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叫过夫君的男人都疯了》
1. 第1章
北化都城燕宁往南四十里。
冬月里,寒禽飞尽,灰云压着光秃秃的山脊,要坠不坠。
山脚下,一长队车马在官道上沉默前行;兵士们呵出的白气,都在冷风里转瞬消散。
行过一处坑洼,队伍中心的一辆青蓬马车猛地颠簸。车中,两个年轻侍女手忙脚乱,一前一后揽住榻上睡梦中差点滚落的女子,又将她身子展平放好。
女子双目紧闭,眉心蹙起,对方才颠簸似乎丝毫无觉;苍白的面色虽更显五官精致如琢,但额角一道刚结痂的疤痕有寸许长,是散乱的鬓发也遮不住的突兀。
一侍女探出头去,冲车夫喊道:“慢着点,王妃哪经得起这样颠!”
车外传来一声含糊的应和,鞭梢却仍甩得响。
喊话的侍女缩回车内,另一人旋即提醒道:“小芍,她如今不是王妃了,别忘了。”
小芍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改了口:
“小蔷姐姐,从燕宁到昇京要走大半个月,裴娘子若一直这样昏睡不醒,汤水难进,如何是好?将军再三吩咐了,要我们务必看顾好娘子性命的。”
小蔷嘴角向下撇了撇,蹙眉中有些不耐。
“你等不及她醒?她昨天拔剑,把将军劈得破了相,转头自己又寻死觅活,我只盼她就这样昏着,我可不敢伺候她。”
说着,她递过一张干净帕子:“给她擦擦,汗涔涔的,瞧着烧像是退了很多。”
“如今齐王...哦不陛下,已经开恩,放她回南景,她应当不会再想不开了吧。”
小芍将帕子打湿搁在她额头上,望着这张凄楚下难掩殊色的面庞,叹气摇头:
“其实她当真是个可怜人。从前就听闻瞻王殿下和她这王妃都是宫里难得的仁厚的主子,如今却凭空背上这等弑君弑兄的滔天罪名,孩子也在狱中掉了...也难怪她那样恨,要找将军拼命...”
“她连自己有孩子也不知道,能怪旁人吗?”小蔷很快打断。
“你又忘了,现在也没有什么瞻王了。事已至此,陛下说谁是逆党,谁就是逆党。再说,咱们将军是陛下的人,不论是先前拿逆贼还是这回送她,都是奉命行事而已。”
“不过将军倒是一直护着娘子,那日不等圣命就将娘子送回王府将养,挨了一剑,也没有怨言;这次遣回,好似也是他特意去求,要亲自护送。”
小芍说完,又小声揣测:“将军从前在瞻王府待过,莫非是有些愧意?”
小蔷睨了小芍一眼:“你我好好做事便好,议论这些做什么。”
小芍抿嘴,沉默起来。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辘辘声分外清晰。
忽而,睡着的人在厚重的被褥间略动了动,干燥的唇颤抖,好似要呢喃什么。
小芍立刻凑上前去,有些紧张:“娘子?娘子醒了?”
然而唇逐渐不再翕动,双目似阖得更紧。
小蔷拿起帕子在她面上轻点,拭去汗渍,道:“或许做噩梦了。”
并不是噩梦。裴绫感到脸上传来点点凉意,以为是雪落下。
她四周环视,除了眼前一树王府的红梅十分鲜艳,天地间仍是寂静与萧索,风都没有,遑论雪花。
裴绫不知何时起,就在树下立着。她欲伸手去折一枝下来,但随每个动作,浑身就一阵散架似的疼痛。
正垫脚时,整个人却忽然被拉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熟悉的安全感,使她身上的疼一瞬抽走。
“等雪落下来再折不迟。”那人的声音含笑,低沉悦耳。
“那时看白雪红梅,才不算辜负这一树好花。”
裴绫并未立刻回应这份柔情,只觉他腰上一物将自己硌得更疼,转身来就要给他取下:“你这次进宫,不必戴这玉佩,我替你收着。”
“我刚回来,不会再进宫了。”
身前的人将裴绫搂得更紧,像是急切地要让她明白:“绫儿,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裴绫疑惑片刻,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瞬间打中了她。
“你真的回来了?你有没有受伤?你不要进宫,听见没有——”
她迫不及待地抬头,去摸那人脸颊。
“绫儿,我很好,你照顾好自己...”
只是面孔还未看清,话也只听得半句,车厢又剧烈地一颠。裴绫倏而从拧着心口的喜悦中下坠。
“阿谅...”
抬眼时,喜极而泣的泪水落入鬓边。
“醒了醒了!”两个侍女惊呼,“快停车,娘子醒了!”
“娘子,您感觉怎样,要不要喝水?等下我们就叫郎中来。”小芍蹲在她身前殷勤地问,提防地按上了她的胳膊。
娘子?是在叫谁?
裴绫不太能听见耳边响着什么,眼前仍被一片柔光覆盖。
直到马车摇晃着停稳,她的头在榻边轻轻一磕,撕裂般的剧痛顿时从额上传来。
疼痛让她一瞬睁开了眼,也带来了一些记忆。
随着眼前景象逐渐聚焦,裴绫发觉这并不是在王府。
她反应了须臾,忽然想起——
是了,守在她跟前的那些人也没再叫她王妃,因为世界上已经没有瞻王了。
那么方才所见...
原来不过是梦。
原来回来的是她。
而方才还怀抱温热的,她的夫君,永不会回来。
见裴绫又将眼睛闭上,面露痛苦,小芍怕她再睡过去,忙凑在她耳边,试图吸引她的注意:
“我们在回南景的路上,回您的母国,娘子,您听得见吗?您可以回家了。”
南景?回家?
听到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
裴绫果然蓦地睁大已泛满泪光的双眼,而且试图把酸软的身子撑起来:“真的?”
随着意识回笼,裴绫终于开始留意到,她现在正在一方异常狭小的空间中。
方才没有一下子就提起警惕,是因为眼前的两个女子莫名熟悉,似乎不是第一次见。
“因为瞻王保您无罪,朝廷又念着您是南景的公主,陛下开恩,送您回南景。您从昨日昏到现在,所以不知道;如今,您可以宽心了。”
小芍一边将她扶起,披上厚实的外袍,一边一字一字地在她耳边说。
裴绫低头,慢慢由这句话滑过脑海,又开始感到一种近乎荒谬的虚幻感。
她所有的“家”,所有的牵绊,都在燕宁,都在那个如今已化为冰冷名字的人身上。
而现在,他们告诉她,她现在是“回家”?
裴绫木然伸手,由进入车中的郎中诊脉。随后小芍留在车内倒药,小蔷随郎中下车去。
那军中的郎中对妇人病症本就生疏,交代了许多琐事后,只说仍按之前的方子煎服。
“就这些吗?药再喝一道便没有了,要走一日,下午怎么办?”小蔷追问。
“说完了没有?”
一侧立着的副将忽然插话,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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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道:“人既已醒了,便是无碍,即刻上车,继续赶路。”
“可人马都停下了,要再动也费事,不能在此整歇片刻再走吗,我们也好再煎些药。”
“不行,”副将语气坚决,“邹将军吩咐了,尽快赶路,旁的事情,我不知道。”
小蔷上前一步:“文将军,还是麻烦你去请示邹将军能否暂歇。娘子身子经不起这样赶路,若有什么不测,我们二人担不起责任。”
文绍没有动,坚持要走,只称是军令。小蔷也钉在原地,不肯上车。
车外的人语传入裴绫耳朵时都变作了无谓的嗡嗡。小芍将碗递来,她忘记了接,只望着深色的药汁出神。
方才那侍女口中的陛下,想必就是从前的齐王褚原了。
所以,在这场她夫君始终相让、甚至逃避的兄弟之争中,最终是让齐王这个叔叔坐收了渔翁之利。
她若早知自己怀有身孕,那日便是天塌下来,她也绝不会踏入宫门半步,若是一切停留在方才梦里的时刻...
可惜没有假设的余地了。小腹传来一阵冰冷。裴绫伸手往额上摸去,那道才结了软痂的伤痕在指尖下突突地痛。
夫君没了,她独活还有什么意思,她明明已经使尽全身力气去撞,老天为何不成全她。
“娘子,您喝了药身子才能好起来啊。奴婢知道您难过,可等您回到母国,一切都可以重来的。”
小芍端着药,觑着她的神色,轻轻地道。
榻上的女子依旧毫无生气,仿佛未闻。
她又把药碗往她面前递了递,换了更加恳切的语气:
“王爷...他拼了性命才换得您活着,您万万不能辜负他啊。”
话音落下,那张苍白的脸终于迟疑地抬了起来。
裴绫望着说话的侍女,眼里的涣散开始一点一点聚起。
也是。她若不好好活着,才是真正辜负了褚谅。他最后贴在她耳边嘶哑嘱咐的,也是让自己好好活着。
更何况,燕宁之外,她并非全然无依。她遥远的母国,昇京城里还有血脉相连的父皇母后,那片生养她的土地,怎么不是她的家。
裴绫伸手接过药碗,指尖传来一点温度。
然而,目光落在褐色药汁上的一瞬,她手抖了抖,没有举起饮下,而是换了警惕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女子。
“你是…?”
“裴娘子,我是小芍,您忘了,我和小蔷都是邹将军遣来服侍您的。”
裴绫的身子震悚了一下。
“谁?”
小芍不安地看了外面一眼,道:
“娘子,是邹岐将军专程去请了圣命,护送您这一路周全。”
恐惧和憎恶没等裴绫反应,已化作刺骨的寒意,自脊骨窜起。诏狱中皮鞭落在血肉上的闷响随听闻这个名讳,一瞬又在耳畔。
当啷一声,手中的药碗摔在了地上。
“呀!”小芍惊呼,“娘子您没事吧?”
“奴婢去拿抹布来擦。”她说着,就往车下跳去。
裴绫看着一地汤药和碎瓷,完全怔住。方才那才燃起一点的希望,又开始被绝望覆盖。
然而,方听落地的脚步响,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紧接着就是女孩一声短促惊恐的尖叫:
“不好——”
裴绫一惊,猛然从噩梦中回神。
抬眼一瞬,又闻嗤的一声——
一只铁箭刺穿车窗挂帘,正对她的视线飞来。
2. 第2章
裴绫猛一侧身,从榻上滚下。
“有刺客!救命啊!”
“娘子还在车里!”
车外瞬间炸开锅,兵刃出鞘声、尖叫声、奔跑声、以及被骤然惊动的马匹嘶鸣声混乱地搅成一团。
裴绫倒在车板上,一身都是药污。她愣愣地看着那根擦过她发髻飞过、深深插进车壁的箭矢,脑中一片空白。
“王妃,在车里躲好,别下来!”
一声低喝忽然斩钉截铁地穿过嘈杂,撞进裴绫耳朵。
她立刻哆哆嗦嗦地支起了酸软的身子,手脚并用地往车厢最里侧的角落挪去。
然而后退时,她的目光透过半开的门向外扫去,远处兵士们正与数名黑衣刺客缠斗,刀光剑影,隔开一片安全的地带,而近处,小芍正面无血色地瘫软在小蔷怀里,被她半拖半抱着往车尾挪着,寻找掩护。
裴绫不假思索地再次挪回门边。
“车里安全!快!躲上车!”
她朝二人呼喊,并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去拉。
可忽然,眼前箭影再次掠过。这次堪堪擦过拉车马匹的后腿。
“娘子当心——!”
正趔趄挪过来的二人惊呼出声。
车夫早已跳马逃跑。马儿本就不安地在原地踏步,这下终于发出一声凄厉嘶鸣,马车被拖行的速度骤然恐怖起来。
裴绫一刹被巨大的力量甩回了车内。她死死攥住榻沿扶手,才稳住了身体。
敞开的门外,官道边的树影飞速往后退去,人群嘈杂的呼声逐渐消失。车厢木板在颠簸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四分五裂。
裴绫无助地盯着前方,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只能在绝望地默念:停下…快停下…
可才片刻,马儿一顿疯跑里,很快就偏离了官道,转向道边密林的方向。
“不要…”
裴绫背过身去,紧紧闭上了眼。
砰!
巨响伴着撞击,车身卡在树间,骤然停下。
人被狠狠往前掼去,后背猛地撞上车壁。一阵筋骨欲断的疼痛传来,裴绫一时动弹不得。而马儿已挣扎着挣脱了缰绳。随嘶鸣声远去,四周只剩风吹枯叶的簌簌。
裴绫一刻也不敢多缓,撑起几乎散架的身子挪到门边,小心翼翼向外窥视。
四下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犹豫了一瞬,猛然起身,一把拉上了车门,扣下门栓。
做完这些,裴绫终于靠回榻边角落,抱住膝头微微喘息。
会没事的,她安慰自己,好歹马车停下了,而且有那么多兵士,区区几个歹人定然已经伏诛,她只需要躲在这里,很快就会有人来救她。
可是这份侥幸很快被另一种猜测无情打击。
这根本不是什么刺杀,而是那些人要将她赶尽杀绝的借口。什么遣返母国,都是冠冕堂皇的骗局。
那侍女口中“好意”护送她的人,恐怕也是帮凶。如他今转投了新主,在诏狱里,连必死无疑的褚谅都能那般折磨,半分旧谊都不顾;更何况,她那天在王府醒来,一心为夫君报仇,劈了他一剑,险些要了他的命。
此人如此睚眦必报,还说什么专程请命,原来就是在等这个时刻。这一切就是他们主仆二人的阴谋。
裴绫闭上了眼。罢了,本来自己也一心求死,不如就这样一了百了也好。
可这个念头忽然不起作用。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对活下去的希冀,裴绫竟开始感到真实的、对死亡的恐惧。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祈求,祈求自己这些猜测全是错的。
忽然,有马蹄声靠近。
裴绫立刻睁眼,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邹岐?”
“公主?”
外头随即传来低沉的声线。
裴绫倒抽冷气,浑身震悚,一下捂上了嘴。
不是他。
而且在北化,已好多年没有人这样唤她。
果然,下一瞬,车门处传来哐一声巨响。半个锋刃从门缝里劈进,是斧头。
裴绫终于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手脚乱扑,往最角落缩去。
然而在狭小的车厢里,一切只是徒劳。
咔啦一响,门栓被彻底劈开,车门大敞,一个面目狰狞的大汉堵在门口,手提板斧,目光锁在她身上。
“南蛮贱妇,来受死。”
他阴笑,爬上车,靠近。
裴绫绝望地举起手臂护在身前,将头埋下。
完了。阿谅,终于还是要来陪你。
斧影扑面而来。
——却猛地一顿。
一截染血的剑尖毫无预兆地从刺客前胸透出,距她的鼻尖不过半尺。
裴绫挣扎的动作定住,呼吸也止了。
冷光再一拧,那人凝固的狞笑倏而痛苦,眼球暴突,嘴角溢出一道鲜血,跪倒。咣当一声,斧头沉沉坠在她身侧。
长剑抽出的一瞬,血珠呲一声直直喷溅在裴绫方才躺过的榻上,还有几滴在她颊边。
刺客身体被带得重重往后仰去,一声巨响后,方才她绝望之中念过名字的身影显现出来。
邹岐立刻攀上车来,剑顺手掷到一旁。
“王妃,没事了,王妃..是我..”
裴绫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眼前的人一下单膝跪在她身前,温热的手掌一把攥住了她僵硬的手臂。
“王妃?!有没有伤着?!”
然而未及相应,裴绫瞳孔骤缩,失声惊呼:“后面——!”
邹岐猛然回身。另一个刺客已半个身子探进车内,手里持刀,往前就要劈来。
剑落在左手一侧,略有距离,无法立取。眼看刀锋落下,男人果断向□□身,整个人往裴绫身前扑挡。
“王妃小心——”
当一声,刺客的头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动作一顿,往后重心不稳地一晃。
邹岐趁此隙倏而起身,左手唰地抄起剑,反手劈去。
刺客翻出车外,血光四溅,车门上一片鲜红的痕迹,他也随之跃下。
两声闷闷的哀嚎响起后,男人探身进来,脸上添了几道血污,声音带着微喘:“不要怕,在里面坐好。”
随后车门外留下个警惕的背影。
须臾,一群纷乱马蹄声传来,听得几声“将军——”的呼喊。
直到此时,裴绫绷紧的身子终于慢慢、一点点软倒,彻底瘫靠向车壁,眼前发白,无法克制地开始大口大口喘息。
右手掌心有些湿漉漉的,她低头,原来是方才抓起药碗碎片掷出时,掌心被割出一道血口。不过随着过快的心跳带来的浑身麻木,伤处并没有任何知觉。
很快,文绍带一队人,在车边勒马,见邹岐一身是血,惊得翻身滚下:“将军…末将来迟,罪该万死…”
邹岐缓缓转身,目光先冷冷扫过跪地的文绍,随即又扫视了一圈他带来的兵士:
“后卫失察,前哨无能,今日相关人等全部拿下,军法处置。”
文绍的头垂得更低,不敢有半分求情之语:“末将领罚。”
邹岐不再看他,瞥了眼脚下尸体,低沉道:“扔远些。”
文绍忙应是:“方才还活捉了一个,已绑起来了。这附近属下仔细搜过了,再无其他埋伏。其余人马随后就到。”
他顿了顿,又道:“将军,寒气重,您快披件衣服。”
邹岐回头,见一边小兵手里捧了件他的白狐氅,这才感到寒意侵体。方才在马上远远望见刺客挥斧,他不及多想,嫌厚重的外氅碍事,早在飞身下马前随手扯下扔开。
他接过,一面利落展开披上身,一面吩咐:“快再换辆马车来。还有,着人往前探路,找最近能安营的地方,立刻驻扎。”
文绍一众人领命去后,四下一时寂静。
邹岐的目光转向车内,在裴绫身上停留了一瞬,喉结似乎滚了滚,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直到门边一块木板咯吱一声裂开。
“裴娘子,这车要撑不住了,需得立刻下来。”
闻言,裴绫缓缓抬起头,眼神依旧空茫茫,但依着话挪到了车门处。车辕有些高,往下看去,只见地上一大片被染得黑红的枯叶。风一吹,扯动粘在一处的叶片,她的身子也跟着不受控地抖了抖。
正迟疑着伸腿,有声音在头顶响起。
“失礼了。”
人被不轻不重地往外一揽,身子一轻,膝弯和后背随即被稳稳托住。裴绫低呼,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衣襟。
步子立刻加快,随后她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方干净的石头上。
“裴娘子,没事了,刺客已毙,再无人会伤你。”
邹岐退了半步,握紧长剑,环视周遭。高大身影仍将裴绫拢入一片阴影,也挡了些寒风。
裴绫抬头,视线费力聚焦。
眼前人戾气未散的俊朗面孔一片狼藉。轮廓分明的脸上,血污与汗渍被用袖口擦过,在颊边拖曳出几道痕迹;一条新愈的细疤,在长睫阴影中从鼻梁横到眼下。
许是因为她一直如什么都没看进去一般地看着他,高大身影忽然蹲身。
随视线相齐,四目相撞,男人幽深的目光抖了抖,旋即猛地紧缩翻涌,转出一种近乎惶恐的忧切。
“身上可有哪里不适?裴娘子?”
“王妃?”
仍没有应。
“不要吓我...”
焦急之下,邹岐握在了那只摊在膝头的手上,用力将人推了推,“你快应一句...”
然而随之而来的感受是一片冰凉和湿意。他动作一僵,看去,一道刺目的红痕粘在自己手上。
“怎么回事?”说话声音变了调。
裴绫低头看着,无所谓似地展了展五指。随之,伤处更多血珠渗出。
却闻嗤一声,邹岐已翻出了自己中衣干净的里衬,撕下上面未染血污的一角。
“是不是方才伤的?裴绫,你应一声...”
他一面急切地往伤上缠绕,一面仍紧盯女子惨白无神的脸。
忽地,掌中纤细的手同那缠了一半的布条一下抽回。
裴绫狠狠往前一推,猝不及防。邹岐在地面撑了一把,差一点就重心不稳。
“不要动我!”
通红的眼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她声音和人一样,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还要杀我...为什么你...你...”
哽咽堵住了后面的话。
连日来的恐惧、绝望、委屈,以及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差一点就决堤成了失声痛哭。但她只是转过身去,强忍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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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将脸埋进掌心,断断续续地抽气。
邹岐沉默地看着眼前脆弱单薄、连哭泣都要克制的人,缓缓直起身。
他默默将身上洁净的狐氅解下,展开,覆在裴绫紧紧缩起的肩上,随即再退了半步。
不知多久,两个侍女终于乘着另一辆完好的马车来了,浩荡的军队也紧随其后。
“娘子…”小芍远远就跑来,不由分说地在裴绫身边蹲下,拉开她捂着脸的手,
她拿帕子点着裴绫面上的血点和泪水:“没事了,没事了,坏人已经都杀光了,一个都不剩了…”
终于,裴绫向前一倾,埋进她的肩头,失声大哭起来。
邹岐远远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神色松了又紧。
直到哭声渐息,他才如下寻常军令一般开口:
“你们两个好好陪着,切勿叫她悲痛伤身。”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裴绫身上,隔着几步的距离,声音沉稳而清晰:
“平安护送您返回南景,是圣命,今日之事,是末将失察,绝无下次。”
语毕,他利落地转身,踏镫上马,一扯缰绳,便向着队伍前方疾驰而去。
.
是夜,军营。
不知是痛哭还是郎中所开汤药的作用,当裴绫被安置在狭小的行军床上,厚重的棉被裹住身躯时,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周遭的一切如此陌生,床板坚硬,帐布粗粝,药气与土腥气难闻...可她竟奇异地觉得无所谓了。
经历了白日里的种种,先前的一切忽然恍如隔世。褚谅好像已经去了很久,孩子也好像从未存在于她腹中。此刻她提不起恨,提不起悲伤,提不起恐惧,心头空空如也。
又或者,她只不过是太累太累了。
她瞟了一眼榻边她才换下的染血的衣裤,又看了看手上的伤。伤处已被小芍她们仔细清理过,系着的衣角也换成了干净的纱布。
今天,她又活过来一次。
没过多久,裴绫缩起身子,沉沉睡去。
帐内灯火熄灭,小蔷悄悄退出,走向主帐方向。还未近前,便见邹岐已伫立在帐外阴影中,好似已等候多时。
“郎中去过了吧?她睡了?”邹岐先开口。
“是。裴娘子喝了些安神药睡下了。她神智都还好,只是那会又见了些红...郎中同我们说...”
小蔷话回一半,顿了顿。
“可有大碍?”
“郎中诊过,娘子才小产,白日又受大惊,有些血崩之兆,若是不好好调养,恐...日后子嗣艰难。”
一阵沉默。
“军中药材都够么。”
“够,郎中说出发所备的药,够用这一路了。”
“好。你回去伺候吧,这些都不要叫她知道,有劳你们多上心。”
小蔷道了声知道,行礼退下。
她方一离开,邹岐面上最后一丝温度骤然消退,继而同文绍执起火把,往军营外步去。
营边树林中,一男子被捆缚在树上,浑身血迹斑驳。周遭兵士持械肃立,见邹岐到来,无声让开一条路。
“问出什么?”邹岐缓步向前。
“将军,他只说是为民除害...”
文绍冷冷横说话的兵士一眼,叫他闭了嘴。
邹岐未回头理会,只走到那男子面前,停下。火光映照下,他目光沉冷如铁:
“谁派你来的?”
男子狞笑:“无人指使!”
邹岐面无表情地后退半步,立刻有兵士上前,一人用刀柄猛击男子腹部,另一人则用布巾死死捂住他的口鼻。男子身体剧烈抽搐,额角青筋暴起,发出痛苦的闷哼。
邹岐放缓声音:“问你最后一遍,何人指使。”
男子呸了一声:“我原当你是我北化铮铮铁骨的男儿!竟如此袒护那南蛮妖女!她克死夫家,秽乱宫闱,诛杀此等妖孽,是替天行道!你...”
话音未落,邹岐猛地抄起身旁架着的火把,反手抡在男子太阳穴上。
咔嚓一声,男子的叫骂戛然而止,头颅歪向一边。
邹岐转身离开。
文绍快步跟上,叹了口气:“你何必动怒?不过是一条疯狗。杀了他,又能去问谁?”他目光落在邹岐洇湿的后背,“伤又裂了,去包扎一下吧。”
邹岐只是大步往前,脸色难看至极。
“原本催着行军,是想尽早离开燕宁地界,以免陛下那边有人反悔,夜长梦多。”
文绍应着:“定不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若真要她性命,不会用这种手段,也会知会我们。看这行事,的确像是些被煽动的极端之徒。”
“的确。但不论宫里还是民间,想让她死的人看来都不少。”
文绍再应:“两国对峙,民间仇南之风一直不减。唯有尽快送到边境,方能真正安心。”
邹岐没再接话,沉默走着。回到营地,遇上一队夜巡的兵士。
他停步,平静吩咐:“裴娘子帐周,加派一倍人手,昼夜巡视。再出半点差池,军法从事。”
“遵命!”
然而话音落后,男人的脚步却莫名地跟了跟那队兵士,朝着那座已熄了灯的营帐走了几步。
“将军,”文绍在邹岐身后出声,带着些劝慰的意味。
“走反了,军医帐在另一边。”
3. 第3章
次日天刚亮,营中便传下令来,全军暂在此地休整,不必赶路。
一上午,帐中气氛有些过于安静。
小芍起初十分担心裴绫醒来缓过神后,便要开始哭哭啼啼,甚至寻死觅活,于是与小蔷一早就将室内所有能伤人的东西都搁起来了。
结果,裴绫经昨日一吓,好似性情大变,和那日简直不像是同一人。
约莫四日前,她和小蔷半夜被一道急命送离京郊军营,往燕宁城中去,说是将军那边有差事。她们心下惶惑,白日里才见邹岐似是奉了齐王密令,悄无声息地带了一队精兵入城。正忧心或许是他出事受伤,不料马车竟停在了瞻王府。
等看到一腿是血,昏睡不醒的裴绫,二人才知宫中生变,瞻王已然身死,王妃惊厥小产。而邹岐恰在当场,于是将不省人事的裴绫从诏狱送回府中救治。
很快,瞻王弑君弑兄后畏罪自裁的罪名被昭告天下,王府应之被抄。
裴绫一直昏睡到翌日午间方醒。甫一睁眼,便见邹岐正冷着脸指挥兵士,将寝殿内的陈设用具尽数搬离。
此情此景,再瞒也是徒然,小蔷与小芍只得小心翼翼上前,将瞻王已自裁与她不幸小产之事,如实道出。
裴绫听罢,怔在当场,仿佛一个字也没听懂。小芍她们这才发觉,原来她根本不知自己曾经有孕。
片刻的死寂更加令人窒息。终于,裴绫像是心口被刺中,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她一把推开试图搀扶的二人,摇摇晃晃走向已一片狼藉的桌案,翻来翻去,最终将一枚玉佩攥在手里,瘫跪在地,泪意汹涌而出。
邹岐就在一旁,带着兵士欲往外退,并道:“王妃,节哀。”
但是,谁都没料到这个才小产的女子,闻言竟骤然起身,无人反应过来时,她已夺路到了墙边,扯下壁上所挂的一柄长剑,唰地拔出。
小芍不知道诏狱里发生了什么,让裴绫毫无反顾地就向邹岐劈去。那一剑并无章法,却带着斩尽一切的恨意。
邹岐疾退侧身,寒光一闪,剑锋还是擦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随后划过颧骨。
裴绫要再挥时,手腕已被一把攥住。
随剑当啷落地,邹岐松手。四周兵士皆抽刀出鞘。
然而,裴绫趔趄两步,冷冷横了一圈。
一字未再多言,她就毅然决然地,风卷落叶一般,向门框的边角撞去。
那日的情形,小芍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不住要抚一抚胸口。
同样把她吓得不轻的,还有邹岐脸上她从未见过的难看神色。
伤处处理好后,裴绫紧闭双目昏在榻上。只见邹岐顶着半边伤脸,阴沉地往她身边走去。小芍哆哆嗦嗦,差点就跪下求他勿要冲动,却见他伸手,一把扯掉了裴绫手腕上挂着的玉佩,神色复杂地盯了她一阵,终是离开。
好在裴绫性命无碍,只是昏睡。再之后,便是为着朝中再无皇子可继大统,众臣随皇后母家徐氏一族,拥立德高望重的先帝同胞弟弟齐王即位。随即邹岐得令,带着未醒的裴绫急急忙忙整军启程,往南赶路。
这一切尚历历在目,而今日一上午,裴绫醒了就乖乖吃药擦药,中午亦进了些粥菜,不哭不闹,只是发呆,安静得有些过于诡异了。
小芍心下惴惴:这娘子若是吓得痴傻了,或是郁结于心憋坏了身子,又或是在暗自筹划着什么更决绝的事...她们都无法招架。
想着想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凝在裴绫身上。
帐内炭盆烧得暖融融的,裴绫正缩在一片软绒之中。素色中衣外,只一件薄袍挂在她单薄清瘦的身子上;长发未绾,柔顺地披散在肩背。她纤长手指间拢着个手炉,垂眸依在床榻边;脸上未施脂粉,苍白得毫无血色,唯柳眉下一双盛了些悲伤的眼中,偶有幽微闪光。
世上竟有这样可怜的人。
正感慨,却见长睫轻颤,似是察觉了小芍的注视,随她眸子缓缓抬起,二人视线正好相撞。
小芍慌忙抬手就往帐外乱指,“娘子...你看,今年这雪怎么还不下...”
然而帐帘垂着,一点外面的情形都看不到。
裴绫收了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盯着手炉。
见她不答,小芍马上做出一副失望的神情,又自来熟地坐到她榻边,递给她水,试图缓解尴尬。
“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燕宁这边说的鹅毛大雪呢。娘子,您母国那边,是不是也不怎么下雪呀?”
裴绫眼睫轻轻眨动,嗯了一声。
她抿了口茶,看着浮动的茶叶,好半晌才开口:“你们不是跟着邹将军的么,他前两年驻在渤海道,今岁又调领京郊大营,你怎会没见过呢。”
“我们是去年将军回望州老家时才一同北上的,望州那里哪有什么雪呢。”
小芍敛着神色,心下却简直惊喜——终于肯开口了,没痴没傻,而且对将军的过往竟还如此清楚。她本不太敢提起邹岐,如今看来,昨日他奋不顾身相救之后,终是叫裴绫心中介怀少了些。
于是她试着继续搭话:“娘子,您的手还疼不疼?将军拿了好些药...”
“你可知昨日来害我的,是什么人?”话却被一下打断。
“娘子勿要再担心这个了,不过是些是非不分的匪徒流寇,如今加派了几倍人手日夜巡逻,定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有将军在,不论什么人都近不了您的身,您只管安心歇着。”
裴绫听罢,唇角轻轻一扯,似是无声地嗤了一下。
“昨日还那样急,想必他是想早些复命交差。那如今为我这点伤病停滞不前,耽误行程,恐怕你们军中也要议论我是祸水。”裴绫幽幽道。
“娘子,你万不要这样想,怎么有人敢这么说呢?”小芍忙道,“其实将军旧伤也犯了,眼下行不得。”
“...什么旧伤?”裴绫看了看手心,本不想问,终还是问了。“是我那日...?”
“不是的。听说是前些天祭奠时,有人劫持了当今陛下的小皇子,将军为救殿下,冒险与贼人周旋,才受了伤,蛮严重的。”
裴绫冷笑一下。“什么人干的。”
“奴婢...不知。娘子,您可要下来走走?奴婢替您梳头吧?”
小芍不会说,行刺的据说是从前在瞻王府当过差的一位,一心要为旧主报仇。
如今,但凡是与从前王爷相关的,最好半个字也别提。她虽大大咧咧惯了,这点心眼还是有的
。
更何况,若叫她听去,更会觉得同样是瞻王府出来的人,如今所行之事,竟如此天差地别。
裴绫沉默片刻,撩一缕发丝挽在耳后,慢慢挪下了榻:“好。”
小芍上前搀扶,小蔷则抱来一个略显陈旧的妆匣,轻轻放在桌上。
“这些东西...竟还在么。”说着,裴绫连忙动手去掀盖子。这匣子是她当年嫁妆,这几年一直搁在她的妆台上。
然而,匣内已然空了大半,只稀疏躺着几件饰物。
小芍见状忙解释:“娘子您好些东西都是留着的,不止这些衣裳首饰,还有您的公主金印金册,我们也都帮您收着的。只是有些钗环,将军说,太过尖锐的就不必带,怕伤着您了。”
“...哦。”
裴绫面无表情地扫过空落落的匣子和镜中一张十分憔悴的脸。
“罢了。随便哪根素的,绾起来就好。”
小芍应着,挑了根看起来略繁复精巧些的草虫银钗,往她鬓边比去。
“这根可好?十分衬您。”
裴绫却怔了怔,从她手里把簪子接过,拿着细看。
但很快,她就将东西搁回匣中,嗒一声轻响。
“这螽斯簪子还是那年皇后赏的,说我一直无出...”
抬手托腮时,指尖极快地、不经意般拭过眼角一点湿意。
“大概是我的命数。”
小芍见她落泪,忙掏出手绢来擦,脱口安慰道:“娘子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闻言,裴绫动作瞬时停了。
一边收拾床铺的小蔷立刻丢下手上的事,几步上前,盯了小芍一眼,又忙向裴绫道:“娘子,小芍嘴上没个把门的,您不要往心里去。”
见小芍还未反应过来,小蔷一下把她拉远,极低声道:“王爷没了,她跟谁有孩子!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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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劝着点!小心她生气!”
小芍这猛地醒悟方才失言,马上两步跑回裴绫身边蹲下,拉着她衣角:“娘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裴绫低头看着小小年纪的侍女,很快将泪光眨去,伸手将她拉起来。
“没事...”她咽了咽喉间的哽咽,片刻沉默后,却想起了什么,轻声问:“王爷从前的旧物,是一件...都没能留下么?”
小蔷与小芍对视一眼,皆面露难色,最终还是小蔷迟疑回了:“是...府中物件,当日都被抄检入库了。”
“那...有块玉佩,我记得本该在我身上,你们可见过么?”她仍略抱些期许地问。
二人再度面面相觑,立一齐答:“不曾见过。”
裴绫闻言,怔怔地坐了半晌,鼻尖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又滚落下来。
“娘子...”二人有些无措。
“过两日,便是头七了...我竟连他的一件旧物都寻不到...什么都没法为他做...”
她再度抬起泪眼,有些乞求地望着她们:
“你们军营里,可是严禁焚化东西?我...我只是想,若能把我自己的一些旧物烧给他,也好...也好让他知道,我心里还念着他...”
小芍见她如此,亦心酸不已,忙应:“娘子您别伤心!奴婢们这就去想办法!我们去求求将军,将军他定能体恤的。”
小蔷亦不忍听她压着颤抖的声音说话,转身就要出帐。“奴婢这就去。”
却听裴绫又唤:“慢着。”
“是,娘子还有何吩咐?”
裴绫深吸了口气,道:“...顺带替我谢过你们将军,昨日救命之恩。”
“好,奴婢记下了。”
.
相安无事地又过了两日,全军竟一直没再启程。小芍小蔷随身带了针线,白日里,裴绫就拆了一两件旧衣裳,为那未出世的孩子做肚兜小鞋,等来日一同焚化。
郎中又来看了数次,都说裴绫心绪渐平,身子也略有起色,还带了好些祛疤、补血的药来。只是特意嘱咐,那安神汤久服伤身,需得停几日再用。
郎中临走时道:“说来,老夫在军中多年,见过多少汉子下了沙场心神溃散夜夜惊悸。娘子如今接连遭变,却能持心守意、神思清明至此,太过难得。”
“我们粗手笨脚伺候不好,多亏娘子心胸宽广。”小芍也赔笑道,带着些不好意思。
裴绫弯了弯嘴角,眼里有些闪动:“多谢大夫妙手,还有你们日日宽解,才好得这样快。”
然而,停了汤药当夜,裴绫果然在榻上辗转反侧。
怕两个侍女察觉后徒增担忧,她便闭目假寐。灯火熄灭,帐中只有二人均匀的呼吸声。
周遭愈静,裴绫心中愈是清醒得骇人。
白日里,她一直强压心神。小芍小蔷如此尽心,她不能总叫她们为难,她也更知道沉溺悲痛于身子无益。她甚至以为自己真的渐渐平静下来。
而此时一闭眼,眼前尽是前些日子里可怖至极的场景。那些她刻意要逐出脑海的,瞬间又恢复原位。
她哪有那般坚韧,明明全然无法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一切不过是勉强。
黑暗压下,心头极闷,极慌,只觉立刻就要无法呼吸。
裴绫猛地睁开眼,无声地急促喘息了几下,强迫自己定神。帐帘缝隙处投入一缕外头的灯光,在地上留下一条极暗的银线。
鬼使神差地,她悄然掀被起身,摸索着穿上衣衫,披上被上盖着的狐氅,蹑手蹑脚到了门边。
必须出去透口气,立刻。否则只怕真要溺毙在这心魔之中。
掀帘的瞬间,寒气呼地涌进。随之而来,落在她脸上的,是一点一点的凉意。
裴绫抬头。墨色的天幕下,细碎的小雪零零散散地飘洒下来,如同漫天的柳絮被狂风卷散,又沾衣便化。
雪终究落了。
裴绫一时痴立着。很快,她面上的泪不知是被冻住还是吹干,密密地刺疼。
可此刻的寒意与疼痛竟将她往回忆里推得更远。
彼时雪还没有落下。
4. 第4章
*
昌徽六年,燕宁的初雪迟迟不来。冬月将尽,京城上空已是层云密布,沉沉甸甸,却不见半点白落下。
一派萧索里,瞻王府的红梅开得正盛,乍望去,是天上铅色,地上粉霞。
裴绫在树下立着,正要伸手去折一枝下来,指尖却忽然被从身后伸来的手扣住。
“等雪落下来再折不迟。那时看白雪红梅,才不算辜负这一树好花。”
素手惊着一顿,裴绫回身,对上褚谅一双笑意盈盈的凤眼。
“王爷!怎么这样轻声就回来了,吓我一跳。”
她的十指与褚谅的紧紧扣上,往他怀里靠去,亦投以喜悦的目光。
褚谅低下头,鬓角蹭过她的发丝,仿佛在她身上汲取片刻安宁。
“外头冷,进去说。”
寝殿内的侍女见二人进来,悄悄退了下去。
裴绫替褚谅解下染着寒气的披风,挽他往内室走去。
“听说你要回来,水已经放好了,先沐浴除除病气吧。这回你去了四五日,父皇可见好了?”
褚谅的手覆上她的腰,微微用力,将她带得更近些才应:“老样子罢了。今早还咳了血。”
浴室内水汽蒸腾。裴绫试了试浴桶水温,撒下一把干茉莉,淡香混着热气漫开来。
“那...你见着母后和睿王了吧?他们...可都安好?”
褚谅正扯着发带,闻言动作顿住,漫不经心笑时又叹了口气:
“也是老样子。二哥前日当着母后的面砸了药碗,说是给父皇抓药的方子不好。我实在不欲再在他们跟前,寻个由头先回来了。”
裴绫倒吸一口凉气,“是这样么...那母后又对你说那些话了?”
褚谅浸入浴汤中,水花溅了些在裴绫裙摆上。“她回回都这么说,我哪次放在心上了?我已同她说了不知多少次,我对皇位没有半点心思。倒是你,怎么这样紧张。”
“我...”裴绫迟疑着,“我是听闻徐家又上了折子弹劾二殿下。还有...”
“绫儿,哪里听来的?”褚谅很快截住她的话,“你又在想这些了。”
他指腹抚过她掌心,语气轻下来,“二哥是有些急躁,母后不喜,但你看这些年,父皇虽未立储,心里一直都是偏着他的。多少弹劾折子递上去,父皇还不是置若罔闻?”
裴绫咽了咽没说完的话。她本想说,他再怎么不提起,她心里也清楚,事情早已不是文臣弹劾那么简单。
睿王褚谦一直得皇帝喜爱,朝野上下早认他是来日继位人选。只是他这些年愈发不收敛自己的野心,不仅继续推皇帝的削藩之策,甚至竟连生母皇后的娘家徐家都不肯放过,屡次在朝堂上斥责“外戚干政”,明里暗里要削徐家的权,同皇后的关系更是僵到极点。
故而,自皇帝病重,渐有朝臣将目光投向瞻王府,说是为国本考虑,欲换个稳妥的人选,可谁不明白,他们看中的,不过是褚谅不争不抢的性子,比起锋芒毕露的褚谦,显然更好拿捏。
徐家与齐王褚原素来交好,近来走动更是频繁。齐王当年手握重兵,虽经削藩,兵权已去大半,但那些曾随他出生入死的将领,如今或镇守边疆,或掌管京营,私下仍以他马首是瞻。
睿王去年还上奏要裁撤齐王最后的三千亲卫,若是登基,岂会放过他?如今随徐家推波助澜,齐王也频频在朝堂上为褚谅说话。
只是,仅是上几道折子也罢了,但若一日真要动起刀兵...
想及此,虽在温热的浴室中,裴绫却打了个寒战。
“绫儿?”
唤了几声未听到答复,褚谅忽然转身,双手捧起她的脸,俯身啄了一下又一下。湿漉漉的手弄得她一脸的水。
“这会的正事可不是这些...你不知道这五日,我有多想你...”
“...坏得很。”
裴绫嗔声,往褚谅胳膊上掐去,趁他松手跑出了浴室。
见褚谅终于理好衣裳回到卧房,左右寻觅她的踪影,裴绫悄悄从柱后绕出,自身后环住他的腰。
“阿谅,你要答应我...”
话未说完,便被他将身子翻了个个。
“朝暮相随,白首为期。”
褚谅抵着她额头,吻了吻她右眼上的小痣,低声道出当年婚誓。
裴绫眼底漾起笑意,指尖一钩,扯住他的腰带,两人缠作一团,倒在榻上。
随着呼吸渐乱,裴绫却依旧仰着脸,不知为何,这一次她分外地想要将他的眉眼细细刻进心底。
可看得久了,那双从前清亮慧黠、秋水般的眼睛,此刻明明含着笑,却被她瞧出一丝难以抹去的忧虑。
“一直看什么?几天没回来,夫君也不认得了?”
吻落在她眼下,褚谅动作停了,又腾出一只手,拇指揉在她的下唇,趁唇瓣微启,食指轻轻探了半个指节进去。
熟悉的不怀好意的动作,让她立刻安心了许多。裴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他的指尖。
“快点...”
贴近时,褚谅的凤眼弯了些戏谑的弧度。
“王妃就这样求人么?”
“阿谅哥哥...”她声音软了下去,小腿勾了勾身子上方紧绷着的腰身。
很快她闭起眼来,全意去感受吻重重从额头落到颈侧,又往下滑去,带着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归于静谧,天色已转近黄昏。
裴绫蜷在褚谅怀中,指尖绞着他半干的青丝出神,锦被歪歪斜斜搭在二人身上。
“看方才那天色,今年雪怕是会下得格外大。”褚谅拉过被角将她的肩也覆好,声音里带着些难得的慵懒。“你来大化这六年,今年的景致应当最好看。”
裴绫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他的胸口。
“十六岁那年,大化下了好大一场雪,我是第一回见那么大的雪,会有那年好看么。”
“那年哪敢想...如今竟真能这样抱着你看雪。往后年年岁岁,都要这般看下去。”褚谅自言自语似地应着,手臂环得更紧了些,唇角笑意渐浓。
“王爷!王爷!”
门外突兀的喊声一瞬斩断了缱绻的暖意。
“圣上忽然不好了,恐怕也就这一时半刻了!召您与王妃即刻入宫!”
二人倏然起身,四目相对间,俱是沉默。
直待穿戴整齐,裴绫仍强作镇定地不断确定褚谅是否衣冠整肃。她取下他腰间的玉佩背过身去,收进匣中,轻声道:“这些杂饰今日还是不要戴为好。”
可指尖的颤抖怎么也压不住。
方才的温存,仿佛已是隔世的梦。那个预感中的时刻竟然这样快就要到来。
宫门中的争斗,半分的闪失都让她无法承受;且若今日之后,眼前的人真要被推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知道那个世界不会只容得下他们二人。她不敢想,她也从未说出过她的私心。
“绫儿?”
褚谅似是洞悉她的惶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力道比寻常时候更重了些。
“今日之后便好了。那个位子,由愿意坐的人坐去吧。我只等过几日,回来同你折这梅花插瓶。”
“你一定安心。”
.
马车进了东安门,二人便要下车步行。果然合宫是一派有些异样的肃静空旷,行了一刻几乎都不见旁的人影。
“大抵是都去合心殿伺候父皇了。”褚谅锁眉,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些。
裴绫跟了几步,不知为何打了个趔趄,被褚谅一下搀住。
“殿下,我没事,你先去吧。”
褚谅低头犹豫片刻,终道:“绫儿,我得先去探探情形,你缓些过来无妨。不必这样担心,知道吗。”
他在袖下攥了攥裴绫的手,终于松开。望着他鸦青色常服消失在宫道尽头,裴绫刻意放慢脚步,任由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前面过奉先殿,去上炷香吧,横竖父皇那儿不差我这一人。我头晕得很,实在不愿去听那些哭哭啼啼的动静。”她声音轻飘飘的。
奉先殿外的侍卫也不见踪影。裴绫与侍女宁玉正感奇怪,伸手推门,殿内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母后若不想父皇醒来听见那些腌臜事,便趁早叫齐王的兵好好呆在自己府中。”
是褚谦,声音中带着些阴恻恻的笑意。
“若一定要来,那便来替我抬銮驾吧。”
“本宫知道了...谦儿,你也是我的骨血...母后知道你不会要逼死你母后...逼死你弟弟...”
皇后的声音打着颤,是裴绫从未听过的慌乱与心虚。
“儿臣怎敢,所以儿臣先来同母后您说了。母后现在知道提母子情分了?可惜一直是您逼儿臣在先。”
殿内说话声止了,裴绫和宁玉对视时脸色大变;继而有脚步声往殿外传来,二人立刻闪身躲到殿门后的立柱阴影里,屏上了呼吸。
褚谦的冷笑转成毫不掩饰的大笑。他大步迈出奉先殿,衣袂翻飞,很快没入甬道尽头。须臾后,皇后才扶着门框,惨白着脸走出。
直到确定这里是真的空荡无人了,裴绫才敢挪了挪脚步,此时她已一头冷汗,倚在墙边大口大口顺着气。
“宁玉,原来齐王真的要动兵...”
“王妃,您不要慌,方才听着,娘娘好似答应不再干涉传位的事了...”
裴绫紧绷的心弦只松了一瞬,立刻又被更浓重的不安攫住。
“可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逼死弟弟...”
“王妃不要多心,睿王他不敢,他没有这个本事,许是他又同皇后娘娘拌嘴吧...”
纵然皇后话里的意思好似合她与褚谅之愿,不再强拉他上位,可褚谦又到底是以何相逼...明明这位皇后从来是强硬惯了的。至少在裴绫看来,她是合宫上下最可怖的人。
望着如墨的天色,裴绫心下不安如千里层云一样翻涌。
往合心殿去的一路上,她的腿不住地发软;走了许久,终于踏入外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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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又还险些被自己的裙裾绊倒。
裴绫没想到的是,抬眼起来,却见皇后已经笔直端庄地站在廊下,与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冲着朱门出神的眼睛一下聚焦,目光全落在了裴绫身上。
裴绫立刻跪倒请安:“儿臣参见母后。”
“好孩子,快起来,怎么回事,方才谅儿也说你身子不适。”皇后上前两步,伸手拉她。
裴绫心头极重地一跳。多年来,皇后好似第一次这样叫她。声音虽然异常温和,她只觉心头发毛。
“谢母后关心,儿臣无碍。”裴绫强自定神起了身。她本还有些茫然,但见皇后红肿的双眼,立刻跟着颦眉:“母后,父皇现下怎样?”
“还未醒。睿王和睿王妃在里面候着。”
“那瞻王殿下...?”
“本宫叫他去本宫住处取抄好的经文,过会子回来。”
裴绫应着。这样的时刻,皇后这是有意把褚谅支开?
方才她隐约听见的“逼死你弟弟...”这几个字蓦然在耳边作响。
脑中正乱着,皇后又开口:“这些年,谅儿对你如何?”
裴绫一怔,随即垂首道:“殿下对儿臣事事体恤,敬爱有加,儿臣万分感激。”
虽不知皇后何出此问,但裴绫如实地答了。
皇后嗯了一声,看向远处。“当年他为了求娶你,在本宫殿外跪了一夜。如今看来,他当真娶对人了。”
裴绫喉头全然哽住,完全不知怎样应这更加毫无来由的话。
“我知道你对他情深义重。这些年,母后总为着你是南景嫁来的,对你苛刻了些,你看在谅儿的份上,不要怪母后吧。”
裴绫的膝盖咚一下磕在金砖上:“母后言重了!儿臣能留在大化,能有今日,全赖母后多年的栽培,更感激母后成全儿臣与殿下,这份恩情,儿臣时刻记在心上,只盼能有机会报答母后一二...”
“不必向我报答。你和谅儿一体同心,母后很欣慰。”皇后垂眸,看着她的眼睛。
“谅儿怎么对你好的,你都要记住,加倍还给他,母后就放心了。”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裴绫重重磕了个头。
起身站在皇后身边,四下一时沉默。
莫非皇后此时知道褚谅注定与帝位无缘,只能与自己安稳度日,才特意来提醒自己要始终与夫君同心?
裴绫脑中千丝万缕一时难理。
须臾后,一宫女手端托盘向她们走来。
“娘娘,这是睿王殿下奉给陛下的药,已煎好了。”
皇后瞥了那药一眼,端立不动,对宫女道:“拿给瞻王妃吧。你不必进去了。”
随即她转向裴绫,语气又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沉稳:“圣上若是醒来,见我这副愁容,怕是要引他心里难受。你替我送进去给睿王吧。”
想及进殿伺候好过站她身边心惊胆战,裴绫忙叫宁玉接了:“是,儿臣遵旨。”
“记得提醒睿王,皇上醒了就让他尽快服用。他费尽心思寻来的药,说不定皇上服了马上就好了。”
皇后言罢,背过身去。
裴绫再应,退开。
谁知方一进殿,就听褚谦欣喜的声音:“父皇醒了!”
裴绫连忙上前几步,跪在榻前:“父皇当真吉人天相!”
她从宁玉手里端过药碗,“皇兄,这是您奉给父皇的药...”
褚谦一把接过,“有劳了。”
他凑近闻了闻药汤,随即向皇帝恭敬道:“父皇,儿臣翻了好几宿医书,又和诸位太医共看了才得了这方子,说是极对症的,请您趁热服用吧。”
皇帝的眼睛虽只是半抬,盯着药碗的目光仍流露着狐疑。
裴绫忙向看一旁候着的太医:“是否请院判大人看看?”
褚谦闻言,即刻连舀了两勺药自己饮下:
“请父皇放心。”
“三弟妹,我们王爷侍奉父皇,向来都是亲尝汤药的。”
睿王妃有些自得地扫了裴绫一眼。
这下,皇帝终于点了点头,对褚谦露出个满意的笑,就着他的手饮下了药。
裴绫局促起来,只觉褚谅不在,自己一人招架不住。
“你们都退下罢,”褚谦一边继续给皇帝喂药,一边向左右侍立的太医、宫人挥了挥手,“父皇此时精神尚可,我同父皇说说话。弟妹也先去罢。”
从褚谦眼神中,裴绫仿佛觉得能读出些什么,浑身忽又冒起冷汗。
她却只能应声“是”,提着灌了铅般沉重的脚步转身。
正犹豫着,要不要掀帘——
“啊——”
“王爷,王爷...父皇...”
身后却蓦然传来药碗砸碎的声音,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裴绫回头,睿王妃正抖抖索索地扑去扶起褚谦,四周随侍全惊立在原地。只见皇帝与褚谦面色青紫,相继呕出大口黑血,接连歪倒在榻上、地上。
很快,二人渐渐不再动弹。
5. 第5章
裴绫几乎感觉魂魄抽身,下一秒便双腿一软跌坐在门边地上,胃里涌来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门外无数脚步擦着她身子冲进,耳边一切都成了嗡嗡之声。
皇后踉跄着冲进来,在榻前愣住片刻后跪倒,一把抱住皇帝的尸身,又去摇晃褚谦,最终瘫坐在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太医们慌忙围上前,须臾后颤抖着磕头:“皇上与睿王殿下...是中毒...恐怕就是方才那碗药...”
“药怎么会有毒?!这是睿王亲为陛下寻的药!”
皇后虽已发髻散乱,凤冠歪斜,眼中却霎时迸出骇人的凶光。
“御膳房、太医院!所有经手之人,统统抓起来!用刑!!”
殿外随即传来了太监宫女被拖走求饶的声音。
忽然,犹在失神的裴绫发觉有人影向自己靠近。
“是你!一定是你!”睿王妃止住哭声,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裴绫。
她疾走两步,裴绫尚未反应,已被她一巴掌扇倒在地。“方才就是你把药递进来的!你这个毒妇!是你害死了王爷!害死了陛下!”
“王妃!”宁玉尖叫着去扶,“睿王妃,你这是血口喷人!”
“我没有...!”
裴绫耳中轰鸣,艰难地撑起身子,转向皇后所立方向,“母后明鉴!您亲眼看着儿臣接药的,您看见了儿臣没有!”
“除了你还能有谁!他们小宫女太监怎敢下手?必是你们瞻王府蓄意谋害!还是说...”睿王妃声音陡然尖利,“你这南景妖女,本就是来颠覆我大化江山的!”
“你....信口雌黄...”裴绫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
“是你么?”皇后忽然缓缓向门边走来,直勾勾盯着裴绫。
“母后明鉴,不是儿臣!与儿臣,与瞻王殿下都无关啊!”裴绫膝行到皇后面前,紧紧拉住她的衣摆,泪水簌簌而落。
“本宫知道谅儿必做不出这样的事。”皇后缓缓直起身,广袖一拂。
“但你的确碰了那药。来人,把瞻王妃关到宗人府去,未查明之前,不许放出来。”
裴绫不可置信地摇头。几下无济于事的挣扎后,却已被侍卫架起,向殿外拖去。
...
宗人府不似裴绫想的那般可怖,却仍也阴冷压抑。她被推入一间狭小的囚房,房中桌椅俱全。
她身子软软靠上椅背,混沌的脑海里不断回想方才的场景。到底是谁下毒...睿王已死,那岂不意味着能即位的只剩褚谅...
她忽又感到一线希望。
过了不知多久,门被推开,裴绫猛地警觉起身,却见来人是皇后身边的太监。
“周公公!查出来是谁做的了么!公公,我冤枉啊!”
周公公扶着裴绫坐下,示意小太监点亮油灯:“王妃啊,这个节骨眼上,真是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摇了摇头,似显无奈。“满宫都知道了方才的情形,都传是殿下与您要合谋害死皇上和睿王。”
“胡说!殿下没有做过!我也没有做过!殿下,殿下还好吗?!”
“有娘娘护着,殿下平安。只是,能否一直平安下去,能否顺利即位,只看王妃您了。”
“什么意思?”裴绫一愣。
身后的小太监端来笔墨放在桌上。周公公从袖中取出一卷字条,推于裴绫面前:“王妃按照这个抄一份,再画押,就可解王爷的困局。”
裴绫蹙眉接过,心下有些不祥的预感。
“罪妇裴氏勾结南景,药中投毒弑君,欲乱大化朝廷,此事全我一人所为,瞻王丝毫不知...”
她面上渐满不可置信的神情,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
周公公也在一旁静默不语,似等着她接受这个现实。
终于,裴绫想起合心殿外皇后所言,有了些觉悟。
捏着字条,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母后是不是...从来就没打算把我从这里放出去?”
“王妃心下明白,不必多问。”
裴绫凄惨一笑。母后当真是,一石二鸟啊,如此既成全了褚谅的帝位,又除去了她这个碍眼的南景儿媳。可是...
“是母后做的...?睿王也是她亲子啊...!”
“王妃慎言!”周公公神色一凛,背过身去,“您还是快写吧,您等得起,殿下那边等不起。”他声音突然压低,“虽说宗人府是不用刑的,但今日无论用什么法子,您都得写。”
言罢,两个狱卒手提浸了盐水的鞭子站在了门外。
裴绫冷冷横他们一眼,低下了头。良久,她终沉着声音应答:“不用你们屈打成招,我认...是为了殿下...”
“可要说我勾结我的母国,简直荒谬!我来北化这些年,与南景音讯断绝,连半纸书信都不曾有过...若是来日,朝廷以此为托辞出兵我母国...”
“您多虑了。这些年南北向来和平,四殿下还在南景呢,朝廷怎会不顾。您自己也说,与南景再无联系,您既嫁过来,便是北化的人了...老奴知道,您会为殿下着想的。”
裴绫闭了闭眼。
当年若无褚谅,自己孤身一人被送来北化,恐今日都活不到,更遑论承他五年荫庇,享尽王妃尊荣。当真如皇后所言,今日是还报之时了。
“我能否再见殿下一面...”
“怕是难了。若有什么话,奴才替您带到吧。”
裴绫一时喉头哽住,眼前一刹晃过和褚谅相遇相守的所有瞬间。
七载知冷知暖,不过大梦一场。这缘分始于她,也终于她,很好。
最终,裴绫只是摇了摇头,未发一言,拿起了笔,泪水无声滚落在纸张上。
周公公满意微笑,步出了囚室。
然而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刀剑的铮鸣。
随即,牢门被猛地踹开,一队铁甲士兵鱼贯而入,寒光凛冽的刀锋瞬间架在了周公公脖颈上。
为首的人厉声道:“押走!”
话音未落,周公公已被两名士兵反剪双手拖了出去。那两名持鞭的狱卒更是吓得跪地求饶,转眼间便被押出了牢房。
兵士们却并没有上前将裴绫带走。
她惊恐地退到墙边:“你们是谁?!”
只听门外阴影中的人冷冷开口:“瞻王谋逆,弑君杀兄,国本动荡,今齐王代摄宫事,逆党已尽数擒获。”
裴绫惊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身影并未转身,也未回答。一个兵士上前:“将军,瞻王带到了。”
随声音落下,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就押着褚谅进了大牢。
褚谅身上蟒服已被除下,只着单薄衣衫,即使被几人反扣双手,鬓发散乱,面上仍一如既往的光洁如玉。只是在看到裴绫后,他一瞬眼角泛泪。
“阿谅!!怎么会这样…”裴绫立刻趔趄向褚谅冲去,却被两个兵卒一下拦住。
她挣扎着回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冲着那道黑影声嘶力竭:“是我杀的,睿王、皇上,都是我杀的,我认!与王爷有什么关系!”
“王妃不必再说。褚谅已写了罪诏,愿意伏诛。齐王仁厚,许他来见你最后一面。”
他摆摆手,兵士们退开,将褚谅松了绑,推到地上。裴绫一下栽进他怀里。
“阿谅!!这是怎么回事!?齐王,齐王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对不住你,我来得太迟了...我不知道母后何时动了这样的心思,是我没有护住你...”
褚谅将她抱得极紧,“母后将我困在她宫中,外头发生的事也全瞒着我,直到齐王的兵破门而入,原来齐王早有谋逆之心,连母后也不知道!”
裴绫听愣了。
“母后被他带走,我也被关押,这才知道你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我对不住你...如今齐王已打定了谋位之心,要我认了这篡位的罪他好上位,我便认了,总归难逃一死,至少还能保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裴绫推他,泪水直掉,“你在说什么啊!齐王不是本要保你上位吗,我来认罪,你千万不要...”
褚谅不答,只抬头,狠狠瞪一眼立在一旁的黑影:
“邹岐,你去再告诉你主子,我死了,他要立刻将王妃送回南景,必须保她毫发无伤。”
“既然殿下已经认罪,”黑影应得没有半分迟疑,“绝不会再有无辜之人受牵连。”
裴绫从泪中抬头:“邹岐...?是你...?”
她忽从褚谅怀里挣扎出来,扑跪到邹岐脚下,拉住他冰冷的甲胄与衣袍下摆。
“邹岐!邹岐…你要救救殿下啊...我认,你求求齐王,不要杀他...”
邹岐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立刻屈膝俯身,托住她的肘弯。
“王妃,不可...”
“绫儿!起来!不要求他!”褚谅狂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裴绫没有起身,反而就着邹岐后退的力道向前一倾,几乎将他的腿紧紧抱住。
“我求你...”
话刚出口,随着不知谁的袍摆擦过脸边,她抱着的那条腿猛地向后一撤,裴绫脱手向前跌去。
抬头时,挣开了束缚的褚谅,已将邹岐狠狠掼在一侧壁上。
咚的一声闷响。
邹岐被褚谅揪住衣襟,一拳抡得偏过头去。
“背主忘义的东西!我杀了你——”
褚谅目眦欲裂,还欲挥第二拳,却已被疾步上前的兵士死死反剪双臂拖开。
邹岐缓缓回头,嘴角挂了一道血痕,眸色深不见底。
他拿拇指将痕迹抹去,逼近褚谅。
“你连你家侯府都保不住,一个丧家之犬,真以为靠着谄媚新主,就能搏出什么前程?别做梦了!”
褚谅被迫仰头看着邹岐,嘴角却是几乎挑衅的冷笑。
“阿谅,别说了...”
裴绫也被兵士拽到一边。她绝望哭喊,只求情形不要更加糟糕。
然而,邹岐沉默地一伸手,身旁的兵士便递来一根短鞭。
鞭柄被他死死握住,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动。
“邹某能有今日,那也是拜殿下所赐。”
裴绫惊恐失色:“不要——!”
鞭影骤落,褚谅的身前瞬间裂开一道血口,从锁骨蔓延到胸前。
褚谅缓了几息,吐出一口血沫,仍抬头狠狠瞪住邹岐:
“畜生!你当日怎么不死在边地!”
邹岐一言不发,再次扬起手来。嗤嗤声划破空气,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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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两鞭挥下。旧伤添新伤,血口层叠,衣衫尽染。
“住手!!”
第三鞭落下的瞬间,裴绫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身后兵士按在肩上的手腕上。
她踉跄着扑来,护在褚谅身上。
正紧闭双目缩起身子,只差半寸就要落在肩背上的力道骤然收住了。
“绫儿!”褚谅剧烈但徒劳地挣动,“邹岐...你这混蛋...”
邹岐丢下鞭子,脸色骤变,随即厉声喝令:“将王妃拉开!把逆贼押下去!”
“不许动他,谁敢...”
裴绫死死抱着褚谅不放,泪如雨下。
褚谅沉重的头颅靠在裴绫的肩上,嘶哑的声音贴在她耳畔。
“绫儿,你别怕,认罪书里我写了,这一切跟你毫无关系,他们没有把柄再害你,你回南景去,要好好活着,知不知道,我只能为你到这里了...”
“不要,不要...”裴绫拼命摇头,双手捧起褚谅血迹斑驳的脸,贴在他的轮廓上。
“阿谅,我跟你一起,没有你我活着做什么,带我一起...”
“好了,绫儿,不要哭了...”
话音才落,裴绫便感到他使尽力气向前一倾。
一个冰冷而干裂的触感,轻轻压在了她的唇上。咸涩的味道瞬间在唇间弥漫开来。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回应,便有人上前,硬生生将这个吻扯开。
“绫儿,你答应我,好好活着,来世...”
褚谅被拖走,牢门咣当一声合上。
“阿谅——”
裴绫跪行几步追到门边,十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木栏,失声痛哭。
“王妃。”身后邹岐声音沉沉响起。
“委屈您先在宗人府忍耐几日,等一切过去。”
裴绫猛地抓住他伸来的手腕,仍不愿放弃最后一点希望:“我求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放过他…或者让我去替他…求求你…”
她已上气不接下气,全靠抓在他臂甲上的力气支撑着身子。
“王妃,不要这样,你与他只能活一个,那必须是你。”
裴绫绝望摇头。
她将邹岐的手重重甩开,又要回身往门边扑去:“不要...阿谅...”
然而,身子尚未站直,裴绫眼前事物忽地开始模糊,身上不知何处传来无法忽视的剧痛。
最后的意识里,裴绫感觉自己向前栽去时,被一双手臂接住了身子,脸贴上一片冰冷坚硬的铠甲。
“王妃...?!”
她想要挣扎,却连抬头去瞪那人一眼的力气也没有。很快,剧痛中,她意识到腿间好像涌出一片湿热。
“备车!备车!送回王府!”
人一下被托离了地面。裴绫已无从分辨发生了什么,只能任由眼睛阖上,身子瘫软,黑暗淹来。
*
碎雪渐渐绵密,最终化作鹅毛片片,洋洋洒洒覆满天幕。
的确是好大一场雪。
这雪能将万物都覆盖得看不出原样,能不能也将一切往事盖得如同从未发生一般。
忽然,帐对面的树后传来窸窣声响。视线被茫茫白幕模糊了,好似有个黑影闪过。
并未看清,一阵梆子声又笃笃响起,混着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与咳嗽声,从远处慢慢移近。
裴绫回神,往帐中退去。
一夜未眠。
果然,天方破晓,两个侍女便已按捺不住,挤在帐门边,小心翼翼地挑开一丝缝隙,惊喜地向外张望。
裴绫没起身。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要等兵士们先将帐周的积雪铲开,才敢出去瞧瞧。
她只是贴着湿漉漉的枕头,侧身向里。
明明,此时她应如褚谅所言,在暖阁之中,在他怀里,共看窗外一树白雪红梅。
然后,她会在暖意绵绵的时候推开他的手,咬着他的耳垂,问他想给孩子起什么名字,然后看他的神情从困惑变得又惊又喜。
可如今一切怎么成了这样。
一股恨意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老天为何独独对她如此不公!这世上的人,为何个个都要来逼她、害她、夺走她的一切!
可是,她甚至连能否安然回到南景都无法保证。纵使回去了,她也与北化再无一丝关联。届时,一个敌国的前朝王妃,还有什么立场,去纠缠于千里之外的血海深仇?
也罢。回到南景就再没有这样的雪可看了。眼不见为净,她也不会被这景象触痛。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忘却这份恨,可她也实在不愿再被这无边的痛苦日夜撕扯。
裴绫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些,只求这样躲藏的姿势、懦弱的念头,能予她片刻的逃避。
.
昏昏沉沉,等到了傍晚时分,小蔷从外头打帘进来,带入一股寒气。
“娘子,将军派人来传话了,说这一带荒僻,寻不着庙观,但若明日雪势转小了,会着人带您在营外寻个清静所在祭奠。”
“多谢你。”裴绫半撑起身子,心头浮起一丝企盼,眼神一下清明了些。
但她很快又紧紧闭上了眼睛,倒了回去。
如今唯一可悲的依靠,竟仍是那个她本该恨之入骨的人。
而且这个事实就在眼前,无法逃避。
6. 第6章
裴绫一日里问了好几次外头的雪势,直等到傍晚时分,纷纷扬扬的雪片才终于转疏转小。
晚膳后,她仔细将长发拢了个矮髻。末了,看看镜中额上那道刺眼伤疤,叫小芍取了些纱布来。
小芍拿纱布来在她额前比了比。“早已结痂了,其实不用缠了。”
裴绫兀自接过,几下将伤痕遮了个结结实实。
她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衣裳,外面罩了件从前的青灰色斗篷。出帐前,小芍却又抱着一堆白绒绒的东西来:“娘子,穿这身更厚实些,外面冷。”
裴绫看了看,却见是那日邹岐披在她身上的狐氅。
她这才恍然意识到,这几日榻上竟还一直盖着此物,自己竟浑浑噩噩未曾留意。
她不由蹙眉,侧身避开。
“不用。你快拿去还他吧。还有,你们俩不必跟了,我一个人更好些。”说着,掀帘跨出。
寒气扑面而来,裴绫不禁掩面,打了个喷嚏。
而抬头时,方才还没留意到的熟悉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前。
“裴娘子。”
邹岐站在门外一丈之处的昏暗中,鬓边已落了些白。
“雪还没有停,娘子把帽子戴好吧。”
裴绫立时止了脚步,心下微有愕然。拉上兜帽时,她嘴角扯出点冷冷的讥诮。
“将军伤好了?竟劳动大驾亲来。”
邹岐喉结滚了滚,却最终往她头上白纱看去,眼神定在上面。
“这里,又不好了么?”
裴绫下意识抚过鬓角,再开口时,神色同语气都凝肃许多。
“将军误会了。王爷新丧,我本当斩衰披麻,重孝在身。如今境况所迫,诸事不便,唯能以这素衣白纱,略尽我这未亡人的哀思。”
邹岐绷了绷嘴角,随即复又神色如常。
“那可还有别的不适?”
“亏郎中和小芍她们照料,都无大碍。”
“那便好。邹某奉旨送娘子归国,自当尽责,若是多言,娘子勿怪。自然,还请娘子日后一直这样保重自己。”
闻言,裴绫的一双长眉不觉无奈微挑。
“知道这是将军的要务,我怎会刻意为难。将军不必次次都说。”
寒风扑在发烧的耳尖上。
邹岐默默递来一盏风灯,往前引路。光晕昏黄,映出二人间几步的距离。
眼前的路显然是才清出来的,两侧堆着厚厚的积雪;中间新雪薄薄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
行至一片空地,二人停下脚步。
裴绫望着白茫茫一片,心中凄然。
如今,褚谅已被削了宗牒,葬出皇陵。也不知有没有人祭奠,在下面是不是很冷。
而自己能烧给他的,又有什么呢?不过一方随身的手帕,几缕无用的哀思。
正等邹岐拿火折引火,却见他在袖中摸索,终取出来一叠黄纸。
“遣人去附近镇上买的。大雪里难行,幸而及时回来了。”
裴绫眼里一下闪过意外,以及不解。
“...多谢。”
邹岐蹲下身,利落地为她点燃纸堆,退开几步。
随灰烬升空盘旋,裴绫朝北边燕宁方向跪坐在地,泪水瞬时决堤。
“阿谅,我对不住你,我们的孩子...”
“你留我独活于世,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可我几番遭难,都苟活下来,想必你在天上护着我...”
哭着,她从袖里掏出一方手帕。
“眼下我也一无所有,你等我回了昇京,我再替你烧来...我这方手帕你收着,勿要忘了我,多回我梦里看看...”
邹岐凝看眼前她一举一动,目光深处无奈的寒意甚于一地冰雪。
他近乎残忍地想,褚谅除了豁出这条贱命,还有别的护她的本事吗。
更何况,若不是他当日见机,力劝齐王“篡位”,裴绫早已认下那桩莫须有的死罪,哪还轮得到褚谅,来演这出“以命相护”的戏码。
正觉气闷到呼吸沉重,却见湿漉漉的双眼忽地转自己。裴绫抽噎着抬头问:“可否借匕首一用?”
“你要做什么?”他即刻按住腰间那柄贴身短刃,神色骤变。
“...我不过是想割一缕头发一同烧去。”裴绫垂眸。
邹岐眸色微妙闪动,却仍警惕:“裴娘子,你伤心太过了,恕我不能从命。”
却见裴绫默默自己拆了簪子,散下头发,坚决地捻出一缕,道:“你怕我行冲动之事,那烦请你替我割下吧。”
邹岐望了片刻她的模样,终踟蹰走近。他极小心地捻起那缕发丝,犹豫着举刀,从发尾割了三寸长的一截,递还给她。
裴绫没看邹岐,也未言语,只将青丝包进手帕,随后,又取了那几件小衣小鞋,轻声念诵了几遍往生咒文,一齐投入火中。
她兀自望着跳动的火光出神落泪,几息后,却见一旁那道沉默伫立的身影,也缓缓蹲下身来。
邹岐拿起一叠黄纸,揉散了些,投入火中。
“请殿下安息吧。”半晌他沉沉道。
裴绫压住喉间的哽咽,声音冰冷:“将军也要祭王爷?您这话若是让他听见,只怕魂魄永世都不得安歇。”
“请他安息,不为他。”邹岐顿了顿,“只为希望他安息之后,尚在世间的人能少些惦念烦忧。”
裴绫听出他话中意指,语气愈发冷漠。
“我与殿下之情,你知得了几分?今日是头七,殿下若魂归寻我,必不愿见你在侧。你走远些吧。”
邹岐未退,只是起身:“我在此处是为护你周全。待他魂魄真来了,你问问,是你安危要紧,还是赶我走要紧。”
沉默中,火焰映亮裴绫苍白的侧脸。
忽然,她转向邹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邹岐,你不必在此惺惺作态!你救我护我,不过是为了让你自己良心好过些!可你对阿谅做的那些事...我永不会领你的情!”
邹岐身上先是一凛,目光移向跳动的火光,试图避开她的注视。半晌,喉结滚了滚:
“我知道你不能领情,也从不敢求你领情。自离开瞻王府,我便只得当今陛下一人提携。如今,各为其主罢了。”
裴绫闻言,摇头,一双红肿的泪眼睁得愈是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是他的伴读,与他自幼相识,同他相处时日甚至长过我,纵然当年那件事他未曾为你尽力,可他何曾故意害过你...”
“裴娘子,”邹岐打断了她,“正因如此,彼时他袖手旁观,比起蓄意加害还令人心寒百倍。”
裴绫抽咽止了几息。
“可你何至于要那样对他!事情过去这样久,你竟还是这般睚眦必报,半点不肯释怀么?”
“罢了,罢了,罢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人都不在了...”
她似是耗尽所有力气般地垂下头去。
邹岐沉默着在袖中死死攥拳。他后悔了,他一个字也不该提起。
更后悔,当时就不该让褚谅同她见最后一面。
他一直自诩沉着克制,可竟会在那日狱中失控。他难说清到底是因为积压了多年的旧怨,还是为别的什么。
枯枝燃时噼啪爆响的声音渐疏,纸钱也将烧尽,最后一点火星在风中明灭,四周已然暗下。
裴绫望着那点残烬,唇瓣微颤。
又一声“阿谅”刚要唤出,她却猛地吸入飘散的灰烟,呛得俯身剧烈咳嗽起来。
邹岐眉头立锁,忙再次蹲身,手掌不自觉地在她背上轻拍,虽然动作有些生硬。
半晌咳嗽声方才止住。
裴绫喘着气,侧跪在地,恍惚的语气如同梦呓:
“你看...他都不许我唤他名字...”她声音嘶哑,越来越轻,“你说自从他与我相识,这些事是不是就来了?我是不是当真命中带煞,连累了他...”
“简直胡说!”
闻言,邹岐语气骤急,猛地俯身握住裴绫撑在雪地上冻得通红的手,一把攥起。
“这一切与你何干?那是他们褚家骨肉相争,是你受了无妄之灾!娶你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褚谅若魂魄在此,你问他,哪怕到今天这步,他可曾有一刻后悔过?!”
忽地,一阵疾风卷过,两人放在地上的风灯同时熄灭。
突如其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裴绫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反手紧紧回握。
四下有些过于静了。那一刻里,二人对面跪坐着,手在裴绫右膝上交握。邹岐能感觉她的指尖收在自己腕上,以及那掌心上凸起的一道硬疤。
很凉,几乎想用另一只手叠上去,覆住。但又很想握着那手翻过来,看看到底伤成什么样,问问还疼不疼。
可很快,手心一空,身前的人已经甩手起身,往黑暗里趔趄。
“阿谅...?!”
“你去哪?”邹岐立刻随之站起,往前一迈,却一脚踩进深雪。
一片漆黑间,他凭声音慌乱地往前伸手,却真揽住了什么。隔着厚重衣料也能被轻易攥入手中的小臂被他一拽,人就趔趄着撞回身前,披散的发丝随之拂过他的颈侧。
“放开我!”裴绫在钳制中挣扎着仍要往前,声音带着哭腔,“阿谅,是你吗?让我见见你...”
“不许乱跑!你看不见路!”邹岐低喝,手下力道收紧,既不敢弄疼她,又绝不敢松开。
啪一下,不远处地面上,忽然一声脆响。
二人一瞬屏息,抬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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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绫那盏灯爆了个火花,颤巍巍地重新亮了起来。
“一定是他...”裴绫所有动作僵住,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喃喃。
闻言,邹岐渐渐松开了力道,一连退后好几步,拉开方才还过于近的距离。
“你看,他应了。”说了句无稽之谈。
“所以,你不要再妄自菲薄,你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裴绫看着黯淡摇曳的灯火,怔怔地、轻飘飘地嗯了一声,像是终于听进了心里。
但很快,她转头,目光在晦暗不明中,直直投向邹岐。
“你的灯熄了。殿下的意思,是他不会原谅你。我也不会。”
说完,径直走向那盏亮着的灯,俯身提起:“回去吧。”
邹岐眉心一颤,双臂交叠在胸前抱紧,默默跟在她身后几步之遥。
风雪似乎又大了一些,方才短暂在他身畔停留过的温度早已散了。而靴中因为踩进雪地而积存的雪水,却开始渐渐化开,直刺脚心。这片冰冷又继续往上蔓延,一路凉到心口。
“我从来不需要他原谅,你的心思,我也不能左右。但你的人,必须是好好的。”声音又平静得有些冷酷。
裴绫倏而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直视他。
“邹将军。”
“前些时日,几次三番救命之恩,”她微微欠身,“我在此谢过。”
“今后路途,还请将军不要再亲自为我的琐事操心。与你相见,于我而言,只能徒添心中怨恨煎熬。我自然会好好珍重自身,直至回到母国,定不会误了你的圣命。”
邹岐抄在臂间的指节不觉攥住了裘衣的绒毛。
兜帽下冰雕玉砌的面容,和六年前初见时别无二致。清隽眉眼点着愁绪,仍然如此令他不敢遐思。
只是此时,几道泪水冻结的湿痕十分突兀地挂在比雪还苍白的颊上。
他从未见过她哭,更从未像这几日一样,见她几乎流尽了眼泪。
他道:“好。”
一路无言。直至单薄身影没入帐中,裴绫一次也再未回头。
好一会儿,小芍抱着那件狐氅探头出来,见邹岐竟然还在外立着,忙上前递还。
“将军,您还在这,娘子叫立刻来还您,故而还没有好好打理...”
“无妨。”
抬手接过时,却觉袖中一物滑落手边。邹岐忙唤已转身返回的小芍:“等等。”
“是,将军?”
他低头,正要取出交给她,“你拿去给...”
却见自己素色袖口上齐齐落了几根青丝,格外显眼。
邹岐顿了顿,将那已触到指尖的物件又按回袖中深处,随即转身道:“没事了,你回去吧。看看她鞋袜是不是湿了,小心着凉。”
.
主帐内一角,光影昏黄。
邹岐坐在一盏小灯前,取出方才掉出的那枚羊脂玉佩。
玉佩小巧精美,触手生温,飞雁穿莲的图样精雕细琢。底下缀的络子颜色有些旧了,但仍能看出织脚细密而工整。
这络子,定然是出自她手了。因为这是褚谅昔日几乎从不离身的佩饰,连他都有些印象。
那天他看着她一头鲜血,手上还紧攥着此物,非常生气。气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气褚谅让她卷进这一切,气自己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不能预料变故,不能扭转定局。
邹岐不觉自嘲轻笑。他今日来前,竟还想着将此物还给她,怕她伤感旧物尽散,哀思无寄,怕她熬不过去。
此刻想来,的确可笑。她对着一阵风、一阵灰,都能与那死人魂魄相通,何需此物凭吊寄托。
况且,若真见了旧物,难保不是徒增悲伤。
想及此处,他几乎想扬手将这东西砸入黑暗,砸碎。但指节绷紧又松开,忍下了。
这样毫无意义,而且还应了她说的,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的确,他并不洒脱,他此刻心如刀绞;但他知道这是她念着的东西,终究要去还给她。
他起身,将玉佩同其他七零八碎的物件一同放好。
她方才一番决绝话语,于他而言,还不能算是当头一棒。毕竟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将心思深埋,从未有半分宣之于口的打算。就算要护她,也应当悄无声息,或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他现在甚至干涉了她的人生,那很快遭到厌恶,也是意料之中的。
只是念及她一旦归去,自此苍水为界,相隔天涯,那连远远望一眼都再不能了。
邹岐莫名不自觉地去看袖口。那上面的几缕青丝不知何时已经掉了。
有些惋惜。
他合上匣子,落锁,起身,叫水,沐浴,对着镜子拧身上药。
然后枕着那团染着药气,又还有细微冷香的白氅,躺到将要破晓才睡去。
7. 第7章
待到雪停路清,再得令启程时,已离初雪那日又过去了四日。
小芍与小蔷一早便起身收拾行装。事毕时辰尚早,念及往后近二十日的车马劳顿,裴绫难得安睡,二人便未唤醒她,悄声退至帐外说话。
外头旭日方升,是这大半个月来首个晴好天气。
二人站了不及片刻,却见文绍的身影从主帐那边过来。
彼此见礼后,文绍示意身后两名兵士将手中包袱递上。
“这包里头,这瓶是祛疤的,这瓶是益气养血的,还有你们平日梳妆用的面脂香粉。另一包是几件衣裳,有二位姑娘的,也有裴娘子的。往后路途紧,难再似此番休整,故而我们趁天晴置办了些。尺寸未必全然合身,暂且凑合,赶路辛苦,女儿家不比我们行军粗人,总得穿干净清爽些。”
二人将沉甸甸的包袱接过,连声说谢。
“有三日未见邹将军了,他的伤可也好些?这些药他也用得上,还是分些给他吧?”小芍关切道。
文绍笑:“不必了。脸上小伤无需在意,背上那处太深,这药也无济于事。”
小芍依言只能惋惜地点头。
自然,名剑纵有刻痕,也不掩其寒芒锋利,她不过是私心里,仍为那一点美中微瑕叹息。
送走文绍,将包袱收妥,见裴绫仍背身睡着,二人复又出帐。
“将军的确好几日都没叫我们去问这问那了。”
小芍停顿时,用一种探究好奇的眼神看小蔷:“那晚祭奠回来,将军和娘子脸色都不好看。我还以为娘子几日来将这些照顾看在眼里,已经不怨他了。”
小蔷立回:“想来也不可能,他们三人这些新仇旧恨,哪是说了就了的。”
小芍立刻来了精神,摇小蔷袖子:“姐姐,趁此刻得空,你快与我说说!往后赶路日夜伴着娘子,怕是没机会了。我只知将军原是瞻王殿下的伴读,却不知后来为何...”
小蔷无奈看她,放低了声音:“我也没比你早来几年,皆是听来的闲话,你嘴巴快,在她跟前别说漏嘴了!”
“将军是从前淮南侯老侯爷的孙子,你是知道的。虽在咱们望州还算显赫门第,可放在燕宁根本不算什么。要做皇子伴读,按理说是选不上他的。”
“可咱们将军小小年纪就展露头角,不仅学问扎实,骑射了得,任谁看了都夸一句品貌非凡,放那些世家子弟里一比,简直鹤立鸡群,这才选到了三皇子身边。他上京做伴读那年,不过十岁吧?之后他便一直随侍殿下左右,殿下大婚时,将军还是他身边的傧相。”
“这我晓得,”小芍接话,“将军与王爷、王妃的情分定然非同一般,那...”
小蔷打断。她滔滔不绝起来,不容旁人插嘴:“你听我说就是!可谁想后来,老侯爷出了事,就要抄家夺爵。那时殿下已封王开府,将军也离了王府要入仕或是袭爵,可家族都不保了,只得弃文从武,投去了西北军中效力。”
“那会他还不到十九呢,听说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九死一生,只为生擒敌酋,要立就立大功。”
小芍频频点头,意思是催促小蔷快说。
然而小蔷换了唏嘘的语气:“本指望用这大功换老侯爷一条生路,谁知班师回朝路上,那被擒的敌酋竟莫名其妙死了!回京后,睿王一党便趁机诬陷将军通敌,说他故意纵放灭口...”
小芍捂嘴,却也难以压抑音量:“什么?!简直莫须有!睿王为何如此!?”
“唉,将军挣这军功虽非为瞻王府,可他终究是从瞻王府出去的,睿王怎能不忌惮?”
“可偏偏,瞻王那时竟未置一词,任由朝中风向一边倒,然后将军果然被削去军功,发配到渤海边境,淮南侯府也这么没了。”
小芍听得睁大了眼:“殿下他...竟没管?”
“是啊,”小蔷摇摇头,“你说跟了这主子这么多年,是不是叫人寒心得不行!”
小芍沉默了。
“也是因祸得福,渤海那边正是当时齐王的封地,将军的才干得了他赏识,这才一步步被提拔回京。故而你看,将军上次冒死救小殿下,并不是要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而是实打实的忠心啊。陛下感激他,如今交他边地重镇的兵权,将军怎么不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小芍继续沉默,不觉用手缕着发丝,又往帐里望了望。
“可是说到底,这一切跟裴娘子没有关系。”
“她的确可怜,谁叫她嫁了那样一个夫君?”小蔷挑眉,“幸而将军也不是个记恨的人。若换作是我,被恨到要以命相搏,怕是早已心冷,任其自生自灭了。”
小芍啧啧叹气,回味了半天。
忽然,她盯住小蔷:“小蔷姐姐,你说将军这是为什么?”
小蔷:“为什么?可能如你所说,这一切跟她本来没有关系,将军也不愿祸及无辜。”
小芍神秘地拉了拉小蔷,放低声音:“你不觉得,将军是对她...”然后一个劲地眨眼努嘴。
小蔷蹙眉:“什么?”
等理解了她话中所指,小蔷忽然倒吸冷气,啊一声推开小芍:“你可别浑说!”
然后又立刻捂住了嘴:“将军怎么可能有那些心思?他怎么可能这么傻?将军明明最重规矩分寸,而且向来不近女色的...”
小芍:“对了,正因如此。他不是至今未娶吗。”
小蔷嘴张了张,没说出话,小芍也没说话。
只是再对视时,两个人都露出了一点窥见了某种惊人秘密后,不安但兴奋的表情。
小蔷:“可是瞻王以前…是他的主子啊...”
小芍:“别说了,好可怕。”
她们又磨蹭了半刻,才下定决心回去。
时辰也不早了,得把裴绫叫醒。
然后,方掀开帐帘,二人就对上了正坐床边梳头的裴绫的眼睛。
二人顿时钉在原地。
一阵面面相觑后,小芍发出一声干笑:“娘子...您起来啦?”
却见裴绫微微抿嘴,语气温和如常:“你打帘子时,我见天气似乎很好。出发前,我还想在外头走走。”
“是是是,我们马上打水来给您梳洗。”二人立刻各找了件事忙碌起来。
裴绫步出营帐时,被雪地反射的日光晃得眯了眯眼。雪后新霁,满目皑皑白雪之上,碧空如洗,天际另一侧尚悬一弯月影。
这次一停就是整整十日。这十日给了她好好将息的时间,除了久卧身上发酸,其他的病痛几乎都已无觉。
只是方才醒来,踱到门边,耳朵里听了一番话,又叫心口有些发闷。
那年,为了邹岐这事,裴绫头一回同褚谅吵了嘴,好几日没有同他说话。
但最终褚谅还是没有进言。他只道,若要明哲保身,远离纷争,就绝不能轻易站队,涉军务之事更是大忌。睿王势众,自己一言不慎,就是自投罗网,遑论救人。
朝堂风云诡谲,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裴绫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可那终究不是旁人,是与褚谅一同长大、情同手足的挚友。更何况,她跟褚谅从相识到相守那段如履薄冰的日子里,邹岐亦兄亦友,始终相伴左右。有这份情谊,她完全无法接受褚谅近乎残忍的“理智”。
可她也只能在邹岐走时悄悄去城外送他一程。当然,这于事无补,不能抵消千分之一她心中连带着褚谅那份一起的愧疚。
但是,她万万不曾料到,再见到邹岐,竟是三年之后,他冷着脸,在她面前宣判褚谅死路一条。
相较褚谅当年,他邹岐的回报残忍了何止百倍。
方才帐外的话,裴绫没敢听完,只听到“淮南侯府没了”便退回来,独自顺了半天气。
她瞧出两个侍女唯恐她听见她们议论那些旧事,便顺势装作浑然未觉。
而且现在的确,再追究也没有任何意义。无论为着不叫旁人尴尬为难,还是为着维持自己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心绪,她都该装作毫不在意。
她不觉向阳光充沛处挪了几步。好在日头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深吸几口清冽之气,胸中的滞闷似也散开不少,连身上的酸软也松快了些。
抬眼见小蔷与小芍正往来搬运行李上车,裴绫便走上前去欲伸手帮忙。小芍起初不肯,最终还是拗不过,分了她一个轻巧的包袱。
二人穿在正在收撤的营帐之间。眼前之数,少说有数百顶,其间不断有兵士奔行。
裴绫忽然想起什么,也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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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和些莫名凝滞的气氛,转头问小芍:“这次好似有不少人马,大约不止是为了送我?”
“对,如今将军封了定淮将军,掌边境上望州一带防驻,这次便是带兵一同南下,也护送娘子。”
裴绫神色略微收紧了些。
“这次...要带多少兵去边境?”
“这次随行的都是精骑,约莫三四千吧?不过奴婢恍惚听文将军提过,南衙那边来日还要增调数万人过去...”
“突然调兵做什么?”裴绫蹙眉。
“这等军中机密,奴婢就不知了。”
感觉心口重重跳了两下,裴绫不再追问。
上次边地大规模交兵,还是她十四岁那年。彼时南景正值极盛,她的伯父武庆帝亲征大破北化边军,夺了边地两个郡,还要求北化遣送当时还是储君的先帝的幼子至昇京,以为人质。
为示“交好”,南景亦遣了裴绫北上。她的父亲是武庆帝的庶弟,本只是郡主的她为此被册了嘉安公主送往燕宁。这次礼尚往来显然不过是个过场,一个无足轻重的宗室女,自然比不上北化将来皇帝的亲子。
彼时,先帝与徐皇后伉俪情深,膝下仅有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那位被送走的幼子,正是褚谅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当年出质时年岁尚幼,如今算来,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
这些年,裴绫嫁与褚谅,一心相夫。褚谅淡泊不争,她也几乎不留心国事,却也知北化厉兵秣马,国力日盛。而对于南景,自伯父无后崩逝,父亲兄终弟及后的朝局,自己竟一概不知。
有时思及此处,心下不免隐忧。父亲从前不过是个寄情山水的闲散亲王,骤然登位,在波诡云谲的朝堂当真能够站稳?
且明明这两三年,两国还相安无事,眼下突然增兵,难道是要起祸?
可既然选择将她送返,总该是示好之举吧?况那四殿下还在南景,北化倒不会轻易有动作。
裴绫心头蓦地一酸。她眼下就要归国,可四殿下却归期无定。等父兄俱亡、朝局巨变的消息传去,他这样小的年纪,孤身羁留异国,该是如何悲痛无助?亦不知,这些年来,她的母国,是否也如北化对待自己一般地对待他?
然而,裴绫又忽然有一点庆幸。在南景还有这样一个人,虽然从未谋面,但一定能够知晓她的痛苦。
想及此,她终于再舒了一口气,正好走到马车处。
递了东西给车里的小蔷,裴绫停下来,扶着车辕轻轻喘气。身子实在不能算是大好了,稍走些路便觉乏力。
正抬头看片云不染的蓝天,却听小芍朝另一个方向,有几分踟蹰地行礼:“邹将军。”
裴绫还是回了头。
邹岐正缓步自不远处的营帐间背手行过,似在巡视。他一身素白戎装,外罩着银灰色短氅,氅下可见紧束的臂甲与一双及膝马靴。他身后跟着文绍与几名亲兵,一行人步履沉稳,所过之处,忙碌的兵士皆不自觉地为之一肃。
他的目光扫过这边,在原处略一停顿,随即朝向裴绫,无甚表情地微微颔首。其身侧几人也随之行了一礼。
裴绫蹲身还礼。待再抬头时,几人已继续前行,并无多一刻的停留。
自那晚之后,裴绫还是第一次见着邹岐。
她那番话没有白说,果然那些公事公办的关切一点都没有了。
这样很好,裴绫心念。其实她那晚祭奠后回营,又独自思忖了一晚上。
既然前路安危皆系于此人,既然恨意除了折磨自己外毫无用处,那不如就维持这表面的疏离与客气,不相干也不相扰。
不过看着他走去的身影,又想起清晨小蔷的话,她莫名又感慨。褚谅一退再退,现在却...而眼前这人,昔日失去的一切,如今竟又加倍握在了手中。
这样的念头闪过一瞬,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悲凉。
人间事除了无常还是无常。
“娘子,看什么呢?”小芍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东西也搬完了,咱们先上车吧,下面风大。”
裴绫收回目光,再次望了望那明净澄澈的晴空。
这样的好天气,还有这十日的安宁,总该预示着接下来回母国的路,是光明的、顺利的吧。
8. 第8章
车马劳顿的日子过得却比想象中更快。
队伍行进得不急不缓,但十分顺畅,再未因任何插曲耽搁。许是前后左右都被兵士层层护卫着的缘故,裴绫原本悬着的心,也渐渐落回了实处,生出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路途漫漫,无他事可做,闲谈便成了最好的消遣。起初,两个侍女似乎刻意回避邹岐的话题,可后来七嘴八舌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提起。而且一旦谈及,二人话匣子便关不住了,往往是裴绫随口应一句,她们就要兴冲冲地回上十句。
于是裴绫得知,邹岐如今在世的亲人,只剩一个尚未成人的亲妹妹。当年侯府倾覆,邹岐只得将她寄养在亲戚家中。去岁他终于再回望州老家,立时就重修了宅院,添置了仆役,将妹妹接回,不愿让她再寄人篱下。如今宅中虽有不少旧日侯府的旧仆,他仍觉不够周全。谁知今年竟真调回了望州,总算能亲自看顾,彻底安心。
而小蔷就是那时一道寻回的侯府家生子,小芍则是后来采买来的。去年邹岐回京,便将她们一同带着,打理些日常细碎事务。
每日与小蔷、小芍朝夕相处,裴绫同她们已十分熟稔,再无从前的戒备之心。小芍约莫十四五岁,心思单纯,活泼亲人;小蔷年长一两岁,虽不似小芍那般热络,照顾起人来却极为细致周到。
裴绫想起自己最初竟还疑心过,邹岐年轻气盛的又不曾娶妻,这俩小丫头怕是他悄悄收的房里人。如今相处下来,观她们言行一派天真,才觉这念头着实荒谬。
小芍小蔷的相伴让裴绫常常念起自己从昇京带来的陪嫁宁玉。宫变那日,灭顶的悲痛让她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之后又在浑浑噩噩中就被送上南归的旅途,竟连宁玉的下落都未来得及过问,如今想来,只余满心愧疚。
她只好又托二人,去请邹岐想想办法,即使不能立时接回南景,也要寻到宁玉的下落,加以照拂,不要叫她受苦。
但那日对他把话说得那样绝,裴绫心里又开始懊悔,害怕邹岐因此不应。
不过好在,小蔷小芍十分乐意帮她传话,而且回话说,将军那边叫她放心。
.
转眼间,行程已近二十日。
举目望去,启程时还铺开满目的积雪早已全无痕迹。远山的松柏褪去了北地的苍凉,墨绿中透出沉郁的生机,连绵的丘陵曲线也显得温软了些。
划过面颊的风依旧冰凉,但绝不再似刀割。可到了夜里有时又觉,即便裹紧几层衾被,也总有丝丝寒气渗进来,手脚总是捂不暖。
这般阴冷潮湿,裴绫已有八年未曾体会。此刻重新浸染其中,竟从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与这片空间相连的熟悉感。
她有时不禁想,如果自己没有北上,如今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或许会一直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或许会无忧无虑。北化在她耳中,不过是奏折上一个冰冷的称谓,是朝堂上需要权衡的远邦。或许,她也会从那个南下的小质子口中,听到些关于燕都风雪、边关冷月的零碎讲述,觉得新鲜有趣——就像当年,她依在褚谅身边,为他描绘江南烟雨、昇京繁华时一样。
而眼看到达的日子临近,小芍也常常趴在车窗边露出兴奋的神色。
“娘子,马上就到我们望州了!望州城里有家油糕,甜甜软软的,特别好吃,真想带您去尝尝!您要是能在我们这多留些日子多好!”
“娘子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哪会喜欢吃这个?而且娘子肯定很想家,尽快回去才是最要紧的。”小蔷道。
裴绫笑了。“你说的油糕,听起来和我小时候吃过的一种糕点很像呢。”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我倒是真想尝尝,不过大概没有机会了。”
车继续辘辘行驶,裴绫望着外头景物退去,想着小芍的话,脑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既然山河相连,江头江尾共饮一江水...若有朝一日,南北能归一统,该当如何?
但很快,她就觉得这个念头太远太远,而且一路的白骨铺路,血泪成河,不堪想象。
.
这一日,全军用过午膳才行了一个多时辰,却缓缓减速,终停了下来。
车内几人都掀开帘子张望,却只见围在周遭里三层外三层的兵士,根本瞧不出发生了何事。
上回遇刺的场面忽然闪回眼前。
裴绫立刻缩回身子,紧紧贴在了车厢一角。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仍无动静。裴绫小心翼翼地再次掀起车帘一角朝外看去时,却见文绍打马而来。
“文将军,出何事了?”她紧着声音,小声地询问。
“没什么大事,”文绍答得有些含糊,“不过是前头路上有些落石障碍,已经清理干净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这段路山势险峻,偶有落石。还请娘子这一两日若无要紧事,不要下车,以免危险。”
“当真只是如此么?”裴绫仍无法放心。
文绍露出个安抚的笑容,道:“当真。末将会一直护卫在侧的,请娘子放心。”
裴绫只得依言坐好。
之后的路程,文绍竟真的一直骑马随行,直至暮色四合,全军停驻扎营。
晚膳送来摆上了桌,却不见小蔷身影。听小芍说,是邹岐将她唤走了。
裴绫正疑惑,帐帘一掀,小蔷恰好低头跨进来。
小蔷似是在出神,险些与她撞个满怀,还吓了一跳。
裴绫扶着她问:“怎么啦?脸色这样白,是饿着了?快来用饭吧。”
小蔷勉强笑了笑:“奴婢没事。”
说着,她却绕过裴绫,快步走到小芍身边:“小芍,将军叫你去一下。”
小芍正摆着碗筷,闻言一愣:“叫我做什么?你不是才回来吗?”
“是...是啊,”小蔷顿了顿,“啊,是将军有件衣裳要补,那针脚我处理不来,你快去瞧瞧。”
小芍失笑:“你都不会的,我哪能会啊?”
“你快去就是了!”小蔷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外推,“说不定你就会呢!”
裴绫正要开口说“用了再去”,小芍已往主帐方向走了。
“他怎么这么多事,忽然使唤起你们两个来了。”裴绫微微蹙眉。
小蔷忙拉她坐下:“娘子快用饭吧。”
她往裴绫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看,这是马兰头,我们望州这边常吃的野菜,您尝尝。”
裴绫尝了一口,眼里逐渐闪出光来。
“嗯!原来叫这个名!小时候在昇京,我也吃过这个。”
她又夹了一筷,抬头问:“既然已经到了望州,是不是再过两三日就能到边境了?”
“啊,是啊是啊。”小蔷应着,忙又补充:“哦对了娘子,这两日咱们可能要在此暂歇,你不要急呀。”
裴绫放下筷子,神情疑惑:
“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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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蔷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不过是听说前头落了雨,路不好走。我们望州这边可奇怪了,冬天老是下雨,你看这个天阴着呢。您这几天也少出帐子,淋到了可不好。”
裴绫沉默片刻,轻轻唔了一声:“那就好。”
“来,娘子快吃,不必等小芍了,她那边还要些功夫呢。”
小芍回来的时候,裴绫刚用完饭,正觉得今日用得略多了些,要出去走走消食。
“怎么样?他那边的事都妥了?”裴绫笑问。
小芍道:“啊,是费了些功夫,不过都好了。”
裴绫一面往外走,一面随口道:“我还说你若弄不好,我去看看呢。我的针线功夫说不定不比你们差。”
她心中想着,宁玉的事十来日没有后文,或许可同邹岐借此机会客气一下。
小芍本要坐下吃饭,见她出门,却又起身:
“娘子要出去?就在帐里吧?万一落雨呢?”
裴绫不以为意:“哪能说下就下?不过几步路,不碍事的。”
最终小蔷只得跟着裴绫,在营地内慢慢踱步。
日头刚沉下西山,一队才刚操演完的兵士正列队各自回帐。
裴绫远远看着他们各手持兵刃,不自主地向一侧的小蔷开口:“那会儿我还不是公主,见着侍卫们练剑觉得有趣,也闹着要学。父亲母亲竟没拦着,真给我请了位教习。那时怕伤着了,用的还是一柄小小的木剑。”
“学了几年,好不容易学了几式像样的,北上的旨意却下来了。”
声音里终于添了几分怅然。
“临行时,父王母妃终于赠了我一柄真正的剑,名叫‘不萦’,是盼我不要为离别所困、放眼新生的意思。不过后来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思舞了,就一直挂在墙上,当个摆设。想必这次,也都被一并收缴了,当真可惜。”
小蔷点头望向裴绫,眼里是由衷的欣赏:“娘子竟连这个都会?真真看不出来,好生厉害!”
看来小芍并没有意识到那天她就是用的这把剑去劈邹岐,裴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实也不怎么会,不过那会的确过得自在,父母也任由我胡闹。”
“娘子出落得这般好...想必是陛下和娘娘十分疼爱的缘故...”
小蔷虽应得很恳切,但裴绫却从中听出几分迟疑。
她骤然想起邹家败落,小蔷早年想必颠沛,不似自己有个安稳的童年。
不愿让对方感到隔阂,裴绫便轻声补充道:“只是后来母妃生了弟弟,便渐渐顾不上我了。王府孩子多,有时...也挺难过的。”
小蔷闻言,轻轻哦了一声,挪开了眼,没再看她。
裴绫的确无法笃定,自己是否真的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尤其是在她来了北化,为了自保,断绝了与母国的一切书信联系之后。
她望着南边的夜空,露出一抹苦笑:“只盼如今回去,他们不要与我生分了才好。”
“怎么会呢!”小蔷接口,语气笃定:“他们一定是日日盼着,欢喜都来不及。”
“但愿如此。”裴绫道。
二人一时无话,只在渐沉的天色里默默走着。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只剩下黝黑的轮廓,更显得这沉默漫无边际。
不知又逛了多久。
“裴娘子,要去哪里。”
一个低沉但急促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9. 第9章
裴绫吃了一惊,回头。快二十日了,这是头一回见邹岐。
他应当是刚从演武场下来。碎发湿贴在额角,外袍随意披在肩上,敞开的襟口里,单薄的深色劲装也被汗水浸透,贴在随呼吸起伏的肌理轮廓上。
裴绫这才发觉,行了快两刻,自己已从中心走到灯火暗淡的营地外围了。
邹岐走近,转向小蔷:“怎么陪着走这么远?吩咐过的事,都忘了?”
“是我晚膳多用了些,才叫她陪我消食,将军怎能怪她呢。”
裴绫微微一笑,拉住了正要福身请罪的小蔷。“白日里还替你补衣裳,忙里忙外的,她们都很辛苦。”
邹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恍然一般:“补衣裳?哦,是呢。”
小蔷闻言,打量了一下二人。
“将军,裴娘子说她要替你补呢。”说完她讪讪低头。
邹岐嘴角抖了抖,但如没有听见一般。
“今天的菜色裴娘子喜欢?那很好。”
裴绫还没答,审视的目光已经挪到了她的脸上:
“总觉得你又清减了。从前饭菜不合胃口,应当告诉我。”
角落里,小蔷瞥了眼邹岐的脸色,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对这很久没有听到过的,而且更加莫名其妙的关切,裴绫含笑客气地福了福:“将军事忙,我怎能什么小事都打扰。一路已承蒙诸多照拂,我已很是感激。”
“只是宁玉的事,还要请将军费心。”
邹岐立刻抬手,止了她的礼:“裴娘子言重了,原是邹某处事不周。十余日前已派人去寻宁玉姑娘,一有消息,便快马送来。”
裴绫点头:“多谢。”
“风凉了,我送你回去。”
邹岐一手拉住搭在肩上的衣袖,一面缓步而行,一面不时偏头看她是否跟上。
“身上都大好了吧?等额上血痂脱落,继续用那膏药,便不会留痕。还有手上也是,手心虽不似面容显眼,但若不养好,日常起居,或是写字画画,都会不便。”
“夜里记着多盖些,炭火尽管用,莫要着凉。”
脚踩一地碎石沙沙作响。邹岐终于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望向远处。
“军中条件简陋,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裴绫默默听他念着,心下不解。出发那日在车边一瞥,他冷冷淡淡的,而今日话忽然就多成这样,关切也事无巨细,而且,并不如往常,时刻将“奉旨行事”挂在嘴边。
裴绫不想听了,于是打断:
“是,我知道了。只是将军是去演武场了么?身上的伤都好了?”
“啊,”邹岐终于转了话头,“没什么大碍了。而且伤在左侧,右手用刀无妨。”
“那便好。可是穿这么少,一身热汗冷风扑了,再好的身子也会吹出病的。”
裴绫也看着他,说得十分恳切。想着宁玉能否回来团聚也就在他一令之间,好脸色还是要有。
邹岐闻言,脚步微顿,沉默着将歪斜披着的外袍穿正,再把襟前束带一一系紧。指节分明的手指在衣料间穿梭,直至领口严密地贴合颈项。
行至帐前,他转过身。灯火映照下,方才还活生生、汗淋淋的存在,已被一袭玄袍彻底包裹得严整挺括。
眼前的人又变成了那个威仪端正、一身凛然的将军。
“裴娘子,这一带听说有盗匪流窜。”
只是将军目光低垂,锁在她眼中,用着商量的口吻:“为了你的安全,这两日,少出来走动...好吗?自然,我不过随口提醒,你不必紧张,我们不会让你有事。”
帐前光晕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那目光太过专注,竟让裴绫无端生出几分不自在。
她别开眼,应了一声,又问:“将军,我还有一事。之后到了边地,不知交接是何流程?我看若是行动起来,三日也就到了,我可要做什么准备?”
邹岐一愣。
“这,南景使臣还没有书信发来。”
裴绫眼底的光一瞬暗淡,语气中难掩失落:“哦,是吗。”
“只盼能顺顺利利...我实在...很想回去。”半晌她低声道。
邹岐沉默,然后低头,手按在腰间配剑的剑鞘上摩挲。
“娘子耐心再等等,想必很快会有消息。”
裴绫终于是进帐去了。帐帘落下,她靠在门边。
总觉这不过是寻常一日,但又并不完全寻常。
.
又停了两日,天上虽层云密布,倒是一直没下雨。裴绫还是按他们嘱咐,再未出门。
心下虽有些疑惑:一会说是前面有落石,一会说天气不好,一会又说有匪盗出没,这一带当真如此凶险?
眼看没多少距离就要跨过苍水,离开这个伤心之地,那眼下的确应当小心谨慎,再怎么惜命都不为过。
到了停驻的第三日夜里,裴绫沐浴完毕,准备就寝前,终究没忍住,又问了一遍:“究竟何时才能出发?”
小芍正端着一碗汤药走来:“说不准啊。娘子,您安心嘛,有消息了一定立刻告诉你。”
她将药碗递来:“这是郎中才开的新方子,说身子见好了也要巩固,而且奴婢昨晚听您好似睡得不安稳,这个也能安神的,比以前那个方子管用。”
裴绫接过,十分抱歉:“昨晚我仿佛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还有人低声说话,又像是搬弄什么东西,所以才翻来覆去,可是吵着你了?那你可也听见外头动静了?”
“没听见啊娘子。”小芍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那正好把这药喝了,今晚必定能睡好。”
裴绫点头,接过药碗。药汁浓黑,气味刺鼻,她尝了一口,忍不住道:“好苦。”
“良药苦口,娘子还是饮尽了才好。”
待裴绫用完、漱了口,小芍正要为她拉好被子,她却忽然掀被披衣,要下床来。
“娘子要取什么?奴婢替您拿,您不要乱动了。”小蔷也立刻迎上前来。
裴绫在二人如有实质的目光注视下,走到妆台前,打开匣子,取出一对沉甸甸的金镯。
她拉过小蔷与小芍的手,不由分说,将镯子分别套在她们腕上。
“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她轻声道,“我如今身无长物,唯有这点心意,你们务必收下。”
二人俱是怔住,连声道:“伺候娘子是奴婢的本分,这如何使得?”
裴绫却已将镯子为她们戴好,抬头,只见小芍眼中泪光盈盈,不由讶然:“这是怎么了?”
“娘子待我们太好了...”小芍语带哽咽,慌忙用袖子去擦眼角。
小蔷忙推着小芍:“不要哭,快谢过娘子。”
二人一连福了又福,裴绫还要劝,小蔷已扶着她坐回床边:“娘子别介意,她就是这般心软,是舍不得您。”一边说,一边替她掖紧被角。
裴绫躺下,握紧小蔷的手,温声道:“你们待我亦如姐妹,我也舍不得。往后天各一方,你们跟着邹将军,前程自是好的,也要多多保重。”
小蔷坐在床边,吹熄了近处的一盏灯,帐内光线霎时暗了一半。
她低声道:“娘子安心睡吧,别再劳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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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片刻,裴绫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昏暗的灯火里,小芍小蔷对视了一眼,并没有自去洗漱,而是一个开始忙起收拾包袱,一个奔出了帐去。
-
清晨,天际刚现出一丝光线。
“走水了!走水了!”
军营中无数士兵奔行呼号,手里提着水桶、木盆,一切能装水的器具,冲向驻地最中心正被冲天烈火吞噬的营帐。
小芍小蔷瘫坐在不远处一棵光秃的树下,怔怔流泪。橘红的光影掠在她们满是烟灰、又被泪水冲刷出两道痕迹的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才稍稍减小。
文绍终于停止了嘶哑的指挥,也顶着一脸尘灰,从那已烧得只剩一具框架的帐边走向二人,当着众惊魂未定的兵士高声质问:
“怎么回事!?”
小蔷像是被这声呵斥惊醒,浑身一颤,抬起泪眼,泣不成声:
“娘子...娘子天没亮就醒了,说是有件极要紧的旧物丢了,许是掉在了帐外的树下,非要我们立刻都出来找...”
她颤抖着举起手中一个锦囊,“我们...我们刚找到这个,还没回去,就看见...就看见帐子里有火光...要进去,帘子却也从里面被拴住了...方才拆开这锦囊来看,才知道是遗书...”
“娘子,娘子你太傻了...”小芍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
营地五六里外。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羊肠小道上缓行。马背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紧密相依。
邹岐四下环顾了数次,确定无人,终是忍不住低头拉下了身前人的厚重的兜帽。
凝看靠在肩头闭目垂睫、舒展安详的睡颜,他喉咙一瞬发紧,继而是突突不绝、几乎要撞出胸口的心跳。
指腹下意识地想抚上那道刺眼的伤口,却在即将触碰时猛地收住。
邹岐深深吸了几口清晨的凉气,凑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试探:“裴娘子?”
毫无反应。
他又吸一口气,然后顿了好半晌:“绫儿?”
怀里的人仍旧一动不动,回应他的只有从她身上不知何处飘来的一缕冷香。
像是桂花香,但是更冷冽,更难以捉摸,和那天沾在他狐氅上的一模一样。他其实熟悉这个味道。从前她每次从他身边经过,衣袂拂动,他都觉得几乎要为此晕厥。
而现在她洁净柔软的身子完全倚在他胸前,这气息清晰萦绕而来,如此近,如此真实。
邹岐扯住了缰绳,吁了一声,马儿顺从停下。
这下整个天地的声息都止了。
眼前的人睡梦中的面庞如此平静,像一泓月光。但那道刺目的疤痕总是提醒着,水中月就是水中月,不仅是易碎的幻影,而且只存一时。
他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然后,邹岐微微倾身,撩开裴绫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在她耳际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做了这件十五岁起就想做的是,一股战栗窜过脊背,邹岐脑中霎时空白。若不是要扶住身前这具瘫软得毫无防备的的身体,他已跳下马去溪边拿冰水浇脸。
一动不动缓了很久。
邹岐终于轻轻拉好了兜帽,将裴绫的头小心安置在自己的颈窝,又一遍遍拢紧她的披风,这才眨了眨发酸的双眼,舒了一口气。
马鞭轻轻一点,轻快的马蹄声咯噔咯噔,重新在寂静的小道上响起。
清晨的风仍十分冰冷,正好拂过他发烫的面颊。
10. 第10章
知觉是在一片虚浮的颠簸中缓缓聚拢的。
起初,裴绫只觉这个夜晚尤其凉,较之前更甚,好像身上衾被无论如何都盖不严实。丝丝缕缕的冷意缠绕着手脚,让她无端想起燕宁化雪时,檐下滴落的冰凉水珠。
但意识极其疲惫,裴绫懒于睁眼,正要任由自己适应下去,却有厚而软的东西裹上了她,是褚谅的披风和他的怀抱。
褚谅抱着她,沙沙踩过一地冰碴,把她搁进了一张轿子里,是一顶喜轿。只是帘外白茫茫一片,她不确定这条路是要去往何方,是去嫁谁。轿子开始移动,颠簸着,竟仿佛行到了水上,变得如船一样开始漂流。船舱里漆黑无比,唯有零星两盏昏黄灯火;她忍不住靠过去,灯火却开始摇摇晃晃,明灭不定。
好在寒冷渐渐褪去。等她惴惴不安地掀开轿帘,眼前竟不再是积雪,而是濛濛细雨润过的一条青石板路,路那头,父皇和母妃身影摇晃。
阿爹...阿娘...
眼前的江南春色忽然像泼了水的画,开始一点点消散化开。一个冰冷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带着回响,敲打在她的意识上:你已经是北化的人,怎么又要回来?
裴绫心口一窒。在一阵惊悸中,她猛地睁开了眼。
视线被柔软的布料全然遮蔽,只有下方缝隙透入些许微光。身体正随着某种平稳的节奏轻轻颠簸;后背虽贴着一片温热坚实的依靠,但这陌生的触感与悬空感…
好像是在马上?!
不详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她立刻抬手想扯掉眼前的遮蔽,却发现手臂也动弹不得。
“啊——!”
裴绫失声尖叫,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扭动。
随马收蹄,身下的颠簸骤然停止,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几乎同时,一条坚实的手臂从身后环来,将她的腰整个箍住,按在鞍上。
“裴娘子,是我,不要乱动。”
裴绫的声音止在喉里。
眼前的遮蔽物被一把拉开,她挣扎着仰头——
再往上半寸,她的脸颊就要蹭到邹岐的下颌。而身下,他们正共乘一骑,她的腰身与他的,中间隔个软垫,被一件长袍紧紧绑在一起。
和邹岐的目光在这寸许的距离里相接后,裴绫震惊得一时说不出半个字,身体也彻底僵住。
直到身后的男人率先移开视线,不着痕迹地向后微仰,裴绫才猛地回神向前缩去,用尽全身力气想与他拉开距离。
但腰上的衣服系得很紧,没给他们多少空隙。
“你…你在做什么?!把我松开!!”
“我会同你解释。”邹岐的声音从颈边传来。他的双臂再次虚虚环过她的腰身,快速解着衣结。
裴绫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又看向眼前狭窄荒芜的小径,脑中闪过无数个恐怖的可能。
他这是…劫走了她?!
束缚方一松开,裴绫毫不犹豫地回身,将邹岐狠狠一推,然后用手胡乱抓着马鞍就要往下跳。
然而双腿因长时固定早已麻木酸软。她使不上力气,非但没踩住马镫,整个人反而彻底失去平衡,惊呼着,朝左侧地面栽去——
“小心!”
邹岐右手猛地按住鞍桥,左臂疾探而出,一把揽住她下坠的腰肢。
随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他硬生生将裴绫捞回了马上。
裴绫重重跌回邹岐怀里,惊魂未定,一下一下大口喘息。
“你还好吗?自己坐稳。”邹岐理好缰绳,又塞进她手中,“握好,别用力拽。”
不等她反应,他已利落地翻身下马。身后骤然失去倚靠,裴绫下意识攥紧了缰绳,马儿不安地踏了一步。
她立刻屏住呼吸,却见他的一双臂膀向自己伸来。
裴绫不动,强撑着摇摇欲坠的镇定神色,居高临下地怒视他。
“你要做什么?这到底是何处!”
邹岐仰头看着她:“下来说,我不会伤你。你若不下来,小心这马失控。”
“滚开!我自己下!”
裴绫终于颤巍巍探出脚去够马镫。奈何马背实在太高,脚尖忙乱地在空中划动了好几下,姿态有些狼狈。
“得罪了。”
全然没让她反应,她的腰已被邹岐单手揽过,整个人被从马背上捞起,挂在了他的右肩和右臂上。
“啊!”
“放肆!邹岐!放我下去!”
裴绫挣扎,拳头胡乱砸上邹岐的背。然而这完全徒劳。除了某一拳砸在他左肩胛下时,那身躯几不可察地僵滞一瞬,其余时候,大手都纹丝不动地扣着她的腰肢。
裴绫被轻轻放在不远处一棵老树下。
刚一沾地,她便想转身就逃。可双腿虚软得不听使唤,她甚至站也站不稳,最后,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她滑坐在冰冷的土地上。
如此,她不得不抬起头,瞪着眼前这道沉默伫立的身影。
上次他这样挡在她面前,是从刺客手下将她救下后。而此时同样的姿势,那时的安全感却荡然无存。裴绫只能感觉到这副身躯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她与她所盼望的前路隔绝开来。
无数质问就要脱口而出,但喉头却被汹涌的情绪死死哽住,一开口只有不受控的抽咽。她只好紧紧咬住下唇,试图先逼退恐惧与愤怒的泪水。
邹岐蹲了下来,保持在一尺之外,视线与她的平行。
“裴娘子,南景有信至。”
“...什么?”
一滴泪水随她蹙眉滑落在颊上。
邹岐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信封,递到她面前。
他用她熟悉的陈述公务一般的语气,继续缓慢地清楚地说道:
“信中言,北上接驾必经的苍东一带近日天降冻雨,官道冰封,车马难行。加之境内数州、县受此灾,民众流离,南景朝廷正全力赈济,无暇他顾。”
他顿了顿,“您眼下恐怕立时回不去。”
“你胡说!”
裴绫一把抓过信封倒出信来,展开。
信笺是南景官府的制式,已被拆过。第一页信纸上面赫然盖着礼部清晰的官印,所写内容确如他所言,分毫不差。
而看到了第二页,她脸上血色完全退去,眼中骤然再无半分光彩:
“…故此,接驾之事,恐延宕日久,暂缓无期。烦请贵朝廷暂且妥为安置,一俟道路通畅,再行商议。”
裴绫翻来覆去将每个字都再读了数次,久久沉默。
“何时收到的?”空洞的目光没有离开信纸。
“约莫四五日前。”
“那你为何此时才告知...”
她抬头,撞到的视线也正锁在她身上。然后裴绫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眼下最应担忧的问题。
她攥紧了信,身子下意识地向后缩:
“那...你为何要私自挟我出营?这是要去何处?!你究竟…意欲何为?!”
“是去我在望州的私宅。”邹岐答得没有半分迟疑。
在裴绫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邹岐单膝触地,垂首抱拳郑重地施了一礼。
“今日之事,确是邹某存有私心,在此向娘子请罪。”
裴绫手中信纸骤然落地,人如被抽走魂魄一般,啊了一声,软软地贴上了和身后树干最后一点空隙,然后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之所以行此下策,原因有二。”邹岐维持着蹲跪的姿势,声音稳得仍如述职:
“其一,数日前我军之所以骤然停下,并非是因雨水,而是前方哨探再度发现了歹人踪迹。此地临近边境,仇视南景的极端之徒远胜燕宁。上次刺杀,娘子当知他们手段狠厉。如今我们大队人马往边境行去,过于招摇,为免如上次一样成为活靶,唯有金蝉脱壳,将你先行转移安置,方能确保万全。”
裴绫瞳孔微缩,紧盯着他。
“即便如此…为何是去你府上?!纵使我母国使团延误,我也理应在边境驿馆等候,你岂可…”
“这便是其二。”
他抬起头,目光与她相接,坦荡得近乎锐利,语气更加斩钉截铁。
“娘子此番奔波,元气大伤,根本未曾痊愈。边境驿馆荒僻简陋,饮食医药用度皆条件极差,若只是暂住几日便罢,然看此情形,滞留数月亦属寻常。娘子长居此地,如果旧疾再发,或染上时疫,一旦救治不及,定要损伤根本,甚至危及性命。”
“而寒舍快马一日可至,就在城郊,诸事便宜。如今舍妹在府中居住,内外有得力护卫,安全无虞。此番奉旨护送,若娘子在边境有任何差池,邹某万死难赎。因此,邹某斟酌再三,擅自决定,请娘子屈尊暂居寒舍,直到南景朝廷再有消息。”
裴绫:“...”
每个字她都听懂了,但凑在一起就荒谬到让她有点想笑。
“知道裴娘子还有许多疑问,请问吧,我会如实相告。”
望向自己的眼睛毫无杂念,比方才还添些闪动的诚挚。
裴绫有一瞬恍惚觉得,此人当真是在殚精竭虑地为自己着想。
但她猛地想起昨晚那碗异常苦涩的汤药。
“那你为何要趁我昏睡…”她的手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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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住了拖在地上的衣摆。
“为何不直言相告!?为什么还要下药?!你分明是早有歹意!”
“事先未敢明言,只因知晓娘子心中芥蒂,定会拒绝。况且此事本不合规程,若你情急之下闹得人尽皆知,局面恐难收拾,故而我才有意隐瞒,又命小芍小蔷从旁协助,行此下策。”
邹岐再次单膝触地,手撑地面:“让娘子受惊,再向娘子请罪了。”
裴绫怔着,前几日种种反常浮过眼前——侍女闪烁的言辞、骤然停滞的行军、邹岐莫名的关切…
此人不知多久之前就有了预谋。
她明明有所察觉,但还是太迟钝疏忽,才叫他得了手。
她猛地抬头,坐直了身子。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落在男人的脸上。
“我纵使在你们北化已无名无份,但我仍是大景的公主!你胆敢软禁我?!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齐王要你挟我为质,向我母国换取什么条件?邹岐,你最好立刻将我好好送还昇京,否则我的父皇不会饶了你们!”
邹岐被扇得偏向一侧的脸转回时,神色并无什么变动,但周身的气场却骤然冷了下去。
他盯着她,站起身:“你多虑了。”
“若是陛下的意思,一道旨意,你早已被看管监禁。我不过一个小卒,也不会蠢到自毁前程擅作主张。”
“你别装了!那你想做什么?!你将我孤身一人带至此处...难道说…”
本来羞愤上头,压在心底的质问一口气脱口而出,可裴绫忽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声音顿住了。
她再次开口,眼眶终于涨得通红:
“你敢发誓吗…发誓你没有碰过我…发誓你没有半分不轨之心…!”
邹岐就那样低头看着她,一直看着,直到她心里一阵寒意森森。
“你不敢…”
“是,裴娘子,”话忽然被打断。
“这一切,邹某确有私心。”
话音落下,周遭只剩死寂,连风声和鸟鸣都消失了。
一阵眩晕直冲裴绫额头,直叫她两眼发白。
树荫下,邹岐眸色愈发深。
“这些时日你所承受的,皆是飞来横祸。你我相识多年,我心中对此愧怍无限。我的私心便是,我绝不愿见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裴绫怔怔听着这一番她意料之外的话。
只见邹岐往他的腰间摸索着。
“再毒的誓不过都是空口胡诌,想必你也不会信。”
咔一声,他抽出了随身的匕首,弯腰,手腕一送,连鞘一道递在裴绫面前。
“若娘子察觉邹某有任何冒犯之举,便以此刀,取我性命。”
裴绫的视线在邹岐背着光看不大清楚的脸和匕首间来回游移着,胸口微微起了又伏,不断缓着自己的呼吸。
终于,她缓缓起身,迟疑着伸手接过。
小巧的匕首握在手心里,冰冰凉凉的。她轻轻一抽,锋刃便滑出半截,寒光闪烁。
“很利,你用的时候,不要伤到自己。”
邹岐话音还没有全然落下,裴绫忽然抬手,唰一声将短刀整个抽出。
她猛地上前一步,刀尖一瞬抵上了邹岐的咽喉。
“邹岐,你以为我不敢吗?!我连死都不怕,你是见过的,休要逼我到与你同归于尽那日!”
邹岐垂眸看着裴绫苍白脸上猩红的双眼,和微微发颤的刀尖,再向前了半步。
冰冷的尖锐瞬间抵上他颈间的皮肤,压出一道细微的血痕。
“那一剑,你当日若劈得再向下三寸,我便不必日夜煎熬。”
裴绫攥得更紧,指节发白,却也难以稳稳握住手上一柄轻盈的小刀。
“裴娘子,”邹岐的声音再沉了几分,“我的命,你现在就可以取,但你要三思。前路凶险难料,若一路无人相护,你恐怕也回不到你的故土。”
“你恨我,你想杀了我,我知道。但你若为此不顾自己安危,恐怕之后,恨也没有命恨。”
裴绫咬牙忍下眼里的晶莹,死死盯着他颈间那抹刺目的红。
终于,她手腕一沉,刀刃离开了邹岐的脖颈。
“邹岐,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我从前一直把你当哥哥看,可是…”
裴绫喘息着退了几步。
她好似看见邹岐眼里也浮出了点点闪动。
“罢了!我不想杀你!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不会骗我,不会让我失望。”
她将匕首收进怀中,转身擦过默立原地的邹岐,向马匹有些趔趄地步去。
11. 第11章
邹岐默然跟上,指腹轻轻擦过颈侧,拭去那一点猩红。
裴绫在高大的骏马前站定,抬袖擦了擦面上的泪,目光在马鞍与地面之间逡巡片刻,又瞥向身侧的邹岐,抿紧唇不语。
邹岐也停下脚步,垂手而立,仿佛在耐心等待一个指令。
僵持数息,裴绫终是偏过头。
“…劳烦你。”
“失礼。”
话音落下,裴绫只觉腰间一紧,脚下一轻,已被他稳稳托举而起,安放在马鞍前部。这一切快得不容她反应。
才刚抓稳,只见邹岐右手已握住鞍桥,左手一撩袍摆,身形便借势利落腾起,稳稳落在她身后,而马儿只是轻轻踏动了一下蹄子。
裴绫立刻发现,马背其实颇为宽阔。若她刻意挺直脊背,与身后之人之间尚能维持一些距离。
“坐稳了么?”
但他说话时,气息恰好拂过她头顶的发丝,带着低沉的震动撩过耳廓。
裴绫不自觉地绷紧身子,从喉间挤出一声:“嗯。”
随即,她听见身后窸窣声响,邹岐从鞍旁的行囊中取出一个软垫,仔细垫在她腰后。
如此,她便与他隔开了一层,腰上也有了倚靠。
裴绫不禁冷冷抽了抽嘴角:
“将军准备得倒是周全。真是…君子之风。”
邹岐沉默一瞬,继续整理软垫,只是问:
“虽说现在换了小道,比官道上行军快上不少,但若想在天黑前赶到仍需提些速度。娘子可通骑术?”
裴绫盯着一抖一抖的马耳,小声说:
“不通。”
“无碍。”邹岐立刻应着,“我控马,自当护你周全,只是提速之后颠簸难免,怕你身上难受。我们先缓行一段,你略适应些,再做计较。”
裴绫闻言,有些僵硬地将手里的缰绳收了收:“好。”
马儿迈开步子,以舒缓的速度小步前行。
“骑马一道,首要在于顺应,随它起落,莫要与它较劲。”
“踩实马镫,膝弯莫要太过用力,放松即可。”
裴绫凝神,依言尝试放松紧绷的腰腿,去感受身下马匹行走时的晃动。起初的确有些不适,但慢速之下,那颠簸尚能忍受。
但她能感到邹岐微微倾身,目光落在她的动作上,棱角分明的侧脸近在咫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就不自在地别了别视线,低声道:
“你走吧,不用一直顾虑我。”
邹岐由着马继续走了片刻,不语,似是在权衡什么,终是应道:“好,那你抓稳。”
话音未落,他双腿一夹马腹:“驾!”
马儿得令,立刻小跑起来。裴绫只觉身下起伏陡然加剧,虽然做过了准备,身子还是在抛甩间骤然失重。
“啊!慢些!”
好在,一股沉稳的力道立刻按上她的腰肢,将她牢牢地定回了鞍上。
像早有预备一般。
随邹岐收缰,马儿又缓回了起初的速度。
“别怕。”裴绫甫一坐好,他就撤开了手臂。“方才的感觉,一定要记着,多试几次便好。”
裴绫咬了咬唇,胸口一下下起伏,只能一味点头。
如此反复快慢交替地尝试了大半个时辰,裴绫不知多少次撞在邹岐身前,又被他稳稳扶住,这才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和身下马匹有了些合二为一的默契。
“裴娘子学得很快。”邹岐再次让马儿步子放缓。
“久骑会劳累,你若有任何不适,都马上告诉我。也是我考虑太不周全,难为你了,可这小道只有骑马能走,若坐车,恐还要在外面过夜。”
裴绫气息尚未喘匀,却立刻接道,话带不悦:
“我哪敢言难?如今我一切都在将军手里,将军让我学,我能不学么?”
没听见邹岐回应,只觉有些重量抵了上来,腰上软垫贴得更紧了些,感觉身后的人已摆好了御马的姿态。
裴绫手也握紧了缰绳。
“那走了。”
话音落下,马儿扬蹄奔行起来。
一双臂膀维持着先前的状态,将裴绫的腰身虚虚环住。偶尔,她又能闻到身后人身上飘来淡淡的皂角清香,夹杂着点药油气息。
随马蹄踩过落叶沙沙作响,微风拂面而来,偶有阳光穿过树隙洒落面上。
是个清新的清晨。
然而初学骑马的紧绷心弦本来松了一瞬,一个念头又骤然刺入——
昏迷之中,不知此人是如何将她抱上马背,如何调整她的姿势,而她又是怎样无知无觉地在他怀中颠簸了一路…
...难怪他要垫个软垫?
一阵寒意混着羞愤直冲头顶。
可身上整齐的衣衫,与身后那人磊落坦荡的神情,让她满心的恼怒一时间无处着落。而且,虽不知他到底是什么居心,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除了跟他走,还有什么选择?
若到了万不得已。
裴绫悄悄抬手,按了按自己胸前的那把匕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又走了约莫快一个时辰,裴绫两腿里侧终是被马鞍磨得发疼;更因她一直刻意挺直腰背、避免与身后的身体贴近,力气消耗得更快。
终于,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只怕凑得太近,道:“歇一会吧...?”
声音在风里有些模糊。邹岐依旧目视前方,却很快收缰,驱使马匹转向,在不远处溪边的开阔平地上停下。
随后,他依旧率先跃下,理了理身上素净常服微皱的衣摆。
“慢着些。”
裴绫试着搭着伸来的那只手借力下马,但腿沉得不行,根本跨不过马背。
邹岐自觉地走近了些,没说话,手就托在了她的腰上。
裴绫的双臂也顺势往他背后一环,稳固自己的身子。
“嘶...”
手这么一按,耳边却传来轻轻的抽气声。
站到地面后,她抬头,看见邹岐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和他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
“你怎么了?”她蹙起眉头看他。
邹岐已别开脸,伸手去解马鞍旁挂着的行囊,神色如常。
“无事。日近晌午,你我便在此用些干粮吧。”
他递了个水囊给裴绫,动作间,左臂的伸展显然有些滞涩。
“当真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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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绫似乎想起了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他左背,仍然蹙眉:“是旧伤?”
“小伤,不碍事。”
裴绫接过东西,追问:“那天不是说已好了么?”
她停顿了片刻,恍然念头闪过:“难道是方才我坠马时,你拉我那一下?”
邹岐继续翻行囊,半晌答道:“许是吧。”
裴绫静默了好一会儿,目光从他背上移开,扫过他颊边那道细疤以及眼下的淡青阴影。
“伤既又裂了,还是看看为好。”
“无妨,待到府中再处置不迟。”
“不行。”裴绫忽然语气很坚决。
“若前头又有歹人,你因伤行动不便怎么办?将军,我还要惜命。”
他还没答,她就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油纸包接到手中:
“药带了吗?”
邹岐侧过脸,视线极快地在她脸上掠过,带了些诧异,又转回去,终于妥协一般道:“带了。”
他从怀里摸出个青瓷小瓶,跟着裴绫往溪边一方平整的大石头处走去。
二人站定。邹岐四下扫视着寂静无人的野地,目光迟疑着,又落回裴绫脸上。
“裴娘子,若我解衣上药,你...”
他顿住。
裴绫立刻往旁边挪了两步,摆手:“...我站远些,不看,你快处理。”
“不是怕你看。”邹岐却又靠近了她两步。
“我怕我一时疏漏,你逃了。”
裴绫先是一怔,随即看着眼前这幅认真紧绷的神色,一下无语得想笑。
“什么逃?光天化日,将军又是此等身手,我怎样逃?”
“将军不是为了护我才带我走?此时用上这个字眼,难道将军都是诓我,实则就是强掳我?”
裴绫故作坦然说着,心下却有点发虚。
邹岐锁着她的目光一下就飘到了地上。
“你信我,我自然也信你。那劳烦你在这等我一会。”
他终于在石头一侧坐下,背过身去。
裴绫立刻也转身,坐到了另一端,轻轻捶捏起自己发酸的腿。
很快,溪水声和身后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传进裴绫耳朵里。
此人竟然也有脸色苍白一头冷汗的时候,想必伤疼得的不轻。
莫名想确定一下他的伤势。
并非关心,裴绫告诉自己,纯粹是因为若真再遇歹人,他的状态,直接关乎她的生死。
...本来有大一队人马,何惧一堆流民山匪?如今就剩他一人,还受伤了,这下好了,说不定他们真的会死在一起。
裴绫想着,竟然越来越气。她悄悄偏了一点头,往后瞥了一眼。
却一下倒吸冷气。
邹岐今日只着一身浅灰色常服,未佩半片甲胄。此刻他已褪去外袍与内里两层衣衫,叠在腰间,正在掀薄薄一层贴身白色中衣;而中衣的左半边,自肩胛以下,竟被一片深浓厚得近乎发黑的血色浸透了巴掌大的一片,边缘已干涸发硬。
闻此动静,邹岐猛地回头,眼中闪过十足的惊诧与窘迫,一把把中衣拉得严严实实:
“裴娘子?何事?”
12. 第12章
裴绫没有别开视线,震惊的目光仍盯着那片红:
“流了这么多血?还说没事?你竟一直忍着?”
“一点皮外伤而已。”
邹岐垂了垂眼,手还是捏着衣襟,一会又抬眼来觑她。
裴绫终是察觉眼前人的不自在,也蓦地觉得自己失态,于是自觉地又转过去坐下。
她打开油纸包,里头是几块酥饼,她拈起一块小口咬着,试图将心头烦乱一并咽下去。
好一会,身后才又有动静。衣料摩擦声后,又是一种粘滞的撕扯声,一点一点的,仿佛这个人将衣裳从皮肤上揭下来都很无比艰难。
…管他做甚。
但是酥饼胡乱咬了几口,喉咙又觉噎得慌。
裴绫终于还是侧了侧身,探向身后放在邹岐身侧的水囊,然后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了那个方向。
邹岐左肩的袖子已完全褪下,半边精悍的背脊裸露在冰凉的空气中,一道狰狞伤口横亘在肩胛之下。而他正拧着身子,右手吃力地拿着药瓶,试图将药粉抖落在伤处,却因角度别扭,有好些都撒落到了石面上。
裴绫这一回身,两人视线毫无预兆地撞个正着。
邹岐像是被火燎到一般,浑身猛地一颤,手中的青瓷药瓶当啷一声脆响,砸在石面上,顿时磕碎了半边。
裴绫也吓了一跳,马上放下手中东西去收拾,连声道:
“抱歉…是我唐突了…这、这好像还剩了半瓶…”
邹岐已手忙脚乱地将中衣扯上肩头,转过来伸手欲接,语气难得急促:
“无事,给我便是,小心划了手。”
但裴绫扔把半边药瓶握在手里,没有递回去。
“只剩这么一点了,可别再浪费了,你别动了,我帮你。”
说着,她就凑近了些。
邹岐立刻猛一个侧身,站了起来。
“不必!”他把褪了一半挂在腰间的衣物一把拽住,撤步避开。
“裴娘子,这不合规矩,我自己可以,你站远些无妨,我信你不会乱跑。”
裴绫也立刻站起身,柳眉一瞬蹙起。
“谁乐意管你?不过是不想同你浪费时间!堂堂七尺男儿,统兵之将,这般扭扭捏捏,不像样子!”
说着她进了两步,拽了一下还要再退的邹岐的手腕,声音轻了点:“坐好。”
邹岐全然没了话应,就这样依言坐了回去。
裴绫在一侧坐下,等了几息,身前人除了脊背挺得僵直,再无动作。
“将军解衣裳也要人帮?”
邹岐闻言,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去摸衣襟。
随左半边中衣连着袖子终于褪下,伤痕赫然袒露眼前。
裴绫的心不由得一揪。
刀伤两寸来长,皮肉有些外翻,深红的血痂与新渗出的血水交织在一起。除此之外,半边线条完美硬朗的背脊上还错落着好几道深浅不一的旧疤。
想来起初伤得极深,才这样久过去了还会撕裂。
“这是救那世子伤的吗。”她问。
“是。现在是殿下了。”邹岐声音几不可闻。
“怎么伤的。”
邹岐默然一阵。
“你在王府里昏睡那日,陛下在先帝灵前祭奠,小殿下被乳母抱着上前时,忽然被侍卫队伍里一人冲出来劫了。”
他停下,似是在等裴绫的指令。
“你说吧。”
“眼看他并非挟持人质索要条件,而是真要要殿下的命,我便趁他不备上前夺人。孩子虽抢下了,但最后还是挨了他一刀。”
“是从前王府的人吧。”裴绫的声音十分平静。
一片脊背露在冷风里露了太久,邹岐忽然被激得一抖。
“是。”
“那孩子有事么。”
“小殿下命是保住了,只是吓得不轻。后来回去高烧不退,太医说若不慎重,恐怕日后可能会痴傻。”
好一阵没有闻听身后反应,邹岐再次要将散着的中衣拉上肩去。
“你若介意,我真的自己来就好。”
“不。”裴绫默默取出袖中手帕。
“什么介意,孩子是无辜的。”
邹岐没再言语。
裴绫从水囊中倒了些清水,浸湿帕子,仔细折好,轻轻去擦边缘干涸的血污。
她擦了两下,邹岐就抖一下。
“疼吗?”
“不疼。”邹岐即答。
但几息之后又补充:“是冷的。”
“我会很快的。”裴绫说着,往伤上吹了吹气。
湿润又点在了背上。
邹岐此时并没有感觉冷。他是感觉自己思考的速度变慢了。
在女子面前宽衣解带,露出如此大片的身体,于他而言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更何况是在她面前。
他一直在想,自己背上丑陋的痕迹一点都没有遮掩地,全被她看到了。
巾帕离开后,邹岐裸露的皮肤仍不自觉地绷紧,每一寸都在紧张地预备着下一次触碰。
听见药瓶被弹动发出了叮叮两声,紧接着,沾了药粉的指尖带来一种柔和的摩擦;然后有点微微刺疼,是指腹点在伤上,将药拍匀。
他从前并非没有肖想过。他知道自己脑海里的内容远不堪于此情此景百倍,但现在这一切可是真的。而且如此细细的,凉凉的,酥酥的,而且是疼的,好像比那种完全贴合的触摸更加让人浑身发紧。
而且她明知这个伤的来由,还这样待他。
他知道她的心肠还是和几年前一样软。
忍下最初两下触碰带来的战栗后,邹岐拿冰冷的手背故作不经意地贴了贴面颊,果然有点烫。
好在她看不见,而且衣衫很厚。现在只能作势,拿指尖撑着额角,垂下眼眸,至少看起来应该是坦荡的。
然而这触感并未持续多久便戛然而止。
身后一直没有动静。
邹岐身子一颤,骤然想起,此刻这个轻轻给他上药的人,今天早上还拿刀抵在他颈边。
他迟疑地、缓缓地转过头。
却见裴绫正紧闭着双眼。长睫随着深呼吸轻轻抖动,仿佛正极力隐忍着什么。
“裴…”
闻声,裴绫蓦然睁眼。
“转过去!”语气不仅是不悦,甚至有被惊扰后的愠怒。
邹岐没敢出声,又背过去。
随后,背上指尖的划过开始变得潦草,甚至有点粗暴。最后,冰凉的瓷瓶直接贴上了他的皮肤,药粉被草草地倾倒在伤处。
“好了。”裴绫冷冷地道。
见她伸手去拿一边的纱布,邹岐没有完全转身,只是扭头:
“不,不用了,这我自己来…”
裴绫将纱布一把塞到他手里,站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将右肩上的衣料也拉下去,整片宽阔的肩脊露了出来。他垂着头,用牙咬住纱布一端,再两手配合,将其从左腋下穿过,绕到右肩上,缠好一圈,再重复如此。肩胛与臂膀的肌肉线条在动作间清晰地贲张起伏。
看起来虽然有点拧巴狼狈,但做得还算娴熟。纱布绕过前胸后背,层层覆上那处新伤,也掩去了那些纵横交错的旧疤。
裴绫抱着手臂,默默看着这一切,胸口微微起伏。
方才她的指尖抚过那道伤口时,眼前竟一瞬闪回诏狱之中,皮鞭在褚谅身上挥出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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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画面交叠,她几乎有些窒息。
脑子里有个声音说,你在做什么?此人是害死你夫君的帮凶!你若尚有半分气节,此刻就该趁其不备,用那匕首从他后心刺进去!
可是那时是她先莫名其妙地心软,莫名其妙地凑上去,非要给他处理这伤口。
所以那一刻她只能闭上眼,恳求褚谅原谅她的不堪和软弱,恳求这样的念头再也不要拉扯她。
盯了一会,邹岐已经将衣服一层一层拢上了,他的眼光又飘过来。
裴绫倏然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走向溪边。她将手浸进冰凉的溪水中,冲掉残留的药粉和血污。
正要起身,却见穿戴得齐齐整整、一丝不苟的男人已默然来到她身侧,屈膝蹲下。
他将那方染血的绢帕在水中反复揉搓,又拿出来,看看上面留下的褐色痕迹,又浸进去,再揉。
“不要洗了,我不要了。”
裴绫瞥了眼他通红的手,心下更烦,起身就走。
然而转身间,手腕猛地一紧。
她被邹岐湿漉漉的冰凉的手一把拉得回过身来,几乎贴在了他的胸前。
裴绫愕然抬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面情绪翻涌。她心头一悸,一时忘了挣扎。
邹岐没有松手,另一只手却探入怀中,摸索片刻,然后将一物轻轻放入她被迫摊开的掌心,才撤去力道。
“殿下的东西,你收好。”
裴绫愣愣地看着掌心那块熟悉的、失而复得的玉佩:
“在你这里?”
“我并非有意扣留,此前是担心你见了,难免伤怀。”
邹岐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着,像是在下某种巨大的决心。
但最后出口的声音却极轻:
“对三殿下,我岂能无愧,当日在狱中动手,是我不该,是我对不住你。”
“我如此不堪,娘子却仍愿体谅我身不由己,否则那时匕首早已刺入我胸口,又岂会容我近身,遑论信我同行,替我上药...这足见娘子确非困于旧日之人,故而我想,此刻完璧归赵,或许反是慰藉,而非牵累。”
裴绫有点怔住。
也许是因为这番话一语道破她方才所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哭了,邹岐手里湿润的手帕按上来的时候,她都没有躲开。
邹岐替她擦完了,才慌道:“啊,一时忘了,这帕子不干净...”
裴绫却伸手,几乎是夺一般将帕子从他指间抽走。
“一时失态,让你见笑了。殿下的东西我会好好收着,多谢你。”
她侧过脸,借着蘸泪水的动作避开他的视线。
“我之前也不该对你行那样冲动的事。此前一切的一切,若你也能就此揭过,我心里也会好过些。”
然后把帕子不由分说地塞回他手中,走开了。
邹岐看着裴绫独自抱着膝头坐回石头上的背影,忍不住扯了一下嘴角。
才有了一点不可思议的触碰,她却能瞬间冷若冰霜,他有点不甘心。
所以他还了她东西,又说了那样的话,完全违心的。他从不认为自己在褚谅身上有何过错,若真有错,也只错在让裴绫窥见了他失控的一面。
不过终归是哄好了。只要和她共情关于褚谅的悲痛,她就立刻变得很脆弱,而且容易靠近。她这样说,也算是收回了上次夜里祭奠说的那句“永不原谅”了吧。
邹岐把手上沾了他的血渍和她的泪水的帕子满意地叠了起来。
但这种心情很快又发涩。他不得不再次发觉,自己与她的所有纠葛,从很久以前到现在,都绕不开那个已经死了的人的名头。
他再次走向溪边,掬起冰凉的溪水往脸上拍去。
13. 第 13 章
华灯初上时分,望州城的灯火已在目之所及。裴绫只觉浑身骨架都要被颠散了,腰腿酸软得几乎失去知觉。
一下午为着天黑之前能赶到,再没有像上午一样缓行,大部分时候都是快马加鞭。好几次裴绫不知不觉就坚持不住,不知什么时候就将重量全倚在邹岐怀里,然后惊觉时,她又骤然挣扎着坐直身子。
身前原本是虚环两侧的手,此时也已扣在自己衣袍外边,许是害怕她真的会一个颠簸就摔下去。
裴绫无力地垂眸,视线落在那只手上——修长,骨节分明,淡青的脉络和数条疤痕一道横亘手背。
她立刻别开眼,控制自己不去想诏狱里这只手做过什么。
但是很快裴绫想到了别处。
也是这双手,曾经不知道多少次,从她手中接过她要递给褚谅的书信和物什。
许多年前的某个午后清晰闪回到了眼前。
她那时住在长公主府上,好不容易进了宫,又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到御花园那条小径上徘徊许久,终于“偶遇”了褚谅。她很突兀地拦下他,将一个散着桂香的香囊递了过去。此前她已为绣这个香囊花了快一个月的心思。
褚谅接过,眼睛在她刻意写满了温婉和期待的脸上扫了一圈,道:
“多谢你好意,但我最厌烦这个味道。”
然后随手将东西抛给身后的邹岐:“赏你了。”
裴绫看着他径自离去的身影,愣愣站着,心头涌上的不是羞耻,而是对未来无尽的恐慌焦虑,甚至绝望。
“裴娘子,还给你吧。殿下是觉得你做这些太操劳了。”
裴绫这才发觉邹岐并未随褚谅离开,仍站在原地,正将香囊递回她面前。
她没有接,尽力笑得和煦:“邹郎君若不嫌弃,留着玩吧。若觉得不妥,丢了也无妨。”然后转身匆匆要逃走。
“我会再替娘子交给殿下的。往后你若还有东西要递,不妨先给我。我时常能出宫,万事方便,也免得…再遇着今日这般情形。”邹岐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那时他们三个都才十五六岁,邹岐脸上也没有现在的风霜,乍看还清隽斯文。虽然身量比本来就高的褚谅还要高些,但站在他身侧只如一道影子,身上不见半分如今的凛冽气息。
裴绫不禁想,这个人,变了,也没有变。他在她面前,好像一直都十分富有耐心,细致周到。
所以,她这样安慰自己,让自己反复确定,她的顾虑都是多余的,这样的人不会有心害她。
而且想着,心里竟然一闪而过一丝对褚谅的怨怼——
当年为什么那么固执,为什么要将本如此亲密的友人亲手推开,直到今日不可挽回的地步。
“就要到了。就在城东郊。”
脑后的声音将裴绫拉了回来。
刚才还遥远模糊的灯火此时已经近在眼前了,人声车马声正从那一侧飘来,似乎很是热闹。
竟然,真就这样跟他进了望州城。
然而,马蹄踏过城门,并未转向那最明亮的长街,反而沿着城墙根的阴影,折入一条小路。
裴绫一下就挣扎着坐直了身子,绷紧了心弦。
“如今家中是舍妹在住,她年纪小,又自幼疏于管教,有时候若是言行无状,娘子莫要见怪。”邹岐道。
“从前听小芍她们提起过令妹,如今是我前来叨扰了。”
裴绫勉强维持着语调的平静,目光仍警惕地四下逡巡。
很快,马匹在一处巷口彻底停驻。
“我们到了。”邹岐翻身下马。
裴绫往里看去,小巷十分深,相隔好远才有一盏灯光,高墙阴影笼得一切黑漆漆的。
这是他的府邸?
心下莫名开始打鼓,裴绫没有动。
“这是连着主院的一处别院,自有门户出入,很是清静。也是为着不惊动太多旁人,所以请娘子暂住这里。”
裴绫:“啊?”
“此前我已修书舍妹,叫她将此地好好打理,此后她也会一直与你在此作伴。”
这话终于叫裴绫放了些心。
下马一瞬,脚尖触及地面,裴绫只觉身子沉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她轻轻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腰腿,接着便走到墙边暗处背过身去,将头上几根银簪拆下,以指为梳,整理起一头因奔波凌乱的青丝。
待简单的发髻重新挽好,她又将衣裳的褶皱从里到外抚平,才走回马边,向背对着她栓马的邹岐开口:
“将军看看,可还得体么?初见令妹,总不好太过失仪。”
邹岐片刻之前才背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
目光飞快地在女子身上掠了一圈:“自然是得体的。”
一切停妥,邹岐引路,提上一堆包袱,向黑暗中那扇门走去。
裴绫大腿里侧磨得不轻,每行一步都牵扯着疼。她一手扶墙,很快落在了后面。
“等等…”
邹岐闻声立刻折返:“我扶你。”
裴绫犹豫了下,搭上了送来的手臂。“将军想家心切,我倒叫你迟了。”
“哪里的话。若没能把裴娘子好好带回来,回这趟家有何意义。”
裴绫失笑:“这话说得...”
只说半句,却觉应了更不妥,便抬头去看夜空里几颗寥落闪烁的星子,转了话头:
“天气倒比我想的要好。原以为会遇着雨水。”
邹岐却等了半晌,才低声相应:“嗯。这一带想来是雨过天晴了。”
踏上几级石阶,男人上前叩响了那方窄门。
咚咚,咚,咚咚,敲得带了些节律,一时里头却没有人应。
他又敲了一遍。
裴绫站在他右后一步开外,盯着幽深的门缝,忽然心头猛跳。
若眼前的一切,从离营到此刻,皆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了。
“哥哥?”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提着灯笼,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她的眼光落在邹岐身上,一下就亮了起来,随即雀跃着两步跨过门槛到了他身前,露出一口贝齿,满眼都是兴奋:
“一听这敲门声,就知道准是你回来啦!”
邹岐面上浮出笑意,伸手轻轻揉了揉在他面前显得小小一只的少女的头顶:“就你耳朵最灵。”
裴绫看着二人,终于也不禁唇角上扬。这么些天了,似乎是第一次见邹岐脸上有如此温和且轻松的神情。
“好了,圆圆,”他侧身让开些许,“来见过裴娘子。”
少女的目光立刻转向裴绫,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带着毫不遮掩的好奇,在她脸上停留了好几息。
裴绫正欲先开口问候,少女却忽然神色一正,后退半步便要敛衽屈膝:
“参见王妃…”
裴绫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扶住。
“姑娘快请起,如今我已不是王妃,姑娘万莫要折煞我了。”
“裴娘子,这是邹某的小妹,闺名单一个玥字。”邹岐适时开口。
“玥姑娘好…”裴绫忙福了福,“你同你哥哥一样,唤我裴娘子就是了。”
“是,裴娘子。娘子唤我小名圆圆吧。”
邹玥灵动地笑了笑,立刻亲昵地挽上她的手臂,将她往里引去。
“不要急。”邹岐忽然出声,“裴娘子骑了一整日的马,腿脚不便,我来扶着。”
邹玥立刻乖巧地把裴绫的胳膊递到他手里,转头对身后的侍女脆声吩咐:
“小莲,快把行李拿进去!再去烧上热水,给娘子和哥哥下两碗热汤面来!”
三人终于跨进院门。
邹玥像只欢快的小雀,在并肩行走的二人身侧一边来回打转,一边叽叽喳喳。最终她还是黏回了邹岐身旁,扯住他的袖子。
“哥哥,这回你回家,要住多久?”
“明日一早回军营看看,过几日回来,大约会在家再休整到年后。”
“真的!?”
邹玥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但却探着头去看裴绫:“但我要陪着裴娘子,可没空跟你玩。”
少女过分热情的目光让裴绫一直有点不好意思。她笑了笑,抬头去看邹岐:“邹将军难得回家一趟,要好好陪陪玥姑娘才是。”
邹玥继续依在男人身侧,嘴巴不停:“哥哥,你知道吗,你上次走时,阿黄才生的小黄,如今小黄已经这——么大了…”
她拿手比划着,话音未落,忽闻两声洪亮的犬吠。紧接着,两条有人膝那么高的黄狗,从院子一角直直冲了过来。
“啊!”
裴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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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失色,一把抱上了搀着自己的那根手臂连连后退,一个劲地往后头躲闪。
“坐好!”
随邹玥一声喝令,两只狗立刻乖乖蹲身安静下来,只有大尾巴在地面一扑一扑。
“裴娘子?”邹岐偏过头去。
“吓…吓了一跳…”
裴绫惊魂未定,手松开了些,但仍紧靠着这个一堵墙似的身影。
“裴娘子别怕,这是阿黄和小黄,他们很听话的。平时他们见有生人必会大叫,见到娘子就亲切得很,好像娘子就是我们家的人呢。”邹玥摸着两只狗的头,笑眯眯地道。
“来,给娘子转个圈…”
狗儿应声站起,裴绫也应声再次抓着了男人的衣带,将他向后拉。
“好了,圆圆,你先把它们带走,栓好,裴娘子害怕。”邹岐终于上前一步,把裴绫完全挡在了身后。
盯着三个身影消失了,裴绫的心还在狂跳。
“把你吓着了,你还好吗。”邹岐低头看着躲在自己身后探头的人。
“玥儿她一个人在家,养着看家护院的,我不知道你怕狗,是我疏忽了。”
裴绫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他贴得太紧,连忙松了手:“我没事,没事,是我胆子太小了…”
邹岐目光在女子因动作再次蹭乱的鬓发上晃了一圈,转身时十分从容地又搀上了那只纤细手臂:
“放心,之后叫圆圆把它们养到主院那边去,不会再吓着你。”
简单梳洗净手,裴绫在灯火温暖的小厅里坐下。桌上已摆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一碟小菜和一碟糕点。
邹玥殷勤地将筷子递到她手中:
“娘子,这会来不及做些什么好菜,您先将就用些。”
说着,她将碟子都推到裴绫面前:“这是我们望州的油糕,这是拌的马兰头,听说你喜欢吃这个,白天专门叫他们去采的呢。”
“姑娘太费心了,我觉得都极好。”
裴绫又向一侧的邹岐微笑点头:“将军也费心了。”
随热汤热面下肚,满身寒意被驱散,油糕也如好几日前小芍所言,甜香软糯。裴绫只觉真是巧极,当初小芍那句无心的“真想带您去尝尝”,竟真的一语成谶。
“呀!”
邹玥正一直没有消停地细数城中吃喝的去处,说等来日要带裴绫一同去尝,却忽然喊了一声,指着邹岐的鼻梁:
“哥哥,你脸上怎么多了道疤?!”
她的目光随即又转向裴绫:“裴娘子这也有伤?”
裴绫闻言险些呛到。
这可如何解释。
她的目光慌乱间和邹岐对上,他立刻开口:
“路上遇到了些麻烦。”
邹玥眼睛瞬时瞪得老大。
知道她一问就没完没了,邹岐将话头引开:
“当时多亏裴娘子机敏,用碎瓷击退歹人,才化险为夷。她自己却因此伤了手。”
邹玥看向裴绫的眼神立刻充满了崇拜与心疼:
“天啊!裴娘子看着弱柳扶风的,竟然这般勇敢!”她小心翼翼地想去碰裴绫的手,又不敢:“还疼不疼啊?”
裴绫再次被这直白的目光看得赧然,轻轻摇了摇头:“已经无碍了。倒是你哥哥背上的伤,还需好好养一段时日。”
邹玥闻言马上又奔到邹岐身边,邹岐连忙摆手:“我也无碍。”
邹玥不依不饶:“肯定是骗我!”
随即少女开始絮絮叨叨,从金疮药问到饮食禁忌,噼里啪啦一通,直吵得男人扶额。
裴绫在一旁静静吃碗中微温的面。此刻小厅里灯火融融一片暖意,耳边是清脆的絮语,她竟恍惚觉得,白日的颠簸惊惧,都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一个月前宫廷巨变,本来该是举国同哀,连送她的每个兵士连同邹岐都是素衣素服。但这种沉重似乎没有在远离都城的女孩身上显出半分。自变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真心的笑靥。
忽有些不明的滋味漫上心头。她已经习惯了由着自己的命运被南北两个朝廷随意拿捏,悲喜也与之相随。而眼前的她,却偏安一隅,如此自在。
有些羡慕。
虽然理智立刻提醒自己,绝不可掉以轻心,但裴绫心底不可控地,忽然对这至少看似安稳的一刻,生出一丝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