
作为天生接受向导教育的邱少机,她始终觉得“操控”哨兵的神经天经地义,而任何能够“操控”自己神经的东西则危险极了。
但她的精神体已经开始攻击第二面墙了。
墙壁上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板。
想到自己的工作。
邱少机一咬牙,用合金桌面,略施巧劲敲开了瓶口。
虽然安瓿瓶打开了,但四散的玻璃划破了她的手指。对于这一点小插曲,邱少机没有在意。
她全神贯注于安瓿瓶内的深金色的液体,那散发着浓郁的雪松气味,在办公室的冷光灯下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炼金术产物的液体。
邱少机没有再犹豫,她从办公桌下的抽屉里翻出注射工具,吸满一针管金色液体之后直接把针头扎进了自己手臂之中。
微弱的刺痛后,液体注入。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手臂蔓延到全身——然后,那股寒意逐渐消散。
与之相对的是她的精神体也停止了动作。
那些黑色的触须僵在半空中,像是被突然冻结了一样。
再然后,这些从不听话的精神体便开始后退——缓慢地、不情愿地退入黑暗之中,像是某种被驱逐的恶灵,那些触须开始从墙壁上剥离,从裂缝中退出,从现实世界消失。
效果立竿见影。
墙体的龟裂停止了。
空气中的腐臭味也开始消散。
邱少机靠着办公桌,慢慢滑坐到地毯上。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渐恢复正常,那种和精神体角力的力竭感也在慢慢消退。
在她的身下米白色化纤地毯上,退安委的金色徽标被强酸灼烧过一样——衔着树枝筑巢的鸽子,连带背景上温馨的鸟巢都只剩下了一半。
地毯上方才被精神体夺走的两张照片散落在徽标的外环圆形上。
第一张毕业照完好无损。
但第二张——那张偷拍照——边缘已经被精神体的触手揉皱了一角——那里正巧是S017的肩头。
邱少机盯着那张破损的照片,看着照片里那双狡黠、透亮的眼睛。
半晌,她伸手捡起照片,用指尖抚平那道撕裂的痕迹,却下意识用得是自己被玻璃划破的手指的那根食指,血珠在褶皱的裂纹里晕开暗红色的血渍,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是玫瑰花瓣。
好了,邱少机想……档案这下彻底毁了。
5. 第 5 章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邱少机拾起相片塞回档案里,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一口。直到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她才重新拿起通讯器。
“医生,”她说,声音还有些虚弱,“没事了,你的药很有效。”
通讯器那头传来莫凡并不惊讶的声音:
“异动结束了?是S017……对吧。”
邱少机不太情愿地回答,“对。我的精神体对S017的照片,反应很大。”
莫凡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笑了,那种笑声除了“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得意,还有里带着一丝邱少机听不懂的意味。
“呵呵,真是坏孩子。”
“坏孩子?”
“没什么,”莫凡遮掩过去,只说,“我是说……邱执行官,你确定不要见见他吗?如果你的精神体这么——喜欢他。”
“一味地抗拒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迟早会是它们的。”
即便更加不想承认自己的落败,但邱少机还是实事求是地回答:
“……收到了议会的安排,案子从程执行官那里流转到了我这边。明天……不,后天会安排他的第一次审讯,”邱少机打断他,“上午九点。地点在——”
她看向办公室那面已经布满裂痕的墙。
“地点在地下三层的特殊审讯室。我会准备最高等级的精神屏障,但也请你随行。帮我带上够用的新药,医生。我不想把退安委的地基挖穿……”
“明白,”莫凡说,“我会安排的。但是,邱执行官——”
“还有什么?”
“没什么,”莫凡说,语气罕见地认真起来,“剩下的事情不是我应该问的了。”
“尽管问吧。”邱少机顿了顿,回答说,“你的药救了我。”
医生罕见地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我私心想知道……S017叫什么?”
……这个问题,邱少机还真的没回答。
因为。
“我还没看。”
“什么叫你还没看。”莫凡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仿佛在说究竟是多么木头的向导才会连这样一个哨兵的名字都想不起来看。
“……就是没看。”
邱少机再没回答,彻底挂断了通讯器,她靠在办公桌上,闭上眼睛。
手指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了,但雪松的味道还在空气中弥漫。
她睁开眼,不情愿地翻开档案夹。
邱少机说谎了。
她知道S017的名字。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
她只是不想把S017的名字分享给任何一个人,莫凡问起来的时候,她像是本能地要藏起来偷买的巧克力那样,本能地想藏起来哨兵的名字。
他叫白烨。
第一次见到那两个纤细的机打铅字的时候,邱少机好像看到了坠落的星子划破阴云。
一道转瞬即逝的白日焰火。
留下燃尽了的,红磷的味道。
想到这里,邱少机觉得自己的简直疯了。
什么焰火?什么红磷?什么……偷偷藏起的巧克力?
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词汇占用了她太多的思绪,邱少机恨不得立刻把这些词汇从自己的大脑里面扔出去。
一定是方才的精神体的异动导致的……
邱少机再次放松呼吸。
然后给地下三层的审讯室打去了电话。
通讯接通的时间很长,似乎是看守出去忙了一些别的,不一会儿,一个热络粗粝的男性声音接通了通讯。
“喂,您好,98号审讯室。”
“你好,我是邱少机。”
向导的开场白和往日一样简略,她感觉熟悉的自己又回来了。
“邱执行官,您好,请问有什么安排。”
“我准备后天上午九点审讯一名犯人,编号S017。”
“哦!”那声音应了一声,似乎再说,原来是S017啊!,然后,那声音又踌躇起来,似乎意识到原本由别人审讯的哨兵忽然被转移到了邱少机这个煞神的名下,情况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这……好吧,好的邱执行官,我会为您安排的,后天上午九点我把人带到。”
“不要后天,现在。”
“啊?您不是说。”
邱少机用手指敲了敲铝合金的桌面,轻松地仿佛预约晚餐一样吩咐。
“嗯,我明天上午九点到。”
“他现在就可以去审讯室了。”
“哈……”那声音了然一声,爽朗地回复,“收到,执行官大人。”
“记住,别让‘明星’睡着了。”
“如您所愿,执行官大人!”
邱少机挂断电话,这才觉得事情得到了完美的结束。
……
……
地下三层退安委安置区,S017-S018的双人间外,一阵手电筒锤击栅栏的声音。
“S017,滚出来。”
电筒敲击栅栏的声音惊醒了附近一片正在享受为数不多睡眠的哨兵们,仿佛扔进农场鸡窝里的石头,砸出一片愤怒的怨言。
“***,谁**半夜在敲栅栏。”
一米八多,将近两百磅,身体像是方形的看守不耐烦地嚼着口香糖,这个以心狠手辣出名的督战队混蛋又恶狠狠敲了两下。
“都给老子闭嘴,S017,穿衣服的动作快一点,不然就光着去见向导吧。”
看守的话说完,就听一阵衣料摩擦的细细簌簌,然后是带上手铐,连接项圈,囚房开门的一系列声音。
哨兵们听觉敏锐,逃不过任何人的耳朵。
每次有人被带走都是这套流程。
要么是处决,要么是审讯,要么是……
装点那些无聊权贵的寂寞夜晚,成为彻夜狂欢上的祭品。
等看守把人带走,这个看守区的大门被关上,那些被声音恼醒的人们才敢议论纷纷。
“大半夜的,谁又被带走了?”
“还能有谁?S017,那个恶心人的家伙,仗着自己有张会勾引向导的脸就——。”
“是会勾引向导的嘴。”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老兄,哈哈哈哈,这你得去问程执行官和她的手下们。”
“鲜廉寡耻的混蛋,真是丢尽帝国军人的脸。”
“他是哪个单位的,有人知道吗?他们首长的在天之灵都能被他气活过来吧。”
一片咒骂声音中,S017-S018房间里,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打破了低俗、艳丽的诋毁。
“够了……”
那说话人显然久居高位,仅仅两个字就足够让一整片区域的哨兵噤声。
S017虽然自己久负骂名,但他似乎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室友。
“睡觉吧。”
听了S017室友的命令,所有人这才消停,只有最后两句非议,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响起,他们的声音非常小。
“秦将军这种令人尊敬的人为什么要替男妓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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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令人想不通。”
“S017没被人淹死在马桶里,全都是因为他运气好,假如没有秦钺……”
……
另一边,审讯室内。
看守攥着黑发男人后脑勺,铆足了劲往水里按。
S017的身体纹丝未动,只有高挺的鼻尖和发梢因为他的拼尽全力而沾了些水,但他仍有余力说话。
S017的声音沙哑,是烟熏出来的还是天生如此并不好判断,他刚从床上被叫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嗓音天生偏冷,只要不热情的时候,说话自带一点轻蔑,一点目中无人,还有满满当当的自视甚高,让听的人恨得牙根发酸。
“今天林执行官没有安排审讯。”
瞧,还是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毫无作为阶下囚的自觉。
要是往日里,他有哪些美丽又位高权重的向导们的庇护也就算了。
今天。
看守想,就算你S017是世界上最会勾引人的小白脸,眼下也没用了。
今天该着你这个倒霉鬼死。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有你这种蛊惑人心的婊子,就有天生绝情的刽子手。
“你的哪个姘头也救不了你了,S017。”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跟老子聊起来了。”
看守不知道为什么,被S017冷静的态度和理智的问答所激怒了。
一个阶下囚怎么能这么体面呢?
他应该求饶,痛苦,跪在地上求自己这个看守放他一名才是。
想到这里,看守再次手上加力,他颤抖着手臂,无论如何却按不下去眼前哨兵的脑袋,看守涨红的一张脸中羞愤夹杂着一丝不可思议。
在动辄两米,重两百多磅的哨兵群体里面,S017算不上能靠体型获得优势的那种。他偏轻盈的体型让他看起来只能从事侦察兵或者是军医这样的工作。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居然能毫不费力地抵抗住看守的压制。
“……好,这是你自找的。”
看守说完,使出了阴狠的招数,他把S017脖子上的项圈和连接着项圈的铰链挂在了一个电动绞盘上。
伴随着电动绞盘电极启动的声音。
S017想被鳄鱼拖下水的羚羊一样被狠狠拽到了面前的冰水池里。
看守乐了,这个执拗的“小白脸”终于按照他的意思喝到了今晚的“第一口水。”
泡满碎冰的水池里不停冒着气泡,哨兵的挣扎拗不过钢铁的意志。
等快将近十分钟,在看到水池里不在冒泡之后,看守才终于按下来松开锁链的按钮。
他拎着S017的头发把人从冰水里面拽起来。
后者从肺里呛出一汪水,像是要断气了一样狼狈地咳嗽着。
“是谁……派你来的。”
S017黑色的瞳孔里闪过阴狠的冷意。
看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家伙疯了吧,到底他妈的谁在审讯谁?
他彻底丧失了为人的底线,抽出腰间的棍子甩长便打。
“你会后悔的……林执行官。”
“去你妈的林执行官,臭小子,我告诉你,你完蛋了。”
“你的案子被调到了那个叫邱少机的女人手里了。”
看守打到棍子上被血肉沾满才罢休。
“记住她名字了吗?邱少机。”
“要恨就去恨她吧,这可是邱执行官特意为你安排的。”
6. 第 6 章
看守的棍子还滴着血,他粗重地喘息着,看着倒在冰水旁的哨兵。
S017蜷缩在地上,黑色囚服被冰水和血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修长矫健的身体线条。经历了这些折磨,就算是身体素质过人哨兵也没办法承受,白烨也是如此。
他的呼吸很浅,像是随时会断气。
不过,这小子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吭,倒算是个爷们。
看守想着,吐了口唾沫,正要再补上一脚——
审讯室的电控门幽幽地打开了。
“住手。”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
身材娇小,黑发,穿着退安委标准的西装套装,胸口别着金色的小鸽子徽章,但那身装束在她身上显得格外不合身——袖口长了半寸,肩线也不太贴合,像是匆忙借来的衣服。
她拎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箱子看起来很重,压得她总是换手。的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眼神慌乱地在审讯室里扫视,最后落在地上的白烨身上。
向导微微散发着雏菊味道的向导素,试图平息审讯室内的混乱。
也试图安抚地上那个已经呼吸浅薄的哨兵。
看守愣了一下,忍耐着向导素的安抚……或者说是压制,一边吸一边抹了一把鼻尖。
“林执行官?您怎么来了——”
“我来接S017。”林执行官的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颤抖,“议会对他有新的安排。”
看守皱起眉头,“什么安排?我没收到通知,我收到的明明是邱执行官的——”
“我的口信就是议会的通知。”林执行官打断他,语气里带了一丝不符合她性格的强硬。
室内的雏菊味道浓重了一些。
林执行官进行了一次“引导”。
引导是向导技艺的一种,能够引导嗅到向导素的哨兵,按照向导素释放者的意愿行事。
但向导等级的高低十分影响引导的成功率,而现在,屋子里面很安静。
显然,向导低等级的向导素对于屋子里面的两个哨兵没有产生任何作用。
事实有些残酷。
如果说高等级的向导素是往哨兵的脑海中植入命令,让人失去自我,对向导的意志言听计从。
那么低等级的向导素就像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只消摇摇脑袋就能把它晃出去。
看守不为所动,反而从兜里掏出新的口香糖嚼了起来。
见引导失败,那女孩脸上装出来的强硬很快就碎裂了,她的声音变回了原本那种怯懦的、请求的语调,“求你了,让我把他带走。”
“监控我已经提前关了,如果出任何问题,都算在我头上。”
呵……如果这点伎俩就让看守屈服,那该被戴上镣铐的就该是他本人了。
见看守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向导脸上流露出一丝艰难的神色,仿佛不得不做某件事,因而略带绝望地下定了决心。
她颤抖着打开手提箱。
金属的扣锁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然后,箱子一扇打开,箱子另一扇里,整整齐齐躺着多少块金条。
在这间为了折磨他人而特意调亮的昏暗审讯室里,金条的金光仍毫不逊色,刺眼的程度不减分毫。
该死……
看守的喉咙发紧。
这些该死的向导,有一个算一个,看上去都那么美丽,纯良,无害;他们的精神体,要么是温和的食草动物,要么就是美丽优雅的鸟类。
但他们的向导技艺简直天生就是了为了贪赃枉法而设计的。
这些家伙总有能力从帝国摇摇欲坠的系统里挤出油水。
就像是从一头枯瘦的奶牛身上挤出稀薄的奶水。
紧接着,林执行官不情不愿地着从箱子里取出几块金条,递给看守,然后飞快地合上了箱子。
“这些……够了吗?”
看守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该死,这些金条……足够他在这个腐烂的城市里买一套公寓,外加一份高级市民的身份ID,足够他提前退休,足够他后半辈子不用再看那些该死的囚犯的脸。
最重要的是,手上再也不用沾一点同胞的血。
看守心动了。
如果说这些钱足够洗清他的罪孽,那么在得到它之前罪加一等又有什么呢?
看守的手指在金条上轻轻蹭了一下,舔了舔嘴唇,然后粗暴地把它们塞进口袋。
“让我冒着生命风险成全你们的爱情,林执行官,你不得再表示表示。”
“那些钱还有别的用处……”向导看了他一样,最终说,“如果我活着出去,我还会再付你五千信用点。”
“呼,成交……要我说,林执行官,你真是疯了。这么多钱买这么一个赔钱的破烂……”看守说着,掐起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哨兵的下巴,“难不成真是因为脸蛋?真搞不懂你们向导,不是越结实的玩起来才越——”
“够了……”林执行官闭着眼,打断了他,“我们可以走了吗?”
看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粗暴地踢开铰链,“滚吧。带上这个垃圾,赶紧滚。”
“谢谢——”林执行官慌乱地合上箱子,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向白烨。
她费力地把哨兵从地上扶起来。
顿时带着血腥味道的热量笼罩的娇小的向导。
白烨的体重几乎全压在她身上,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温热而虚弱。
在那个瞬间,向导后悔了。
她后悔相信这个哨兵,她不应该相信他的“花言巧语”,说什么认识大人物,可以帮他逃走,也可以帮自己洗白之前的经历。
向导埋怨自己,她早就该知道他的“孱弱”,看守说得对,如果她下次在圣母心泛滥,或许应该救一个结实强悍一点的哨兵。
不会有下次了。
如果被议会知道她协助哨兵叛逃,不,只要被退安委知道,她这辈子就完了。
“你还能走吗?”林执行官小声问。
白烨没有回答,只是在沾满血污的碎发下勾了勾嘴角。
那个笑容很轻,很淡,在昏暗的审讯室里几乎看不清。
但如果林执行官足够聪明,如果她此刻稍微清醒一点,她就应该能看出来——
那不是罪人蒙赦的欣喜。
也不是得见天堂之门的释然。
那是计谋得逞的庆幸。
是猎人看着猎物自投罗网时,抑制不住的兴奋,如毒蛇吐信。
但林执行官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只是心事重重地搀扶着白烨,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经过看守身边的时候,白烨忽然抬起头。
他用那张苍白、虚弱、看起来随时会断气的脸,朝着看守发出一个吹口泡泡糖的声音。
然后,他慢悠悠地对他比了比手中的“赃物”。
那是从看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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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摸来的——
劲弩牌的蓝莓口味口香糖。
监狱里的紧俏商品。
看守愣住了。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冲上去的时候,审讯室的门便关上了,他只能看着两个人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审讯室里只剩下冰水和血迹。
还有看守口袋里那几块金条的重量。
……
走廊很长。
墙壁是灰白色的混凝土,每隔十米就有一盏惨白的灯,把整条走廊照得像是通往地狱的通道。
林执行官搀扶着白烨,脚步踉跄。
哨兵的体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还得拎着沉甸甸的箱子,西装套装的肩线被拉扯得变了形,整个人滑稽狼狈的很。
“还有多远?”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说的那位大人物……他真的会来接我们吗?”
“会的。”白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我们之前是战友,他答应过我。”
“白烨,你没在骗我吧,”林执行官的声音越来越颤抖,“为了你,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如果被发现了,我会被处决的,我——我都是为了你。”
为了这个漂亮的哨兵,当然,更是为了她自己的前程。
“嘘。”白烨打断她,“有我在呢,你什么都不用怕。”
他的声音太温柔了。
温柔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像是哥哥对妹妹的安慰。
林执行官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我就是个懦夫,”她哽咽着说,“在野战医院的时候,我就是最胆小的那个。所有人都说我不配成为向导,不配穿这身军装——”
“那你现在很勇敢。”白烨轻声说。
“真的吗?”
“真的。”
林执行官笑了,尽管眼泪还在流。
她用力搀扶着白烨,加快了脚步。
前方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防护门。
门上有退安委的金色徽标——衔着树枝筑巢的鸽子。
温馨与安宁的象征。
真讽刺。
林执行官刚要去刷门禁卡——
黑暗中,传来几声低沉的笑声。
她僵住了。
笑声越来越近。
然后,从走廊两侧的阴影里,走出几个高大的身影。
三个哨兵。
他们穿着囚服,但脖子上没有定期注射安定剂的项圈——那种金属的、时刻提醒着囚犯身份的束缚。
这些家伙是被谁刻意放出来的,好像对他们的企图早有预料一遍。
三个人里,为首的哨兵身高超过两米,肌肉像是岩石一样隆起,脸上满是麻子。
他盯着林执行官,眼神里闪烁着某种危险的光芒。
“呦,”他说,声音粗哑,“一位向导小姐。还带着一个快死的小白脸,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私奔。”
他说完,吹了个骚气的口哨。
其他两个哨兵也笑起来。
“不,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林执行官的脸涨红起来,她窘迫而慌乱地把白烨推到自己身前,然后躲在他身后。
“想想办法,白烨,你还能战斗吧,你伤的其实没有那么重,对吗?”
哨兵苦笑着摇了摇头。
向导感到了一丝绝望,她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苛责。
“那精神体呢?精神体总还能用吧!”
7. 第 7 章
见白烨没有反应,向导颤抖着想打开手提箱——
“不要。”白烨低声说,制止了她。
“可是——”
“你知道把肉喂给饿狼是什么下场吗?”白烨轻声警告。
林执行官的手僵住了。
“我也不想的,可我还有办法吗?你也不堪用,现在只能这样了…!”
“我、我可以给你们钱,”向导因为害怕而狼狈不堪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她捋了捋额前汗湿的碎发,结结巴巴地说,“等我们出去,我可以——”
“钱?”疤脸哨兵笑了,“把你们俩干掉,那些钱不都是我们的,向导,你天真得之冒傻气。”
为首的哨兵向前迈了一步。
空气中同时传来低沉的吼声。
那是精神体现身的声音。
三只巨大的猛兽从哨兵们身后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只脏兮兮的大鬣狗,一只前肢健壮美洲豹,还有一只体型大得吓人,身高挺破天花板的棕熊。
三只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獠牙上还滴着粘稠恶臭的口水。
眼见几名哨兵的精神体,向导怕极了,她也连忙召唤出自己的精神体。
伴随着一声长啸和翅膀扑腾的声音。
一只皮毛漂亮的游隼从管道中笨拙地掉到了地上。
它可爱地拍拍翅膀,英勇地挡在了主人和受伤的哨兵身前。
可惜,向导的精神体并非为了战斗而演化出来的。
它们虽然灵巧又迅捷,但攻击力孱弱,只有在精神图景里才能发挥应有的功效。
眼下,和对面哨兵所召唤出来的猛兽相比,向导的精神体实在是不够看。
但她没办法了。
向导的内心只有悔恨。
“真不应该救他……”向导抱着头,把自己缩成一团,“说什么认识大人物,说什么能帮我洗清案底,这个废物,这个废物……”
她的声音很小。
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切都……
向导害怕得颤抖,她只能更用力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期待奇迹发生。
野兽的呼吸声越发近了,其中一只几乎已经走到了向导的面前。
它带着腥臭味道的热气喷在林执行官的脸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的整张脸咬下来一般。
林执行官吓得闭着眼睛,浑身颤抖。
她在等待。
等待撕裂的疼痛。
等待死亡。
但是——
什么也没有发生。
走廊里忽然安静下来。
那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连那些猛兽的喘息声都消失了。
林执行官颤抖着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到了——
三只精神体都僵在原地。
斑鬣狗的嘴巴张到一半,美洲豹抬起的前爪悬在半空,灰熊庞大的身躯像是被冻结了一样。
它们一动不动。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
不,不是吓住。
是臣服。
紧接着,三只野兽像是躲避火山爆发一样飞快地向后逃开,屁滚尿流的逃入黑暗之中!
发生什么了?
林执行官茫然地回过头。
只能看到自己身后的走廊里的一片黑暗。
深不可测,似乎能容纳一切的黑暗。
除了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
紧
她看到白烨还靠在自己身前,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眼睛——
那双平时温柔、无害、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然后,向导听到一声轻响。
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接着是第二声。
第三声。
她扭过头,看到对面三个哨兵惨叫着倒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打滚。
那是哨兵精神体死亡时候的表现。精神体的死亡会给本体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那种痛苦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像是恶魔的大手无情地将灵魂撕碎片一般。
林执行官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奇迹。
可是……
这是谁干的?
向导看向自己头顶的盘旋的游隼,又看了看虚弱地倒在地上的白烨。
自己怎么的精神体哪有那么高强的本领。
而白烨的精神体……甚至都没有现身。
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这个除了脸以外一无是处的废物。
她感觉到白烨的身体又一次沉重地压在她身上。
“扶我……”白烨的声音很虚弱,“去楼上……直升机要来了。”
林执行官机械地搀扶着他,向前走去。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方才发生了什么?
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跑才是是。
她不敢想下去,有些嫌弃地扶着白烨,穿过一扇又一扇防护门,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楼梯很陡。
每走一步,白烨的呼吸就更弱一分。
到了第三层的时候,林执行官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手臂流淌下来。
是血。
白烨在流血。
很多血。
又走了两层。
白烨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林执行官几乎是拖着他在走。
她自己也糟透了。向导的西装套装已经被血浸透了,米白色的丝巾也染成了暗红色。
而她的体力也已经到了崩溃的极点,连精神体的存在都无法维持。
她没办法扶白烨了,要么就……丢掉手提箱。
林执行官把哨兵从自己的肩上搬下来,在通往天台的最后一层楼梯前面停了下来。
现在她必须做出选择了。
装满金条的手提箱。
还是身负重伤的无用哨兵。
这看起来无需抉择。
“呃、白烨,你知道吗,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特别好的哨兵。”林执行官突兀地自说自话起来,她从来不是那种能够直来直去的性格,她及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温柔性子,但又总怕得罪别人,既不能冷酷地彻底,又不能完全放下仅剩的那一点人性。
她也知道,自己很庸俗,很虚伪。
但在活命面前,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是一个特别具有牺牲精神的哨兵,所以,呃……嗯,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我先去天台上的。”
白烨伤得太重了,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只趴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努力呼吸着。
白烨闭着眼睛,看不到向导的样子,这也给了向导从自己胸前兜里掏出那条沾血丝巾的机会。
“白烨,你一定一定不要怪我。”
“我实在是太害怕了。”
“如果你没死,把我今天晚上做的一切说出了,我们就都得死了。”
“哨兵总要保证自己向导先活下去,这是‘誓言’的一部分,不是吗?”
“咳……”白烨呛出一口血水,带着一点笑意虚弱的说,“‘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哨兵’也是‘誓言’的一部分。”
虽然此刻,白烨的开口吓了双手攥着丝巾慢慢从背后接近的向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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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
但他仍然是闭着眼睛的。
向导尴尬地半咳半笑了两声。
“白烨……我想,我们还没发展到一步呢。”
她说完,猛然将丝巾套过哨兵的头,勒住了他的脖子。
哨兵的脖子修长,皮肤苍白,穿半高领或者黑色的高领针织衫一定很诱人,但此刻,他的脖颈却是被一条带血的丝巾的映衬着,泛着一种更加病态的美感。
林执行官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拉紧。
丝巾勒进皮肤里,留下一道深深的勒痕。
娇小如她的向导能有这样的爆发力,实在是令人佩服。
白烨艰难地抽噎着,试图将手向后伸,抓住向导的手,但于事无补。
林执行官一边手上用力,一遍片开一点头,试图不去看白烨的脸。
不去看他那双或许直到死去也依然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
……
过了很久。
或者只是几秒钟。
林执行官松开手。
白烨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脖子上勒着那条染血的丝巾。
林执行官伸手探向他的鼻尖,没有气息。
他彻底死透了。
死了好。
死了也好。
林执行官踉跄着后退,靠在楼梯间冰冷的墙壁上。
她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谁在乎誓言,”她喃喃自语,“谁是你的向导,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成为亡命徒,真该死,我根本就不应该听你的——”
她咒骂完死者,然后转身,决绝地向天台出口走去。
如果她哪怕愿意都为死者驻留一会儿的话,她便感觉到——
什么东西不对劲。
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
像是……骨骼相互挤压的声音。
像是肌肉撕裂又愈合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在重组,在蜕变……
但她没有回头。
她不敢回头。
年轻而懦弱的向导只是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向天台出口——
出口就在眼前。
只要穿过这扇门,上楼,离开这栋该死的大楼,她就安全了。
她就可以继续做那个胆小、懦弱、但清白无辜的林执行官。
白烨口中的那个大人物或许会帮她洗清案底,是的,向导觉得没有人能抵抗住金子的诱惑,美丽的金色,清脆的金色。
然后,自此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今晚发生的事。
没有人。
林执行官推开门。
她们到达了通往天台的最后一扇门。
林执行官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门——
冷风扑面而来。
外面是深沉的夜色,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压抑的、低垂的乌云。
雨水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
气温不到十度。
而她只穿着一身薄薄的西装。
林执行官环顾四周。
天台上空空荡荡。
没有直升机。
什么都没有。
她愣住了。
还没来得及咒骂该死的哨兵,年轻的向导听到了天台门开的声音。
“嗨,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男人温存又缱绻的语调,配合他略微有一些沙哑的声音实在诱人的有些过分。
要是这个声音不是死者的声音就好了。
向导毛骨悚然地想。
要是它不是S017的声音就好了。
只听那声音继续说。
“那可真令人伤心啊……”
8. 第 8 章
在优雅的开场白之后传来的是脚步声。
不急不缓。
稳健而从容。
像是在夜雨中陪心爱的人的散步。
林执行官僵在原地。
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然后。
黑暗中,一个修长的身影缓缓显现。
透过模糊朦胧的雨幕,首先迈出无垠黑暗的是哨兵的双腿,笔直修长,被湿透的囚服包裹着。然后是略微收紧的匀称腰身,在往上是结实的双肩。
如果一个人在死前仍能够平静地欣赏异性之美,那她此刻一定能大饱眼福。
可惜林向导无福消受这一切。
她的目光全在哨兵的脖子上。
白烨安静地走出阴影,像是一只狩猎中的大猫,他用手扯掉染血的丝巾,后者无声地落在了天台的浅雨水坑里。
林执行官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方才勒过的地方。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青紫的淤伤,也没有红色的印记。
只要哨兵脖子上松松垮垮挂着的项圈和她方才所见不同,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项圈还是应该带在危险的哨兵脖子上的好。
它应该永生永世牢牢锁住哨兵他们的能力、意志和灵魂,但此刻诅咒似的束缚像是某种装饰品,堪堪挂在哨兵的肩颈,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最后是脸。
无光之夜的雨幕中,林执行官看到了那张脸。
锐利的目光藏在和蔼的笑意里,浅浅的卧蚕让那笑容看起来无辜极了。
没等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骗子开口,林向导率先忍不住了。
“白烨,你骗了我,你说的什么大人,什么直升机都是假的对不对!”
“我没有——”
“闭嘴,混蛋,我真该亲手处死你!”
白烨哼哧一笑,仿佛听到今天晚上最好笑的笑话。
“林小姐,”他说,声音里带着愉悦的笑意,“你刚刚已经试过了呀。”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等待什么。
“怎么……你自己说的笑话都不笑嘛?”
林执行官感觉自己的双手都在抖,她踉跄着后退,几乎跌倒在天台湿滑的水泥地面上。
“呵,这不过是你的骗术,刚才你是假死——”
“假死?”白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又抬起头,用一种无辜的语气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间一片白皙,“这里又怎么解释呢?”
“想想吧,林执行官,好好想想,动动你贫瘠的大脑。好歹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向导,应该看过很多哨兵生理学的书籍……”
“就拿导论第三章来说,哨兵的基础生理特性是普通人的——”
“够了!你要干什么!”
林执行官一边后退,一边疯狂地召唤自己的精神体。
一只漂亮的小游隼从她身后的阴影中飞出,展开翅膀,发出尖锐的啼鸣。
那是她的精神体。
娇小、敏捷、美丽。
就像她本人一样——看起来柔弱,实则锋利。
游隼俯冲而下,瞄准白烨的眼睛。
但就在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
它停住了。
不是主动停下。
而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
小游隼悬在半空中,翅膀僵硬地张开,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它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就那么从天空中径直坠落了下来,和方才那些哨兵们的精神体死状相似。
白烨抬起双手,用捧的姿势借助那只“小鸟”,就好像他知道它会掉在哪里一样。
哨兵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游隼的羽毛。
它“安详”地躺在哨兵的手心中,轻如一团小小的棉花。
哨兵的抚摸仿佛真得很怜爱那东西一样。
然后没死透的精神体羽翼轻微颤动了一下。
“真漂亮,”他轻声说,“和你一样。”
“只有一个小毛病,必须纠正过来。”
他说完,轻轻抓住鸟头和身体。
然后。
咔嚓——
游隼的脖子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
它的眼睛里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
尸体软软地坠落,在落地前化作一团白雾消散。
林执行官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脑袋倒在地上。
精神体的死亡带来的痛苦像是千万根针扎进大脑,她蜷缩成一团,口鼻涌出鲜血。
但她此刻还是迸发出了惊人的求生欲望,哪怕使用爬的,也爬向了身后天台边缘的台阶上。
而在她身后,白烨的脚步声在靠近。
白烨的脚步声在雨水积出的小水潭里分外清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啪嗒。
啪嗒。
啪嗒。
白烨在重伤的向导面前蹲下。
“来,”他温柔地说,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下来。”
“你、你不会伤害我吧?”林执行官哭着说,“求你了,我不是故意要抛弃你的,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白烨,你,你放过我吧,求你。”
她拼命地后退,一直退到天台的边缘。
背后是栏杆。
栏杆外就是万丈深渊。
而林执行官的身后是浓重的压到城市低空的雨幕。
慌不择路的林执行官笨手笨脚地地打开手提箱,金条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在雨水中反射着黯淡的光芒。
“我还有钱,”她语无伦次地说,“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钱,我可以——”
她话音未落,整栋大楼忽然震动了一下。
起初,那只是很轻微的震动。
轻微到如果不仔细感受,几乎察觉不到。
但林执行官感受到了。
因为恐惧让她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震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
一声低沉的、悠长的鸣叫。
像是鲸鱼的歌声。
但又比鲸鱼的歌声更加……恐怖。
那声音从云层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古老的、深渊般的压迫感。
林执行官僵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
夜空中,乌云在翻滚。
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被什么庞大的东西推开。
然后。
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云层中降下。
那是——
皮肤。
革质的、布满伤疤的皮肤。
苍白的、像是从未见过阳光的皮肤。
上面遍布着疮疤——有的是新伤,还在渗着腐烂的脓液;有的是老伤,像是一条条蜿蜒的沟壑,横亘在那庞大的身躯上。
那些疮疤有多大?
一条疮疤,就像是一整条街道那么长。
皮肤在继续下降。
林执行官看到了——
一个眼眶。
比她整个人还要大的眼眶。
空的。
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眼球,没有眼白,甚至没有眼睑。
只有一个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窟窿。
边缘是腐烂的、不规则的创口,像是眼睛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生生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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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这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窟窿里偶尔有暗红色的液体渗出,顺着苍白的皮肤流淌下来,在雨水中晕开。
不仅如此,那个空洞的眼眶甚至在转动。
缓慢地,带着某种恶意地,转向天台。
转向林执行官。
它在看她。
那个没有眼睛的眼眶,在看着她。
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死亡的味道。
林执行官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
她想逃,但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想召唤精神体,但自然地失败了。
她甚至已经忘记自己的游隼已经死了。
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从云层中降下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怪物。
它的身体还藏在云层深处,只露出一小片皮肤。
和那个空洞的眼眶。
林执行官终于能动了。
她转身想跑——
但白烨挡在她面前。
他还是那副温和的笑容,眼睛弯弯的,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玩具。
“别怕,”他说,声音轻柔,“不会疼的。”
“求你——”
白烨站在原地,温柔地地看着他。
但他的眼睛足以犯下一桩世界上最恶毒的谋杀。
林执行官一边发疯一样地喊着不要过来,一边试图向后蹭远一些,她忘记了自己身处大楼的边缘。
于是果不其然,向导娇小的身体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她看到白烨还站在天台上,仰起头,对着云层中的怪物。
那个空洞的眼眶还在注视着她。
一直注视着她坠落。
白烨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语气散漫,对着那云中巨兽带着一丝宠溺般的无奈说:
“凑合吃吧,开饭了。”
--
一切结束之后。
雨还在下。
天台上只剩下散落的金条和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林执行官消失了。
连同她的尖叫声,恐惧,以及她曾存于世上的一切。
白烨站在天台边缘,垂眸看了一眼楼下。
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尸体都没有。
他抬起头,看向云层深处。
那个庞大的阴影正在缓缓退回黑暗之中,像是某种深海巨兽沉回海底。临走前,那个空洞的眼眶还转了转,似乎在看他。
白烨对着那东西挥了挥手。
“辛苦了,”他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和老朋友道别,“回去吧。”
低沉的鸣叫声再次响起,这次听起来像是某种......不舍?
然后,那阴影便彻底消失在云层中。
天空恢复了平静,阴云之后,似乎又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大雨如注。
做完这一切的白烨活动了一下肩膀,扭了扭脖子,项圈在他的锁骨上晃荡着,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囚服,皱起眉头。
“真难受,”他嘟囔道,“这破衣服。”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螺旋桨的声音。
由远及近。
白烨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架黑色的直升机从雨幕中破开,机身上没有任何标识,像是一只无声的夜行鸟。
螺旋桨卷起的风把天台上的积水吹散,放金条的箱子在地上滚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噗——”白烨又笑出来了,他望向高楼之下,带着戏谑说,“你看,我果真没骗你吧。”
9. 第 9 章
挂老式的机枪的黑色治安直升机在监狱区的天台上的小型停机坪上降落。
舱门打开。
一个穿着长风衣的人影跳下来,手里提着个不小的蛋糕纸盒。
白烨管他叫“鬼影”,有时候也会喊他神秘小子,心情好了也会叫他头儿,但大部分时候是为了讽刺他。
神秘人一米八左右,这恰好是最矮的哨兵和最高的向导共有的身高。他,先这么指代吧。他的面容总隐藏在毡帽和风衣立领之间并不为人所见,声音也是从一枚加了合成混音器的电咽里面的发出来的。
白烨没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走过来。
来人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
风衣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惨白削瘦的下巴尖。
有的时候,白烨会想象那就是他全部的面容了,神鬼影脸上剩下的地方,没准是类似古早科幻片的机械骷髅。
“干得不错,”那人说,声音经过了合成器的处理,听不出男女,“比预期的还要快。”
白烨耸耸肩,似乎并不想对自己的行动进行任何的评价。
他想了一个低俗的笑话,但最终还是处于教养并没有说出口。
来人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多强求,只是把手里的纸盒连同风衣里夹着的一份档案袋一同递过去。
白烨接过纸盒。
那是一整盒十二寸的芝士蛋糕。
仿佛生怕自己的食客饿着一样,还点缀了满满当当的草莓和奶油。
在看到盒子上大大的鸡蛋小子卡通品牌标志的一瞬间,白烨一直恹恹的目光为之一亮。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纸盒,直接下手抓起一角切好蛋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动作粗鲁得像是三天没吃饭的野狗。
蛋糕的碎屑掉在他的囚服上,他也不在意,只是拼命地往嘴里塞东西。
就像是它那只庞大的精神体一样,白烨的总是饿得很快,尤其是在使用能力之后。
“……慢点,”鬼影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没人跟你抢。”
白烨抬眼,用他那双略显无辜的、好像会发弹窗消息的漂亮眼睛盯着鬼影,打了个“?”,然后大嚼特嚼着芝士奶油的混合物,嘴角带着碎屑,含糊不清地指责。
“你如果每天吃退安委给你喂的泔水,”他咽下一大口,喘了口气才把后半句说的很清楚,“你的吃相只会比我更难看。”
鬼影不理会他话中的责难,平静地回答,“这里原本就是监狱,你不能指望一切和‘从前’一样。”
一切和“从前”一样……
平淡而沉重的话让白烨心空跳了一拍。
也有道理。
白烨耸耸肩,无所谓鬼影再说什么,又抓起了第二块蛋糕。
这次他稍微斯文了一点,但也只是稍微。
连着吞完四块芝士蛋糕,白烨终于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指尖的奶油,又谨慎地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鬼影,然后像只不愿意让人看到舔毛的猫一样飞快地舔干净了自己的指尖……这倒是和他方才的大刀阔斧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对比。
然后方杀完人,又吃了蛋糕的哨兵利索地把纸箱放在地上,借着直升机舱内透出的灯光,拆开了那份档案袋。
他打开前还不忘皱了皱鼻尖,邀功似的看了鬼影一眼。
“卖你个面子,一般我都先吃完再看。”
鬼影不置可否,把可能会让暴脾气哨兵不满的一句“我有纸巾……”咽在了肚子里。
档案很薄。只有几页纸。
白烨翻开第一页夹着的照片,立刻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一张入职时候的普通公式照。
照片中的女孩天生一双有尖俏的眼尾,像是古画上的小仙人。
她穿着杏灰色西装,面容冷淡,眉眼清冷的站在站在退安委公式照的金色徽标背景前。
一切都正常极了。
除了她抿紧的唇角。
她没笑。
白烨想到。
退安委是新设的议会直属机关,也是油水颇丰的差遣。换做别的向导来找这张庆祝入职的公式照,嘴角都要翘到天上了。
可这名向导却没有。
照片上女孩,洁净整齐的发丝,衣着,还有干干净净的面容都足以显示她对这次拍照的重视,但她却连一个笑容都不愿施舍给镜头,或者是镜头外的什么人。
她以蔑视一切存在的目光凝视着镜头外的观赏者。
警告着他们注视自己的代价。
还真是……厉害。
白烨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久到觉得嘴皮有些发干,下意识地舔了舔。
久到直升机里的灯光都从他的脸上扫过两次,作为对光敏锐的哨兵他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他慢慢翻到第二页。
第二页是女孩的入职评定。
姓名:邱少机”
【学业绩点:99.9/100】
【技艺评价:N(不定级)】
【性格评定:该向导天生情感认知障碍,向导技艺评级低,无法与哨兵建立精神链接,疏导能力为几乎零,向导素引导水平不稳定,不推荐参与疏导/引导活动,应降低其对哨兵的暴露接触水平。但正因如此,该向导可以能够不受情感干扰,执行特殊任务。同时,该向导行事冷静、高效、精准,执行力高,适应高强度的工作强度。】
【推荐就任机构:议会直属-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
【备注:附模拟执行记录,模拟S级处决22例,A极147例子,B级97列,全部按规完成,情绪波动为0,模拟执业成绩优秀。】
白烨的呼吸顿了顿。
这简直是造物主为议会临时下单的完美的刽子手。
一个连疏导都不会的向导——
在模拟执业系统里面一个口气处决两百多个哨兵。
眼都不眨一下。
白烨忽然觉得脖子上的项圈凉飕飕的,又或者是雨里的阴风闹得。
总之,他突兀地打了个寒颤。
接下来,白烨以很快的阅读速度翻阅了剩下的内容。
要不是黑衣鬼影知道这家伙看东西原本每次都是这么快,他一定会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认真阅读和记住纸页上的内容。
翻到最后,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她处决过的部分哨兵名单。
白烨的目光一闪,用手按住那些名单上的名字,然后“啪”地一声合上夹子,看完了档案。
他抬起头,透过淅淅沥沥的雨丝,望向远处那栋高耸入云的退安委大楼。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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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的大部分楼层都是黑的,只有寥寥几盏灯还亮着。其中一扇窗户泛着冷白色的光,那光芒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独。
白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扇窗后面就是档案上的人。
或许她此刻正在决定某人的命运。
或许,此刻正站在窗前,在短暂的休息中用那双冷淡的眼睛俯瞰着这座腐烂城市。
“哈……”白烨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敬畏,“真难搞。”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一个低沉的、带着某种戏谑意味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是一直被白烨晾在一边的鬼影。
“‘难搞’,你是认真的吗?”
白烨愣了一下,“什么?”
“……你刚才说,‘真难搞’,”鬼影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嘲讽,“你什么时候学会自怨自艾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白烨平静地说,目光还黏在那扇窗上。
等他回神,就举起档案,用手不停地点着那张公式照。
“你自己看看这个‘任务目标’……”
他几乎是有些恼怒地抖了抖手里的夹子,邱少机那张清冷的照片也跟着跳动了一下。
“你觉得这种向导能用……”白烨说着说着,噤声了,紧接着用非常狼狈地小声补充完整,“你觉得先前的‘招数’对她可能管用吗?动动脑子!”
“所以呢?”鬼影的语气变得危险起来,“所以你打算放弃?那我们的交易就此终止——”
白烨猛地回过神。
“谁说放弃了。我只是在——想办法。”
“那就好,你能想到的办法的‘勾引’她。”
“什么——?”
白烨被鬼影的话惹恼了,他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都说了那招没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鬼影说,语气变得玩味起来,“你不相信自己。”
白烨攥了攥拳头,几乎是进入了半战斗状态。
但鬼影仍然非常冷静地分析,“作为哨兵,被强者吸引是很正常的。接受自己对任务目标的欣赏,然后好好想想能不能利用这一点——”
“说够了吗?我现在很不‘欣赏’你的胡言乱语。”
鬼影轻哼一声,继续说,“怪物……”
“怪物之间互相吸引是正常的。”
白烨被搞得有些抓狂。
“你说够了吗,”他说,“我要回去了,回去好好想想办法怎么‘勾引’这位一看就性冷淡的向导女士,你满意了吗?”
白烨说完,没想到鬼影乖乖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我……等一下,”白烨叫住他。
鬼影停下脚步,回过头。
“怎么?”
白烨歪了歪头,对鬼影伸出手。
“我还需要一些东西。”
“什么?你还没吃——”
“不是吃的,灯油,火柴,发油,一把剃须刀,梳子有没有都无所谓,信息素香水,”白烨说,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鬼影的胸前,嘴角狡黠地微微一扬,“还有你身上的烟。”
鬼影沉默了几秒钟。
“你要的其他东西明天一早就会出现在你的牢房里,”他说。
“但……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烟?”
10. 第 10 章
“我已经是哨兵里鼻子比较差的了。”白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我和秦钺的差距,大概类似于……猫和狗之间的差距?他能闻到你三天前的一顿晚餐留在身上的味道。”
“所以,”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先来的解决困难的灵药吧。”
鬼影似乎笑了一声——虽然被处理过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
“还算识货。”鬼影说完,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雪茄盒。
深棕色的木盒,表面刻着古老的花纹,盒盖上用烫金字体写着“TRINIDAD”。
白烨的鼻子动了动。
即便隔着盒子,他也能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可可,木质,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长矛’?”白烨挑起眉毛,眼神一下子就亮了。
鬼影摇了摇头,决定收回关于“识货”的评价。
“‘短号’。”鬼影确认道,“打开你就知道了,粗环径的。”
也是。
白烨看了鬼影一眼,长矛可不是谁都能搞到的。
“怪不得一股土腥,害我空欢喜一场,”白烨摇了摇头,装作不在意他猜错型号的雪茄,但哨兵眼睛里的光芒还是出卖了他,“虽然我不喜欢,但的确是好东西。”
说罢,他毫不客气地从雪茄盒里抽出三根——连带着烟盒里的银制双刃雪茄剪一起。
“你真的好意思……?不如整盒一起拿走算了。”
“你说的,”白烨看傻子一样看了鬼影一眼,真的鲜廉寡耻地将整合雪茄都笑纳了。他不紧不慢地用雪茄剪剪开一支短号,叼在嘴里,另一根小心翼翼地塞进囚服内侧的口袋,然后又伸手,从鬼影的另一个口袋里顺走了火柴盒。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羞耻之心。
鬼影看着自己空了的口袋,沉默了一秒钟。
“......”
白烨笑嘻嘻地回应他的无言:“感谢我吧,吸烟有害健康。”
鬼影轻哼一声,摇摇头,转身走向直升机。
舱门关闭,螺旋桨再次转动起来。直升机升空,再次消失在雨幕中。
天台上又只剩下白烨一个人。
他划了根火柴,点燃了叼在嘴里的烟。
等了一会儿,等雪茄第一次燃烧时候的苦味儿过去,他才浅吸一口。
“哈,”他吐出烟雾,眯起眼睛,“‘古巴货’名不虚传。”
他糟糕了一晚上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就连长久的,因为缺乏精神疏导导致的饥饿感也消退不少。
虽然身体仍然疲惫,身体所有新生的组织都又酸又痒,但白烨还是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荒唐吧,可哨兵就是这么好满足的生物。
他们仿佛是为了恶臭肮脏的战壕而设计出来的牲口,无论是怎样无望的未来、怎么肮脏的环境、抑或什么□□上的折磨。只要一口烈酒,一缕烤烟的幽魂便足以让他们忘记漫长的凄风冷雨。更别提一枚向导素提炼物的片剂,又或者是一丝丝哪怕是来自低级向导的精神抚慰了。
因为战利品而心情愉悦的哨兵把档案夹在腋下,一手插着口袋,一手夹着烟,慢悠悠地往监狱区走去。
天台上,金条和装它的箱子被鬼影和S017遗忘在原地。
或许明天,或许一会儿,会有清道夫来收拾残局。
用不到白烨来顾虑,于是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步伐悠闲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想自己的囚室走去。
推开门,烟雾在楼道中飘散,哨兵扇扇手拨开缭绕的白烟,就看到一片阳光明媚的海滩。
海风温柔,白沙柔软,假日的浪花轻吻着哈瓦那漫长的海岸线,空气中飘荡着温热的咸味。
白烨顺着台阶只走了两步。
海滩瞬间崩解,簌簌地向下漏去,仿佛沙漏里的沙,只露出监狱光秃而单调的混凝土走廊。
烟丝消散了。
一切又回到了现实。
军校老师曾经跟他说,长矛是世界上最好的雪茄。
因为它跟世界上最好的哨兵一样,永远挺拔笔直、锐利如刀,时刻准备着为正义与公理而出鞘。
白烨想着,就连胸膛也不由得挺直了几分。
可似乎老师从没有教过他如何在一个并不正义,也遑论理性的世界中自处。
或许,就连老师自己也并不知道。
下一秒,哨兵便想到了鬼影的话。
也对,他不能指望一切和‘从前’一样。
现实的打击来的很快,在白烨回到自己的看守区时便降临了。
看守区重重牢门早就被鬼影打点地服帖,见到白烨就吱呀一声打开。
通道两侧的牢房里满是被关押的哨兵——他们有的蜷缩在角落,有的靠着墙壁,有的趴在地上。
唯一相同的是,一听到脚步声,闻到烟丝的味道,他们便纷纷抬起头。
然后,这些终日饱受折磨的哨兵们便看到了白烨。
看到了他手里的烟。
一瞬间,整个走廊都沸腾了。
“操!白烨!你他妈哪来的烟!”
“不知羞耻的混蛋,你会下地狱的!”
“要不是秦将军在,我一定要弄死你!一定!”
咒骂声此起彼伏,好像永不停歇,但白烨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如果他会什么舞步的话,此刻一定跳起来了,可惜他不会,他把那些本来应该用来和向导交际的时间全部用来学业与交谈,他从没在舞会上邀请过向导跳舞,因此也理所当然的从没收到过任何一位向导长久的青睐。
因此,也从没体会过,精神疏导的美妙滋味。
这就是无论人们在关系问题上怎么泼脏水,白烨都能淡然处之的根本原因。
此刻,面对来自同胞的怒火,白烨反而故意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慢慢地、炫耀似地吐出来。
烟雾在昏暗的走廊里飘散,钻进每一个牢房。带去可可、木头与泥土的问候。
这对于被关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哨兵来说,简直是最残忍的折磨。
“白烨!你他妈!你这个废物是爬了几个向导的床才弄来这东西的,”一个哨兵疯狂地摇晃着牢门,“我要撕了你!”
他知道人们恨他并非处于他做的事情多么有损军人的“荣誉”。
而是因为人们除了他,便在没有可恨的对象。
这种薄弱的恨意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玩笑。
白烨走到那个骂自己骂得最凶的牢房门口,停下脚步。
弹了弹烟灰。
烟灰准确地落在牢房门缝下。
他顿了顿,笑得像只狐狸。
“古巴货,闻个味儿吧?”
牢房里传来一声野兽般的怒吼。
白烨冷笑一声便走开了。
他一路走,一路弹烟灰,一路享受着身后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这大概是他这几个月来最轻松的时刻。
终于,他走到了自己的牢房门口。
门自动打开。
白烨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牢房很小,只有马桶和一个洗手池。
墙壁是灰色的混凝土,地板是冰冷的水泥。
没有窗户,被人用粉笔画了一扇窗户。
除此之外,便是标配的双人高低床。
“‘老头’,我给你带好东西回来了。”
白烨兴奋地踩着自己的床板,扒着二层床的边缘给秦将军报喜。
但秦钺不在。
白烨摸了摸他的褥子,上面还有一些温度。
人没出去太久。
想到现在的时间,白烨瞬间高兴不起来了。
他把烟和雪茄剪一齐塞到室友的床下。
白烨想。
人们恨他情有可原。
人们是不会恨秦钺那样的人的。
人们只会可怜他。
可在被痛恨和被可怜之间。
白烨总是坚定不移地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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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者。
……
第二天早上,邱少机准时出现在退安委的地下。
退安委的地下世界远比地上庞大,复杂的建筑群像是蚁巢一样盘根错节,两千多间屋子,全部没有窗户,其中近半数是囚房,剩下的则是审讯室、培训室、还有一些用途无法言明、藏污纳垢的地方。
审讯室门口。
比起人防工程有过之而不及的米白色铁门上画着退安委的金徽。大门前,邱少机名义上的助理林微已在等候。
林微年轻,高挑,跟邱少机一边高。
她怀抱天蓝聚酯文件夹,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但那笑容里面掩饰不住焦急的神色。
“怎么了?”
“林末执行官……也就是我的姐姐失踪了?”
邱少机不知道她这话的意思。
“人口失踪应该上报治安处。”
林微挤出一个更加谄媚的笑,“邱执行官,我知道你看不惯姐姐,但现在不是搞内部斗争的时候吧……”
大部分时候。
邱少机都会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但也有鲜少的时候,她会觉得这个世界除了她全都是疯子。
比如现在。
明明有公务在身,怎么会有人跑来问自己的上司一些明明应该问治安处治安官的问题。
而且在邱少机明确给出了在她自己看来唯一的解决办法之后。
她的助理居然把亲人失踪的锅甩到了她的头上。
简直不可理喻,除非……
“你是在暗示我作为政治对手和你姐姐的失踪有关系吗?”邱少机态度很冷淡,但是话里的内容很重磅,“如果你在非法录音或者使用别的手段构陷我,也就是你的上司,那么你面临的将不只是失去工作的”
“不!不不不,当然不是……”林微的脸简直一下子变得惨白。
“不是就好,那我们可以回到工作上了吗?”
邱少机说完,林微几乎是张开了嘴,被她瞬间转换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
的确,再提出严肃控诉之后,邱少机并没有生气,甚至还很和蔼地提议回到工作上,毕竟很多时候,她只是就事论事。
但对于大部分把感情和事情混为一谈的人们来说,邱少机的态度总是那么阴晴不定不好琢磨。其实她没有什么恶意,甚至没有感情,她的规则很简单——
那就是顺利地完成工作。
“审讯S017的准备怎么样了。”
眼见邱少机油盐不进,林微也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执行官,屏蔽装置已经布设好了,审讯室也用了防护等级最高的,就连灯也检查过了,”她把整理好的审讯室征用文件夹等一系列烦杂的手续文件一齐递过来,声音里略带期待地问,“需要我陪您一起进去吗?”
“不用,”邱少机接过文件夹,飞快地逐一检查了一遍,确保第一次审讯的手续齐全后便说,“你去把我办公桌上的印章取过来。议会的信还没有送到?”
林微的笑容僵了一下,她嘴角的那意思抽搐多少透露出对邱少机的憎恨,但迫于职权关系还是乖乖地点头,回答,“没有。”
“那莫凡医生?”
“他已经进去了,在观察室。他说您不用进去,他会一直观察您……有利于判断您的病程。”
“随他便,”邱少机点头表示了解,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审讯室内部像是整齐的方盒子,每一面墙都差不多三米见方,水泥天花板出奇地高。
左侧墙面是整块的单面玻璃——从这边看是镜子,映出灰扑扑的房间;从那边看,这里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桌,一只脚被埋死在水泥地面上,桌旁两把椅子。
一切准备停当。
除了最重要的道具——
邱少机眯起眼睛,话音逐渐变得凌厉。
“你准备的很充分,林执行官。”
“但问题是——”
“我们的犯人呢?”
11. 第 11 章
邱少机盯着空荡荡的审讯室,本就鲜少流露出情感的目光变得更加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你准备的很充分,林执行官。但问题是——我们的犯人呢?”
林微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慌乱地翻着手里的文件夹,“不、不可能,我明明确认过调配单,S017应该在十分钟前就被送过来了——”
话音未落,审讯室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两个身材魁梧的看守押着一个人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准确地说,是拖着。
邱少机透过单面玻璃看到了那个人。
S017。
他穿着退安委标准的黑色拘束服,那种为高危哨兵特制的束缚装备——厚重的黑色帆布包裹着他的躯干和双臂,数条绑带从肩膀、胸口、腰腹一直绑到大腿,每一条都勒得很紧,在黑色的布料上和紧实的身体上勒出不深不浅的痕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脖子上的项圈。
不是之前那种松松垮垮的囚犯制式项圈,而是一个厚重的金属环,宽度几乎覆盖了他整个颈部,上面还连着三条粗重的锁链——两条固定着他的双手,一条垂在胸前,末端握在看守手里。
白烨的头发凌乱,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的脸上有几道新鲜的淤青,右眼角的皮肤微微肿起,泛着青紫色。
但最让邱少机在意的,是他嘴里的那个球形口枷。
黑色的橡胶球被强行塞进他的嘴里,皮质的束带从唇角两侧勒过,在脑后打了个死结。口枷的尺寸显然偏大,撑得他的嘴无法完全闭合。
“和您联系的同事不知道为什么没来上班,也没执行您的命令,害得我们俩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小子弄服帖。”押送的看守粗声粗气地说,用手里的锁链狠狠地扯了一下,“方才这混蛋还想反抗,差点把医务室的护士咬伤——”
“看来是铁了心让您难看。”
S017被拽得身体一个踉跄,但很快站稳了。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看守的肩膀,精准地落在邱少机站立的位置。
不是愤怒,不是恐惧。
而是某种......邱少机说不清的东西。
“把他带进去。”邱少机平静地说。
看守点点头,粗暴地拽着锁链把白烨拖进审讯室。金属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坐下。”其中一个看守命令道,同时用力按着白烨的肩膀。
白烨没有反抗。他顺从地坐在椅子上,整个动作流畅得不像是被束缚着的囚犯。
看守把垂在他胸前的锁链固定在桌面中央的铁环上,确保他无法站起身。然后检查了一遍拘束服上的所有皮带,确认没有松动后,才转身看向邱少机的方向。
“邱执行官,一切准备就绪。”
“你们可以出去了。”
两个看守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执行官大人,这个哨兵很危险,您确定不需要我们在场——”
“不用。”邱少机的声音不大,也没有用任何向导素,但她话却那么的不容置疑,容不下一丝犹豫。
看守们只好退出去,门再次关上。
审讯室里只剩下邱少机和S017两个人。
邱少机慢条斯理地走到桌子对面,在哨兵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把文件夹轻轻放在桌面上,然后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个哨兵。
被口枷和拘束服层层禁锢着的男人的身形十分挺拔,虽然高大的身体被脖子上的锁链牵引着铐在桌上,但他还是尽量舒展着身体,像在风雪中宁折不弯的杨树枝条。
而邱少机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邱少机。
哨兵的眼睛在过曝的毕业照里看起来像是浅琥珀色,在审讯室的灯光下却是普通的黑色。
目光也不像是照片中那么锐利。
反而有些......乖?
邱少机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重新移回审讯室,像是在找龋齿的口腔医生一样排查着屋子里面的影子,最后找到了审讯室内灯光唯一的开关。
为了让犯人能够回答问题,邱少机熟练地摘下了从前往后勒住哨兵整个脑袋的球型口枷。
没想到一摘下那东西。
这个将死之人就勾起嘴角一个懒洋洋的笑容,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尖。
“早,新来的执行官。”S017说,声音里带着不合时宜的轻松。
新来的执行官……
他在挑衅自己。
先前程执行官的几个向导被一个哨兵耍得团团转的事实已经让邱少机不太满意。
在邱少机看来,连囚犯都制服不了的人。
没资格领薪水。
面对哨兵的挑衅,邱少机没有生气、没有好奇、也没有回应。
她一眼都没多看他,甚至没有坐下。
邱少机决定直入正题。
只见向导干练地单手举着文件夹,站站在了哨兵背后,靠近屋子内开关的位置,语气平淡地问:
“S017,白烨,是你本人吗?”
男人眨了眨眼睛,像看什么不可思议的神迹一样追着邱少机看。
“......呃,从我开始被提审以来,没有任何闲聊就这么单刀直入的向导,您还是第一位,您一贯这么不解风情吗?”
邱少机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垂眸命令道:
“张嘴。”
白烨“哈?”了一声。
邱少机旋即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把口枷塞了回去。
脖子被拷在桌上的男人虽然偏过头想躲,锁链扯到头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巨响。
他抗拒的力道很大,但因为拘束颈部的铁链最终没能躲过,邱少机纤细的手指又快又狠地捏住呜咽着抗议的男人面颊,在他没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用力把球形口枷堵了回去。
整个过程就在一眨眼间。
邱少机甚至都没有使用向导素进行任何形式的引导。
哨兵瞳孔都放大了一圈,发出了一些微弱的、抗议似的呜呜声,仿佛不理解眼前的人在发什么疯。
邱少机不理会他的意外,而是自顾自地陈述:
“S017,接下来我会问你数个问题,而你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在不回答问题的时候,保持安静。”
“同时,如果你说的内容和我的问题无关,我会剥夺你发出声音的权利。”
“明白了吗?”
邱少机说完,合起手里的档案,夹在肘间,抬腕看了看时间。
“保持安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算。”
邱少机等了一分钟,那抗议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她捏着那人的脸又把口枷取出来。
“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白烨动了动被她捏红的面颊肌肉和嘴角,虽略有不堪,但仍白皙英俊的脸上抿出一个苦笑。
“作为向导,您还真是......不太温柔。你也这么对待您自己的哨兵吗?”
邱少机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性格顽劣。
屡教不改。
必须要教教他面对向导的规矩。
邱少机想罢伸手关上了审讯室的灯。
黑暗中,一阵诡异的金属抻拉巨响。
当灯光再次打开的时候,地面上的桌子居然出现在了天花板上,连带着锁着白烨脖颈的锁链,把他整个人吊了起来。
“咳、咳咳,怪......”
怪物。
邱少机猜因为被吊在天花板上受刑的哨兵想这么咒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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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不过是千千万万咒骂过自己的人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个。
“回答我的问题。”
邱少机充满威权的声音在满是挣扎声音的屋子里响起来,亮得跟破晓时分的军号一样。
“哈……”
哨兵帅气的面孔不断涨红,眼角也因为窒息殷红起来,胸口像是大哭过之后那样艰难地喘息着。
但他还是用湿漉漉的眼睛对邱少机投来挑衅的笑意,用破碎的话音拼凑出一句:
“有本事……杀了我。”
邱少机挑了挑眉。
一个死刑犯用杀了自己来挑衅执行官。
真是愚蠢的行为。
机械开关“卡塔”一声。
……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只有两个成年人呼吸的轻微声响。
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了一阵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好像是椅子被什么巨大的物体挤倒在一旁,但只要仔细聆听,就会发现,屋子里不止有金属摩擦的声音。
还有别的什么……
那是粘稠的、湿漉漉的、某种软体动物在地面爬行的声音。
还没等任何人来得及想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像是黏糊糊湿哒哒的东西扑在什么东西上,像是集群的小型狩猎动物,比如野狗之类的团体中,有第一只发起了进攻。
屋子里,那个属于男性的原本平稳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他试图从什么东西手里挣脱出来,但脖子上的锁链把他牢牢固定在天花板上。
接下来是更多拼命挣扎和锁链刺耳的撞击声。
但没用。
那东西似乎越来越过分。
缠住他的腰。
勒住他的胸口。
肆无忌惮地顺着他的脖颈往上——
它们并无恶意,甚至小心翼翼地把濒临窒息的哨兵捧了起来,让他好受一点。
但哨兵显然并不领情。
“呵……停下!”那是黑暗中第一次有除了呼吸之外的完整的话语,而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抗拒。
这个并不害怕殴打和水刑的哨兵,这个从不把审讯室放在眼里的家伙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不妙。
但那些东西没有因为他的喝令、或者是请求而停下。
它们和邱少机一样。
不懂迂回,不会变动,对想要的东西向来……
粗鲁蛮横。
紧接着,黑暗中拘束服的布料传来撕裂的声音。
不是挣扎导致的猛然裂开,而是被那些东西——那些从黑暗中伸出来的触手——缓慢的,品味一般的一点一点撕开。
肩膀的布料先碎了。
然后是胸口。
锁链的叮当声。
布料撕裂的声音。
还有哨兵压抑的、几乎要崩溃的喘息声。
“该死,”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该死,停下——”
回应那声音的只有黑暗中传来一个平静的女声: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S017,白烨,是你本人吗?”
哨兵的喘息骤然停止了。
他这才意识到邱少机并没有离开。
她一直在场。
她一直注视着他……被那些该死的触手玩弄。
这个念头让一开始打定主意要掌握局面的哨兵羞愤地有些头昏。
他的双颊迅速升温,滚烫。整个人比被吊在天花板上的时候还要狼狈,比被触手撕开衣服时候还要不堪。
白烨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被那些该死的触手弄得真的崩溃了。
他听见自己,认命一般,从几乎喘不上气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
“是。”
12. 第 12 章
“是……”
“算我输了,放开我……”
“让这些恶心的东西离我远一点。”
在黑暗中,邱少机的视力并没有下降很多。
这种更接近哨兵而非向导的生理特性曾经在年少的时候让她饱受非议。
但今天。
邱少机第一次觉得自己优异的视力如此好用。
她不仅看到了自己精神体的“暴行”,也看到了哨兵的反应。
那个被形容为“卖弄风情”,事实上也相当不自持的家伙,在邱少机精神体爱抚下的表现的确值得思考。
尽管极力掩饰过了。
但哨兵的声音还是抖得触目惊心,和他一开始的自信表现不能说毫不相干,也可以说判若两人。
邱少机在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略微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个近乎笑意的表情。
哦,她那些不听话的精神体。
她乖戾的、并不按照主人意志行事的精神体们。
她应该怎么把这个噩耗告诉哨兵呢?
邱少机拨开头顶的障碍,屈身,迈过在地面上像是雨林地面的榕根一样盘错的精神体,走到了已经被团团缠住、努力保持不发出声音的哨兵身边。
“你做的很好。”邱少机蹲在他身边说。
哨兵听到她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耳畔,因而吓了一跳,即使明知道忤逆那些精神体的下场,但仍然抬起了被禁锢的双臂,遮住了自己的脸。
“我回答了……放开我……”
邱少机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哑,精神体似乎也解意地缠住了哨兵的挡住脸的双手,把他的面孔、联通已经被吞掉的身躯一起进献到邱少机的面前,粘稠的末梢不忘在脸上温柔地流连一阵才散去。
哦,她还以为是精神体伤害了他。
原来只是哭了……
哨兵虽然紧闭着眼,但睫毛间的湿润很难骗人。
邱少机从胸口的口袋里面掏出那方她从来没有用过的丝巾,拭去了哨兵眼角的泪。然后看到那双本来锐利而野性的眼睛的另一幅样子。
委屈地,带着一丝丝柔软恨意的目光投来。
“我、按你说的做了。”
“是啊,你做的很好,我很满意。”
“那现在是什么?”
邱少机目光看向别处,思考片刻,回答。
“我控制不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
邱少机耸耸肩,站了起来,抚摸了一下一条蟒蛇粗细、从她的肩头上穿行而过、赶去一哨兵滋味的触手。
她原本不想把自己的弱点告诉眼前的哨兵的。
但好像……也无所谓了。
他注定要死,要被自己那方桃木印章判处死刑。
就告诉他吧。
告诉他自己并无恶意。
只不过天性如此,悲惨又可恶。
“就是字面义,我控制不了——”
邱少机说完,就听到那些触手骤然缠紧哨兵的身体,像是蟒蛇进食,逼它的猎物发出了濒临窒息时候的艰难喘息。
“卑……鄙!”
“如果让你痛苦的话,我很抱歉。”邱少机的语气一点不抱歉,接着解释,“我希望你配合我工作,现在你的确配合了,我没有必要接着惩罚你。”
相反,现在最好适当地给予奖励。
邱少机想到了一些自己几乎从未付诸实施的课程。
如何训练哨兵,如何让他们像是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对向导的命令产生本能反馈。
这么想着的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邱少机的两条精神体忽然化作了小指的粗细,不由分说地钻进了哨兵的耳朵。
“哈……!!”哨兵忽然仰起头,似乎被钻头耳膜一般痛苦,“做点什么,别、别……”
邱少机倒是很想做点什么。
但她现在只是蹲在哨兵的身边,环抱着自己的膝盖,仿佛无事发生地看着他的样子。
神奇。
非常神奇。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邱少机的精神体第一次没有想要杀掉哨兵,而是试图……
疏导他。
如此稀奇的场面,惹得邱少机好奇地观赏。
她像是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一样安静、耐心地观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甚至还对观察室内做了个手势,希望一直注释一切的医生能好好记录眼前的事情。
就这样,一次简单、程度较轻的疏导开始了。
没有必须的肢体接触,没有必要的向导素引导……
自然,也没有在战场上且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在新婚夜惆怅而小心的喜悦,他们不是爱人,不曾认识,甚至有些憎恨彼此。
但疏导就是开始了。
邱少机的精神体没有尝试突破哨兵的精神屏障,而只是在屏障界限的外围打转。
但着已经足够让可怜的受刑对象战栗,瑟缩了。
紧接着,邱少机发现哨兵又哭了,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淌下,打湿了他卧蚕下面的那一枚小痣。
如果是别的向导,恐怕此刻已经忍不住要对自己的哨兵进行更深层次的疏导了。
但邱少机却并不急着这么做,她只是欣赏哨兵此刻的反应,并略微失落地想着,如果自己再遇到能令精神体满意的哨兵的话,那么或许不要S017这种禁不起一点疼痛的会是个好主意。
或许……稍微能够忍痛的会更好。
他太娇气了。
非入侵式的疏导很快结束。
她的精神体终于短暂的满足。
好了,邱少机想,一切应该结束了。
伴随她的想法结束。
又一次灯光明灭。
奇迹发生了,桌子、椅子连同白烨都被邱少机的精神体在黑暗中好好“安放”回了原位,邱少机的精神体也乖顺的,按照她的意思消失了。
只剩被弄得狼狈不堪的哨兵头抵在桌面上,急促地喘着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汗淋淋。他紧绷在身体上的拘束服已经比起破烂更接近破碎,从缝隙中漏出原本光滑白皙、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红肿发烫的皮肤。
邱少机挑眉,尽量不想去想这些“病理”的成因。
就当……他对自己的精神体过敏吧。
邱少机把方才在黑暗中所见迅速地抛之脑后,然后把手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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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拿着的球型口枷放在了桌面上,铛的一声脆响。
还没喘匀气的哨兵听到声音,憎恶地偏一点头看向邱少机,和她短暂的对视一眼。
疲惫的哨兵眼里闪过怨念、疲倦、深切的痛恨,还有一丝报复性的狡黠——
那目光好像在说,没错他会给予对手片刻的臣服,但接下会发生什么,就等着吧。
邱少机想了想……
还真的没有猜到这个被她自己的精神体欺负得气息都不稳的家伙还能怎么“报复”。
然后,哨兵马上给了邱少机答案。
他居然低头,自己叼住了口枷。
……
疯得不要命的家伙。
邱少机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上摇晃作响滋滋作响的灯,感觉自己的精神体又要不受控制地乱玩乱闹。
虽然犯人屡教不改……但自己也不能总是动用私刑不是。
邱少机苦恼了一下。
但事实与她预料的相反,精神体们居然没在出现。
而狡猾、顽劣的哨兵也同样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乖巧地叼着那东西,用那双惯会说话,会调情,也会挑衅的眼睛、满是毫无威胁的、泪眼的潮红色,就那么看着邱少机。
然后沉默。
一直沉默。
脾气还挺大。
邱少机一边打量沉默的对手,一遍忖度。
虽然她的精神体有着独特的审美偏好。
但理性地说,邱少机仍然不太喜欢自己对面的哨兵。
一方面是因为哨兵不自持的天性并非邱少机的偏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承受不了邱少机精神体的亵渎,最后一个方面,来自邱少机的直觉,尽管她很少靠直觉行事。
但这次,直觉告诉她,对面的人有所保留。
尽管面对死囚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产生一丝警惕。
邱少机一直视大部分哨兵为略微聪明一点的野兽。
野兽……就是那种依靠本能、直觉过活的东西,战斗和厮杀是也野兽的生活,但策略和计谋绝不是他们的技艺。
猎人喜欢獠牙尖锐的狼,因为那能装点他的战利品墙。
但猎人绝不喜欢聪明的狼,因为那会要命。
想至此。
邱少机打定主意磨他的性子,便从容地坐在他对面,准备像是驯鹰人熬鹰一样熬他。
就这样,两个人之间无声地对峙一直持续到助手林微来送印章和议会的信。
邱少机听到敲门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接过林微递来的东西。
过程中她发现林微似乎对屋子内发生了什么又分外的兴趣。
她发现林微用余光看到被自己折腾得狼狈不堪的哨兵后,自己助手的目光都染上了忧虑,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邱执行官……您、您做什么了?”
邱少机理所当然,毫无愧疚地回答。
“寻求S017的配合。”
“……那他配合了吗?”林微小心翼翼地问着。
邱少机看了一眼室内,白烨还是一脸无害地叼着口枷不说话,对她投来笑意盈盈的目光。
“暂时没有。”
13. 第 13 章
邱少机接过印章和议会的信封,没有理会林微欲言又止的表情,直接关上了门。
她回到桌边坐下,身下的阴影不停扭曲这形态,似乎触手们就在她的影子轮廓中蠢蠢欲动,等待着下一次释放。
邱少机没发现这一点只是熟练地用指甲拆开信封。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
不是什么复杂的判决书。
只是一张很大的白纸。
纸上只有一行字,用黑色的墨水写成,字迹工整得像是机器印刷:
【织女星星域-标准历2847年7月15日】
【14时37分时,是谁对远征军元帅下达了射杀指令?】
【接下来的两个标准时内,是谁擅自命令第三集团舰队全线撤出战区?】
邱少机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内容读了出来。
她读完,看向对面一直保持沉默的S017,然后把纸张塞回了信封。
“回答。”
她说完,看了看自己浅金色的腕表。
“一分钟之内。”
邱少机说完,她身下的阴影终于难耐悸动,挤破了她影子的形态,顺着桌下的黑暗,一直顺着哨兵的脚腕向上爬。
爬过他的腿,收窄的腰线,精悍的宽肩,一直抵达他的嘴边。
它们取下他口中的小东西,掰开他的嘴,掠过他的齿尖。
邱少机挑眉。
她的精神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得力,竟能和她打起配合了?
哨兵用看仇雠的挑衅目光看了邱少机一眼,用犬齿狠狠咬了她的精神体一口。黏糊糊的小家伙被吓了一条,委屈地拍打了他的面颊几下,这才忿忿地松开他的嘴巴。
哨兵把让他恶心的液体啐了出去,愤恨地说:
“在不知道我的身份,服役单位的情况下就开始审问这些问题……你不觉得荒唐吗,执行官。”
邱少机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不在乎。”
邱少机翘起腿,手肘放在审讯室的桌上支着自己的下巴,像是和密友聊一周的工作情况一样轻松地说:
“我不在乎你是谁,服役于哪里,也不在乎这些问题,哗变,指挥失误……那是你和议会之间的事情。”
哨兵再次被这个向导的态度震惊了,这已经是他坐进审讯室之后的不知道第几次,他被气笑了一般说:
“那你在乎什么?”
“……”
这倒是把邱少机问住了。
她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完成工作。”
“好啊……那直接杀了我,那你的小印章在纸上盖一下就好了,很简单。”
邱少机摊开手,一副无辜又无奈的样子,尽管她并没有这些情绪。
“我接到的命令如此,回答问题之后,我就会杀了你的,放心。”
“他们不尊重你,”白烨打断她,“案子几经转手终于到了你手上,打了那么长的一同议会专线,假惺惺地委以重任,许诺未来,却又不告诉你为什么,到头来,结果就是问我这么一个荒唐问题?”
“你很想笑吧,邱执行官,如果你会的话。”
这次,邱少机没有阻止白烨,她的手指敲在面颊上,耐心地聆听这个聪明的疯子嘴里还能说出什么,他对自己,对整个帝国向导高层,还知道多少。
“如果我回答了,”白烨说,“你会放我走吗?”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是在酝酿什么。
“不会,”邱少机说,“无论你回答什么,判决都不会改变。”
“那你为什么要问?”
“因为议会要我问。”
“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白烨盯着她看了很久,恶狠狠地说完后半句。
“听话的狗,到底是我……还是你?”
邱少机知道,他肯定觉得在如此一番话的挑逗下,自己绝对气疯了。
但愤怒这么激烈的情感从未出现在她身上,一如希望、恐惧,还有炽热的爱。
邱少机平静地回望着快把自己说急了的白烨。
哨兵的脸上精彩极了,他一拳打在棉花上,胜利的喜悦慢慢卸掉,转而变成,恨铁不成钢,最后那种幽怨也消失了,变成了彻底的不解。
他不知道为什么邱少机如此平静。
无悲无喜……不被他的言语所动。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邱少机,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回应他的仍然只有邱少机的无言以对。
“好吧,”他说,“那我就告诉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准备说出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邱少机起身,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把“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填在了议会寄来的信件上。
“你确定这就是你最终的答案?”邱少机问白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邱少机长舒一口气,像是终于清扫完最后一间屋子的清洁工。
“我给你约后天10点的死刑执行,有任何问题可以现在告诉我。”
对面的哨兵用看从东边出来的太阳的目光打量过邱少机,认命一般低下头,被逗笑了。
“没有了。”
“执行官大人。”
--
邱少机整理好东西,走出审讯室的瞬间,观察室里的莫凡医生便跟了上来,他站起来的时候略比邱少机高半头,佝偻了一点身子,从风衣口袋里把准备的新药递给她。
“看来你不需要了。”
邱少机接过药效不错的小瓶子,将其收入囊中。
“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哦呵呵……邱执行官,你没发现你的精神体在本场审讯中,无论是控制力还是配合度都得到了显著的提升吗!”
邱少机看着莫凡因为喜悦和兴奋而略显扭曲的面孔,淡定地问他:“刚才的内容不足以你发表论文吗?”
莫凡咯咯笑了几声。
“您如果能再多和犯人互动几次,让我多观察一下或许更好。毕竟这对你的精神状态也有益。”
邱少机摇了摇头。
“你刚才没听见吗?他后天上午十点就会被注射死亡。”
莫凡摊开手,“还没到后天十点,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新药的制作条件有限、长期利用药物是不可持续的,一个合适的、能够用来进行更人道疗法的哨兵显然对您更有用一些——鉴于所有人都希望您的病情好转。”
邱少机开始有些烦了,她晃了晃小瓶子,问:
“这是怎么做的。”
“……”
莫凡停下了那种兜售商品的语气,鲜见地沉默了。
但在邱少机拷问的目光下,他还是很快开口了。
“这是,呃,某种萃取物——您可能接受不了。”
邱少机和莫凡原本是边走边聊的,邱少机听了他的话,站稳了脚步,指了指一直跟着自己的蠕动的影子。
虽然她没说话,但意思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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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你觉得我这样的怪胎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吗?”
莫凡了然,挠了挠鬓角。
“这是从稀有哨兵的……尸体的……萃取物,但请放心,我们的提取过程是无菌的。”
邱少机顿了顿。
“既然这样的话,他也能提取吗?”
“谁?”
“还能是谁?”
“哦……天哪……我怎么没想过这一点呢……”
莫凡医生咬着手指思索了一会儿,打了个响指。
“您说的对,未尝不可。”
邱少机想到那只被莫凡医生关在笼中的大鸟。
食腐的秃鹫……果然和她这样的怪人臭味相投。
--
被押解回囚室的路上。
白烨保持了鲜见的低气压。
首次交锋给他带来的挫败感实在是有点强。
虽然事情并非没有转圜之机,但第一次见面就被看起来就性冷淡的向导强制疏导了,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白烨懊恼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鉴于他在此之间,没有接受过任何一名向导的疏导。
白烨的语言风格和脸搭配在一起的时候的确轻挑,但他其实和大部分从军校出来的军官一样,长久以来接受的都是略带禁欲色彩的保守哨兵教育。
成为一名合格哨兵,能够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之后,他们才会考虑寻找一名向导作为伴侣。
最后的最后,才是接受神圣的疏导。
这种信念伴随了白烨的一生。
即使是在最需要疏导,濒临崩溃的情况下,他都硬是靠向导素的片剂熬过来的。
没想到只是一次普通的审讯就让他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啊……
白烨抹了一把脸。
这个破任务真的值得自己付出这么大代价吗?
……真受不了。
就在白烨头疼的时候,一名看守拦下了他。
看守也是哨兵。
看守都是哨兵,让英雄查英雄,让好汉看好汉向来是议会的策略,奈何很多人并不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看守拦下白烨的去路,手指指了指身后一条漆黑幽深的通道。
“S017,有人找。”
白烨狐疑地看了看他,但没有反抗。
他跟着看守走进了幽深的走廊深处。
走至尽头,有一件写着“杂物室”的门。
至此白烨已经大概了解了情况。
看守推开门,领他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领头的狱卒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这间废弃的储物室没有监控,墙角堆满了生锈的刑具——真是个完美的地方。
白烨垂着眼看了他一眼。
搞什么……
先是有不建立关系就随便给人家疏导的向导,然后还有哨哨恋也来者不拒的看守。
首都人民玩得实在太花……
短短一天之内就给军校优秀毕业生的三观全都颠覆了。白烨之前的就是和漂亮向导聊聊天,打打感情牌,怎么一下强度就上来了?
“长官,您别怪兄弟们不懂规矩,”狱卒舔了舔嘴唇,“要知道,像您这样的重刑犯,在这里可没什么人权可言……”
白烨就着那身破破烂烂的拘束服,靠在墙上,嘴角勾起一个温和的笑。
“我明白。”
他说完,歪了歪头,像在倾听什么。
忽然,狭窄的屋子里传来缓慢而微弱的震动声,然后——
咔哒。
14. 第 14 章
咔哒。
一声低沉、诡异的声响在密闭空间里炸开。
看守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白烨慢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咔哒。咔哒。
声音越来越密集,这时候,大部分人应该能意识到了,是大型海洋动物的回声定位系统——即使他们一般只是听过动物园海洋馆表演海豚发出过这种声音。
伴随着密集的咔哒声,房间里的空气开始压缩变冷,像是空调内机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像是忽然置身于深海底部,头顶有3800米的水压在上面。
看守感到胸腔发紧,呼吸困难,像是被扔出潜艇的倒霉船员。
“见鬼,这什么——”
咔哒、咔哒、咔哒——
在白烨的注视下,屋子里的声波频率陡然提升。
看守急忙捂住耳朵,却无法阻止那声音渗入颅骨。他的鼻腔开始流血,眼球充血,内脏在那恐怖的共振下颤抖。
白烨紧盯着自己的猎物,对不知道谁抬起手,像是指挥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犬:
“别急……别急……”
他短暂地欣赏了一下人类面部扭曲的极端状态,然后放下手。
“去吧。”
白烨轻声说完。
屋子里咔哒一声炸响!
看守的颅骨骤然爆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碎。血雾在空气中t腾起,碎裂的白骨和浆水溅了一地,也弄了白烨一身。
随后,从屋内的黑暗中,无声地浮出一片满是疮疤的鲸鱼皮肤。
伴随着真空吸尘器才能的发出的吸溜一声。
没有完全爆裂的看守尸体残断就这么被白烨的精神体叼走了。
它随后乖顺地没入黑暗的落潮之中。
来去无声。
白烨这才擦了把脸,甩了甩袖子上的痕迹,踩过一滩滩血迹,推开门走进走廊的光亮中。
“……真是什么人都有。”
白烨闷闷地嘟囔着。
虽然后续也经历了一些不快,但主要让他郁闷的,还是那个向导。
他的任务目标。
漂亮得冷冷清清,像是一间空荡的芭蕾舞教室的女孩。
说实话,白烨第一眼见她的照片时,和大部分哨兵一样被她神秘而孤傲的气质吸引了,说不喜欢是不可能的。
但现在,只要一想到她精神体的触感、它们玩弄一般对待他身体的态度、还有她一点向导素都不释放,就强行疏导她的蔑视,白烨就羞愤地想要再杀两个路人解气。
但由于滥杀无辜既不道德,也违反法律,更会破坏他的计划。
于是白烨选择随机踹一个囚室的栅栏泄愤。
在果不其然地听到了“**神经病啊!”的哀怨之后,这个倒霉了一整天的哨兵才觉得好受一点。
不然他肯定要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
就在马上回到自己囚室的当口,白烨忽然想到了什么。
发泄情绪虽然有失风度,但也让他被向导弄得发昏发热的脑子清醒起来——
他调转方向去了每层只有一个的电话亭。
走进去后,白烨没向投币式的老式座机投一枚硬币,而是径直拨通了一串奇怪的号码:
292929
电话神奇地响了两声便接通。
白烨因为双手被覆束缚,拨号的时候只能憋屈地用肩膀而脸颊夹着电话,他也就就着那个姿势,靠着电话亭的玻璃侃侃而谈起来,吐息的热气很快让电话亭的玻璃氤氲上一层潮气,白烨语气像是硬汉推理小说里面的侦探主角,手上则幼稚地像是高中生一样在玻璃湿气上画着桃心。
“嗯……是我,没错。”
“我想知道,你们最后把它怎么处理了。”
“能不能今天凌晨之前送回来。”
“不用问鬼影,我会和他说明白的,说完他就得给我颁年度最佳外聘员工,还要抢着把他的工资分给我。”
“好,就这样,挂了。”
白烨打完电话,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手边的玻璃上画着桃心,桃心框着邱少机的名字。
然后,他用骨节分明的食指一抹,桃心和漂亮的连笔字一齐被锐利的横线划去。
宛如一颗无辜的苹果。
被一箭穿心。
--
邱少机做飞梭回到家,站在顶面出水的花洒下享受了一会儿热水的温度。
只要一到家邱少机就能自动把工作抛之脑后,整洁、空荡的公寓里用来存放她同样整洁空荡的魂魄正好,因此她总能在单调的陈设中感觉到舒适。
洗完澡,擦头发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细节引起了邱少机的注意。
她打开玻璃的除雾键,皱起眉看着自己的脸。
在那张她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她发现了一丝微笑。
隐约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邱少机稍稍偏了点头,那一丝弧度就消失了。
当她再次正对自己的时候,微小的笑容就又回来了。
邱少机沉默地来回看了几回,反复确认,终于意识到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好像被焊到了自己脸上,由于她平淡且略带厌世的目光没变,因此只要笑意再多一分,就可以挤进诡异骇人的行列。
现在倒还行。
邱少机不由得嘟囔出声。
难不成真的和那个死刑犯有关系……?
她还是不想相信。
夜晚,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有些辛苦,还是因为她不喜欢的哨兵,邱少机睡得很舒服。
一夜无梦……
只在清晨的时候,她见到哨兵站在她的床尾,穿着整齐紧绷、还没被她的精神体破坏的黑色拘束服,嘴里叼着口枷,眼里带着报复的狡黠看着她。
他和白天初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不像是从海里被捞起来。
而是想从血海里被捞起来,浑身散发着粘稠的腥甜。
梦里的邱少机想,他又要干什么好事的时候,哨兵就毫不见外地用膝盖蹭上了她床尾的床单,留下甜腻的血痕。
……
啧。
邱少机有些不能接受,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赶紧检查了自己的床单。
仍然是干净整洁的米白色。
那就好……
醒都醒了,邱少机坐在床边,盯着整洁的床单发了会儿呆。
她看了看鲜红的激光电子钟上的时间,凌晨四点四十。
距离她无趣的工作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还足够再睡一会儿。
但失眠的预感让她放弃了这个打算。邱少机起身走到客厅,打开了墙面上的全息播放器切换到新闻频道——这是她偶尔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流过大脑,直到困意重新袭来。
全息投影亮起。
首先是一些常规新闻:议会通过了新的税收法案,第七星区的矿产开发进度,某个贵族的订婚典礼……神圣的向导与哨兵的结合,帝国无可动摇的根基。
邱少机靠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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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闭着眼睛。
然后,一条突发新闻打断了常规播报。
“突发:今晨凌晨2点,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大楼附近的贫民区发生大规模冲突,起因疑似有人在该区域发现大量金条,随后引发哄抢。冲突造成7人死亡,23人受伤,治安部门已介入调查。”
画面切换到现场。
混乱的街道,破碎的玻璃,还有地面上散落的、在晨光中泛着金色光芒的......金条。
邱少机睁开眼睛。
金条?
退安委附近?
“据目击者称,这些金条似乎是从高处落下,但具体来源尚不明确。治安部门正在调查金条的来源以及所有者的身份……据悉,本次涉案金条均为标注铸造信息,这让对于赃物的追查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邱绍基后颈一凛,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全息投影播放新闻的同时呼出了自己的个人终端,发现并没有任何来自退安委的消息。
糟糕……
邱少机短暂分神的片刻,新闻的画面再次切换,来到了紧急召开的退安委事件通报发布会上。
发布会似乎在退安委大楼十二层的新闻媒体接待室草草录制,陈设布置无一不显露出参与者和举办者的仓皇。
聚光灯像是窥视秘密的眼睛,对着空白的演讲台闪个不停。
随后,狭小接待室的演讲台上出现了一张年迈、疲惫、瘦削的菱形女性面孔——
程执行官。
她身着退安委的浅灰色西装,胸口别着金色鸽子徽章,面对记者的采访,她先是略显歉意地对着镜头长鞠一躬,随后表情凝重地翻开打印好的新闻稿,简单看了一下,伸手允许第一位记者发言。
“程执行官您好,想必您已经知道了今晨发生的惨剧,请问您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这是一起令人痛心的悲剧,”程执行官的声音温柔而克制,“退安委一直致力于维护社会秩序,但发生如此事件实在是令人始料未及,我们将积极配合治安处的调查行动,虽然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倾向于认为事件与退安委大部分工作人员无关。但不能推卸的一点是,退安委内部最近的确……出现了一些管理上的疏漏。”
程执行官说完,接待室里不停响起快门按动的声音,和记者们惊讶地倒吸气。
“程执行官,您方便就这个问题展开来谈谈吗??”
“目前已经有证据证明这次时间和退安委内部的人员相关吗?”
“我们想知道目前退安委的安保条件是否能够关押穷凶极恶的战犯,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为他们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面对一句比一句犀利的问话。
邱少机敏锐地发现,程执行官的脸上没有胆怯或痛惜,也没有被步步紧逼的慌张。
她是老谋深算的向导,天生就是要做阴谋家和职业政客的。
就连狡诈的目光都能被她伪装成了专注与审视。
“我不便透露具体细节,”程执行官叹了口气,仿佛真的不想开口一般,接着说到“但我想,某些新晋的执行官可能在处理高危案件时,存在流程上的不严谨,这可能是导致本次案件的重要诱因。”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向镜头。
“当然,我相信邱执行官——哦,抱歉,我不应该提及具体姓名——我相信我的同事们都是尽职尽责的。只是有时候,年轻的执行官可能缺乏经验,在面对某些……特殊的犯人时,存在处理失当的问题。”
15. 第 15 章
“她们还太年轻,容易被犯人无害的伪装所蒙蔽。”
邱少机和镜头内的女人彼此注视,微微攥起了拳头。
她身后,清晨的黑暗中,腐烂根系一般的影子们顺着水泥墙壁,撼动着整个房间。玻璃桌面上的不锈钢水杯、篮子里面的旧杂志,没有开的洗衣机全都是昨天哨兵的身体一样打着哆嗦。
邱少机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不连续的画面——
肚子朝天的死金鱼,在紧闭的眼前呈现出负片效果,然后又恢复正常。
紧接着是天蓝色的文件夹,女人谄媚的笑。
“邱执行官,我知道你看不惯姐姐,但……”
哨兵黑色的拘束服,束带给大腿勒出浅浅的凹陷。
“和您联系的同事不知道为什么没来上班,也没执行您的命令……”
满是伤疤、被咬的红肿的双唇。
“听话的狗……到底是我还是你?”
失踪的执行官。
失踪的看守。
退安委大楼。
还有——白烨。
那些声音和画面在邱少机的眼前不停切换着。伴随哨兵的尖叫、第一人称视角的镜头。
再睁开眼的时候,邱少机已经不知道为什么站到了镜子面前。
她身后粘化蠕动的触手攀上她的肩膀,用小小的有圆吸盘的爪子钩住邱少机的眼尾、嘴角,像是新婚之夜的侍女一样努力让邱少机露出一个她应该有的表情。
微笑的表情。
“起开。”
邱少机把自己的精神体一把扯开。
“都是因为……”邱少机还想指责这些见色起意的家伙些什么,但最终作罢,“……算了。”
最要紧的是解决问题,一柄快刀总是如此想,只要我解决了麻烦,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而总是罔顾它已然将许多东西斩得鲜血淋漓的事实。
邱少机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自己,正准备把金色鸽子徽章别在胸口的刹那,她好像终于醒悟了什么。
随后,扯掉浅灰的西装外套,换防水的黑色飞行员夹克和长裤,可以用各种电子涂鸦挡住脸的面巾,为右眼佩上只要眨眼就可以收集高清视觉信息的隐形镜片,穿一双略带磁吸力的城市步行靴——
镜子前人和屋内的陈设顿时格格不如,活像一个出没在自己家里的贼。
但城市的地面潮湿水多,邱少机不得以为之。
她最后从柜子的隐格中掏出一方一圆两件物品。
方的是细卷烟,圆的卵石样物体是她的摩托车钥匙。
邱少机把细卷烟和摩托车钥匙一起塞进夹克内侧的口袋,然后推开家门。
清晨的空气湿冷、可疑,像翻开一页讨人厌的病理学书籍。
连日的雨终于停了,只剩下阴沉沉的云层压在城市上空。
邱少机的摩托车停在大楼的角落——那是一辆老式的机械摩托,不是悬浮飞梭那种依靠反重力引擎的新潮玩意儿,而是需要用轮胎在地面上滚动的古董。
邱少机掀开她平时小心打理的车衣。
骤然现出一台力量感十足的古董摩托。
用蜡打得明亮的亮黑车身整体结实、宽阔,力量感十足,唯独座架处的腰身窈窕,暗合了主人隐秘的审美。
后胎边干净的银色四根排气管左右配平,低调地展示着不凡的马力。。
邱少机跨上车,踩实挡位,拧动把位。
悦耳的引擎轰鸣立刻撕破了清晨的寂静。
邱少机没有犹豫,直接驱车冲下露台的螺旋坡道,进入城市的立体交通网络底层,驶入那些精致的银色悬浮飞梭向来不屑一顾的、肮脏而古老的地面道路。
雨后的路面积着浅浅的水洼,轮胎碾过时溅起水花。
邱少机和她的座驾仿佛一道黑色的流线,熟练地在车流中穿梭。
引擎的轰鸣声和风声混在一起,让她难得地感觉到了一丝……兴奋。
久不出鞘的刀渴望鲜血。
邱少机并不气恼、困囿于突发的危机。
相反,她迫不及待地奔赴这场专为她设下的迷局。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的考场,在一道一道地解开谜题的同时,略带悸动地捏着笔,等待作答的铃声响起。
摩托车在底城下水道一样的潮湿街道上甩出轨迹。
邱少机从不开启导航,她记路。
她记得每一个转角,每一盏信号灯,每一个可能出现堵塞的路口。
只消二十分钟,便足以让她抵达了退安委大楼附近的那条街。
邱少机减速,把摩托车停在路边。
她摘下头盔,用面巾遮住大半张脸,然后下车,向着新闻上发生坠落事件的位置走去。
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地面上没有血迹,没有碎片,连昨晚那些散落的金条都不见踪影。
只有浅浅的水痕,和一小块被封锁的区域——用黄色的警戒线围着,上面挂着治安处的银色骑枪骑士徽记。
邱少机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干净平整,没有坠落物的碎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几个穿着便服的人站在不远处,假装在聊天,但目光时不时地扫向这边。
治安处的人?
还是别的什么家伙?
没有得到线索,但也在意料之中,邱少机没有理会他们,转身离开。
摩托车再次轰鸣。
她驶向治安处的总部大楼。
治安处大楼比退安委要略矮一些,但占地面积更大。
灰白色的外墙,方正的结构整齐窄小的窗,让它本身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监狱。
事实上,治安处的地下就是监狱——关押普通犯人的地方,和退安委地下关押的那些会上军事法庭的“特殊囚犯”不同。
邱少机把摩托车停在大楼外的停车场,然后走进大厅。
大厅里人来人往,大部分是哨兵。
他们穿着治安处的制服——深蓝色的夹克,胸口别着银色的骑士徽章。
邱少机一走进去,就感觉到了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些目光里只有警惕和敌意。
邱少机面无表情地走向前台。
“我要见宿挽,”她说,声音平静,“告诉她,是邱……她的同学。”
前台的向导——一个年轻的女孩——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拿起通讯器。
几分钟后,一个身影从电梯里走出来。
宿挽是名高大、结实的女性向导,她身上有常年锻炼的痕迹,穿着治安处的制服,胸口和所有治安处的“骑士”们别相同的徽章,只不过她徽章多一圈金边,昭示着她高级调查官的身份。
和堪称坚毅的身材不同,向导有一张温和、有亲和力的,总是微笑的面孔,她栗色的长发扎成马尾,眼睛是浅棕色的,看起来心地善良,像个农业世界来的乡下姑娘。
“少机?”她走过来,声音里带着惊讶,“你怎么——”
邱少机看了她一眼,然后用眼神示意周围。
宿挽立刻明白了,点点头。
“跟我来。”
两个人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邱少机才开口:
“我需要看一个案子的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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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挽没说什么,但表情变了。
“昨晚,退安委附近的坠落事件。”邱少机简洁得单刀直入。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
“少机……我不确定能不能帮你?”
“有压力?”
看起来温和爽朗的向导上来就被邱少机直白到有些露骨的发言噎住了。
“不是有没有压力,”宿挽压低声音,“是这个案子……”
宿挽像是所有向导那样深知言语的力量,懂得说话的分寸,最擅长让对话人如沐春风,但她嚅嗫了半天,最后还是向现实低头了。
“对,你说的对,有点压力。”
电梯停在了七楼。
“没关系,如果会让你难办的话,我就走了。”邱少机对她点点头,示意已经半只脚迈出电梯的老同学自己一个人离开。
宿挽看了她一眼,还是拉住邱少机的胳膊,把她从电梯里扯了出来。
“这次最起码要跟我说‘谢谢’。”
邱少机在这个向导面前乖得像是幼儿园小班的孩子,冷漠而机械,但却让人感觉分外真诚地说。
“谢谢。”
“……真受不了你。”
宿挽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带着她走出电梯,避开监控,进入一条狭长的走廊。
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办公室,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忙碌的调查员们。
宿挽领着邱少机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小会议室。
她推开门,示意邱少机进去,然后关上门。
“坐,”她说,自己也在邱少机对面坐下,“你想知道什么?”
邱少机没有坐。
她站在桌边,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平静地说:
“所有细节。”
宿挽叹了口气。
“在咱们没被发现之前,想看什么看神,”她说,“但你得答应我……”
“你得赢下这局。”
邱少机眨了眨眼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点了点头。
和乐于助人的老好人外表不同,宿挽和邱少机有着相似的现实主义。她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卖人情,什么时候得“忍痛”把朋友拒之门外。
押注的标准也很简单。
她的朋友会赢的时候。
而邱少机这样的家伙……看起来就很难输。
宿挽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放在桌上。
“事情是这样的,昨晚11点47分,我们接到报警,”她说,“有目击者说看到一个手提箱从楼上掉下来,箱子打开了,里面全是金条。金条掉下去的位置很寸,恰好在穷得叮当响的‘老兵军营’里出现,后果可想而知,那里旋即引发了骚乱——械斗,这可一点也不光荣。”
“物证呢?”
“哈……别提了,已经全部收集起来了。”宿挽摇头,自嘲地说,“动作快的不像是我们治安处的手笔。”
她打开档案袋,拿出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取证照片常有的曝光格式,红白格子比例尺前放着24寸黑色皮面手提箱,箱盖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但箱体完整。
金条则整齐完整的被排列起来,每个取证,三视图一个都没放过。
邱少机盯着照片看了不到一秒就发现了问题。
做局的人简直把她当傻子一样糊弄。
金是一种很柔软的金属,更不用说一个完整的手提箱。
“箱子在哪?”
“证物室,”宿挽说,“你想看?”
邱少机点头。
宿挽并非完全愿意,但她还是取舍了一下,站起身。
“跟我来。”
16. 第 16 章
两个人走出会议室,穿过走廊,来到一扇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金属门前。
宿挽刷了卡,门打开了。
里面是一个狭小的房间,三面墙都是金属架子,架子上摆满了用透明袋子装着的证物。
宿挽走到其中一个架子前,拿出一个超大号的证物袋。
袋子里装着那个黑色的手提箱。
她把袋子放在房间中央的检查台上。
“可以吗?”邱少机问。
她的意思是可以打开吗?
宿挽是她多年的……同学,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可以,”宿挽说,“但要戴手套。”
她从纸抽一般的手套袋里抽出两副白色的橡胶手套,递给邱少机一副。
两个人都戴上手套,然后宿挽打开证物袋,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拿出来。
邱少机接过箱子。
箱子很轻。
比她想象中要轻很多。
她翻转箱子,仔细检查外表。
箱子的表面有些磨损,但整体保存完好。没有凹陷,没有裂痕,边角也很整齐。
邱少机皱起眉头。
“箱子,”她说,“是从退安委的天台掉下来的?”
“四十层,”邱少机重复道,“大约一百二十米。”
从一百二十米的高空落下。
毫发无损。
只有一点划痕。
她打开箱子,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些绒布的内衬。
邱少机用手指摸了摸内衬。
干的。
没有一点阴湿的感觉。
邱少机抬起头,看向宿挽:
“我出门的时候雨才停。”
宿挽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邱少机的意思。
“我就知道……”
邱少机以为她要说就知道不对,没想到宿挽一把揽过她,把她几乎是夹在自己的臂弯里,像老母亲一样骄傲地说。
“我就知道你当时应该和我一起报治安处的岗位。”
“?”
“你不知道治安处多得是蠢向导,和傻得冒泡的哨兵。”
邱少机对她的悲惨境遇表示除了同情之外的所有礼貌,她合上箱子,问。
“你能借我你的徽章吗?”
宿挽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
她摘下胸口的金边银色骑士徽章,递给邱少机。
邱少机接过徽章,再次道了声谢。
“我知道。”
她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少机,”宿挽叫住她,“小心为上。”
邱少机回头看了她一眼。
“会的。”
邱少机走出治安处大楼,骑上摩托车。
她需要去找那些目击证人。
--
第一个证人是个中年男人,住在退安委附近的公寓。
邱少机按响门铃,亮出徽章。
“治安处。昨晚的坠落事件,你看到了什么?”
男人犹豫地开门,“一个箱子从楼上掉下来,金条散了一地...大概十一点多。”
邱少机挑眉,没再多问,怕打草惊蛇便转身离开。
接下来四个证人的情况如出一辙——证词惊人地一致,但细节经不起推敲。时间、位置、金条的数量,连用词都像是背稿子。
最后,她找到垃圾回收车的司机。
花白头发的老哨兵正在车旁整理工具。
他和那些住在“老兵”营地的悲惨家伙差不多岁数,同样参加过惨烈而无意义的战争。他面庞被烈火烤过,新长出的皮肤丑陋地让人不忍;右眼是便宜的玻璃义眼,强直性脊椎问题让他直不起腰,只能僵硬地佝偻身体。
他的伤痛太多,多到只有邱少机这样的才敢冷清的铁石心肠才敢于直视他的眼睛。
“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两点,你在退安委附近工作?”邱少机开门见山。
“对,每晚都是那个时间段收垃圾。”因为邱少机直视的目光,他似乎感受到一丝尊重,没对这个治安处的向导多设什么心房。
“你看到什么从楼上掉下来吗?……比如箱子。”
老哨兵皱眉,哈哈一笑,“什么箱子?连着下了这么多天雨,昨晚晚雾大得我连垃圾桶都找不到了,哪能看见什么掉下来。如果你非要说的话……”
邱少机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似乎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老人说完,像是驱赶思绪一样在自己的面前摆了摆手,“但我在沙漠世界服役了五十年……五十年地狱一样的日子,不瞒你说,每个晚上我都会听到头顶有飞直升机的声音,还有榴弹、地狱火、以及很多你们没见过的东西。”
他说这些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忘了我说的吧,都是迟早要进垃圾堆的人的胡言乱语而已。”
邱少机记下直升机的事情,然后合上记事本,在老人惊讶的目光里,对他伸出手。
“感谢你的配合。”
老人皱起被烈火烧过,不再会生出眉毛的眉头,他没想到一个干净、纤细的、被养在象牙塔里的向导会对他这样的哨兵伸出手。他的眼皮下忽然有些滚烫,但他压住自己的即将出口的哽咽,在衣服上抹干净自己的手后,略带迟疑的握住向导的手。
然后向导说出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下一句话。
“也感谢你为帝国所作的一切。”
老哨兵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宪政时代之前,帝国的余晖仍然照耀在哨兵肩头的年代。
那个时候,每当战争凯旋归来,为哨兵颁发荣勋章的时候,贵族向导们就会如此紧握哨兵们的手,热络又真诚地如此说到。
虽然明知那其中表演的成分,但对那个时候的人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殊遇。那是一个参军是年轻而贫穷的哨兵能想到最体面的职业,能参与的最光荣的事业的年代。
可谁也不会想到,尔后一百年间,不过一代人的半生时间内,帝国政局就会如此风云突变。
他上次听到有人这么对哨兵说“感谢”,还是小的时候。
直到邱少机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老哨兵都难以平复心情。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感觉到一丝吊诡。
像她这个年纪的向导,一定是宪政时代之后出生的,她是从哪里得知这种话的呢?
或许是老式电影的爱好者吧。
那还真有些奇怪……
--
走访完目击证人,邱少机骑着摩托,来到退安委大楼对面的那栋公寓。
她最后要检查的是监控。
公寓的管理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她看到骑士徽章后立刻配合。
“监控室在这边,”她说,领着邱少机走进一间小房间。
房间里满是显示屏,每一个屏幕都显示着不同角度的画面。
邱少机坐在控制台前。
“调出昨晚十一点到十二点的录像,”她说,“对着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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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大楼那个角度的。”
管理员操作了几下,画面出现在屏幕上。
画面里一片雾蒙蒙的。
就像老哨兵说的,能见度极低,什么都看不清。
邱少机盯着画面,手指在控制台上敲击着。
她快进,倒退,一帧一帧地检查。
然后——
她看到了。
就在十一点四十七分,画面忽然震动了一下。
很轻微的震动,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邱少机暂停画面。
她放大,再放大。
震动的幅度很小,但很规律。
邱少机的脑海中不假思索地闪过一个念头。
那是某人的……
精神体。
精通《精神体形态学》的邱少机对这种现象异常敏锐。
在人群中,大约只有百分之二十七的向导和百分之五十五的哨兵拥有在物质世界中展现精神体的能力,剩余大部分向导和哨兵的精神体都需在精神图景,或者是精神图景的拟真环境中才能释放精神体。
而在这大约三分之一的向导和二分之一的哨兵中,又因为向导和哨兵精神体影响现实能力的高低被分为数级。
至于让建筑物震动这种程度的能力。
只有S级以上的精神体有可能做到。
最起码是灾害级的哨兵或者更强大的哨兵,还有他应该堪称宏伟壮丽的精神体,才足以强大到影响现实世界的物理结构——
让一座根基深入地下几十米的大楼微微震动。
邱少机突兀地想起了昨天审讯室里的情景——
从黑暗中伸出的触手。
纠缠着一个可怜的、被亵渎到眼眶通红、示弱的家伙。
呃……
灾害级?
他吗?
证据收集到这里,邱少机多少有些诧异。
换谁来都会略微迟疑的。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就被自己的触手弄哭的落败者。
具体来说,被弄哭了——两次。
--
晚上八点,一辆黑色飞梭停在退安委大楼顶层的停机坪上。
令邱少机有些迷惑的,身份成谜,能力骇人的哨兵,从飞梭里迈出被黑色西裤包裹的长腿,正了正遮住一半面孔的银色面具,穿着十分钟前,不知道谁送进监狱的西装,衣服兜里揣着放在熨帖衣物上的鎏金邀请函。
不知何时量过尺寸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效果惊人——宽肩窄腰的身材被勾勒得淋漓尽致,黑色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他的头发被打理过,额前的碎发整齐地向后梳,露出额头和那双狡黠的眼睛。面具只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但只嘴唇和下颌的线条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装饰豪华的电梯叮得一声抵达宴会大厅所在的楼层。
一进宴会厅,白烨就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跑到这里来,可能是为了填饱肚子吧……
年轻的时候,他那些善于钻营的哨兵同学们总是为他介绍这样的门路。
去参加宴会吧,去认识向导吧,嗨,我年轻又愚蠢的同学。
首都星是个烂透的苹果,如果再不让我们这些蛆虫嚼两下,那也太悲惨了。
每当那时,白烨就会说出足以让此刻的自己自惭形愧,但却如预言一般精准的一句话:
“得了,要我去那种地方,还不如送我去坐牢。”
17. 第 17 章
究其原因,美丽、热闹的宴会天生不适合五感敏锐的哨兵。
他们灵敏的知觉既是天赋也是诅咒。
不经过任何社会化的哨兵们敏感、易怒,比起人群更应该离群索居,一旦聚在一起就要打斗,受到过分的刺激就会发疯。
而向导们、尤其是贵族向导们的宴会上充斥着各种对于哨兵来说过分的刺激——刺耳的音乐、刺鼻的氛围香、过分明亮的灯光,还有源源不断的可怕酒精和对捕手型来说格外消耗他们精力的各种各样的谈话声。
眼下,处于一团人造刺激中的白烨只能靠酒精来麻痹自己的感官好让自己好受点。
他随手从经过的侍者手中托盘上拿取了一支香槟,因为他人在电梯间还没进宴会厅的大门,因此还遭了人的白眼。
味道浅淡回甘的酒精下肚,白烨这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坏消息是,许久没能得到满足的胃又难受了起来。
就在他准备进门觅食的时候,身后的电梯又叮一声响了。
裹挟着因为连日下雨而逐渐专横起来的阴风,电梯门缓缓打开。
白烨震惊地看着电梯间里走出来的人。
年轻的、没他肩头高的向导一身时刻要融入暗夜的黑色,耍帅——以白烨对她的了解,这不可能发生——一般摘下头盔,甩了甩有些汗湿、卷曲的长发。
而她向来苍白、严肃的面孔眼下因为被拘束在头盔里,因此有了些健康的浅粉色,鼻头更是可爱的绛色。
白烨愣了一秒,就看着自己的任务目标、好奇又讨厌的对象——
兼这个星球最克他的家伙款款向着宴会厅走去。
邱少机……
她怎么在这儿?
真离奇,如果小执行官知道这场宴会是谁举办的话,她现在就应该立刻掉头。
但很显然,这眉眼和做派都快得跟把庖刀似的女孩丝毫不知情、又或者是知道却毫不顾及这一点。她目标明确,看都没看一旁的白烨一眼,胸口别着不知道从来哪里借来的治安处骑士徽章就一头扎向这场本不属于她的血雨腥风。
白烨只顿了不到一秒。
他喉头滑动一下。
写死在哨兵基因里的保护欲一下子窜上心尖,化作骇人的心头热涌。
哪怕是他的仇敌,哪怕是对他毫无怜悯之心的刽子手,哪怕是本应落入他罗网的蝴蝶……白烨也不可能不去管她。
或许是因为一次连向导素都不屑于释放的边缘疏导,他的身体已经本能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向导。
或许在危险面前,哨兵永远忠诚于“誓言”。
就连走路都要把向导护在远离车道位置的哨兵怎么可能看着向导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头闯入她敌人的地盘。
行动快于任何思考,再加上白烨本来就是脑子极快的那种,他全凭本能迈步追了上去。
然后,褪下刚刚捂出一点热度的西装外套,潇洒地一把将向导裹了起来。
因为被忽然“袭击”,被外套裹住脑袋的向导懵了一秒,头盔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纤细的手臂努力反抗起来。
哨兵的大手稍微用力,从绅士地扶着,换成过分亲昵的搂住,实则是用力把人圈在自己的臂弯里。
然后他又轻又缓的沉下嗓子,像是哄睡自己的爱人一般,温柔地劝慰:
“亲爱的、亲爱的,好了,你喝得太多了。”
“参加程执行官的宴会要穿正装,还记得吗,快回去换一下。”
他说的过程中单手搂紧了女孩,防止她挣得更厉害,然后飞快地按动电梯,祈祷下一秒电梯厢就神乎其神地出现在本层。
果然是能和他纠缠的好对手。
白烨感觉自从听到“程执行官”四个字以来,怀中的挣扎就停止了。
女孩的手搭在他的胸口,不在挣动,紧贴着他,似乎隐约的能感受到她小兽一般的呼吸——丝绒似的,那么教人喜欢。
哨兵顿时觉得她还不如挣扎呢……双颊蹭得一下滚烫起来,向来活络的脑子也好像是老电脑一般进程卡顿起来。
等到白烨从大脑空白中缓过来,才略微放松了一点圈怀中人的力道。
但就是这一个放松,险些酿成大祸。
女孩接着这个机会拎起外套,踮起脚凑近哨兵的面庞。
白烨的面前登时漆黑一片,好像外套为他们两个撑起了一小片夜空,夜空下向导像是黑暗中的小动物似的嗅了嗅他的味道,仿佛确认他身份一般,过程中鼻尖还顶到了他的面罩。
然后就听她小声但严厉地冷声说:
“你应该在监狱里。”
这应该是哨兵听过的,最严肃的、最无情调的悄悄话了。
但他却好像被小猫鼻子蹭了一下,就连回答的话音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很难不同意你的话,邱调查员。”
“要不,铐我回去?”
白烨还没说完,就听到电梯开门的声音,真是救命。
他偏头打量了一下宴会厅里投来的那些窥伺的目光,换了个站位,好把娇小的向导整个用自己的身体错位挡住,然后才把套在两个人头上的外套取下来。
“下次不许这么穿了。”他把套在向导身上、大得有些过分的外套她裹好,像笨手笨脚给女儿穿衣服的老父亲,然后才尬尴地说完本来应该很帅的结束致辞,“……容易着凉。”
说罢,在向导怒气冲冲的目光中,挥手告别缓缓关上的电梯门。
伴随着电梯上面的液晶数字逐渐变小,白烨的心弦才终于放松下来,他局促地在原地占了好一会儿岗,假装无事发生,但就连额前没被藏好的发丝看起来都精神了不少,谁也骗不了。
他回头,捡起刚才女孩掉在地上的头盔,然后交给身旁路过的倒霉侍者。
然后在侍者一脸狐疑地表情中,放弃了把女士头盔说成是自己的这个选项。
“帮我保管一下……麻烦。”
做完这一切走进宴会厅的时候,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向导。
穿着华丽的向导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端着酒杯交谈。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有的是全脸面具,有的和白烨一样只遮住半张脸。向导素在空气中流动,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白烨开始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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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自己不能跟向导一起下楼。
不会是真的怕被她拷走吧……
宴会上过量释放的向导素,其实是从君主制时代贵族宴会上遗留下来的恶习。
虽然帝制已经伴随着宪政时代的到来而消散了,但许多沉疴旧习好像帝国的阑尾一般保留了下来。
在宴会这样的场合中,为了向其它向导展示礼仪上的坦诚,向导们通常会把彼此的精神图景连接在一起,表示着自己完全向宴席上的其他向导展示自己的内心,互不隐瞒。
但实际上,向导们的精神图景会纠缠的像是谜宫,和他们的话一样有表有里。
表面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在向导们链接着的精神图景却是一波又一波裹挟黑暗真相的交锋,他们就在语义和向导素构建的迷宫中争斗。
其实,向导们和哨兵们一样好斗。
只不过,他们更会用文明伪装自己罢了。
白烨在门口吹了会儿凉风了,适应了几秒钟,目光在宴会的诸多区域之间扫了一会儿,然后径直走向他最中意的目标——
餐桌。
宴会厅东侧的长桌上摆满了食物——烤肉、海鲜、各种精致的甜点,还有数不清的酒。
白烨本来就不怎么饱,在经历了刚刚的突发事件之后,更是饿得无以复加。
他想上天让他受了这么多罪,肯定是要用请他吃饭来补偿他的。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他用骨节漂亮的大手单手夹起三个盘子,然后开始熟练往上面堆东西。
昨天的蛋糕根本不够,今天一整天他只吃了监狱里那些难以下咽的合成营养块。
现在终于有机会吃点好的了。
裹着面包一起烤的牛排,奶酪和香草一起焗的外星龙虾,半液半固,入口即化的生奶酪,还有中规中矩,但一口就甜腻得有些顶饱的巧克力蛋糕……白烨不分菜式,统统绑架到自己板子上。
然后找了个角落,开始风卷残云般地吞咽起来。
“天哪,您的胃口真好,”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身边响起。
白烨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淡紫色长裙的向导站在他面前。
她戴着一个镶满水钻的蝴蝶面具,只露出涂着玫瑰色口红的嘴唇。
“不等您的妻子了吗?”
向导甜蜜的嗓音不知道为什么,声高特别高,她好像一说话,整个屋子的人都要听到并探脑袋过来了一样。
“抱歉,”白烨咽下嘴里的食物,用餐巾(是的,他没忘)擦干净嘴,然后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您说什么?”
他想用耳背来打发走意外出现的向导,没想到这一招并不好使。
“我问,您的意思是,不打算等自己的向导一起了吗?”
白烨尴尬地笑了……
脑海中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出来的不是女孩怒气冲冲,一脸“给我老实交代”的小脸。
而是她漆黑、黏化、无情又好色、让他吃了不少苦头的影子触手。
白烨咽了咽口水。
所以话又说回来了。
要是果真有这样的妻子,他敢不等她一起吗?
18. 第 18 章
说实话,白烨讨厌别人打断自己吃饭,军旅生涯和年少时的困苦经历给他养成的习惯是先吃,吃完再说,如果不赶紧吃,食物自己就会从餐盘里消失。
但眼下情况不同,他只好不情不愿的放下餐具,向后靠着椅背给不断围到他身边的向导解释。
“我太饿了。”
“为什么?”
“您患了什么特殊的病吗?真不幸。”
白烨一手搭在椅背上,环视一圈围着他的虚情假意的向导们,一时间有一种狮子被绵羊围起来的细思极恐。
他拍了拍椅背,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我刚从监狱里出来,里面饮食条件不太好。”
围在他面前的向导们立刻被吓得噤声。
战场、监狱、暴力,这些都是离首都居民很远的事情,更别提那些含着金子出生的向导们了,他们只在更深的夜里见过一些被处理干净、拔掉爪子和牙齿的拍卖品。
短暂的沉默后,大家才都粗鲁地笑了起来。
他们以为白烨在开玩笑。
白烨一挥手,表示自己不管他们了,没想到竟然围过来了更多的向导。
“您是新来的吗?第一次出席这样的活动。”
“我怎么从没见过您?”
“您的精神体是什么?方便展示一下吗?”
白烨放下刀叉,优雅地擦了擦嘴。
“抱歉,各位,”他说,声音低沉而疲惫,“我只是来蹭饭的。”
这话说得坦率又引来一阵轻笑。
“真有趣,”一个戴着孔雀面具的向导说,“您真幽默。”
白烨耸耸肩,当作没听见,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酒很好,是真正的葡萄酒,不是那些廉价的合成甜味儿的酒精合成饮料。
白烨一边喝酒,一边在人群的注视下进食。
哨兵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吸引这些向导了,惹得她们围在他身边,像一群蝴蝶围着花朵。
白烨则继续吃喝,对她们的殷勤照单全收,然后跟着餐巾一起随手扔到纸筒里。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晚礼服、戴着纯黑色的面具的女人走了过来,白烨不由得拿她和方才的也是一身漆黑的女孩比,如果说女孩像是反乌托邦电影里面的叛军首领,那眼前的女人就好比暮气沉沉的死神遗孀。
气势过人的年长女性的确与众不同,她一出现,方才围在白烨身边的向导们立刻安静下来,纷纷让开。
显然,这个女人地位很高。
“来,”她说,声音冷静而威严,“跟我来。”
白烨认出了这个声音。
程执行官。
他放下酒杯,跟着她走向宴会厅的一个僻静角落,打开暗门,走进宴会厅中的宴会厅,走进秘密中的秘密。
进入装潢古典,幽静的私人空间之后,程执行官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玩得开心吗?”
“还不错,”白烨说,“最起码吃的很好,感谢您的盛情款待。”
程执行官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什么古怪的事物,随后说:
“如果元帅……或者说大部分哨兵有你一半的沟通能力,事情未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白烨不置可否。
显然,他并不会相信这种向导的说辞。
“你一定觉得冤屈。”程执行官一上来就切中要害,“第二集团军和第四集团军已经驻守星域二十年,到了换防的时候。”
“第二和第四集团军面对帝国的主要敌人时,擅自溃退,理应接受审判。”
“不管是军事法庭还是向导机构,都一样。”
议会在想什么,白烨一清二楚。
只不过,和大部分直白而毫无保留的哨兵相比,他更懂得如何裁剪自己的语言,让他们停留在不会惹怒向导或者激化矛盾的地方。
程执行官看了他一眼,问,“二或者四……你究竟是哪个单位的。”
白烨没有回答。
向导们对没有神秘感的哨兵失去兴趣之后是什么下场他自己心里清楚。
“档案分级是向导们之间的问题,我一个哨兵怎么好逾矩。”
白烨的态度傲慢地让他对面的女人有些生气,程执行官临走的时候手里拎了一杯白葡萄酒,此时,她仰头一饮而尽,说,“我需要你做点事。”
白烨挑起眉毛,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会有一场听证会,”程执行官说,“关于邱少机滥用职权的听证会。”
“我需要你作证。”
“作证……些什么?”
“作证她在审讯你的时候使用了非法手段,”程执行官说,“精神侵入、暴力威胁、非人道待遇。”
白烨沉默了几秒钟。
“您是要我构陷她?”
“构陷?”程执行官冷笑一声,“难道不是事实吗?她对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她说着,从桌面上按开全息投影,从观察室的视角,正面拍下了抱着文件夹的邱少机和被锁链锁在桌面的白烨。
“虽然你不愿说自己的军衔,但S级以上的哨兵从来都是中校起步。”
“从少年起就开始磨练厮杀的技巧,为帝国建功立业,到头来却被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向导所羞辱,你不恨她?我不信。”
白烨想起昨天审讯室里发生的事。
那些触手。
那种无法反抗的屈辱感。
还有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用她那双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狼狈。
“做这一切,”白烨慢慢地说,“我能得到什么?”
程执行官笑了。
“随你开价。”
白烨也笑了。
他就喜欢这种人。
“自由?”他说,“撤销我的死刑判决?恢复我的公民身份?给我一笔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
“成交,”程执行官毫不犹豫地说,“但你要演得像一点。”
“成交?”
白烨端起酒杯,喝掉一半。
他示意程执行官稍等一会儿,自己走回餐桌,又给自己拿了一块蛋糕。
他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这番话,可能会让自己吃尽苦头,要小死一次也说不定。
他用红酒顺完蛋糕之后才理直气壮地指着程执行官说:
“条件非常有诚意,但我不干。”
中年女人的目光冷极了。
“你说的都没错,邱执行官行为非常粗鲁,审讯过程也很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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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还在犹豫什么?我能让她体会你所体会到的痛苦,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白烨听到痛苦二字,打了个响指,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指着向导回答:
“痛苦,太对了。您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大部分人厌恶痛苦,连打针都唯恐避之不及。”
“但另一些人终生于痛苦为伴,只有痛苦才让他们有活着的实感,的确,大部分哨兵青睐温柔、和缓、令人身心愉悦的疏导,但或许有些人就喜欢强硬蛮横的疏导方式。”
“说不准,程执行官,说不准我就是这样的呢。”
他将杯中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压住胸膛里的那一丝言不由衷,然后笑着看向对面的女向导。
“如果你让我上听证会,我只会说,疏导是我的个人要求。”
“好了。我说完了。”
向导的手不断捏紧,生生把手中的杯子捏碎了,半晌,她给出了她此生能说出来的最低的评价:
“不可理喻的蠢货……”
黑衣向导说完,再次按动通讯器的按钮,鹰隼似的目光盯紧白烨:
“叫做脏活的人来,要下手最狠的。”
“直到他肯说我们给的话之前,我希望这家伙闭嘴。”
半个小时前,邱少机收到莫凡的消息,他在退安委的大楼里见到了程执行官,发布会一结束她便行色匆匆地离开大楼,乘坐专用飞梭去了周末常去的地方。
莫凡附上了地址,告诉邱少机如果没事儿可以去她的老巢碰碰运气。但他没写下半句,悄悄地去,误以为邱少机不会做什么傻事。
但他过度高估了邱少机的战略定力,也过度低估了她的行动力。
要不是白烨灵机一动,邱少机或许已经被撞见了。
更别提收集什么信息了。
但事情诡异之处正在于此。
为什么白烨要帮她?
邱少机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她浅薄的对于他人情感的分析。
白烨应该恨不得看到她在事业上一错再错。
难不成这家伙不耻于借刀杀人,这也太离谱了一点?
思索的时候,邱少机走出酒店大门,随后便就被刺眼的闪光灯包围了。
十几个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涌上来,话筒几乎戳到她脸上。
“邱执行官!请问林末执行官失踪案有新进展吗?”
“您是否知道林执行官的妹妹林微正在控诉您滥用职权?”
“有消息称您昨天审讯S017时使用了非法手段,您对此有何回应?”
邱少机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目光扫过这些激动的面孔。
然后她看到了人群外围的两个治安处哨兵。
他们穿着深灰色的制服,胸口别着银色的骑士徽章,正朝她走来。
“邱少机执行官,”其中一个高大的哨兵说,声音冷硬,“请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理由?”
“配合调查,”哨兵说,“林末执行官失踪案。您是最后见到她的人之一。”
邱少机看了看周围的记者,他们的摄像机全部对准了她。
这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围剿。
问题是,这是谁给她安排的?
19. 第 19 章
治安处的拘留室位于大楼的负三层,这里没有窗户,只有苍白的老式荧光灯管和永远潮湿的空气。
邱少机坐在给哨兵坐的坚硬椅子上,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距离行刑还有七个小时十三分钟。
她的手腕上留着浅浅的勒痕,那是几小时前被铐在审讯桌上留下的痕迹。邱少机盯着那些红痕看了几秒,试图从中读出某种情绪——愤怒?委屈?不甘?
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种机械的认知在她的脑海中生成:
这是皮肤受到外力挤压后的正常生理反应,大约二十四小时后会消退。
邱少机思考的时候,拘留室的门突然打开,更加苍白黯淡的走廊灯光涌进来。
宿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后跟着简单致意后便离去的两个治安处哨兵。
她还是穿着那套笔挺的深蓝色制服,棕色的短发在脑后扎成利落的马尾,只有胸口的银色骑士勋章不见踪影。
“宿挽,关门。”邱少机捕捉到了楼道里的黑暗,下意识地提醒自己的同学。
但向导很显然没有在意她的警告,宿挽快步走进来,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少机,事情有重大转变。”
邱少机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同学。
“怎么?”
“出现了一个关键证人,”宿挽说着,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全息投影仪,“彻底改变了整个案子的性质。”
投影仪在空中展开,蓝白色的光芒构建出一个三维场景。
邱少机看到了一个被扒光的哨兵。
死去的男人赤身地被绑在路灯杆上,身上布满伤痕和瘀青。他的头无力地垂着,身前挂着一个牌子上书“我有罪”。而在他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数根金条——每一根都被摔得弯曲变形,像是从高处坠落后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这是今天凌晨三点,在退安委天台下发现的,”宿挽用手指放大投影,指向那些金条,“初步鉴定,这些金条的成分和林末执行官失踪案中失窃的那批完全一致。”
邱少机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在尸体和金条之间移动,大脑飞快地进行着计算。
从屋顶坠落的金条,被绑在灯柱上的看守,林末失踪案中的赃物——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
他就是这次案件的当事人。
事情到了这里,邱少机很清楚,这件案子中有两股完全不相容的力量在对抗。
一股力量,就是蠢到把箱子放在地面上的那群人,或者简单说吧,就是程执行官,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就是尽快把邱少机定罪,清出退安委。
虽然没有证据,但邱少机猜测,这一定和她先前已经提过的S017的死刑判决不无关系。
想到这里邱少机看了眼表。
距离理应执行的时间只剩下七个小时。
她必须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而另一股力量,则是这位为邱少机送上证人的“好心人”。
“治安处已经提取了他的记忆,”宿挽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记忆显示,这件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林末执行官的失踪另有真凶。”
“你可以出去了,少机。所有对你的指控都会撤销。”
性格外向豪爽的女向导甚至揽住了邱少机的肩,说,“你得请我喝一杯……我们顺便好好叙叙旧。”
邱少机抬起手搭在宿挽的手臂上,示意她稍等一下。
“我想看看他的记忆。”
宿挽愣了一下,“那个哨兵?现在?”
“现在。”
年轻的女向导犹豫了片刻,还是调出了记忆提取的影像。
全息投影切换,画面变成了从看守视角拍摄的第一人称视角。
邱少机看到林末执行官带着一个手提箱出现在看守面前。
她带来了一封来自程执行官的口信,他们想要“再要”二十个哨兵。
具体做什么,林末不用说,看守已经了然。
记忆中的画面伴随着看守的呼吸逐渐晃动起来。
看守提出了价钱的要求,他说要他出卖同胞,还需要更多的金条。
林末拎起手提箱就走,似乎拒绝了他的讨价还价。
接下来,邱少机跟随来到了天台,看守杀害了林末,恐惧地从箱子里取出几根能够带走、少了也不会被发现的金条扬长而去。
看完记忆录像,宿挽摇了摇头,“现在你放心了吗?”
“这段记忆,”邱少机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被剪辑过。”
宿挽的表情僵住了,“什么?”
“你看这里,”邱少机倒回录像投影中的某个细节,“这个地方像是电影的跳帧,感觉型哨兵的记忆是清晰连贯的,不会产生像是跳帧的现象。这是高级向导的手笔。”
“邱少机,你疯了?”宿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不管它是不是记忆篡改,这是对你有利的证据。你现在是要我跟你一起推翻这个证据吗?”
邱少机没有立刻回答。
她感觉到了。
邱少机看向宿挽没有关上的门外——治安处楼道里的荧光灯带着布灵不灵的声响开始快速闪烁……然后熄灭。
陷入黑暗。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漆黑粘稠的物质在她的意识深处蠢蠢欲动,试图挣脱她的控制、脱离她意志的禁锢。
邱少机的视野内,治安处的拘留室外的走廊开始变化。
靠近走廊的墙面变成了血红色,和黑暗接壤的天花板上开始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
宿挽的脸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器官仍然属于她本人,但排列方式却略显不可名状。
邱少机的精神体又失控了。
在脑海深处,邱少机看到了触手。
无数条黏滑的、长满吸盘的触手从意识的深渊中伸出来,它们饥渴地挥舞着,寻找可以吞噬的目标。
而就在这时,一个画面突然在邱少机的脑海中闪过——
电梯间外,宴会厅门口。
她被一个带有淡淡香气的外套裹住,整个人被圈在一个温柔而不容挣脱的臂弯里。
邱少机不自觉地回忆起那个瞬间,为了确认眼前这个突然袭击她的人是谁,她的手下意识地搭上了他的身体。先是胸口,而是更下方的地方——她的手掌隔着单薄的衬衫,贴在了他的腰侧。
那里的触感让她震惊。
“袭击”她的哨兵腰很细,但那并不是病态的瘦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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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感受到衬衫下因为长期训练而紧实的肌肉线条,像是钢索一样绷紧,在她的手掌的触碰下微微颤动一下,旋即从她手中挣脱开。整个瞬间快得只在一个瞬间。
她不确定哨兵记不记得。
但她记得很清楚。
五官随机排列的宿挽还在重复那个问题。
“这可是一个对你有利的证据,你到底要干什么?”
是啊……她到底要干什么呢?
邱少机忽然在这个瞬间感到了自己和自己的灵魂之间恐怖的撕裂感。
她们像是两党制议会中激烈辩论彼此嘶吼的政客,像是迸发出天然斥力的同极电荷。
她只想让一切结束,而她的精神体,或者莫凡所说的,她的潜意识却希望她去接近那个不可靠近的、狡猾、危险的哨兵。
“我要查清事实……我不会欠人人情。”邱少机最终拼凑出了自己的声音。
她用尽全力把意识从那些失控的触手中抽离出来,强迫自己重新聚焦到现实世界。
拘留室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宿挽依然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困惑。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人人情,”邱少机重复道,然后拿出通讯器,“莫凡,带上退安委的审讯设备来治安处找我。现在。”
通讯器那头传来莫凡略带困惑的声音:“现在?邱少……邱执行官,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现在,”邱少机打断他,“还有,把部门里的成像仪和录制设备也带上。”
“还有我的药……谢谢。”
挂断通讯后,邱少机转向宿挽。
“带我去看守的尸体。我要亲自提取他的记忆。”
==
四十分钟后,治安处的临时审讯室。
莫凡赶到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银色箱子,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困倦。但当他看到房间里的情景时,睡意瞬间消失了。
看守的尸体被平放在金属台上,周围摆满了各种仪器。邱少机已经换上了无菌手套,正在蓄势待发等着他手里那台老旧的精神成像仪。
“你疯了吗?”莫凡把箱子放在地上,“死者的记忆提取至少需要三级向导配合,你一个人——”
“我可以,”邱少机头也不抬地说。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宿挽站在墙边,表情淡定,仿佛什么也听到。还有两个治安处的技术人员,他们看着邱少机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其中一个年长的技术员终于忍不住开口:“邱执行官,恕我直言,死者记忆提取需要极高的感知作业技艺。虽然您在退安委的工作经验丰富,但这种精密操作对于普通向导来说还是很危险的——”
“她有资格,”宿挽摊了摊手,突然打断技术员,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比这里任何人都有资格。”
技术员愣住了。
“邱少机在疏导技艺上的确……有所欠缺,”宿挽尽量把脑海中的N字字母扔掉,继续说,“但在感知作业方面,她是我见过最强的向导。没有之一。”
“在学院的时候她的记忆读取能力就远超同级生,下潜深度达到了红色感知作业的级别。”
“如果你们有异议,去和给她发危险感知作业执业证的单位提。”
20. 第 20 章
技术员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退到了一边。
邱少机则没有理会这些讨论,她已经把各种导线连接到看守的头部,那台老旧的精神成像仪发出低沉的嗡鸣声,连同录制设备的晶体管屏幕上开始出现纯白色的、或成山峰或成谷壑似的波形。
“我准备好了,”她说,然后看向莫凡,“医生,如果我出现异常,立刻注射稳定剂。”
莫凡从箱子里取出一支装有金黄色液体的注射器,默默地点头。
邱少机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
让自己的意识开始下沉。
看守的精神图景是滨海。
夕阳将海面染成血红色。远处有一座废弃的螺旋灯塔,塔身布满裂痕,塔顶的灯早已熄灭。
在哨兵和向导中,天赋最高的那些人,精神图景往往都与海洋有关。
因为海洋连接着精神海——那个存在于宇宙深处、带给哨兵力量的源头。
但海洋深处,既有力量,也有邪恶。
那些对现实世界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给帝国带来毁灭的邪恶本源,也同样藏在深海之下。
邱少机走进灯塔。
螺旋楼梯通向上方。每一级台阶上都散落着记忆的碎片——像是被打碎的镜子,映出看守生活的片段。
执勤。吃饭。睡觉。大部分记忆无聊但完整,没有被篡改的痕迹。邱少机一边检查,同时一级一级往上走。
楼梯越来越狭窄,墙壁上的裂缝越来越多。
到了某一层,记忆开始变得模糊。
她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扇半掩的门。
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邱少机推开门。
一段距离死者生前很近,同样也是最为清晰的巨幕记忆在她眼前展开。
昏暗的审讯室……号码是98,正是她让看守动提前动用私刑的那一间。
审讯室满是血水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黑色的拘束服。高大劲瘦的身形。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睛。
白烨。
他倒在地上、微微蜷缩着身体,浑身是血。
然后,有人走进画面。
邱少机看到那是一名女性向导,拎着黑色的手提箱,强压着自己的恐惧,故作勇敢地开口。
那是林末。
邱少机对她并不熟悉,但是得益于她的记忆力,她还是记住了她的面孔。
接下来是一段和先前宿挽给她看得完全不同录像。
邱少机看到了向导的自信是如何在老练的看守面前崩溃的,她看到她迫切地想要拯救哨兵的样子。
她看到她不惜为此付出足够在城市中买下一套豪宅的代价。
然后。
邱少机看到她得逞了。
向导蹲下身,用娇小的身躯把伤痕累累的哨兵支撑了起来——
感人的一幕。
但邱少机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不。
不是她的痛。
是属于精神体的。
那些触手在她体内疯狂扭动,发出无声的尖啸。
狂怒。
嫉妒。
一种原始的、不可遏制的占有欲支使她精神体冲向看守的记忆碎片。
“就不能冷静一次吗?那是证物!”
邱少机想压制自己的精神体,但来不及了。
记忆碎裂。
她被强行拉出精神图景。
现实中,邱少机睁开眼睛。
“有记录下来吗。”她说,“我看到事情经过了。”
莫凡调出成像仪器的记录,摇了摇头:“嗯……好像没有。仪器上什么都没有。”
宿挽也看了一遍:“和我们直接调出的结果没有区别啊……”
“……”邱少机盯着屏幕,和宿挽与莫凡一起从头又看了一遍成像仪的录像。
的确什么也没有。
都是她该死的精神体。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但在刚才,我也篡改了记忆本身。”邱少机说,“在我读取之前就篡改了,所以仪器上也不会有也很正常,都是因为我的精神——”
邱少机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仿佛警告一般——
啪。
灯泡炸裂。
玻璃碎片溅落一地,房间陷入黑暗。
邱少机感到方才就已经极端愤怒的精神体在体内暴动。
她们不仅不再服从,甚至反客为主,拉着邱少机的意识也一起坠入深渊。
短暂的黑暗之后,邱少机出现在了自己的精神图景之中。
那是一处位置不明的黑暗洞穴。
邱少机浑身酸痛,背部潮湿难忍,每一次进入她自己的谨慎图景都会让她有点难受,邱少机猜想,自己是被摔在洞穴的湿冷地面上的。她和往常一样,双手同时就着躺下的姿势,摸了摸周围潮湿的洞穴石壁地面,然后,她发现了每次都会出现在手边的东西——一盏提灯、一柄持剑。
接下来,她会带着这两样东西走过漫长湿滑的洞穴通道才能到达她精神图景真正的中心。
洞穴系统复杂,但邱少机轻车熟路,微弱的水声从脚下传来,没走多久,低矮的洞穴通道豁然开朗——她来到了圣殿中央。
邱少机伸出手,试图让提灯的微弱光圈找到更多的地方。
直到光线触碰到一团窸窣起伏的腐烂物质。
邱少机这才抬起头,直面自己精神体的“原貌”。
丑陋。扭曲。那是一团原本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生物——深棕色透着邪恶的紫调,让人联想起孩子膝盖上大片的淤青。
组成这些病态的色彩的,是无数眼睛和触手,他们混乱地、互不交错地平铺在一条高耸通天的图腾柱上,每根足够粗壮的触手都在如呼吸般轻轻蠕动。
借助提灯的光芒可以看到,邱少机的精神体正俯视着她。
怒气冲冲。
邱少机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她知道精神体在生气。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她们看到了方才“亵渎”的场景。
另一方面则是她们觉察到她要杀死白烨的决心。
“优柔寡断、自相矛盾,你得不到他。”
邱少机淡淡地评价道。
她的评价一石激起千层浪,精神体没有张嘴,但她听到了她们的控诉。
她们的声音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是三岁的她。十岁的她。二十岁、一百岁、数千岁的她。
所有年龄的邱少机在同一时刻开口,像是绝望的唱诗班:
“你忘了吗?议会的诡异。”
“你忘了程执行官是怎么对你的?”
“你忘了审讯室里,他说的那句话吗?”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程执行官的构陷。冰冷的目光。警戒线的明黄色。还有刺得她眼睛疼的相机快门灯光。白烨的声音在空荡狭小的审讯室中回荡:
“听话的狗,到底是我……还是你。”
邱少机深吸一口气,语气还是淡淡的。
“他只是我剑下的犯人。”
“那是他为了激怒我们才说的。”
合唱团再次响起。
这次不是质问,而是哀号。
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凄厉而绝望,像是全世界的她都在半哭半笑。
然后,图腾柱上的触手开始攻击。
她们泄愤一样攻击自己的理性,化作长矛触手在生长的同时猛冲向邱少机的脑袋。
邱少机身形都没哟晃一下,挥剑一刀,将第一根触手斩断。
后者啪叽医生掉在地面上。
“你只是沉湎于低级欲望。”她说。
随后更多被激怒的潜意识向她袭来,势必要把她穿成刺猬不可,邱少机时而砍,时而让自己的提灯不要被击碎,略微调整站姿,但却并没有后退。
她认定,“欲望会让我们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说完又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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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手越来越多。
合唱团的声音变了,变成嘲讽:
“无上、圆满的理智。”
“你既然如此聪明,那不如想想他既要杀你,为何又要救你呢?”
邱少机的剑停在半空。
不对。
这句话让的确让理智感到了一丝不和谐。
她想起了一些细节。
她突兀地想到在审讯室里,白烨两次对她说,“杀了他”,她此刻才意识到,他讥讽、挑衅式的话里是不是有一丝她不曾仔细察觉的感情?
她同样突兀地想到白烨在宴会厅里抱住自己时的力度,他安慰她的谎言为何有着那么柔软而亲昵的调子,就好像他真的是那么想的一样。
可是他是骗子。
惯会利用向导的同情心获取利益……自己不是唯一被他欺骗的人。
就算献上大礼的好心人是他,邱少机又怎么能把自己的命运押注在这样的人身上?
“还有不到七个小时。”邱少机说,“足够我查清一切,到时候再决定……也可以。”
她举起剑,斩断了最后一根触手。
“大可安心。”她说,“就算是死,他也会死个明白。”
精神体停下了。
那些触手慢慢缩回图腾柱,眼睛一个个闭上,似乎像是被通关了的怪物失去了战意,也像是对她提出的方案暂时妥协。
邱少机抹了抹脸,甩甩手,摆脱掉她脸上那属于自己精神体的血。
她这才忽然意识到一个小问题。
原来斩断情感并不疼的,只是心空。
借由着心脏空跳的那几声顿挫,她再次从精神图景中醒来。
现实中,邱少机的昏迷其实只过了几秒钟。
莫凡正在揽着她的身体给她注射药物。而宿挽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手电筒,敲了敲打开。
没想到,手电筒的光照在地上。宿挽便倒吸了一口凉气,“邱少机……你……”
手电筒的光照在地上。
众人这才发现看守尸体中的手脚不见了。
准确地说,是被吞噬了。
邱少机低头,看到自己的精神体——那些半透明的触手正缠绕着看守的身体,已经吃掉了他的手脚和腰部,场面颇为骇人。
“……”邱少机想要道歉,但却一口硬气噎在喉头。
“死者的灵魂已归入精神海,愿他安息,他不会目睹眼下的亵渎了……”莫凡在一旁,对着胸口画了一个三角形的手势。
宿挽怪异地看着他,“你是牧师?”
莫凡僵硬地勾了勾嘴角,“和她一样,有执业资格的。”
邱少机被莫凡的话稍微宽慰到一点,她深吸一口气,收回了精神体——只留下看守的尸体瘫软在地上,展示着触手啃噬过的整齐的切面。
邱少机看了看手表。
干干净净的表盘,仿佛戴在一个文明得体的女士手上。
指针在走,不停削减着她承诺给自己精神体的七个小时。
“我先走了。”她说。
莫凡扶住她,话音里带着不可思议:“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接受精神治疗,我们可以给你弄几个不要命的哨兵测试一下——”
宿挽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莫凡的眼睛让他闭嘴,后者龇牙的样子像极了被太阳侮辱的德古拉。
“我要找S017。”邱少机站起身,“我必须要到答案——从他的记忆里。”
她看着两人,语气平静:
“然后送他、我们伟大的国王上断头台。”
邱少机很少用修辞手法。
除非她真的对某些事忍无可忍了。
宿挽点了点头,然后泼了她一头冷水:“说得很好。但你要怎么找他?”
邱少机没有回答。
她想起了自己在电梯间前搂哨兵腰的那个动作。
既不是因为羞涩和轻佻,不是因为刻意调情。
而是用指尖无声地在他的兜里,塞了一只细烟。
21. 第 21 章
程执行官的别墅位于郊区,曾经是景色宜人的庄园,顶层风景很好,用作酷刑室稍微有些浪费绝佳的视野。
白烨被吊在天花板上,脚尖勉强能够碰到地面。
面前站着三个哨兵,他们都是程执行官精心挑选的“专业人员”——在向导们的委婉说法里,他们被称为“审讯助手”。
但白烨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一群为了权力和金钱,什么都愿意做的恶狗。白烨痛恨自己的大部分的同胞,因为大部分哨兵有一种几乎愚蠢的生活态度,他们称之为“活在当下”,为了今天的利益,他们可以卖自己明天上绞刑架的票钱,丝毫不顾及第二天会摆在他们面前的生死问题。
更讨厌的是,这样蠢货的个头还一个赛着一个的高大。
审讯助手的其中一个哨兵,块头最大的那个,正用拳头反复击打白烨的腹部。每一拳都精准地避开要害,但足以造成剧烈的疼痛。
“我再问一遍,”哨兵的声音带着威胁,“你愿意在听证会上做证吗?”
白烨抬起头,嘴角流出血迹,但脸上依然挂着那种让人恼火的笑容。
“老兄们,看在我们都是哨兵的份上,你们能不能让我说句话。”
“程执行官办事的手段和时机选择,无不透露出她的粗浅愚蠢,”他说,声音虚弱但清晰,“跟着她是没有前途的,与其一起被清算,还不如投靠我——”
回答他的是更猛烈的拳击。
肋骨传来断裂的声音。
白烨咳出一口血。
“老子投靠**的头,”那个块头大的哨兵骂道,“你以为**以为自己是谁?还投靠起来了。”
白烨气笑了。
即使肋骨断了,即使每次呼吸都带来刺骨的疼痛,他还是笑了。
他心里闪过很多骂得很脏的内容。
“……哨兵这种东西,”他喃喃自语,“实在是太傻了……!”
但说到这里,他又想了自己不久之前在宴会厅上的所作所为——
“算了,我可能也没比你们好多少,接着打吧。”
负责审讯的大块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跟他客气,拳头再次落下。
然后是鞭子。
再然后是电击。
不仅是首都的女人,就连首都的打手玩法花样都这么多。
白烨真的感觉有点顶不住了。
短短几个小时之内,他体感自己濒临死亡了不知道多少次。
每一次,当疼痛达到极限,当身体终于承受不住时,他就会短暂地沉入自己的精神图景里。
然后,在黑暗中,那个声音会再次响起:
“这是我交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
然后他会再次睁开眼,用“你没吃饭呢吧”的挑衅目光看向自己审讯者。
然后如他所愿再挨一顿毒打。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白烨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他甚至都看到战帅和他的妻子一起站在他面前,像是一幅陈旧的肖像画,眼神悲伤而温柔。
白烨对于这点倒是不太能受得了,他闭上眼,偏开头,试图把他们的图画从眼前抹去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灯突然熄灭了。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屋内的三个哨兵立刻警觉起来,他们匆忙地在黑暗中试图显现自己的精神体。
但下一秒,他们的精神体就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切碎,在惨叫中消散。
灯光重新亮起。
白烨看到了鬼影。
准确地说,是三个鬼影。
这次,鬼影不是一个代号,或者比喻意义上的神出鬼没。
他是真实的、从墙壁上剥离下来的黑色剪影。
剪影逐渐凝聚,恢复了它应有的状态——黑色风衣、黑色帽子、惨白的肤质下巴。
三个鬼影动作一致地站在那三个哨兵身后,手中都默契地握着由阴影凝聚而成的刀刃。
“你来晚了,”白烨虚弱地说,他目光在三个鬼影和哨兵之间游走了一下。
“我应该向哪个你提出员工福利保护的申诉?”
鬼影没有回答。
他“分别”走到那三个想要攻击影子的傻大个哨兵面前,伸出影子凝聚而成的手,按在他们的额头上。
白烨看到那些哨兵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记忆篡改。
三大向导技艺的其中之一,引导。
高超的引导作业可以在瞬间发生,几乎无法让被篡改者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这种让人深切怀疑自由意志的向导技艺曾经是白烨最讨厌的技艺,当然,在邱少机对他进行过疑似“疏导”之后,他就最讨厌那个了。
引导大师鬼影很快,便在打手哨兵们的意识中植入了新的指令:
“你们是这栋建筑的保安。”
“你们的任务是守在一楼,不让任何人进来。”
“除此之外,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当然,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程执行官也不允许你们知道,为了不惹麻烦你们也不想知道。”
三个哨兵点点头,然后像梦游一样走出顶层,下楼,去执行那个被植入的虚假任务,并毫不怀疑哪里有什么不对。
见三个人走掉,三个鬼影这才走到白烨面前,然后炫技一般聚合成了一个人,并用影子凝聚的手解开了吊着他的铁链。
白烨跌落在地,然后艰难地试图爬起来,但他伤得太重了,决定还是躺着和鬼影“闲谈”。
“所有的事情都像你之前安排的那样,”鬼影说,声音听起来像是多个人同时在说话,“证人被送回治安处,你的那位邱执行官也从拘留室被放出来了。”
“应该能够顺利重回退安委。”
鬼影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哪天晚上说选择她作为计划的一部分,真的合适吗?”
白烨没有回答。
他只是艰难地伸手指向自己的腰间。
“帮我拿出来,”他说,“口袋里的烟。”
鬼影伸出影子凝聚的手,从白烨的兜里取出那支女式香烟。
“你什么时候抽这种烟了?……娘炮。”
“捏捏滤嘴,”白烨无奈地说,“但是轻一点。”
鬼影照做了。
然后他感觉到了——滤嘴里有个硬物。
微型追踪器。
鬼影沉默了。
“怎么样,”白烨因为失血有些惨淡的面孔上有了一丝得胜的笑意,“是不是好手段,快赶上我了。”
鬼影对他不知道是自吹自擂还是自我否定的话保持了沉默,白烨却开心地继续说下去:
“这捣蛋鬼以为我没发现呢……她应该没多久就该到了。”
“到时候,你就能亲眼看看她合不合适。”
“还有,”他补充道,“记得把我挂回去,还有烟也放回原位。”
“够惨吗?不够惨再给我两下。”
鬼影原地没动,但好像是画面抖动了一下,再次表达无奈,平淡的合成音“嗯……”“呃……”了半天,才在疑似公款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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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男人面前拼凑出完整的一句话。
“我记得你说自己很怕疼,”他说,“爱情的力量已经足以让你开始喜欢上这种奇怪的……‘游戏’了?”
白烨沉默了片刻。
“什么叫喜欢……这叫为大局牺牲。”
“我这么卖力地工作是不是值得一个终身成就奖。”
鬼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如果一团影子或者是电子合成音的咽喉能够叹气的话。
然后他按照白烨的要求,把他重新吊回那个位置,把烟放回他的兜里,甚至还贴心地给他身上添了几道新的伤口,好满足他的需求。
==
邱少机骑着摩托车穿过城市的边缘。
她塞进S017兜里的那只细烟不是普通的烟,是一种常用的小型追踪器。
昂贵的细烟哪怕是得过且过的哨兵都舍不得立即抽掉,因此有了追踪猎物的功能公用。
此刻追踪信号在摩托的全息导航屏上闪烁,一路指向郊外。景色飞快地被她的铁坐骑甩在身后——城市的高楼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荒芜的工业区和废弃的厂房。
最后,信号停在一座丘陵的山腰部分,一座陈旧的庄园宅邸前。
邱少机认识这里,这里是程执行官的宅邸。
邱少机停下摩托,关闭引擎。
宅邸很大,但看起来许久没有得力的人手打理。围墙爬满藤蔓,铁门生锈,庭院里杂草丛生。
她翻过围墙,沿着信号前进。
穿过庭院。穿过主楼。
信号指向后方的一栋白色的独立建筑,看起来是旧时代庄园宅邸,四层楼高,方形,有中庭和漫长的户外走廊,砖墙斑驳,窗户破碎。
在一层,邱少机看到了三个游荡的看门哨兵。
虽然看起来凶险,但并不难以解决。邱少机挨个用引导技艺刷新了一遍这些悲惨家伙的记忆,让他们去更远的庄园门口看门,随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大宅的楼梯间很暗,只有微弱的天光从高处透下来。
她一层一层往上爬。
追踪器上的信号越来越强。
终于,她抵达了顶层。
追踪器上的信号就在这里。
邱少机推开漆皮剥落的大门,走进一个废弃的大厅式的房间,宽敞通透,被阳光覆盖。
一览无余的视野中,邱少机很快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目标。
S017。
哨兵双手被铁链吊在天花板的横梁上。他的衬衫已经被撕破,露出布满伤痕的胸膛和腹部。有些伤口还在流血,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滴落在地面上。
他的头垂着,黑色的、微微卷曲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半张脸。
只要视线中一出现他的身影,邱少机的精神体便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邱少机想过,如果自己见到他,情况可能会失控。
她存有一丝侥幸心理。
现在是白天。
但她相应地忽略了自己精神体的糟糕程度。
于是,当最严重的暴动发生的时候邱少机忍不住想,到底是什么让自己的精神体这么生气?
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性。
就是在看守精神图景里的那一幕。
别的向导去解救他,去试图保护她,去用娇小的身躯撑起他。
这太让她们厌恶了。
“所以……垃圾一样作风不检点的男人不要随便招惹。”
邱少机对自己恨铁不成钢地批评道。
“……算我们学到一课。”
22. 第 22 章
暴动是这样开始的,就在眨眼的那个瞬间,眼帘坠下又升起的0.001秒里。
陈旧的行宫顶层就换了模样。
阴沉的太阳也变成了笼罩屋子的血月,每一寸皲裂的鸢尾花纹墙纸里都被息肉和野蛮的白骨占据,地面更是成了精神体的繁衍巢穴。
密密麻麻的新生触手从黏液和同伴的挤压中抬起脑袋,热情地向着被挂在架上的牺牲招手。
在屋子变黑的刹那,邱少机担心了一下。
她还以为自己要把这个世界的恒星熄灭了,但幸好,它们只是在现实中搭建出一个可供她和她犯人的审讯室,一座荒野中,透着微光、会晃动的野营帐篷。
迄今为止,帝国并非没有高等级的能力者把太阳或者行星从星图上抹去的历史,但如果是为了一个男人如此,邱少机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但她鲜廉寡耻、沉湎于个人情爱的精神体显然不这么认为。
血月之下,它们迅速地在屋子里繁衍、分裂,原本用来歇脚的旧洛可可风椅子被它们缠住,扭送到了屋子的中央。
邱少机冷眼看着自己的精神体像是革命军推翻腐朽的帝国皇室时那样“清算”了房间中的一切旧有物。
然后以那张旧椅子为蓝本和培养皿,构筑了一张崭新的,满是畸变与腐败的——
王座。
邱少机抱着必须要结束一切的野心,而她的精神体们也暂时得到了满足。
现实和欲望。
理智和疯狂。
邱少机和她的欲望……短暂地交融在一起。
邱少机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情感所要求的协议内容很简单。
它们只有一个诉求。
那就是他。
穿着漂亮、染血衣服的哨兵。
如果她决心摧毁他,那它们不惜和自己的理智缠斗,而如果她纵容这一切,允许它们把新王抬上“王座”,它们就会短暂地屈从于她,归顺于她。
即使不理解,但邱少机确实从它们的归顺中获得了力量。
而改造了整个现实只为美餐一顿的精神体们眼下在等待她的首肯。
虽然邱少机觉得这种行为十分多余。
她只要用一点向导素,或者一些酷刑,就足够达成她想要从哨兵脑子里面提取记忆的目标——
但她挥挥手,纵容了它们的行为。
“自便。”
它们缠绕住白烨的身体,把他从链子上托起来,然后武断地摘下。铁链在触手的力量下像劣质的彩纸带一样断开。
哨兵被触手举在半空中,然后被放置在那个由触手编织而成的王座上。
它们拥立的新王,狡猾的野心家就这么被安放了上去,像是个摆件一样。
接下来的抚摸显得温情脉脉。
它们剥下肮脏的衬衫,将其推到腰间,吸盘怜惜地覆盖着他的伤口,分泌出光滑、但似乎对愈合有益的液体。
但在温情之中,好像也包藏祸心。
它们趁哨兵逐渐开始享受抚摸的时候用粗而有力的肢体蒙上了他的眼睛,仿佛保护他不要被接下来的景象吓到一样。
然后,他们攀上他的脚踝,缠绕住他的大腿——
强行分开了他的膝盖。
哨兵自然不允许自己的身体被这么打开,他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邱少机的精神体对抗。发出痛苦的闷哼,嘴角扯出一个有些痛苦的笑容。然后试图和这些无赖、流氓的主人交涉。
“向导小姐……对伤员……应该轻拿轻放,尤其是……”
这还是因为您所受的伤。
哨兵在哽咽中吞下了隐秘的后半句话,他有些被热气浸透的声音虚弱但依然带着那种让人恼火的戏谑。
“您没在战地医院实习过吗?”
邱少机冷笑了一声。
她被哨兵逗笑了,发自内心的。
邱少机都没有意识到,在今天之前,她是连讥讽的情感都不会的。
她脑子里想,哨兵说得没错,她不擅长照料伤员。
邱少机在医院的实习简直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经历,她以险些吃掉一个班伤员的优秀成绩,灰头土脸地被踹出了医院。最终还是在她导师的斡旋下,在太平间完成了整个实习内容,这怎么不好笑。
哨兵听她笑了,心跳都漏了一拍似的追着她问:
“这么大的架势,这次你也要说‘我控制不了吗?’”
哨兵的膝盖已经被颤巍巍地顶开,笔挺整齐的西装裤脚也被揉皱。他以战败者的姿态再上谈判桌时,已经毫无威慑力得有些可爱了。
“不,我可以。”
邱少机仿佛印证自己的话一样,抬了抬手,她的扈从们立刻组成了不断升高的台阶把她抬升到可以俯视哨兵的高度。
她按了按掌心,它们也立刻将其缓慢轻柔地放回地面。
它们对待自己的主人和奴隶,有着截然不同的姿态。
“这多亏了你。”
哨兵听完,被触手覆盖的高挺鼻梁下,唇角再次扬了起来。
这次是满意的,带着一丝骄傲的笑容。
“是吗,那打算怎么犒劳我?”
邱少机看到哨兵的得意和轻松。
居然心生了一丝不满。
他怎么能在自己的精神体的手下还如此惬意呢?就好像这个放荡的家伙并非是被自己扯开,而是自愿地、毫不避讳的在王座上张开腿一样。
邱少机毫不怀疑,自己这种和所有审讯、虐待、逼迫哨兵的倒霉蛋一样的不满情绪,一定是从她的精神体那里传导而来的。
邱少机越来越能够感受它们的感受,就像它们越来越能领会她的意志。
她看了看表。
时间不多,时间也还早。
于是,她向前指了指。
她的扈从们便抬起她到近前去看。
邱少机向后扬了扬手。
扈从们便把哨兵掉了个个儿,强迫他跪在那张已经失去原本形态,幻化为畸变王座的椅子上。
这回,屈辱的跪姿才让他有了一丝怯意。
邱少机知道自己切中了这个家伙的命门,仿佛抓住了毒蛇的七寸。
在他游刃有余的外表之下,其实对充满花样的疏导行为知之甚少,更对向导们的手段一无所知。
长时间的沉默和跪姿让哨兵怕得更厉害了,他猜不透邱少机到底要干什么。
因为和那些她自己的精神所融合,邱少机感受到他身体的痉挛从附肢的吸盘间传来,甜美的,令人餍足的颤栗,那感觉和鸟儿在人掌心的哆嗦差不了多少,可爱得要命。
就是这么一个好物件,却被别人率先夺去,一种从冷静的缝隙中油然而生的不满慢慢填满邱少机的心。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剧痛从邱少机的神经末梢传来。
他咬了她一口。
不是爱人或者爱宠轻轻地啃噬,而是你死我活的撕咬。
哨兵吐掉邱少机精神体的残肢。从喘息中拼凑出一句话音愤怒,语气潮湿,沙哑而颤动的——
“都说了要对伤员轻一——”
轻一点。
但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一只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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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攥起了头发。邱少机的精神体们激动得要奏乐起舞了,这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和它们站在了一起。
她没有对抗、否认它们。
而是带着一丝怀疑,短暂地接纳了它们。
邱少机在触手们的配合下,把高大的哨兵拽成一个并不雅观甚至有些狼狈的仰的姿势,凑在他耳边轻声说。
“如果你再咬我……哪怕一次。”
她的一根纤细的触手挑逗一般撬开哨兵的嘴,单拎出他碍事的,惯会说谎的舌头,抚摸一般掠过他的齿尖。
哨兵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身体构造,就连牙齿被抚摸的触感都那么酸涩而真实。
“我会挨个拔掉你的每颗牙齿。”
“不管你怎么喊疼。”
她说完,一只调皮的触手卷了卷哨兵的犬齿尖,作为警告。
等哨兵偏开头,厌恶地甩开她的触手,终于把气喘匀了一点,邱少机才开始问她真正想问的。
“林执行官的死,是你造成的。”
“一天后送到犯罪现场的关键证人,是你的人做的。”
“你的人做事干净,和程执行官手下的蠢货不一样。”
邱少机还没说完,就被哨兵的口哨声打断。
“聪明的好姑娘,真可惜我兜里没有糖。”
邱少机冷漠地攥紧了拳头一点。
它的精神体则更加紧地缠住了哨兵结实而漂亮的大腿,并顺势而上,把包裹在上面的碍事的衣料全部撕裂
邱少机想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这个该死的、狡猾的、蛊惑人心的混蛋。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为什么要帮我?”
在黑暗中,被触手蒙住眼睛的白烨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开始说话。
“你知道‘银行家悖论’吗?”他问,声音平静,居然开始跟自己的施虐者讨论起一个学术问题。
邱少机没有回答,但触手稍微松开了一些,让他能够继续说下去。
“在亲属之间,”哨兵继续说,“互惠总是不计回报的。我帮你,不是因为期待立刻得到回报,而是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也会帮我。这被称为一般互惠。”
“而在陌生人之间,互惠往往是平衡的。我给你什么,你立刻还我什么,因为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这被称为平衡互惠。”
“但这解释不了一个问题,”他顿了顿,感觉触手又缠得更紧了一些,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人们为什么会不计回报地帮助陌生人呢?”
“一个人越是需要帮助的时候,正是别人越不可能帮助她的时候。这就是银行家悖论。”
“但我们是人类,”他说,“我们认为,在机械的利益计算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高尚的品格。”
“正直的信仰。”
“有些事情是我不会做的。”
“我们是对手,”白烨的声音变得更轻了,“在审讯室里,你想杀死我,我也想杀死你。这没关系,这是我们的竞赛。”
“但在其它的地方——”
“你在说谎。”
邱少机打断了他。
四个字,平静、冰冷,不带任何情感。
就这四个字。
“你在说谎。”
就是这四个普普通通,没什么感情的字,让哨兵浑身一凛。
即使被触手蒙住眼睛,即使看不见邱少机的表情,但他还是感受到了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说得对。
这是临时拼凑出的谎言。
23. 第 23 章
“你在说谎。”
邱少机感觉被自己致密地“拥抱”着的人轻轻抖了一下。
她说对了。
那些人类学理论、还有骑士精神的废话,邱少机一个字也不信。
但除了默认了她的猜测之外,向来话多的哨兵却鲜见地缄默了。
骗子。
邱少机想,莫凡说的没错。
骗子有足够让人轻信的资本。
从背后看,哨兵的肩宽腰窄,没被吃掉的上好西装料子全被褪在腰间也不影响美观,熨烫整齐的西装裤脚被破坏得不像样子。即使这家话到了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小腹的帮助的窘境,却仍然挺直着腰背,为自己挽回最后一点尊严。
但邱少机没有给他继续挺直脊梁的机会。
她微微抬起手,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甜腻又腐败的气味——那是她的向导素。
哨兵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白烨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脊椎深处升起,那种感觉太过舒适,舒适到可怕。原本因为伤口和束缚而紧绷的肌肉开始松懈,疼痛感像退潮一样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溺水般的眩晕快感。
他的腰肢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他感觉到那种气味正像潮水一样涌入他的每一个毛孔,渗透进他的肌理。侵蚀他的脊索。
那根他浑身上下唯一直紧绷着的、支撑着他最后尊严的硬骨头,在向导素的侵蚀下变得软弱无力。
“放...开...”
哨兵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甚至伸出手,做出一个近乎哀求的拒止姿势。那只手在空气中颤抖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能让自己保持清醒的东西。
“别碰我,疼...”
这句话说得如此可怜,如此真诚,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快要放过自己了。
但邱少机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然后,她加大了向导素的释放量。
她再次用了向导素之后,哨兵一下子就停止挣扎了,他一开始想用轻咳掩饰,但后来就变成轻喘,最后则是贪婪大口得急喘起来,恨不得把她的味道全都押进肺里。
他的身体不再对抗,腰肢开始配合精神体的抚摸,简直像是恬不知耻地迎上去。
哨兵哭得很厉害,他不知道自己被向导做了什么,只觉得身体热得非常舒服,就连那些令人厌恶地粘滑触碰都变得美好了。
哨兵比起疼痛,更怕欢愉。
他不停想要合上膝盖却被无情的拽开。
……
这就是向导素吗?
从来没有接受过疏导的哨兵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片剂带来的刺激不如真实向导素的万分之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邱少机的向导素这么敏感。
没吃过疏导但见总是见过的。
向导们的向导素总是和缓的、让人如沐春风的。
每当有医院里的哨兵有幸接受了那些年轻向导的疏导,所有人都会用羡慕而直白地目光看向那张病床。
向导素的味道会一点点逸散开,像是比空气只密度略低一点的气体,悄悄的布满整间屋子。
向导们还会唱歌,这些天生的诗人大多擅长音律和数学。
美妙的音符总是笼罩在本应满是阴云的战地医院,让哪怕是没接收向导疏导的哨兵都感到心神宁静。
那些恢复地快一些的伤员会用他们绑着绑带打着石膏的手去戳弄那个接受过疏导的幸运儿,让他的脸上马上蒸腾起面对向导时,炽热而幸福的绛红。
等向导小姐端着消毒器具的盘子走掉后,那些老兵会给年轻人夸夸其谈如何得体而真诚地向一位向导求爱。
白烨和大部分哨兵一样。
幻想过那种幸运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迟早。
幻想过在明媚的午后阳光,被心爱的女士温柔的攥着手,安慰式的一点一点释放向导素疏导,被她干净美丽、满是鲜花的精神图景缓缓环绕起来,让灵魂永世被铆定在坚固的大陆之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被几乎虐待一般地粗鲁对待。
想到了,白烨哭得更厉害了。
他连同上次,第一次被强行疏导的委屈一起难过着。
向来理智机敏的哨兵胸口被酸涩难明的感情涨满,酸得有些发疼。
而这种时候,邱少机居然轻啧了一声。
“捕手型的哨兵都和你一样娇气吗?”
白烨根本没办法回答他,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摇头。
他真的太讨厌这种感觉。
一切都糟透了。
但虽然情感抗拒,可身体彻底作为战败的领土沦陷于向导的精神体下,身体恬不知耻、献媚一般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现在就差他坚定的意志还没有被向导打开了。
邱少机看着白烨,忽然想到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她进去过吗?”
哨兵被允许说话,他在被玩弄的间隙喘着问,“什…什么?”
“其它的向导进入过你的精神图景吗?”
“哈…”
邱少机分不清楚那是他的喘息还是他了然的语气词。
哨兵被痛苦和潮湿磨哑的嗓子,低沉而乖顺地回答着。
“没有……”
“没有人进来过…”
但那领邱少机的精神体们无比餍足的驯顺表现只持续了一秒。
旋即哨兵的态度发生了一丝转变。
他在潮湿的泪水中咬紧牙关,用耳语一般微弱的声音拼凑出反抗的话。
那是小火星一般微弱的东西。
“没人进来过,你也不会。”
哨兵对他精神图景的坚固程度自信地令人震惊,引起了邱少机的一个挑眉。
帝国的每一个千年里,哨兵和向导都像是协同进化一般磨炼着入侵和防御的技巧,他们抢占地是同一片滩涂,是自由意志的绝对领域。
对于高傲的哨兵们来说,那是他们从过去的祖辈那里继承而来的不容侵犯的边境。除了和自己结合的向导,精神图景就是绝对的秘密,如果丧失了精神图景的掌控权,就丧失了主宰自己身体的能力,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强大的躯壳沦为他人的工具。
而对于向导们来说,精神图景则是无数学者前赴后继也势必要攻破的堡垒。
虽然三大向导技艺没有排名。
但向导们无不认为,在稳定,感知,干涉这三大技艺之中,干涉作业才是向导技艺中这顶皇冠上的最耀眼的明珠。
而邱少机,恰好很擅长感知与干涉作业。
这位无情的皇帝虽然不会用温柔的抚摸和爱意为哨兵们铆定现实,抵御来自精神海的潮汐,但她足够锐利,像把崭新的柳叶刀。
可以毫无粘连、干脆利落地剖开哨兵的肌理。
数十年的向导训练中,她从来没有失败的感知或干涉作业。
哨兵眼下的挑衅,无疑激起了她烈火一般的胜负欲。
他真的很擅长触怒她。
“好,那我们就来试试看,”邱少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冷静得可怕。
看看到底这世上有没有我没办法侵入的精神图景。
听到向导的话,哨兵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
他开始挣扎,但触手把他死死地按在王座上。哨兵的求生本能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青筋从他的额角暴起,脖颈上的血管如同虬龙般凸显。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一点——
整栋楼开始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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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鸢尾花纹的墙纸开始剥落,露出下面森白的砖石。天花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块大块的碎片开始坠落。
然后,海水来了。
咸涩的海水。
汹涌、狂暴、不可阻挡的海水。
它们从裂缝中涌出,带着深海的冰冷和咸涩,卷起白色的浪花。海水灌进这个由触手构建的审讯室,试图淹没那些癫狂的触手,试图把邱少机和她的精神体一起冲走。
整栋楼都在支离破碎。
白烨拼尽全力,他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汗水混合着海水从他身上滑落。他要毁掉这个地方,哪怕把整座建筑都拖进深海——
但邱少机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
与此同时,她的触手们则兴奋地倾巢出动。
它们精妙地、不慌不忙地抓住每一块儿坠落的砖头,然后将它们重新拼回原位。裂缝被修补,墙壁被复原,天花板重新变得完整。那些汹涌的海水被触手们开开心心,欢快地一点点推回裂缝中,像是时间倒流一般,一切都在恢复原状。
白烨感觉到一股绝望。
他的精神体在对抗,但邱少机的精神体更强。它们不仅仅是在修补建筑,更是在压制他的意志,在侵蚀他的精神图景。
哨兵开始失去理智了。
他听见自己发出舒服的呢喃,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开始涣散。向导素和精神压制的双重作用下,他感觉自己的自我正在一点点瓦解。
他试图挣脱,试图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
但触手更强。
它们收紧了,像是铁箍一样锁住他的四肢。然后缠绕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拽——
白烨被拉回触手王座,重重地摔在上面。
邱少机俯下身,伸手抚摸着触手们为它们的王可以露出来的哨兵的小腹。
白皙、柔软、肌肉线条分明,摸起来手感相当可以——如果上面没有骇人的淤青伤痕的话。
“没关系,你会自我修复的……”
哨兵的声音更急促了,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邱少机冷眼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想到了看守精神图景里面的他也是如此糟糕,可在第二天,邱少机亲自审讯他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口全都不见了,像是崭新出厂的小玩意儿一样。
她记得,关于这个骗子的每个骗术都记得。
差不多了。
邱少机想,然后往手上套上橡胶手套。
手套洁白无尘、不屑一顾。
手套的束口弹到她手腕上的声音被哨兵清晰地捕捉到了。
邱少机感觉良好,她就是要让他听到,让他知道、不、是惴惴不安地猜测她接下来要干什么。让下位者被困惑和恐惧交替袭扰是她的管用审讯手段。
邱少机调整了一下手套的松紧,进行精神侵入时的标准装备,可以隔绝不必要的物理接触,让向导能够更专注于精神层面的操作。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触手束缚的哨兵。
然后,她开口了。
即使这个时候,邱少机仍然不忘按照规则办事。
她的声音冰冷、机械,像是在宣读她期待已久,却迟迟没有落到哨兵头上死刑判决书:
“S017号犯人,我是退安委的邱少机执行官。根据帝国赋予退安委的法律,我有权获得有关你的记忆、情感在内的一切精神信息。”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
“如果你配合地打开精神屏障,”
“我将保证在侵入过程中最大程度地降低你的痛苦。”
说完,邱少机满意地微笑起来。
死神终于抓住了那个敢欺骗死亡的凡人。
现在,只有冥王的怒火可以让他赎罪了。
24. 第 24 章
伴随着私刑的宣判落定,邱少机的精神体们激动地将它们的战利品包裹了起来,层层叠叠,不放过任何一个空隙。
它们捂住哨兵可能会发出麻木但急促喘息的口鼻,用濒死的绝望诱惑他对邱少机俯首帖耳,开放精神领地。
邱少机被她兴奋的僚属们抬到了哨兵面前,触手们像是之前献出哨兵的小腹那样亮出的白烨两侧耳上的一大片位置。
它们像是爱人的手指一样拨撩这哨兵柔软、微微蜷曲的美丽黑色短发,让他耳朵上方的两小片皮肤像是被梳理过一样服帖地贴着。
邱少机用带着手套的手试着按压着被梳理过的位置。
一点点薄而浅的皮肉下,是坚硬的颅骨。
而在颅骨之下,是人类两侧颞叶所在的位置。集中着进入星际时代之后快速发展、特化的新新皮质层,哨兵和向导最为活跃的脑区。
于此,神经元之间对谈、呓语。
构建出向导和哨兵质地不同,但本质上同样丰富的精神世界。
如果想要进入一个活体的精神图景,那最好下手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邱少机的精神体按住愈发躁动的哨兵,而邱少机则牢牢按压住她即将攻破的领域——准备一举钻入哨兵的精神图景。
但就在要那么做的一瞬间,邱少机迟疑了。
她不是思考对与不对。
向来刀一样凌厉的人是不思考这种问题的。
她只是……感觉很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邱少机感觉从自己胸骨的中央,隐隐传来心跳的声音,温热的血被有力的鼓点泵得越来越快。
好奇怪……
她好像,感到了一丝愉悦。
邱少机在她寡淡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哪一个瞬间像现在一样令她满意,或许在此之前她都不理解满意的真正含义。
因为薄情,所以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
因为寡欲,所以不会感到满足、欣喜、悸动。
但她现在分明从逐渐与自己融为一体的精神体之间,从它们每个翕动的吸盘之间感受到了一丝微弱但是微妙的满足。
像是在生日那天收到礼物的小女孩。
邱少机感觉自己仿佛站在如茵的绿色草坪上,捧着一个装饰有彩带的方形盒子。
更美妙的是,里面还是不是传来颤抖、绒毛的窸窣和可爱的嘤嘤声。
邱少机忽然感觉……
她很想知道眼前这个哨兵的秘密。
她对他的世界、过往、谎言都产生了一丝审美上的兴趣。
这并非是说她完全不想完成自己的任务了,又或者是他对这个惯犯、骗子产生了一些怜悯。
而是……而是觉得可以等等。
邱少机看向手腕上的表。
还没有到可以做决定的时间。
邱少机就这么一边对自己的情绪感到不解,但也一边享受着它带来的美妙好处,同时,缓慢的小心翼翼地顺从它们的意愿,让自己慢慢拆开那个她明知道装着一只小狗崽的礼物盒。
邱少机的精神体慢慢地钻入哨兵的耳朵,和她里应外合。
她闭上眼睛,开始靠着真实和精神上的两个触须,慢慢摸索哨兵精神领域的边界,并决意挑战等着她的一切防御。
但令邱少机奇怪的是。
她狡猾的哨兵并没有在精神图景外做任何的防御?
邱少机怀疑地再度让精神触须向前挪了挪。
的确什么都没有。
坚定、倔强,就连哭的时候都要用挑衅的目光直视别人的哨兵居然放她和她的精神体长驱直入。
他毫不保护自己的精神图景。
太反常了。
但邱少机没有太多犹豫。
她不管对手是否给她布置了陷阱,只是一味、固执地沉入了哨兵的精神图景。
……
……
进入精神图景后,邱少机还没睁开眼。
就先有咸涩的、能晒出盐粒的海风夹杂着腥味扑面而来。
紧接着,是船舢板吱呀作响,几乎要裂开的声音,然后入耳的是骇人的浪涛声。
邱少机发现自己坐在一条颠簸的小船上,身处阴冷潮湿,风浪渐起的远洋深海,目之能及的一切只有等人高的、把船只掀来掀去的浪头,没有月光和星光,有的只是五穷穷无尽的乌云,和乌云里时而酝酿而出的雷电。
邱少机的船小而陈旧,扎船的木板褪色、发白,左右舷各有两只桨板插在桨栓里,桨板上因为无人使用沾满了藤壶和水草,像是两条断腿,在水里乱晃。
她低头,借着手中提灯的微弱光圈,发现自己穿着一件到脚腕的、层层叠叠的漂亮棉布长裙,由鲸肋撑起来,像是一位真正的淑女。
而光圈之外,无穷无尽的暗蓝色环绕着她。
阴云密布的天空时不时落下雨滴。
滴在邱少机的额头上,而后渗进了她的皮肤。
大海的一切让人不安。
唯一能给邱少机一丝慰藉的是她手里的摇晃的提灯,和银色的、大马士革钢长剑。
她不由得用手拢了拢那火种,又抬眼,在它的帮助下,努力分辨着周遭的一切。
……这里是大洋的洋心,确凿无疑。
邱少机僵硬了一下。
因为精神图景是哨兵们精神与意志的巢穴。
是他们在痛苦不安的时候,会缩回的安全屋;也是容纳他们精神体自由活动的地方。
在漫长孤独的星际旅行、物资匮乏的战场、或是满是异种潜伏的废弃都城当中,每当哨兵感觉到濒临崩溃,进入自己的精神图景可以使其在未经疏导的情况下获得短时间的恢复。
而这狡猾家伙的精神图景……在大海深处。
邱少机并非感到惊讶,只是有些说不好的感觉,或许她不愿意承认,那种感觉和赞叹同源。
通常,哨兵的精神图景会选址在远离力量之源精神海的地方。
草原、高原、山地、森林……
只有少部分勇者会将自己的精神图景安置在滨海,他们会往来于陆地与深海之间从而获得更多的来自精神海的力量。
但大部分的哨兵仍然执着于陆地,因为坚实的大地,慈爱的地母对于天生就要直面苦厄的哨兵来说太具有吸引力,更不要提如果将精神图景建筑在大地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向导们在空中翱翔。
平日里他们只消看一眼群鸟飞过,就觉得安心。
而如果能跟随住它们的指引,哨兵就能进入向导们花费不知道多少个千年构建的理性高塔,获最远离精神海异动的安全庇护,这也是疏导的主要内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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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则与之完全相反。
大海的先赋优势就是动荡,滔天巨浪和风暴。
它只欢迎那些不畏生死的,用自己性命押注的勇敢赌徒,给他们粉身碎骨,或者丰厚的力量做为奖励。
而白烨的精神图景则是邱少机见过的哨兵里最为激进的。
他把自己灵魂的家园安置在了深蓝之外的深蓝。
在远洋的中央。
这说明和他不耐痛、过分敏感的身体相比,他的精神坚定得不可思议,因为大海已经是他能够缩回的最安全的场域,哪怕是在最甜蜜的小憩时刻,这个哨兵都选择刺骨的海水和不安的风浪为伴。
邱少机想着,攥紧了手中的剑。
这同时也说明。
这里是无疑是他的主场。
呵……一切昭然若揭。
之所以哨兵敢于让自己长驱直入,正是因为这里是他的主场。
他自信,无比自信。
自己可以在精神图景里打败打败向导。
精妙的战术,狂妄的战略。
邱少机正想的时候,一个彰显哨兵恶意的巨大浪头就劈头盖脸地拍了过来。
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整个人吞没,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把她从小船上掀翻。这是哨兵精神图景给她的下马威——
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他意识里的每一个碎片都在抗拒她的……这个异质的,带来痛苦的存在。
但邱少机只是笑了。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像是夏天在游泳池里被小孩滋了一身水的大人,带着一种宠溺的纵容。
她安然地用拎着提灯的那只手把披散在眼前的湿发捋至脑后。
好,好极了。
邱少机兴奋地望向深海,被冻的苍白的唇张开又闭合,随后,像是神职人员那样诵读起来。
“‘这番景象无法用语言描绘,水手们也从未将其目睹;从可怕的大海兽,到每个浪头里千百万虫豸般的小鱼:它们成群结队,犹如浮动的岛屿……’”
邱少机对看过的大部分内容过目不忘,所以当她回忆起第一句话之后,后面的内容便源源不断地产生了。
“‘在神秘本能的引导下穿过那片荒凉而无路可循的水域,尽管四面八方都有贪婪的敌人在向它们攻击。’”
她撕掉潮湿、碍事的裙子,把它扔到已经进水的船舱里,水溅在方便的衬裤和靴子上。而在她诵读、整理的时候,漫长的黑色阴影从船底驶过,巨浪隐藏了它的踪迹。
邱少机顺着漫长的黑影看过去,攥紧了手中的长剑。
邱少机的人生中,截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这样的哨兵,他把自己的家园安置在墨蓝色的冰水和肮脏的灰白色浪花里。
那么不巧。
那里同时也是邱少机灵魂的栖居地。
邱少机的精神体们从她单薄脊背中破茧而出,
像是畸形瑰丽的大伞,然后她就带着它们毫不犹豫地从小船上一跃而下。
跃入冰冷刺骨海水中。
身后的触手们立刻展开,在她背后撑开一把巨大的伞,托着她的身体缓缓下沉。那盏不灭的提灯也奇迹般的没有熄灭。
邱少机向着大海的盆底进发。
向深深处。
去猎捕那只令她满意的猎物。
25. 第 25 章
海水冰冷,和它们比起来,方才海面上的寒风简直和蔼得像是母亲。
而精神图景中的寒冷能够冻结意识本身,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只有鲜少的哨兵,和数量少到几乎不存在的向导可以进入深海,更别说长时间在这里游弋。
但是无论多么熟悉海洋,邱少机每次下潜时仍会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在冰水中变得迟缓,像是逐渐被松香包住的倒霉飞虫。
但她有精神体,还有剑与灯。
精神图景是对现实的模拟,尽管大部分事务都和现实空间一样,遵循着物理定律,但仍有少部分事务服从精神和意识的掌控——比如邱少机的灯。
她举起那盏能在海水中燃烧的提灯,试图照亮周围。
但那灯光圈太小了,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方圆不到三米的范围。再远一些,就是无穷无尽的墨蓝色黑暗。
邱少机知道她的猎物就在那里。
在黑暗深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继续下潜,触手缓缓摆动,像是一只巨大的章鱼一样推动她的身体在水中前行。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和水流的声音。
忽然——
咔哒。
一声清脆的响声从远处传来。
声音在水下传播时的触感和在地面上完全不同,更不用说邱少机此时已经初步的和她的精神体达成了融合!
通过每一根触手的末梢,她“听”到了那个声音。
咔哒。
清脆得像是把什么东西挤爆了。
邱少机僵住了。
咔哒。咔哒。
又是两声,更近了。
精通《精神体形态学》的邱少机立刻确定了那是海洋动物回声定位时的声音。
一头巨大的捕食者鲸鱼,正在用声波探测她的位置,就像蝙蝠在黑暗中捕猎一样。
他“看到”他了。
虽然向导必修课程中鲜少有战术与战斗的相关课程,但热爱用选修课打发时间的邱少机立刻意识到了危险。
我明敌暗,形势危险。
虽然知道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但邱少机还是猛地熄灭了提灯。
这是她做的第一个错误决定。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但为时已晚。
接下来,咔哒、咔哒、咔哒,巨鲸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邱少机能感觉到那些声波穿过她的身体,像是无形的触手在探索、测量、锁定。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股巨大的水流从她身后袭来,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
邱少机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那股力量狠狠撞飞。
那只是巨鲸移动是先劈开的水流而已。
紧接着!
一头巨兽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座移动的山!
邱少机感觉到自己的肋骨在那一瞬间几乎要被急速运动的水流撞裂,内脏在体内翻滚。
她的触手们疯狂地挥舞,试图抓住什么,但只抓到了海水和脱落的藤壶。
邱少机甚至没来得及对它哪怕是砍上一剑,或是好好用提灯丈量一下它的尺寸。
而等她回过神时,那头狡猾的巨型猎食者已经消失在黑暗的海水当中了。
不仅如此,老练的哨兵甚至没有给她一丝喘口气的时间。
席卷她的水流还没有从沸腾中停歇过来,就又是一声,“咔哒”。
他在绕圈,掉了个头,先看看她的位置。
然后准备第二次攻击。
邱少机咳出一口血,血液在海水中散开,像是一朵诡异的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分析局势。
黑暗是哨兵的主场。
回声定位让他能精准捕捉她的位置。
而她手里的提灯反而成了累赘,只能单手挥剑。
那就——
邱少机干脆咬住提灯的手柄,然后双手持剑,同时让所有触手向四面八方展开,再次做好准备。
咔哒、咔哒、咔哒!
邱少机已然明白那是他攻击的前兆!
他再次从侧面冲来,速度快得惊人。只不过这一次,邱少机准备好了。
“来吧。”
她在心中低语。
触手们像捕猎的蜘蛛网一样张开,在水中形成一道道屏障。巨鲸冲撞过来的瞬间,邱少机不顾灼烧眼睛的疼痛,瞬间点亮了提灯!
灯光在海中照亮的那一瞬间,邱少机清晰地看到了和她错身而过的巨兽。
像是飞机机身一样庞大、没有边际且满是伤痕的身躯在她眼前快速移动着,其间,邱少机看到了它的眼睛——那是一只灰白、丑陋的盲眼,眼眶深陷,息肉纵横交错地生长。
但这一点解刨学信息已经足够,邱少机判断出和自己对峙的是一头巨大的梅氏利维坦鲸,对一切精确信息过目不忘的向导就是瞬间就在脑海中形成了它的具体体积,速度。
经过推演,邱少机的触手精准地缠住了巨鲸。
虽然仅仅是尾鳍,但最起码是个好的开始。
邱少机还没来得及高兴,她整个人被拖着向前冲去。巨鲸挣扎着想要甩开她,巨大的尾鳍在水中拍打,掀起一阵阵剧烈的水流。
但邱少机不松手。
更多的触手涌上去,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巨鲸的身躯。
触手们还把她逐渐拉到巨鲸的背上,拉到那些和小巷差不多宽窄的旧伤疤面前。
邱少机没工夫去想是什么东西能在哨兵的精神体这种可怕的庞然巨物身上造成伤疤。
她眼中只有自己的猎物。
向导双手举起大马士革钢的长剑,那东西的在提灯的照耀下一闪,然后狠狠劈开巨鲸身上那些疮疤——那些旧伤口。
剑尖刺入腐烂的创口,让哨兵的精神体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叫。
那声音在水中回荡,带着一种原始的、野兽般的痛苦。
邱少机没有停下,而是让她的精神体托着她再次寻找目标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屠夫,专挑那些弥合不久的新伤,弱点,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就这样,向导好似占据了上风。
但巨鲸不会就这样认输。
它猛地翻转身躯,巨大的身体在水中旋转,带着邱少机一起翻滚。海水变成了漩涡,上下左右的概念完全消失。
邱少机感觉到自己的触手在这种力量下开始松动。
巨鲸拖着她不断下潜,直到他们进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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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幽深的海底峡谷,然后在几乎是进入峡谷的瞬间,利维坦便用它那庞大的身躯狠狠撞向海底峡谷的岩壁——然后不断碾压。
邱少机和保护她的触手们被夹在巨鲸和岩壁之间,几乎要被压扁。她的触手们发出凄厉的尖叫,有几条当场断裂,化作黑色的碎片飘散在水中。
巨鲸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它稍微放松了对她的桎梏,然后再次掉头,用尾鳍狠狠抽向邱少机。那一击的力量太大了,邱少机整个人被抽飞,在水中翻滚了不知道多少圈。
她的提灯脱手而出,在水中旋转着下沉。
然后一阵低沉的咔哒声从巨鲸体内发出。
那声音太低了,低到几乎无法被人耳捕捉,但邱少机能感觉到它——那是一种穿透骨髓的震动,像是接引亡者的叩门声。声波在海水中扩散,形成一道道无形的冲击波。
邱少机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她的耳膜在尖叫,五脏六腑都在这种震动中移位。她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几乎要开裂,鲜血从毛孔中渗出,在海水中化作一朵朵红色的花。
但就在这时,她背后的触手们涌了上来。
无数触手层层叠叠地包裹住邱少机,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下了那致命的声波。
触手们在震动中破碎、瓦解,化作黑色的碎片飘散在海水中。
但它们没有退缩。
它们甘愿为她赴死。
一层又一层,前仆后继。
邱少机被逼入了守势。
恐怖的声压一波接一波袭来,每一次都震得她的意识模糊。她的触手们在疯狂地保护她,但数量在不断减少。
她能感觉到巨鲸的得意。
回忆起在审讯室里,哨兵和她打第一个招呼时那样。
或许,那才是哨兵最寻常、最自然的姿态。
或许不在邱少机面前时,他总是那么游刃有余,对于这只深海中巨大捕食者来说,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所要面对的大部分敌人都对它构不成任何威胁。
邱少机想到了哨兵露出犬齿尖的笑意,想到了她仿佛聊天气一般的搭讪语气。
她这才意识到。
除了在自己面前时,自己经手的这个哨兵是实力多么骇人的怪物。
如果他遇到的不是自己就好了。
邱少机略带遗憾地想。
思考见,梅氏鲸再度逼近。
准备给邱少机最后一击。
但就在这时,邱少机透过触手的缝隙,看着那头盲眼的巨兽。
下一秒,所有完好的触手同时发起攻击。
它们不再保护邱少机,而是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巨鲸。巨鲸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它的声波定位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反而成了障碍过多的触手循环反射着咔哒声。
这些冗余目标像是热诱弹一样干扰了哨兵对邱少机真实位置的定位。
邱少机抓住机会,捡起下沉的提灯,整个人像鱼雷一样冲向巨鲸。
邱少机那些尚未脱离背部的触手为她加速,也为她接下来的那次攻击积蓄势能。
那是一个标准的牛势起势,千锤百锻的剑尖对准了利维坦空洞的眼眶。
随后,一剑砍了过去。
26. 第 26 章
被疼痛惊吓得不停甩尾的巨鲸开始和邱少机在水中缠斗,只消几个缠绵似的互相纠缠,海水被它们的战斗搅得浑浊不堪,血也和岩壁的碎片混在一起簌簌从峡谷上剥落,二次搅浑了本就黑暗的海水。
巨鲸利用它的体型优势,一次次撞击邱少机。
邱少机则利用她的灵活性避开致命攻击,然后反击。
双方都受了伤。
巨鲸身上的疮疤被撕得更大了,新鲜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液。
邱少机的触手数量也越来越少,身体上也到处都是淤青,伤情严重。
但谁都不肯退让。
就在一次对撞之后,双方同时停了下来。
巨鲸喘息着,庞大的身躯在水中起伏。
邱少机也在喘息,触手们警惕地张开,随时准备下一轮攻击。
像两个彼此试探、对峙的剑士,但谁都没有先动。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邱少机突然意识到——
不对。
周围的水温变了。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温度变化,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让灵魂都感到不安的寒意。
邱少机向下看去。
“回家吧……带上你的丈夫。”
黑暗中,邱少机看到了自己已故的姑妈,贵族女人面色枯白地看着她,像是一具蜡黄的尸身。
在更深的地方,在他们脚下不知道多远的深渊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是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存在在深渊底部呼吸。
那种律动缓慢、沉重,带着一种原始的恐怖。
……精神海在召唤她。
这也是哨兵的计划的一部分。
哨兵是一只形单影只的梅氏利维坦鲸。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候都在海底巡游,独自猎杀从精神海逃到人类精神图景的怪物。
他早就习惯了精神海的邪恶召唤,并想要借用这种摧毁人心的力量击溃邱少机。
而在伪海床的另一端,在黑暗的黑暗里,在深渊的深渊中。
理智不复存在,只有无尽的混沌、疯狂,和那些以人类痛苦为食的邪祟。
那里是星嗣、邪神们栖居的家园,上亿颗黏稠、粉刺似的肉太阳照耀着世界,上亿双猩红的重瞳注视着深渊和人类意识底层伪海床上的裂隙。
受过高等向导教育的邱少机知道,哨兵力量的本源就是星嗣和邪神们的诱饵。
祂们用超凡力量来引诱人类的灵魂。
而所谓的哨兵,只不过是天生灵魂有裂隙,能够让那些诱饵似的力量透进来的倒霉蛋;所谓向导,只是天生对那些召唤无动于衷一些的幸运儿。
通常,精神海和个体的精神图景之间隔着一层屏障——伪海床。
看起来坚固,实则脆弱。
一旦破裂,坠入精神海的哨兵或向导,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会在那片混沌中迷失,意识会被撕碎,灵魂会被吞噬,只留下一具空壳般的□□在现实中苟延残喘。
邱少机深吸一口气。
她必须速战速决。
不能再继续往下了。
她抬头看向对面的巨鲸。
这头巨兽也在喘息,盲眼望着她的方向。即使失明,它也能精准地感知到她的位置。它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在诉说着它的过往——这个哨兵经历过什么,承受过什么。
邱少机正想着的时候,巨鲸突然动了。
不是撞击。
非常少见的,这个擅长用笨重的脑袋攻击的巨兽居然第一次张开了嘴。
露出他那一排排尖利的牙齿。
然后——
它咬住了邱少机伸过来的一条触手。
牙齿深深嵌入触手的肉里,将其折成两段。
剧痛让邱少机产生了一瞬间的麻木。
随后,她笑了,是那种对待被惯坏了的孩子的笑意。
真是……
不管是他的本体还是精神体,嘴巴都不老实。
但本质上只不过是下位者的调情——算不上反抗或者挣扎,哪怕知道没用,也要给对手留下一道伤口。
邱少机感觉到一丝奇怪的情绪。
不是愤怒。
不是厌恶。
而是……宠溺?
她居然觉得这种无用的反抗有点……可爱。
像是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幼兽,龇着牙,竖着毛,装出凶狠的样子,但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邱少机的触手们涌了上去。
它们缠住了巨鲸,以及和它巨大的头相比小得有些没有威慑力的嘴。层层叠叠地把它包裹起来,像是在哄一只闹脾气的小狗便捏住了它的嘴筒子。
“好了。”
邱少机在心里低语。
“别咬了。”
巨鲸挣扎着,试图甩开那些触手。
但触手们只是温柔而坚定地缠得更紧。
它们捂住了巨鲸的嘴,让它无法再用牙齿攻击。
邱少机看着被触手缠住嘴的巨鲸,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然后——
她再度举起了剑。
既然僵持已经结束,那就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时间在这场战斗中失去了意义。不知道过了多久,邱少机终于找到了机会。
巨鲸在一次攻击后露出了破绽——它的一侧身体暴露在她面前,那里有一处特别大的旧伤,疮疤已经腐烂,露出了白色的肋骨。
邱少机没有犹豫。
她的所有触手同时缠住巨鲸的这一侧身体,然后长剑狠狠刺入那处伤口。
剑尖穿透了腐肉,刺入了更深的地方。
巨鲸发出一声痛苦的鸣叫,那声音震得整片海域都在颤抖。
至此,邱少机知道自己重新占据了上风。
她开始有针对性地攻击巨鲸的弱点——空洞的眼眶,腐烂的创口,那些好像在生长,却似乎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每一剑都精准无比、带来剧痛。
巨鲸开始失控了。它疯狂地翻滚、撞击,想要甩开这个疯狂的向导。但邱少机像附骨之蛆一样紧紧缠着它,不肯松手。
它们越沉越深。
终于,邱少机看到了精神图景深处的伪海床。
那是一片灰白色的平面,像是由无数人类细小的情感沉积物堆积而成,千世万代,阻隔人类的意识图景和另一侧可怕的精神海。
那些情感沉积物来自临终悔过者、虚情假意之人、在监狱里听了神父的布道才信教的罪犯们的感情。
绝佳的机会。
巨鲸和邱少机一起撞在了伪海床上。
轰!
海床震颤着,灰白色的粉末飘散在水中。透过那些裂缝,邱少机看到了下面——
那是另一个世界。
在那片深渊的底部,在精神海的边界处,有无数璀璨的星星在闪烁。
不。
那不是星星。
那是眼睛。
无数惨白的、邪恶的眼睛,像是反转的星空,死死盯着她们。
每一只眼睛都在注视,都在窥探,都在渴望。
精神海。
邱少机的心脏猛地一紧。
但她没有时间思考,因为巨鲸正在她的压制下挣扎。她的触手死死缠住巨鲸的身躯,把它按在碎裂的伪海床上。长剑抵在巨鲸的喉咙处,只要再用力一点,就能结束这一切。
巨鲸的身体还在颤抖,但已经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它的盲眼望着上方,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邱少机举起了剑。
就在这时——
巨鲸突然停止了挣扎。
它的身体松弛下来,像是放弃了抵抗。
但下一秒,它猛地摆尾,不是向上,而是向下。
它要带着邱少机一起坠入精神海。
伪海床在这一击下彻底碎裂。
邱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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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脚下的支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底的深渊。
她和巨鲸一起下坠。
坠入那片满布邪祟的精神海。
海水的温度骤然下降,从冰冷变成了冻彻灵魂的寒冷。那种冷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它在冻结她的意识,她的记忆,她的一切。
那些惨白的眼睛越来越近了。
那些星体的声音越来越近。
它们在诱惑她。
在召唤她。
“来吧……来吧……”
“来,回家。”
那些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甜美得像是情人的低语,温馨得像是母亲的呼唤。每一个声音都承诺着不同的东西——力量、快乐、遗忘、永恒。
“不觉累吗?”
“为什么要继续战斗?”
“放弃吧……”
“留在这里……留在你永远的家。”
邱少机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松动。那些声音太诱人了,就像是冬夜里温暖的、开着加热的床铺,让人只想躺下去,再不起来。
她的触手开始松开巨鲸。
她的手开始放开剑。
她的眼睛开始闭上。
但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怀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是巨鲸。
不对。
是白烨。
那个黑发的、倨傲的、脆弱的哨兵。
他在她触手们的怀里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痛苦。
精神海对哨兵的侵蚀比对向导更加剧烈,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哨兵们力量与恐惧的源头!
邱少机突然清醒了。
想起了那个即使哭泣也要用挑衅的目光盯着她的哨兵。
想起了那个用外套把她罩在怀里替她解围的傻瓜。
邱少机想到他的谎言、他的沉默——
还有那些邱少机尚未解开的……他的秘密。
“真是蠢货。”
邱少机在心中低语,也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那些见色起意的精神体,还是在骂那个诱惑了它们的哨兵。
都是因为他的负隅顽抗,事情才闹到眼下这个地步。
她不明白,为什么哨兵不乖乖地对自己俯首,或者就和自己对抗到底,就像世界上大部分其他人做得那样。
但他就是这么古怪。
既不害怕她,也不服从他。
“真是蠢货!”
邱少机又想,但在她的心中,接下来的行动已经开始酝酿——她要把哨兵带回海面。
她明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错的。
愚蠢的。
没有效率。
甚至找不到答案来说服自己!
但邱少机还是忍不住去做出那个最不理智的坏决定。
究其根本,或许是因为她向导。
一个“恰好”能把倒霉哨兵带离精神海的人。
没错,哨兵的愚忠不言自明,可向导的血脉里同样流淌着关于誓言的篇章,从也不知道多少个千年之前,那个第一位发誓要把自己哨兵救出精神海的蠢货开始。
她们便决意如此。
没有理由,不计代价。
邱少机感觉自己鲜见得心跳加速起来,血液也变得滚烫。
借助那些逐渐激动起来的精神体,也就是她精神末梢的帮助,邱少机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他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玩物。”
“是我们的战利品。”
“谁都不能从我们手里夺走他。”
这个念头一生成,邱少机的决策瞬间自洽了。
没错,她不是在帮助他,只不过是不想让别人,尤其是精神海里面的那些丑陋邪祟占有他。
邱少机的触手重新展开,这一次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她最不擅长的救护。它们包裹住巨鲸,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然后开始向上游。
27. 第 27 章
精神海不肯放过邱少机。
虽然知道只是幻象,但邱少机似乎看到那些惨白的眼睛开始移动,仿佛在真实的空间中向她靠近了。
与此同时,邱少机能感觉到有东西在拉扯她的触手,试图把她拖回深渊。
她回过头去,直视黑暗一眼,并用提灯猛然照亮方才有东西出没的区域。
而她提灯照亮的地方,没有任何实体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黑暗中的小东西们竟然就这么被她的注视吓退了。
应当是一些低级的海虱。
那些恼人又丑陋的小怪物会跟随猎物从精神海一路回到人类的意识领域,并寄生在精神体内。
邱少机继续向上游,偏偏又有一股巨力扯住她。
邱少机彻底被精神海的挑衅激怒了,她短暂地松开因为额前的油脂而略微下沉的哨兵精神体,转而去搜寻那些像是野狗一样时不时骚扰她的海虱。
从精神海跟他们上来的星嗣仆从显然没有智力。
它们并不知道邱少机是谁,如果它们知道,就不应该跟上来。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能和哨兵这样体长近二十米、足有六层楼高的巨兽共同在深海巡狩邪神的星嗣和仆从的话,那非邱少机这样的底栖型怪物不可。
思考间,蛰伏已久的海虱们突然放弃了小成本恐怖电影的套路,转而像是特效片一样从黑暗中密密麻麻地涌出。
一只速度极快的海虱误打误撞地撞在了邱少机持剑的手上,打落了她的剑,让情况瞬间有些不妙。
好在,邱少机的触手也在那个瞬间自发地配合起来:
她的一根触手忽然在水中猛地一抽,将两只即将扑到她身上海虱卷在一起送到她面前;另一根触手恰好将掉落水中的长剑递到她手中,让她得以猛然挥剑;而第三根触手接过提灯,照向更远处翻涌而来的黑影。
邱少机这才第一次见到海虱真正的样子,而不是在过时的解剖学书籍上。
它们像是被剥了壳的虾,透明的身体里能看见蠕动的内脏,十几对细小的足在水中胡乱划动。最恶心的是它们的嘴——环形的口器里一圈圈倒钩状的牙齿,正贪婪地张合着。
邱少机的剑刃阻止它那种恶心的行径。
用结束它生命的方式。
很快,另一只海虱便趁乱抓住了邱少机的触手,但还没来得及咬下去,就被随之而来的剑尖贯穿。
邱少机手腕一抖,将它甩开。
黑色的□□在水中散开的空当,剑光再度闪过——
这一次两只海虱被一剑穿透。
邱少机甩掉剑上的残尸,将剑扔给自己的触手,后者替她甩开长剑,又砍掉不知多少敌人——
不知何时,邱少机的触手们已经学会如此精湛的把戏,就像是熟练的剑士能在一剑封喉的时候再从她腰间抽出备用的短剑那么丝滑。
至此,战斗已经不再需要思考。
触手会在邱少机出剑的瞬间固定住猎物,会在黑暗涌来时举起光源。
伴随着海虱数量的飞速下降。
邱少机感到一种奇异的……顺畅。就好像她的意识不再局限在这具躯体里,而是扩散到了每一根触手的末端。她能感觉到它们在水中的阻力,感觉到它们肌肉的收缩,感觉到它们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直到,最后一只海虱被剑刃钉在岩石上。
邱少机收剑。
触手接过的提灯照向周围。
黑暗中再无活物的气息。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触手。它们安静地漂浮在身侧,末端微微摆动,像是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眼看着自己的到手的猎物飞走,精神海里那些强行闯入邱少机脑海中的那些声音变得愤怒了。
“你不能走!”
“你不能带走他!”
“留下!留下!留下!”
那些傲慢的祈使句只能喝令精神脆弱的向导,那些只能在树枝之间扑腾两下的小麻雀大小的家伙。
邱少机冷笑置之,把他们当作杂音,只是一味地,固执地向上游。她的触手挤压着海水,每一次摆动都耗尽了她的力气。巨鲸本身有一点微弱的浮力,但是它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山,拖着这么庞大的家伙也并非易事。
向来相信自己力量的邱少机都有些自我怀疑的苗头。
但邱少机从没考虑过放手。
她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要做到什么。
不会半途而废。
也不会随便把说好要带回现实的哨兵扔在别的地方。
她向来遵守誓言。
水压越来越小,减压作用让邱少机有些头昏。她的触手开始因为压差而断裂,一条接一条地断掉,化作黑色的碎片留在身后。
没过多久,她的意识便开始模糊,视线也逐渐发暗发昏。
但她还是不停地向上游。
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支撑着……或许只是习惯,经年累月忍受痛苦的习惯使然。
邱少机没有意识到,虽然常年游弋在洋底的哨兵意志值得称赞,但她自己的意志之坚定也不遑多让;而在忍耐这件事上,她和哨兵的脾性也如此相像。
终于,在她的触手只剩下最后几条的时候,她看到了来自洋面的一丝光。
邱少机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到了白烨的精神图景边缘。
好消息是。
来时的暴雨已然停歇——
哨兵的精神图景内被一轮美丽的夕阳染成熔金的颜色,平静的海面上粼粼波涛。
邱少机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了一口来自天空的、来自理性世界的空气。
然后,她的精神体像一头母鲸把幼崽托起一样,把巨鲸的喷水孔也托出了水面。
一开始,巨鲸没有换气,这让邱少机短暂地迟疑了一下。
她不喜欢血本无归的感觉。
也不相信巨鲸会被这点小小的挫折击败。
没过多久,抹香鲸科独有的左向斜喷水柱从换气孔喷出漂亮的水花。
邱少机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
她看着巨鲸在夕阳下喷出的、像是花园喷泉一样被染成金色的水柱,听着不远处,鸥群的鸣叫和温和的浪涛低语。
安心地想着。
抹香鲸是一种非常少见的精神体。
关于这种精神体的一切,邱少机都只在书本上见过。
她一时间居然有些怅然。
然后,顺着优秀的精神体形态学知识,邱少机想到了另一个知识点。
有海鸥声音的地方,应该就是岸边。
……
……
把巨鲸拖上岸边后,邱少机脱力地躺在洒满夕阳余晖的岸边沙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触手几乎全部断裂,只剩下几条还虚弱地在她身边摆动。
不过这对于天天断臂求生的邱少机的精神体来说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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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肮脏丑陋的小家伙们生命力异常旺盛。
没过多久,它们就会重新长好,再次兴致满满的想要吃掉那些靠近她的哨兵们,也让她自己烦心。
邱少机停止关注自己,转而看向身边的巨鲸。
在洋底作威作福的深海猎手此刻也动不了了,庞大的身躯瘫在海床上,胸腹起伏着,显然也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们两个就这样并排躺着,像是两条被海浪冲上岸的死鱼。
分享着短暂的、只有潮汐声的……
寂静。
寂静之中,天光渐暗。
邱少机忽然自嘲一般地笑了。
她这一天里笑的次数,先不论是冷笑还是什么,已经比这一生中微笑的次数还要多了。
她在嘲笑自己的胜利。
是的,她赢了。
哨兵说不会让她进入精神图景,不会让她染指他的意识。
可这场区域拒止作战以哨兵的失败告终。
但胜利比她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她慢慢坐起身,捡起手边的提灯照向身边的巨鲸。在提灯微弱的光芒下,在昏暗的天光里,邱少机能看清它身上的每一道伤疤,每一处创口——少部分是她刚刚留下的,大部分是哨兵之前就有的。
他的精神体破烂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和白烨在现实中的表现那么不同。
哨兵大部分时候是体面的,他会收拾干净自己,还会用一些小把戏愈合自己身体上的疮疤,让皮肤永远都那么光滑紧致。
他的黑发总是那么整齐,目光总是那么锐利,戏谑、带着嘲弄的话里总带着笑意。
但是精神图景里,他精神体上的伤疤却给邱少机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那些伤疤和丑陋的窟窿告诉邱少机——这个看起来年轻、漂亮的家伙经历过多少战斗,承受过多少痛苦。
只是,惯会说谎的骗子连这一部分也瞒下了。
邱少机伸出手,触碰那些伤疤。
她的触手也伸了过去,温柔地抚摸着巨鲸的皮肤。
当邱少机和她的精神体们逐渐相融,那些调皮的附肢们便不再只是得力的武器,它们变得柔软、体贴……
好像也可以是治愈一些什么。
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那样,触手们滑过巨鲸的身躯,来到了它的头部。
来到了空洞的眼眶处。
邱少机看着那巨鲸深陷的眼窝,里面纵横交错的息肉,腐烂的创口。
她没有思考,触手自己先动了起来。
它们探入眼眶,尖端开始变色,发出一种柔和的、温暖的衍射光芒。
邱少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疏导这头巨鲸。
向导的精神力像温暖的水流一样注入巨鲸的伤口,清洗着那些腐烂的组织,安抚着那些暴躁的神经元。
巨鲸的身体开始放松。
它的呼吸变得平稳。
而在那空洞的眼眶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生长。
在邱少机触手的覆盖之下轻轻□□着它们。
随后,邱少机的触手全部撤走。
一颗新生的眼睛缓缓睁开。
清澈、乌黑的还盛着些许泪水的眼睛转了转。
然后锁定了离它最近的人。
巨鲸看着她。
第一次,它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这个向导。
带着如此复杂的情绪。
28. 第 28 章
邱少机猜,这头孤独的大鲸鱼肯定在想,为什么要救他。
她不是要杀了自己吗?
那不一样,议会、法律谁都可以对这个哨兵做上点什么。但精神海里的怪物当着一个向导的面夺走哨兵?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鲸鱼发出了很古怪的一阵声音,介于饱嗝和嘀嘀咕咕之间,仿佛还在纠结邱少机的心口不一。
不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邱少机仿佛听到了哨兵的潮湿而低哑的声音,仿佛刚刚哭过,被她的触手捂着,声音闷闷的。
邱少机拍了拍他深黑色的光滑体表。
仿佛顺手给车加了个机油的好心修车工一样随意地说:
“但我不喜欢欠人情。”
她看见巨鲸明亮的大眼睛(其实和它的身体比还是挺小的)眨了一下,里面倒影着邱少机狼狈的样子。
她的剑刃上都是海草,提灯被水压压得有些变形,衬裤和上衣歪七扭八,像是整个人刚从滚筒洗衣机里被拎出来还都没有抖过。
邱少机看见那只独眼眨了一下。
仿佛在说。
骗子。
然后,从那新生的眼眶深处,有什么东西挤了出来——
琥珀色的液体,像是眼泪,但更粘稠,更像是树脂。
那些液体在海水中没有散开,而是凝结成一颗半透明的珠子。
珠子里封存着一个模糊的动态图像
记忆碎片。
这是哨兵的记忆。
巨鲸把自己的记忆以这种方式给了她……
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到哨兵的同意。
精神体就是这样的,它们的动物性极强,总是做出一些让理智措手不及的事情。
邱少机也分不清这到底东西是到底是疏导的回报,还是战败的赔偿。
不过……
不管哪种都很好,因为她不喜欢空手而归。
那些琥珀色的珠子散落在沙地上,自然地沾着黄白的砂砾,漂亮得像是初生的鱼卵。
邱少机伸出手,触碰最近的一颗。
琥珀珠瞬间融化了,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
……
教室。
一间浸泡在猩红中的教室。
教室窗外是一颗濒临解体的行星,地壳像是瓦砾一眼散落在星核走在,像是彗星的彗尾一样长。
教室坐落的位置,应该是围绕着这颗将死恒星的小型卫星。
因为大气折射的原因,教室所坐落的星球上的黄昏是寂寞,孤独的血红色。
邱少机发现年级尚小的白烨站在远离窗户的位置。
他余光里的黑板上填着一些基础的轨道计算科目的题,看难度不会超过中学三年级。
一名穿着帝国□□室制服的老师站在窗边背着手,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黑色教鞭。
邱少机从哨兵的记忆里闪身,坐在了白烨身旁的一张课桌上,百无聊赖地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也带着好奇想要看看年轻时哨兵的样貌。
可惜,白烨记忆中的自己样貌迷糊,只那件白色的、洗得发硬的衬衫质地清晰一点,好像他把那件衣服洗了许多遍。
他和大多数哨兵一样已经在拔窜高身高的年级,虽然已经有了一棵小杨树的样子,但腰身远没有现在这么挺拔,反而总是像是烦恼自己身高一样含着背。
“站直。”
身量和邱少机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性命令到,随后转过身,露出脸上是一张漆黑的面具,月牙组成的眼睛和嘴悲伤地向下弯着。
如果不是邱少机这种性格冷漠的向导,多半会被那张小丑面具一样的面孔吓到。
可邱少机只是冷静地在心中记下一条,白烨的记忆中有关于人的部分,情绪加工的程度很高。
他记不清老师具体的样貌了,但能记住她那张面具一般的脸。
老师那张悲伤面具的“嘴角”向下弯地更深了,也离白烨地视线具有压迫感地越来越近。
落后的设备里只能播放模糊息影,但邱少机已经能把目光凑过去,稍微看看发生什么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班级,大概三十来个人,摄像头从班级的左后角投过去,能看到坐在班级最角落的白烨。
邱少机一眼就看到了他。
或许是因为疏导的缘故,向导总是能格外快地在人群中认出她们的哨兵。
时间似乎是在课上,老师全身心地在讲着什么,而班上的同学则分为不同的阵营,有的听课,有的打闹,坐在最后面的几个捣蛋鬼则把目光放在教室右侧角落挨着垃圾桶的学生身上。
那个学生似乎身体的左半边发生了某种变异,邱少机放大了看,是先天性狂化病,只能早早做摘除和义体修复,在帝国可以免除兵役。
几个调皮的学生说笑了几句,便把目光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就在他们准备拿他取乐的时候。
白烨忽然站了起来。
老师被他离奇地举动弄得有些惊讶,那几个调皮学生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全息影像中没有收录声音,邱少机不知道白烨说了什么,或许白烨自己也不记得了。
总之,一定是很好笑的东西。
因为在白烨说完之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注意力全在宫廷弄臣一般的白烨身上。
他们虽然在笑,但也带着发自心底的轻蔑。
到这里,白烨记忆里的老师把全息投影愤怒地关闭。
“解释。”
白烨目光撇到邱少机那边,仿佛看着她正合十放在桌上的双手。
邱少机知道这里是他的记忆,但还是忍不住多打量几眼他的目光,少年人还没有那么锐意,反而软乎乎湿漉漉的棕色眼睛很可爱,没有那些丰富而莽撞的情感,邱少机这才能把视线放在他卧蚕下的那颗小痣上。
颜色浅淡,位置恰当。
他就那么偏头看了邱少机的位置,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回答。
“老师,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空气中一下凝重起来,原本还可以接受的猩红窗景也一下子严苛起来,给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染上赤红的偏色。
也包括老师手中,攥得咯吱作响的教鞭。
“被那些垃圾嘲笑,你很开心吗?”
听完老师平静却严厉的诘问,白烨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忽然提高,吓了白烨一跳,也让邱少机抬了抬眉毛。
“那为什么要让他们那么对你。”
白烨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解释,只是用类似呢喃的声音说。
“对不起,老师。”
乖得不像是眼下这个人似的。
“伸出手。”
白烨听到她的话,这才有些激动的神色,他下意识向后退,却撞上了背后的墙面。
邱少机忽然产生了一种阻拦事情发展的冲动。
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在白烨的意识里。
她什么也做不了。
教鞭落下的声音清脆,像是鞭炮炸开。
白烨的手心迅速红肿起来,是淤血般的暗红,边缘泛着青紫。
“这颗星球已经完了,皇帝陛下放弃了我们这个垃圾场……”
女教师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教鞭再次落下。
“星门就要关毕,难道你想留在这里吗?”
白烨咬着牙,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落,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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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倔强地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听话地摇了摇头。
“孩子,我培养你,是为了你成为一个哨兵,让你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强。”
“让你去首都上学,离辐射病、饥馑和犯罪分子远远的。”
最后一鞭落下,白烨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呜咽。
那声音和邱少机所听过的都不同,成年的哨兵总是压抑着自己的呜咽,不让丢人的声音漏出唇舌,尽管屡屡失败但还是尝试,成年人的声音低低的压在胸腔里,但不管是哪种声音,其美妙的程度在邱少机的诸多触手看来都难分伯仲。
女教师松开教鞭,那张悲伤的面具凑近白烨的脸。
“我培养你,是让你活下去,让你有一天被这些混蛋仰望的。”她的声音颤抖起来,“而不是让你当他们的小丑。”
“永远不要这样轻贱自己,明白了吗?”
白烨低着头,眼泪滴在地板上,手心红得吓人,微微颤抖着。
邱少机坐在课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心想这家伙看来天生就娇贵、不耐痛。
这倒是他没骗自己的一点。
为几鞭子哭成这样的人,也只有他了。
思忖间,哨兵记忆的场景切换了。
废弃破败的楼宇间,卫星上血红色的黄昏拉长了两个少年的影子。
那个左半边装着义体的男孩靠在学校门口破旧的墙边,显然等了有一会儿。看到白烨出来,他立刻迎上去。
邱少机跟在白烨身后,注意到小骑士此刻把袖子攥得很靠下,几乎要盖住整个手掌,遮盖手心里的痕迹。
“老大!”男孩兴奋地打招呼。
白烨勉强笑了笑,“干嘛。”
“谢谢你啊,”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要不是你,我今天又得在生理课上被他们嘲笑,说不定还要挨揍。”
白烨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语气轻松,“开玩笑呢,谁敢揍我的小弟。”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气活现的,手却始终背在身后。
男孩崇拜地看着他,突然注意到什么,“老大,你为什么把手背在身后?”
白烨愣了一瞬,随即更加神气地抬起下巴,“……我在挑战不用手顺利度过一天,你不知道吗?这个挑战现在在星网上特别火。”
邱少机挑挑眉,压下了自己的触手们想把小骗子的手从背后拽出来的恶劣冲动。
“哇!”男孩的眼睛亮了,“老大你真的好厉害!不像我,没有手就不能战斗了。”
白烨忍着手心的疼,用脚尖踢了男孩的鞋一下,“少废话,请我吃炸鱿鱼。五串——”他顿了顿,想到对方口袋里可怜的零用钱,“算了,两串就够。”
男孩立刻点头,“好!我知道转角那家特别好吃!”
两人并肩走进巷子深处,白烨的手始终背在身后,步伐却轻快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邱少机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巷尾。
炸鱿鱼的小摊冒着油烟,摊主是个佝偻的老人,看到两个孩子来了,笑着露出缺了一半的牙。
“两串?”
“对。”男孩掏出几枚硬币。
白烨站在旁边,余光瞥向自己背在身后的手。手心已经肿得更厉害了,有几道伤口渗出血丝,和衣料摩擦时钻心地疼。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和男孩说笑。
说话间,一枚行星的碎片划过天际。
生病的男孩担忧地看着头顶的天空。
“帝国真的抛弃这个世界了吗,老大,你说我们能在星门关闭前离开这里吗?”男孩突然问,声音低了下去。
白烨沉默了一会儿。
血红色的天空下,远处的地壳碎片像是流星一样坠落,拖着长长的尾焰。
29. 第 29 章
“能。”邱少机听少年的哨兵说,还没变声的声音笃定得不像个孩子。
他抬头和自己的同伴的一齐望向那颗破碎的行星,被终末之血染红的天空。
有一瞬间,邱少机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这家伙成年之后的样貌。
目光锐利的鹰隼望向的他即将展翅的天空,而又是什么把他困在眼下囚笼当中呢?
下一秒,白烨脸上的神情换回了孩童的稚气,他把同伴的肩头拉向自己的臂弯,假装老成地宽慰:
“好了,你计算成绩那么好,一定能考上海军学校的……他们就是缺一些能够心算天文数字的怪咖,你把心在肚子里放好吧。”
“那你呢?老大。”
“我当然能。”白烨气愤地看着同伴递过来的炸鱿鱼,“用你担心还当什么老大。”
他看了一眼那比他脸还大的外星小吃。
然后一口嗦掉了。
速度之快以至于旁观的邱少机完全没看清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
邱少机不免想,谁要是这家伙的向导可算是完蛋了,距离破产清算永远只有一步之遥。
但记忆里,白烨的同伴却被自己老大的“壮举”惊艳,欢快地鼓掌起来。
“哇,老大你果然能不用手吃鱿鱼耶。”
两个孩子欢快地笑起来,氛围就好像在帝国的任何一个世界那样。
欢乐可以短暂地驱散死亡的威胁,鼓舞人们的心灵,就连白烨的话在患病的孩子看来,都有了几分可信。
“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里的。老大的精神体那么厉害,帝国的各大军校会抢着要你的,我到时候就从星门去看你,顺便沾你的光认识漂亮的向导姐姐。”
他说完,白烨的脸突兀地红了,嚼鱿鱼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那你还是别来找我了,显得我和你一样低级趣味。”
“我说真的……咱们的世界要是有向导的话,我就不用接义体了,妈妈也不会死得那么早,可惜咱么这儿条件太差了,根本不适合向导生活。”
“老大,你知道高级向导有多神奇吗?我看光脑里面说高等级疏导可以让哨兵的身体产生自愈能力,听说不管是什么痛苦、疾病,只要向导吹一吹就好了……就和把灰尘吹掉一样。”
“帝国的神迹。”
“疏导才不是神迹,是科学现象。”白烨停下咀嚼,看向身旁的男孩,然后把目光移向他的眼睛说,“所以……向导肯定也能治好你。”
邱少机站在油烟氤氲的摊位旁,看着少年白烨笨拙地用手肘夹着食物,看着他强忍疼痛咀嚼,看着他对同伴说出那些充满希望的谎言。
记忆的画面开始模糊。
但在彻底消散前,邱少机听到了老摊主的一句话。
“孩子,你的手怎么了?”
白烨抬起头,笑得很灿烂。
“大叔,什么事儿也没有。”
“老大在‘不用手度过一天’大挑战!”
老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老者的目光锐利,能够轻易刺破一个孩子的谎言。他看出了他的窘迫,但和蔼没有多问,只是多给了他一串鱿鱼。
“孩子,今天或许很倒霉,但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这么一个没有明天的地方,居然有陌生人对你说,明天会好起来。
邱少机觉得不可理喻。
可白烨却愣了愣,看着摊主眼眶忽然红了。他很快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像是逃跑一样和同伴一起消失在血红色的黄昏里。
琥珀色的记忆碎片碎裂了。
邱少机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精神海的沙地上,手里攥着那颗已经化为粉末的珠子。
她盯着手心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那头安静趴伏的巨鲸。
“你从小就是这样吗,”她轻声说,虽然知道哨兵听不见,但还是呢喃到,“小骗子。”
巨鲸的独眼眨了一下,似乎是回应,又似乎只是巧合。
邱少机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沙粒,然后把身体靠在了哨兵巨大的精神体上。
鲸鱼的主人并不讨喜,但精神体本身很可爱,有一种和主人完全不同的憨态,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胜利的前提下,如果邱少机在水下就被这东西打败了,那它是断不会露出如此乖巧听话的一面的……甚至还把自己的记忆交给了她。
邱少机非常想知道,白烨如果知道的自己的精神体交出了他年少时的回忆,会发生什么,他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邱少机靠着巨鲸温热的身躯,闭上眼睛,让思绪在精神海的寂静中沉淀。
骗子骑士。
这个词突然跳进她的脑海,像是一个荒谬的矛盾修辞,却又如此贴切地描述着那个男人。
他从小就会撒谎——对同伴撒谎,对老师撒谎连陌生人也不放过。可那些谎言里,邱少机却看到了令她有些厌恶和不适的自我牺牲。
这是一种愚蠢的骑士精神。
邱少机太熟悉这种精神了。
在那些邱少机处决过的哨兵中,除了精神意志薄弱、当场崩溃的帝国中低级军官,还有不少高级军官。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有着和白烨相似的履历——他们从帝国的边缘世界靠自己的努力来到了首都军校,经过冲冲考核成为了保护国家的军人,靠着实打实的军功和对帝国的忠诚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可他们本应充满荣光的远征却惨遭失败,且疑点重重。
战争部放弃了他们。议会用什么“社会化培训”来羞辱他们——那些冠冕堂皇的词汇背后,是将帝国军人变成向导附庸的历史逆潮。
这些意志更为坚定的哨兵做不到背叛这个不久前才由他们亲手改造过的国家,却也绝不想再成为向导的奴隶。
所以当邱少机问出第一个问题时,他们的回答总是:“我不想活下去。”
然后是第二句:“军人的荣誉和尊严远比生命更重要。”
这就是邱少机口中所谓愚蠢的骑士精神。
他们和邱少机达成了合谋。邱少机也不愿意用所谓的培训——实则是折辱和欺凌——去对待这些帝国军人。她应允他们死亡。这虽然不光荣,但最起码不卑贱。
至少,他们可以作为军人死去,而不是作为向导的宠物苟活。
可白烨不一样。
当邱少机问出那个问题时,他看着她的眼睛,毫不动摇地说:“我要活下去。”
没有犹豫,没有愧疚,没有那些所谓高贵军人的悲壮决绝。
他是骑士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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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个这么说的骑士。
而那是邱少机唯一一次确定他没有说谎。
她为此可以赌上自己的全部身价。
作为向导,邱少机见过太多人太多种不同的谎言——那些在审讯室里编造的供词,那些在死亡面前崩溃的伪装,那些为了保护同伴而承认莫须有罪名的自我牺牲。
可白烨说“我要活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神坚定得可怕,就像那个在血红黄昏里望向自己即将毁灭的家乡,向同伴打包票的少年。
有关他的一切都太矛盾。
也太有趣了。
邱少机睁开眼,看着眼前趴伏的巨鲸。它的独眼正安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着邱少机自己提出疑问。
一个正直的人,是怎么成为叛徒的?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是叛徒?
邱少机的手指在沙地上攥起一把沙子,又让它们从手心里悄悄溜走。
然后眼睁睁地拦着它们被浑浊的海水卷走,卷入大海深处。
邱少机直觉预感自己像是砂砾一样正在被卷入哨兵的糟糕命运里,他的命运,会裹挟着自己的,从她那平静而无趣的生活中被径直甩出去。
摆在她眼前的只有两条道路。
按照原定计划处决这个哨兵,违抗议会的命令,但最起码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回到那件干净整洁的单身公寓,回归空鱼缸和反复换那些没有的床伴的困境。
又或者。
追逐这只满身伤痕的利维坦重新回到暴风和雷电孕育出的洋面,以及更加暗流涌动的危险深海中去巡狩邪魔。
答案显而易见。
邱少机没有选择继续查看白烨的记忆。
因为她已经选好了自己的道路。
未来,她还有很多这样大摇大摆进入他精神图景的机会,不在这一时。
……
邱少机的意识从白烨的精神海中抽离,像是从深海浮上水面。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这间废弃的顶层房间里。阳光从破碎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白烨还坐在那张审讯椅上,双手被束缚在扶手上。邱少机的手还扶在他耳朵上方、颞叶所在的位置,是精神侵入的入口。她能感觉到他的脉搏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比刚才快了许多,像是即将苏醒的征兆。
邱少机没有立刻松手,而是安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人。
白烨的脸色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精神海的战斗对哨兵的消耗远比身体上的折磨更加彻底。
那是灵魂层面的溃败,远比现实中的失败更让人难以接受。
忽然,哨兵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白烨睁开了眼。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先是茫然失焦,像是还没从精神海的残影中完全挣脱出来。下一秒,意识回笼带来的清醒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邱少机。
也看到了她还扶在自己耳侧的手。
白烨的身体瞬间紧绷,像是被电流击中。他猛地想要偏开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对肌肉的控制——这个挣扎的动作只让他的脖颈僵硬地扭动了一下,审讯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30. 第 30 章
“……你。”
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喉咙勉强挤出的音节。
邱少机这才不紧不慢地松开手,在白烨警惕如同受伤野兽的注视下,走到房间角落一张被灰尘覆盖的破旧桌子旁。那里有一个生锈的水龙头,她拧开,用那些混混用来喝水的杯子接了些水,把杯子钻在手心里。
“喝吗?”她走回来问。
白烨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邱少机也不强求,把手里的水泼在地上,重新走到窗台边。她靠在窗框上,用一种近乎悠闲的姿态打量着逐渐恢复意识的哨兵。
窗外是郊区的荒芜景色,远处能看到城市的轮廓。
邱少机就那么看着哨兵,等他先说话。
思考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向导素反应如此好
……在此之前,很少有哨兵对她的向导素反馈如此只好。
以至于邱少机都觉得他们对她的疏导评价,或多或少有演出来的成分。
但白烨显然和他们有所不同。
“你……”哨兵喉头滚动着,又重复了一遍,还是没能把令人羞耻的话说出口。
他只是光想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就足以让自己的脸色逐渐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羞耻和愤怒混合在一起混起来的绯红。
眼前的向导不仅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他的精神图景,还和他的精神体达成了媾和。
这让哨兵感觉自己脸越来越滚烫,最终到了无法忍住的程度。
白烨想,早知道就不说什么她绝对不会进入自己精神图景的蠢话了。
真是丢人。
太丢人了。
可他想得也没什么错。
在骄傲的哨兵人生里,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精神图景的模拟攻防。
从小到大的比赛里,他从来没输给过任何一个向导。
不管她们自称是哪种向导记忆的高手,不管她们用向导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试图引诱他溃败,全部都以失败告终。
甚至有些向导因为挫败感,不惜编造他是黑哨兵、应该被立刻退学的流言。但白烨只把那些流言蜚语当做自己的守卫精神图景的实力的证明,光荣的勋章。
他一直觉得自己会保持这种不败的战绩,一直到遇见自己喜欢的向导。
在他自己的想象里,他应该会欺负人一般告诉自己向导有关自己过去的光荣战绩——他是如何把她那些技艺高明的向导拒之门外,又如何用冷笑侮辱她们的。
只把纯洁的圣土留给自己选定的爱人。
接下来,白烨会温柔地对被“恐怖故事”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耳语,告诉她来自己身边。
最后,他会向那位他自己选定的向导敞开精神世界的大门,允许她对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只要她的女孩愿意,什么都可以。前提是他必须对此掌握主动权。
可眼下,这一切预期都被颠覆了,一切预期都被打乱了。
邱少机……
白烨的喉咙里滚过她的名字。
这个总是打破他计划的向导,这个他又爱又恨的家伙再一次让他关于向导的一切美好想象破碎、枯萎。
他不理解。
向导怎么能这么对待他。
她也不爱他,甚至谈不上上喜欢他。
即使知道她是一位多么薄情寡言的向导,即使知道自己现在多么像是落败者在找各种各样的理由。
但这是原则性的问题。
精神疏导应该是神圣的事情。
是的,世界上是有些向导或者哨兵并不在意和谁一起,更不要提什么一辈子的承诺。
但最起码……白烨想,要和有好感的对象一起吧。
她和不喜欢的哨兵也可以做这种事情吗?
粗暴地强行疏导,然后用向导素诱导他打开身体和意识,随随便便进入他的精神图景,还顺手博得了他精神体的偏爱……
或者说,骗到了。
就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打算干嘛呢?再把他扔回监狱?
她就这么对每一个哨兵,对她的所有犯人吗?
白烨想着,感觉自己终于能够支撑起一些身体了,他双手撑着审讯椅的扶手,缓慢而艰难地坐直。每一个动作都在颤抖,不知是因为身体的虚弱,还是因为情绪上难以平息的激荡。
他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方才的“疏导”。
仅靠记忆,他的鼻尖瞬间就被向导的味道包围起来,一股令哨兵百骸九窍都为之占理的甜蜜感觉涌了上来。
身体的每一个段神经都好像在说。
再多来一点。
刚刚把自己从椅子上撑起来的哨兵打了个酥麻的冷颤,闷哼一声,又软在靠背上。
邱少机没管他,还是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的窘态。
再次思忖这家伙到底为什么对自己的向导素如此敏感……远超均值。
“……你、你都看到了什么?”哨兵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意和顺不平的抖动。
他在害怕。
白烨知道自己是因为害怕而愤怒,他怕邱少机把他藏得最深的那些秘密都看过了,他怕自己长久以来为复仇所谋划的一切都被这个向导扰乱进而失败。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体像个便宜货一样,只是被治疗了一只眼睛之后就一股脑地把他的记忆都给了那个并不怜惜他的向导。
他也知道,自己的精神体应该不会在原则问题上出错。
但他还是害怕。
因为在非自愿的前提下被进入精神图景是所有哨兵的恐惧。
刻在本能里的恐惧。
邱少机歪了歪头,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给她的另一半脸蒙上深刻的阴影,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格外冷漠。
“我看到了一个喜欢撒谎的小孩,”她说,语气平静得就像在描述今天的天气,“还有一条看起来很凶狠的梅氏利维坦鲸。”
“它很漂亮,也很狡猾、傲慢。”
“但那些都是只是表象……”
“它在等一个能击溃他、征服他的强者,然后忠心地献上自己的所有过去。”
白烨的脸色更红了。
“它——”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字,“它给你看了多少?”
“我的回忆。”
“不多,”邱少机老实回答,“我只看了一颗珠子而已。大概是你十二三岁时候的事?那时候你还在一颗因为精神海海啸而濒临崩溃的边缘殖民星球。”
邱少机没有再说什么细节了,他肯定能回忆起来。
当她说完,邱少机发现看到哨兵的手指狠狠攥紧了扶手,指节泛白。
“说实话,你的精神体,”邱少机补充道,“比你本人要诚实。”
可爱。
“够了,闭嘴。”白烨低吼。
这是他第一次对邱少机说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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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之前无论多么剑拔弩张,白烨都保持着某种克制的礼貌,即便那礼貌里裹着傲慢的讽刺和敌意。但那个时候他还是自信是胜利者,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可眼下,这个伪装被彻底粉碎了。
狼狈,愤怒,羞耻。一股脑地涌上他的心头。
他再也不能用那种体面的态度对待眼前这个向导了。
够了,闭嘴。
邱少机感觉这个两个字让她非常非常的不满意。
她的触手抬起白烨的下巴,让他对邱少机形成一个仰视的夹角。
邱少机狭起眼,抬手——
甩了哨兵一个耳光。
“我希望你,重说。”
“重说什么?”
邱少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那是一个很轻很淡的笑,但落在白烨眼里,却像是最大的嘲讽。
“重说你对我感谢——”
“邱少机……你个疯子。”
“你才疯了。”
邱少机平静地说。
“为了抗拒我的正常执法,你和你的精神体破坏了一片伪海床,险些导致我们两个都被困在精神海。”
“如果你这个级别的哨兵一旦失控,打开和精神海连接的大门——”
“会造成什么级别的毁灭事件?”
“你、难、道、不、清、楚?”
白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的眼底瞬间红透了。
他知道邱少机说得对。
“我希望你重新组织一下要对我说的话……包括致谢,以及道歉。”
哨兵瞪了她半天,最终扭捏而小声地说。
“抱歉。”
他还没心理建设出来对于邱少机的感谢,就听到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了。
那声音只有哨兵能听到。
他惊恐地看了一眼向导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穿衣服,以现在的样子在一位向导面前已经很糟糕了,他不敢想象自己这幅样子要是被别人看到该多恐怖。
他像是被捉奸的情夫一般背过身,举手投足间的无措再次逗笑了邱少机。
邱少机恶意往哨兵面前凑了凑。
白烨的面颊瞬间通红起来,他又挪了挪身子一只手臂挡在自己的脸上,以遮挡她的目光,然后恼火而笨拙地单手试图把自己的衬衫拉上,尴尬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拜托、我会道歉的,最起码……”
“让我把衣服穿上。”
邱少机想,哨兵没有意识到,早在他沉湎于自己的向导素,欢欣鼓舞得不知天南地北的时候,邱少机早就把他的身体的每个角落全都看全了,摸遍了。
而他没有意识到的第二个问题是那些……就算是衣服的东西吧,它们都已经湿透了,没办法继续穿着,既不舒服,也不好看。
邱少机的触手“贴心”地把他的才挂上肩头的衬衫又拽了下去,同时拉开了哨兵遮住自己的脸的手臂,并控制到哨兵还有些沉浸在过分快感,一碰就会打颤的背后。
邱少机用视线扫描过哨兵的身体……淤青和疤痕都消失了,他又干干净净的全须全尾站在他面前。
因为窘迫而略微起伏的小腹,饱满的胸膛,线条优美的肩颈……还有一双有些愤怒地盯着她的眼睛。
瞳孔的底色是红色,和快要磨破皮的鼻尖、双颊是一个颜色。
“来不及了,你到底……”
要干什么?
31. 第 31 章
来不及了。
楼梯的震动对于敏锐的哨兵来说越来越清晰。
不是之前那几个势大力沉的打手的脚步。
是一群人的,节奏很稳,也很整齐。
而且声音远比几个大个头的哨兵要沉,似乎是背负着重型装备的人。
但白烨没时间去细想那些人是谁,他刚从精神海里被拽回现实,整个人还软在审讯椅上,只有警惕的神经绷紧着。他耳朵轻轻抖了一下,声带因为干裂拉出一条嘶哑的线。
“……他们真的要上来了。”
他低声提醒。
邱少机“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垂眼看了他一圈——
大部分粗壮的触手已经餍足地退去,只剩几只细小的新生触手还恋恋不舍地扣在他手腕上。那件湿掉的衬衫已经被它们拖到了远处。
邱少机大概知道它们如此做的动机。
不是故意羞辱眼前的家伙。
只是因为它们不喜欢上面,轻微的古龙水味道,以及,沾着的其他向导的气味。
另一方面,从常识的角度来说,哨兵们不喜欢湿漉漉的衣服,训练场上大汗淋漓的小伙子们宁肯打赤膊,也绝不穿潮湿的、磨皮肤的湿作训服。
而哨兵的皮肤被刚才的向导素烫得发红,自然也不舒服。
白烨又试图抬手去够那件衬衫,却被卡住他手腕的触手死死锁住,只能徒劳地动了一下肩膀。
“邱执行官,”
他难得用上了完整称呼,声音低得几乎要咽回喉咙里,“邱少机……”
邱少机慢悠悠地抬起眼,像是在认真打量一件刚拆封的标本。
楼梯平台上传来钥匙撞在扶手上的声响。
白烨咬牙,本能地想把身体往椅背深处缩去。只要门一开,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刚刚经历过什么——
这比刚才被拖进精神海还要可怕。
“邱少机,”
他终于扔掉了所有可怜的骄傲,几乎是咬着牙说,“求你——”
任何人只要推开门,一眼就能看出他刚刚经历过什么——
这比被拖进精神海还要可怕。
邱少机没说话。
她只是弯腰,解开了他手腕上的卡扣。
金属弹开的瞬间,白烨下意识想往后缩,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疏导作业之后的脱力期比他预想的更严重,整条手臂软得像融化的蜡。
“……”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邱少机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伸手,飞快地解开了自己外套的拉链。
白烨一愣。
下一秒,那件深色的防水外套就被她从肩上褪下来,抖开,从他头顶罩了下去。
布料带着她的体温,向导素的洁净,还有一丝丝海水和沙粒的味道——刚才在他精神图景中粘上。外套落在他肩上的瞬间,白烨闻到了一股很淡的向导素气味,混在洗涤剂和冷风之间。
像是……
像是步入一间刚被女主人清理干净的、分装过尸体的温馨卧室。
残存的向导素淡淡的,似有似无。
邱少机俯下身,帮他把外套往前拉了拉,盖住哨兵和她自己。
像是……不久之前,哨兵对她做的那样。
然后邱少机按照疏导的作业指南,进行了最后一步。
她的动作很快,也很标准,像在执行某个既定流程。
邱少机停在哨兵面前,微微倾身。
白烨下意识想往后仰,脊背却已经抵在椅背上,退无可退。
邱少机的脸离他很近。
近到他能看清她睫毛上细小的微尘,和她眼底那片始终平静的深色。
她抬手,指尖轻轻按在他额角。
“……你——”
白烨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然后,她吻了上来。
很轻。
轻到几乎只是唇瓣擦过他额头的一次接触,像羽毛扫过皮肤,又像某种仪式性的标记。
向导素顺着那个吻渗进他的感知系统。
不多,但足够让他整个人僵住。
白烨瞪大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她……她到底在干什么!!
邱少机直起身,垂眼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像是她过去的一眼望尽的无趣生活中的每个瞬间。
她说。
“我不欠你什么了。”
白烨头脑一热,拉住她的手,死死抓住女孩纤细的手腕,不许她离开。
可他看着邱少机,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邱少机的面孔就在那一团阴沉、晦暗的空气里,被模糊得看不清楚表情。
还是说,她就是这样面无表情的?
就是这样面无表情的,给她不喜欢的哨兵的额头上落了一个怜悯一般的吻。
怜悯、悲悯,都算上,最多就是这种感情。
白烨感觉自己刚刚恢复清醒的头脑瞬间就又乱作一团了。
他引以为傲的逻辑、思考全都作废,像一团被揉皱了纸团一样被扔了出去。
对,这不过是向导作业指南上的一个标准步骤。
向导肯定会这么说的。
她是个守规矩的人。
但规矩,法则,道理,什么都加在一起,都解决不了白烨的问题。
不喜欢的人也可以亲吻吗?
哪怕只是吻额头这种不痛不痒的地方。
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白烨能言善辩的唇舌说不出来一个字,反而都化作他眼底的潮湿,映出始作俑者、模糊而暧昧的身影。
邱少机看着他的眼睛,却知道了哨兵想问的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在精神图景里的交流,他们在这个瞬间,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爱侣一样默契。
一样无需开口,就已经了然彼此的心意。
邱少机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腕,禁锢一般的力气,缓慢地说:
“这是指南里的标准流程,给予因为感知-疏导作业而脱力的哨兵适当的安抚。”
果然,果然。
看他多聪明,只是标准流程。
白烨想。
但这仍然不解决他的问题。
不彼此喜欢的人,怎么可以亲吻对方呢。
他肯定是遇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最会让人难过的向导女士,不然怎么连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清楚呢。
哨兵像是只被倒扣在玻璃里的飞虫,他的思绪一次一次地扑动着翅膀,却撞上了邱少机那张,没有表情,冷静到像是旁观的面孔。
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了。
门锁那边传来清脆的咔哒。
钥匙旋开,门被推开。
灰尘与冷风一起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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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子。
“盖好。”
邱少机叮嘱一句,站在哨兵的身前,她的触手们再次活跃起来。
这一次,它们形成了坚固的屏障。
挡在了白烨的身前。
白烨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的边缘。
向导的中长款外套对他来说有点小,勉强盖住胸口和肩膀,下摆甚至遮不到腰际。
他攥紧了外套的领口,缩在椅子里,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他的耳朵听到屋子里前后进来了许多人。
通过衣服的下摆,白烨能看到邱少机挡在自己的面前,她的精神体形成的屏障遮挡了他和对面人群的视线。
外套里有她释放向导素之后残留的气味。
白烨手攥着女孩对于他的身量来说,有些小巧的衣服下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双颊又烫了一点。
真要命。
如果乖乖待着的话,邱少机的向导素一定会让他整个人再次失去理智,变得真的变成别人对他的咒骂般那样……
不堪,鲜廉寡耻。
但如果现在就把衣服揭下来的话,那他就会被很多双眼睛看到,像是精神海里的恶毒的星体一般注视。
残存的向导素不多,但已经开始侵蚀哨兵的理智。
他自我挣扎了一下,手攥着衣角用力,最终还是捶了扶手一下,窝囊地放弃了挣扎。让自己沉浸在向导的气味里,沉浸在标准执行作业守则的那个,额头吻的触感中。
并没有注意走进屋子里的人。
邱少机挡住哨兵的视线之后。
顶楼进来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危机应对组成员。
他们一共六个人,全副武装。
他们穿着厚重的、类似老式潜水服的防护装备,头盔像是从旧船的舷窗上直接偷来的。
透过透明隔层,邱少机能看到里面向导们警惕的眼睛。
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沉重的罐子。
污染回收装置。
领头的向导抬起手臂,腕部的老旧电子现实设备为他播放了先前模糊的精神波异变以及时间。
“半个小时前我们检测到异常的精神海活动。”
他的声音经过头盔的过滤变得失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邱执行官,你和你的哨兵突破了下潜深度。”
他接着,像是宣判一样严肃地说。
“你们去了精神海。”
邱少机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的触手们在她身后缓缓摆动起来,那些触手此刻看起来不再是刚才温顺的模样,而是像深海里的某种掠食性生物,每一根都绷紧了,随时准备撕碎任何靠近的东西。
“我在审讯犯人。”
邱少机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的天气,“下潜深度是深了点,但我们已经返航。没有对现实世界造成污染。”
领头的向导沉默了片刻。
他身后的队员举起手中的仪器,对准了白烨的方向。
“即使如此,”另一个向导开口,声音更加机械,“我们也必须执行标准流程。”
“这里疑似被污染,甚至可能存在精神海潮汐的风险。”
“对危险因素进行消杀是必要的。”
邱少机冷眼扫了对面一眼,再次有了世界正在逐渐疯狂的错觉。
“先生们,你们当中有人哪怕只是见过精神海的污染或者是潮汐吗?”
32. 第 32 章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房间——
被她拉来当做审讯椅的椅子完好无损,墙面没有新增裂痕,只有地上的灰尘被粘稠的浆状物盖住了。除了那件被触手扯到角落里的湿衬衫,和空气中残留的、几乎要消散干净的向导素气味,这里看起来确实像是刚刚进行过一场普通的、没有造成任何物理损伤的审讯工作。
屋子里只增加了这些向导们身上浓重的机油味道和铜锈味。
领头的向导沉默了片刻。
他身后的队员举起手中的仪器,对准了白烨的方向。
“即使如此,”另一个向导开口,声音更加机械,“我们也必须执行命令。”
邱少机听到检测污染的仪器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的确有污染物体被他们从精神海带回意识之中,但邱少机记得清楚,她杀光了所有的邪祟。
在这个方面,她鲜少自我怀疑。
所以更加重要的问题是。
这群向导要执行谁的命令?
邱少机直白的问出口。
“谁给你们的下达的命令?”
为首的“潜水员”往前走了一步,似乎不想在和邱少机解释什么。
“请立刻交出哨兵,配合我们进行精神消杀作业。”
邱少机没有让开。
“退安委是直接对议会负责的机构。”
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但他身后的哨兵能听出那种平静下面压着的东西,“危机应对组,没有权力对退安委的审讯对象进行越权干涉。”
“我们有。”
领头的向导抬起手,在空中调出一个全息投影,“《精神污染防治条例》第十七条修正案,任何精神海活动足以引起怀疑的‘疑似危机事件’,危机应对组都有权介入并执行强制消杀。”
“并不受其他机构管辖权限制。”
“这是议会刚刚通过的,针对仙女座哗变之后紧急情况的新法案。”
空气凝固了几秒。
邱少机好像是认同了他们的说法。
白烨攥紧了外套的领口。短暂的精神链接能让他感觉到邱少机的意志,她的向导素波动不稳定了一个瞬间,比眨眼还快,像是一根刺一样扎了哨兵一下,然后迅速消失。
如果反应在图表上,需要把横坐标拉得非常长,才能看到那个瞬间骤然拔起的陡峰,但很快,邱少机就压制住了自己带的信息素释放。
她对自己的自制让哨兵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向导控制住了她几次失态的精神体,没让那些好斗凶狠的触手们把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拖出去碾为齑粉。
她和精神体的融合短暂地达到了一种非常美好的状态。
这对白烨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沉默中,危机应对组的另一个向导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里带着某种职业性的、近乎温和的理解:
“执行官,我们知道你刚刚疏导了这个哨兵。”
“对疏导过的哨兵产生移情,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向导素会在短时间内建立情感联结,这不是你的错。”
“但正因为如此,你才更需要我们的帮助,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哨兵。”
“有的时候,作为向导,你要学着无情一点。”
这话太荒谬了。
邱少机和白烨几乎同时想到。
这个向导居然劝自己眼前的女人无情一点。
他们真的没在开玩笑嘛?
来之前,他们最起码应该看一看她的档案。
事已至此,邱少机做出了决定。
“我已经尽力了。”
邱少机打断了向导的话。
她的声音冷得像刀子。
“你,”她顿了一下,眼神扫过眼前这几个家伙,最后落回到那个试图“理解”她,劝她另找哨兵的家伙身上,“随意处理吧。”
然后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这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弯让在场所有的向导都有点不理解。
她不是方才还要保护那个哨兵吗?
怎么转眼就开始配合他们工作了。
“邱执行官!你还需要向议会提交一份书面的报告,报告今天发生的一切。”
领头的向导喊了一声,但邱少机没有停下。
她走到门口,伸手握住门把手。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离开。
但她没有。
她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审讯椅上的哨兵。
后者仍然蒙着着那件小得不成比例的外套,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一只被困住的、受伤的野兽,像是淫祀里面,先给伪神的牺牲。
像是某个邪典游戏中的关底怪物。
美丽、虚弱,怪异。
邱少机对着看不见自己的人点了点头。
然后走出去,关上了门。
咔哒。
门锁扣上的声音很清脆。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危机应对组的人面面相觑。
一位严谨的向导,就是刚才试图“理解”邱少机的那个,他皱起眉头,喃喃自语:
“她刚才……是不是语法错误了。”
“应该说,‘你们’随意?”
“而不是你随意。”
听到他们这么说,坐在椅子上的哨兵在外套下发出有些闷闷的笑声。
笑声让屋子瞬间变成了恐怖游戏的怪物房。
白烨,这个关底怪抬起头,扯掉了一直蒙在头上的外套。
然后满是卷帘把那件小的和他身材不成比例的外套攥在胸口,仿佛离不开那东西的味道一样。
抬眼看着此时还不知道逃跑的愚蠢“玩家”们。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要被危机应对组的向导们头盔里面过滤装置的嗡嗡声淹没。
但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刚才,邱执行官是在对我说话。”
他把外套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尽力保全你们所有人的性命了。”
“她是让我随意,”白烨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那个笑容里带着某种疯狂的、压抑许久之后终于得到释放的快意。
他所有的不满,耻辱,终于能够得以洗刷。
从一场战斗中溃败的战士渴望在另一片战场上获得胜利。
更何况这口令正来自于他那位暴戾冷清的君主。
“处理你们。”
领头的向导愣住了。
“你在说什么——”
楼道里,邱少机听到紧掩的门内,传来尖叫和沉重的喘息。
门被哀求她的人狠狠撞击着。
然后,邱少机看到门缝的下面流淌出红线。
红线很快变成了深红色的弧面。
邱少机听到有人摘下了面罩,后者被重重摔在地面上,玻璃碎得到处都是。
“执行官,开门让我出去……!”
他说完,拼尽全力撞击着房门。
邱少机冷静的说,
“或许我可以。但我需要你告诉我,这是谁的命令?”
“您知道这是谁的命令!我们只是执行者而已。”
只是执行者。
邱少机听完,只是随手找了个长条形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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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物体,把门把手又栓了一次。
然后昏暗的楼道里按动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细烟。
被栓严实的门内旋即响起了和钥匙声音一样清脆美妙的咔嗒声。
起先,屋子里的咔哒声,只和邱少机打火机的声音一样大。
然后,那声音逐渐急促起来。
变成了足以震碎人类颅骨和内里全部物质的巨响。
“我要一个干净的目击证人。”
“中枢神经要完整,不能影响影像提取。”
邱少机摘下嘴边的烟,对着门内说了一声。
一丝烟雾飘进去。
安抚了屋子里面躁动的血腥味道。
“如您所愿。”
随后,屋内的杀戮变得缓慢而温柔。
只是因为国王说,她想要敌人的首级。
……
……
退安委主楼的汇报厅,暖白色的灯光散发着。
整面墙的光屏汇成一个半弧形,包围着中央的讲台,屏幕上挂着一行冰冷的字母与编号——
“S017号事件/临时紧急汇报”
抛光大理石铺就的地面毫无温度,反而更衬得整间屋子像一只空心的颅骨。长排座椅沿着半弧排列下去,议会督导组坐在最前排,胸前佩章在白昼灯下反着冷光。
邱少机站在讲台下方。她没有上去——那是给退安委主任和议会代表站的位置。
邱少机在大部分时候都守规矩。
她只身站在讲台侧面,身后有一张便宜,轻便的灰色塑料折叠椅,若无其事地摊开。
邱少机把自己的手套装进中号证物塑封袋,手腕上的表在灯光中冷静地走着秒。
汇报已经进行到尾声,光屏上快速闪回刚才调取出来的精神场记录。
死去的“目击证人”大脑中导出的影像督造组已经看过,现在轮到了她头脑中的影响——
伪海床缝隙塌陷、精神海潮水涌入,又被某种力量粗暴地堵回去的瞬间。
光屏边缘闪过警示红条。
灰白头发的督导组组长抿着深红色的嘴唇,纵使这位年迈的女士人生中见过许多这种的危急时刻,但伪海床破裂的瞬间,还是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战。
直到那段记录循环播放了三遍,坐在中间位置的秘书长才缓缓开口。
“邱执行官。”
他的嗓音被扩音器处理过,带着一丝干涩的回响,“你是否承认在下午4点23分左右,在进行未经批准的深度侵入?”
他的目光从光屏移向她,落在她袖口上细微的折痕和靴子上尚未完全擦干净的水迹上。
“你知道,高风险侵入需要提前报备。”
邱少机抬眼。
“如果我当时把用来牵引哨兵精神体的时间里停下来发报告,”
她语气平淡,“这座城市可能已经消失了。”
邱少机并非危言耸听,其实,她还稍弱化了一下事情可能的影响。
这种被军部层层保护的哨兵,如果被精神海俘获。
会发生的事情远比让城市消失更可怕。
邱少机莫名想到了白烨记忆中,那颗破碎的行星。
如果处置不当。
她们身处的这片星球也可能遭此厄运。
前排的督导组里一位相对年轻向导下意识伸手,在空气中摸了一下。
她重新“看”了一遍刚才的场域残影——伪海床确实裂过,而且裂得很深,像有人在膜下硬生生砸出一个窟窿,又立刻用什么东西把窟窿堵死了。
像是时间和熵的箭矢被人一格一格退了回去。
33. 第 33 章
督导组的弧形条桌正中靠前的位置,放着一只透明的、盛满橙色营养液的水缸。
缸内浸泡着一颗完整、苍白、新鲜的人脑,灰白色的沟回在淡橙色的保存液里漂浮着。一根15厘米,4.5寸长短的银色的细针从脑干处刺入,另一端连接着桌面上的投影设备。
那是危机应对组唯一幸存者的大脑。
按照邱少机的要求,中枢神经完好,完全足以用来进行影像提取。
邱少机看了一眼橙色的缸子,又收回视线。
她站在讲台侧面,回答着督导组的问题。关于S017号哨兵的精神状况,关于伪海床破裂的危险性,关于她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进行深度侵入的必要性。
她的回答精准、冷静,多一个字也不说,细节也毫无遗漏。
汇报厅里的向导们逐渐安静下来,集中精力于她的问题,不再感觉恐慌。
即使这些天生的技术官僚极力掩饰,但能够击穿海床,联通精神海的哨兵还是让人从心底觉得毛骨悚然。
邱少机必须给足这些家伙确定性,才能让她们缓慢地,像是哨兵被干涉了一样,觉得自己对一切事情尽在掌控。
督导组的向导们都有飞禽的视线,隔着弧形的长桌,从黑暗中投射而来。
她们的目光从邱少机在汇报时那双纹丝不动的手上,逐渐移至邱少机无论什么事都波澜不兴的面孔。
只有在危机面前,人们才恍然发觉,邱少机平时那种令人憎恶的冷静是多么让人安心。
邱执行官的态度正是他们想要的。
她冷静,超然,仿佛不在这件事情之中,但却能很好地解决人们想要的一切问题。她简直像是被不知道谁设计出来,成为一个全然公正的管理者的。
坐在前排的督导组成员交换了眼神,她们好像是在忌惮、好像又很满意。
暧昧的态度都藏在大厅的黑暗里,藏在他们自己的连接成紧密网络的精神图景之中。
眼见着邱少机正在逐渐占据主动,经验丰富的督导组组长接过了话筒。
还是那位位头发灰白的女士,深色的薄唇严肃抿成一条红线。她在议会工作了三十年,见过无数试图在质询中全身而退的年轻向导,但她一个都没放过。
4“邱执行官。”
她的声音很平,却带着某种锐利的质感。
“你刚才说,如果不进行深度侵入,这座城市可能会消失。”
“那么请问,”她顿了顿,“你是如何判断S017号哨兵的精神海破裂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
“根据目前析出的档案,我们尚不清楚他的职级,工作,在大远征的哗变中扮演什么角色。”
“你是如何确定这个哨兵被精神海俘获所造成的潮汐,拥有摧毁一座城市的能力。”
“还是说……这只是你为了推卸责任而罗织出来的说辞。”
邱少机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眼看向那位组长女士,沉默了两秒。
“S017号哨兵的精神图景位于远洋。”
邱少机说完,大厅中短暂地安静了片刻。
“远洋的深海。”
这次说完,大厅里更加安静了。
“他精神体原先的活动区域就十分接近伪海床……并且体型巨大。”
“如果任何人目睹了我目睹的,不用一分钟,他就和我做出一样的决定。”
组长女士眯起眼睛打量了邱少机好一会儿,她的目光似乎软化松动了,但她防御性的肢体语言显然说明她没有被全然说服,她拿出了问责时候的杀手锏,似乎是一个纯为了压邱少机气焰而问的问题。
“无论如何,你没有提前报备。”
“如果每个执行官都声称情况紧急,自行决定进行高风险操作,那么退安委的规章制度还有什么意义?”
对于这一点,邱少机倒是没什么可反驳的。
她认为规则当然是要被遵守的,如果人人都破坏规则,那规则就失去了意义。
她点了点头,用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认可语气回答:
“您说得对。”
她承认得干脆,让督导组的女士反而愣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仿佛没有料到胜利会来得如此轻松,本能地追问。
“所以,邱执行官,你现在承认自己操作失当?”
“我承认,”邱少机挑了挑眉,自信地坦言,“目前的规章制度有亟待修正的地方……”
邱少机说完,大厅中短暂的噤声。
随后迸发出一些尴尬的轻咳和人们难以置信的疑问,随后是激烈嘈杂的小声讨论。
邱少机把这些向导吓得都不用精神图景沟通了,这让站在阴影里旁观听证会的莫凡和宿挽简直没忍住要笑出声。
他们是赶来看事情的最终结果的,没想到自己看到居然是一出喜剧。
“咳,那么,”为了缓解尴尬,另一位督导组成员赶紧抢过话筒,“关于危机应对组的死亡事件,你有什么要补充的?邱少机。”
“报告里写得很清楚。”邱少机说,“事情的起因是S017号哨兵抗拒精神作业,而本次作业是为了获取其作为国家资产的精神信息,原定作业内容只有感知作业,但是由于哨兵精神体的状态,以及其强行下潜至精神海的举动,我额外添加了疏导作业的内容……”
“在此之后,未检测到任何污染数据的危机应对组强行介入,导致他们和尚未从疏导作业中恢复过来的哨兵产生冲突。”
“我已经尽力保护危机应对组成员,但他们并不听从我的建议。”
“尽力?”
“当然。”邱少机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波动。
汇报厅里又安静了几秒。
一些向导再次翻看起死者的仪式记录,从泛着气泡、盛满橙色液体的罐子里,仿佛飘来了死者的亡语,证实一切的可信程度。
组长女士翻看着手中的资料,然后抬起头,准备好了和邱少机的交锋。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厅中所有的灯光包括投在走道上的射灯都被关闭了。
只剩下她面前的一盏台灯,像是剧场里导演控制台前的照着剧本的那盏惨白的光源。
“最后一个问题,邱执行官。”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某种试探的意味。
“鉴于另一位主任候选人在S017号事件中的处理失误,以及来自军方问责的压力,还有正在大规模进行的反对退安委工作的抗议。”
“议会正在考虑对退安委的领导层进行调整。”
“如果你成为新的执行官,”组长女士盯着邱少机的眼睛,“退安委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
邱少机笑了。
那是一个很短暂的笑容,并没有在她脸上停驻很久,像是有人问了个蠢问题,又或者她的哪个阴谋得逞了。
汇报厅后排,莫凡和宿挽站在阴影里。
两人的精神图景悄然展开,彼此勾连,构建出一个只有她们能听到的私密空间。
“她以前会笑吗?”莫凡在两个人的私域间无声地问。
宿挽摇了摇头,结实的手臂有点警惕地抱起来。
“……从没见过,况且,这是你的患者。”
莫凡的语气里旋即满是热情的欣赏。
“该死,我就说那个哨兵对她有用。”
有用。
宿挽在现实中摇了摇头。
但也心怀鬼胎,充满恶意,把她的盟友引向不知名的深渊。
他简直像是专门为邱少机设计的钩子,为她定制的猎物,宿挽深刻地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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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邱少机还不加节制地追逐他,最终一定会把所有人拖向他们未曾预计的险境之中。
“除了这点,您还有什么真知灼见?医生。”
“还有,”莫凡压低声音,像是部落里面起乩的巫师那样神秘、低沉,他动了动手指,把不存在的魔法粉末撒进他不存在的魔药锅。
“我说多笑笑的话,议会一定会爱上她的。”
话音刚落,她们看到邱少机走下讲台,径直走向督导组的长桌。
她停在那只用作大脑浴缸的透明水箱前。
然后在短暂用手势询问过是否可以拿走这两样东西后,拿起了连接着缸中之脑的投影设备,重新回到了台上。
台上,而不是台下。
她自若地站在了退安委主任和议会代表们通常会站的位置上。
她站在了,程执行官和其他所有向导都梦寐以求的位置上,而没有任何的胆怯或者不配得。
汇报厅里响起一片哗然。
邱少机无视那些声音,把设备架到讲台上,拔出了缸中之脑上面的钢针。
连接投影仪的银色长针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寒光让人发毛。他的另一端还连着连在精神投影设备上。
邱少机简单地检查了一下针头的长度和角度。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根穿刺式的长针从自己的脑后扎了进去。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她……自己把那根15厘米长的微型针头刺穿肌群、避开血管,从枕寰之间的空隙扎了进去,在没有任何影像学帮助的情况下,又让它穿过枕叶颞叶之间的交锋,穿过边缘系统,直抵在她自己的杏仁核之前。
邱少机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这一切,她歪了一点头,方便避开后颈错综的血管,然后当针插入之后,她又把头整了过来。像是一个哨兵在瞬间就组装完了枪械。
如果教邱少机解剖学的老师在的话,她一定会骄傲自己的有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
如果教邱少机政治学的老师在的话,她一定会气得昏过去。
因为与哨兵不同,向导们能够参与政治的最大优势就在于精神的隐蔽性。
在于谎言和欺骗。
成熟的向导政客可以用精神图景来隐瞒自己的意图和动机,阳奉阴违,左右逢源而不被其他对手看穿。边境线的填色游戏是向导最坚实的堡垒,是他们在权力游戏中最大的筹码。
但邱少机却直白地在所有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精神意志。
正直得不像是这个星球上的生物。
但邱少机执意如此,她把自己的意识画面投射到汇报厅的每一块光屏上,让在场的每一位向导都能看到她此刻的想法。
没有遮掩,没有伪装。
就像把自己的颅骨剖开,邀请所有人来检视里面的内容。
“您现在可以重新问一遍刚才的问题了。”
邱少机说这话的时候,针头还插在她的脑后,像是尾巴一样飘动了一下。
督导组的组长女士愣了几秒,旋即总是抿在一起的双唇绽放出洁白的笑意。
她从邱少机的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野心勃勃,无所畏惧。
一丝提携之意在她心中升起。
“好。”组长女士重新拿起话筒,“我再问一遍。”
“求执行官,面对目前,程执行官在S017号事件中的处理失误;自军方的压力,以及大量民众抗议抗议,甚至面对希望解散并重构退安委的声音。”
“作为新任领导,你会对退安委进行什么改革?”
邱少机的回答干脆得像热刀劈开黄油。
“什么都不会变。”
“一切如常。”
像是两个小时前,邱少机在楼道里对哨兵应允的那样。
34. 第 34 章
两个小时前,郊外,废旧行宫的楼梯间里。
深夜。
黑暗蔓延在血的味道里,终于好心地遮蔽了邱少机恼人的向导素气息。
有人打开门,用一条纤细、边缘清晰的光带劈开了楼梯间内的黑暗,又用自己的高挑的影子装点了那光带,不使之单调乏味。
哨兵从屋子里出来,将圆滚滚的东西扔到邱少机脚下,他肩头搭着邱少机外套的那只手臂,单手草草捋过自己乱得没法见人的头发,将浓重的血浆定住那些不听话的发丝。
他这才如蒙大赦一般的畅快呼吸,呼吸夜的凉意勾兑着铁腥而成的空气。
他从血水里走出来,仿佛很厌恶那东西一样,站到了向天台的那节楼梯上。
楼梯间的大地被深红色浸透了,而天空则被纤细的白色烟雾缠绵地晕开。
邱少机依靠着胡桃木扶手吞吐厌恶,她站在通往楼下的那节台阶上,和刚刚被她真正疏导过的哨兵错着。
他们身体和影子都被水泥围栏和胡桃木扶手分开,一上一下,仿佛通往两条道路,两个世界。
而邱少机并不介意哨兵站在上面,似乎有决心将他从那地方拉下来一样。
她抬眼,把手里还未抽完的烟递给他。
黑暗中,未燃尽的卷曲的烟草像是一颗尚存余温、还没熄灭的地心。
照亮了她的面庞,却不屑于照亮别的什么地方。
“辛苦。”她说。
仿佛哨兵刚才做的,只是帮她倒了杯水这样的小事。
白烨抬颔看了递向他的烟好一会儿,感觉它就要在风里熄灭了,才接过它。
即使是在最贫乏的年岁,他也不抽一支烟靠近尾部的地方,重复的焦化反应总让哨兵觉得舌尖发涩,有一股怪味。
总让他联想到万事万物都会濒临的终焉。
但他还是伸手,小心地把那东西接了过去,在邱少机默许,甚至是鼓励的注视下,把女孩抽过的烟安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白烨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她的目光。
他猜,邱少机是满意自己的举动的,但并不能肯定。
他肯定她的目光仍然落在他身上,不确定的是她的看法和意图。
被注视的感觉让哨兵的双唇都要发抖起来,有些要咬不住嘴里的东西,但还是紧闭牙关没让自己在她面前出丑。
“我从来没有和哨兵一起执行过任务。”
邱少机看着他唇边的那一点星火说。
微弱的单一光源让哨兵棱角立体面孔被光影精心雕琢着,隐去他了眼下的痣,和眼底的血红。
我从来没有和哨兵一起执行过任务。
白烨感觉心跳都愈加沉重。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也……
他想说。
我也是从没和向导搭档过,很长时间以来都是这样。
自从我出生,一直到刚才。
但那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邱少机伸出手,她姿态轻松地倚着楼梯扶手的弯折处,把自己的大臂挂在上面,支起手肘,托着腮欣赏哨兵那几缕不听话、垂回额前的碎发。
然后伸手,替他别回发从间。
白烨身子一僵,没有躲掉她的动作,但还是捉住了她的手腕,但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嘴里的烟终于掉在了地上。
他猛然松开手,想道歉,却觉得委屈,他何错之有?
要他抽索然无味的烟味的人是她。
动手摸她头发的人也是她。
把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当做公海一样往来无阻的混蛋也是她。
她现在还要干嘛?
“你不喜欢我碰你?”邱少机平淡地问。
疏导后的哨兵都喜欢一点肢体接触,皮肤之间的温度让人想到能够泛舟的夏夜,让灵魂得以安放在坚实的大地上。
哨兵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地面上的火星也熄灭了。
房间重新坠入黑暗的时候,只有哨兵能看到向导的黑色中,白烨开口:
“你不是想要知道议会的问题吗?为什么不继续看下去。”
邱少机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像是看校园里走过自己窗前的男孩子那样看着白烨。
“我不着急。”
她的话很笃定。
好像猎人决定和猎物进行漫长的角力,她打定主意把他吞入腹中,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白烨好像要相信这个沉默版的回复时,邱少机又抬手,在黑暗中看了一眼自己腕表,贝母的流光在浓郁的黑色中微弱地亮着。
“已经没什么可着急的了。”
“一不小心”错过了行刑。
她看向白烨,触手在黑暗中游走,先从他的肩头夺走了属于自己的衣服,然后有用那些光滑冰凉的小触手理好他的头发。
“也不喜欢它们碰你?”
白烨偏过头躲了一下,双手紧紧捏着身后的栏杆,他狼狈的动作把邱少机全部理顺的头发弄乱了,于是只能再来一遍。
他的意愿无足轻重。
事情会重来一遍又一遍,直到邱少机满意为止。
他被那些把他压在扶手上,害他仰着下巴躲避的坏种们逼得一时间说不出话,那些抚摸他、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吧,占他便宜的触须们把哨兵搞得不厌其烦,直到他严肃地嘶了一声,骂它们“滚开。”
它们这才意犹未尽地短暂退去。
邱少机又点上一根烟,随便地加在指尖。
“是你把自己送到我手上的……”邱少机停顿了一下。
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面的哨兵才得体。
于是她忽然仿佛第一天认识、要么就是重新认识他一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邱少机的语气很正常的,但在白烨的耳朵里听去,充满对他的挑衅和嘲讽。
或许和她的那些坏种触手们一样,还略带一丝……
轻薄。
白烨赌气似的捏紧了身后的扶手,甩她一句。
“在我的精神图景里的时候,您有的是机会了解‘该怎么称呼你’这种问题。”
邱少机也不恼,她双指挑了挑夹着的烟,在微黄的光线里回答。
“可我更希望一个哨兵亲口告诉我他的职级。”
邱少机说的时候,触手们时不时从她手里接过烟,把灰烬掸在垃圾桶里。
“这不是为了侮辱你。”
“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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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之前的行为很冒犯,但这个问题,绝不是侮辱你。”
邱少机站直身体,像是和曾经交谈过的老兵握手时那样,让自己尽力笔直一些。
“我想问你,只是我向来如此。”
“我希望一个哨兵亲口对我说出他最在意的,为之付出不懈努力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事的结果。”
她坚持地解释道,也不管白烨的呼吸在黑暗中如何变化,像是溺水般艰难,而是莽撞地、向来不顾一切地给出了她的解释。
“因为那除了是他的身份、是表格上的一小列,别人称呼他时的后缀。他的职级,肩章,徽标,等等……”
“也是他的……荣誉。”
疏导哨兵、和自己的精神体融合的感觉很好。
或许有些太好了。
邱少机感觉自己其实没必要说那么多,没必要给眼前这个家伙解释自己的想法。
没必要问他的感受。
但她还是那么做了,便也坦然地接受自己小小的落於下风。
邱少机笑了,接着昏黄的光线,像是一个凛然又冰冷的人醉酒之后才对交往了十数年的挚友吐露心声。
可她既没有喝醉,对面站的也不是她的挚友。
邱少机没有挚友。
“你还记得我问你的问题吗?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在我的一生当中,大部分的哨兵都给了我相似的答案。”
第二根烟也抽完了,邱少机从盒子里摇出最后一根,自己点火。
但风从楼下灌进来,一次次熄灭她手中的火苗。
“所以,我也会这么问你。”
伴随着压电感应片的啪嗒啪嗒声,邱少机斜着头瞥了哨兵一眼,抬眼瞧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喜人的东西,也好像是自嘲就连火机都不听她的驱使。
“是不是很古板,你可以笑出声——”
“准将。”
白烨声线颤抖地打断她,平复了许久,才接着说道。
“这是您想知道的答案么?”
这次,哨兵站得离邱少机近了很多,他的声音、蒸腾着血腥味的体温都离她近了很多,像是把她笼盖住了。
邱少机再次按动打火机的时候。
火苗奇迹般地亮了起来。
明明微风还在。
她看到白烨就在自己的身边,他正垂眼看着她的眼睛。
用手拢出一小块儿背风的地方。
替她挡住了风,让火焰成功地亮了起来。
他看了邱少机一眼,眼中因为这小小的成功而染上了欣喜。
邱少机这会儿,还有上次被他环住的那次,她总是在这个时候才觉察出来这家伙比自己高多少。
邱少机看到他真诚而坚定的眼睛,短而柔软的睫毛飞快地眨了一下。
听见他轻声叹气。
然后,她看到高大的哨兵略带苦笑,声音温柔又无奈地唤她的名字。
“邱执行官,在成为您的阶下囚之前。”
“我曾是一名准将。”
说完,他含着某种期待看向邱少机。
仿佛在问她。
……这够吗?
这值得一位正直体面的向导,为我感到哪怕一丝骄傲吗?
35. 第 35 章
暧昧炽热仿佛夏夜的空气又沉默了几秒。
似乎被邱少机帝国时代做派的繁文缛节舒服住了。
“接下来,我是不是该亲吻您的手背了?”
邱少机听到哨兵平复了他的呼吸,用软和,轻松的语气为两个人短暂的沉默想一些破解的办法,却让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邱少机莫名想到了更早的时代,早在帝国建立之前,那是哨兵和向导结合还服从神的指派的那个年代,第一次见面的哨兵和向导就会像是他们两个一样。
无措,紧张,在暧昧的气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剑拔弩张。
“你的史学学得很好,准将。”
邱少机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她手中的火光也恰好熄灭,两个人同时坠入到稀松柔软的黑夜里。
“您说笑了,但我确实喜欢宪政前的历史,帝国史。”
邱少机听出来,白烨的话里多少有些危险的火药味儿。
这的确不是在相亲的日子应该说的话题。
他们一下子从缱绻温和的夏夜打着旋儿掉进了冰窟里——
在宪政时代,对一名军官提起帝国历史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果不其然,她紧接着听到哨兵接着带着笑意说。
“向导统治哨兵的日子,对于哨兵来说,格外有学习的价值。”
似乎是注意到了邱少机的派头。
哨兵话里的尖锐都不再掩饰了。
邱少机想,哨兵从她的强制疏导中恢复得很好,而那场轻松的胜利更是让他产生了能够掌控局面的错觉。
这个投机分子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爬到先前胜利者头上的机会,像是狼群中紧紧盯着头狼位置的狡诈竞争者。他好像不会服输,不管被头狼训斥多少次,都会伺机而动,寻找取而代之的机会。
在吃了邱少机那么多苦头之后,他仍对此抱有这么大的热情。
说得好听一点,真是乐观主义。
用更浅显的话来说。
多少有些记吃不记打了。
可他恰巧遇到的是邱少机。
向导擅长与这个人相处。
她从不失态,毕竟她也鲜少有激烈的态度,她循循善诱地问道:
“那么你从历史中学到了什么呢?准将。”
白烨似乎往台阶上退了两步,像是警觉地和邱少机蠢蠢欲动的精神们拉开距离。
“我学到了向导们征服世界的精湛技艺,让我想想,包括但不限于——”
“阴谋,背叛,凶残,不择手段。”
“‘借刀杀人’。”
“‘李代桃僵’。”
邱少机听出他话里的暗示,但还是像和人在咖啡馆里讨论学业上的问题,或者洽谈一个刚刚起步的生意那样慎重却轻松地回答。
“是吗,我和你看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或许能帮你打开一些思路。”
邱少机再次按动手中的压电陶瓷的老式打火器。
“准将阁下。”
她手中的火苗倏然沸腾起来,蹿出将近七八厘米高的橙红外焰。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
被光芒柔和了不少的苍白面孔上,邱少机的目光像是一个讲鬼故事的女巫,她施法一般召唤出火焰,似乎只为更好地直视着听故事的人的眼睛。
因此她所讲的东西,越是疯狂,越是匪夷所思——
她审视的目光越是冷静、专注,无所遗漏。
哨兵礼貌地沉默了,仿佛邀请她站上演讲台。
“在帝国统治的那十个千年里,向导奴役哨兵,把他们当作穿衣服的野兽一样驱赶。”
“在帝国史之前的十个千年,哨兵圈禁向导,把他们当作领地上麦子,播种,再收获的私有资产。”
“再往前几个千年,二者的关系似乎又颠倒了过来。”
“反反复复。”
退安委的议会厅里。
回荡着邱少机的声音。
人们像是群鬼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面,全神贯注地听她说着那些“撕破脸面”的话,那些把被包装得美好的现代生活当破布一样裂开的尖锐言辞。
“而在这两种时代的过渡,往往有着短暂而奇妙的间歇期。”
“这所谓的间歇期十分美好,美好得足以让所有哨兵和向导认为,他们携手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没有压迫和痛苦,哨兵和向导是全然平等的,他们可以以所谓的‘爱’结合在一起。”
“这完全是错觉。”
“哨兵和向导之间的关系,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在短暂的间歇期之后,又会一切如常。”
“目前民众对于哨兵的同情,基于宪政时代以来对哨兵和向导之间平等关系的错误宣传。”
“但历史上,哨兵与向导平等相处的时代只占全部时代的百分之九。”
“剩下的数十万年里,”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向导和哨兵都是协同进化的关系。”
邱少机说完,她投在议会光屏上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画面是某个草原世界的秋日。
在枯黄的干涸期,猎豹和羚羊在枯草地上奋力奔跑,快得像是闪电。
羚羊以令人惊叹的速度不断改变方向,而猎豹则翘着笔直的尾巴紧紧赶上。
这场追逐很快结束。
猎豹追上羚羊,撕开它的喉咙,然后从羚羊的尸体里爬出新的猎豹。
而新的猎豹变得更快,于是羚羊也进化得更敏捷,像是会飞翔一样,跳入足以遮盖猎豹视线的高草丛中。
追逐永远不会停止。
“回溯到人类历史更早的时代,那时候人类才刚刚走出空洞。”
“在某些极端年代里,哨兵野兽一样追逐向导,撕开他们的脖颈,品尝他们的血肉。”
“在下一个时代,向导们圈禁哨兵,用水泥封堵他们的五官,让他们世代为奴。”
“哨兵每变得强大一点,向导也亦步亦趋。”
这次是历史的碎片。
古老的壁画,描绘着哨兵像野兽一样追逐向导的场景。哨兵撕开向导的脖颈,品尝他们的血肉,在月光下嚎叫。
然后画面翻转。
向导们站在高墙后面,操纵着被锁链束缚的哨兵。那些哨兵的眼睛、耳朵、鼻子都被水泥封堵,他们看不见,听不到,只能像牲畜一样劳作。
接下来光屏上的画面一转,变成了核战争之后的废墟。
无数战争的剪影,屠杀的剪影,哨兵或向导的尸体堆积成山。然后又是和平,短暂的、脆弱的和平,鲜花,和平鸽,彩色气球从首都星的广场上升起。
旋即,画面短暂地模糊起来。
“和平与合作只是假象,”邱少机的声音在寂静的汇报厅里回荡,“只要一□□,就足够让我们脆弱的现代世界退回到古老残酷的蛮荒时代。”
“而退安委要做的,”她停顿了一下,“只是让历史不可阻挡的洪流来得更晚一点。如果它一定会摧毁我们的生活,那就让对向导有害的事情较少地发生。”
“仅此而已。”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汇报厅里安静了三秒。
然后响起掌声。
先是零星的几声,然后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雷鸣般的掌声。
督导组的成员们站起来鼓掌,议会的代表们也站起来,就连那些原本对她抱有敌意的向导,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演讲极具说服力。
在尖锐地指出了残酷的现实之后,邱少机那种坚硬的,不可动摇的态度比任何能言巧辩地布道者都能安抚人们的恐惧。
邱少机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上,等掌声逐渐平息。
然后她伸手,将脑后早就拔出的针头,重新放回了桌面上。
她动作异常连贯,但莫凡和宿挽看得清清楚楚。
她拔针的时间,比她停止说话的时间早了大约十来秒。
也就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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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画面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邱少机就已经拔掉了象征“诚实”的针头。
她最后安魂曲似的总结陈词,实际上,是在精神画面投射已经中断之后说的。而那些沉浸在她提供的愿景里、为她欢呼、鼓掌的向导们,其实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这些沉浸在巨大情感中的人们以为自己看到了邱少机完整的意识画面,以为她把所有的想法都展示出来了。
但实际上,她只展示了她想让他们看到的部分。
像是一个有着高超操纵注意力手法的魔术师。
汇报结束后,邱少机从讲台上下来。
她走过长长的过道,莫凡和宿挽跟在她身后。
走廊尽头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邱少机推门进去,两个队员紧随其后。
门关上的瞬间,莫凡和宿挽的精神图景同时展开,把三个人包裹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
“你最后说得那些,”宿挽直接问,“是真心话吗?邱少机。”
邱少机投去一个平平无奇的,“当然是假的。”的目光。
莫凡和宿挽摇头对视一眼。
“……”莫凡沉默片刻,问,“从画面中断那会儿开始?”
邱少机点头,中插了一个小话题。
“我让你买的衣服?”
莫凡抿了抿唇,不耐烦地说,“在女治安骑士的尊贵座驾上。”
很显然,宿挽那辆漂亮的限定版太空涂料飞梭让莫凡深刻怀疑了人生……很久。
宿挽立刻无辜地解释道。
“乳白加青灰色太空涂料,还是限量款,你的薪水足够的话也会忍不住拿下的,医生。”
棕色头发的心理医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把对话引回正题。
“多谢,但我更想知道邱执行官刚才是怎么变得戏法。”
“我只是把课本上的内容又复述了一遍,”她抬眼看向两个……同伴?,邱少机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称帮助自己的人们为什么,但她很肯定这是她人生中少有的,温馨时刻,哪怕只是在联通的精神途径里面聊方才的阴谋诡计。
“所以你的结尾是编给他们听的?”宿挽皱起眉。
邱少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解释说。
“当人们越是极端,越是充满攻击性的时候,就说明他们害怕。”
“他们想听那些谎话。”
她的声音很平静。
“他们想要一个承诺现状不会改变的执行官,想要一个能够给他们安全感的人。”
“至于我会不会真的那么做,”邱少机耸了耸肩,“等我坐上那个位置再说。”
莫凡忽然笑了。
宿挽却更加严肃了,她沉默了几秒。
“但你前面说的都是实话,对吗?帝国是向导统治哨兵的年代,而现在是间歇期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是……?”
宿挽没继续说下去,仿佛她接下来要陈述的事实将会非常冒犯人。
邱少机抬眼看向她。
在精神图景之外的地方,在漫长到难以忍受的黑暗之中。
邱少机的那些触手安静地蜷缩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只有更多肮脏的秘密才能保护我们,我们还需要知道更多罪行。”
邱少机说完。
她那支容量非常小的打火器的煤油终于熄灭了。
“为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邱少机好像是第一次念出哨兵的名字。
很久很久以前,邱少机看过一本讲魔法的故事书,里面说,从飞鸟走兽,到法力高强的魔法师……
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假名字,一个真名字。
如果一个人会念诵别人的真名,那他就能控制另一个人,决定他的生死,将他呼来喝去,视为奴仆。
邱少机像是那本故事书里的年轻魔法师一样,小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哨兵的名字。
“白…烨。”
而在她叫他真名的那个刹那,时间好像都停住了。
36. 第 36 章
退安委的高层,邱少机的办公室外。
她简单处理过被她积压的事情。
除了议会的工作,还有因职位调遣产生的无休止的行政表单等待她填写。
当她忙完,已经是黎明,只可惜城市上空的雨幕似乎永不消散,或许在三百层以上的建筑,或者是郊外,人们才能正常享受时间变化的带来的美丽图景。
城市唤醒人们的方法是在每条飞行通道上都激增起来的飞梭,鸣笛声,还有那些飞行器红橙黄绿的灯带和刺眼的远光。
邱少机断开和光脑的连接,桌子上的全息图影也随之熄灭。
她盯着桌子上的红色老式电话一会儿。
耳畔似乎响起了那通一会电话的古怪声音。
而座机锃亮的正红色则让她无端联想到了督导组的组长。
回忆起来的时候,邱少机才发觉有些不对,组长女士的着装和举止都并不像是执行议会,也就是下议会的风格,而更像是表决议会的风格。
鉴于上议会的政客们不止有只关心电视质询这种政治真人秀的自大狂向导,也有不少向来低调,沉默,善于伪装自己的老领主们。
邱少机决心对这次的任命再提高几分警惕。
况且她本身就不觉得晋升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正如她在结束的时候和自己的盟友所说。
她嗅出了议会平静的一潭死水下逐渐滚的气泡,有一个神秘的热源加热了这口锅,让一些致密的气泡不断形成。
水温会越来越高,直到沸腾。
而邱少机就是被找来,临时盖上这口锅的木盖板。
但终究会有蒸汽把她也顶开。
“请问,可以进吗?”
邱少机思考的时候,办公室门外响起了亮堂的敲门声。
礼貌的问候来自一个陌生的声音,让邱少机在黑暗的踢脚线缝隙里面的蛰伏的精神体短暂警惕起来。
“进。”
邱少机的话音方落,推门走进来一位穿退安委浅杏色制服,身形高挑的……
哨兵。
邱少机在年轻男人进来的时候,往自己的扶手椅上仰了仰。
她不得不抬着点下巴看新走进来的哨兵。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您好,我是您的新助理。”
邱少机审视着眼前这位自称助理的哨兵。
黑发,深色眼睛,身形修长。轮廓线条硬朗却不失精致感。
和她的那位准将先生简直一模一样。
看来有人得到了风声。
邱少机把目光投向男孩的眼睛,就连眼型都是被挑选过的,和邱少机刚刚疏导过的家伙有几分神似。
只不过,男孩右眼的下方很干净。
没有那颗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显得很聪明狡猾,而当哭的时候又特别惹人怜惜的小痣。
由此可见,就算是议会也不能说吃准了邱少机的喜好。
邱少机再打眼看去,那种相似就慢慢消散了。
男孩的眉眼间缺了不少上位者的锐利,多了些许恭敬与生涩,一看便是刚从军校走出来的孩子。
议会还真是不放心她。
为此,不惜破坏规矩也要安插这么一个眼睛在她身边。
毕竟邱少机在退安委工作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这个部门会雇佣哨兵工作人员。
向导和哨兵的天然克制关系,决定了他们在行政系统里的分工泾渭分明。
哨兵属于军队。
向导属于议会。
只有一些极优秀的个体可突破这种无形的壁垒。
比如宿挽。
“长官,我叫凌冥。”年轻的哨兵微笑着说,“督导组刚刚批准了我的调任申请。从今天起,我会协助您处理一些……需要哨兵特质的工作,并承担您的警卫工作。”
邱少机没有及时回应。
她再用那种无情的大量目光扫视过哨兵,看的他快要发抖之后,才淡淡地回答。
“向导机构里,没有长官。”
“啊抱歉。”
以及,邱少机不需要人保护她,她的精神体可以做到。
比如此刻,她的精神体在暗处警觉地蠕动着,那些半透明的触手从踢脚线的阴影里缓缓探出,在空气中试探性地摇摆。它们感知到了来访者体内那股躁动的、充满攻击性的精神力波动。
这是哨兵的标志。
也是危险的信号。
凌冥没有等待邱少机的许可,就径自走到她面前。
“真的十分抱歉,主席阁下。”男孩的自信中带着一丝初出茅庐的羞涩,“是我失言了,请让我弥补这一过失。”
说着,他从一直捧着的红色丝绒盒子里取出一枚徽章——
徽章仍然是退安委的鸽子标记。
只不过用深灰色的陨铁材质,表面经过抛光处理,光滑如镜,在办公室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青、粉、紫三色的奇异光彩。
“为了庆祝您的升迁,”他俯身,手指捏着徽章朝邱少机的衣领靠近,“请允许我为您别上——”
男孩说话的瞬间。
触手猛地从凌冥脚下的阴影里暴起。
它们像是受到惊吓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哨兵的脚踝,沿着小腿向上攀爬,准备勒紧他的咽喉。凌冥的脸色骤然变白,身体僵硬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住手。”
邱少机的声音冷得像冰。
触手们纷纷在距离凌冥颈部不到一掌宽的地方停住了,它们在空中悬浮着,末端的小吸盘张开又合拢,发出收缩时轻微的粘稠声。邱少机从椅子上站起来,接过凌冥手中的徽章,自己别在了胸前上。
“在以后的工作中请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她说,“说不定,下次我就不巧没能控制住这些家伙。”
凌冥咽了口唾沫,点头:“是,长官。我……我是说,主席阁下,我明白了。”
邱少机的触手缓缓收回,重新隐没进阴影里。
“您今天还有什么工作上的安排吗?”
邱少机回答,“没有。”
她已经准备好结束临时的加班工作,有人在等她。
她听到哨兵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失落。
“好的,主席阁下,我们下个工作日再回。”
邱少机知道,一定有人为他安排了些什么邱少机并不需要的活动。
她为了让他彻底打消某些不该有的念头,转身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哨兵说:“跟我来。”
在经过门口为她新设的秘书台的时候,邱少机不赞成了看一眼,随后停下脚步,多吩咐了一句:“把那个纸袋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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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凌冥愣了一下,顺着邱少机的视线看去。邱少机的办公桌上的确放着一个巨大的、不合时宜的牛皮纸袋,袋口微微敞开,里面装着衣物。
年轻的哨兵走过去拎起纸袋……袋子意外地沉。
纸袋里的最表面是一件磅数很重,做工精细的深灰色亨利衫。
衣服的面料特殊,看上去有种奇异的柔韧质感,既不像普通的棉麻,也不像化纤。凌冥伸手,在布料上轻点了一下,一种细密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愉快随即传来……
克尔维纤维。
昂贵、稀有、专门为哨兵设计的特殊材料。
它有着普通纤维的外表,但触感非常细腻,让人联想到力学习题里面构想出来的绝对光滑的表面,能够很好的照顾触感敏锐的哨兵,同时让他们看起来像是穿着正常的衣服。
从肩线的长短来看,眼前这套衣服的尺码,看起来是为一个身材修长的成年男性量身定制的。
身量……恰和凌冥自己相仿。
凌冥抬起头,看向邱少机的背影。
主席阁下在给谁买衣服?
邱少机已经走进了电梯,她回头看了凌冥一眼:“愣着做什么?”
“来了,长官。”
电梯一路向上,直达顶楼的飞梭停放区。
这里是退安委高层专用的停机坪,黎明时分空无一人。
巨大的透明穹顶上方是永不停歇的雨幕,雨水冲刷着玻璃,发出密集的敲击声。停机坪上停着几架飞梭,造型各异,但都涂着退安委标志性的深灰色涂装。
只有一架例外。
那是一架白灰配比得当的私人飞梭,保留了手动驾驶模式和略带一丝前帝国时代的复古感设计,在流线型机身为主流的时代,这个老古董边缘锐利、方正,点缀以银色的老式头灯。
漂亮的家伙。
邱少机抿了抿嘴唇,居然产生了一丝就这么把宿挽的东西据为己有的恶劣想法。
但旋即,她就放弃了,因为她看到了更好的。
清晨的空气阴冷,在高空更是如此。
此时的驾驶舱玻璃因为内部开启了暖风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气……
透过那层朦胧的水汽,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人影。
黑发。
修长的身形。
靠在座椅上,似乎在休息。
凌冥的脚步停住了。
他盯着那架飞梭,瞳孔微微放大,呼吸变得杂乱。
那个人影的轮廓……和他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是他自己坐在驾驶室一样。
最重要的是,从驾驶室的玻璃里面透出来的,大面积的浅肉色。
那是人类皮肤的色彩。
……
凌冥不敢再想下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紧闭双眼。
邱少机站在飞梭旁边,回头瞥了一下年轻的助理。
年轻的哨兵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害羞,有些局促,还有些难以掩饰的好奇。他往后退了半步,像是出于礼数,不想窥探主席阁下的私人空间,但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飞梭里瞟。
“如果你想看的话,”邱少机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以从正面看。”
“正面的玻璃会喷涂除雾涂料。”
37. 第 37 章
凌冥抬起头,和邱少机对视。
这位退安委即将上任,板上钉钉的主席阁下眼神冷淡而疏离,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但如果看的话,”她顿了顿,“也会承担相应的代价。”
凌冥打了个寒战。
感觉四周的黑暗都蠢蠢欲动,似乎想要对他不利。
真希望是幻觉。
“怎么?还好奇吗?”
年轻的哨兵攥紧了给主席阁下拿的衣服,指节有些泛白。
他不知道为什么邱少机的飞梭里会有一个身量和他相仿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给他准备衣服。
说实话。
在老师找他给他介绍这份工作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个什么千载难逢的时代机遇,去向导所在的机构就职,听起来像是一步登天的开始。
他为此精心打扮,不想上任的第一天就得知了如此……可悲的事实。
诱饵,花瓶,细作,眼线。
别管怎么说。
只不过是车里那个人的拷贝。
一个替代品。
哨兵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了这个机会。
他的手不由得摸上了自己的脸。
原来只是因为这个……
邱少机看出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向他伸出手。
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还有嘴巴。
她的意思很清楚。
别看不该看的,别说不该说的。
哨兵的目光顿时失去了先前的色彩,他不情愿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邱少机。
邱少机没有再理会他,到了一句“再会”便径自走到飞梭旁边,按下指纹识别键。
驾驶室的门无声地向上打开,古早60式飞船的液压舱门。她弯腰钻进驾驶舱,把纸袋放在中控的座位上,然后坐进了主驾驶位。
舱门关闭的瞬间,冷暖空气混合在一起,在侧挡风玻璃上打出更浓重的雾气。
邱少机坐进座椅,侧过头,打量着身边这位睡得正沉的准将先生。
白烨靠在车窗上,脸颊和有些乱的黑发贴着冰凉的玻璃,眼睛紧闭,呼吸绵长而平稳。发尾垂下的地方,连接着一截线条流畅的颈部和锁骨……
邱少机突然想到医生先前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该买什么尺码?”
邱少机想,她怎么会不知道。
即使什么关系也不是,她还是很自然地记下了哨兵身体的尺寸——
抱起来对于女孩来说正好趁手的窄腰,有些宽所以只能拢到一边胸口的背,如果已经是从背后环住他,那就不得不去撕咬、抚摸的脖颈。
她……自然知道什么样的衣服可以严丝合缝地贴合他的身体,让他陷入柔软的,和自己触手一般的包裹。
邱少机靠在真皮座椅上,冷眼看着睡着的人胸前小腹的轻微的起伏。
她想,既然人在睡着,自己便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用她自己的手,而非那些态度兴奋的触手们去丈量哨兵的身体。
她的手指划过饱满胸口,河谷和两侧的丘陵有着令人心满意足的高低落差,柔软的阶地在手指的按压下听话地凹下去。
洁白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浅浅的白色光泽,像是油画里的凡人柔软健康身体。
邱少机的手指接着在这片陌生领域探索。
她抚摸过腹肌分明的小腹,探到了紧致的腰侧。
那里还有一些转为暗红色的痕迹。
红色的圆形印记。
那是触手的小吸盘留下的。
哨兵的皮肤太细嫩了,稍微用点力就会留下痕迹,而且消退得很慢。
它们格外喜欢磋磨哨兵敏感的腰侧,每次一刻意碰那里,他的挣扎就会激烈起来,像是闻到了向导素的浅淡味道……又紧张期待着,又从精神上抗拒和恐惧即将发生的事情。
邱少机手指按上去,他果然轻轻抖了一下,但没有醒过来。
邱少机记得,这一次体外疏导的全过程并不算激烈,他们的交锋主要集中在精神图景内……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
但前准将,现任囚犯显然承受得很辛苦,以至于现在还在补觉。
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疲惫。
她又思考了一下,是处理向导的那场打斗?
但那远非哨兵能力的天花板。
他怎么会累得睡着了呢?
可能是因为暖风开得太足,而他又等了邱少机过久?
等她冗长的发言结束、等她从阴谋中脱身,等到新一天都到来了,才等到她。
说起来,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按理来说,长期保持作战状态的哨兵精力都很充沛,他们可以连续数十个小时不眠不休,在战场上保持高度警觉。
但眼前的家伙却从各方面来说都非常……
脆皮?
邱少机的视线从白烨的脸上滑到他的颈部,再滑到锁骨,最后停留在那些红色的痕迹上。她收回手,指尖悬停在距离皮肤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像是清仓员点数那样,观察、记录着那些印记的形状和深浅。
有些是圆形的。
有些则是被压瘪的椭圆形。
还有一些很长的红痕,显然是和一些不规矩、想要触碰禁忌的触手对抗留下的。
“您看够了吗,”一个沙哑的、带着晨起慵懒的声音,在邱少机沉迷观察报告的时候突然响起,“主席阁下?”
邱少机的手指停在半空中。
白烨睁开了眼睛,那双深色的眼睛里带着刚刚苏醒的迷茫,以及一丝不满的嗔怒。
他的视线从邱少机的徽章上滑下来,落在自己身上那些红色痕迹上,然后又移回到邱少机脸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控诉的意味。
像是在说“离我的领地远点”的野生动物。
邱少机心情相当轻松。
以至于一丝笑意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
她收回手,从中控上拿起纸袋,递给哨兵:“弄坏衬衫的……赔礼?”
白烨接过纸袋,打开看了一眼,又看向邱少机。
然后他把纸袋扔到后座上,大咧咧地靠回座椅,闭上眼睛,重新打起瞌睡。
“……?”
邱少机不理解他的举动。
“不是意犹未尽吗?”白烨闭着眼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任性,“那请接着看吧。”
他说着唇角挂上了狡诈的弧度,摊开手,仿佛向驾驶座上的人兜售自己一般。
“不然显得我好像很吝啬一般,您说呢,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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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
他的观察很敏锐,态度很难缠。
邱少机挑了挑眉。
她没有再劝说,而是转过身,启动了飞梭的引擎。
低沉的嗡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忽然爆裂开,似乎表达的驾驶者的某种情绪,仪表盘上的指示灯一个接一个亮起,飞梭像是箭矢流星似的从停机坪划开的光弧间离开。
闭眼假寐的人显然很得意,他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傲慢的哼声,作为胜利宣言。
这么说或许很奇怪。
但邱少机已经对他的挑衅习以为常。
她余光瞥了一眼明亮的流线型后视镜。
镜子里,副驾驶的人得意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哦,他一定在想。
这个向导拿他没办法了。
但邱少机有的是主意,她手指敲敲操纵舵的真皮。
淡淡吐露了一句。
“前面会经过繁华的空域。”邱少机说完,直视前方的空域。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像是真的在评论飞梭的性能一样说。
“这宝贝什么都好……就是涂了除雾涂层。”
“……对某些情况来说,其实是好事?”
白烨睁开眼睛,看向前方。
透过逐渐散去的雾气,他看到飞梭正在驶向城市中心的方向。
邱少机没在骗他。
哨兵的耳尖瞬间红了。
旋即,一阵令邱少机满意的衣料窸窣的声音在驾驶舱里响起,伴随着牛皮纸袋的动静。
他方才有多得意,此刻塌着腰钻到后座的动作就有多狼狈。
邱少机挑眉,听他用不知道身体哪个部位顶响了车载音响。
一首自然主义教派赞颂未经改造的男女身体的福音歌曲突兀地响了起来。
歌词像野兽一样通过合唱赞颂着人类的各种……身体器官。
像是邪教版本的奇异恩典。
“拜托,关掉这首鬼歌!”
邱少机不用看就能想象他涨红的双颊,几欲打结的舌头,还有那双湿漉漉的,藏着羞愤的眼睛。
然后邱少机的触手从黑暗中悄然出现,似乎是按照她的意愿——
偷偷旋大了音量旋钮。
“距离宪法大厦(原帝国行宫)还有800米,请您手动下降飞行高度。”
白烨一阵折腾,终于泄气一般坐回座位上,他像条鱼一样钻进和他自己身体严丝合缝的深灰色衣裳里面。
然后衣服穿到一半,还没盖住小腹,毛茸茸的脑袋也没伸出来,在衣服里,哨兵的鼻子忽然吸了吸。
他忽然顾不上颜面了。
密闭空间,闷热干燥的气流不停地内循环。
就算不是感觉型的哨兵也足够闻出端倪。
衣服上有其他人留下的标记。
一丝廉价古龙水的恼人味道。
邱少机余光里瞥到缓慢地扯好衣摆盖住小腹的哨兵抱起手,身子往远离邱少机的位置靠了一下,通过装饰用的后视镜看主驾驶位的女人。
略带审视。
小小的方形镜面上映出略微畸变的车内图景。
还有两个人之间骤然紧张起来的空气。
邱少机自若拨动怀挡,然后她也朝镜中看了一眼。
38. 第 38 章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下,然后哨兵低头用袖子挡住了鼻尖。
“议会真是无人可用了。”白烨故作宽宏大量地说完,下三白朝后视镜里的邱少机递去一个眼神。
“居然找这么差的线人。而且还很没有品位。”
邱少机又用余光瞥他一眼,语气轻松地回答。
“是个小孩,连叫长官的口癖都没改掉。”
邱少机还想说,感觉刚出学校没两年……没准是你的学弟也说不定。
但她只是鲜少有情感波动,并非完全不能揣测别人的想法。
最终邱少机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
只见哨兵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然很不满邱少机语气里的纵容,还有故意的揶揄。
他抬抬下巴,骄矜中挤出一点笑意地看向邱少机,像是给富人推荐新居址的不动产经理那样自信地兜售自己。
“哈,依我之见,还是复古一点的老式飞梭适合执行官您……”
“眼下这款就很合适。”
“经久耐用,动力充沛。”
邱少机简直要被他逼出冷笑。
怎么有这么大言不惭、颠倒是非的家伙。
居然就这么心怀坦荡、光明正大把自己卖给向导。
“你的建议很中肯,准将,但这不是我的飞梭。”
邱少机可以挂着空挡,拉了拉动力杆。
飞梭发出引擎和悬浮模块的双重闷响。
“说不好动力充沛。”
邱少机转头看了一眼哨兵靠着玻璃睡觉时候,额头刘海下压出的一点可爱的红印。
“也不耐用。”
呵……
事实是无可反驳的。
哨兵在他的同行们中绝对算不上皮实。
稍微碰一下就害怕地缩起来,用力一些就喊疼,受一丁点委屈,就用又恨又倔地眼睛盯着邱少机看。
还喜欢哭。
闻到向导素的味道也哭,被说得害羞了也哭,拿不准他什么时候就哭出来了。
和床下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邱少机的话中肯。
牙尖嘴利的男人气得舔了舔犬齿。
然后不做声,独自去另一边生闷气去了,心想别让自己的腹诽吵到咱们的国王陛下。
没一会儿他就想明白了,又跟头顶冒灯泡的卡通人物似的跨过中控台凑到邱少机边上——
“问题总不会出在我身上,向导都喜欢年轻皮囊,这也是人之常情。”
邱少机没理他。
她根本就不知道眼前的哨兵有多大。
多亏了他谜一样的身份档案。
邱少机瞥了他一眼,或许是因为从不内耗的缘故?
副驾驶座上哨兵看起来很年轻,好像是他从军校毕业的时候就长成这样,然后会把花期一直持续到婚姻当中,等到向导上了岁数,他仍然会看起来和刚毕业的时候差不多,让人怀疑是不是哪儿找的新欢,小丈夫。
邱少机突兀地想的时候,他哨兵又凑过来。
这天天撩拨人神经的东西看来是没被管教好,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我知道了……你喜欢别人某些时候……叫你长官?”
邱少机心想,是有些向导,主要集中在男向导身上,是有这么诡异的癖好。
看邱少机不反应,哨兵打了个响指,总结道。
“啊哈,果然变态。”
他说完,怕被邱少机整治一般迅速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衣冠禽兽。”
哨兵那么说的时候,似乎很自信,很自信邱少机很喜欢他,想要看他乱七八糟的样子想得不得了。
邱少机的精神体居然还在前挡风的阴影中点了点头,似乎想要附和他的说法似的。
邱少机:……
退安委的新任主席一个猛压操纵舵,让个子高挑的哨兵撞了脑袋。
这下应该能把他脑子里的废料摇匀了。
邱少机听到哨兵还在笑。
“好了,不逗你了,排除这个选项。”哨兵眯一点眼睛,那颗狡猾的小痣格外引人注意,他就这么观察着向导的反应,然后玩腻了一般靠回挡风玻璃上。
就着温热干燥,从热铁片里面加工出来的空气。
悄悄看了邱少机一眼。
从被层层包裹的防御状态中,递出一点真心。
“谢谢您……的赔礼。”
“很舒服。”
“就是有点像是睡衣?与您共事的话,我平时也要穿的这么情涩吗?”
……
邱少机看了他一眼,后者已经和邱少机的触手玩起拉勾了。
他真是,没有正形,如果没有拘束服和口枷的话,简直吵得让人心烦。
但这就是他平时的样子,在被囚禁的困境中第一次见面就敢和自己“嗨,新执行官”的家伙,他平日里应当是这么说话的,天不怕地不怕。
只可惜,阴差阳错地和邱少机的生命有了一些些交集。
因此,短暂地被她制服的,服膺于她的命令。
带着野兽般的对权柄的觊觎。
所以才总是只要不挨打……就会现出原形。
她不看哨兵,却奇怪地知道他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一点虎牙尖,邱少机顾自打了个灯,操纵飞梭俯身钻入雨幕,钻入宪法大厦前的低飞区。
所以才总是只要不挨打……就会现出原形。
她不看哨兵,却奇怪地知道他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一点虎牙尖,邱少机顾自打了个灯,操纵飞梭俯身钻入雨幕,钻入宪法大厦前的低飞区。
宪法大厦在雨中显出它全部的身形。
这座建筑曾经是旧帝国的行宫,即便在立宪之后被改造成了议会大厦,也依然保留着帝国时期那种令人窒息的浮夸。
大厦的主体是纯白色的巨石,据说是从帝国边境的某个矿业星球开采来的稀有石材,被整体运输到了旧都,大厦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冷冽的纯白,像是一道倏然打开的星际之门,一把刺向天空的巨剑。
在大厦身后,是宽阔无垠的草坪,在寸土寸金的旧都,那里有着唯一自然生长的生态系统。
在雨中亮得有些诡异荧光的绿草坪上,矗立着还没被拆除的女皇雕塑。
“旧雕塑居然还在。”白烨也看到了大厦身后的建筑,话音里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很久之前她们就打算把它拆了。”
其实,几年前议会就通过了拆除雕塑的法案,但至今仍然因为部分向导和哨兵的抗议没有得到执行。
邱少机也在跟车的间歇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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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那银色的建筑。
雕塑很漂亮,如果按她的心愿,那东西还能再矗立了几千年也说不定。
因为雕塑本身寓意很好,象征着过去那个充满荣光的时代。
女皇雕塑远看最显眼的并非女皇的形象,而是一个透镜。
透镜直径超过五十米,由十二块逐渐变大的光学玻璃拼接而成,放大这透镜底部明亮得不可思议的永恒之火。
在夜晚,透镜会向天空中投去炫目的光柱。
如果赶上阴雨天,光柱就会利刃一般刺破雨幕,直抵云霄。
就像现在这样。
在火焰旁,视觉上最次要的地方,才是帝国第一任皇帝“开拓者”的银质雕像。
开拓者的姓名已经无从考证,但她的形象被永远地铸在了这座建筑上。她身穿长袍,一手持权杖,一手指向远方,银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眼神坚毅而威严。雕像的基座上刻着一行语义已经逐渐遗失的古体誓辞。
唯王有焰,昭于诸邦。历星涉海,赫赫其光。
孰从王征?平讨四方。永庇王土,亿年无疆。
曾经,帝国伊始的那几个千年里,由哨兵和向导们组成的远征军团,就浩浩荡荡的在宪法大厦下进行誓师,而后穿越星门,前往帝国无数尚待开拓的新边疆。
“孰从王征?”的问题,在曾经在宪法大厦前的广场上能够得到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只可惜,这尊雕塑和它所象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向导们提供庇护,而哨兵们奉献忠诚的帝国早期的光荣时代也早就结束了。
现在,宪法大厦面前只有沉默的飞梭、拥挤的空域,还有连绵不绝的雨。
连带着旧帝国的雕塑也就变成了空洞的符号。
皇族已经失去了权力,星门的秘密也随着最后一任真正有神法的皇帝的死亡而失落。
星门不断关闭,那些曾经在皇族庇护下繁荣的星域,如今只能依靠缓慢的常规航道来维系联系。帝国的疆域开始收缩,遥远的殖民地们逐渐与首都失去联络。
而这座大厦,这座曾经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建筑,如今只是议会的办公场所。
是那些曾经的变革派哨兵和旧向导政客家族们勾心斗角的舞台。
邱少机操纵飞梭在大厦前方的低飞区跟随着车流,像是朝圣者一样缓慢地通过拥挤的空域。
哨兵看着有些出神的邱少机问:
“咱们到底去哪儿,你要带我去宪法大厦门前游街示众吗?”
邱少机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飞快回答,“带你去□□。”
恢复那个遥远而光荣的时代。
进步、勇气和荣誉还唾手可得的年代。
“就我们两个人?”
单枪匹马地就去了?
“没错。”
“那也太有趣了。”哨兵喜欢邱少机冷不丁的,带着冷冽寒气,说不上来好或者不好的黑色幽默,他只是笑着、和她差不多,甚至比她更混不吝地说,“那还真是荣幸至极。”
“所以我们到底去哪儿?”
邱少机平静地回答。
“回我家。”
“哦……”白烨轻声说。
然后停顿了许久,又问了一次。
“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