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炮灰》 第1章 旧婚除新婚续 飞雪簌簌,廊下花白一片。 今年的冬日格外冷些,寒风自大开的门扉灌入霎时吹散屋内的暖气,林姝放在门上的手一顿,转而拢紧氅衣,默默收了赏雪的心思。 “小姐怎么出来了。” 端着食案的素青远远就见林姝衣着单薄地站在风口,急忙加快脚步。 林姝适时退回屋内,在桌旁坐下。 “小姐的身子骨弱,叫这寒风入体又得生病遭罪,”素青念叨着将食案里的药碗端出,“医师说新熬的药会苦些,奴就拿了盘蜜饯回来。” 黑黢黢的药汤衬得一旁的蜜饯异常鲜亮,少女明眸轻弯,明丽的笑颜削减些久染的病气:“知我者,素青也。” 林姝一口气将药汤饮尽,立即拿过三两块蜜饯塞入口中。 果甜冲淡口中的苦涩,林姝心不在焉地嚼着。 “絮岚那边有消息了吗?” 素青点头,“派去支援云郡的军队已在今日辰时凯旋回京,眼下杨小姐应是在面圣领赏。” 林姝松了口气。 云郡地属边疆,常有战事。 一年前遭到外敌大规模袭击,民众伤亡惨重,戍兵节节败退,朝廷立时派遣军队支援。 林姝与杨嫣乃总角之交,杨嫣担其父愿,自小练就一身精湛武艺,十二岁从军,十四岁随父征战。 此番支援云郡,便是她崭露头角的大好时机。 霜雪淋落屋檐,一名婢女拐过廊角,站定在门外。 “小姐,”传话的婢女垂头道,“老爷请您去前厅,说是有要事告知。” 桌旁的二人对视一眼,林姝起身回道:“好,我这就去。” 穿行廊道,方至厅外,就闻一声轻叹。 林姝迈步入厅,主位上的林太守满面愁容,身子斜靠在一边,手揉眉心。 “爹。”林姝抬手行礼。 林康摆手让其就坐。 “姝儿,”林康抿了口冷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姝的神色,“爹记得你已经不喜欢程家那小子了吧?” 提起程钧,林姝心念稍动:“嗯,自那件事后我与他再无瓜葛。” “那就好,那就好。”林康点点头,放心地拍了拍胸脯。 “程钧今早送来赔礼百金、珍宝数件,眼下都堆放在府门前,你……打算如何处理?” “留下吧,毕竟也算是程家的诚意。” 林姝想起闹事那夜程钧在迎春阁里对自己毫不留情的疯言疯语,她不禁嗤笑一声。 满腔情意错付,男人所谓的深情假面尽数随了迎春阁里纷杂洋洒的花瓣,碾作鞋下脏污。 就当她从前是让鬼了迷心窍吧,否则她还真不想承认喜欢过此等渣滓。 林康眉头一皱,“说来,你还从未和爹说过你与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若是受了委屈就说出来,爹给你做主!” 林姝轻笑。 “我知道爹担心我,但女儿更想自己了却这份孽缘,若有力不能及之事我再来找您也不迟。” 林姝转过话头:“程钧可有送来退婚的文书?” “说来也怪,程家的赔礼样样齐全,却唯独缺个最重要的退婚文书。”林康疑道。 “就该少了才是,”林姝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爹,退婚文书的内容由我们来拟。” “嗯?”林康讶然道,“爹原本还想给程家施压让他们主动认下程钧的出格之举。” 堂堂安郡太守独女,怎能因一顽劣小儿而成了被悔婚的笑话。 林康朗声大笑,眼中满是赞许:“如今看来,倒是正好省去了那些麻烦事。” 往昔纠葛有了着落,林康敛去几分笑意,又道:“还有一事……” 他惯是和蔼的面上难得肃然。 “你十三岁那年同杨嫣去京城游玩时,可另有结识旁人?” 林姝思考片刻,摇头。 “我不善与生人交谈,在京城的几日里都是我与絮岚两人出游。” 方才舒展的眉目复而紧蹙,林康的指尖在茶盏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程钧送来赔礼后不久,又有人送来一份求亲的帖子。” 林姝茫然道:“是哪家的公子?” “怡国公府的世子,名叫段祁升。” “怡国公……世子?” 京城的达官贵族们林姝大多都有印象,可这怡国公和世子倒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林姝翻遍记忆才勉强有了些许眉目。 “我和那位世子并不相识,他怎会无缘无故上门求亲?” 林康无奈地摇摇头。 “只愿不是因什么官场仇怨将你卷去做送命卒子……怡国公位高权重,这桩亲事我们不好直接回绝。” 若真要求亲,那怡国公世子也该亲自拜访才是。 林姝道:“他们除了送求亲的帖子,可还有交代些旁的什么?” 林康仔细回忆着,仍是摇头。 “不过世子已在南郊张宅安置,你可要前去拜访一二?” 林姝点头,“好。” 语毕,林康唤来陈管事交代事宜。 林姝回到闺房,招呼素青再为自己梳妆一番。 “小姐要出门?是发生什么事了吗?”素青边梳发边问道。 林姝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上马车后再和你说吧。” 妆奁最底层的匣子里装有纹色各异的蚕丝发带,梳理至半途,素青从中取出一条月白色竹纹丝带,递到镜前。 “小姐今日要不要编些到发髻上?” 林姝与镜中的自己相视,点头道:“银饰都卸下吧,今日用丝带做饰就好。” 除去些赴宴面客的正式场合,林姝私下更喜以各样丝带装点发髻。 有时编做不同的样式固定在发上,有时又简单编入发间,引浮光交缠相映。 “小姐,车马都已在府门前候着了。” 陈管事站在廊下道。 风裹挟着满院飞雪的冷意直扑面门,稍稍吹扬起林姝鬓边的浅发。 林姝自房内走出,朝廊下的陈管事颔首,“有劳陈伯伯。” —— 戍时,迎春阁。 丝丝缕缕的胭脂香气环绕楼前,萦绕鼻间,勾人心魄。灯火通明衬伴两侧,阁中光艳更是招摇夺目。 宵禁的前一个时辰里,安郡紫琅县的大街小巷常常热闹非凡。 街道旁的叫卖声与阁中阵阵欢笑糅杂入耳,素青频频观望周围,犹豫问道:“小姐……我们当真要进这烟花之地?” 未时她们前去张宅拜访世子,却被侍从告知世子外出,特请她们于宅邸游玩观光。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抱着那位神秘的世子不出几时便会归来的想法,林姝决定顺其好意在宅中等待。 结果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宅里的侍从神色平静地前来换新邀约:世子有请林小姐前往迎春阁一叙。 回忆结束,林姝重站楼前,脑内总能反复勾起有关于程钧的那些令人作呕的记忆。 雪花纷扬掠目,点点霜白落发,林姝强忍胃部忽显的不适感,默默拢紧氅衣,开口道:“走吧。” 袅袅琴音汩汩拂鬓,金碧圆台正立楼阁中央,台上舞伎身姿婀娜、衣袂翻飞翩然若蝶。 二人踏进阁内,迎面便撞上两位容色昳丽的男伎。 “二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吧,随我们一同去席上坐坐如何?” 男伎们一派温情柔意,发间珠玉玲玲作响,灿笑着伸手就要挽过二人的手臂。 林姝连忙拉着素青后退。 “不必了。” 说罢,两人逃也似的跑上二楼。 “好可怕……”素青活像是遇见了洪水猛兽般心有余悸,“那位世子怎么能约小姐在这种地方见面呢!” 景朝民风开放,若说京城尚有明令约束边界,各郡则频频临界而行。 以迎春阁示为典例——各性各样的小伎合为一阁,揽客不论男女、不论数量,皆能纵情同乐。 “先找到那位世子再说吧。”林姝无奈叹气。 二楼的坐席样式效仿西域,横铺雪白色羊毛毯,上置淡红软垫。 程钧就曾在拐角处的席位上与三名小伎难解难分。 恍然想起那副艳景,林姝不由得攥紧衣袖。 但愿那位世子和程钧不是一丘之貉。 “什么呀这就不行了,方才不知是谁大言不惭道要喝倒整座楼的人啊——?” 一道极具讽意的男声自廊道前方传来。 几步之遥的席位周围人群团聚,衣色杂乱交叠,隔绝所有欲向内探究的视线。 “再来再来——嗝!这才不是老子真正的实力!” 又是一道充满醉意的男声传来,林姝脚步一顿。 “小姐你怎么了?” 素青见她面色不佳,担忧道。 林姝咽下喉头的呕欲,缓缓朝素青摇了摇头。 “无碍,继续走吧。” “砰——!” 一声极为清脆的碎裂声忽地在人群中炸开。 “啊——!!” “杀,杀人了!!” 悠扬乐音被此起彼伏的惊恐叫声淹没,集聚的人群转瞬便朝四方涌散,神色皆有惧意。衣衫纷杂摩擦过臂,原本热闹的廊道霎时清出一条开阔的空路。 林姝被突如其来的异动惊得愣在原地,目光下意识地朝人群中避之不及的席位望去—— 身形颀长的男人右手紧握一截琉璃碎片,胸膛缓缓起伏,鲜红的血液顺着修长的指骨无声滴落在地。 视线向下,仰躺在地的程钧一动不动,自脑门四溢的血色混杂在凌散的发间、胡乱地粘黏满面。 “嗯?人怎么都走了。” 似是才意识到自己引发了何种骚乱,锦衣玉冠的男人抬起头,高挺的鼻梁骨上斜溅一抹血红,在明光下异常显眼。 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飘至鼻间,林姝抬手护着素青后退,慌乱的视线却在一霎间猛地被不远处的男人精准桎梏。 莫名的笑意骤然在男人的眼底亮起,他眉目间的戾气未收,宛如一只锁定猎物的鹰隼。 明明对方没有开口,林姝却从男人兴奋的目光中读出了四个字—— 找到你了。 第2章 试试 死寂在人群中蔓延。 林姝原本想先带着素青离开,改日再找那位世子。 可谁知,方才还站在几步之外的男人转瞬便来到她的身前,异常灿烂的笑颜猝不及防地在她眼前放大—— 林姝能清晰地看见倒映在男人眼中、满脸错愕的自己。 “不好意思,稍微借走一下你家小姐。”男人朗声开口,话语里却毫无歉意。 什么? 没等素青反应,自家小姐就如同变戏法般唰地一下消失在眼前。 见此情景,周遭一片哗然。 “……得赶紧回去告诉老爷!” 素青立刻跑下楼去。 急促的风声夹杂着飞雪在耳畔呼啸不止,身侧景物飞驰变换,从未经历过如此刺激的林姝不由得紧闭双眼,咳音生生憋在喉间。 须臾,男人跃下屋檐,将林姝稳稳放在一处院子里。 刚一落地林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男人一愣,连忙伸手替她拍背舒气。 他方才那副狠戾的模样在此刻荡然无存,鼻梁骨上的血红不再张扬,仿若不过一抹添妆的鲜色。 “呃,抱歉,我不知道你身体不好。” 眼周泛起丝丝痒意,林姝眨了眨眼,泪珠滑坠下睫,匆匆擦拭,胭红在眼尾晕染如薄云。 她借着月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青年。 “你是谁?” 青年容色隽逸,长发以冠高束脑后,发尾轻轻晃动。 见林姝神色好转不少,他才收回扶着她的手,直起身子,递来一枚刻有“怡”字的腰牌。 “我叫段祁升,正是你要找的那位怡国公府的世子。” 林姝眉心一拧,后知后觉地环视起周遭的环境。 “别紧张,此处是我在张宅里住的院子。” 似是洞悉了她的忧心,段祁升解释道:“虽说上午你没进过我这院子,但张宅的陈设都差不多你应该也认得出来。” 林姝默默收回视线。 依他所言,此处陈设的确与张宅如出一辙。 段祁升走到石桌旁,用手扫开两椅上的积雪,撩袍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其中一杯被推至林姝面前,段祁升朝她扬了扬下颌:“喝口水缓缓?” 林姝捧起茶杯,温热透过杯壁贴近稍凉的掌心,她指尖微颤,有些意外。 历经一顿疾风摧残,系于少女发髻处的月白丝带稍稍松散,乖顺地攀上她的肩颈。林姝轻抿热茶,斟酌话语的同时视线无意识地追随着段祁升的动作—— 好似并不适应身上繁琐的服饰,青年正垂头整理着微乱的衣襟,眉心无意识地蹙起。 泠泠月华如薄纱覆面,他眉目生得凌厉,右耳上的银饰折射出一抹孤清的晖光。 “想问什么就问呀,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林姝猛然回神,不知何时已理好仪容的段祁升笑着朝她眨眨眼。 她做贼心虚般即刻移开目光,一时间抛却顾虑,直截了当道:“世子与程钧有仇?” 段祁升没着急解释,反问道:“程钧不是你的前未婚夫郎么?” 林姝不明所以。 “据我所知,前几日林小姐在迎春阁内意外撞破了程钧的‘好事’,盛怒之下你当场宣布与其解除婚约,并以某事为威胁迫使程钧行一系列屈辱赔礼。” “他当时是不是还被逼着下跪道歉了来着?” 白雪簌簌覆落庭院,林姝的眼中浮现几分警惕。 “……你想说什么?” 段祁升浅笑。 “面对背叛之人能毫不犹豫地施以手段回敬,绝不委屈自己——敢爱敢恨,我只是单纯敬佩林小姐的行事作风。” “敬佩?” 林姝嗤笑一声。 “所以你就因此短浅一面而向太守府递求亲帖。” “是也不是。” “那世子今夜又为何将程钧打伤?” “若我说是为你出气的话未免太往脸上贴金,”段祁升咧嘴,笑得张扬,“所以我就是单纯看不惯他,想揍就揍了。” 月光在他漆黑的眼眸里闪烁,林姝垂眸,淡淡道:“世子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行事毫无顾忌。 像是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段祁升如蒙褒奖般摆着手“诶”了一声,仰首将茶水饮尽。 “过奖过奖。” 茶中热意随寒风渐渐冷却,林姝攥紧肩旁的毛氅,面色肃然。 “世子可否收回求亲帖?” 段祁升手肘斜靠桌案,撑起下颌与她相视。 “若我不愿呢?” 他面上调笑依旧,目光却趋渐幽深,似是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笃定。 石桌堆叠薄雪,围院的林叶喧嚣声起,又在沉默中消弭。 二人无声相视片刻。 “……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林姝率先退步。 “真正的原因?” 青年单指叩桌,垂眼盯着杯中迭起的水涟,佯装思索着。 他忽然坐直身子,又不动声色地朝林姝欺近。 星许霜白在二人之间飞掠而过,林姝的视线精确捕捉一点,看它跌入茶中,缓缓消融。 刹那失神,青年歪头在她眼前竖起一根手指,轻易地夺回她的关注。 “一见钟情,算不算?” 话落,一道诡谲的蓝光骤然在段祁升的耳畔闪现一瞬。 林姝瞳孔微缩,倏地站起身。 段祁升被她惊愕的反应弄得一愣,短促地笑了声:“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吓人吗?” 不知他又暗自脑补了些什么,忽然也跟着站起来,盯着她诧异道:“难不成你还忘不了那个程钧?” 正思索着方才一闪而过的蓝光是何物的林姝,猝不及防地让这跳脱的问话给绕晕了脑。 “什么忘不了……” “那玩意儿本质上就是个畜生,你可不能因为他伤了自己的心神啊。” 段祁升再度靠近,林姝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 段祁升顿在原地。 不至于吧,他还能一句话给人说怕了? 林姝并不知段祁升脑内的天人交战,她看过那道转瞬即逝的诡谲蓝光后,心下便乍添一股如森鬼攀背的诡异知觉。 经久不散。 “夜深露重,世子早些休息吧。” 林姝转身就走。 不明所以的段祁升在她身后喊道:“我让管事给你安排车马回府,你走慢些——” —— 风呼雪啸,来势汹涌,昨日足足下了整夜。 今晨窗棂敞开,却不见厚雪覆地,而日光大盛,照得人心脾暖绒。 林姝端坐镜前,素青替她挽着发髻。 正要梳个与平日一般的样式,林姝忽道:“今日府中无客,随意些吧。” 素青握着银簪的手稍顿,回道:“是。” 府上的凉亭临近湖畔,日辉自亭檐朝下铺陈,映显梁柱红漆熠熠。 侍从端来各式茶点齐齐落桌,林姝理裙而坐,暖光寸寸攀附她的脸庞,照其眸色亮似琥珀。 “小姐,段世子又来了。” 清闲不过几时,素青忽在亭外道。 林姝眉心一跳,拒迎的话语在喉间滚过一圈,终是无奈咽下:“请他进来吧。” 所谓不打不相识,自那次无厘头的夜下谈话后,段祁升便开始三天两头地往太守府跑。 每次来都带着一枚丹药,还称其为全天下不可多得的稀世健体神药。 前几日她没让段祁升进府,假意收下丹药后就任由其在库房里积灰。 毕竟她并不相信真有这般灵药存在。 可段祁升却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她从未碰过丹药的消息,在送药的第三日傍晚,整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太守府后院的墙头。 于是半夜睡不着偷偷在后院闲逛的林姝就被某人以一种极其幽怨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凉,她鼓起勇气猛地抬头去看,却险些被吓个半死。 “雪人”段祁升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我明日再来”,便没了人影。 林姝以为他今夜又要坐在墙头吓她,却不料他今日来得这么快。 “哟,林小姐赏雪呢。” 人影未至,打趣的声音倒先悠悠飘来。 段祁升一身水墨色劲装,狐氅上覆了层薄薄的积雪,周身裹挟着一阵清冽的寒气自然地在林姝对面坐下。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下暖身。 林姝瞥眼看去,见他没带那装有丹药的木盒,方才松了口气却又冷不丁听他道:“我已经研究出了一个能让你吃下丹药的绝佳方法。” 林姝唇角一抽。 这人怎的如此执着? “你不吃丹药应是怕我从中下毒,但若我拿出两枚来让你我同服,你应该也会担心其中一枚有问题——” “是那种医师都查不出来的问题。” 段祁升毫不避讳地说出她心中所忧,浅笑道:“所以我打算将它们熬作药汤。” “你我同喝一锅而出的药汤,你应当会安心些。”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这样做。” 林姝道。 段祁升耸了耸肩,似是无奈。 “丹药起效快些啊,谁知道林小姐的防备心这么重。” 林姝刚咬下一口糕点,就见段祁升举起三根手指立在她面前,眼中将溢的幽怨令她即刻便想起了昨夜的墙头惊魂。 “若是吃丹药,那么最多三日你的身体便能恢复得与常人无异。” 听罢,林姝被他盯得莫名心虚,粼粼浮光从她琥珀色的眸中滚落,她缓缓道:“若是喝药呢?” 段祁升收手,凛风裹雪轻拂他的额发,他稍稍叹气,像是对她没能吃下的那三枚丹药感到惋惜。 “最快一月,最迟——” 他话音一顿。 “我也不是很清楚。” 段祁升浅尝了口莲花酥,咀嚼的动作一顿,紧接着三两下便将它吃了个干净。 “我来的时候已经让你府上的人去煎药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送来,这些糕点正好解苦。” 林姝喜食甜点,府上有专门为她烹制糕点的师傅。 因此,她幼时便常因嗜甜而被林康勒令停食。 可她自小体弱,药不离身。林康见她让药苦垮了小脸的模样,一时心软,就又给她捞着了吃点心的机会。 林姝如今年仅十七,却已尝过五花八门的药汁——都说人吃惯了苦药便觉无味,但她仍会对未知的药汤感到畏惧。 正想着,簌雪声中混杂着一道步履声由远及近,林姝转头就见素青端着两碗浓黑的药汤立于亭外。 “刚说完就来了。” 段祁升扬起眉梢,含着口甜糕在一旁道。 两碗黢黑的药汁同时放在二人面前,瓷碗上方好似飘浮着缕缕黑雾,药草的气味幽幽萦绕鼻间。 “……” 二人的身子不约而同地后仰些许。 段祁升从前没喝过这类药物,初次得见难免心下发怵。 他悄悄瞥向林姝,少女浓长的睫羽在她的眼睑下淋作薄荫,她也如他一般稍有犹豫——却不过片刻,她已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段祁升暗道佩服,随即如法炮制仰首饮尽。 “噫——” 灌入喉中的药味以苦打底,而后时酸时甜的怪异滋味猛然在味蕾里爆开,余涩不绝。 诡异得不像话。 段祁升连忙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抬眼见对面的林姝同样被苦得眉心微蹙、腮帮鼓似河豚,不禁打趣道:“我们俩还真是没同甘就先共苦上了。” 林姝睨他一眼,就着茶水将嘴里的糕点尽数咽下。 “哪里没同甘。” 她不甘示弱地回道:“这桌上的糕点我看你方才也没少吃。” 林姝本不欲喝这苦药,可他实在执着,大言不惭地夸赞这药的功效,又愿与自己同服,她便索性一试。 “晔桑!” 两人还未再聊些什么,一道清朗的女声便远远横插过来。 蔽目霜白中陡添一抹明红身影,来人步履轻快,细碎树阴携光擦过她发顶银冠。 林姝眸光骤亮,情不自禁地站起身。 段祁升转头看去。 劲装别长剑,站定在亭阶之下的少女姿容英挺,轻挑眉峰,昂扬恣意。 “好久不见啊,晔桑姐姐。” 重逢故友,林姝提裙疾步下阶,一把抱住身量又高出自己不少的杨嫣。 林姝衣袂揽风轻抚杨嫣带笑的眉眼,她展臂稳稳接住神色激动的林姝,刹那抬眸却不防与亭中的另一人视线相撞。 杨嫣笑意不变,随意扫视过亭内的男人。 “你不是说两日后才到安郡么?” 林姝捏起杨嫣一侧的脸颊肉,佯装生气道:“好啊,原来是骗我的。” 或是历经沙场磨砺,杨嫣的肤质已不似从前那般白皙娇嫩,而是略显粗糙、色如熟麦。 她朗声笑道:“这不是许久未见,想给你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嘛。” 杨嫣效仿幼时犯错那般,求饶似的双手拉起林姝的一只手左右晃着:“好姐姐可否饶我这回?” 见这熟悉的举动,林姝失笑,日上光晕烨然坠在她剔透的眸中。 “下不为例。” 稍作寒暄,两人一同走上亭阶。 段祁升适时起身。 “啊,这位是——” 林姝刚想替二人介绍,却忽听身旁的杨嫣淡声道。 “段世子。” 段祁升闻言扬笑,“杨小姐。” 林姝一愣,视线在二人之间打转。 “你们认识?” “萍水相逢罢了。”杨嫣道。 段祁升笑而不语。 空气中隐有药香残留,杨嫣垂眼看向桌上的两个空碗,眉心微微蹙起。 “你们方才……一同服了药?” 不等林姝反应,段祁升抢先道:“是啊。” “说来我与林小姐真是颇有缘分,”段祁升双手环胸,懒懒道,“居然身染同种奇病,而我又恰巧拾得良药,便索性邀请林小姐与我同服解病。” 林姝莫名从段祁升的话语里读出几丝弦外之音,却不解其意。 反观杨嫣,她明丽的面上乍添几分肃然。 二人隔空相视,似有暗流涌动。 “晔桑。” 暗处交锋无声消散,杨嫣转头对林姝道:“我此番来云郡一为与你叙旧,二是有事要告知于你。” 杨嫣话语稍顿。 “家中为我指了桩婚事。” 林姝怔然,心下无端不安。 “是哪家公子?” “礼部尚书之子,季陇。” 第3章 病因之谜 “季陇?” 林姝面露惊愕。 “嗯,”杨嫣道,“我记得你幼时遭山匪劫掠,林伯父亲自随去营救,被救出来的那群孩子里就有季陇。” “听林伯父说季陇当时似乎对你很是依赖,你如今同他可还有交集?” 闻言,坐在她们对面的段祁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姝的神色。 林姝摇头道:“我十岁前与他偶有书信来往,可自我十岁生辰过后,他便再无音讯。” “可还记得书信的内容?” 杨嫣继续追问道。 林姝思索片刻。 “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不过他常会问起我的病情。” 语毕,林姝蓦地意识到什么。 “他是有哪里不对么?” 杨嫣没有回答,垂首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祁升则放下茶杯,一手撑着脑袋,坦然迎上林姝疑惑的目光。 “林小姐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染病的吗?” 段祁升语调轻缓,状似引导。 林姝自山匪窝中被救出的后一日,便开始莫名突发高热。 医师开了几副应对高热的药,起初她略有好转,可往后却频频呕吐,高烧不退。 她被这怪异的病痛连续折磨了四日。 待到第五日,她忽然痊愈。 林康请来数名医师替她诊脉,最后得出为隐疾晚显。 自此,太守府中的人都认为她身上的病是生来就有的。 她也一直如此自认。 但如今,杨嫣与段祁升的话霍然令她萌生诧异。 向来健康的自己恰巧在离开山匪窝后久病不起、明明父亲已对外封锁了她真正的病情,她亦从未与季陇提及,可他却总能精准地在信中猜出她的病况…… “你们的意思是,我那所谓天生的隐疾其实是季陇的有意为之?” 段祁升面露赞许,“对,聪明。” 桩桩事件联系得如此轻易,但多年过去她却从不怀疑。 林姝的脊背陡然生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你身体里的病是穷尽天下医师都无法诊出、也无从医治的奇症——季陇有恃无恐。” “那么,杨嫣。” 段祁升倏然看向杨嫣:“现在能稍微相信我的话了吧。” “即便此事的确是季陇所为,我们也无从查验。” 杨嫣似仍有疑虑。 “这个简单,”段祁升扬眉,不以为然道,“你直接去问季陇就好了。” 林姝与杨嫣诧异的目光齐齐朝他打来。 段祁升短促地笑了声。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雪花飘飞入亭,粘附在他微抬的衣袂处,宛如霜白盖墨卷。 “若有机会你们大可去问季陇,我保证他绝对会毫无掩饰地承认。” “听你的语气,倒像是对季陇颇为了解。” 段祁升没有应杨嫣的话,撩袍独自起身。 他看向林姝道:“日后到了该吃药的时候我再来。” 段祁升朝她们摆了摆手。 “先告辞了两位,我还有事要处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下亭阶。 不算熟稔的男人一走,林姝的神色霎时轻松不少。 她身旁的杨嫣姿态也随意许多,她一手搭在桌面,一手捻起糕点。 “说起来,我方才听你父亲说你退了桩婚事,”杨嫣不经意道,“是那个你时不时就在信里提到的程钧吗?” “咳!咳咳咳——” 林姝猝不及防地被呛到,杨嫣连忙伸手替她拍背。 林姝接过杨嫣递来的茶水,匆匆咽下,双颊腾升两抹霞红。 “……你就当我从前瞎了眼吧。” “程钧”二字一响,林姝便猛然记起自己做过的种种傻事,不禁羞赧。 眼见林姝面露回避,杨嫣眨眨眼,止住欲脱口而出的那些她曾看到过的夸奖程钧的话语。 “是他做了什么混账事吗,需要我——” “不用!不用……” 林姝如临大敌,慌忙摆手。 “我们往后就别提他了。” 她真是再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了。 云层堆叠,遮蔽日光。 天地铺现一层淡淡阴翳,雪絮纷扬,青年步履稍顿,眸中寒芒微闪。 “谁?” 隐于竹林后的明红身影缓缓走出。 “是我。” 段祁升挑眉,没有回头。 “跟着我做什么?” “我可以暂且相信你的话。” 杨嫣径直道。 “我也可以与你合作,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目的。” “唉——” 段祁升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来面对她,“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是受人所托吗,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干你得找他问去啊。” 自云郡取胜归来,杨嫣离京前往安郡的途中,偶遇了这位称她将有血光之灾的男人。 他先是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大堆,后又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姓名、家世。 以及她最近在调查的跟踪一事。 杨嫣蹙眉几欲拔剑,被男人敏锐制止。 她不信神佛,唯信事在人为,故对他口中所说的她的“未来”深感怀疑。 他却与她作赌——赌她挚友之病实为人为,赌她如今所查终归同指一人。 她随意应下,抵达安郡后竟见他赫然出现在太守府内,并以一种她没料到的方式顺理成章地待在挚友身旁。 思及此,杨嫣眼含警告。 “你若是敢对晔桑不利,我绝不会放过你。” 斑驳竹影斜泼在二人衣侧,几步之遥,段祁升清晰地望见杨嫣眸中骤起的凌然杀意。 “这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对林姝有半分邪念。” 段祁升正色道。 “不过我还以为你要等查验过后才肯答应呢,我能多嘴问问为什么吗?” 薄云势偏,倾泻片缕耀色。 林间光影错落,风吹袍角猎猎,杨嫣抬手紧握腰侧剑柄,目色坚毅如利刃剔光。 “与其被锯齿削爪、屈当困兽;不如借势斩敌,扼危意于摇篮。” 若如他所言,她最终会被人废尽筋骨、囚禁一生——那她势必会拼尽所有,将那还未成型的牢笼彻底溃灭。 —— “大人,安郡的探子送来密报。” 苍泽缓步入室,躬身呈报。 皎月高悬,倚靠在窗棂旁的男人闲庭信步般踏至门边,天穹落影如白霜伏地,畏畏地攀附男人的衣角。 季陇拿起呈于苍泽掌心的纸条,徐徐展开,借着清泠月光端详其上字迹。 “……呵。” 室内未点灯,唯燃一根孤烛。 季陇行至孤烛旁,双指捏起纸末,分作两股的火光在他眼底灼燃,他懒懒松手,细碎灰烬跌坠于地,又被一只银纹锦靴狠狠碾过。 他垂眸,盯着地面上模样斑驳的灰污。 “无药可解的奇毒有朝一日竟也能让她寻得破解之法……真是厉害。” 季陇忽地笑起来,目光在那片污色处寸寸描摹,仿佛正透过其中剜出几枚陌生的字眼。 “怡、国、公、世、子。” 他一字一顿,语调愉悦,像是又找到了一件可随意裁截的玩物。 风拂叶簌,烛火摇曳,昏黄浮光自他额骨柔柔淌下,映现他青色的瞳仁。 季陇转头,淡声命令:“苍泽,去查查这位世子的底细。” “是。” 苍泽领命告退。 桌案处公文杂乱堆叠,季陇手持烛台,长臂一扫,几则密报在层层公文后展露。 季陇用手掌压住随风躁动的纸张,低低望着那些属于礼部尚书贪赃枉法的罪证。 他青眸转动,屈指轻抚过另几张写有“杨嫣”二字的密信。 烛台稍倾,蜡滴手背,他浑然不觉。 “就快了。” 季陇收回那只染蜡的手,转而攥紧腰间的一枚瓷白玉佩,喃喃自语道。 “就快了……” 第4章 色令智昏 天清气朗,太守府内翠鸟啼鸣声声,扑腾着羽翼降落树梢,将枝头雪碎纷纷抖落。 临近初春,触目满霜白的安郡已是风吹盎然,杨柳碧清。 “该喝药喽,林大小姐——” 段祁升踏过整院青葱春色,飘扬的竹墨衣摆方至廊下,便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 “咻——!” 一支羽箭势风凌冽骤然袭面,段祁升笑意凝滞,反应极快地稍转脚尖,箭尾白羽轻轻擦过他的眼睑,径直射向他身后的廊柱。 箭矢牢牢钉入褐底廊柱,箭锋颤动,嗡鸣阵阵。 段祁升的目光在箭矢上稍作停顿,转头朝院中的少女望去—— 林姝一改往日清饰素衣,发束枫红锦缎,一袭松花色风铃木纹罗裙,裙摆微扬,其上淡金绣线映日生辉。 她仍维持着拉弓的姿势,一双琥珀眼眸清透胜湖光,遥遥与他对望。 久病苍色不再,她面染晔然朝气,笑靥似蝶翼翩然 ——肆意而鲜活。 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怎么不说话,被我吓到了?” 林姝放下弯弓,话音里盛着逢春的雀跃,又似带着某种惹人意的钩子、不轻不重地随风落入段祁升的耳中。 他眼睑下那抹让箭羽擦出的痒意迎风更甚。 段祁升嘴唇翕动,掩饰似的撇过眼去。 “……我没有。” 林姝将弓递给素青,额前碎发轻拂她含笑的眉眼,她瞥眼看向他道。 “不是来催我服药?药呢?” “药、药在后面。” 你府上的侍从没我走得快,我就先自己跑过来找你了。 他莫名将这句未说完的话语囫囵吞咽。 语毕,段祁升方才如梦初醒般顶着耳廊一抹烧红,迈步走向林姝。 二人移步茶室。 平日最是能说会道的人现下却莫名沉默、视线左右飘忽,林姝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段祁升来。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刚进院子的时候不还挺兴高采烈的。” 香炉静置,熏烟绕室如云雾缥缈。 段祁升垂眸心不在焉地抿了口热茶,思绪叫另一股区别于室中檀香的清浅沉香给搅得恍神片刻。 他轻抬眼帘,目光猛地撞上一截松花色的衣袖。 自少女袖间飘出的沉香袅袅萦鼻、眨眼又似白雾掠目。 林姝正朝他挥挥掌心,皓腕处的银镯随之摇晃,荡出的春日泠光蓦然将他眼底清澜浑搅殆尽。 段祁升霎时扭紧坐垫。 “林小姐射艺不错。”他语速极快地吐出几个字来。 他少时习字,最烦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语词句,不过因学绩而绞尽脑汁地吞咽其意、嚼字入腹。 此刻,他无端回想起一则自己独解词意、却不曾身临的成语—— 色令智昏。 “你的身体真的无碍吗,要不我还是请府上的医师来为你瞧瞧。” 林姝方才在对面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都不见回应,心下不免浮现几分忧色,匆匆起身走到他面前,企图用肢体动作晃回他的神魂。 她不知面前的男人心内刚过一番波涛骇浪,只瞬时收敛调笑,眸色认真地看着他。 段祁升眨了眨眼,与林姝目光相接的刹那,心中汹涌倏然归寂。 他笑起来,模样恢复成一贯的不着调。 “我没事,不过是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才走了神,你不必担心。” 林姝在他面上扫视片刻,半信半疑道:“好吧,但若你的身子确有不适记得及时告诉我。” 林姝回到原位。 “我的射艺是从我母亲那学来的。” 知他想问,林姝缓缓道。 “我的母亲原是江湖中人,后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我父亲结识、相爱。” “她生来随性恣意,不愿困囿于家宅,父亲亦不愿将她桎梏……等到我不再需要哺育之时,她便重整行装,延续江湖之行。” 朦胧的光晕落于她白皙的侧脸,段祁升默默听她诉及旧事,脑中却不时浮现出一道孤零零的孩童背影。 “你——” “是不是以为我母亲从那时起就再未归家探望?” 如愿看见段祁升怔愣的神色,林姝悄悄勾唇,眼中闪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母亲她逢年过节都会为我带回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平日里也会时不时归家照顾我。” 像是记起了许多久远的趣事,林姝垂眸盯着茶碗里的圈圈涟漪,笑得开心。 “我起初还总会被母亲吓到,可随着年岁日益增长,母亲那些用来捉弄幼童的手段便对我失了威胁。” “她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段祁升忽地问道。 “啊。” 思及此,林姝话音稍顿。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几个月前吧。” 自从她被诊出隐疾,母亲便心急如焚地动身前往江湖遍寻名医,誓要令她痊愈。 也是从那时起,母亲归家的次数逐步递减。 见林姝的眸光隐隐黯淡,段祁升连忙出声打断她凝重的思绪。 “你现在既有我送药,就不必再担忧那些多余的事情。” “你看你,如今生龙活虎的,方才还能拿箭射我,多好。” 林姝不防被逗笑,调侃道:“让人拿箭指着还好啊?那我以后可要请你陪我共同‘精进’射艺咯。” 知她话外的意思,段祁升挑起眉梢。 “可以啊。” 林姝一愣。 段祁升计谋达成,绽开的笑颜衬其意气飞扬,眉眼间那抹天生的凌厉也于一瞬揉化。 他隔着满室春晖,牢牢桎梏她的目光。 “那就请晔桑大小姐手下留情了?” “晔桑”二字在他舌间滚过,如山泉叩铃而余音清越、勾人心魄,隐露无限缱绻。 林姝莫名脸热,恰逢此时素青端案入室,二人则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碗里浓黑的药汤。 方才段祁升的一句话倒提醒了林姝,她想传信告诉母亲自己如今已得良药,可母亲漂泊江湖居无定所,她一下又不知该将信传往何处。 “我新加了一味药材,现在这药应当没有昨日那么苦了。” 段祁升敲了敲瓷碗道。 昨日的药味的确诡异,但林姝多年用药,她也并非不能接受。 可她能接受,不代表他也能接受。 林姝端起药碗刚要闷声饮尽,就遭段祁升抬手阻止。 “等我先喝一口啊。” 浅尝即止,药汤似白水般无味,段祁升动作微顿,索性饮尽。 林姝试探道:“如何?” 段祁升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对自己的所为颇感骄傲。 “别看它的汤汁还是这么黑,但喝起来和水没什么两样。” 林姝端碗服下。 这回轮到段祁升问:“如何?” 林姝同样点头。 “的确与白水无异。” 他究竟用了何种神奇药材? “诶——” 猜到林姝要问,段祁升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 林姝无语。 她就知道。 “你的天机可真多。” 语毕,林姝忽然想起什么,跟着补上一句。 “没有在夸你的意思。” “哦。”段祁升话势一转,“那就多谢不夸。” “?” 林姝笑了。 “我替你报名去修城墙吧——方圆百里的城墙仅有你一人便足矣。” “那不行。” 段祁升一口回绝,后靠椅背,悠悠道:“我不仅得陪林小姐喝药,而且还得在晔桑大小姐修习射艺时为她端茶倒水呢——” 他尾音拖长,明明只有她一人,林姝却无端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种需辗转多人而应接不暇的无奈感。 兜兜转转,竟是将她对他的调侃话化用得异常顺手。 一个名字都能让他喊出花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古代人的名字还真挺多的。” “?” 林姝奇怪地睨他一眼。 什么叫“你们古代人”? 段祁升没有理会林姝诧异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这么说的话,林大小姐你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吧。” 他以指叩案,仿若真的在仔细思考。 “比如说那种长辈取的小名?乳名?” 听罢,林姝淡淡道:“有也不告诉你。” “这是我的天机。” 二人就这么借用彼此的话一来一回地互呛着,初闻有些意趣,再听便如两稚童相辩。 “停停停。” 段祁升无奈喊停。 “先就此打住,我今日来还带了一样杨嫣托我转交给你的物件。” 段祁升将物件从里衣的暗袋内拿出,一支设计精巧的单筒袖箭被放于茶案之上。 紧接着,他又拿出一封密信。 “这封信原本应由你府上的侍从转交给你,但我嫌麻烦,就主动揽下了这递信之责。” “杨嫣说这袖箭你很快便能用到,喏,”段祁升朝她扬了扬下颌,“估计是她料到了这信里的内容。” 林姝拿起密信。 纸张展开,其上字迹齐整而隽秀,隐隐透着几分熟悉。 【望今日申时于南郊竹林一叙故友。】 林姝眉心一蹙。 “他写了什么?” 林姝将信递给段祁升,转而拿起袖箭仔细端详。 “啧啧啧。” 迅速览过信中字迹,段祁升默默咽下一句暗骂,对着密信直摇头。 他两指摩挲着信的边缘,猛地一顿。 “这信有问题。” 林姝已经摸索着将袖箭藏进袖中,闻言抬眼看他。 “这纸的材料特殊,不能火烧亦不能久留。” 说罢,段祁升动作利落地将信重新塞入里衣暗袋。 “我替你扔掉。” 林姝没有多问,继续研究袖箭。 “还有啊,”段祁升起身凑近,屈指在箭筒中段的一个窄口处敲了两下,“我稍微改良了一些,你只需单手按一下这里,箭矢就会发出。” “当然,要是情况特殊,你甩一甩手臂它也能启动。” “甩?” 林姝下意识地想印证,段祁升当即用手背压下她跃跃欲试的腕骨。 “你找个空旷点的地方再试,我以防万一还给箭锋淬了毒呢。” 可别一不小心把他当靶子练了。 “但若是用甩的话,怎么确定箭矢一定会击中我想攻击的方向?” “这个你放心,不论你怎么甩,它都会自动瞄准除你以外的所有目标。” “且优先攻击离你最近的。” 林姝挑眉。 竟如此便捷? 他还真是总能令她惊喜。 从段祁升的身上见识过许多神奇物件后,林姝也逐渐习惯,不再如当初那般惊异非常。 “滴——” 一道古怪的、略显刺耳的声音骤然在二人之间响起。 段祁升猛地按上右耳。 “嘶——” 密密麻麻的阵痛在一霎间疯狂涌入脑内,杂乱如遭群蚁啃食,段祁升被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林姝欲凑近察看,段祁升却蓦然站起,连退数步。 “你怎么了?” 他的额角隐溢冷汗,还是强撑着勾起一抹笑意。 “我没事。” 他捂着耳朵,仍在后退,若有若无的警示红光自他的指缝间溢现,“不过是临时出现了一些很小的状况。” 话音刚落,段祁升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林姝眼前。 林姝不禁瞪大双眼。 “段祁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