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梦症候群》 第1章 白鹿出生 一九九零年,冬至。 冷空气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华北这座小城的上空。夜里九点刚过,城东的妇幼保健院如同一艘在墨色海面上孤零零航行的旧船,唯一的暖黄灯光从窗户里渗出,也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产房外的长廊,灯光惨白,照在绿漆剥落的墙壁上,泛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石灰的冰冷气味。林建业,一个即将第一次成为父亲的年轻工人,正像一头焦躁的困兽般来回踱步。他的翻毛皮鞋底敲击着水磨石地面,发出空洞而重复的“嗒、嗒”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他时不时停下,把耳朵贴在产房那扇紧闭的、漆成浅绿色的木门上,里面传来妻子李素娟压抑的、被疼痛撕扯成的破碎呻吟。那声音像一把钝锯,在他心口来回拉拽。 “怎么还没动静?都进去五个钟头了……”他喃喃自语,手指下意识地伸进棉袄口袋,摸到那包皱巴巴的“石林”香烟,又想起这里是医院,悻悻地抽出手,掌心全是湿冷的汗。 走廊尽头,两个穿着臃肿棉袄的护士靠在值班室门口,低声交换着这座小城近日的流言蜚语。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走廊里,像蚊子一样嗡嗡地钻进林建业的耳朵。 “……听说没?机械厂老王家那闺女,跟人跑了,去南方了。” “啧,现在这些小年轻,心都野了……” “可不是嘛,世道变了……” 林建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世道变没变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马上就要当爸爸了。他希望是个儿子,倒不是多重的封建思想,只是觉得儿子皮实,好养活,像他一样,能在这并不算温柔的世上,凭一把子力气挣口饭吃。当然,女儿也好,娟子喜欢闺女,说闺女是贴心小棉袄。他只是……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名为“父亲”的重担,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恐慌。 时间在焦灼中粘稠地流淌。接近子时,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凄厉的呜咽。就在这时—— “啪!” 一声轻微的爆裂声,仿佛来自电路深处。紧接着,头顶那盏昏黄的日光灯管,以及走廊里所有的灯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瞬间熄灭。 彻底的黑暗,带着重量,轰然降临。 停电了。 林建业的心脏骤然一缩。产房里妻子的呻吟变成了短促的惊呼,随即被护士的安抚声压下。走廊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值班护士摸索着去找备用的蜡烛和手电。 “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停电!”林建业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异常突兀和惊慌。 “别急别急,线路老毛病了,一会就来电!”一个年纪稍长的护士的声音传来,带着职业性的镇定。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寒冷更清晰地渗透进骨髓。林建业僵在原地,不敢再踱步,生怕撞到什么。他只能死死地盯着产房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看穿。就在这片绝对的、令人心慌的黑暗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一刻,产房内的李素娟,在剧痛的间隙,眼前竟闪过一片迷离的白光。那并非灯光,也非幻觉,更像是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影像。一头通体雪白的鹿,姿态优雅而神秘,踏着虚空而来,鹿角如同洁净的树枝,眼眸温润,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化作一片柔和的光晕,消散在她因疼痛而汗湿的额际。 几乎是同时,伴随着李素娟用尽最后力气的一声嘶喊,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像一道利刃,划破了凝滞的黑暗。 “生了!生了!”产房里传来助产士略带疲惫却欣喜的声音。 也就在孩子哭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啪”的一声,灯光重新亮起,明晃晃地刺得人睁不开眼。电力恢复得如此突兀,仿佛刚才那阵吞噬一切的黑暗,只是为了迎接这个新生命的降生而特意安排的幕间休息。 林建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几乎要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 产房的门被推开,一名戴着口罩的助产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语气平淡无波:“林建业家属?生了,是个闺女。母女平安。” 林建业几乎是扑过去的,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裹在白色襁褓里的婴儿。孩子已经停止了啼哭,小脸皱巴巴、红彤彤的,像只小猴子。但奇怪的是,她睁着眼睛。那双眼睛不像一般新生儿那样浑浊迷茫,而是异常清亮,黑曜石般的瞳仁,定定地、带着一种超越婴儿的冷静,望着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仿佛在审视这个刚刚抵达的、光线刺眼的世界。 “她……她怎么不哭?”林建业有些无措地问。 “刚生下来哭得可响了,你一抱倒不哭了。”助产士一边摘着沾血的手套,一边随口应道,“这孩子,怪沉静的。” 这时,另外两个之前靠在值班室门口的护士也凑了过来,例行公事地看着新生儿。 “哟,冬至子时生的,这生辰可够特别的。”一个圆脸护士说道。 另一个身材高瘦、颧骨突出的护士,瞥了一眼婴儿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又扭头看了看窗外尚未完全平息的、呜咽般的风声,以及刚刚恢复、似乎还不太稳定的灯光,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却又足以让旁边的林建业听清楚的语调,对圆脸护士嘀咕了一句: “冬至阴极阳生,偏赶上停电……这孩儿,时辰太硬,怕不是有点……妨亲。” “妨亲”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林建业的耳膜。 民间旧俗,意指命格太硬,会对自己身边的亲人有所冲克。 林建业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是个受过初中教育的工人,本不该信这些无稽之谈。但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冬至夜、子时、突如其来的停电、孩子异乎寻常的沉静、护士那句鬼使神差的低语——所有元素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一种非理性的、源自古老集体潜意识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猛地抬头,瞪向那个高瘦护士。对方却已经移开目光,假装无事发生,转身去忙别的了。那句话,仿佛只是黑暗角落里滋生的一句谵妄,轻飘飘的,却在他心里投下了一片浓重的、无法驱散的阴影。 他低头再看怀里的女儿,那双清亮的眼睛依旧睁着,不哭不闹。莫名的,他心里那点初为人父的喜悦,被一股难以言状的忧虑覆盖了。他下意识地把孩子抱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不祥的暗示。 “胡说八道什么!”他在心里暗骂一句,试图驱散那分不安。 然而,命运的齿轮,往往就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被一句轻飘飘的闲话,撬动了一丝缝隙。林知梦,这个在冬至子时、伴随着停电与白鹿幻影降临人间的女孩,她携带的“能力”,或者说“诅咒”,就在这充满矛盾与暗示的序章里,悄然启动了开关。 恐惧吸引律,第一条:意识越抗拒,潜意识越聚焦。 林建业对“妨亲”之说的强烈排斥与恐惧,恰恰成了喂养这个能力的第一个祭品。他拼命想证明这不是真的,这种强烈的意念,反而像一束探照灯,照亮了那条通往“验证”的道路。 生活从不缺乏戏剧性的脚注。就在林知梦出生后的第二年,那个在产房里低声说出“妨亲”的高瘦护士,在下夜班骑车回家经过一个没有路灯的十字路口时,被一辆失控的货车卷入车底,当场身亡。 消息传到林建业耳朵里时,他正在车间里打磨一个零件。手一抖,砂轮差点擦破手指。他脸色煞白地呆立了半晌,然后猛地摇头,告诉自己这纯粹是巧合,是意外。可那个被强行压抑的念头,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找到了土壤,悄悄扎下了根。 他回家后,看着摇篮里咿呀学语、粉雕玉琢的女儿,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依然爱她,甚至因为那份隐秘的恐惧而更加小心翼翼地呵护她,但这种爱里,掺杂了提心吊胆的审视。他会不自觉地观察,孩子出生后,家里老人身体是否不适,自己工作是否遇到波折……任何一点微小的不顺,都可能在他心里被无限放大,与那个可怕的词语联系起来。 这一切,尚在襁褓中的林知梦无从知晓。但她或许能感受到父亲怀抱里那偶尔闪现的僵硬,能捕捉到那注视目光深处一丝游离的恐惧。这些细微的、无法用语言理解的情绪波动,如同最初的心灵尘埃,飘落在她清澈的生命之湖上。 而属于她的时代,九十年代,正以一种喧哗与骚动并存的姿态,裹挟着每一个家庭前行。在林知梦出生前后,另一场席卷中国无数家庭的社会运动,正以它标志性的视觉符号,为她即将展开的童年,涂抹上第一层荒诞而现实的底色。 那是计划生育政策推行最严格的年代。“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的标语,刷满了城乡的墙壁。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臂戴红袖章,上面印着醒目的“执勤”或“计划生育”字样,成了基层权力最具象的体现。她们目光如炬,对辖区内的育龄妇女了如指掌,定期上门“关心”走访,宣传“只生一个好”。 李素娟抱着林知梦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常能听到邻居们的议论。 “老张家媳妇躲出去了,听说怀了老二……” “嗐,能躲哪儿去?戴红袖章的那几个,鼻子比狗还灵!” “可不是,昨天还来我家核对户口本呢,盯着我肚子看了半天,好像我藏了个西瓜……” 有一次,一个臂戴“计划生育”红袖章、面容严肃的大妈径直走到李素娟面前,看了看她怀里的林知梦,公式化地说:“李素娟同志,孩子户口抓紧上。记住国家政策,优生优育,只生一个好。”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李素娟,确认她没有再次怀孕的迹象,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向下一家。 那鲜红的袖章,在阳光下刺眼夺目。它代表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规范和集体意志。对于林知梦这一代独生子女来说,这红袖章是他们童年记忆里无法忽视的背景板。它意味着没有兄弟姐妹的孤独,也意味着集万千期待与压力于一身的“小皇帝”、“小太阳”式聚焦。这种聚焦,有时是蜜糖,有时,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牢笼? 林知梦在父亲的隐秘恐惧和时代的特殊注视下,安静地成长着。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爱哭闹,更多的时候是睁着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对脏污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地上的一点水渍、碗边残留的一粒饭,都会让她小小的眉头皱起,远远躲开。李素娟常说:“这孩子,天生爱干净,有点小洁癖。” 没有人知道,这“洁癖”或许并非生理上的敏感,而是她对这混乱、充满不确定性世界的一种本能抗拒和秩序需求。就像她试图擦拭掉的,不仅是物理上的污渍,更是那些萦绕在她周围、无法言说的焦虑阴影。 而那个关于白鹿的瞬间影像,那个伴随她降临人间的、介于幻象与真实之间的存在,早已沉入她意识的最深处,等待着在未来的无数个夜晚,以另一种形式,破土而出。 产房的停电,护士的私语,父亲种下的恐惧,红袖章代表的时代烙印,以及那惊鸿一瞥、意义不明的白鹿……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林知梦生命的初稿。这是一个被悬疑、隐喻和社会印记层层包裹的开端。 在这个开端里,治愈的动作尚未降临。她还是一个纯粹的婴儿,被动地接收着外界投向她的一切——光、声音、爱,以及,那些悄然附着在她命运底色上的,冰冷的尘埃。 属于林知梦的漫长寒冬,刚刚开始。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属于她自己的“梦”,正在潜意识的温床上,悄然孕育。 第2章 重点班倒数 时间滑向2008年。 奥运年的狂热像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刷着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北京欢迎你”的旋律响彻大街小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民族自豪与开放激情的躁动。然而,这股热风似乎刻意绕过了林知梦所在的市一中高三(一)班——那个被无形玻璃罩子隔绝起来的“重点班”。 教室后墙上,鲜红刺目的高考倒计时牌,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五十六颗年轻的头颅之上。数字一天天变小,空气也一天天变得稀薄、粘稠。粉笔灰混合着风油精和咖啡因的气味,构成这里独有的提神醒脑,或者说,焦虑催化的气息。 林知梦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这是按上次模拟考成绩排的座位,一种**裸的、将竞争物化和可视化的丛林法则。窗外的老槐树叶子绿了又黄,她没太多心思欣赏,她的世界被压缩成课桌上堆叠如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永远刷不完的卷子,以及……那些光怪陆离、却又精准指向现实的梦。 她已经习惯了。从初中某个时刻开始,那些“灵魂碎片”就开始不定期造访。起初是模糊的影像,后来愈发清晰,尤其是涉及她内心真正恐惧的事情时——比如考试。 此刻,正是午休时间。大部分学生趴在桌上小憩,为下午连续四节的“硬核”课程积蓄精力。林知梦也趴着,但她的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正被困在一个“梦中梦”里。 第一层梦:她坐在空旷无人的考场里,面前的数学卷子一片空白。监考老师没有脸,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在讲台上滴答滴答地敲着指甲,声音在寂静中放大,如同催命符。 第二层梦(嵌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拼命想醒过来,身体却像被灌了铅。然后,她“听”到了声音——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低沉的、野兽般的嗬嗬声。她知道那是什么,恐怖片里常见的意象——僵尸。她想跑,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教室门上的磨砂玻璃窗后,映出一个扭曲、蹒跚的黑影。 关键点在于:梦境的“细节模糊律”在此完美体现。她只能“感知”到僵尸在追她,带来无边的恐惧和压迫感,但僵尸具体什么模样?会不会追上?追上了会怎样?这些“结局”和“细节”,梦境吝啬地没有给予任何提示。它只提供核心冲突与情绪——“被追逐的绝望”。 “啊!” 林知梦猛地从课桌上弹起来,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声尖锐地刺入耳膜,与现实无缝衔接。 同桌周晓芸被她吓了一跳,推了推厚厚的眼镜:“做噩梦了?” 林知梦勉强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地拿出水杯灌了几口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心悸。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教室门口,仿佛那里真会有一个僵尸破门而入。 真正的“僵尸”很快就来了。 下午第一节课是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吴老师的课。吴老师人称“吴老大”,不是因为他有多凶,而是因为他总能把最残酷的现实,用最平静,甚至带点黑色幽默的语气说出来。 他没有直接上课,而是抱着一摞刚批改完的月考卷子,踱到讲台中央,清了清嗓子。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连笔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成绩出来了。”吴老大言简意赅,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班,尤其在几个成绩波动大的学生脸上停留片刻,包括林知梦。 “这次月考,整体难度适中,但区分度很好。我们班,依然有同学稳坐年级前十的宝座,”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当然,也有同学,发挥稳定,为我们班牢牢占据了……嗯,另一个方向的制高点。” 底下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很快又消失了。 林知梦的心沉了下去。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面,我叫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卷子。顺便,我们也看看,哪些题目,成了各位的‘滑铁卢’。”吴老大开始念名字和分数。 “张伟,138。” “李娜,142。” “王哲,135……” …… 一个个名字,或高或低的分数,像一颗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激起当事人或喜或忧的涟漪。林知梦低着头,手指紧紧抠着自动笔的笔杆。 “林知梦。” 她猛地抬头。 吴老大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该说是惋惜还是无奈?他顿了顿,才念出那个数字:“91。” 班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满分150,及格线90。她刚刚踩线。 林知梦感觉脸上像着了火,在全班或同情、或嘲讽、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注视下,僵硬地走上讲台。吴老大把卷子递给她,手指在作文分数那一栏敲了敲:“卷面不错,字也工整。就是这立意……下次审题仔细点。” 她接过卷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座位。目光落在作文题目上——《脚印》。她写了自己童年时在雪地里跟着父亲的脚印走,感到安全和温暖。自认为写得情真意切,却只得了个切入分。评语是:立意流于表面,缺乏深度挖掘。 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深度?她连真实的恐惧都不敢写入文字,何谈深度? 然而,真正的羞辱还在后头。 下午放学,按照惯例,年级大榜会贴在教学楼下的公告栏。那里永远是学生的信息集散地和情绪引爆点。 黑压压的人群围了好几层。欢呼声、叹气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林知梦踮起脚尖,费力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寻找自己的。 从前往后找,没有。从中段开始找,还是没有。她的心一点点凉下去。终于,在榜单最末尾,那个熟悉的名字刺入了眼帘: 林知梦,高三(一)班,总分:512,年级排名:488。 全年级理科生一共五百人出头。她是名副其实的“吊车尾”,重点班的“倒数第一”。 周围似乎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各种意味。她感觉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那种熟悉的、被无形之物追逐的窒息感再次袭来,比梦境更真实,更冰冷。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定海神针’嘛!”一个略带尖细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林知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叶青青。班里活跃的“信息中心”之一,长相甜美,嘴皮子利索,成绩中上,但极其擅长经营人际关系和捕捉各种八卦。她身边通常围着几个女生,俨然一个小团体。 叶青青走过来,假意看着榜单,夸张地叹了口气:“知梦,你又给我们班稳定输出最低分啦?真是辛苦你了,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旁边的女生发出吃吃的笑声。 林知梦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词汇贫乏,喉咙像是被堵住。在这种公开的、带有恶意的调侃面前,她总是显得笨拙又无力。 “不过你也别太难过,”叶青青话锋一转,脸上挂着看似善意的微笑,眼神却闪着精明的光,“我听说啊,今年政策有变,好像要清理一批占着重点班名额不出成绩的‘高考移民’呢!你可得加把劲,别被‘优化’出去了哦。” “高考移民”是当年的一个热点新闻词汇,指的是一些学生为了考上更好的大学,利用各地录取分数线的差异,转到分数线较低的省份参加高考。叶青青在这里偷换概念,明显是在讽刺林知梦“德不配位”,占着重点班的茅坑不拉屎。 这种夹枪带棒、精准戳人肺管子的话,是叶青青的拿手好戏。 林知梦脸色更白,一言不发,推开人群,几乎是落荒而逃。她需要找个地方喘口气。 她跑到教学楼后面那个废弃的小自行车棚,这里通常没什么人来。靠在冰冷的、布满铁锈的柱子上,她大口呼吸着傍晚微凉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胃和剧烈的心跳。 倒数第一。 叶青青的嘲讽。 高考移民的暗示。 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僵尸梦。 所有东西拧成一股沉重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就在这时,她无意中瞥见自己蓝白色校服的袖口。靠近手腕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人用蓝色的圆珠笔,画上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涂鸦——像是一个抽象的鬼脸,又像是一个潦草的签名。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心头猛地一沉。 那涂鸦的笔画,隐约构成了三个字母的缩写:YQQ。 叶青青名字的拼音首字母。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屈辱,瞬间冲上了林知梦的头顶。是什么时候?是课间她趴着休息的时候?还是放学时人群拥挤的瞬间?这种小动作,幼稚,下作,却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她最敏感脆弱的神经。它无声地宣告:你不仅成绩差,你还是个可以随意被欺负、被标记的弱者。 她用力去搓揉那个涂鸦,蓝色的墨迹有些晕开,但顽固地留在校服布料上,像一个洗不掉的耻辱印记。 那天晚上,林知梦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题海。她坐在书桌前,摊开那张91分的语文卷子,看着那个刚刚及格的分数,还有作文题《脚印》。 僵尸在追。 倒数第一的排名。 袖口上YQQ的涂鸦。 这些白天的“现实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恐惧、愤怒、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发酵。 忽然,她猛地拿起一支红笔,不是去修改错题,而是翻到卷子背面大片的空白处。她盯着那片空白,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温顺和迷茫,而是闪过一丝近乎叛逆的亮光。 细节模糊律只给了“被追逐”的过程,没给结局是吗? 现实的压力和恶意只能被动承受是吗? 不。 她深吸一口气,手腕用力,用红笔在那片空白处,开始画。 她画了一个卡通造型的、看起来有点蠢萌的僵尸,张牙舞爪。然后,在僵尸脚下,她画了一块夸张的、巨大的香蕉皮。僵尸正以一种滑稽的、四脚朝天的姿势,向后摔去,脸上还带着愕然的表情。 在旁边,她用清秀的字迹,写下一行小字: “追什么追,摔你个屁股蹲儿!” 这不是修改答案,这是一种宣告,一次微不足道却意义重大的反击。是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既定“噩梦”和残酷现实的一次手动篡改。 画完之后,她看着那张变得有些怪诞的卷子,胸口那股憋闷的浊气,似乎稍稍散去了一些。她并没有改变91分的事实,没有改变倒数的排名,也没有洗掉袖口的涂鸦。 但在这个夜晚,在这张无人看到的卷子背面,她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治愈动作”——重写考卷。不是改写分数,而是改写面对恐惧的姿态。 她把那张画了画的卷子小心地折起来,塞进那个她用来存放重要(或者说,她认为重要)物品的铁皮“梦匣”里。 盒盖合上的轻响,仿佛也暂时关住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恶意。 她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僵尸可能还会在梦里追她,榜单上的排名依然刺眼,叶青青可能还会有新的花样。 但至少今晚,她让梦里那个不可一世的追逐者,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跟头。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吧。林知梦想。并且,她隐隐感觉到,那个困扰她多年的、关于梦的规则,似乎……并非坚不可摧。 第3章 土人坟坑 时间像是被高三的试卷和倒计时拉扯着,忽快忽慢地来到了2008年的深秋。空气里除了熟悉的粉笔灰和焦虑,开始混杂进一种更具体、更粗粝的尘埃——拆迁的灰尘。 林知梦家所在的这片位于城市边缘的职工家属院,终于被画上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拆”字。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及某种秩序的解体。推土机和挖掘机的庞然身影,开始如同钢铁巨兽般,在断壁残垣间巡弋,发出沉闷的咆哮。 这个周末,林知梦和林晓妍约在几乎半废弃的家属院小操场见面。操场的水泥地早已开裂,缝隙里倔强地探出丛丛杂草,两个破败的篮球架像垂暮的老人,歪斜地站立着。这里曾是她们童年追逐打闹的地方,如今却弥漫着一种末日般的荒凉感。 林晓妍是林知梦在重点班里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不同于叶青青那种带着表演性质的社交达人,晓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异类”。她成绩中游,性格里有种男孩子气的疏朗和直接,眼神干净,像没被太多世俗规则污染过的溪水。她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父亲早年离家,这使得晓妍比同龄人更早熟,也更能理解林知梦那种游离于集体之外的孤立感。 “看那边,”晓妍用下巴指了指操场边缘,靠近以前锅炉房的位置。那里,一台小型挖掘机正在作业,巨大的铲斗一次次掘进泥土里,发出“哐哧哐哧”的沉闷声响。“听说是在挖以前埋下去的旧管道,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林知梦心里有点莫名的发紧。 “挖出东西来了。”晓妍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神秘感,“不是管道,是……老坟。” “坟?”林知梦的呼吸一窒。这个词像一块冰,砸在她的心口。 “嗯,好像这片地几十年前就是乱葬岗,后来才建的家属院。施工队挖出些烂棺材板和白骨,随便用编织袋装了就扔一边。”晓妍说着,拉了拉林知梦的袖子,“走,去看看。” 林知梦本能地抗拒。她对“脏”的敏感,对“混乱”和“无序”的恐惧,让她对那种地方望而却步。但晓妍的手很有力,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探险光芒。她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拉了过去。 距离挖掘点还有十几米,林知梦就停住了脚步。眼前的景象让她胃部一阵翻搅。 一个大坑,深约两三米,坑壁和底部裸露着潮湿的、颜色晦暗的泥土,混杂着碎石、烂砖头和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腐烂有机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土腥、铁锈和某种若有若无**气息的味道。坑底和坑边,散落着几块疑似棺木的黑色碎木板,以及一些灰白色的、形状可疑的碎块。几个穿着脏污工装的工人叼着烟,在一旁闲聊,对脚下的“历史”漠不关心。 这还不是最冲击的。 最让林知梦瞳孔收缩、浑身僵冷的,是那些泥土本身。深秋的雨水浸泡,加上挖掘机的翻搅,让坑底的泥土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烂泥般的质地。在一些略干涸的边缘,泥土龟裂开来,形成的纹路,在林知梦过度敏感和充满隐喻联想的眼里,竟然幻化成了无数个扭曲的、痛苦的、沉默嘶吼的——土人。 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具体的形态,就是一团团、一簇簇由潮湿、肮脏、混乱的泥土所构成的“人形”意向。它们从坑底向上伸着“手臂”,像是在挣扎,又像是要将看到的一切都拖入这泥泞的深渊。 象征转化律,在此刻猛烈生效。 这些“土人”,在林知梦的认知里,瞬间不再是自然形成的泥土纹路。它们成了一切“无法控制的脏乱”的集合体象征。是袖口上洗不掉的YQQ涂鸦,是试卷上鲜红刺眼的低分,是排名榜上甩不掉的倒数名次,是叶青青那张带着甜美笑容却吐出恶毒话语的嘴,是父亲眼中偶尔闪过的疑虑阴影,是产房里那句“妨亲”的低语,是生活中所有让她感到无力、污浊、想要逃离却又无处可逃的困境的实体化! 她的洁癖在这一刻全面爆发,不是生理上的呕吐感,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灵魂层面的战栗和排斥。她感觉自己的皮肤像被无数细小的、污秽的针尖刺扎着,呼吸变得困难,仿佛那些粘稠的泥土气息正化作实质,堵塞她的气管。 “我……我不舒服。”她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几步,几乎要转身逃跑。 “喂!你们两个女娃!离远点!这里危险!”一个工人在那边喊了一声。 晓妍看她状态不对,赶紧扶住她,把她拉到更远一点的一截废弃水泥管上坐下。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晓妍担忧地问,“被吓到了?就几块烂骨头,没事的。” 林知梦用力摇头,却说不出话。那种被“土人”包围、拖拽的窒息感太过真实,她无法向晓妍解释这并非对尸骨的恐惧,而是对那种“失控的脏乱”本身的极致恐慌。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起坑边散落的一些垃圾,其中一张泛黄、潮湿、沾满泥点的旧报纸被吹到了林知梦脚边。她本能地想踢开,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报纸上的内容。 那是一张很多年前的地方小报,纸张脆弱,字迹模糊。但其中一个板块的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烫了她的眼睛一下: 【本地奇闻】白鹿现踪?妇幼保健院附近的传说 旁边配着一张黑白照片,像素很低,但依然能辨认出,是一个穿着护士服、身材高瘦、颧骨突出的年轻女性,正站在一家医院的门口。照片旁边的图说写着:本报记者与市妇幼保健院护士XX(拍摄于1989年冬)。 那个护士的容貌,与父亲多年来讳莫如深、偶尔酒后才会漏出一言半语描述的,那个在她出生时说出“妨亲”二字的护士,惊人地吻合! 白鹿!护士! 她出生时的幻象(来自母亲的描述)与现实的诅咒(来自父亲的恐惧),竟然以这样一种荒诞离奇的方式,在一张来自拆迁废墟的旧报纸上,产生了诡异的交集! 林知梦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猛地弯腰,几乎是颤抖着捡起了那张脏污的报纸,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个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你看这个干嘛?脏死了!”晓妍皱着眉想阻止。 林知梦却死死攥着,不肯松手。这不仅仅是脏,这是……线索。是连接她混乱梦境与离奇现实的,一块破碎的拼图。 家属院的拆迁,搅动的不仅仅是地下的坟茔和旧物,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翻开了许多家庭尘封的隐秘。 就在林知梦为“土人”和旧报纸心神不宁时,家属院另一头传来一阵喧闹的敲锣打鼓声,间或还有念念有词的吟唱。 “又来了。”晓妍撇撇嘴,见怪不怪地说。 “什么?” “跳大神的呗。”晓妍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就前面那栋楼,老刘家,不是死活不肯搬吗?说是拆迁挖了祖坟,坏了风水,家里老人一直病着不好。这不,请人来驱驱晦气,顺便‘作法’逼开发商提高补偿款。” 林知梦望过去,果然看到一栋孤零零矗立在废墟中的二层小楼前,围着几个人。一个穿着花花绿绿类似戏服、头上插着羽毛的中年神婆,正手舞足蹈,摇晃着一个铜铃,嘴里唱着含糊不清的调子,时而往空中撒一把纸钱。周围看热闹的邻居表情各异,有好奇,有敬畏,也有像晓妍一样的不以为然。 “小区‘跳大神’驱拆迁晦气”——这幕魔幻现实的场景,与重点班里刷题的安静、排名榜的冰冷理性,形成了尖锐而又荒诞的对照。它像是在这个剧烈转型的时代撕开的一道口子,露出了底层民众在面对不可抗拒力量时,那种混杂着迷信、算计和无奈挣扎的生存智慧。 林知梦看着那飘落的纸钱,听着那诡异的吟唱,再回头看看那个充斥着“土人”的坟坑,以及手里攥着的、印着“白鹿”和护士照片的旧报纸。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割裂。她的世界,仿佛正在被这些来自不同维度、却同样令人不安的碎片,冲击得摇摇欲坠。 那种熟悉的、被无形之物追逐的恐惧感,再次漫上心头,比梦境更具体,更庞杂。它化作了泥土的腥气,化作了报纸上的铅字,化作了神婆的吟唱…… 她需要一点什么。一点干净的,甜的,能暂时对抗这无边污浊和混乱的东西。 “晓妍,”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我想吃根棒棒糖。” 晓妍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吓到了吧?等着,小卖部还没拆,我去买。” 不一会儿,晓妍跑回来,递给她一根塑料棍的、圆滚滚的棒棒糖。透明的包装纸下,是鲜亮欲滴的草莓红。 林知梦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仿佛在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她看着那颗红色的、光滑的糖果,然后慢慢地,把它放进了嘴里。 一股强烈而纯粹的草莓甜香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混合着砂糖的颗粒感,顺着味蕾,一路蔓延到喉咙,再到胃里,最后似乎连冰冷的指尖都暖和了一些。 这甜味如此简单,如此直接,与她周遭的混乱、污浊、恐惧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在这一刻,这个动作超越了简单的“吃糖”。 这是林知梦在无意识中,完成的第二个治愈动作——给内在小孩买第一根棒棒糖。 那个在产房里被投下阴影的婴儿,那个在重点班被排名羞辱的少女,那个在拆迁废墟前被“土人”吓到僵硬的女孩……她们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无力,似乎都在这颗草莓味的棒棒糖里,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抚慰。 甜味在舌尖持续着。 她依然紧握着那张脏兮兮的旧报纸,依然能闻到远处飘来的泥土腥气,依然能想象出坑底那些扭曲的“土人”。 但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嘴里是甜的。 她低头看着糖纸,鲜亮的草莓红色,像黑暗中突然点亮的一粒火星。 这粒火星很微弱,无法照亮整个废墟,但至少,能让她看清,自己还有感受“甜”的能力。 她把那张旧报纸小心地折好,和那颗草莓味的棒棒糖纸一起,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然后,她站起身,对晓妍说: “我们走吧。” 声音不大,却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稳定。 成长的路上,荆棘密布,坟坑遍地。但学会在口袋里藏一颗糖,或许就能多走一段路。 第4章 漂流瓶契约 拆迁的尘埃尚未落定,深秋的寒意已如同浸水的薄纱,一层层裹住了这座城市。高三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在试卷、排名和日渐稀薄的睡眠里疯狂旋转。唯有周末片刻的喘息,显得珍贵而奢侈。 这个周六下午,天色是那种熟悉的、属于北方的灰白。林知梦和林晓妍再次溜达到了那个近乎荒废的小操场。与上次来看“土人坟坑”时的心境不同,这一次,两人怀里都抱着点东西。 晓妍拿着个小巧的军工铲——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还有两个洗干净的、原本装酸梅汤的粗玻璃瓶。林知梦则抱着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些零碎小物,以及几张干净的白纸和两支笔。 “就这儿吧。”晓妍在操场边缘,靠近那排早已停止喷水的锈蚀淋浴喷头下方,用脚尖点了点一块相对松软的土地。这里远离那个令人不安的坟坑,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家属院尚未拆除的几栋楼房,像坚守阵地的残兵。 挖掘机的轰鸣声偶尔从远处传来,提醒着她们周遭世界正在发生的剧变。一种共同的、难以言说的迷茫和压力,像低气压一样笼罩在两个少女心头。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无情地减少,未来的轮廓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模糊。拆迁不仅意味着家园物理上的消失,更象征着某种稳定生活模式的终结,前路如同这片废墟,充满了未知。 “我看《海角七号》里,就把思念和心情装在瓶子里扔进大海。”晓妍蹲下身,开始用军工铲挖坑,动作麻利,“咱们没海,就埋土里。等以后……不管以后我们在哪儿,变成什么样,回来把它挖出来,看看当年自己是个什么傻样儿。” 《海角七号》是当时正流行的台湾电影,里面大段的日文情书和“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的台词,成了不少青春期少男少女争相模仿和“打卡”的浪漫符号。在这座北方小城,看盗版光碟成了他们触碰那种遥远文艺腔调的主要方式。 林知梦也蹲下来,看着晓妍一铲一铲地掘开潮湿的泥土。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又想起那些“土人”。但她强迫自己看着,看着那个小小的、规整的土坑在晓妍手下逐渐成型。这一次,泥土只是泥土,不再是象征恐惧的载体。或许是因为身边有晓妍在。 “来,写点啥。”晓妍把玻璃瓶递给林知梦一个,自己拿起笔和纸,毫不犹豫地开始写,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就把现在最想说的,最怕的,最希望的,都写下来。反正没人看见。” 林知梦接过纸笔,却一时怔住。最想说的?对谁说?最怕的?那些僵尸追跑的梦,倒数第一的排名,父亲的隐忧,叶青青的嘲讽,拆迁的混乱……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落笔。最希望的?希望梦魇停止?希望考上好大学?希望……一切都变好?这希望太空泛,太苍白。 她瞥了一眼晓妍,后者正写得专注,嘴唇紧抿,侧脸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认真。晓妍的母亲常年卧病,父亲缺席,她肩上的担子远比林知梦想象的沉重,但她很少诉苦,总是显得比同龄人更坚韧,甚至有点莽撞的乐观。 林知梦深吸一口气,终于低下头,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这像一句废话,却是她最真实的感受。笔尖停顿了一下,她又继续: “很怕让爸妈失望,很怕一直做噩梦,很怕……自己永远这么没用。” 写到这里,她感到一阵鼻酸。这些藏在心底,连对父母都无法轻易袒露的脆弱,此刻化作歪歪扭扭的字迹,暴露在粗糙的白纸上。她犹豫了一下,在最后,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背地写下了两个字: “勇敢。” 她不是在陈述自己勇敢,而是在祈求,在命令自己,未来要拥有这种品质。然后,她小心地把这张写满心事的纸折成窄窄的长条,塞进了玻璃瓶里。 晓妍也写好了,利索地塞进瓶子,盖上瓶盖,还用透明胶带缠了几圈,确保密封。“搞定!埋起来!” 两人一起动手,把两个玻璃瓶并排放入那个小小的土坑里,然后一捧一捧地将泥土覆盖回去。当最后一捧土掩上,将瓶子彻底封存在地下时,两人都沉默了片刻。仿佛埋下的不是玻璃瓶,而是一段时光,一份秘密,一个对未来的郑重投递。 “好了!”晓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契约成立!不管以后我们在哪儿,十年……不,也许用不了十年,等我们觉得够牛逼了,或者混出头了,就一起回来把它挖出来!” “嗯。”林知梦点点头,看着那个小小的、新翻的土堆,心里奇异地安定了一些。好像那些无处安放的焦虑和恐惧,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可寄存的所在。 “走了,去我家。”晓妍拉起她,“我妈说今天熬了姜汤,让我们去喝点,驱驱寒。” 晓妍家住在尚未拆迁的一栋旧楼里,光线昏暗,楼道里堆着杂物,但家里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带着一种病人家庭特有的、努力维持体面的紧绷感。晓妍的母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消瘦,但眼神很温和,看到她们进来,努力撑起身子,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阿姨好。”林知梦乖巧地打招呼。她很喜欢晓妍妈妈,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被病痛磨砺后依然存在的温柔力量。 “知梦来了,快,和晓妍去喝姜汤,在厨房锅里,还热着。”晓妍妈妈声音有些气弱,但很清晰。 厨房里,一股浓郁辛辣的姜味混合着红糖的甜香弥漫开来。晓妍舀了两碗滚烫的姜汤,递给林知梦一碗。橙红色的汤水,上面飘着几丝姜蓉,喝下去,从喉咙到胃里都暖洋洋的,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你妈妈真好。”林知梦捧着碗,小声说。她想起自己母亲,虽然健康,但总是被生活和对她成绩的担忧弄得焦躁不安,很少有这样静谧温暖的时刻。 晓妍没说话,只是低头吹着姜汤的热气,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又扬起脸:“还行吧。她就是总操心太多。” 喝完姜汤,两人在晓妍的小房间里写作业。房间很小,书桌挨着床,墙上贴着几张明星海报和世界地图。晓妍打开抽屉找草稿纸,不小心带出了一叠杂乱的纸张,散落在地上。 两人赶紧蹲下去捡。大多是些旧收据、说明书之类的。林知梦捡起一张折叠着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白纸,无意中展开一看,却愣住了。 纸上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笔迹因为用力而微微凹陷,带着一种隐忍的决绝: “要快乐。” 那字迹,林知梦认得。是晓妍妈妈的。她来过晓妍家多次,见过阿姨记药单、写留言,就是这种清秀又带着一丝倔强的笔锋。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颗无声的子弹,击中了林知梦。在一个被病痛常年折磨、独自抚养女儿、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女人心里,最深的期盼,不是健康,不是财富,而是如此朴素,又如此艰难的——“要快乐”。 这仿佛是写给晓妍的,又仿佛是写给她自己的。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嘱托和祝福。 林知梦默默地把这张纸抚平,小心地折好,递还给晓妍。晓妍接过去,看了一眼,手指在那三个字上摩挲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把它放回了抽屉深处,混在一堆杂物里,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便签。 但那一刻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林知梦忽然明白了,晓妍那种看似没心没肺的乐观之下,背负着什么。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晓妍会提出埋漂流瓶,那不仅仅是对未来的浪漫憧憬,更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试图抓住一点确定性的努力。 这,就是未来“互救”的伏笔。在这一刻,林知梦看到了晓妍坚硬外壳下的裂痕,而晓妍,或许也在林知梦的沉默和陪伴中,感受到了一丝不被评判的理解。 “喂,”晓妍突然打破沉默,用胳膊碰了碰林知梦,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略带戏谑的表情,“《海角七号》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太肉麻了。要我说,咱们的契约就该是——” 她清了清嗓子,模仿着电影里那种夸张的、带着台湾腔的语调,却又自己篡改了台词,大声说道: “混不好,就别回来挖瓶子!混好了,记得带我去看海!” 中二,又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 林知梦被她逗得噗嗤一笑,心底那点感伤和沉重也被冲淡了些。她看着晓妍亮晶晶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好。” 看海。那是她们对远方,对自由,对摆脱眼前这一切困顿的共同想象。 离开晓妍家时,天色已近黄昏。冷风又起,但怀里揣着那份埋藏契约的秘密,以及姜汤残留的暖意,林知梦觉得,这个冬天,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 她回到自己家,关上房门,从铁皮梦匣里,又拿出一张干净的白纸。她回想今天的一切——埋下的瓶子,晓妍妈妈写的“要快乐”,晓妍那句篡改的、带着狠劲的“契约”。 然后,她在那张白纸上,再次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那两个字: “勇敢。” 这一次,笔迹更加稳定。 她看着这两个字,仿佛在进行一次确认,一次加固。然后,她找出一个之前吃糖果留下的小玻璃瓶,把这张写着“勇敢”的纸条卷好,塞了进去,拧紧瓶盖。 她没有把它埋起来,而是放在了书桌一角,挨着那盏陪伴她无数个夜晚的台灯。 这是一个无声的治愈动作——写下“勇敢”装进瓶。不是埋藏于地下寄托未来,而是置于眼前,提醒当下。 瓶子是透明的,里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每当她被噩梦惊醒,被排名打击,被无形的压力攫住时,她就会看看那个小瓶子,看看里面那两个简单的汉字。 勇敢。 不是不害怕,而是带着害怕,依然往前走。 就像晓妍,带着母亲的病和生活的重担,依然能大声说着篡改的台词,挖坑埋瓶,畅想看海。 就像晓妍妈妈,在病痛的折磨中,最深的期盼,依然是“要快乐”。 林知梦握了握那个小玻璃瓶,冰凉的瓶身,却仿佛传递出一种温热的力量。 漂流瓶埋在了土里,契约种在了心里。 而一个写着“勇敢”的瓶子,放在了她的桌上,照亮接下来,每一个需要鼓足勇气面对的白昼与黑夜。 第5章 白卷事件 时间像被拧紧了最后一丝发条,嗖地一下弹到了2008年的6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焦灼,混合着汗水、风油精和旧书卷的气息。高考,这头被无数家庭供奉、恐惧、寄予厚望的巨兽,终于张开了它沉默而庞大的口,等待着吞噬这群十八岁少年少女十二年的寒窗光阴。 市一中的高三教学楼,如同一个巨大的、低气压的漩涡中心。走廊里静得可怕,往日下课时的喧闹被一种死寂般的沉闷取代,只能听到教室里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老师压低嗓音的最后叮嘱。墙上那些“提高一分,干掉千人”、“拼尽全力,无悔青春”的红色横幅,此刻看来不像激励,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恫吓。 林知梦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随时都会崩断。最后几次模拟考,她的成绩依旧在重点班的谷底徘徊,那种“僵尸追逐”的无力感如影随形。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晓妍。自从上次埋下漂流瓶后没多久,晓妍请了几天假,回来后人瘦了一圈,眼神里那种惯有的、莽撞的亮光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决绝。她不再主动提起母亲,只是更沉默地刷题,偶尔看向窗外时,目光空茫,仿佛已经看到了某种无法改变的结局。 林知梦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那种弥漫在晓妍周围的悲伤太过沉重,让她不敢轻易触碰。她只能把自己埋进更深的题海里,试图用身体的疲惫麻痹神经的紧张。 高考前夜。 家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小心翼翼的平静。母亲李素娟做了几样她平时爱吃的菜,味道却比往常清淡许多,说是怕油腻影响睡眠。父亲林建业关了电视,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脚步声也放轻了,只是时不时探头看她房间的灯光,眼神里混杂着期望与一种更深沉的、林知梦无法完全理解的忧虑——那源于多年前产房停电夜种下的阴影。 林知梦早早躺上了床,命令自己必须睡着。她反复检查了准考证、身份证、2B铅笔、橡皮、黑色签字笔……所有东西都整齐地放在书包最外侧的口袋里。她闭上眼睛,努力放空大脑,数羊,听自己砰砰的心跳。 然后,那个她最恐惧的梦,如期而至。 没有层层嵌套的复杂结构,这一次的梦,简单,直接,粗暴得令人窒息。 她坐在一个无比空旷、光线惨白的考场里。周围没有其他考生,只有她,和面前一张铺开的……完全空白的试卷。 纸是刺眼的雪白,上面没有任何题目,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片虚无的、令人心慌的空白。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笔,笔尖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纸上留下丝毫痕迹。 她想喊,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想动,身体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象征着未来和审判的白卷,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将她从头到脚笼罩。 绝望。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绝望。 “不——!” 林知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已经浸湿了睡衣。窗外,天光未亮,一片沉沉的黛蓝色。她大口喘着气,心脏像是要撞破胸腔跳出来。 梦里的那片空白,带着冰冷的质感,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久久不散。 空白。白卷。 这是比被僵尸追逐更直接的恐惧。它剥离了所有象征和隐喻,直指核心——彻底的失败,无从下手的绝望。 她颤抖着手打开台灯,看了一眼闹钟,凌晨四点。再也无法入睡。那个“白卷”的意象,像鬼魅一样盘踞在她脑海里。 早晨,父母比她更紧张。早餐是精心准备的,牛奶、鸡蛋、面包,母亲不停地念叨“别紧张,平常心”,父亲则沉默地检查着她的书包,确认所有证件和文具齐全。 “铅笔带够了吗?2B的,一定要真的,听说现在好多假的,读卡机读不出来……”母亲絮絮叨叨。 林建业拿出一把削好的2B铅笔,品牌是当时电视广告上轰炸最凶的那个,广告语是一个童声清脆地喊着:“XX 2B铅笔,考试必备,考完不哭!”此刻这广告语听起来像个拙劣的黑色笑话。 林知梦机械地吃着东西,味同嚼蜡。那个“白卷”的梦魇像一层隔膜,将她与现实世界隔开。她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父母牵引着,走出家门,走向那个决定命运的考场。 考场设在隔壁中学。校门口人山人海,家长、老师、维持秩序的警察,各种声音混杂,构成一幅中国特色的“高考浮世绘”。空气中弥漫着防晒霜、汗水和焦虑的味道。 林知梦在人群中看到了晓妍。她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两人对视了一眼,晓妍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扯了一下嘴角,算是一个招呼,随即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叶青青也在,被几个女生围着,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既显认真又不失轻松的“标准考生微笑”,正声音不大不小地分享着“最后五分钟快速浏览法”的心得。看到林知梦,她的目光扫过来,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第一科,语文。 坐在真正的考场里,听着广播里宣读考场规则,林知梦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不断深呼吸,试图驱散脑海里那片空白。试卷发下来,她几乎是抢一般地拿到手,飞快地扫视——有字!有题目!不是白卷! 她心头一松,几乎要喜极而泣。梦只是梦,是反的!她告诉自己,努力集中精神开始答题。 前面的题目做得磕磕绊绊,但总算填满了。到了作文,题目是《距离》。她脑子有点乱,想到了和晓妍之间似乎突然拉远的距离,想到了和父母期望之间的距离,想到了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她写得很艰难,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交卷前十五分钟,监考老师提醒检查答题卡。 林知梦深吸一口气,拿起答题卡,准备最后确认一遍选择题答案。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鬼使神差般的恍惚感攫住了她。也许是连日的疲惫,也许是那个“白卷”梦境残留的精神创伤,也许是她潜意识里对“失败”某种程度的认命…… 她的手指,握着那支号称“考完不哭”的2B铅笔,不是在检查,而是……开始无意识地在答题卡上,从当前题号的位置,向着空白处,一下,一下,机械地涂画。 她的大脑仿佛断片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在动,却无法理解它在做什么,也无法发出停止的指令。就像梦里那只无法在空白试卷上写下任何字的笔,此刻在现实的答题卡上,却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制造着另一种“空白”——通过错误的填涂,将原本可能正确的答案,覆盖、错位,变成无效的废卡。 “能力第一次‘坑自己’。” 她一直恐惧的、来自外部的“追捕”和“压力”,第一次,以一种内部精神失控的方式,精准地作用在了她自己最重要的命运节点上。 “叮铃铃——” 交卷的铃声像一把铡刀,猛然落下,也斩断了林知梦那短暂的、梦游般的状态。 她浑身一激灵,低头看向手中的答题卡。在标准题号框之外的区域,出现了一小片突兀的、凌乱的黑色涂痕。而她最后几道选择题的答案,似乎……涂串了行? 一股冰凉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四肢僵硬。 她是怎么走出考场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外面阳光刺眼,人声鼎沸,家长们涌上来,急切地询问“考得怎么样”。她像个游魂一样穿过人群,大脑一片空白,比梦里那张白卷还要空。 “知梦!”叶青青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浓浓的关切,“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没考好?没关系的,还有后面几科呢!” 叶青青挤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周围有同学看过来,目光里带着同情。 就在林知梦被她揽住,眼眶发酸,泪水几乎要控制不住涌出来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叶青青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在手机侧键上,极其轻微地……按了一下。 那个角度,那个动作……像极了偷拍。 林知梦猛地推开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叶青青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随即又换上无辜和委屈:“知梦,你怎么了?我是关心你啊……” 林知梦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跑,泪水终于决堤。耻辱、后悔、恐惧,还有对叶青青那疑似偷拍行为的恶心,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撕裂。 她一路跑到离考点不远的一条小河边(本地人习惯称之为“江”),扶着栏杆,看着浑浊的江水翻滚着流向远方。完了。一切都完了。那个“白卷”的梦,以这样一种荒诞而精准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她从书包里掏出那张语文试卷的副本(考场允许带走),看着上面自己写得密密麻麻,却又漏洞百出的答案。尤其是作文,《距离》,此刻读来,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自己的讽刺。 她盯着那张试卷,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开始动手,一下,一下,将它撕开。不是愤怒地撕碎,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将试卷撕成大小不一的、长长的纸条。 她拿起其中一张纸条,笨拙地折成了一个粗糙的纸飞机。 然后,她用力地将它掷向江心。 纸飞机在空中划过一道苍白无力的弧线,被江风一吹,摇摇晃晃,最终一头栽进了浑浊的江水裡,瞬间被吞没,消失不见。 她接着折第二架,第三架……将那张承载着失败和耻辱的试卷,一点点折成纸飞机,一次次投向江水。没有呐喊,没有痛哭,只有沉默而执拗的动作。 这是一个无声的、充满仪式感的治愈动作——把考卷撕成纸飞机投进江。 她不是在销毁证据,而是在进行一次决绝的告别。告别那个被梦境控制的自己,告别这场已然注定失败的考试,告别这十二年被分数和排名定义的、令人窒息的人生阶段。 江水东流,带走了苍白的纸飞机,也仿佛带走了部分沉重的枷锁。 当她投出最后一架纸飞机,看着它消失在视线中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是晓妍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没头没尾的三个字: “我走了。” 林知梦的心脏骤然一缩,一种比考试失败更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回头,望向考场的方向,望向晓妍家所在的方向,只觉得刚刚被江水带走些许重量的身体,又被一种全新的、未知的、巨大的恐慌填满了。 白卷事件,只是这个漫长噩梦的开端。真正的惊雷,还在后面。 第6章 晓妍妈猝死 高考失利的阴云还未在林知梦心头完全聚拢,另一场更猛烈、更冰冷的暴风雪,已裹挟着现实的残酷,呼啸而至。 2008年8月,奥运的热浪席卷全国,几乎要将一切不如意都蒸发殆尽。电视里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着赛况,国歌一次次响起,五星红旗在欢呼声中舞动。街道两旁插满了彩旗,巨大的福娃笑脸注视着这座沉浸在集体狂欢中的北方小城。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昂的民族自豪感,像烈酒一样,麻醉着许多个体的隐痛。 然而,在这片喧腾的海洋底下,暗流依旧汹涌。 林知梦蜷缩在家里,像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小兽。白卷事件(她心里这么称呼那场语文考试的灾难)的细节不断在脑海里回放,混合着对叶青青疑似偷拍的恶心,以及对晓妍那条“我走了”短信的深深不安。她不敢开机,不敢看可能存在的同学“慰问”,更不敢想象即将公布的、注定惨不忍睹的成绩。父母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绝口不提考试,但那沉重的失望氛围,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窒息。 就在这种个人世界的低气压与外部世界的狂热形成的尖锐对比中,悲剧,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拉开了帷幕。 那天是奥运火炬在本地传递的日子。为了确保这象征“光荣与梦想”的火焰顺利通行,全市进行了严格的交通管制。主要干道提前数小时封闭,警察、志愿者层层布控,市民被“建议”绕行或在家观看直播。相关的绕行路线和管制通知,甚至一度冲上了本地网络论坛的热搜榜,后面跟着一个“爆”字。人们热议着火炬手的风采,抱怨着出行的不便,却鲜少有人去想,这种举全城之力保障的“盛事”,对于某些需要争分夺秒的紧急情况,意味着什么。 傍晚,天色将暗未暗,远处的天际线还残留着一抹奥运祥云图案的霓虹余光。林知梦正对着窗户发呆,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的心悸,眼皮突突地跳。她昨晚又做了一个短促而诡异的梦:一辆闪烁着刺眼顶灯的白色救护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却突然被无形的屏障阻挡,车体在扭曲的光线中变形、拉长,最终化成了一头通体雪白的鹿,鹿角晶莹,回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悲戚,然后踏空而去,消失在五环旗的幻影里。 白车变白鹿。 这个梦太过离奇,她当时并未深想,只当是高考压力后的混乱思绪。此刻,那白鹿悲戚的眼神,却莫名地与晓妍母亲苍白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就在这时,家里的座机刺耳地响了起来。在这个手机逐渐普及的年代,座机铃声往往意味着不那么愉快的事情——要么是推销,要么是……紧急情况。 母亲李素娟过去接起电话:“喂?……什么?!……在哪家医院?!……我们马上过去!” 李素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挂掉电话的手都在发抖。 “妈,怎么了?”林知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晓妍……晓妍她妈妈……没了!”李素娟的声音带着哭腔,“突发心脏病!救护车……救护车路上被拦了,耽误了……人刚到醫院就不行了!” 轰——! 仿佛一个惊雷在林知梦头顶炸开。 晓妍妈妈……没了? 救护车……被拦了? 这两个信息像两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认知上。那个会熬姜汤、会温和地笑、会在纸上写下“要快乐”的阿姨,就这么……没了?因为救护车被拦? “恐惧吸引律反噬旁观者。” 林知梦一直恐惧的是自身的不幸,是考试的失败,是梦境的追逐。她从未想过,这种源于她自身特殊体质的、对“坏结果”的莫名吸引和聚焦,会以一种如此残酷的、间接的方式,作用在她最在乎的朋友身上,作用在一个无辜的、濒临死亡的生命上! 是因为她一直隐隐担忧晓妍家的情况吗?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恐惧那种“失去”和“无能为力”的感觉吗?所以,这种恐惧的能量,无形中扭曲了现实的概率,为那辆承载着生命希望的白色救护车,设置了最致命的路障? 巨大的负罪感和无法言说的荒谬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想起那个“白车变白鹿”的梦,原来那不是无意义的幻象,而是血淋淋的预兆和隐喻!白鹿,她出生时的意象,在此刻,以这样一种方式,与死亡连接在了一起。 母女二人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试图赶往医院。然而,外面的交通依旧因为火炬传递的后续管制而一片混乱。封闭的路障尚未完全撤除,绕行的车辆堵成了长龙,喇叭声、抱怨声不绝于耳。志愿者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看到的火炬手,脸上洋溢着与此刻林知梦母女心境截然相反的激动红光。 “绕行!前面过不去!”一个臂戴红袖章的志愿者挥舞着小旗拦住她们。 “我朋友家出事了!我们要去医院!”李素娟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哪家医院?走XX路绕吧,那边可能好点……”志愿者给出程式化的建议,却无法理解这短短几分钟的绕行,对一条逝去的生命意味着什么。 她们最终赶到医院时,只看到急救室外空荡荡的走廊,和那盏已经熄灭的“抢救中”指示灯。晓妍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石膏像。她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眼神空洞得吓人。 “晓妍……”林知梦走过去,声音颤抖地唤她。 晓妍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林知梦脸上,却没有焦点,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东西。过了好几秒,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才慢慢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任由眼泪流淌,很快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这种无声的崩溃,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林知梦紧紧抱住她,感觉到晓妍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冰冷得像一块石头。她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下。两个少女,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在窗外隐约传来的、庆祝火炬传递成功的烟花爆鸣声中,相拥着,为一条被宏大叙事轻易碾过的微小生命,无声恸哭。 后续的混乱可想而知。晓妍家的亲戚不多,且大多在外地。林知梦的父母帮着处理各种琐碎又伤人的后事。晓妍自那天在医院流过泪后,再也没哭过。她变得异常沉默和冷静,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各种手续,接待前来吊唁的零星亲友,仿佛一夜之间被催熟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 只有林知梦知道,晓妍的内心已经碎裂成了什么样子。她会在深夜接到晓妍打来的、却长久沉默的电话;她会看到晓妍盯着母亲常坐的那张沙发出神;她会发现晓妍把母亲留下的那件旧毛衣,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浮木。 出殡前夜,林知梦留在晓妍家陪她。偌大的房子只剩下她们两人,安静得可怕。晓妍坐在母亲生前常坐的书桌前,面前摊着一张白纸,手里握着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我写不出来……”晓妍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我不知道该跟妈妈说什么……说对不起?说我没用?说……说那些救护车被拦的混蛋?”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知梦看着她,心里一阵刺痛。她走过去,轻轻按住晓妍颤抖的肩膀。 “不写那些,”林知梦轻声说,她想起那张写着“要快乐”的纸条,“就写……写你想让她知道的。写你以后会好好的,写你会……带着她的那份,一起快乐。” 晓妍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她低下头,笔尖终于落在了纸上。 她没有写长篇大论。只是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零碎的句子。 “妈,我今天吃了你常买的那家包子。” “妈,我会学会自己熬姜汤。” “妈,我不怕黑了。” “妈,……我想你。” 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泪滴偶尔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林知梦就安静地陪在旁边,看着她写。她没有打扰,也没有试图去安慰。她知道,此刻的陪伴,胜过千言万语。 晓妍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长长地、疲惫地吁了一口气。她拿起那张布满字迹和泪痕的信纸,看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阳台,拿出一个旧的搪瓷盆。林知梦默默跟过去。 晓妍划燃一根火柴,橙黄色的火苗在夜色中跳跃了一下,舔上了信纸的一角。火焰迅速蔓延,吞噬了那些墨迹,那些眼泪,那些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纸张在火中卷曲、变黑,化作细碎的、带着余温的灰烬,随着夜风轻轻飘散。 火光映在晓妍的脸上,明明灭灭。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里,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随着这火焰,稍微松动了一些。 这是一个沉重而必要的治愈动作——陪晓妍写“给妈妈最后一封信”并烧掉。 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仪式的完成。是将无法承受的悲痛、无法言说的愤怒、无法挽回的遗憾,化作有形的文字,然后付之一炬,让它们随风而去。是将那份沉重的爱和牵挂,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封存在心里,而不是被它压垮。 烧完信,晓妍在阳台站了很久,望着城市依旧璀璨,却仿佛与她无关的灯火。然后,她转过身,对林知梦说: “我决定了。” “什么?” “这里,我待不下去了。”晓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等我处理完所有事情,我就走。去南方。” 林知梦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晓妍的“走”,不仅仅是离开这个家,这个城市,更是要斩断与过去所有的一切联系,包括……她。 “那我们……”林知梦喉咙发紧。 晓妍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不容改变的决心。“知梦,对不起。但我必须走。留在这里,每一天都是折磨。看到你……也会让我想起妈妈。”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林知梦心上:“我们……暂时别再联系了。” 林知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理解,完全理解。晓妍需要一座彻底的孤岛,来舔舐这巨大创伤,任何与过去相关的联系,都可能成为撕开伤口的盐。 她没有挽留,只是红着眼眶,用力点了点头。 几天后,晓妍卖掉了房子,处理完所有琐事,在一个清晨,没有告诉任何人具体车次,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消失了。 林知梦的生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大半的色彩和声音。高考失利,挚友远走,家庭低气压……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个写着“勇敢”的玻璃瓶,久久发呆。 窗外,奥运的喧嚣还在继续,金牌数目不断刷新,全民狂欢达到顶峰。 而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北风穿过废墟的呜咽,和心底那片,比冬奥更寒冷的荒原。 她知道,那个埋着漂流瓶的土堆,也许,再也等不到她们一起亲手挖开的那一天了。 第7章 大学塑料花 时间如同被用力甩干的衣物,拧出2009年那个漫长而灰暗的暑假,踉跄着步入了2010年的初秋。林知梦最终去了一所南方省份的二本院校,专业是调剂的结果——广告学。这所大学位于一座以商业和务实闻名的城市,与她那座北方小城的沉闷缓慢截然不同,空气里常年飘荡着一种躁动不安的、追逐金钱和机会的气息。 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植的植物,带着高考失利的萎顿和晓妍离去的创痛,蔫蔫地出现在陌生的校园里。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脸上混杂着新奇与茫然的年轻面孔,以及比高中时代热情外向数倍的学长学姐,他们穿着统一的志愿者T恤,用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大声指引着方向,推销着电话卡和各种社团。 林知梦低着头,费力地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指示,寻找那栋灰扑扑的女生宿舍楼。阳光猛烈,晒得她有些发晕,周遭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侧袋,那里放着她的铁皮“梦匣”,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林知梦?!” 一个略显夸张、带着惊喜意味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 林知梦身体一僵,这个声音……她慢慢转过身。 果然是叶青青。 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剪裁合体,衬得皮肤愈发白皙,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头发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弧度。与高中时相比,她褪去了一丝青涩,多了几分都市女孩的时髦与自持。她身边还跟着两个同样打扮入时的女生,好奇地打量着林知梦。 “真的是你啊!太巧了吧!”叶青青快步走上来,亲热地拉住林知梦的手,语气熟稔得仿佛她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我们居然考上同一所大学了!这是什么缘分!” 林知梦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叶青青攥得更紧。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是啊,好巧。” 心底却警铃大作。她记得高考结束那天,叶青青那疑似偷拍的举动和虚伪的安慰。这个人,像一株色彩鲜艳却带着黏腻汁液的植物,让她本能地想要远离。 “你哪个宿舍啊?”叶青青不由分说地拿过她手里的报到单,看了一眼,“哎呀!我们一栋楼!我在315,你在……317!隔壁寝室!走走走,我帮你拿东西!” 叶青青的热情不容拒绝,她指挥着同行的两个女生帮忙拎包,自己则挽着林知梦的胳膊,一路谈笑风生,介绍着校园布局,哪家食堂的菜好吃,哪个老师的课最水。她表现得如此自然,如此友善,仿佛高考前那些若有若无的排挤和嘲讽,以及考场外那可疑的一幕,都从未发生过。 林知梦被动地跟着,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相信叶青青会突然转性,但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在举目无亲的陌生环境里,又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虚假的温暖。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已经有两个室友先到了,正在整理床铺。叶青青像个女主人一样,熟门熟路地帮林知梦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又手脚麻利地帮她铺床单、套被套,动作流畅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哎呀,你这被套有点潮,南方就这样,得经常晒。”叶青青一边抖着被子,一边自然地拿起林知梦放在书桌上的背包,想帮她挂到衣柜里。 就在她拿起背包的瞬间,那个放在侧袋的、略显陈旧的铁皮“梦匣”,滑落了出来,“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林知梦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扑过去捡起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动作快得有些失态。 叶青青愣了一下,随即掩口笑道:“哟,什么宝贝啊,这么紧张?不会是……情书吧?”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的光。 “没什么,就是些小时候的玩意儿。”林知梦强自镇定,把盒子塞进了衣柜最深处,用衣服盖好。 “童年回忆啊,真好。”叶青青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继续帮她整理其他杂物。但林知梦没有错过她眼底那一掠而过的、如同发现猎物踪迹般的锐利神色。 梦匣首次暴露,危机已然埋下。 大学生活就此拉开帷幕。叶青青果然如她表现的那样,对林知梦“照顾有加”。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介绍她加入同一个看似光鲜实则没啥活动的社团。在外人看来,她们俨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闺蜜。叶青青凭借其出色的社交能力和看似开朗的性格,很快在班级和院里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各种活动的积极分子。 林知梦则始终像一抹淡淡的影子,跟在叶青青身边。她不擅长主动结交,对热闹的社团活动和联谊也兴致缺缺。她的大部分时间,除了上课,就是泡在图书馆,或者一个人在校园里僻静的地方散步。那个铁皮梦匣,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里面锁着她无人可说的梦境记录、童年的一些小物件,以及……对晓妍深深的思念和愧疚。 她从未告诉过叶青青这个盒子的秘密,也从未在她面前打开过。钥匙被她串在一条细银链上,贴身戴着。 转机(或者说,危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学校组织全体新生进行“校园一卡通”信息采集和拍照。所谓的“校园一卡通”,集饭卡、门禁、图书馆借阅、甚至部分小卖部消费于一体,堪称大学生活的“命脉”。丢了卡,不仅要花钱补办,更麻烦的是可能被捡到的人盗刷,以及在班级群里被辅导员@全体成员通知“某某同学你的卡在XX处认领”的公开处刑,堪称新时代的“丢卡社死”。 拍照现场人头攒动。林知梦和叶青青排在一起。轮到林知梦时,她按要求脱掉外套,整理头发,坐到拍照的凳子上。就在她抬起手臂整理衣领时,贴身戴着的那个银色钥匙链,从领口滑了出来,在摄影棚强烈的灯光下,闪了一下。 拍完照,她随手将钥匙链塞回衣服里,并未在意。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当时为了捕捉最佳表情,摄影师要求连续拍摄数张。其中一张抓拍的照片里,她脖颈间那个清晰的钥匙形状,被高清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了下来。而所有学生的照片,都会自动上传到学校的云端系统,用于制作一卡通和存档。 那天晚上,叶青青显得格外兴奋,拉着林知梦和另外两个室友,说要庆祝“大学生活正式开启”,去学校后门的小吃街吃烧烤。她点了很多啤酒,不住地劝酒。林知梦酒量很浅,几杯下肚就头晕目眩,被叶青青和室友搀扶着回了宿舍。 她醉得一塌糊涂,几乎是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中,似乎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脖子,但她以为是梦,没有醒来。 第二天清晨,林知梦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室友们还在酣睡。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钥匙链还在。 但一种莫名的不安驱使她爬下床,打开衣柜,拨开衣服,去触碰那个铁皮梦匣。 手感不对! 她猛地将盒子完全拿出来,心脏瞬间沉入谷底——盒子侧面,那个小小的黄铜锁扣,是敞开的! 她颤抖着手打开盒盖。里面东西似乎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她的梦境记录本、儿时的照片、晓妍送的小玩意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但是,一种强烈的、被侵犯的感觉攫住了她。盒子被打开过!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 是谁?什么时候? 她猛地想起昨晚的醉酒,想起叶青青异常的兴奋和劝酒,想起迷迷糊糊中脖颈被触碰的感觉……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缠上了她的心脏。 是叶青青!她看到了钥匙!她趁自己醉酒,偷了钥匙,打开了盒子! 梦匣首次失窃。即使里面的物品完好无损,但那种私密领地被粗暴闯入的恐惧,远比丢失任何具体物品更让她战栗。 她死死攥着那个被打开的铁皮盒,指节泛白。愤怒、恐惧、还有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无力感,让她浑身发冷。 她看向对面床上还在熟睡的叶青青。晨光中,叶青青的睡颜恬静美好,仿佛不谙世事的天使。 林知梦咬紧了下唇。她没有证据。即使质问,叶青青也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搪塞过去,甚至会倒打一耙,说她喝多了产生幻觉。 她默默地,将盒子锁好,重新藏匿起来。但那份安全感,已经荡然无存。她知道,叶青青一定看到了里面的东西,那些她视为生命底色的、脆弱而隐秘的梦境记录。 接下来的几天,林知梦刻意疏远叶青青,找各种借口不和她一起行动。叶青青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会在遇到时热情地打招呼,只是那笑容背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一周后,一个没有课的下午,林知梦独自去了市区。她没有逛商场,也没有去看电影,而是像有某种执念一般,穿街走巷,寻找着那种老式的、卖各种铁皮玩具和文具的杂货店。 终于,在一个即将拆迁的老街角落,她找到了一家这样的店。店里堆满了蒙尘的旧物,散发着时光的气味。在货架的底层,她看到了——同款的、崭新的铁皮盒子。一样的尺寸,一样的颜色,甚至连上面模糊的卡通图案都大同小异。 她几乎没有犹豫,买下了它。 回到学校,她趁着宿舍没人,将旧梦匣里的所有东西,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了新盒子里。每拿起一件物品,都仿佛触摸到一段被封存的记忆。那个写着“勇敢”的纸条,晓妍妈妈写着“要快乐”的旧纸,高考后撕碎又粘好的纸飞机残骸……所有的一切,都被妥帖地安置在新家。 然后,她将那个被叶青青触碰过、打开过的旧梦匣,用塑料袋层层包好,塞进了行李箱的最底层。 她抚摸着崭新的、带着出厂时淡淡机油味的铁皮盒,将它锁好,钥匙依旧贴身佩戴。 这个举动,看似只是更换了一个容器,但对她而言,意义重大。 这是一个沉默而坚定的治愈动作——给自己买同款铁皮盒→“备份童年”。 她无法阻止外界的恶意和侵犯,无法保证秘密永远不被发现。但她可以选择,在被侵犯后,重建自己的领地。她是在用行动告诉自己:那些珍贵的记忆和情感,不会因为一个盒子的被闯入而贬值或消失。她可以为自己打造一个新的、安全的堡垒。 旧的盒子沾染了不洁,那就换一个新的。 童年或许无法完美无瑕,但可以选择“备份”和“重置”。 她将新的梦匣放好,抬起头,望向窗外。南方的天空高远,阳光炽烈。 叶青青偷走了一次窥探的机会,但偷不走她整理和守护过去的决心。 大学的塑料花友情,看似鲜艳,根茎却布满尖刺。林知梦知道,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但她摸了摸胸口那把冰凉的钥匙,和新盒子里那些温暖的旧物,第一次感觉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并非完全手无寸铁。 她备份了她的童年,也备份了一份,继续前行的勇气。 第8章 跳河日记泄露 南方的秋天来得迟,褪去了盛夏的酷暑,却添了几分黏腻的潮气。大学校园里,桂花开了又谢,空气里残留着一丝甜腻的尾调,混着新割草地的青涩气息。林知梦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叶青青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像走钢丝的人,努力平衡着表面的和平与内心的戒备。她将更多时间投入图书馆和独自行动,那个新的铁皮梦匣被她藏得更深,钥匙几乎从不离身。 然而,风暴往往在看似最平静的时刻骤然降临。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五晚上。第二天没课,宿舍楼里弥漫着一种松弛的躁动。女孩们聚在一起看综艺,聊八卦,或者和异地恋的男友视频。林知梦刚洗完澡,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书桌前准备看会儿书。对面的叶青青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微笑。 突然,宿舍里另外一个叫王莉的女生“咦”了一声,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语气夸张地喊道:“我靠!我们学校贴吧炸了!你们快看!” “怎么了怎么了?又有啥瓜?”另一个室友张薇立刻凑了过去。 林知梦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也下意识地拿起了手机,点开了那个她平时很少光顾的校园贴吧。 置顶的一个帖子,像一滩猩红的脓血,刺入了她的眼帘。 标题用加粗的血红色字体写着: 【惊爆!广告系某林姓女生竟是潜在疯子!深度扒皮其诡异“跳河日记”!】 发帖人ID是一串乱码,显示为“匿名用户”。 帖子的内容,更是让林知梦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帖子开头,用极其耸动和猎奇的口吻,描述了一个“精神不稳定”、“满脑子诡异幻想”的女生形象。然后,帖子的核心部分来了——直接贴出了几张照片。 照片明显是手机拍摄的,有些模糊,但对焦清晰。拍的是……她那个旧梦匣里,她的梦境记录本! 页面上,是她用娟秀字迹记录下的,某个夜晚做的一个梦。梦里,她因为被各种压力逼迫,感到窒息,确实梦到自己站在一条浑浊的大河边,产生了“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的念头。 但关键点,也是“细节模糊律”在此被恶意利用的地方,出现了。 帖子极其阴险地,只截取了她记录梦境的前半部分——描述了那种被逼到绝境的痛苦,以及“跳河”的冲动。对于她紧接着记录的,如何在梦中挣扎、如何最终“抓住岸边垂柳”、“一步步爬回岸上”、“在阳光下拧干衣服”的完整自救过程,帖子只字未提,一张照片都没有放! 帖子只截“跳河”不截“自救”。 这完全扭曲了梦境的本来面目!将一个在梦中成功对抗绝望、完成自我救赎的记录,歪曲成了一个“疯子”的自杀臆想! 更恶毒的是,发帖人还“贴心”地在一旁用红色箭头标注: “看看!这心理得多阴暗!” “天天做这种梦,怕不是真的会想不开吧?” “建议学校心理中心介入!” 帖子下面,回复已经炸开了锅。 “卧槽!真的假的?林知梦?看着挺文静的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个神经病!” “怪不得平时独来独往,阴森森的……” “@心理健康中心,快来抓人!” “她是不是那个高考考砸了来的?受刺激了吧?” “离她远点,别哪天发疯伤及无辜!” 各种匿名的、带着恶意揣测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评论,像毒虫一样迅速繁殖、蔓延。帖子被疯狂转发、评论,热度像火箭一样飙升,后面很快被贴吧管理员盖上了“HOT”和“爆”的印记,俨然成了当晚校园网络世界的头号“热搜”。 “我的天……这说的是……知梦?”王莉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林知梦,带着惊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张薇也看了过来,嘴巴张成了O型。 林知梦僵在座位上,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嗡嗡作响,脸颊却冰冷得像冰块。愤怒、耻辱、恐惧,还有那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无助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猛地看向对面的叶青青。 叶青青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摘下耳机,一脸“茫然”地看着王莉的手机屏幕,随即捂住嘴,发出夸张的惊呼:“天啊!这是谁干的?!太缺德了吧!怎么能偷拍别人的**还发到网上!” 她表现得义愤填膺,快步走到林知梦身边,试图搂住她的肩膀:“知梦,你别怕!我们帮你举报这个帖子!这肯定是污蔑!” 林知梦猛地甩开她的手,死死地盯着她。叶青青的眼神里,那抹伪装出来的关切底下,分明闪烁着计谋得逞的、冰冷的快意。 是她!一定是她!除了她,还有谁有机会接触到那个旧梦匣?还有谁会对她的梦境记录如此感兴趣,并加以利用? “是不是你?”林知梦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叶青青立刻瞪大了眼睛,眼圈瞬间就红了,委屈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知梦!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们是好朋友啊!我怎么会做这种事?肯定是别人!说不定是你不小心在哪里泄露了……” 她演得滴水不漏。 就在这时,林知梦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班级群、社团群……无数条@她的消息弹出来,夹杂着各种或直接或隐晦的询问、嘲讽、“关心”。她的名字,以这样一种不堪的方式,瞬间传遍了整个校园网络。 第二天,真正的“全校围观”开始了。 无论她走到哪里,食堂、教室、图书馆,甚至只是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黏腻而探究的目光。人们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当她走近时,声音会戛然而止,留下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当她走远,那些议论便又如苍蝇般嗡嗡响起。 “看,就是她……” “跳河那个……” “离远点,怪吓人的。” 她仿佛被贴上了一个无形的、却无比醒目的标签——“玄学怪”、“潜在疯子”。 甚至有“热心”的同学,真的跑去向辅导员和心理中心“反映情况”。辅导员找她谈了一次话,语气温和却带着程式化的审视,建议她“如果有需要,可以寻求专业帮助”。 她试图辩解,拿出自己完整的梦境记录本,想证明那帖子是断章取义。但没有人有耐心去看。人们只愿意相信那个更刺激、更符合“疯子”想象的版本。 这就是贴吧“人肉”时代的恐怖。匿名赋予的勇气,让恶意肆无忌惮地发酵、膨胀,形成一股足以摧毁个体生活的洪流。真相在猎奇和集体狂欢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林知梦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人来人往的广场上任人围观。她缩在宿舍的床上,拉紧了床帘,将自己与外界隔绝。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了她。 难道就这样任由她泼脏水?就这样被钉在耻辱柱上? 不。 在极致的愤怒和屈辱之后,一种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清醒,反而从心底升腾起来。 她打开电脑,登录那个腥风血雨的贴吧。她看着那个依旧飘在首页的热帖,看着下面不断增加的、充满恶意的评论。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注册了一个新的ID,名字很简单,就叫“梦境记录者”。 她没有在那个热帖下面回复辩解——那只会陷入无休止的争吵,被更多的口水淹没。 她重新开了一个新帖子。 标题很平静: 【关于所谓“跳河日记”的完整记录与说明】 在帖子里,她没有愤怒地控诉,没有哭诉自己的委屈。她只是用最平实、最冷静的语言,叙述了那个被恶意截取的梦境的完整版本。 她从自己当时承受的压力写起,写到梦中产生消极冲动的瞬间,然后,重点描述了她是如何在梦中挣扎、如何抓住那根象征希望的“垂柳”、如何一步步艰难地爬回岸边、如何在阳光下拧干湿透的衣服,最终选择继续前行。 她甚至没有点名道姓地指责那个发帖人,只是陈述事实。 然后,她做了一件最关键、也最大胆的事情—— 她直接@了吧务管理员,并附上了一段话: “根据贴吧管理规定,恶意泄露、篡改他人**,并进行人身攻击和诽谤,应予以严肃处理。我已保留所有证据。另,经技术查询(此处她虚晃一枪),原帖发布IP地址物理定位与我校女生宿舍315室叶青青同学使用的Mac电脑物理地址高度吻合(MAC: XX-XX-XX-XX-XX-XX)。请吧务查明真相,维护网络环境。” 她当然没有能力真的去查什么IP和物理地址,这是她根据叶青青使用的电脑型号和宿舍位置,结合常识进行的合理推测和虚张声势。但在那种情况下,这种看似精确的“技术证据”,具有极强的冲击力。 最后,她将自己在心理咨询室(为了应对辅导员谈话而去过一次)门口拍的、带有时间戳的照片附上,旁边放着她那本完整的梦境记录本(翻到那一页),作为佐证。 她检查了一遍帖子内容,确认无误后,深吸一口气,点击了“发布”。 然后,她利用贴吧的“顶帖”功能,不断地用这个澄清帖去回复那个热帖,并呼吁看到的人点进新帖查看真相。 一开始,还有人在新帖下面冷嘲热讽。但随着越来越多人看到完整的梦境记录,以及那个指向性极其明确的“IP物理地址”指控,舆论的风向,开始悄然转变。 “卧槽……反转了?” “所以是被人恶意截取了?太恶心了吧!” “我就说,看着不像那种人……” “叶青青?315那个?平时看着挺女神啊,背后玩这么脏?” “@吧务,出来干活!封那个乱码ID!” 吧务团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迅速升温的新帖和巨大的争议。在核实了情况(或许也被林知梦那“技术证据”唬住了)后,他们迅速删除了那个匿名的诽谤热帖,并对乱码ID进行了封禁处理。同时,将林知梦发布的那个澄清说明帖,置顶在了贴吧首页。 治愈动作完成:注册新ID发“自救完整版”并置顶。 从被动的“被围观者”,变成了主动的“叙事者”。 从被恶意曲解的“跳河者”,变成了完整呈现的“自救者”。 她不是在乞求同情,而是在陈述真相,并勇敢地指出了可能的施害者。 虽然叶青青事后坚决否认,声称林知梦污蔑,并哭得梨花带雨地博取了一些不明真相者的同情,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很多人开始重新审视叶青青平日完美形象下的蛛丝马迹。林知梦身上的“疯子”标签虽然没有立刻完全撕掉,但那股想要将她彻底淹没的污名化浪潮,被成功地遏制住了。 经此一役,林知梦在宿舍里彻底成了孤岛。王莉和张薇对她敬而远之,叶青青则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偶尔投来的目光里,只剩下冰冷的恨意。 但林知梦不在乎了。 她坐在电脑前,看着那个被置顶的、属于自己的澄清帖,第一次感觉到,面对恶意和污蔑,除了恐惧和逃避,还有另一种选择——勇敢地站出来,用事实和策略,为自己辩护,夺回话语权。 她摸了摸胸口那把冰凉的钥匙,和新梦匣坚硬的轮廓。 水能溺人,亦能载舟。 舆论能杀人,亦能……澄清事实。 这一局,她没有被彻底打倒。 大学这场塑料花战争,才刚刚进入白热化。 第9章 镜头爱情 “跳河日记”的风波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的污迹,虽未完全消失,但终究被新的沙粒覆盖,不再醒目刺眼。林知梦彻底成了广告系乃至小范围校园里的“名人”,只不过这名气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被审视的余味。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坚韧,像一株在墙角默默生长的植物,努力从缝隙里汲取阳光。 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学习,试图用知识的确定性来对抗现实的荒诞。广告学这门专业,某种程度上与她记录梦境的习惯有种奇异的相通之处——都是在捕捉和诠释那些转瞬即逝的、内在的灵光。她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偶尔竟能给她一些意想不到的创意启发,这让她在专业课,尤其是策划课上,偶尔能冒出一些让老师眼前一亮的点子。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沈野走进了她的视野。 沈野是摄影社的社长,比林知梦高一级,学的是视觉传达。他在校园里是个不大不小的传奇。不是因为家世或长相(虽然他长得清秀干净,有种文艺青年的疏离感),而是因为他的摄影作品和与之配套的、众所周知的“怪癖”。 他的作品常常聚焦于那些被忽视的角落、破碎的器物、人物瞬间流露的脆弱或放空的神情,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安静的力量。而他的“怪癖”则在于,他本人极其沉默寡言,几乎到了社交障碍的地步。与人交流时,他眼神常常飘忽,词汇吝啬,仿佛语言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但一旦拿起相机,透过取景器观察世界时,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专注、敏锐,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校园里流传着关于他的各种段子,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调侃摄影爱好烧钱的——“单反穷三代,摄影毁一生”,后面往往还会跟一句,“看看沈野,相机比他命都亲”。他确实总是背着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相机包,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帆布鞋,据说把所有生活费都投入了设备和胶卷里。 林知梦第一次正式“遇见”沈野,是在学校举办的一个小型摄影比赛展上。她被一幅名为《困》的作品吸引。照片拍的是一扇布满铁锈的旧窗,窗玻璃碎裂成蛛网,但缝隙里却顽强地探出一株嫩绿的藤蔓。那种被束缚与求生的矛盾张力,瞬间击中了她的内心。她站在那幅照片前,久久未动。 “你也喜欢这幅?”一个略显低沉、带着点沙哑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林知梦转头,看到了沈野。他穿着灰色的棉麻衬衫,身形清瘦,眼神正落在《困》上,并没有看她。 “嗯,”林知梦轻声应道,“感觉很……矛盾,但又很有力量。” 沈野这才将目光转向她,那双眼睛很黑,像两潭深水,看不出什么情绪。“矛盾是世界的本质。”他说完这句近乎哲学论断的话,又陷入了沉默。 气氛有些尴尬。林知梦正想离开,沈野却忽然又开口:“我看了你贴吧那个帖子。” 林知梦身体一僵,刚刚放松的神经立刻重新绷紧。 “完整的梦境记录,”沈野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紧张,或者说不在意,他的目光又飘向了别处,“很有意思。那种从坠落感里挣扎出来的过程,很像暗房显影。” 他用摄影的术语来类比她的心理挣扎,这种独特的角度让林知梦微微一怔。 “我最近在筹备一个主题摄影展,叫‘梦瘾’。”沈野继续说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想拍一些能体现人内心隐秘渴望、恐惧,或者……执念的肖像。我觉得,你的气质,很合适。” 他向她发出了拍摄邀请。 林知梦的心跳漏了一拍。被看见,被理解,甚至被欣赏(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这种感觉,在经历了漫长的孤立和污名化之后,如同沙漠旅人遇见甘泉。尽管沈野的表达方式如此古怪疏离,但她能感觉到,他的邀请是认真的,是基于对某种“特质”的认可,而非同情或猎奇。 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周,成了林知梦灰暗大学生活里一抹奇异的亮色。她成了沈野“梦瘾”系列的专属模特之一。拍摄地点通常选在废弃的工厂、黄昏的屋顶、午夜的空教室,或者仅仅是光影斑驳的树林里。沈野很少给她具体的指令,只是让她放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或者干脆放空。 他则像一头敏捷而沉默的豹子,端着相机,不断调整角度,捕捉她不经意间流露的迷茫、脆弱、偶尔的失神,甚至是……某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梦境残留的痕迹。他的镜头成了他的嘴巴,替他诉说那些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受和观察。 沈野的回避型人格,在此展露无遗。他无法进行深入的情感交流,却可以通过镜头,与被摄者建立一种奇特而深刻的连接。镜头是他的盾牌,也是他的桥梁。 林知梦发现,在沈野的镜头前,她可以卸下防备。因为他关注的不是“林知梦”这个被贴上各种标签的个体,而是她作为“人”所呈现的某种状态,某种与他内心“梦瘾”主题共鸣的频率。这种被“非评判性”注视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有一次拍摄间隙,沈野拿出他收藏的一台老式立拍得相机,说要试试不同的质感。他对着沉思的林知梦按下了快门。相纸缓缓吐出,影像在空气中逐渐显现。那是一次双重曝光(或许是意外,或许是刻意),画面底层是林知梦模糊的侧影,而上层,在光影交错间,竟然隐约勾勒出了一个优雅的、奔跑的白鹿轮廓! 虽然影像模糊,带着立拍得特有的复古颗粒感,但那个形态,与母亲描述中她出生时的幻象,以及她梦中“白车变白鹿”的意象,惊人地相似! 林知梦看着那张照片,心脏狂跳。“这……这鹿……” 沈野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着,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技术参数,随口答道:“光影巧合吧。底片残留?或者只是色块和阴影的错觉。”他对超自然解释毫无兴趣,只专注于影像本身的形式。 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照片收进了自己的作品夹里,没有还给林知梦。 立拍得拼凑出的“白鹿”,像一道神秘的符咒,将两人更紧地联系在一起。 拍摄过程中,一种微妙的情愫,在林知梦心中悄然滋生。她迷恋那种被他镜头专注凝视的感觉,那让她感觉自己是被“看见”的,是有价值的。她将沈野的沉默解读为深沉,将他的疏离理解为艺术家的独特气质。她开始期待每一次拍摄,会因为他偶尔(极其罕见)流露出的、对她某个神态的认可(通常只是一个轻微的点头)而雀跃不已。 然而,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叶青青也从未放弃她的“关注”。 “梦瘾”摄影展筹备末期,一个消息在校园里传开:学校有一个与美国某知名艺术学院合作的学生交换项目,为期一年,广告学和视觉传达专业各有一个名额,竞争异常激烈。 几乎是同时,林知梦和沈野都递交了申请。林知梦是希望通过新的环境彻底摆脱过去的阴影,而沈野,则渴望去艺术资源更丰富的国度深造。 他们成了潜在的竞争者,为了那仅有的、通往理想彼岸的船票。 叶青青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一天,她“恰好”在图书馆遇见了正在查阅申请资料的林知梦。 “哟,忙着准备交换生材料呢?”叶青青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甜腻的虚假关怀,“听说沈野也申请了?你们俩……还真是有缘啊。”她刻意拉长了“有缘”两个字,眼神意味深长。 林知梦没有理她。 叶青青却不依不饶,压低声音,仿佛分享什么秘密:“不过知梦,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你知道沈野他们家……嗯,虽然不张扬,但跟学校的某些领导……你懂的。这种名额,很多时候看的不仅仅是成绩哦。” 她的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入了林知梦内心最深的隐忧——不公平。她害怕努力再次败给潜规则,害怕刚刚看到的微光再次被掐灭。 几天后,“梦瘾”摄影展顺利开幕。沈野的作品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尤其是以林知梦为模特的那一组,将人物内心的挣扎、迷茫与隐约的希望表现得淋漓尽致,获得了专业老师和外聘评委的高度评价。沈野凭借此系列,几乎锁定了那个交换生名额。 展览闭幕那天晚上,沈野找到林知梦,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 “给你的。”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愧疚?或者只是疲惫? 林知梦疑惑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叠照片——全都是他为她拍摄的,但在后期处理时,被他以“艺术效果不佳”、“情绪不到位”等各种理由否决掉的废片。这些照片大多模糊、失焦、曝光过度或不足,里面的她显得更加扭曲、怪异,甚至有些……丑陋。 “这些……是什么意思?”林知梦的声音有些发抖。在她看来,这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判和羞辱,是在告诉她,在他眼中,她更多的还是这些不堪的、被废弃的影像。 沈野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说:“处理掉吧。”然后,转身离开了。 留下林知梦一个人,抱着一叠仿佛承载着自己所有缺陷和失败证据的“烂照片”,站在初冬寒冷的夜风里,心如刀绞。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利用完的道具,价值被榨取后,剩下的残渣被随意丢弃。 叶青青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抱着手臂,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讥诮笑容。 林知梦没有哭。她紧紧攥着那叠令人难堪的照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回到宿舍,她将那叠照片摊在桌上。每一张“失败”的她,都像在嘲笑着她的天真和自作多情。愤怒和屈辱过后,一种奇异的平静降临了。 她拿出画笔和颜料——那是她小时候学过,后来几乎荒废的爱好。 她没有试图去修复这些照片,也没有将它们撕碎。她开始在这些“失败”的、扭曲的、模糊的影像上,用鲜艳的颜料,大胆地涂鸦、覆盖、重构。 她在曝光过度的惨白脸孔上画上灿烂的向日葵;在失焦的模糊身影旁勾勒出清晰的、飞翔的鸟儿;在那些扭曲的线条上,填满跳跃的、充满生命力的色彩……她不是在掩盖失败,而是在失败的基础上,创造新的意义。 她将其中最“惨不忍睹”的一张——那张她表情因快速移动而完全模糊、几乎只剩一团混沌影子的照片,用金色的颜料,画上了一对舒展的翅膀,在混沌的背景上点缀了闪烁的星辰。 当她完成最后一笔,看着这些焕然一新、充满了她个人意志和色彩的“作品”时,胸口的憋闷奇迹般地消散了。 第二天,她将这些涂改过的照片,重新装回那个信封,找到了正准备离校去办理交换手续的沈野。 她把信封递给他。 沈野疑惑地接过,抽出照片,看到上面斑斓的色彩和充满生命力的涂鸦时,他愣住了。他一张张地翻看着,那双总是没什么焦点的黑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以及……一丝触动。 “你……”他抬起头,看向林知梦,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 “还给你。”林知梦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疏离和坚定,“你的镜头捕捉了你的‘梦瘾’,这是我的‘回应’。” 说完,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治愈动作完成:把被拍烂的照片涂成彩色还给他。 她接受了他视角下的“不完美”甚至“失败”,但没有被其定义。她用她的方式,对这些影像进行了再创作,赋予了它们新的、属于她自己的生命和解读。这不是妥协,不是乞求,而是一种平等的“对话”,一次主动的“告别”。 沈野拿着那叠变得截然不同的照片,望着林知梦决绝的背影,久久伫立。 他最终如愿去了美国交换。 林知梦落选了。 但这一次,她没有感到彻底的失败。她失去了一次远行的机会,却好像,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一种即使在被他人审视、甚至“废弃”后,依然能够重新定义自我价值的勇气。 镜头里的爱情,或许只是一场光影错觉。 但画笔下的回应,却是真实的、属于她自己的成长。 第10章 拆迁婚姻 时间的长河裹挟着泥沙,翻滚着进入了2010年代的中后期。大学毕业后,林知梦像许多怀揣梦想(或仅仅是需要一份工作)的年轻人一样,留在了这座南方省会城市。她进了一家本土的广告公司,从最底层的文案助理做起,拿着微薄的薪水,租住在城市边缘一个老旧小区的小单间里。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拥挤的地铁、无穷尽的修改意见和泡面的味道里,规律而麻木地摇晃。 沈野去了美国一年,归来时身上镀了一层“海归艺术家”的金边。他的“梦瘾”系列在国外一个不算顶尖但也颇有分量的学生展上拿了奖,让他在本地的艺术圈子里声名鹊起。他开了个人工作室,接一些商业拍摄,也继续他的艺术创作,俨然成了小有名气的青年摄影师。 两人再次产生交集,是在一个行业交流酒会上。林知梦作为公司项目组成员被迫参加,穿着不合身的黑色套裙,躲在角落尽量减少存在感。沈野则是作为特邀的“艺术顾问”被隆重请来,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身边围着几个试图与他攀谈的人。他依旧话少,但那种经过历练后的沉静气场,与大学时的青涩孤僻已有所不同。 他看到了角落里的林知梦。 酒会结束后,他主动过来,生硬地寒暄了几句,然后要了她的联系方式。此后,便开始断断续续地联系。他会给她看一些他新拍的照片,听取她的看法(她的广告文案思维有时能给出意想不到的解读角度);偶尔也会约她出来,看一些冷门的地下电影展,或者只是在他工作室楼下的咖啡馆坐坐,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偶尔交谈,话题也仅限于艺术和摄影。 这种联系,淡得像水,却持续了将近一年。林知梦那颗在大学时期曾为他悸动过的心,在经历了社会打磨后,早已冷却了不少。但她不得不承认,沈野身上那种纯粹的、对艺术的专注,以及他镜头下那个被“看见”的、剥离了世俗标签的自己,对她依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他身边,她可以暂时忘记职场里王蔚副总监的捧杀PUA,忘记租房的拮据,忘记父母电话里小心翼翼的催婚。 更重要的是,她太累了。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打拼,像一艘没有缆绳的小船,在风雨里飘摇。沈野的出现,他的才华,他那点若有若无的“旧情”,以及他如今看起来还算稳妥的“前景”,都像是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哪怕这个港湾,可能布满暗礁。 当沈野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着淅沥小雨的傍晚,在他堆满摄影器材和废胶片的工作室里,用沾着显影液味道的手指,举着一枚素圈铂金戒指,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出“我们结婚吧”时,林知梦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心里涌起的,竟是一种“终于来了”的疲惫的认命感。 没有浪漫的求婚仪式,没有深情的告白,甚至连“爱”这个字眼都没有。只有沈野那双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和一句干巴巴的:“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比较……合适。” 裸婚。这是沈野提出的,也符合林知梦当时的经济状况和某种破罐破摔的心态。没有彩礼,没有婚礼,没有蜜月,甚至连双方父母都是在他们扯完证后才通知的。林知梦的父母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最后只叹了口气,说“你自己想好就行”。他们对于这个“命格特殊”、高考失利、工作普通的女儿,似乎也降低了期望值。 沈野的父母,则表现出一种混合着知识分子清高和市侩精明的复杂态度。公公沈建国是退休中学教师,话不多,脸上总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婆婆张蕙兰,以前是单位会计,退休后热衷于各种理财和保健品,眼神锐利,说话语速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他们对于儿子娶了一个“没家世、没背景、工作不稳定”的媳妇,显然是不太满意的。但沈野性格执拗,他们似乎也无可奈何。只是在一次家庭聚餐时,张蕙兰状似无意地提起: “现在年轻人压力大,你们又都是搞艺术的,不懂理财。听说知梦老家那边好像拆迁了?虽说可能没多少,但钱放着也是贬值。不如拿出来,妈帮你们一起打理,买点稳健的基金,比存银行强多了。”她笑吟吟的,语气亲热,“都是一家人了,你们的钱就是我们的钱,我们的以后不也都是你们的?” 林知梦心里咯噔一下。她老家那个家属院确实拆了,分了一笔不算多但也绝不算少的补偿款,那是她父母攒了半辈子和她未来的一点依靠。她含糊地应了一句“钱在我爸妈那儿,他们管着”,想把话题岔开。 张蕙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没再追问,但那种被算计的感觉,像一根细刺,扎进了林知梦的心里。 婚后,他们住在沈野工作室附近租的一套一居室里。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改变,依旧各自忙碌。沈野沉浸在他的光影世界里,对家庭琐事漠不关心,情感交流几乎为零。林知梦白天在公司应付王蔚的刁难,晚上回来还要收拾沈野随手乱扔的脏衣服和吃剩的外卖盒。婚姻,更像是一场合租,而她是那个需要承担更多保洁工作的室友。 真正的矛盾,在她父亲林建业突发脑溢血住院时爆发了。手术需要一大笔钱,林知梦心急如焚,拿出自己工作后所有的积蓄,但还有不小的缺口。她向沈野开口。 沈野沉默地听完,转身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存折,递给她,上面是他这几年大部分的收入。“密码是我工作室成立那天。” 林知梦心头一暖,刚要说谢谢,沈野却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无波:“这笔钱,本来是打算买下我现在租的那套工作室的。房东想卖了。” 那一刻,林知梦拿着存折,感觉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给了钱,却同时也提醒了她,她打断了他的计划。感激与负疚交织,让她呼吸困难。 更让她心寒的是,当她打电话回家询问父亲病情时,母亲李素娟支支吾吾地告诉她,之前亲家母张蕙兰多次打电话“关心”,话里话外打探拆迁款的数目和下落,还说“现在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投资机会可以一起,比存着强”,甚至暗示“知梦她爸这病,以后花钱的地方多,钱得动起来才能生钱”。 林知梦气得浑身发抖。父亲还在病床上,婆家惦记的却是他们家的那点“棺材本”! 当天晚上,她就做了一个梦。梦里,沈野工作室那个老旧的吊灯扭曲变形,一条冰冷的、带着暗金色斑纹的巨蛇缠绕其上,蛇头垂下,信子嘶嘶作响。而在下方的茶几上,蹲着一只硕大的、金光闪闪的三足金蟾,张着巨大的嘴巴。她和沈野辛苦挣来的钞票,像被无形的手抓着,一张张飞起来,精准地投进了那只金蟾永远填不满的嘴里。 金蟾,象征财富,在此刻的梦境里,却成了“吞噬”的化身。 象征转化律再次生效:金蟾= 吞钱。指向的,正是那不断试图渗透、掌控他们经济,尤其是觊觎她家拆迁款的公婆。 梦醒后,她冷汗涔涔,看着身边熟睡的沈野,第一次对这场婚姻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恐惧。 父亲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需要长期服药和康复。林知梦和父母商量后,决定用一部分拆迁款,在他们所在的城市买一套小房子,把父母接过来方便照顾。她看中了一个离医院不远、环境尚可的小区,一套两居室。 当她兴冲冲地把这个决定告诉沈野,并希望他能一起出面签合同时,沈野却沉默了。 过了几天,他拿回一份购房合同草案,递给林知梦。“我妈说,她认识那边的销售总监,能拿到内部价。合同……先写我的名字吧,方便操作,后续贷款什么的也简单。” 林知梦接过合同,一眼就看到产权人那一栏,只写了沈野一个人的名字!她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沈野避开她的目光,语气有些烦躁:“就是走个流程,你计较这个干什么?婚后买的,不就是共同财产吗?” “共同财产?”林知梦几乎要冷笑出声。她想起不久前网络上热议的《婚姻法新解释》,关于婚前婚后房产归属的各种条款被反复解读,一度冲上热搜,引发了全民关于婚姻与财产的大讨论。其中明确涉及到父母出资为子女购房的产权认定问题。她家的拆迁款,属于她父母的赠与,如果房子只写沈野的名字,一旦……后果不堪设想! “这房子,是用我爸妈的拆迁款买的!大部分都是!”林知梦盯着他,“走流程需要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沈野,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沈野张了张嘴,脸上掠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但更多的是那种典型的、遇到冲突就想要逃离的回避。他猛地站起身:“随便你怎么想!你们家的事,真麻烦!”说完,竟摔门而出。 看着他逃离的背影,听着那声沉重的摔门声,林知梦浑身冰凉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那份只写了沈野名字的、所谓的“海景房”合同(其实只是个人工湖景),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以为的港湾,原来是吞噬她的漩涡。她以为的避风港,原来布满了想要掠夺她最后依靠的触手。 她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一种极致的失望和清醒,反而让她异常平静。 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自我彩礼清单。 然后,她开始敲字,不是列对方应该给予什么,而是列明,在这场婚姻乃至未来所有关系中,她自己必须保留和坚守的东西: 1. 自尊:不因任何人的否定、贬低或冷漠而自我怀疑。我的价值,由我定义。 2. 边界:我的财产(包括父母赠与)、我的**、我的情感空间,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人,包括配偶,不得以“爱”或“一家人”的名义越界。 3. 存折:经济独立是人格独立的基石。必须保有完全由自己支配的财产和持续赚钱的能力。 4. 梦想:无论生活多么琐碎,不放弃记录梦境的权利,不放弃对内心世界探索的好奇。 5. 离开的勇气:如果一段关系只剩下消耗和伤害,要拥有随时转身离开的底气和力量。 她一条一条地写着,像是在起草一份对自己的郑重誓约。字迹清晰地映在屏幕上,也刻进了心里。 这份清单,比任何来自他人的彩礼都更珍贵。它不是向外索求,而是向内建立堡垒。它标志着,林知梦开始从那种渴望被拯救、渴望依附于人的小女孩心态中挣脱出来,试图成为一个能为自己的情感和现实负责的成年人。 她将这份清单加密保存在电脑里,然后打印出一份,折叠好,放进了那个新的铁皮梦匣中,与“勇敢”的纸条放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看着城市璀璨却冰冷的夜景。 婚姻的围城已然筑起,里面没有浪漫,只有冰冷的算计和回避。 但她似乎,在城墙的阴影里,找到了一柄可以自己锻造的、名为“自我”的武器。 拆迁,拆掉的不仅是老房子,还有她对婚姻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重建,将从这份写给自己的“彩礼”开始。 第11章 微笑蔚登场 婚姻的围城没能提供预想中的庇护,反而更像一座需要额外耗费心力去防守的堡垒。林知梦将更多的精力投注于工作,试图在职业领域寻找一丝确定性和价值感。她所在的那家名为“启创”的本地广告公司,规模不大不小,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靠着几个长期客户和老板的路子勉强立足,内部则充斥着所有中小型私企常见的鸡血、内耗和微妙的人际政治。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王蔚,这位人称“蔚姐”的创意副总监,以一种春风化雨、无微不至的姿态,进入了林知梦的职场生活。 王蔚年近四十,保养得宜,妆容精致,永远穿着剪裁合体的职业套装,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嘴角上扬的弧度,眼角细微的纹路,都透着一股经过精心计算的亲和力。她从不大声斥责,永远用“建议”、“探讨”的口吻说话,但每一句“建议”背后,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潜台词。 林知梦第一次正式领教王蔚的“威力”,是在一场针对新锐茶饮品牌“清语”的比稿项目群面上。公司很重视这个客户,王蔚亲自带队,组里还有几个资深文案和设计。作为入职不到两年的“新人”,林知梦原本只是列席学习。 头脑风暴环节,王蔚鼓励大家畅所欲言。几个老员工提出的方案要么中规中矩,要么过于天马行空。林知梦听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最近做过的一个梦:一片氤氲的茶园,雾气缭绕,采茶女的背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古典的、静谧的诗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出了这个意象,并尝试将其与品牌“清心、自然”的调性结合。 话音刚落,会议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几个老员工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就在林知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脸颊开始发烫时,王蔚带头鼓起了掌。 “好!非常好!”王蔚笑容满面,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知梦,“知梦虽然年轻,但很有灵气嘛!这个‘雾中茶境’的意象,非常独特,很有记忆点!一下子就跳脱了市面上那些甜腻腻、闹哄哄的茶饮广告套路!” 她一连用了几个褒义词,把林知梦捧得有些发懵。 “这个方向我觉得大有可为。”王蔚一锤定音,直接将林知梦这个模糊的想法定为了比稿的核心概念之一,并当场宣布:“这个项目,知梦也跟着深度参与,多学习,也多贡献你的新鲜想法。”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知梦身上,有惊讶,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林知梦受宠若惊,心底那点因为婚姻和过往而积压的不自信,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认可冲淡了一些。她甚至对王蔚产生了一种知遇之恩的感激。 这就是王蔚“捧杀”的第一式:破格提拔,制造孤立。将一个资历尚浅的新人骤然推到聚光灯下,赋予其超出能力的重视,看似重用,实则是将其架在火上烤,无形中为她树敌,也让她更加依赖自己这唯一的“伯乐”。 “清语”茶饮的比稿最终意外获胜,林知梦那个“雾中茶境”的概念功不可没。庆功宴上,王蔚拍着林知梦的肩膀,对所有人说:“看看!这就是我们启创未来的希望!大家要多向知梦学习,保持思维的活力!” 林知梦端着酒杯,脸上笑着,心里却隐隐感到不安。这种过度的赞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吹胀的气球,飘在空中,脚下却空荡荡的。 很快,“影子项目”就来了。 一天,王蔚把林知梦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语气亲昵又带着点神秘。 “知梦啊,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我觉得只有你合适。”王蔚压低声音,“公司最近在接触一个很有潜力的新客户,做……嗯,数字艺术的,比较前沿。他们想推一个系列,叫‘僵尸NFT’。” “僵尸NFT?”林知梦愣住了。2017年,比特币价格经历了一□□涨,各种加密货币和与之相关的概念(如NFT,非同质化代币)开始进入大众视野,但也伴随着巨大的争议和泡沫。圈内甚至流传着一个著名的梗——“比特币披萨日”,纪念那个用一万枚比特币购买了两块披萨的“冤大头”,用以调侃币圈价格的剧烈波动和早期参与者的戏剧性遭遇。僵尸和NFT的结合,听起来就透着一股荒诞和……不详。 “对,就是结合僵尸文化和区块链技术,打造独一无二的数字藏品。”王蔚试图让这个概念听起来高大上,“客户预算很高,但要求也非常……独特。他们看过‘清语’的案子,尤其欣赏你那种带点朦胧、梦境感的风格。” 王蔚说着,将一份薄薄的资料推到她面前:“客户点名希望,这个‘僵尸NFT’的视觉和概念,能延续你那种‘梦瘾’的风格。” 林知梦的心猛地一沉。“梦瘾”是沈野摄影展的主题,是她内心深处那些隐秘情绪的投射,甚至带着她出生时“白鹿”意象的些许影子。如今,却要被用来包装一群虚拟的、嘶吼的僵尸?这感觉就像有人用脏手粗暴地翻搅她最私密的记忆花园。 “蔚姐,这个……‘梦瘾’风格可能不太适合这种主题……”林知梦试图委婉拒绝。 王蔚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知梦,我知道你有艺术家的坚持。但商业广告,就是要满足客户的需求。而且,这也是一个挑战和机会啊!把你独特的个人风格,应用到更广阔的领域,证明你的可塑性和商业价值!我相信你可以的!”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你的“独特”,又用“挑战”、“机会”、“商业价值”这些大帽子压下来,让你无法拒绝。拒绝,就是不上进,不配合,辜负了她的“信任”和“栽培”。 捧杀第二式:强塞不可能任务,以“信任”为锁链。 捧杀第三式:混淆概念,将商业妥协包装成个人突破。 林知梦被架住了。她无法说出“梦瘾”与沈野、与她个人历史的深刻联系,那在职场看来只会是矫情。在王蔚“鼓励”的目光下,她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让她从心底感到排斥的“僵尸NFT”项目。 接下来的几周成了噩梦。她需要构思如何将那些狰狞、腐朽的僵尸形象,与她内心那些关于追逐、恐惧、以及微弱救赎的“梦瘾”意象强行嫁接。每一次头脑风暴,每一次草图绘制,都像是一场精神上的自我凌迟。她感觉自己正在亲手玷污那些珍贵的、属于她自己的内在风景。 而王蔚,始终保持着“微笑”监督。她会时不时地关心进度,用那种甜腻的语气说:“知梦,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点难,但克服了就是一次飞跃!”或者,“客户又催了,他们可是冲着你的‘梦瘾’风格来的,别让蔚姐失望啊!” 压力与日俱增。林知梦开始失眠,梦里不再有白鹿或河流,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扭曲的僵尸在像素化的数字迷宫里追逐她。白天,她对着电脑屏幕,大脑一片空白,创造力枯竭。 一天晚上,她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前摊着满是修改痕迹的KPI进度表和令人作呕的僵尸NFT概念图。绝望和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 她猛地抓起一支红色记号笔,不是去修改方案,而是翻过那张冰冷的、布满数据的KPI表格,在背面空白的纸张上,发疯似的画了起来。 她画的不再是客户要求的恐怖僵尸。她画了一群穿着滑稽西装、打着领带、戴着工牌的僵尸,它们不再嘶吼追逐,而是排着队,僵硬地、笨拙地……跳着蹩脚的踢踏舞!背景是扭曲的电脑屏幕和漫天飞舞的比特币符号。 她画得飞快,线条粗犷,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那些让她恐惧和厌恶的意象,在笔下变成了荒诞可笑的漫画。 画完之后,她看着那张充满了讽刺和自嘲的涂鸦,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似乎随着笔下僵尸滑稽的舞步,稍稍宣泄了出去。 这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在高压下,为自己找到一个非破坏性的情绪出口。是在被逼自我抄袭的绝境中,用一种扭曲的方式,重新夺回一点点对“僵尸”这个意象的诠释权,哪怕只是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她将那张画藏进了文件夹最底层,像藏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秘密反抗。 项目最终勉强交付,客户并不十分满意,王蔚的脸上第一次对林知梦失去了笑容,虽然语气依旧“温和”:“知梦,这次有点可惜啊,没完全发挥出你的水平。下次要更努力才行。”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项目的失败归咎于她的“不努力”。 林知梦没有辩解。她看着王蔚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微笑背后,不是春风,是淬了毒的冰针。 她知道,“僵尸NFT”只是开始。王蔚的“捧杀”盛宴,主菜还未上桌。 而她的职场长征,刚刚踏入最泥泞的雷区。 第12章 梦匣丢失 职场与婚姻的双重夹击,让林知梦像一根两端燃烧的蜡烛,迅速地消耗着自身。王蔚的“捧杀”技巧愈发纯熟,一个个看似“非你不可”的棘手项目接踵而至,伴随着“信任”、“机会”、“看好你”的糖衣炮弹,实则将越来越重的业绩压力和潜在风险转嫁到她肩上。而回到家,面对的是沈野日益频繁的沉默和因工作室资金周转问题带来的低气压,以及婆婆张蕙兰见缝插针、旁敲侧击关于“理财”和“娘家拆迁款”的“关心”。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陷入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的丝线越紧。那个新的铁皮梦匣,成了她唯一的透气孔。每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锁上卧室门,打开盒子,抚摸里面那些承载着过往时光的小物件——写着“勇敢”的纸条,晓妍妈妈“要快乐”的笔迹,涂鸦过的考卷,甚至那颗早已融化只剩包装纸的草莓棒棒糖——成了她维系内心秩序、不至于彻底崩坏的仪式。盒子是她与那个尚未被现实完全磨蚀的、内在小女孩的唯一连接,是她所有“被救”资源的实体仓库。 就在这时,一个看似与她无关的涟漪,意外地波及到了她沉寂已久的大学生活圈。 大学校友群里,不知谁发起了一个怀旧性质的“以物换物”盲盒游戏,号召大家拿出一样代表大学时代记忆的小物件,匿名邮寄给随机抽中的另一位校友,同时也会收到来自未知校友的“记忆盲盒”。规则强调“重在情怀,价值不限”,带着点文艺青年的小矫情和对逝去青春的廉价感伤。 这个活动在群里引起了一阵小范围的热议,不少人晒出了自己准备寄出的旧课本、干枯的银杏书签、或者当年流行的明星卡片。林知梦对此漠不关心,她的大学记忆充斥着叶青青的阴影和晓妍离去的创伤,并无多少温情可供交换。 她万万没想到,这场看似无害的游戏,会成为叶青青再次向她伸出毒刺的完美掩护。 一个周五的下午,王蔚临时丢给她一个急需处理的客户紧急修改方案,要求下班前必须完成。林知梦焦头烂额,整个下午都扎在会议室里和设计、客服部门沟通,手机调成了静音。 就在她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叶青青的身影,出现在了林知梦家楼下。叶青青不知从什么渠道(或许是某个未曾退出的、包含林知梦的大学社团小群,或许是刻意打听)得知了林知梦的住址。她打扮入时,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打着蝴蝶结的小礼盒,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人畜无害的微笑,对门禁系统报出了林知梦的名字和房号。 “你好,我是林知梦的大学同学,我们搞了个校友会活动,这是给她的惊喜小礼物,能麻烦开下门我放她门口吗?”叶青青的声音通过听筒传达到物业值班室,甜美又真诚。 或许是她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或许是那精心包装的礼盒看起来毫无威胁,值班保安并未过多核实,便远程打开了单元楼的门禁。 叶青青顺利地来到了林知梦家门口。她并没有放下那个所谓的“礼物”,而是目光敏锐地扫视了一下门口脚垫下方、门框顶端等常见的备用钥匙藏匿点——这是她大学时代就擅长的“小技巧”。果然,在门旁一个不起眼的、仿制消防栓装饰箱的缝隙里(是沈野图方便塞进去的),她摸到了冰凉的金属。 钥匙到手。 她迅速开门进屋,动作轻巧而熟练,仿佛回到当年偷开林知梦梦匣的时刻。她的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卧室。她了解林知梦,知道那个盒子对她何其重要,一定会放在触手可及又相对隐秘的地方。很快,她在床头柜的底层,找到了那个崭新的、却承载着旧梦的铁皮盒子。 叶青青拿起盒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胜利的微笑。她甚至没有打开它(时间紧迫,而且她知道里面是什么),她的目的不是窥探,而是剥夺。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催促她尽快离开的消息(她显然有同伙在楼下望风)。她将盒子塞进自己带来的大号手提袋,迅速环顾四周,确保没有留下明显痕迹,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公寓,轻轻带上了门。 那个包装精美的“盲盒礼物”,被她随手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林知梦加班到晚上八点多,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家中。客厅里,沈野戴着耳机在剪辑视频,对她回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她疲惫地走进卧室,习惯性地想去触碰那个给予她慰藉的盒子。 手摸空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拉开床头柜抽屉——没有!她疯了一样翻找床底、衣柜、书架……哪里都没有! 那个崭新的、锁着她所有勇气、快乐、挣扎和回忆的铁皮梦匣,不见了!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浇遍了全身。她冲回客厅,声音颤抖地问沈野:“你看到我床头柜那个铁盒子了吗?” 沈野摘下耳机,皱着眉,一脸不耐:“什么盒子?没看见。你自己东西乱放,怪我?” “它不见了!就在家里不见了!”林知梦几乎要尖叫。 “丢了就丢了,一个破盒子而已,至于吗?”沈野重新戴上了耳机,隔绝了她的崩溃。 破盒子?而已? 那是她的半条命! 她跌坐在地,浑身冰凉。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从内部掏空了一般。所有支撑她走下去的“资源”——那些具体的、可触摸的勇气证明、友谊印记、自救记录——随着盒子的消失,瞬间清零。 第一幕断点在此形成:“被救”资源清零。 她失去了晓妍(主动断绝联系),失去了对婚姻的幻想,如今,连自己为自己建立的、最后的记忆堡垒也失去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高考失利、晓妍离去那个夏天,一无所有,孤立无援。 她颤抖着拿起手机,想报警,却意识到自己连盒子具体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家里也没有明显被盗痕迹。她想在校友群里质问,却看到群里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盲盒”的惊喜,她任何关于丢失重要物品的发言,都会显得突兀且无法引起共鸣,甚至可能被叶青青的水军倒打一耙。 绝望之中,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在更换新梦匣后,或许是潜意识里对叶青青的防备,她曾在一个极度焦虑的夜晚,用极细的笔尖,在盒子内底的角落,写下了一串看似无意义的数字。那是她某次梦到一个模糊的海堤,醒来后凭感觉在地图软件上搜索到的、一个遥远海岸线的GPS坐标。她当时只是想给自己留一个“远方”的念想。 现在,这个坐标连同盒子,都落在了叶青青手里。它像一个被提前埋下的、自己却已丢失钥匙的宝藏,指向未知的终局。 接下来的几天,林知梦如同行尸走肉。工作频频出错,被王蔚“温和”地提醒了多次。回到家,面对沈野的冷漠和婆婆时不时打来的、关于“投资机会”的电话,她几乎要崩溃。她试图回忆盒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那些细节却开始在焦虑中变得模糊。她害怕,害怕连这些记忆最终也会被时间侵蚀,那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在盒子丢失的第五天,又是一个加班到深夜的日子。她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城市的霓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快要溶解在这片虚假的光海里。 她拿起一支笔,又扯过一张废打印纸。她没有画画,而是开始列清单。 她努力回忆,强迫自己,一项一项地写下来: 物品名称:铁皮梦匣(新) 内含: 1. 纸条:“勇敢”(高中) 2. 纸条:“要快乐”(晓妍妈妈笔迹) 3. 涂鸦试卷:僵尸摔跤(高中) 4. 草莓棒棒糖包装纸(拆迁废墟) 5. 自我彩礼清单(婚后) 6. 僵尸跳舞涂鸦(职场) 7. ……(她努力回忆着更多) 她写得极其详细,甚至包括纸条的折叠方式,糖纸的褶皱,涂鸦用的颜色。这不是为了找回,而是为了确认——确认这些记忆,即使失去了物质的载体,依然真实地存在于她的脑海里,属于她,谁也偷不走。 写着写着,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列表。她开始在这些文字旁边,用笔画下简单的图示,勾勒那些物品的轮廓,重现那些涂鸦的线条。 回到家,她无视沈野疑惑的目光,找出一张大白纸,将这份不断补充、细化的“记忆备份”目录,用工整的字迹和简笔画,重新誊抄,然后贴在了卧室墙上,那个原本放置梦匣的床头柜上方。 这个动作,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它是在宣告:我的历史,我的勇气,我的治愈,不依附于任何外物。它们在我心里,在我笔尖,在我每一寸不曾放弃的神经里。 盒子可以被偷走,但记忆的所有权,无法被剥夺。 依赖外物获得的安全感是脆弱的,而内化于心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坚不可摧。 她看着墙上那张密密麻麻的“目录”,虽然胸口依旧因失去而疼痛,但那种被彻底掏空的恐慌感,却渐渐平息了。 叶青青偷走了她的盒子,以为抽走了她的脊梁。 却不知道,她正在练习,用自己的骨头,重新站立。 梦匣丢了。 但那个需要梦匣来确认自身存在的林知梦,也开始随之死去。 一个更艰难,但也可能更坚韧的版本,正在废墟上,尝试自我编译,重新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