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战(GL)》 第1章 出逃 第一章、 十六岁这一年,我终于在舅舅、仙姨、兄弟姐妹们鼎力协助下,瞒天过海,背着母亲,离开了京城。 再不逃亡,我一定会被母亲上天入地下黄泉找来的媒人、媒人的唾沫、媒人带来的生辰贴给淹死。 母亲是最不情愿我离家的人,若有可能的话,我最好能一直在她身边,风光大嫁,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隔三岔五地领着孩子回娘家探视,最后,我将成为一个大家族的祖母,朝廷的诰命夫人,慈眉善目、喜气洋洋地欣赏着膝下成群结队的——歪瓜裂枣。 我不想嫁人,哪怕对方是皇帝也不想要。 当然皇帝也不会看中我,某种意义上我算得上皇亲国戚,这种违逆天理国法人情的事绝不会发生,我只是——不想嫁。 母亲自己也没正式出嫁,我是随了她的赵姓,但似乎正因此,她愈发觉得我身为她的女儿,应该弥足她的缺憾,凤冠霞帔,与某一素未谋面仅知其名和生辰八字的男子生同枕死同穴。 这个梦想常令我恶寒不已,冷雨惊梦,仿佛我已虚度半生,唯有膝下子女成行,那个面目模糊的丈夫深情款款:娘子,苦你一世了。 不! 我的哀嚎发自肺腑。 幸好家中也并非没有支持我的长辈,比如舅舅。 舅舅是母亲的大哥,他每每听到母亲抱怨我的偏激,总是和颜悦色地劝母亲,儿孙自有儿孙福,小曦年龄尚小,且聪颖过人,行事颇有主见,无需过于操心——母亲对付舅舅这位说客,便是沉默不语,然后惆怅万分地一声轻叹。 这一招立竿见影,舅舅马上便会变幻阵营,转而数落起我来。 然后为表明立场,改天又会遣人将合适人选的姓名生辰贴子送来。 我对这样的舅舅是又爱又恨。 仙姨则不同。 她是我的长辈中,唯一敢于向母亲咆哮:“小曦一辈子不嫁人又能怎么着?苦得了她么?你现在的日子苦么?” 只不过应付仙姨,母亲也有绝招,只是这招并不常用:她默默地垂头,眉心蹙堆着犹若西子的忧郁,眼中晶莹剔透,眼眶儿红红的,欲语还休两次左右,低低地道:“你说的是……我就怕我俩去了,小曦孤苦伶仃一人,没个能做她主心骨的,到时候跟个‘没脚虾’一般,可怎么是好?” 每听我这话,我都忍不住地要偷偷地翻白眼,不明白母亲这话其中道理,缘何我非得寻个主心骨?我既不是虾,也分明有可行可奔的两脚啊。 然而这并不高明的伎两却令仙姨屡屡无言以对,她也会像舅舅一样,爱怜地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唯一不同的是,她不会“无耻”地倒戈一击,只是憋个半天,说:“还是从长计议吧,不急,总要找个能般配的。再说,小曦也还小嘛。” 我还小。 一个事实就是,舅舅家的哥哥姐姐们,年纪都比我大,大哥哥甚至比我大了九岁,他也还没有正式娶亲,我实在不明白为何轮到我头上,母亲就像火烧眉毛了一般,仿佛再等一等,我就会成明日黄花,无人看得上眼。 “你是女孩子嘛。”小姐姐这么安慰我,不过她在我的怒目瞪视下,到底还是讪讪地笑着,“我是也没嫁,但……但家里的意思……” 她说着说着,声音便没了,常常两腮就飞起两抹朝霞一样的颜色。 唉! 十六岁生日过了以后,母亲变本加厉,今年内纵不出嫁,也该寻个合适的人定亲,我如临大敌,悄悄找了仙姨,也单枪匹马入宫寻到舅舅,义正严辞地对他们表示:若逼我嫁人,我就!出家! 为了证明我的认真,我甚至把大哥哥偷偷拿给我的度牒也拿了出来,但这确是失策之举,度牒不但被舅舅没收了,连累大哥哥也被舅舅骂得狗血淋头。 舅舅问我:“小曦,你既不想嫁人,是有什么打算?” 我兴致高昂,两眼发亮:“我想离开京城!要是嫁人的话,我这辈子都别想再出门了!舅舅,我还想去你曾经封王的地方看看!” 舅舅怔住了,笑得无奈:“岭南可不是什么风水宝地,那里气候湿热,蚊虫滋生,向来是朝廷流徙罪人的地方,你怎么想去那?” “我想看大象。”我说。 据说在我还小的时候,南越曾经进献了两头大象,那庞然大物引起了全城的轰动,母亲也抱着我看了,但我却连一星半点都回忆不起来。 等到我开始记事的时候,那两头大象已经在御苑颐养天年,轻易见不到,再过一段时日,它们就寿终正寝,我自然也无缘再见。 它们死后,象牙被取下来,制成了各种饰物,皇帝赏给了许多人,我也得了其中一个指环,母亲将它用红线穿着,吊在我脖子上,当成是项链。 当然这只是理由之一。 理由之二是我就是想走,哪都行,天高海阔,雪山大漠,总比家中待嫁、嫁入人家来得令人向往和憧憬。 舅舅没有斥责我的异想天开,他点点头,接受了我的说法,沉吟了一会儿,居然对我说:“若我遂了你这个心愿,你出门一趟再回来,就不许再提出家之事,也不许再随意忤逆你娘,好好地挑选人家,这样可以吗?” 我听得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难以置信地问:“真的可以吗?” “你啊,”舅舅笑叹,“我就怕你真闹出家,到时候鸡飞狗跳,你娘又要伤心自责了。” 母亲的这心事我也是懂的,听舅舅这么一说,非常不是滋味:“爹不在了又不是娘的错,我也没少谁管教啊。” “小曦是好孩子,”舅舅又摸摸我的头,仿佛我不是十六岁,而是六岁,“舅舅相信你自有分寸。” 我霎时感激涕零,恨不得抱住舅舅嚎啕大哭,舅舅就像春风一样,光听他说话都能让人精神一振,更何况他的支持还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 舅舅提出来的办法是,让我混在大哥哥代天子南巡狩、并赏赐各蛮夷部族族王、土司长官物件的队伍中,到南边走一遭,随队而去,随队而返。 这个主意得到仙姨的赞成,大哥哥尽管觉得我是个烫手热芋,但这件事上,他显然没有决议的资格。 麻烦的是母亲。 谁也不想去和她讨论这事,因为知道她十成十不会同意。 大家推三阻四到最后,舅舅硬着头皮建议:“不然就先瞒着长乐吧。” 仙姨肯定就在等着这句话,当机立断地拊掌:“好!就这么定了!” 我看看两位值得尊敬的长辈,倏然了悟,当人面临深不见底的深坑时候,该怎么办——绕过它便是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首先是小姐姐出面,正式邀请我入宫,一叙姐妹之情。 母亲当然不能反对,而且这种事也常有,我和小姐姐年龄相差不大,自幼便是玩伴,不是青梅竹马,却属两小无猜。 一入宫门深似海…… 我如鱼得水,飞鸟投林,出发那日,踏出宫门,回首一望,只想仰天大笑三声。 只是原定两个月、最迟三个月便可归来的“离家出走”,却因平地一声雷的骚乱,而彻底泡汤,我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个漩涡,越陷越深。 第2章 播州 第二章、 我虽出生在与皇帝沾了点亲的家族里,但是在离开京城之前,对朝堂军国大事,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不能怪我,毕竟我每天的日子过得极其枯燥,千篇一律: 读书、吃饭、习武、吃饭、女红、睡觉。 日复一日,往复循环。 闺门常出,城门则一年出不过一两趟,随行祭祖。 偶尔仙姨得空,或则舅舅来家,再不小姐姐要我进宫作陪,跟我讲上一些天下风云,人间悲喜,已是非常难得。 因此我并不是非常清楚得晓得,这回随大哥哥出行,他身上所担的重责。 现在想来,实在惭愧,可当时我的确是看到大哥哥接到驿报,面色骤变,除去啧啧称奇于大哥哥一成不变的表情崩塌之外,唯一的担心便是我要提早归去,不得不再次面对无穷无尽的媒人。 而当我晓得大哥哥得中途转道,暂时不去南越之后,改往播州之后,我的忧虑又多了一层:看不到大象。 临行前我可是信誓旦旦地答应小姐姐,要替她见一见大象宝宝。 对,我就是这般无知、肤浅,日后她轻蔑地评价我“只长了四条腿没长脑子”,也不算太冤——不过也可从这断语管中窥豹,在她心里,我是什么玩意…… 总而言之,当时的我压根想不到,驿报中的事情与自己,以及整个东楚密切相关。 九年前便已归顺东楚的播州,因老国主的病逝,其接任的问题,成了点燃境内战事的火苗。 老国主自己亲生的有一子一女,另有养子两人,其中亲生的儿子在归顺东楚之后就送去了王都,一待就是七八年。 父死子继,东楚皇帝那边自然放了人,亲儿子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回播州继位,但是,人才刚到,据说连故乡的饭都没吃上两口,就命归黄泉,追随老父去了。 接下来自然就是骨肉相残、同根相煎……这么说也算不上,毕竟老国主已经没有亲儿子了,只有一个亲女儿,所以争位大战是发生在两个养子之间。 为什么女儿不能继位?太看不起人了! 我还没见着那位女儿,已经开始为她打抱不平,大哥哥解释说,这不是儿子女儿的关系,而是年龄顺序的问题,那位女儿才刚满十六岁,什么事都没干过,可能跟我一样,连家门都少出。 而她的两位哥哥,尽管不是老国主的亲生,但这么多年来,老国主待他们与亲子一般无二,视作左膀右臂,并且这俩,大的二十五,小的也已经二十三,正是大有一番作为的年纪。 那小姑娘——这是大哥哥的用词,最好的办法,就是左右逢源,两边讨好,谁也别得罪,次好的呢,则是依附于其中一方,不然…… 不然怎么样呢? 大哥哥叹了口气:“不然,她父兄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我听得毛骨悚然,结结巴巴地表示大哥哥是不是想太多:“但,但,你不是说,老国主是病死的,然后,然后,老国主的儿子是旅途劳顿,身体垮了,才猝死的吗?” 大哥哥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啥也没说。 我突然想起母亲跟仙姨提过,大哥哥笑的时候,与其说是舅舅的亲生,还莫若说更像皇帝的儿子。 听时不明所以的我,在大哥哥的这个笑容中顿悟到其中意思。 于是,大象之外,我又多了个担心的对象,连面都没见过的老国主小女儿,蓝飞雨。 “但是为什么我们要去播州呢?”我虽然暂时明白了播州的国主很有可能没那么容易诞生,但依然不懂这与我们此行有什么关系。 大哥哥对我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这点他还是很像舅舅的:“因为人家邀请我们去啊,我现在是钦差,代表皇帝嘛。要是新国主得不到陛下的支持,他的地位也不会稳的。” 我依然懵懂:“为什么?” “这个,有点复杂,总之,播州现在还是藩属国,要是把我们皇帝陛下惹怒的话,嗯,它就不存在了。” “不存在的意思是?”我疑惑,大着胆子推测,“它会变成东楚的一部分?” 大哥哥微笑着颔首:“小曦真聪明。” 其实还有个问题藏在我心里,我没问出来:播州那些人,好比说老国主的养子啦,女儿什么的,乐意吗? 我猜他们是不乐意的,因为那样他们谁也当不上国主了。 就好像舅舅,据说以前在南越好好地当着王,皇帝把他抓去金陵,南越成了东楚的一块地,他当然也就没有王可以当了。 当国主是什么滋味?我不晓得,但是大概不会在自己的地盘内,连出个门都还要征求母亲的同意吧? 每天的路途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再加上在我眼里,什么事都新鲜,我一点都不觉得日子难捱,生龙活虎,不肯待车里,非骑马不可,以大哥哥形容的“牛都空手揍死两头”的劲,进入了播州。 只不过老天是公平的。 前段时间太过嚣张,每晚都乐不可支难以入睡,大队刚刚在播州国主安排的驿馆安顿下来,当夜我就病了,而且病来如山倒,次日大哥哥叫人来唤我,才发现我在床上辗转不安,浑身烧得像块炉子里的木炭。 我昏昏沉沉了两天,接近于人事不省,等到好不容易有了意识,睁开眼看,却发现支在我身边的,不是大哥哥,也不是郎中、侍女,而是一个着装打扮极为怪异的年轻女孩。 她束着头发,额头上方顶着一只有手掌大、形状似飞鸟展翅的金饰,那鸟状如凤凰,尾部有长羽,但却是一根一根朝天翘起,我愣愣地数了下,共有十根之多。 在她的鬓角,则插着一朵粉色的、盛开的花,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花,看着有些像虞美人,我大概当时是烧糊涂了,脱口而出一叫声很不时宜的称呼:“虞姬!” “虞姬”一愣,皱起了眉,不等她说话,我又热病呓语般地又喃喃了一句:“虞姬虞姬奈若何……你为什么那么黑?” 她涨红了脸,对我怒目而视,须臾缓了下来,起身对我道:“我不是什么虞姬,我的汉名叫蓝飞雨,是播州国主的女儿。” 这几句话说得粗声粗气,硬邦邦的,不过我想我不能怪她。 第3章 蓝飞雨 第三章、 本着礼尚往来的做人原则,我刚要开口说明身份,蓝飞雨已经道:“我知道你是谁,我已经照顾你一天一夜了,你现在醒来,肚子饿了吧?” 她如此地开门见山,我自然是连客套都升了,顺水推舟地点头。 蓝飞雨冲我露出了首个笑容:“我去给你拿点吃的,一会就回来。你好好躺着,别起来。” 走了两步,她忽而顿住脚步,回眸向我,第二个微笑,“虞姬要是像我那么黑那么丑,就用不着为臭男人殉葬了。” 我怔了怔,等回过神来,蓝飞雨已经离开了。 于是我躺在床上开始琢磨,蓝飞雨是黑了点,我在京城很少见到这么黝黑黝黑的姑娘,可是她不丑啊。 她明明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眨动着游动的灵光,我刚刚看着她的眼睛时,心血来潮地想到“画龙点睛”的故事来,她的眼睛是龙的眼睛—— 啊,不,女子的话,是不是该形容作“凤”? 也不对,龙也总有雌雄之分吧,不然小龙宝宝从哪里来? 我胡思乱想时,蓝飞雨端着一个瓦罐率先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侍女,捧着上放碗勺的托盘。 蓝飞雨指使着侍女将托盘放到屋内的圆桌上,她也把瓦罐放下,然后低声吩咐了些什么,小侍女回答着我听不懂的话,又朝我躬了躬身,小跑着离开。 “鸡汤!”我看着她利落地打开瓦罐,舀入碗中,端着向我走来,我抽着鼻翼,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饥饿感瞬间征服了我,肚子也很快乐地咕噜了一声,唱响期待。 我忍着头晕脑胀半坐起来,要伸手接过汤碗,蓝飞雨摇了摇头:“你会打翻的,我喂你。” 她的语气神态理所当然地好像这合该是她的职责,毫不犹豫地坐到床头,真个握着汤匙,吹凉一口,就往我嘴边送。 我再厚颜无耻、不懂礼数,也不敢就不假思索地就这么张口,她是国主的女儿,而我虽然跟皇室沾了点边,严格来说还是庶民之女,而且我们才刚刚见面,这实在让我受宠若惊地全身僵硬。 “喝啊。”蓝飞雨看我半天不动,也有些发急,汤匙快要抵到我唇边了,“这按照你们汉人的法子炖的,除了鸡,就是姜和盐,其它什么都没有。” 她挨得太近,一阵淡淡的香气从她身上飘进我鼻腔,混杂着热腾腾的鸡汤气味,简直让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我再次吞下一包口水,有点为难地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是老国主的千金,这于礼不合的么。” 只是不希望她以为我是个不知深浅的粗鲁丫头,我必须坚守矜持。 蓝飞雨愣了片刻,才失笑道:“千金?一千两黄金?” “要不是什么?”我斟酌着,不知道她有没有受封,故而不能乱喊,我又没学过这边怎么喊国主的女儿,“小姐?” “蓝飞雨。”她很干脆地道,“就叫蓝飞雨。” 趁着说话间她瞅准机会,适时送了一匙羹的鸡汤到我嘴里,我咽了下去,既然开了头,就无需再坚持,她继续喂,我不停喝,很快,碗见了底,蓝飞雨松了口气,浅笑问我:“那你又怎么称呼?赵小姐?赵千金?” 她目光一转,我的心竟然也跟着一颤,“还是小公主?小郡主?” “不不,”我忙不迭道,“这不能乱叫的,我又不是皇帝家的娃娃——” “你不是?”蓝飞雨起身去放碗,她的语气明显带着诧异,“但那位王爷明明说你是他妹妹……” 我不禁头疼起来,这有点不好解释,要说清楚的话必须就必须要提及我那打自入了娘胎就不知道云游何方的爹爹,母亲告诉我,爹爹进山修道,寻成仙之路去了,等他大功告成,便会回来接我们母女一道飞天。 小时候,我还曾经追着仙姨问,她能不能跟我们一块到天上去,仙姨回答,去,到时候连家里的狗、猫、鸡啊鸭啊,统统跟着去。 于是我自作主张地在心里添加届时要上天的名单,然后臆想,到了那日,爹爹从天上下来,统兵一般身后跟着无数祥云,我们就每人骑一朵,大家快快乐乐地做神仙去。 只可惜,直到我现在年岁已经长得不再发这种白日梦了,那抛下我和母亲的爹,依然连个影子也没见,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姓甚名谁,每每发问,母亲总是黯然神伤,仙姨也要叹上两口气,久而久之,我也就不问了。 蓝飞雨又端了一碗汤过来,这回碗里还有些许小鸡块,她温和地向我笑道:“那我也喊你的名字好吗?赵曦,曦,很好听。” 我的脸居然因为这句话在发烫,心里却又是骄傲的:“阳光的意思。舅舅取的,他说,希望我能成为我娘的阳光,给我娘带来安慰。不过仙姨则讲,我偶尔下下雨也没关系,阳光太多,晒死庄稼,就要成旱灾了。” 这是仙姨安慰哭得稀里哗啦的我说的话,但这不能明言,丢人。 我看着蓝飞雨,欢喜地道:“正好,你是雨,阳光雨水,轮流着来就是好兆头。” 蓝飞雨像是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她停了手,打量了我两眼,倏尔轻声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眼眶似乎承载不住里面的灵光,几乎要溢出来了,这让她的整张脸熠熠生辉,光艳照人,漂亮得让我没办法移开视线。 “说的是,”蓝飞雨到喂我喝完鸡汤,在我的要求下把碗给我,方便我啃咬鸡肉,这才重新开口,“阳光雨水,缺一不可。只是这天下的人,大多偏爱明媚的阳光,而厌恶阴沉的雨天吧。” 她微微低头,忽而朝我一笑,我不由中止了咀嚼。 那样的神情我实在太过熟悉了,我追问母亲,爹的身份为人和轶事时,母亲分明也是这般,隐着悲意,忍着痛楚,内里回肠九转,面上强颜欢笑。 “你……你别难过,我喜欢下雨!”我近乎脱口而出,停了停,鼓足勇气,“而且你不丑,比我黑没错,但是很漂亮。” 蓝飞雨没有回应,她看着我,我在她的注视下,模模糊糊地想起之前大哥哥跟我提过的事,那什么老国主父子相继殒殁,养子间的争夺之类的事,她以一介女儿身,年龄又小,根本无力主持大局,大概她并不是为“晴天雨天”、美丑黑白这种无聊的事忧心,而是有更深的苦闷。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怎么做,我只有半坐在床上,端着空碗,直愣愣地看着她。 或许求大哥哥帮帮她? 这可行吗? 关乎国事,我这种只出过闺门,书也没读多少的小丫头怎么好意思参合一脚?再说,就算我开口,大哥哥那像极当今皇帝的心肠,肯听我的才怪。 蓝飞雨突然又笑了,她边笑边道:“我丑,你才漂亮。” 她说着话,抬手把鬓角的花摘了下来,那花还艳着,粉嫩嫩得惹人爱怜,但没什么香味,她轻轻地把它别到我发间,朝我微笑:“鲜花配美人,相得益彰。” 哇,她连“相得益彰”也会讲,我呆呆地想着,心里却是清楚,高热昏睡了快两天的人,哪怕是昭君再世,也决计好看不到哪里去。 但这不妨碍我听着心花怒放,两边脸颊烫得可以烧开水。 第4章 馆主 第四章、 蓝飞雨又陪我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到门边,唤进来刚刚那个小侍女,要她好好侍候我,又嘱我多休息,有事尽管吩咐这位“阿米”,就告辞离开。 我重新躺回床上,把她适才给我戴上的花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只觉这花个头大如茶杯,粉嫩可爱,娇艳欲滴,虽然没有香味,但看着就足以让人心情愉悦,我把它放在枕边,谢绝了阿米再让我吃喝的提议,赏着花,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似乎极为漫长,等我睁开眼,四周已经是黑漆漆一片,我几乎是直觉地从床上弹坐起,四下张望,心悸不安,过了好一会儿,想起自己身处何方,紧绷着的全身才又软了下来,刚软到一半,蓦然近处传来一个睡意十足、细细的声音:“赵小姐醒了?有什么要阿米做的?” 我拍了拍胸口,笑道:“阿米你吓到我了。你怎么在我房间里睡?” 阿米的声音稍许清醒了些,但仍是绵绵弱弱的:“昨夜是我们馆主,您好些了,馆主就让我来陪夜。” 她稍稍顿了顿,倏然紧张万分地扑到我床边:“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阿米去找馆主么?” 我私下猜测她口中的“馆主”一定是蓝飞雨,只觉这称呼颇是别致,等到尴尴尬尬地请阿米找来夜壶解决完火烧眉毛的问题后,缓过劲来重新在床边坐下,才开口发问。 阿米没有马上钻回她的地铺里去,站在我床脚,为我解惑:“馆主坚持要我们这么叫,她虽然是老国主的女儿,但一点脾气都没有,对我们可好了。” 真难得啊!我惭愧地反省,有时候心情不好了,我会对仙姨和许嫂——家里帮忙的仆妇,做做怪,发发火,光这一点,就及不上蓝飞雨。 “那,她是什么馆的馆主啊?” “医馆和蒙馆啊。”阿米答道,接着便连打了三个喷嚏,在我的坚持下,回到了她的被窝里,继续对我道,“平时馆主就住在这里,小姐您要真哪里难过,可别忍着,阿米马上就能去找馆主。” 她似乎非常担心我在强撑,居然还脱口而出这么两句话来:“这是馆主特意交代的。再说,您是上朝来的贵人,怎么也不会缴不起钱,是吧?” 嗯? 钱?我有点哑然无语,听阿米说得认真,总觉得直截了当地塞回一句“本小姐从没考虑过钱的事”,有些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味道。 挠了挠头,我只好说:“我真没事,阿米不用担心,睡吧,到天亮再去见见蓝馆主。” 这个提议显然正中阿米下怀,她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再无声响,不到片刻,我便只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想来是已经睡回去了。 我却不大能睡着,虽然精神也不甚清醒,头脑中浑浑噩噩,犹如米糊,但辗转反侧良久,时不时从枕边拿起那枝花,凑到面前,静夜多思,“咚咚”的心跳捶进耳中,愈发联想起皓月之上,广寒宫中,捣药的玉兔。 她当然不像嫦娥,甚至也不能算得上是个美女,她皮肤黝黑,眼睛太大,在她的瓜子状的小脸上委实不太相称,甚至她以真花为饰的举动,要搁在京城,那一定非得被人视作贫家小户的女子不可。 可我竟是觉得,犹如她赠我这朵宛若虞美人的鲜花一般,蓝飞雨和那位绝世美人虞姬也恰到好处地相似,曲终人散,翩舞而止后毅然横剑自刎的女子,绝不愿接受随波逐流的命运。我总想,她并非是为楚霸王殉情,而只是悲凉地预见自己将来的命运,刚烈地一死了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否则,以她之才貌,屈居于汉高祖刘邦的妃嫔,不过又一“人彘”罢了。 唔,“人彘”令我作呕,也却也让我醒转,我怎么从蓝飞雨想到虞姬去了,她若是虞姬,谁又该是楚霸王?不不,楚霸王不过是一个只有武夫之勇的草莽人物,还比不上如今的皇帝……当是问,谁能与她般配? 我蓦然觉得脸一烧,胸口一堵,气闷不已,索性蒙被上头,强行入眠。 思绪每一触及播州、蓝飞雨什么的,迫使自己岔开,东想西想,上天入海,终于不知何时,朦朦胧胧地睡去。 等我再次醒来,依然是阿米候立在床头,她容光焕发,笑容可掬的模样让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开心。 她年龄虽不长,行事却利索,服侍我梳洗更衣,又去外边端来清粥小菜,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下,满脸受宠若惊地坐下陪我喝粥。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今天你们馆主在哪?” 阿米边因着粥烫而吐舌头,边笑答:“好像在帐房查账呢。小姐,您的王爷哥哥住在宫中,您要不要跟馆主说声,让她安排您到宫里去住?” 我呆了一呆,病了这些天,没听说也没见到大哥哥过来看我,想来他是被困在了宫里,被老国主的两位养子你争我夺,脱不了身。 不行,我得去救他! 这么一寻思,我加快了喝粥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地干到肚腹鼓鼓,拿起阿米备好的手绢抹抹嘴,说道:“好,你带我去见你们馆主!” 阿米咧嘴一笑,顺从地加快了进食的速度,虽然由此令得她愈发频频地吐舌头。 蓝飞雨果然在医馆的帐房中,她独自坐在一张大方桌前,聚精会神、面色沉静,正一页又一页地翻看着账目,时不时提笔勾画,偶尔狂书一阵。 我阻止了要上前通报的阿米,蹑手蹑脚地靠到角落,安安静静地观察、欣赏蓝飞雨专注的表情。 捧了一摞册子新进来帐房的小青年发现了我的存在,我还来不及对他用上噤声的手势,他已出口质问道:“你是谁?到这来做什么?不晓得帐房重地,外人不可随意进入吗?” 说来也不怪那人没眼色,为了行程便利,小姐姐煞费苦心,为我准备的大多是少年小厮的素服,几条我自己的裙子,也是小户人家女儿的常服,至于首饰头饰,索性就没有! 我今日所穿,还是主人送来的衣裙,应是当地的款式风格,红红黄黄,很是显眼,那人当是把我视作本处的婢仆了吧? 托他这声质问,蓝飞雨从账本中抬起头来,看到我很有些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角,惊讶转瞬间化为笑容,她搁笔起身,走到我跟前,牵起我的手,自然而然地摸上我的额头,半嗔道:“曦儿,你有气力出来走动了?怎么不让阿米先来喊我?” 我看着她,耳中嗡嗡作响:曦儿! 她不是叫我“赵曦”,而是“曦儿”!我该回什么? 雨……雨儿? 我觉得我又病了,周身发热,掌心里全是汗。 第5章 王子 第五章、 我呆呆地看着蓝飞雨,混混沌沌、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得她莞尔一笑:“已经退了热度,怎么脸还那么红?” 这问题我当然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好当作耳边轻风,打岔道:“你在忙的话,我过会再来……” “没关系,曦儿是有事来找么?你只管说。”蓝飞雨拉着我,爽快地道,“我这活也是自己揽来的,底下人虽然对账过几次,到底没亲自算过,总是不大安心,其实这馆子里收来的钱都得上交国库,哪个真敢乱来?” 我听得更加佩服不已,蓝飞雨与我同龄,身任两馆之长不说,这般尽责尽职,足以让我汗颜——要知道,我连师长布置下来的功课都常常敷衍了事。 “曦儿?”蓝飞雨笑吟吟地又问了一声,我干咳了下,把希望她带我入宫见一见大哥哥的事说了,蓝飞雨听了猛一拍脑门,失声道,“哎呀,是了,你病愈的事得赶紧通报王爷,他可为你担心了!” 她说着话,笑容却是一黯。 我霍然想起她父兄的横死,尤其是亲哥哥,多年不见,孰料好不容易回到故乡,却很快便为无常勾魂。她必是见大哥哥对我关怀,勾起手足情深而不得偿的心事吧。 蓝飞雨当是察觉我的视线,朝我又是深深一笑,那笑意毫不意外,是强挤而来,我当时必是鬼迷了心窍,情不自禁,做出生平堪称孟浪之事,竟贴近蓝飞雨,不假思索地在她面颊印下重重一吻。 事后回想,无地自容。 若我是个男子,哪怕是上朝的天潢贵胄,怕也要因这轻佻之举而被她狠狠教训一顿吧! 只不过天地良心,当时我确以为,此举最能安慰得了她。 **岁上下,一回母亲外出归来,黑雨密布,阴雨霏霏,我往母亲怀里钻,要唱歌给她听,她向我露出的,便若蓝飞雨如今的笑容。 我安慰不来的,等仙姨回来,拥着泪水涟涟的母亲,亲亲左边脸颊,又吻吻右边,最后把母亲牢牢一抱,在她耳边哼哼了两声,母亲居然就破涕为笑。 ——我当然清楚,蓝飞雨与我不过仅见了一面,哪里能与母亲和仙姨之间比较,但热血上头,就跟陡然喝下三碗烈酒一般。 自个做了的事,当然不可不认。 蓝飞雨应是被我吓傻了,她瞪圆了那本就显大的眼看着我,面色僵硬,一动不动。 我垂头,支支吾吾地嗫嚅:“我……我……” 一咬牙,“我只是不想看你难过还要笑。” 幸好我鼓足勇气解释的期间,蓝飞雨也缓过劲来,她看向我的眼神明显地柔和下来,上上下下将我看了一遍,无声地笑了。 她这一笑,我便也跟着笑,直到她忽而伸手,从我的发鬓取下昨天她给我的那朵花,轻轻地道:“这花不艳了,你若喜欢,我再为你摘去。” 我忙不迭点头:“我喜欢的,艳不艳,我都喜欢。” 蓝飞雨手里攥着花,又看了我一眼,转过话来:“曦儿,要不这样,你回屋稍候,等我一刻功夫,我把这边收拾收拾,便与你一同进宫去。” 我已知她与我“待字闺中”,游手好闲不同,身负重责,又有“客随主便”之说,哪能反对,立刻答应,告辞离开帐房。 阿米要领着我回去,我向她摇手:“不不不,阿米,咱们在这医馆里到处转转吧!” “咦?但是……馆主明明是让我们在屋里等……” 阿米过于循规蹈矩的畏缩样子让我忍不住发笑,我向她拍胸保证道:“馆主只是建议,又没有表示咱们非在屋子里等。你放心,我可是上朝来的客人,哥哥又是王爷,你听我的,不会有问题咯。” 即便这样,阿米仍然半信半疑,我只好再三表示,要是蓝飞雨怪罪,我一定一力承担,绝不为难她,她才终于答应,只是看得出来,仍不大情愿,慢腾腾地领着我,往前堂走去。 我这并不是纯粹心血来潮,今日见蓝飞雨的能耐,颇给我以启发,纵是女儿身,这世间也有除了嫁人生子、开枝散叶最后荣登一大家族老祖母之外的作为。 在家中时,家里人都将我当小娃娃一般看待,久而久之,哪怕母亲从去年便盘算着将我嫁出去,我仍是把自己当成个拿不了事的小孩子,即便有仙姨和大姐姐为榜样,我始终也觉得,到底是我太小、太不经事,从未像遇到蓝飞雨这般醍醐灌顶过。 她明明与我同龄,父兄皆丧,一时间失了依恃,处境似乎也不太妙,我却没见她悲痛欲绝、自怨自艾,这愈发让我汗颜。 要是我能帮帮她该多好。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决定先看看她的重担里,有什么我可以分摊的地方,偏偏阿米不懂,我也没好意思明说,她蜗牛一般地爬,我也只能跟在她后面一点一点挪,挪了十来步我不干了,照这速度,等到了前堂一刻也到了。 我越过阿米,有些气急败坏:“你告诉我前堂在哪,我自个去看看,你在这等我。” 阿米手指了方向,却仍是道:“小姐,阿米还是跟着你吧……” “不用不用,我去去就来。”我甩下阿米,三步并作两步,急行军一般穿过一条大走廊,由于走得太赶,又是目不斜视,我没留意这走廊是有旁支的,冷不丁就从其中旁支里闪出个人来,跟我狠狠地撞到了一起。 我“哎呀”了一声,身子歪到一边,另一个比我更不济,直接跌坐在地上。 那是个和阿米差不多年纪、打扮的姑娘,她泪眼汪汪地抬头看我,一手搓着后腰靠臀的地方,一手撑着地,张了张嘴。 “你没事吧?”我慌慌张张地过去,伸手要去拉,就听到头上响起一个厌烦的年轻男声,先是一句土话,接一句流利的汉语:“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医馆?是二王子安排你进来的吗?” 二王子? 我懵懂抬头,地上的小姑娘拉了拉我的袖子,声如蚊蚋:“姐姐赶紧行礼呀,你不认得大王子么?” 第6章 横死的乞丐 第六章、 单论相貌,这位播州大王子,比我东楚的太子,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太子是天,这位…… 我不算损他,他确实生就土黄色的肌肤,仿佛上面撒一把种子,来年春天便可冒出嫩芽来。 大王子铜铃大眼,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下颌方宽,偏偏额头处却倏然收窄,我不懂面相,但这模样,实在是让人不大舒服。 如今那对大眼迸着骇人的光,死死盯着我,居高临下——对,要说优点,便是这位大王子,比太子要高,只怕高过一头,他看我,真似泰山压顶。 我几乎忍不住要踮起脚来回瞪,想着别让人误解东楚女子皆悍妇,深吸口气,咽下不快,向大王子施了一礼:“小女子赵曦,东楚使臣的婢女,见过播州大王子。” 大王子收敛了冲天怒焰,改盯为乜,半晌才道:“婢女?不是说妹妹吗?还是小老婆?” 这位王子似乎颇有把人惹恼的天赋异禀,我被呛得只能再次吸气,强挤出笑容:“大王子说笑。” “赵曦……”他似有所悟地沉吟,然后倏然一昂头,手指我道,“你!姓赵?” 是啊,我姓赵,跟同样姓赵的大哥哥不管是什么关系都不可能是他老婆,我暗暗松了口气,不用再费唇舌解释,同时也想到,大王子知道这个汉俗,想来也没少接触汉人吧。 “原来是这样。”大王子点了点头,嘴角咧出轻蔑的一笑,“难怪二王子和蓝飞雨对你那么上心,哈,哈。” 我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站着,懵懵懂懂,一边疑惑大王子对那两人的称呼为什么听着怪异,一边琢磨,却实在听不全这大王子的弦外之音。 他很有可能猜出我是舅舅家的人,所以推断那位还未谋面的二王子,和已经被我亲过的蓝飞雨,都是有心讨好我。 这种想法让我感到背脊像有毛毛虫爬过,再看眼前这个对我投掷毛毛虫的王子,用尽平生修养,才镇压住了语出不逊,继续压榨出笑来,使劲儿憋出一句:“还得多谢大王子的关心。” 大王子眼珠子转了两转:“赵姑娘,你现在是要去哪里?要不要随本王去见你的希南王兄?” 这突兀的话题扭转让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张嘴不由自主地“啊”,然后就听见身后传来蓝飞雨的笑声:“大王子!我这边的账目马上就能清好了,您在宫里等着就行,我正要跟曦儿进宫去呢。” 咦?为啥连蓝飞雨说话也是这怪里怪气的? 即便不是亲生,他们也合该算是手足兄妹不是?怎么互相这么生疏? 大王子没有笑,眼神冰冷,觑着蓝飞雨:“本王这不是等到都要埋地里了,实在等不下去啊。” 我转头看蓝飞雨,再次诧异:为什么她叫我“曦儿”? 蓝飞雨朝我微微一笑,走上前来,亲热地牵着我的手,眼角余光照拂着我,话却是向着大王子说的:“大王子快别这么讲,我们蓝家已经有两位大人刚刚入土,要再有什么风波,真不是播州百姓的福啊。” 唔,为什么他们互相讲的是汉话?是顾及到我的在场吗? 可我分明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啊。 只是蓝飞雨对着我笑,我不由自主地便要回她笑,完全不想理会大王子了。 但是大王子却不肯由我的性子,他的视线强烈到我没法视而不见,可是对他的笑容却怎么也装不出来了,幸好,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喷出一个带着厚重鼻音的“哼”来,对我极其艰难地一笑:“那,赵姑娘,本王在宫里恭候了。” 话音落,他僵着脸,从我和蓝飞雨身边匆匆过去,那个和我撞在一起的小姑娘赶紧拔腿跟在后面。 等到这一主一仆的身影彻底消失,蓝飞雨才长长出了口气,向我笑道:“曦儿,吓到你了么?我这位兄长,人生得像熊,脾气也像熊。” 我笑出声来,忙不迭用掌心捂住嘴。 蓝飞雨觑着我,“噗嗤”一声,她也慌慌张张地掩口。 我与她对视着,这般距离,能清清楚楚看见她眼眸中闪烁的光彩,如星子闪耀,悬于亘古长夜,点燃每一个倦旅过客的思乡之念。 “曦儿,”蓝飞雨咬了咬下唇,我还当她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她却道,“我们进宫去见王爷吧。” 我有些失望,却说不清失望在何方,点了点头,多少也恢复常态:“嗯嗯,走吧。” 蓝飞雨灿然一笑,握了握我的手,再放开。 她唤上几名男女侍从,还有阿米,吩咐妥了轿马,就要与我离开医馆,我本只盘算着如何不坐轿而骑马,孰料走到一长廊处,只见一名方巾青衫打扮的青年男子引了两名壮汉抬着担架过来。 那青衫男子朝蓝飞雨做了个揖,垂首道:“馆主,今日又有横死街头的乞丐。” 蓝飞雨面色一变,她飞快地瞄了我一眼,然后才对那青衫男子沉声道:“知道了。请陶先生处理吧,我与上朝的赵小姐还得赶入宫中去。” 青衫男子陶先生瞥我一眼,我尽管自命少有以貌取人的肤浅行事,却不得不留意到这陶先生五官清秀,唇红齿白,肤色白皙得赛过此处一众女子,简直就是位傅粉何郎、风流张绪。 这人也是蓝飞雨的属下?可看他相貌,分明是一汉人,如何竟奔到播州效命? “属下遵命,属下告退。”陶先生避开我的目光,重新低下头,向抬担架的两人做了个手势,与我们这一行擦身而过。 我不由自主地盯着担架看,黄色油毡罩出个直桶桶的形状,唯独左侧一处,漏出了少许,那似乎是人的手,但其色如炭,非常骇人。 “那人是生了什么病么?”我强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蓝飞雨,“这不是第一位死去的吧?播州城内难道有什么瘟疫?” “要是瘟疫的话,阎王收人,哪个逃得过?又怎会专找乞丐?”蓝飞雨淡淡一笑,继而加深了笑容,“曦儿走吧,别让你我的王兄久等。” 第7章 王宫 第七章、 提起“王宫”,我擅自将它想像成东楚皇宫的模样,高墙几层,宫阙如涛,銮驾庄严,结果一见之下,才晓得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这王宫出入只有一道宫门,统共六名持戈披甲的兵士把守,我和蓝飞雨一起骑马到了门口,她先跳下马来,上前向兵士出示了什么,我看不清,猜想应该是入宫凭证,又对了几句话,兵士们退开去,她才向我招了招手。 我也下了马,与她一道并行,后面则跟着几个挑担的脚夫。我左顾右望,只觉沿途所见的屋子都不算大,更谈不上富丽堂皇,只是它们外观特别,大多长得圆圆滚滚,顶上一圈黑瓦,就像一个个剃头到半途的胖子,与王都的建筑,不管是皇宫还是民居,都大相径庭。 正乐得津津有味,蓝飞雨突然问我:“曦儿,你是先随我去见大王子,上报医馆的账目,还是我另行找人,领你去会希南王爷?” 我踌躇了一下,想起刚刚大王子的盛气凌人,还是道:“先和你去吧。” 蓝飞雨对我笑了笑,轻呼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一颗心,我便更觉得自己的决定正确。 大王子所居住的地方,在王宫的左边——蓝飞雨给我解释,这王宫内,左右都是王族家眷的居处,中间部分,则是国主和官员们处理政务的部门,三大区域间,并没有非常严格的划分。 这在我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想到在来时路上听大哥哥说过,播州官员,甚至上到国主,妾顶夫职都不是罕有,大概还是只能怪我自己见识太少,少见便多怪了。 只不过我们没能见着大王子,只见着了大王子的正妻,她出来时头饰繁复、金银挂身,耀眼夺目,以致于我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分辨不出她的年龄,甚至连她的身高,我都怀疑有没有被看起来便死沉死沉的饰物压矮了几分。 她的声音听着还是年轻的,娇娇柔柔,跟气势逼人的大王子比较,仿佛黑熊与山羊,汉话居然也非常流利,当她向我低头行礼的时候,我不胜惶恐,生怕她的头饰哗啦落满一地:“果然是上朝来的小姐,真漂亮。” 我脸红了红,嗫嚅着回赞,但确实是违心之言…… 大王妃又转向蓝飞雨,笑道:“阿木约回来后就赶去了猎场,说是明早要请上朝来的那位大王一同狩猎去。他吩咐过了,你若过来,就把东西留下,不用等。” 蓝飞雨点头应声,向我和大王妃致歉,领着脚夫们往里去。 我不便跟随,只好继续和大王妃笑吟吟地相对。 大王妃道:“小姐的皮肤真好,又白又嫩,上朝的贵人是不是都这么美丽?我看您那大王,也是生得可爱,胡须还少,笑得好像美酒一样醉人。” “呃,哈哈,王妃谬赞,王妃谬赞!”我虚应着,心里暗忖,要是大哥哥知道他居然被人称作“可爱”,只怕会暴跳如雷,三尸神出窍。 接着大王妃的话题便绕不开如何滋养,方能得冰肌玉肤,我在这方面真心一无所知,只好胡乱给她编排,见大王妃听得入神,我愈发心焦如焚,盼着蓝飞雨早点现身。 约莫一顿饭功夫后,蓝飞雨终于归来,她对着眼巴巴的我轻轻一笑,然后才向大王妃道:“账本已经放好,劳烦王妃等大王子回来,跟他说一声。” 大王妃笑道:“好的,辛苦妹妹了。你要走了么?可惜呀,我真想与这位小姐多聊聊。” 我听着心慌,忙挤出笑来,向大王妃说明,此次进宫主要是为了见一见大哥哥,大王妃更是笑得花枝招展:“哎,我真想跟你们一起去呀!” 正在头皮发麻间,幸得大王妃自顾自地哀叹了一声:“可惜,大王子那小心眼儿!” 她不胜遗憾,我却是听得心里发毛,蓝飞雨也该是不愿多待,连敷衍都没有,直接告辞。 离开大王子那比一路见来的“胖子”更高大滚圆的府邸,蓝飞雨松了口气,苦笑着向我解释:“曦儿别介意,大王妃,嗯,是个性情中人,不爱拘礼。” 我“哈哈”一笑,脱口问道:“啊,雨……飞雨,为什么你们兄弟姐妹间的称呼这么生疏?两位王子不是你的王兄么?” 在王都时,即便是太子,平常我也只是称作“二哥哥”的。 蓝飞雨眉头倏然紧皱,嘴角往两边一扯,但这表情转瞬即逝:“他们不是我王兄。我亲哥哥已经过世了。” 还没等我想好说什么,她已经一把挽起我的手臂,笑道:“走,去见你王兄。” 大哥哥住处幸好也在王宫的同一侧,行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远远看到守在门口的兵士是东楚兵卒的打扮,我立刻拉着蓝飞雨加快了脚步。 通报之后,大哥哥亲自到门口接我,我开心得忘形,直扑他怀中,还没吭声,就听见一声男子的轻笑:“希南王的妹子果然伶俐可爱。” 也是极流利的汉话,只是这边人称赞他人都惯用“可爱”一词么? 我跟大哥哥轮番被人形容作“可爱”,兴许这也是一家人的证明? 抬起头一看,大哥哥身后站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他居然……唔,上半身是裸着的,胸前挂着好几圈,项链、项圈,乍一看倒跟穿着衣物没大差别,材质有金有银,似乎还有些兽牙兽骨。 这般风格,似乎他跟那位大王妃才是般配。 大哥哥兴许是觉得我看得目瞪口呆,非常不像样子,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一拍:“小曦,这是播州的二王子殿下,你还不行礼?” 二王子一摆手,笑道:“不必那么见外!希南妹子叫我的名字,先阿撒就可以了。” 唔,希南妹子?希南王的妹子?这么随意的叫法,我不敢马上答应下来,看向大哥哥。 得了大哥哥的点头,我才向二王子行了礼,有些不自在地叫了声“先阿撒。” 还是蓝飞雨的名字好听,我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希望看客不会觉得无聊@@小曦现在还是啥事不懂的傻鸟,不过,她会长大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王宫 第8章 喝酒 第八章、 等我稍微恢复了常态,我留意到二王子除了那夺人眼球的穿着之外,头发也不像之前那位大王子般束着,而是分作两股,编成宛若马鞭的粗辫,垂落肩头。 肤色呈褐,也不知论到肥沃程度,能否与那位黄肤的大王子一争高下,也许是一个可种麦另一个则可插稻谷? 但其实细瞧之下,这位先阿撒王子还是别有一番英俊的,脸略略有点长,然硬朗的下颌轮廓和耷拉在两侧的头发令它并不显得突兀,浓眉如墨笔提锋,微凹的眼眶勾勒出一对杏眼,只是有相书上所称的“眉压眼”之貌;鼻尖倨傲,两唇薄如刀刃,比那乍见如熊,再见转头的大王子不知耐看多少。 我并不是对先阿撒王子有任何蠢动的芳心,实在是因为见面之后,这位王子就毫不客气地将蓝飞雨拉到了他身侧,长臂一伸,从蓝飞雨纤腰上揽过。 蓝飞雨眼眸一垂,转瞬恢复如常。 绝不是我多心,我也是有兄长的人,但不管哪一位哥哥,脾气温和待我宛若我是刚断奶的狸奴,他们也不会有先阿撒王子的这种举动,再配以他和蓝飞雨的神貌,我实在忍不住要多瞅几眼。 先阿撒似乎没留意到我,以主人的身份请我和大哥哥入屋,大哥哥有意拉着我落到了后面,低头悄声埋怨道:“小曦留神,你现在身份是东楚的郡主,注意礼节!” 我当下立刻把礼节扔到九重天外,傻愣片刻,到抽一口冷气,尽我所能地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来这之前,我可是逢人就表白我是庶民、奴婢,难怪医馆里没人相信。 我一步登天,人人知晓,就我自己被蒙在鼓里。 大哥哥看着我皱眉,提示道:“微笑。” 我忙露出微笑,这才听大哥哥继续道:“事出突然,我必须得给你个身份,这样人家才不敢乱来。” 但是册封这事可是皇帝的权利,大哥哥这么做那绝对是“罔上”了,即使回去皇帝不怪罪,肯定要有人借这事兴风作浪,保不准要殃及舅舅…… 我不由咬住下唇,大哥哥沉稳过人,看来事情真的十万火急——那人家的“乱来”是什么? “小曦!”大哥哥略硬的口气从头顶传来,我迅速弯起两边嘴角,再次施展皮笑肉不笑的拙劣功夫。 只是我的眼睛始终离不了在前方的先阿撒和蓝飞雨,他俩挨得那么近,明明扎眼得很,我偏偏就要看,盯着先阿撒环上蓝飞雨的手臂,恨不能拿针去刺它几刺,让他知疼而退。 一路穿过大堂,沿着弯曲的走廊前行,直到一个厅堂,中央摆着两大张方桌,方桌最上座是把金交椅,左右则是排列整齐的靠椅,此处的桌椅不知是什么木材制成,手模冰凉,上面还有树木的纹路。 先阿撒把大哥哥请到上座的金交椅上,自己坐在左首,我挨着大哥哥,蓝飞雨则在我下面好大一截的地方,中间至少隔了三四个座位。 我虽不满她离我这么远,但好歹这样一来,至少先阿撒也不会黏住蓝飞雨不放。 先阿撒拍了几下手掌,马上就有同样衣不遮体的青年男子过来,手捧着大盘鲜果,和几坛酒,最后一个送上了饮具,放在蓝飞雨面前,蓝飞雨即刻起身接过,为我们余下三人一一摆放好。 我看着微笑不减的蓝飞雨,心中莫名一阵异样,她兴许也是在练习强笑的本事?这笑容怎么瞅着,也并不让人愉快。 当她给我倒酒的时候我起身双手接过,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眯弯了双眸。 煞风景的先阿撒再度打岔:“希南妹子好像和飞雨很是投缘,飞雨是个大度量的,绝不会计较名分。王爷,您就真个自己做不了主?” 大哥哥挑眉一笑,双手捧杯向先阿撒:“来,喝酒!” 先阿撒发出的大笑震耳欲聋,近乎吼了一声:“来!” 然后我便旁观了一场酒桌上的对决,大哥哥和先阿撒王子豪气干云,在谈笑风生中,转眼间便干掉了两坛子酒,而我,却连最开始的一杯还没见底。 蓝飞雨一直在旁殷勤倒酒,笑容仿佛冻在脸上,既不减一分,也不增半点。 我被冷落在一旁,不得已自己去拿了个从未见过的、鸡蛋大小的粉色鲜果,小心翼翼地咬着嚼着,只觉入口甜中有酸,果汁淌过舌头,直入咽喉,带来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 咦?好吃! 我又啃了两口,不时抬眼看两个互相吹捧、大碗喝酒的男人,恰好与蓝飞雨得视线相触,她又是朝我一笑,我竟从那极有分寸的笑意中看出安抚的意图,心下一热,把鲜果往桌上一搁,捧起自己的木酒杯有意提高了声音,向蓝飞雨道:“雨儿,来陪我喝两杯么?斟酒的事,交给别人好啦!” 就我这近乎吼出来的声音,听不见的约莫是聋子,那三个人齐齐停止了动作,不约而同向我看来,我堆出笑容,告诫自己万万不能认怂,只看着蓝飞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请求,同时再别脸分别看向大哥哥和先阿撒,刻意娇笑,仿佛小狗乞食的汪汪。 大哥哥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吭声,先阿撒则是眉飞色舞,他朝蓝飞雨甩一甩头,蓝飞雨就抱着酒坛子到我面前,低声说:“曦儿,我们喝酒稍微坐远点,别碍着汉子们谈正事。” 什么正事?我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不过一看大哥哥的表情,不敢造次,忙不迭点头称好。 很快便有两名一身琳琅的侍女上来接替蓝飞雨的位置,蓝飞雨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继续保持娇笑,用天真的派头向两位要谈正事的汉子行礼告退,和蓝飞雨一同走出了…… 厅堂。 啊?我本来以为最远也只是到长桌的另一端,这“稍微远”有些远得出乎我意料,我带着满头雾水,跟着前方仍怀抱酒坛的蓝飞雨,一路来到一个院子里,她回头朝我一笑,把酒坛放在院子中砌到我腰部以上的石桌上。 这时候我才留意到,这里的屋子从外观看是直上直下的圆筒状,但进到里面,它并非只有一层,蓝飞雨领我往里连入两道铁门,才来到这院子内。 “我去找人拿饮具来。”蓝飞雨道。 我拦住她,笑道:“不要不要,这里只有你我两人,我早就想试一试……粗犷了!” 她不解地皱眉,我也没有解释,一跳抓住酒坛,拽了下来,拍开泥印封口,双手捧着,昂头贴嘴往里倒—— 一大口酒,甚至我还能辨别出它的滋味,它便以“银河落九天”的气魄直滚入喉咙,我呛得弯腰,连连咳嗽。 听着蓝飞雨“噗嗤”一声,然后我便感到有一只手轻柔却有力地搀住我,还有一只手温柔地在我背部由上而下地顺着。 我来不及道谢,蓝飞雨道:“曦儿,你愿不愿……愿不愿与我做姐妹?你是姐姐,好吗?” 话说本来想等能申榜了再更新。。。。但为了表示我没有弃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喝酒 第9章 义结金兰 第九章、 好!当然好! 我当下不假思索地雀跃拍掌,笑向蓝飞雨,迭声称善。 论到姐妹,我与王都的小姐姐可算得上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只是她到底也是血亲,我们天生便有一份化不开的关系,而蓝飞雨则不同,我与她不过相识几日,却能一见如故,这让我感到一份前所未有的快意。 霎那间,想起仙姨背着母亲偷偷带给我解闷的话本,里面有草莽英雄、江湖异士以及风流士子之间惺惺相惜,互相引为知己的故事,每每看的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也能有那么一遭奇遇,呼朋唤友,闯个天下、游个九州什么的。 可惜,生为女子,母亲对我最大的期盼便是我能觅一位如意郎君,最好此生不出闺阁。我连生人都难遇到一二,还奢谈其它吗? 只是我每每不服,凭什么呢? 我也自幼读书,虽然不算特别聪颖的一个,但也并不愚笨;仙姨从小教我些刀剑拳脚,舅舅甚至带我学习骑射,明明最低限度而言,我也可大言不惭地自称是文武双全,然而,我却除了嫁人,就还只能嫁人? 仙姨和母亲明明也是女子,不也都没嫁人? 甚至仙姨还在朝堂值事,然她再有心带我出去见见世面,也不敢违拗母亲的意思,只能屡屡安慰气闷的我。 我自然也曾偷偷打听,缘何母亲那么害怕我在外行走,小时候不明所以,但随着年岁渐长,人事略知,我总琢磨着是不是与我的身世有关,具体来说,关系到我那未曾谋面的爹…… 这个问题无论是问谁都没有清楚的答案,仙姨给我逼得狠了,板起了面孔训我:“小曦,你是女儿家!女儿家的本份,就是静,懂吗?静!安静!” 仙姨难得摆出家长的居高临下,不过最终还是败在我在她面前装了两天哑巴的举动下。 “你娘是怕你受伤,”仙姨背着母亲——再一次,对我苦口婆心,“你要理解她的苦心。她这辈子,吃了太多苦,好不容易有了你,你要相信,小曦,你娘是这世间最疼惜你的人。” 我根本就没有质疑过这一点啊! 但看着仙姨对我那宠溺却透着悲哀的笑颜,对母亲莫名的坚持,我也只能默默地承受,直到她非要我出嫁…… 蓝飞雨肯定不晓得,她的一句提议,到我兴高采烈地赞同之间,我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了一番。 我问:“我们怎么结拜?是拈土为香,朝天三拜?还是找些酒来,歃血为盟?要不要找个特别的地方,比如,嗯,桃园什么的?” “……曦儿……”蓝飞雨目瞪口呆地凝着我,忽而就失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并不算大,但悅耳非常,我竟听着这笑,看着她笑声渐息时抹泪的样子,傻了。 原来这便是当姐姐的心情么? 纵使不明所以,只消妹妹开心,自己纵做了傻子,又有何妨? “你是要与我义结金兰?”蓝飞雨止了笑,认真地看着我。 我慎重地点点头,为了表示慎重,这头点得异常缓慢。 “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蓝飞雨叹了口气。 “嗯,你是雨,我是阳光,”我见她眉头蹙起,不由就开始瞎扯,“你我合在一起,才能叫丰年。如果你是虞姬,我也不会是楚霸王,我才不会蠢到害自己陷入十面埋伏的垓下之围,累得虞姬横剑自刎。什么‘不肯过江东’,都是狗屁,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大大方方地活着,好让她也能开开心心地享尽这世间的阳光雨露、春夏秋冬。” 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并不晓得,作为一名蛮夷之女,蓝飞雨对楚霸王和虞姬到底知道多少,然而我就那么水到渠成地瞎扯完毕,瞎扯出她默默地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正在我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接续时,蓝飞雨倏尔长出一口气,她朝我笑了一笑,猛然近前,两唇在我面颊上轻轻一挨,云淡风轻,稍纵即逝,而我却因而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我不知道你们汉人是什么习惯,”蓝飞雨看着我笑,那笑容依旧是淡淡的,“就依你好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曦儿要喝酒,我们就喝酒,歃血为盟,是要割了手腕么?” “你真愿意?”我有些惊讶。 蓝飞雨点了点头,她那点头,甚至比我更慢,更缓,也更慎重:“我知道义结金兰的‘义’的意思。曦儿,情义不分离,你若有难,我定赴汤蹈火,为你死而无憾。” 我被震得半晌不能开口,一为蓝飞雨对汉俗的熟悉,二为她的誓言,我不禁拥住了她,许久不放。 “你身上有刀么?” 歃血为盟的重点是,血与血混流在一起,不分你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荣则共荣,哀必齐哀。 这其中若有酒,当然再好不过,若没有,却也不碍正事。 听我眉飞色舞地说完,蓝飞雨轻轻一笑,还真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向着我,晃了两晃:“曦儿不怕痛么?” “不怕!”我豪气干云,主动地将手臂伸出,挽起袖子,“你我若能结为金兰姐妹,我要是怕痛,不成笑话了?” 然而蓝飞雨并没有即刻行动,她解开匕首的皮套,只抽出一半,直直地看着我问:“曦儿,为什么你的身份,你与王爷说的并不相合?你到底是皇家郡主,还是庶人之女?若是前者,只怕我蓝飞雨要高攀不起了。” “什么高攀不起啊,我不是郡主,可我小姐姐是,她可从来没觉得我在高攀——不过她也真比我高就是了。”我叹了口气,也比我温柔懂事,不过这个无需对蓝飞雨提及。 见蓝飞雨仍是一脸的迷惑,我挠了挠头,尽可能地把我们赵家与皇族李氏的关系说清楚,我和母亲都只是托舅舅的福罢了,只不过,大家似乎都觉得不要给我什么封号更好。 大哥哥既然说我是郡主,那我便只能在蓝飞雨面前替他圆这个谎,说大哥哥这番代天子巡狩南境,把我带出来饱览风情,这才勉为其强地给我塞了个头衔。 蓝飞雨眨了眨眼:“就为了你能饱览风情?” 她口气中充满了质疑,我有些不高兴了,这是事实,是舅舅对我这异想天开的一份理解和爱护,怎么就不行了? 蓝飞雨应该是看出我的不快,略咬了咬下唇,霍然把匕首抽出,银光一闪,我还在怔愣,她已经把左手臂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迅速蔓延到肘部。 “到你了。”她把匕首递给我。 我狠了狠心,依样画葫芦,刀刃在手臂上擦了两擦,猛一用力—— 啊啊啊啊! 好痛! 我在心里惨叫,脸上在笑,接着笑时眼睛眯起,偷偷把眼泪排挤掉。 蓝飞雨抓过我的手臂,把我们正在流血的伤口抵在了一起。 歃血为盟,义结金兰。 第一次写百合,还请看官多包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义结金兰 第10章 蛮夷之妻 第十章、 仪式之后不多久,我和蓝飞雨甚至还来不及多说上几句话,便有同样裸着胸膛、饰物却比先阿撒王子少了许多的青年男子过来通报,说是大王子也来了,让我们赶紧回去。 蓝飞雨的面色变了变,冷淡地回了一句土语,那男子躬了躬身,没再答话,转身先离开。 我有些担心大哥哥,大王子也来了,这是要干嘛?早听说蛮夷大多性烈如火,可他们到底都是王子之尊,自恃身份的话,总不至于就当着大哥哥的面打起来吧? 万一真动了手,那大哥哥不就成了遭殃的池鱼?就算没用武力,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话,若非逼大哥哥做个选择也不好办。 想到这,我拉着蓝飞雨:“咱们赶紧回去看看吧。” “好……不过,曦儿,你要答应我,不管阿木约……大王子说些什么话,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生气。他那人,最小气,很记仇的。” 我边答应着边寻思,这大王子还能有什么激怒我的地方? 说我是大哥哥的小老婆?他已经知道不是了,再说,有大哥哥在,还轮不到我来发脾气。 蓝飞雨太多虑了吧。 然而事实证明,蓝飞雨是有先见之明的,我与她刚入正堂,那位大王子的冷笑就已经刺到跟前,紧随其来的是阴恻恻的话语:“原来老主人的女娃那么能耐,嘿嘿!先阿撒,你女人还不够多吗?还想整?” 我没全听明白,但结合大王子那鄙夷的神态,我肯定他对我和蓝飞雨都不怀好意,而且隐隐约约地,他话中似乎有些我极不愿接触的东西,我还没厘清头绪,大哥哥轻笑着发话:“先阿撒王子英雄了得,妻妾无数,本王也是甘拜下风。” “王爷看不上我们蛮荒之地的野花野草。”先阿撒王子笑得毫无愉悦之意,“也是,王都中多的是国色天香,看希南妹子就知道了,哈哈哈!” 大哥哥瞥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一扬——那分明是个冷笑:“本王婚事由不得自专,哪能似两位王子潇洒风流?” “说得是说得是!”先阿撒边颔首边笑,一旁的阿木约王子起先还是愣着,须臾大概觉得不跟着笑未免不合适,便也仰头大笑起来,笑声直接盖过先阿撒王子。 我依然不明所以,看看大哥哥,大哥哥没瞅我;再转向蓝飞雨,她倒是留意到了,向我勉强一笑。 接下来又是汉子们高谈阔论的时间,我除了哑巴,还权充傻瓜,默默地挂着一丝装门面的笑,安安静静地坐在大哥哥的身后。 而蓝飞雨甚至连座位都没有,她垂手立在二王子先阿撒背后,哪里象老国主的女儿,分明都把她当了侍女吧。 我生气,但这时候要再用上刚才那一招,我估计大哥哥能当场跟我翻脸。 偏偏这几位大人物谈天说地,扯的都是些无关轻重的享乐之事,没完没了,我唯一的收获大概便是震惊于大哥哥原来对寻花问柳并不陌生,真不晓得舅舅见到他这般忘形姿态,会不会勃然大怒。 嗯,想来我也没见过舅舅生气的模样,他和母亲都是光靠眼睛就能让我望而生畏,母亲只消一浮起泪光,舅舅则稍稍把眼神转冷,我除了认错求饶,别无它途。 唉…… 偷偷觑着蓝飞雨,她也时不时地也朝我看来,每回与我视线相对,便启齿微笑。 这是个光用眼睛就能让我感到愉快的人。 我不知羞耻地联想到“眉目传情”一词,唔,果然读过书就是不一样。 嗯,不知羞耻。 好不容易,从美女扯到美酒,又从美酒拉到狩猎,阿木约大王子终于向大哥哥提出了明天去猎场围猎的邀请,大哥哥欣然同意,两人又是相对大笑,举杯痛饮——这都多少酒了?他们的肚子怎么还没填满啊,怎么也没人要去茅厕解手啊? 终于,两位王子不约而同起身,向大哥哥告辞。 我看这三人连走路都颇有些不稳,不由地盼着哪个跌在地上起不来,我好幸灾乐祸一下,以慰劳我枯坐久候的辛苦。 可惜,尽管他们散发的酒气大概十里外都能闻见,王子们还是稳稳当当地出宅门,蓝飞雨自然也跟着去了,她临行前向我微微抬了抬手臂,我心中一暖,朝她狠狠地点了点头。 从今往后,我与她是金兰姐妹,发誓要患难与共、同生共死。 大哥哥送走了两位王子之后,回到正堂,脸色一肃,刚才的醉态荡然无存,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咯噔一跳。 “小曦,那蓝飞雨带你离去之后,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他让人倒了杯水来,一边喝着,一边把旁人屏退,只留下我询问。 我不由好奇:“大哥哥,你不用解手吗?” 大哥哥瞪我一眼,我只好忽略这个话题,讪笑着回答:“没说什么呢……啊,就是问我要不要和她做姐妹,我可以当姐姐。” “你怎么回答?”大哥哥的表情更让我确信这是需要非常慎重对待的问题,我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和蓝飞雨结拜的事告诉了大哥哥。 很不幸,大哥哥看我的眼神绝对不是赞扬。 他低头沉吟,片刻才叹道:“小曦,你这次跟我出来,挑的时机真是不好。” “那个郡主……”轮到我发问了,我几近迫不及待,“这样胡诌,万一传回京城,不是又让舅舅难堪了?” 大哥哥总算向我流露出赞赏,但瞬间神情恢复严肃:“临危之举,回去再向圣上请罪,总比眼睁睁看着你沦落为蛮夷之妻要好吧。” 我的下巴顿时掉到了地上。 “蛮……蛮夷之妻?谁,谁啊!谁敢!”待我费劲气力把下巴重新捡起安好,说话却仍然是结结巴巴,毫不利索,言语无法形容我的恼怒,我跳了起来。 “你病得恰到好处,我安排你进医馆,那里医药充足,原是想更方便你照顾。孰料,那两王子不知从何处听说你是专程来嫁人的,你的夫婿就是播州的国主,要不是忌惮着你的身份,只怕你病中就被人糟蹋了。” 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大哥哥眉头紧锁:“现在你知道麻烦了吧?我这番出行,本来是为了赏赐边境蛮夷之长,昭我大国之恩德,随侍虽皆为精兵强将,然而未足万数,要是他们发难,只怕撑不住多久。一旦播州的国主之位再生变,那两王子都要天朝的册封诏书,你我免不了要成为他们的人质。就算届时圣上派重兵踏平播州,你,小曦,已经成了其中一位的老婆了,还可能是小老婆。” 那,蓝飞雨的姐妹……难道…… 我不敢,也不愿往下想。 第11章 大局 第十一章、 这一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白日里遇到的事情太多,我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越想便越是头疼,最后抱着头爬起来,又惊起睡在地上的阿米,她一下子弹起来跳到我床边,迷迷糊糊地问:“小姐要什么,阿米去给您准备。” 我叹了口气。 阿米是傍晚时分过来的,说是奉了馆主的命令,贴身服侍我。 大哥哥身边并没有女侍,再说,主随客便,当然也就只有把她留下。 等只剩下我和阿米在房内的时候,阿米从腰带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交给我,告诉我这是医馆中最好的金创药,止血止痛,收敛生肌,用法简单,往伤口上撒就没错了。 我打开纸包,里面装着黑白混杂的药粉,一阵奇特的香气扑鼻。 在阿米的催促下,我拉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把药粉扑在手臂上那蚯蚓型的伤口上,顿时感到清爽凉快,果然疼痛大为减轻。 阿米看着我照她的话做,开心地笑出牙床:“太好了,馆主还担心小姐不肯用呢!” “担心我不肯用?为什么?”我脱口追问。 “馆主说您可能会生她的气。”阿米诚实地告诉我,“但她给您送药,您怎么会生气呢?难道馆主会跟您要很多钱吗?” 我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这一天我已经受惊过度了。 然而阿米却勾起了心事,滔滔不绝:“小姐,您要相信馆主绝不会乱开价,大概她是知道您有钱,才跟您提钱的。阿米会到医馆帮忙,就是因为馆主不肯收给阿娘看病和买药的钱,阿娘病好以后,就让阿米给馆主做事。馆主心肠最好了,小姐您可别生她气。” “跟钱无关,”我龇着牙说,“而且我也没生气。” 阿米放心了,但我却心情沉重。 想起我爽爽快快地要和她结拜姐妹时,蓝飞雨那有些异样的神态与爆发出来的大笑,以及阿米的描述佐证,我完全相信大哥哥说的,蓝飞雨是帮着先阿撒王子拉拢我…… 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争国主的位置,到底和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两位王子竟然会觉得只要娶了我就能得到朝廷的正式册封?这其中原因我是怎么也参不透! 大哥哥听了我的疑惑只有苦笑,苦笑完了一脸苦相地对我说:“没人相信你是因为自己的心血来潮,想看大象才出现在这里的。尤其是,你虽无正式封号,但确确实实是我赵家的姑娘。” 所以他们就觉得我是来和亲的?这没道理啊,历代和亲那都得是有公主名号,送亲也是专门的队伍,哪有这般鬼鬼祟祟地在亲王巡视里安插个姑娘的? 这些该死的蛮夷究竟懂不懂规矩啊? 再说了,就算真是和亲,总该有个目的吧? 为了保境息民,外族不再屡屡武力侵扰的求和缔约式和亲,史书上车载斗量,但谁要和藩属国和亲啊?上下不分,尊卑混淆,这是怎样的无知才能把思路往哪方面扯? 不对不对! 肯定另有问题。 依照大哥哥的说法,两位王子争国主位置,很可能会把我俩都扣作人质,甚至把我钉成他们的小老婆——估计还是小老婆之一,但即便这样,我也实在看不出这对他们的“大业”有什么好处? 东楚的那位皇帝可不是软弱到会受人要挟的类型,胆大妄为的结果,相比起册封的诏书,倒是更可能是大军齐发,直接把播州国变播州郡。 我把问题一股脑儿往大哥哥倾倒而出,很意外地再次发觉大哥哥向我露出赞许的微笑来。 “小曦的脑子还是很清楚的。”大哥哥的称赞之语真是别具一格,让我不大能领受,“你说的这些,常理来讲,都没错。但是,播州的问题,不只局限于播州,还得跟大局联系起来才好。” “大局?”我眨了眨眼。 大哥哥向我招了招手,我们两人便在桌边坐下,桌上摆着新换上的茶壶茶杯。 他拿起茶壶,往我面前一摆:“这是我朝。” 我瞅那茶壶,生得圆圆胖胖,跟此地的“宫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喜好的风格莫非都是圆圆胖胖?就体量来说,拿来比喻我东楚,还是很合适的。 大哥哥移过一个茶杯,搁在茶壶的上方:“这是北梁。这两年虽然他们在我朝出击和内讧分裂下,实力大减,不过仍然是我朝最大的外患。” 这个我知道。据说我很小的时候,还曾经引得皇帝御驾亲征,不过诚如大哥哥所说,那个盛极一时的北寇之国如今已经一分为三,互相不对付,彼此都想吞掉对方,非常热闹。 站在东楚百姓的立场,我当然是希望他们可以内讧一百年,然后三败俱伤,同归于尽。 “所以我们国家最主要的兵力,还是集中在北方。”大哥哥边说边挪出另外三个杯子,统统放在茶壶的下面,从右到左,一一指过来,“这是播州,百理,稍微上面的是占了原来蜀国一点小地盘的西蜀——这个国家基本上风中残烛,现在只是暂时依附着更西方的吐罗国。吐罗国,唔,得用另一个茶壶……” 他没有找到茶壶,便将两个杯子叠在一起,瞅了一眼,又叠上了第三个杯子,尽管还是不如茶壶那么有肚容,但至少高度上已经是趋平了。 “播州和百理尽管都是我们的藩属国,但是这俩之间,也是互相不存好心,逮着机会就要啃对方两口。只不过因为我朝的关系,还都不敢跨越雷池太多。” 我指着那表示吐罗国的那三个杯子问:“这个国家与我们是敌对?播州的事又跟它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大哥哥先下了结论,然后再给我解释。 原来我们东楚早几年拿下蜀国后,蜀国一些王孙遗族往西跑到与吐罗国接壤的地方,背靠大树重新建立了个小国家,尽管我不想对其不敬,但确实是有些看家狗的架势。 皇帝原本并不打算与吐罗交恶,秉持“穷寇莫追”的古训,暂且作罢。 然而几年之后,形势又变,吐罗国主动向东楚挑起了战事,而西蜀那看门狗也就狗仗人势,常常逮了机会咬上几口,咬不上也要吠两声,龇龇牙。 大哥哥说,这只狗可能逃了,你派兵出去,他们就整个皇族,不分男女老幼,撒蹄子跑到吐罗国境内, 于是夹杂在东楚与吐罗两大国之间的播州和百理便颇有些尴尬,做不到左右逢源的话,就只好左右受气。 这两国到底识趣,皇帝的册封诏书和赐印仍保管得好端端的,该进贡的时候绝不缺斤少两,该把子弟送到王都“受教”也绝不耽误,只不过俩也不能太过于开罪吐罗,毕竟即使我朝有能耐庇护他们,战场也是在他们的国土,况且出兵不驻兵,总也不是根治之法。 绕了半天,我还是没听出来这大局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两位王子会兴起要把我揽了当老婆的想法,我急不可耐地问,大哥哥皱起了眉:“你别急,不把来龙去脉说清楚,真不好解释。因着这般的局面,从去年开始,播州和百理纷纷流传起一个奇怪的谣言,说是东楚有意支持其中一国并掉另一国,好作为我西南边陲的屏障,并取西蜀国土,代守国门,以缓和与吐罗兵戈相见的危险,将全副兵力调诸北方,一举灭掉苟延残喘的北梁。” 我听得屏息静气,大哥哥却停了下来:“去给我倒碗水来,我口渴了……哦,去解个手再回来。” 他嘿嘿一笑,飘然出屋,剩我独自干瞪眼。 片刻后大哥哥回来,喝了口水,继续说下去,我们出行的时间非常凑巧,正好赶上播州国主之位的争夺,大哥哥临时决定到播州一趟,但播州、百理的诸土王公可不认为大哥哥此行毫无目的,他们得出大哥哥是皇帝钦差,专程来考察,上报谁更适合做西南之主的结论。 “而你,小曦,就是信物。我要是支持谁,便会把你许给谁。”大哥哥朝我咧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一阵眩晕,差点就从凳子上掉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姿,咬牙道:“那他们应该百般讨好你我才对,你怎么会说万一发难,我们都会成为人质云云?” 大哥哥正色道:“所谓利令智昏,这等谣言,这些人居然深信不疑。你想想,可能吗?他们当然是打算以你我为要挟,迫使圣上基于颜面而承认国主之正宗,然后名正言顺地将邻国侵吞。如果圣上拒绝,那他们便立马可以转身投靠吐罗,与东楚为敌。 ” “……大哥哥,”我盯着桌上的茶壶茶杯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为什么听完你的解释,我觉得我们这回来,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大哥哥叹了口气,半晌没话,末了突然来了一句:“难为你了,小曦。是了,明日我与他们去狩猎,那蓝飞雨定要来寻你。你既然知道了情况,不妨也多多对她试探试探,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来。她亲生父兄都死得蹊跷,自己又寄人篱下……” 他没把话说完,我已经点了点头,同时在心中不由地揣摩:大哥哥真是临时决定来播州的吗? 现在把阿米重新打发回去睡,我开始犯愁,明天见到蓝飞雨,我还能不能做到心无芥蒂了? 第12章 同屋 第十二章、 我想当蓝飞雨对阿米说起,对我会生气的担心时,聪明如她,应该想到我既然和大哥哥相见,就肯定能明白,原来她成为姐妹的提议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来当姐姐,意思是……我做大,她为小? 这个念头一出,我只觉得阵阵的恶心。 回忆起白天先阿撒王子搂着蓝飞雨的腰走,我愈发难受。 大哥哥最后的话里,言下之意是蓝飞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不然那两位大权在握的王子谁也不会放过她,她人是势单力孤,然而身份不同,尽管是女儿身,也难保有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她来大做文章。 这让我想起史书上屡见不鲜的皇家兄弟阋墙的事来,连一母同胞都可以痛下杀手,更别说蓝飞雨这种已经没有多大价值的妹妹。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我在她的位置,我又能如何?我会比她更硬气?更宁死不屈? 不会。 纵使我再不怕死,我也不想这么白白死去,和父兄一同做个冤死鬼。 既然是女儿身让我得以依附某人而活下来,哪怕再屈辱,我也要努力活下去,活到不得不死的那天。 没必要去舍身取那个“义”,命只有一条,我要留着它,去做事,而不仅仅是换个好听的名声。 什么“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这种慷他人之慨的风凉话,置身事外的人任谁也能说上几句。即便真要为什么人殉死,也该为英雄而舍生,为爱人而忘死,干嘛为了懦夫白白丢掉宝贵的一条命? 蓝飞雨是不是这样的念头呢?忍辱负重。 如果是,她又该如何才能取得那两位王子的信任? 成为他们其中一人的妻妾,然后再……说动我? 呃,不行,我思考不下去了,只消思绪一转到这里,先阿撒王子搂着蓝飞雨的样子屡试不爽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想到那人可能在私底下还会对蓝飞雨做些更亲昵的举动,顿时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能理解她的处境是一回事,真正接受,却是另一回事。 我差不多是到鸡鸣时分才昏昏然睡去,大概是病初愈,待被阿米唤醒的时候,发觉自己竟是睡得大汗淋漓,几乎像是刚刚从河里打捞出来一样。 阿米看着似乎也吓了一跳,怯生生地问:“小姐您是不是又病了?馆主就在房间外,我让她进来给您看看?” 我听到蓝飞雨已经来了,精神一振,霍然起身,被子滑到了地上,尽管窗门紧闭,但也不知哪就恰好来了一阵怪风,直扑向我,就往我鼻孔里钻,我禁不住连打了两声震天的喷嚏,打得全身发抖,涕泪交加。 从掌心中抬起脸来,我不顾形象,叫阿米赶紧去给我取手绢来,就听身旁一声轻轻的叹息,一块柔软的帕子覆在我脸上,然后是含着担心的一句问话:“昨晚没盖好被子么?你才刚好,可别又着凉了。” 我不知为何心里竟是一酸,扯着蓝飞雨的手,故意把声音放粗:“我要是病了,你又能来照顾我了,是不是?那我就更加感激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这话出口后我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干嘛呀我这是? 蓝飞雨又不是仙姨,也不是小姐姐,与我结拜大概也只是权宜之计,就算不是,不也我才是姐姐么,怎么反倒成了向妹妹任性了? 蓝飞雨默默地替我擦去脸上的污痕,又转头吩咐阿米去厨房要半桶热水来,等阿米出去后,她再看向我,默默侧头,从黑发鬓角处取下一朵鲜花,伸到我面前。 我留意到她今日的装束,那看着便颇有分量的飞鸟头饰不见了,她将头发用红色的束带绑起,头顶初插着个白色光滑的梳子,配了一身浅灰色束腰的猎装,英姿飒爽。 “你也要去打猎?对了,他们呢?” 我没有马上接过那朵花,吸了吸鼻子,移开视线。 蓝飞雨并不是像我一样“一见如故”,而是别有用心——这种念头从昨日大哥哥讲完大局后便余音绕梁,从昨晚直到现在,哪怕是那朵“虞美人”都无法让我平息下来。 “一大早就走了。”蓝飞雨见我没有动作,也不勉强,她也低头看花,轻声答着。 我们陷入了尴尬至极的沉默之中。 可我内心却像被烈火焚烧,我咬着下唇,内心是天人交战,要不要开门见山地问她先阿撒王子的事? 大哥哥说的是“套话”,这本事我不会,我只能直截了当。 “雨儿,你,你昨日和我说的姐妹,是不是根本就不是结拜的意思?”我气沉丹田,将“勇”这一字灌入四肢百骸,然后一鼓作气地发文,“你是要我和你共事一夫?还是那位先阿撒王子?别说大哥哥肯定不会同意了,我也压根不可能看得上他,我会跟着大哥到这来,就是不想嫁人!” 蓝飞雨愣神地看着我,没开口。 我眨着眼,差点没把莫名涌上的委屈化作眼泪眨巴出来,冷静下来想想,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委屈什么? 深吸一口气,我认真地对蓝飞雨道:“不管你们这边是什么传闻,但我实实在在就是个庶民家的女儿。大哥哥是王爷,我却不是什么郡主。你来拉拢我,一点用处也没有。” 本来忍了又忍的问话,心里盘算着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索性破罐子破摔,我极快且含糊地问道:“你和那先阿撒王子,是……有没有……嗯……” 不行! 天大的勇气也没办法让我把话说完,我又出了一身汗,而且潺潺不止,再这么下去把我往院子里一摆,大概能用来浇花。 再一看蓝飞雨,她的脸烧得通红,虽说本来就不是白皙女子,然即便如此我也能清楚地看到她两腮之上迥然不同于肤色的红艳,她定然了悟我的意思,才这般羞赧。 领悟到这一层的我不由更加羞臊,我偷偷瞄她一眼,发现她在悄悄觑着我,我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亦是一派欲言又止的神色。 这僵持一直到阿米和另一名小侍女把热水提了回来,并且一无所知地向蓝飞雨问道:“馆主,这些够吗?厨房还在烧着,不够的话阿米和阿采再去等着。” 蓝飞雨马上起身道:“够了够了。阿米,你和阿采两人在外守着,我照顾曦儿换洗。” 两个小侍女兴高采烈地应着是,跨出了房门,把门关上。 我见她们已经把脸盆、毛巾和一套更换的衣物取来,便对蓝飞雨道:“你也出去好了,我自己来。” “曦儿……”蓝飞雨轻轻唤了了我一声,我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对你还有什么不满,只是想你能看得出来,我根本就不是什么郡主,甚至连大户人家的小姐都不是,我不要别人服侍洗浴更衣,一来我都会,二来没这习惯。” 把话说出来后,我下了床来,把桶里的水到脸盆里去,开始洗脸,同时心里暗叹,大哥哥要知道我这么跟人“套话”,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说,倒是把自己的底交代得一清二楚,也许他会失望至极,觉得我是块无法雕琢得朽木。 脸洗完了,我把毛巾扔脸盆里,回头却看见蓝飞雨并没有动弹,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默默底看着我。 “曦儿,”她看我停了手,走到我身边来,低着头说,“曦儿,先阿撒王子只不过是要我配合了他,做与世人看罢了。他喜欢长得好看的女人,而我又丑又黑,他哪里能看得上……” “……你是不是看中了先阿撒王子啊?他倒是比阿木约王子看起来要俊美一些,起码没那么像熊。”我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没想到这个问题让蓝飞雨也动了气,她宛若小女孩般把手中的那朵“虞美人”往我脸盆里一丢,眼珠不错地瞪视着我,她的脸又红了,但这与之前的那份红完全不一样,她动了动嘴唇,声音没有出来,眼眶却也跟着红了。 我心里顿时发了急,可是越急反而越是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热,就把袖子一卷,露出手臂上那道伤来,说道:“都结拜了不是?你有什么不能跟我直说?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呀!” 蓝飞雨的目光落到我手臂的伤处,再抬眼看我时,她的神情已然恢复了平静,口气仍有些不甘:“那你怎么会以为我……” 她倏然住了口,脸色发青。 我暗暗地松了口气,看来大哥哥说得没错,蓝飞雨寄人篱下,她虽然是老国主的女儿,但是若不能找个依靠,她连自己的小命都难保。 那个曾经的想法再次在我心里浮现,既然蓝飞雨才是国主正儿八经的血脉,为什么不能让她当这个播州的新国主? 无知如我,就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继承你父王的位置?” 这下蓝飞雨的脸霎时间血色尽退,她几乎是一步跳到了我跟前,明明这屋中只有我与她两人,她却猛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眼中满满的惊恐,忙不迭地低声道:“曦儿!你别乱说话!” 我被她吓得寒毛直竖,不用她帮着掩,已经紧紧地把嘴闭上,瞪大了眼看着她。 我们两人再次对视了片刻,蓝飞雨缓了口气,松手退后,觑向那木桶,讪讪地道:“曦儿还是赶紧擦个身子吧,要不水都冷了。一会儿你换好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说着说着,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重新用普通的声音,“那些汉子们去打猎玩,我们也没有必要在屋子里待着,你说是不是?” 我除了点头,没有别的话。 蓝飞雨要上前帮我擦洗更衣,我坚定地拒绝了,早说过,我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千金,这些私人的事,还是自个来得舒服。 她倒也没坚持,转去了床上坐着,先是看着我,在我扭捏地要求下,背对我躺着歇息,口中却是嘲笑我道:“你病着那两日,都是我替你擦拭的身子,更换的衣物,你到现在才害羞,不嫌晚了些么。” 个中过程无需赘述,我别别扭扭地在蓝飞雨在场的情况下把衣服换好,发觉她给我准备的居然也是一身与她相似的猎装,上身还有件束腰的小马甲,马甲上直接捆着一把带鞘的短刀。 “梳头总需要我了吧?”蓝飞雨笑吟吟地看着我,手中已然拿上了梳子。 我顺从地坐好,感受着她的手指从我的长发间穿过,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发麻,耳朵里还传来仿佛木匠锯木头般的杂音,连一呼一吸也像失了分寸。 天晓得我是怎么了。 等梳好头,我又到那脸盆边,捞出沾了水、幸好没掉瓣的“虞美人”,自行往发角一插。 好不容易都准备妥当了,蓝飞雨定了定神,把门打开,阿米和阿采两人几乎跌了进来。 嗯……很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同屋 第13章 “黑心” 第十三章、 我和蓝飞雨各骑着一头驴子,身后拖拉了一小队的王宫护卫,大约六七人的样子。 还好,他们都是我所熟知的寻常护卫打扮,武弁皮装,腰别大刀,没有一个是昨夜在宫中大哥哥那见到的半裸模样,我猜测那肯定是先阿撒王子个人的爱好。 只不过如今仲夏尚可,等到寒冬肆虐,北风呼号的天时,难道也不着上衣? 好奇问蓝飞雨,她笑着答我,播州的冬天虽罕有落雪,但也冷得彻骨,每年冬季,医馆总是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寻常的医诊开药,还要派出人手,为城中的乞丐、无家可归的落魄者搭建临时的住处,提供衣食,等到春暖再临。 有时候,还得为不幸冻死在街头、无人认领的苦命男女收敛尸身,寻处安葬。 虽说也是间接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这话题却不知为何就转到了蓝飞雨的职事上,我听着更是由衷地敬佩,且她谈起那些乞丐流民,神色淡然,并无半分厌恶之色,更让我忍不住地赞:“你和我同龄,都已经能做那么多事了,我可是在这之前,连城都少出。” 尽管苦闷过自己这么个有用之身,却只能闲哉悠哉地发发傻,然我确确实实没真正思考过我当如何才能做些实实在在的事。 我似乎明白蓝飞雨为什么执着地要阿米称呼她“馆主”了,那才是她真正的身份。 蓝飞雨听着,微微一笑:“曦儿,你与我同龄,却已经能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嗯,为了看大象。而我,才是真的连播州都没出去过,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 “但那并不是凭我自己的能耐啊。”我叹了口气,“只是我运气太好,虽然打小没有爹……” 悟到失言,我即刻闭了嘴,蓝飞雨没吭声,过了一会她才又说:“上次进宫急急忙忙的,这回你倒可以仔细瞧瞧,我们这播州城,虽然远远比不上上朝王都,但也挺热闹的,是吧?” 既然主人这么开口了,我便将视线往四周扫射,驴子到底矮了些,不能给人太多的居高临下,我们又不曾要侍卫在前开路,便几乎是扎在了人群之间,街上的人们几乎是要等到驴鼻子挨上了,才稍稍让开了些路。 这里的大街比王都窄小,房屋商铺更远远比不上王都的气度恢宏,只是,来来往往的人潮规模不小,更让我倍感新鲜的是,行人中颇有人穿着奇特,也能见到宛若先阿撒王子装束的年轻男子,他们身上连饰物都少,有胖有瘦,不管健硕如山,还是薄如纸纱,统统光着膀子,蓝飞雨视若无睹地领着我从一伙儿当众摔交的壮小伙中间横穿而过。 我没她那定力,实在管不住眼睛乱飘,无奈只好索性把头高高仰起,只恨手里怎么没一把扇子——莫名想起“走马章台”的典故,五味杂陈,尤其是走过之后,听到后方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 然而,令人眼前一亮的东西也是有的。 比如说年轻的姑娘们。路上居然屡屡有她们成群结队的身影,热热闹闹地簇拥在一起,其中不少穿金戴银,倒有些像昨日在王宫中见到的大王妃,只是她们欢声笑语,全然无半分引人厌恶之处,我不自觉地看向她们,心里在琢磨着自己的头和手能不能在撑起这些满满当当的饰物时,还能像她们这般行动自如。 蓝飞雨大概是发现我的关注点,等我们渐渐离了人群,往着城门而去时,她出声问道:“曦儿,莫不是对那些头饰有兴趣?” 我的脸微微一红,但还是决定老实:“嗯,很漂亮。呃,你会不会笑话我?我毕竟也是女孩子嘛。” “笑话你?”蓝飞雨扬起了鞭子,抽了一下驴屁股,“瞧你说的,倒像我不是女孩子一般。” “你不是寻常的女孩子。”我认真地回答,学着她的模样拿上麻草搓成的鞭子,轻轻地给驴挠了挠后臀,“我觉得我也不是。母亲教我,女孩子最讲究贞静,不过仙姨可一点都不静。我也问过舅舅,舅舅说‘贞’是男女都讲究的品德,至于‘静’,你爱静就静,不爱静跳得像猴子也没关系。” 蓝飞雨果然听得笑出声来,我也跟着乐。 笑过之后,安静了一会,她对我道:“曦儿在家中怕最是受宠了吧?看希南王爷将你送来医馆的时候紧张万分,千叮咛万嘱咐的。” 我想也没想便点头,换来蓝飞雨的又一阵沉默。 这回的沉默与之前不同,我明显感到阴云渐近,天黑欲雨,不由暗想,真是糟糕,我又触及她的伤处了,她应当也曾是父兄的掌上明珠,如今却落得无依无靠,反过来要倚仗外人,甚至连女孩儿家的姻缘只怕也得赔进去。 我坚定地认为寻个知冷知热的郎君若是不易,最最差也该找个相看两不厌的才好。 先阿撒王子嘛…… 呃,我又想太远了,现下我该如何安慰她? 是问蓝飞雨昔日在家中的待遇呢,还是劝她人有悲欢离合,偶尔也要有看破红尘的心? 但一直到出了城门,我想得口干舌燥,仍然没有想出个笃定不会伤她的办法,我们就这么肩并肩地骑着驴,走出青石铺就的城中街道,来到郊外尘土泥泞的土路。 景色也为之一变。 这里四处都是山,不高,也不连绵,一座一座的,仿佛各有各的倨傲,两两相望,却绝不牵手,这也是在王都见不到的风景。 艳阳高照,尽管不用我行路,然而在驴背上晃悠晃悠,竟也晃出汗珠来。 我伸手擦汗,蓝飞雨见状,俯身从驴身侧的背囊中拉出两扇苇草编织的帷帽来,递给我一顶,我接过,把垂网全部拢到帽檐上,又出了一身汗,转头一见,却发觉她在打量着我,笑意吟吟。 哎呀,更热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并不清楚蓝飞雨要带我去哪里,出了城门之后,我们又行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路愈发得窄小,最后只剩下茂密的草丛之中一道浅浅的痕迹。 转过两座小山,眼前豁然开朗,不需要蓝飞雨的提醒,我猛止了驴子,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一爿连绵到不见边际的花田,屏住了呼吸。 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却仍有柳暗花明的愉悦,我愣神了许久,才慨然叹出一句:“天啊!好美!” 蓝飞雨冲我微笑着点点头:“我见你那么喜欢那花,想着你定也会喜欢这里。” 是了,这花田之中,开遍了蓝飞雨两次赠我的那种不知名的花,它们多高至我腰间,形如虞美人,却颜色各异,我一眼望去,便能辨出粉红、火红、淡紫等等四五种不同,这五颜六色铺天盖地,一眼望去,真恨不得就此沉溺在这花海里,又或者筑间小屋,日里赏花,夜来观月。 那比五柳先生的“采菊东篱下”真不知惬意多少倍。 但在这花丛中悠然了一小会儿,我发现了一件事,为了确证,索性做一回摘花的恶人,拧下其中粉粉嫩嫩的一朵,凑到鼻尖处嗅了嗅,问蓝飞雨:“这花好奇怪,为什么连一点气味都没有呢?” 也不是没有。但绝对不是花香,它的味道……一定要形容的话,倒有点像暴晒之后的被褥味道,当然勉强要说它是“香”的,能说得过去。 蓝飞雨也顺手摘下了另一朵,旋着花道:“我也不晓得,从来就没见过有香味的‘黑心’花。大概是它太美,所以上天就把香气给它夺了吧。” 我听得一怔,期期艾艾地反问:“等等,这花叫什么?” “黑心。”蓝飞雨给了我确定无疑的答案。 “为什么?”我从驴背上跳下来,把手中的花送到她手中,提高了声音为这娇艳媚人的花抱屈,“这个名字又难听,又好像别有一种恶意。” 蓝飞雨接过花,却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对我道:“曦儿,这里太阳太大了,别把你这如玉一样的小美人晒成我这样……前面有条河,那有两三棵可以遮阳的大树,我们去那说话,好吗?” 我自是点头,重新爬上驴背,又不禁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几名护卫,有些担心道:“他们跟了我们一路,中途也没水喝,我们还要往前走么?” 蓝飞雨朝我温和一笑:“这不就是要到河边去嘛?” 我这才了悟她的用意,不用更是觉得这人极合心意,情不自禁地便把“笑不露齿”的古训抛诸脑后,向她露出大得不比“黑心”花要小的笑容来。 幸好那条河离我们并不算远,不过半盏茶功夫,我先是听见了哗哗的水声,欢呼一声,再次把驴子撇在一边,奔跑着冲到了河边。 河水不深,我努力地对抗着扑入水中的冲动,洗了把脸。 蓝飞雨和随行的护卫们也过来了,她招呼着众人在河边饮水歇息,然后领着我到河畔不远处的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底下。 我们毫无仪态地席地而坐,她把手中的花举到我跟前,收敛了笑容:“曦儿,这花叫‘黑心’的理由,你可看好了。” 嗯,生物都是杜撰的。跟作者认真你就输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黑心” 第14章 黑心 第十四章、 我聚精会神起来,圆睁了双目,盯着蓝飞雨手中的花,等待她变出什么了不得的戏法来。 然而蓝飞雨只不过是当着我的面,仔仔细细地把花瓣掐下来——我此时才发现,这花看着不小,但实实在在,只有两片大瓣,露出带细毛的、浅绿色的花心,蓝飞雨小心翼翼地把花心剥开一层,枝上便只留着个比拇指指甲略大的椭圆心球,它毫无一点杂色,纯黑如墨汁。 “这就是‘黑心’?”我惊叹,那么漂亮夺目的花,却生着个无论形状还是颜色都颇让人不快的花心。 不过再一想,却也要再次替花喊冤,天地生万物,万物自有灵,只有人才那么无聊,无端端去把人家光鲜亮丽的装束除了,还不依不饶地安了这么个称得上诋毁的难听名字。 蓝飞雨似乎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两根手指一夹,将那花心整个折了下来,置于掌间,神秘地说:“叫它‘黑心’,可不止因为它的心是黑的,还有其它缘故。” 我忙问:“什么缘故?” 她却不答,直接将那黑色花心往嘴里一丢,嚼了两嚼,吞下喉去。 我看得两眼发直,蓝飞雨又依样画葫芦,把另一朵花的花心也摘了下来,放到我手中,怂恿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既然她已经先行示范地吃了,总不该会有毒,只是吃下这么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多少还是有些抗拒。 在蓝飞雨再三的催促下,我谨慎地将它放在了舌尖。 唔,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蓝飞雨笑着说:“要嚼。” 我依言,把“黑心”卷到口中一侧,慢吞吞地咬了下去。 霎时间,一股独一无二的甜酸涩弥漫开去,我对这味道猝不及防,被急剧涌出的唾沫呛得差点没把“黑心”给咳出来。 藏在这貌不惊人、甚至略有些猥琐丑陋的花心之内,是味道鲜美得难以置信的汁液,我都有些不忍心将它吞掉,在齿间转了好几圈,确定这其间的花汁都被我取了个干净,才咽下肚去。 “好吃!”我由衷地赞叹。 别看这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可剩在它没核,比在东楚皇宫里尝过的荔枝还要美味。 而且荔枝少呀,托舅舅的福才能吃得上的我,只吃了三个就被母亲用眼神吓跑了,哪里像现在,面对着漫山遍野的花,大可享受想吃多少能吃多少便吃多少的口福。 我侧躺下来,手往前方一伸,便摘下来一枝,学着蓝飞雨的模样弄出花心来,放到嘴里,边嚼边含糊道:“这花就该拿来吃,用来做饰物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 蓝飞雨往我身边靠了靠,她抱着双膝,头枕在手臂上,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只当她又要笑话我的粗鲁,不想她却说了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话来:“曦儿,你适才在屋中说的话,究竟有没有深意?” “深意?”我怔神,须臾恍然大悟,立刻点了点头,这里四野空旷,没人能藏身于其中吧? 想是这么想,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那棵树,嗯,的确没人,清了清嗓子,我说:“当然有。我就想知道,你是老国主正儿八经的女儿,又那么有能耐,身兼了播州城内医馆和蒙馆的馆主,体恤黎民,性格又温柔,人也生得好看,谁比你更有资格当播州的国主?” 话出口时,并没有经过多少深思熟虑,但的的确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等到话音落下,蓝飞雨那双眼仍是瞬也不瞬地觑着我,我竟莫名地有些晕眩起来,面前的她仿佛时远时近,声音听起来也是飘忽不定,我揉了揉眼睛,清楚了些,但转瞬即逝,即刻又蒙上了一层薄雾。 “你真那么想?”似乎是蓝飞雨的声音,但又仿佛不是,她的声音有那么生冷刚硬吗? “嗯,在见到你之前就这么想。不过大哥哥说,要是蓝飞雨轻举妄动,估计要步她父兄的后尘。”我想起大哥哥说这话时,那微冷的笑意,也略略一扯嘴角,学了起来。 “曦儿,你到底是来播州做什么的?你是希南王的族妹,这般身份,还非要说只是来看大象么?曦儿,曦儿,你我已是发誓要同生共死的姐妹,你就告诉我,是不是上朝皇帝让你们兄妹来寻……”蓝飞雨的声音又变了,软绵绵甜丝丝,象……“黑心”的味道。 我看着蓝飞雨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好像是置身于大风的呼啸之中,耳畔只有呜呜的鬼哭狼嚎,怔了半天,我笑起来:“我是专门来看大象的!我还答应了小姐姐,替她见一见象宝宝,可能的话,再给她捡一根真正的象牙回去!” “小姐姐?是东楚的那位大公主么?” 此时我连头也开始疼了,胸口一阵一阵地发闷,边胡乱应着“是”,边费尽全身气力地站起来,气喘吁吁地扶上树干,往河边一望,我登时惊得呆住了:原本在河边饮水歇息的护卫,不知何时竟已是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也不清楚是死是活。 我忙要朝他们奔去,刚一抬脚,两条膝盖却禁不住发软,整个人便往前扑去,摔在花丛里。 痛感让我稍许清醒了一些,我挣扎着要爬起,四肢却全在发颤,我一手抓住一枝“黑心”,发狠了劲要把它连根拔起,不想那花枝尾部处竟是生了硬刺,这把滑到底处一抓,痛得我立马缩回了手,掌心仍是留下一道血痕。 与痛相比,更严重的是空。 当我听到蓝飞雨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从里到外,空空荡荡,不留一丝一毫残余。 “曦儿!伤着没?” 她过来把我扶起,我不剩什么力气,心里想着要甩开她,却知道自己此时固执只是徒劳,只能顺着她的动作,缓缓地起身。 但眼眶发热怎么办? 我用另一只空余的手捂住嘴,拼命地告诫自己:捂住!回去!不许哭! “你真是的,着什么急啊。”蓝飞雨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回阴凉处去吧,暴晒久了,你要晕的。” 她这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是晕得天旋地转,但绝非日头的缘故,只是我现在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要“哇”一声。 从小到大,没吃过这样的亏——或者说,我甚至没见过蓝飞雨这样的人。 她怎么能够在给我下了那么大一个套子之后,还若无其事地贴近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重新回到那树头下。 昨日一场结拜,同生共死的誓言,宛若黄粱之梦。 大太阳依然没发让我感到暖意,我无意中瞄向自己的手背才发觉,其实我已经大汗淋漓,然我只是觉得冷,彻骨的冷。 我越过蓝飞雨的身形,望向河岸,她马上清楚我心中的念头,轻轻笑了一声,低声说:“你放心好了,他们没死,只是蒙汗药而已。” 她见我目光里的疑惑还是没有消失,继续解释,“河水里当然不好下药,但是给他们装水那水袋是我准备的。” 我听明白了这话,但是距离完全参透其意似乎还隔了一层,晕头转向,所闻皆伴随着“嗡嗡”声,像是有人在我近处捅翻了两个马蜂窝。 “曦儿,”蓝飞雨再次在我身边坐下来,挑开我的衣袖,她的手指来回抚摸着我那凝了血、仍清晰无比的伤口,柔和如拂柳春风,“你再说说看,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笑了:“看大象啊。你为什么不信?” “我信不了。”蓝飞雨站起来,“你既能说出那番话,我又怎么能信你?曦儿,别怪我心狠,我身边是豺狼环伺,我父亲和兄长都死得突兀离奇,我要像他们那般鲁莽粗心,我也活不下来了。” “你为什么……”我想问她,为什么不在我与她独处时对我开诚布公,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我上面还有大哥哥,大哥哥背后是整个东楚,要是能得到东楚的鼎力支持,那她的两位义兄,不管是熊王子阿木约还是裸王子先阿撒,都不能成为她登国主位的障碍。 蓝飞雨再一次听出我未能言明的话外之意,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桀骜与冷厉:“曦儿,你还不懂吗?东楚也是敌人!我们播州,不需要有个将我们称为‘蛮夷’的上朝,不需要向谁进贡,也不需要把国主的儿子送到你们王都——” 忍了许久的泪水还是不小心掉出来一滴,我抽了抽鼻子,抬着头问她:“那你说结拜姐妹,歃血为盟什么的,统统是骗着我玩?” 蓝飞雨没有即刻回答,她望向远方,我顺着她的视线往来路望去,见远处有两骑正飞速奔驰而来,觑那眼神,应当是蓝飞雨的接应之人。 她没有看我,冰冷冷地开口:“谁让你天真呢,曦儿。” 我没有说话,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把土,她话音刚落,我猛地跳起,将蓝飞雨拦腰撞倒,她猝不及防,跟我一道滚落在花丛,我勉强控制住身体,四肢着地,如饿虎扑食般地一跃,瞅准她的脸就把手里的土往她眼中一撒。 趁蓝飞雨捂着眼睛,我再次像冬瓜一样地在花地里滚,姿势虽然不雅观,但我那气力在刚刚已经用得快到了尽头,靠着河畔较低的地势,滚啊滚啊,就滚到了河边。 我站起来,回望蓝飞雨已然起身,而那两骑也比之前近了许多,眼看着就要到跟前,也由不得再犹豫了,我把外衫除了,一咬牙,跳入河中。 河水冰冷,我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战。 啊,这周末看能不能双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黑心 第15章 林中 第十五章、 但这冰冷却有个好处,将我先前的昏昏沉沉,驱了个一干二净,连带着身子也有了气力。 我猛扎进水里,憋着一口气,拼了命地往对岸游去。 这条河说宽不宽,两岸间却也隔着十来二十丈,我庆幸仙姨坚持让我打小便熟习水性,要不然今天还不知道要如何躲过这一劫。 直挨到憋不住气了,我才浮出水面,可也不敢回头,费劲地划拉着手脚,生恐稍微慢上一慢,便要被蓝飞雨和她的爪牙追上。 等我好不容易挨到了岸边,这才终于能往回望去,对岸早已不见了蓝飞雨的身影,连那两骑也消失无踪,只有被下了蒙汗药的护卫们依旧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 我松了口气,拖着浸满了水而重了逾斤的衣服,往前走去。 现下太阳仍然高悬,倒是不难判断方位,这地方在城门的西北,只消照着那方向走,一定能返回去。 而我所苦的则是,如今我能去哪里? 往城里走,那就是自投罗网。 再说了,大哥哥被那两位王子邀去了打猎,似乎也不是当日即回宫,我倏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经河水这么一刺激,我手臂上那昨日刚刚划开的伤口阵阵作痛,仿佛在嘲笑奚落我的天真幼稚。 蓝飞雨说:“谁让你天真呢?” 想想也是,我自认对她一见如故,她对我其实不过屈意奉承,只是我愚笨,堪不透罢了。 莫名憧憬情投意合的生死之交,我盼着能自己去结交一位可以共话夜雨、雪天同饮的知己,然而…… 我咬了咬下唇,打住吧,还是赶紧想想如何脱困正经。 如果不往播州城的方向走,另一边似乎也不是什么上好的选择,那里赫然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林子,我尽管当时并不知道江湖中有所谓“逢林莫入”的警讯,但等走到了林子边,那遮天蔽日的树木,透着阴森森的幽冷,仍是让我踌躇了许久。 考虑再三,尽管现在不见蓝飞雨的人,但她是看着我投水渡河的,她既然要制住我,就不可能啥也不干,就此将我放过。 这林子尽管看起来骇人,但不也正是藏身的好地方么? 我打定主意,先在林子里找个地方,安心待上一两个时辰。 以我的判断,蓝飞雨费了这番功夫,趁着王子们统统不在的机会把我引出来,应该是背地里阴着行事,她无法借助播州的兵力大张旗鼓地来搜寻我的下落,除非她能把我失踪这事,在那两王子和大哥哥面前给圆了——不,就算那样也不行,因为我肯定会道出实情。 但如果连她也消失,那些吃了蒙汗药的护卫们肯定没胆子拖拉,立刻就会奔去上报。 我左思右想,可怎么也算不出蓝飞雨做下这事之后,要如何对众人编造不被揭穿的说辞。 她想凭一己之力对抗播州国内两个大权在握的王子,还有东楚,不知为何,光想到这点竟让我对她憎恶不起来,心中倒是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味道。 这人,不自量力吧? 然而当我在林子里踯躅前行,太阳被茂盛的枝叶割据成一块一块,热度也随之减少,林内时不时蹿出一阵冷风,把仍然浑身**的我吹得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的时候,我对蓝飞雨的恨意便火上浇油,猛然升腾得老高。 只是为了看大象却无端端被卷入的我,到此境地实在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想起大哥哥昨夜所说,和我有关的谣言绝不会无中生有,定有人在暗中操纵,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问大哥哥,那背后的人这么做,理由何在,大哥哥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含含糊糊地道:“人设局自是为了己利,现在还不好说。” 不好说什么啊!就是因为说得不明不白,我对蓝飞雨才没有生起半分警觉之心,被迫逃到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林子里来。 入林太深怕迷失了方向,就在林边徘徊又恐为蓝飞雨找到,我边留心记下来路,边谨慎地往林中走,大概走了有顿饭的功夫,我估摸着应该是安全了,恰好这近处就有一棵大树,我脱下鞋袜扎入腰带中,赤着脚三下五除二地攀爬了上去——再次感谢仙姨的执着与教导。 在树上找了个可供半躺的粗干,我靠在其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想着这林中当是罕有人迹,有人也不会尽昂着脖子往树上瞅,我大着胆子把里衣跟外裤也脱了,身上只剩亵衣,暗自庆幸蓝飞雨为我找来一身猎装,要是此时犹穿着裙子,岂不是呜呼哀哉? 此时阳光虽碎,也未到日落,我躺的地方正好有一缕日照洒在无遮无挡的肌肤上,温暖亲切,像是幼年夜间哭闹不休时,母亲抱着我,那持续而轻柔的抚摸。 一来是险象环生地出逃后气力精神都已疲惫到极处,二来,应是那“黑心”的效果犹在,此时在我的安心之下,再次出来作祟,我两手环抱着树干,头枕在手背上,不知不觉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冷醒了。 一睁开眼,就连打了三个喷嚏,差点没让我直接从树上掉下来。 霎时清醒过来,我脱口叫了一声“糟糕!” 四处一片黑黢黢,我想起今天不过初三,往天上看去,昏暗的月光艰难地突破枝叶的重围,到了凡间已是只剩不堪闻问的残兵败将,抵不过萤虫之芒。 惊惧在我认清形势之后排山倒海地袭来,明明身上的亵衣已被风吹得差不多干透,我出的冷汗又将它打湿。 我忙将眼睛闭起,大口地吸气吐气,想起舅舅告诉我的“为将之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不过是天黑而已,暂时又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千万别自己乱了阵脚。 这一招还是颇有效果,不多时,慌乱的心跳平稳下来,我重新睁开眼睛,慢慢地扶着树干移动好位置,把衣物一件件重新穿好。 饥饿在寒冷稍许减弱之后,气势汹汹地袭来,对着肚子突兀而响亮的咕噜咕噜声,我纵然想自欺,也无此可能。 我忍了又忍,终究忍无可忍,无奈之下,只好滑下大树,借着微弱得仿佛随时就要背离我而去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辨认着地上生长的植株,有没有可供祭祀五脏庙的贡品。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寻觅了一会儿,徒劳无功,我不由悲哀地想,也许今夜之后,我也会成为某一位“古人”,静静地安歇在这寂寥深林中,等待百年之后,一个月夜里,与我一般鲁莽天真的“今人”闯入林中,发现我早已做了古的森森白骨。 这份凄凉刚上心头,就被我一个拳头砸在头顶,压了下去。 我不过十六岁,不过想看大象,凭什么要死?就算死,也不能是死得这么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母亲还不知道我真正的下落,我要是就这么死了,舅舅和仙姨,还有大哥哥小姐姐,肯定要愧疚得要命,我不能害了他们——还有我爹…… 我冷得再次打了个寒战,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察觉到,原来我一直都在母亲面前装傻,为的不过是不忍母亲伤心。 然而我渴望知道自己的爹就是是谁,尽管我从未见过他,可是我想他,在我那未曾向任何人吐露的梦境里,我的亲生爹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堂堂正正的男儿汉,他是孟子所描述的那位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大丈夫! 我曾问仙姨,我有没有哪一点像我爹,仙姨除了摇头,就是叹气。 将不自觉滑落的泪水擦去,我决心已下,要是今夜能安然无恙地脱身,我一定要尽我所能地去寻找爹爹的下落,至少,我要知道他是谁,他弃我而去的理由。 勇气灌入四肢百骸,我咬着牙继续走着,并且仍然留心着每走一段路,就找棵来路上的树,在其树干上费力地剥下形状各异的树皮,用一前头尖锐的石头刻下标记。 就这样一路走得我两腿酸疼,也不晓得到底走了多久,我听见前方传来了潺潺水声,不由士气一振,大步向前跑去,果然奔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前方赫然出现了一条溪流! 我发出欢呼,冲得更疾,到了溪边,双掌合拢为碗,捧了把水喝了个够,畅快淋漓之后,刚站起身,便觉得不对劲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我。 我当机立断地伏下身来,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不费劲地便在小溪边的一株树后,发现了那对专注地打量我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林中 第16章 猎物 第十六章、 天色昏暗,月光迷离,要不是那对眼在发着淡淡的红光,我根本就察觉不到。 那对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我,我发现之后,一动不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分明不是人的眼睛! 会是什么? 狼? 不,我知道狼是草原之兽,群居而不独行。 老虎? 我不晓得播州内有没有老虎,但小时候仙姨曾给我讲过恶虎吃人和英雄打虎的故事,我虽未曾亲眼见过,也知那凶兽额前带王,林间霸主。 要真是老虎可怎么办? 我大概是跑不过,听说那玩意还会爬树,逃应该是逃不掉了。 练武练得有些蛮力气,对付老虎可真是毫无把握,然除了拼死一搏,哪里还能有其它生路? 我保持着全身蓄势的姿势,眼死死地盯着那对窥视我的兽目,手默默地在地上摸索,可惜一堆碎石沙砾,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稍许大一点的鹅卵石,我把它紧紧握在手中,屏息静气,只能那野兽扑过来来时,对准它的眼睛掷去。 飞石击瓦,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游戏,准头不说十成十,也有九成九,然而,对方是老虎…… 那对眼倏然动了! 微微向前移动了一点,但我绝没有看错,我深吸口气,扣住鹅卵石。 在我的大汗淋漓中,那对眼睛以倏尔一动、复又静止的来回向我这方向靠近。 我看着距离的缩短,心中算着投掷石头的时间,然而,当那物一时没有找到遮掩处而乍然全身暴露于外时,我悬着的一颗心骤然冷静了下来,尽管石头仍然握得很紧,维持半身屈膝不动。 不是老虎,它很快又躲到了另一棵树的后边,但刚才的机会让我瞧清楚了:它才不过半人高,而且身形佝偻,明明还是两条腿站着,光最后这一项,我相信即便是老虎精也没有这能耐。 倒像是一只猴子。 大概是刚刚莽撞了一把,那东西躲到树后,就半天不动了。 而我却渐渐滋生了不耐烦,毕竟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已是累人,何况还是蓄势待发,穿林风又冷嗖嗖的,鼻子痒得我差点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这样对峙下去不是办法,我决定主动出击,把身子伏得更低,几近匍匐着向那东西最后消失的地方爬去。 我的速度也不快,行进有一小会的功夫,眼看着快要到达目标,那东西竟然猝不及防地从树后蹿出来,朝我跳扑过来,我大惊之下,一直抓在手中的石头瞬间打了出去,转瞬听见“咚”一声,接着便是某东西坠地的“砰”,“吱喳”—— 惨叫,接着又是一声,那东西跳了起来,在我几步远的地方抱头乱跳,“吱喳”、“吱喳”不绝于耳。 我站起身来,借着月光看去,那果然是一只毛猴子,不晓得刚刚是被我的石头砸中了哪里,只见它跳得不亦乐乎,浑然忘我,全没有留意到我在一步一步接近。 当我离那猴子只有三步之遥时,它蓦然停了下来,往后一跳,跳出好几尺开外,蹲伏在地上,仰着头看我,“吱喳”声减弱了不少。 我踮着脚,像偷儿一般再次向它走近,尽管立马醒悟到明明都被它看着,还有什么好鬼鬼祟祟的,然这姿势偏就是改不过来。 重新拉近距离后,我停下脚步,盯着猴子。 猴子有了新的动作,它再次仅靠着两条后腿站了起来,面向着我,头微微前倾:“吱喳。” 嗯?这是什么意思? 我抓了抓头,它也迅速地抓耳挠腮,左右腿轮番跳了几下,并没有放弃,微微朝我挪了一步:“吱喳。” 唔,天啊,我连播州蓝飞雨他们的土话都听不明白,何况是播州的猴语? 猴子尝试着继续努力,它保持站姿,伸出前爪来,指了指我:“吱喳”,然后又点了点自己,“吱喳”。 我恍然大悟,也照着它的动作重复,同时嘴里道:“你,我,是吗?” 猴子点头不迭,愉快地四肢着地,转了两个圈圈,又站起来,指了指我,又点了点自己,慢慢地转身,往前走去。 走了两步,它停下来,看我纹丝不动,又掉转身,“吱喳”、“吱喳”,做了个“跟来”的招手手势。 我有些茫然,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食指抵着自己的胸口,反问猴子:“你要我跟着你走?” 猴子非常俐落地点头,“吱喳”,它说着,然后摆摆手,掌心相向地合拢两只前爪,搁在脑袋一侧,眼睛闭了闭,又马上睁开,默默地看着我。 我居然理解了:“你,你带我去能睡觉的地方?” 这回猴子笑了……龇牙咧嘴,眼睛眯起,应该……是笑吧。 它跳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手,松开后又往前去,再三回头朝因为过于震惊而呆若木鸡的我招手,我一拍脑门:是祸躲不过,就跟着去吧! 这一天也真是惊心动魄,我怎么也想不到昨日刚结拜的金兰姐妹今天便对我痛下狠手,落难之际,又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只神奇的猴子,被我袭击之后却以德报怨,要领我去找夜里的安身之处。 在王都之时,我绝对想不到今生今世,竟然会相信一只猴子。 猴子领着我沿溪流而行,我能听到水声,可是已然是五步开外看不见脚下是什么,就算前方是悬崖也无法察知,对黑暗的警惕让我越走越慢,最后到了一步一挪的速度。 那猴子见状,麻利地跳回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在前方引路。 我叹了口气,对猴子道:“吱喳,我相信你,你可别害我啊。我今天刚被人害过,要不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似乎听懂了的猴子回了两声“吱喳”。 我提心吊胆地跟着猴子在黯淡无光的林子里走,走了约莫好几柱香的功夫,它突然停了下来,我登时心里一虚,连忙东张西望,竟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发现了一点点微弱的亮光! 猴子松开我的手,走到亮光跟前,蓦然拔高了嗓音:“吱喳!吱喳!吱喳!”,连叫三声。 随着重物挪移的沉声,那亮光越来越大,在我的目瞪口呆中,映出一个人影来。 猴子一边“吱喳”,一边往我这里跳,人影开口了,竟是个年轻的女声:“报上名来。” “……赵曦。”我顺从地回答,反问,“你是谁?这吱喳猴子的主人吗?” “进来吧。”人影没有答话,往旁侧让了一让。 此时我才留意到,那竟然是个山洞的入口,光亮正是从山洞里透出来。 我满腹狐疑地举步进去,吱喳跟在我后头进来,那守着洞口的女子在我们都入洞之后,推动着一块比人高的巨石,重新把洞口封住。 好大的蛮力,我呆了呆,心道,那石头要我推,都得费些劲。 此时我方跟那女子打了个照面,她似乎比我年长一两岁,竟是比我高了半个头,一头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成了个歪在一侧的发髻,借着洞内的火光,我看清她生成眉骨凸出、鼻梁高耸的胡人相貌,面无表情的脸上仿佛刻着凌厉,她的眼睛形似杏仁,细看之下,好似泛着点野兽一般的绿光。 相貌殊异,然而打扮却仿佛一般的猎手,腰上缠着一把小短刀——我不由想起蓝飞雨送我的马甲上也有类似的一把,可惜在下河之前被我随外衫一起扔了。 难道次女也是蓝飞雨的同伴? 若真如此,我岂非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而且石头封了洞口,逃都没法逃。 猴子吱喳像是看出我的紧张,跳将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袖,如今有了火焰照明,我才发觉我之前那下是砸中了这可怜家伙的额头,那上面肿起了一个小包。 我又愧疚又感激,蹲下身向吱喳的伤处吹了一吹,说:“吱喳。” 清清冷冷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你到这里做什么?你不是此次的‘猎物’。” 嗯?“猎物”?那又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问,又一个更加甜柔的女声从山洞内的方向过来:“鸢子姑娘,这位妹妹,也是被掳来的么?” 我起身一看,场中不知何时走出来一位更为年长的姐姐,她长发披肩,竟身穿着大红色的纱裙,尽管裙角处早已破烂不堪,上身也有不少被钩破裂开的痕迹,但这一身装束却怎么看,都不像是该在林子里出现,哪怕是闺阁贵妇。 那位鸢子姑娘面色缓了一缓,向纱裙姐姐道:“不晓得,她该是个汉人。你见过她吗?” 纱裙姐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留意到她鹅蛋脸,月牙眉,桃花眼,整个面相圆润温和,说话的声音也是柔的:“不曾见过。这位妹妹,你白天是躲到了何处?你这一路来,可还见到其她与你相仿的姑娘?” 我摇了摇头,适时地打了个喷嚏。 第17章 鸢子 第十七章、 猴子吱喳确是我从天而降的福星,我如今在这不愁食人野兽的“洞天福地”内,烤着火,吃着炒米,喝着温水,真觉得人生惬意,也不过如此。 吱喳把我领回来后,又不辞辛苦地出去寻找“与我相仿的姑娘”。 这山洞里除了鸢子,纱裙姐姐——慕晴外,还有另外三个年纪似乎比我更小的女孩,她们仨蜷缩地挤在一起,我的现身以及我们在火堆边的谈话,也并没有吵醒熟睡中的她们。 鸢子姑娘又回到洞口边守着,我看了看她,悄声问慕晴姐姐:“那边不冷吗?她怎么不过来烤火?” 慕晴也低声回答我:“我之前叫过她呢,鸢子姑娘说,这里太远,万一小猴儿领人回来,她听不见声音,就不好办了。” 我点点头,对鸢子姑娘的感激霎时再添了几分。 关于鸢子所说的“猎物”一事,也是慕晴姐姐详详细细说与我听的,她知道我原来并不是猎物之后,替我庆幸了许久,继而又为妹妹的下落不明而愁容满面。 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事竟是和大哥哥被邀请的那唱狩猎有关。 在我对狩猎的认识里,“猎物”的要求应是有二:其一,活的,死的就没什么可猎的,直接上去弯腰捡起来就是;其二,不会是人,上至猛禽凶兽,下到狡兔山猫,只要是还未成精化作人形,都可追可逐。 但我从未想过,在播州熊王子阿木约的猎苑里,人,尤其是年轻的姑娘小伙,也可以成为被捕、被杀的猎物。 慕晴姐姐告诉我,好些年前,阿木约王子便开始在播州民间搜罗穷苦人家的男女娃娃,养到十来岁,教他们些山林求生的技能,每逢狩猎季就把这些人驱到林中,充作猎物。 据说阿木约王子非常体恤部下,猎物落到部下们的手中,生死随意,狩猎结束后就当作是一门赏赐,部属白得一奴仆,个个欢欣鼓舞。 至于善于藏匿而侥幸得存的少年男女,则需重新回到阿木约王子那里,等待下一回狩猎,此举当然是自投罗网,但这林中求生艰难,回去尚有一线生路,过时不回,要是被阿木约王子的卫士抓到,那是五马分尸的下场,连累家人也要惨遭屠戮。 即便未被抓住,这林内常有猛兽出没,“猎物”们手无寸铁,随时可能成禽兽们的果腹佳肴。 而慕晴姐姐这俩姐妹,则比那三个已经不幸沦落为“猎物”的女孩更加命运悲惨,她们两人竟然本来是阿木约王子的侍妾,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开罪了大王妃,在大王妃惊天动地的吵闹之下,阿木约王子把两人发配到“猎物”的行列之中。 可怜这两姐妹别说受过什么训练了,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哭哭啼啼地被赶入林中,本是约定了死也要死在一起,谁想到中途遭人追赶,两人慌不择路,各自逃往不同方向,慕晴姐姐运气好,不多时就遇到了猴子吱喳,将她领到这山洞中来,而她那妹妹则下落无踪。 我听得头皮发麻,万万没想到也算认识的人里居然有这等人面兽心,一边义愤填膺,另一边也偷偷打量着不远处的鸢子姑娘,暗忖她该是什么来路,对这些命悬一线的少年男女而言,简直就是菩萨转生嘛。 慕晴姐姐给我说完,眉宇间已见倦意,她却不肯睡去,靠着洞壁问我:“妹妹又是到这林子中来的?” 不提还好,一提我顿时气闷,踌躇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哼,也是被人害的!不说也罢。” 大哥哥也不晓得知不知道这事,以他的个性心肠,应当不会坐视不理,可是……就像他说的,我们现在在人家的地盘,势单力孤,连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王都是个难题。 慕晴姐姐没说什么,鸢子却突兀地开了口,她声音不大,却寒意逼人:“你是个汉女,又不是猎物,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极了要飞身扑出、一击得手的猫,我怀疑她要是得不到个答案,立马就要过来把我赶出山洞去,我揉了揉鼻子,决定说一半的实话:“我原有个结拜的姐妹,今日本是跟她一道外出赏花,谁料她竟用‘黑心’黑我,说要我成全她的好事,跟她一道作一个臭男人的老婆。我不肯啊,就趁着还有力气跑了,也是怕得紧,不辨方向,就一路逃进林子来了。” 这话也不知鸢子信了多少,倒似勾起了慕晴姐姐的伤心事,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涓涓而下,哭泣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妹妹!” 我丝毫不知来龙去脉,自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像仙姨待我那般,在她的后背轻轻地上下摩抚——母亲和舅舅都是摸我头顶,我可是不敢贸然如此对年长于己的姐姐。 她低声哭了一阵,重新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用手背抹干净眼泪,挤出笑容对我说道:“我原本以为,得了贵人的宠,进了府,不说养尊处优,至少是吃穿不愁,便执意让妹妹也跟着,谁想到,谁想到……” 见她又有要落泪的架式,我忙加快了手头的动作,同时出言安慰道:“慕晴姐姐,人生不如意事十之**,谁能料得到今后的事呢?你既是抱着与妹妹同享福的念头,到底也是无愧于心,不必自责啦。” 慕晴姐姐当然不会因为我这个外人的几句话便释怀,不过她还是止住了泪,握着我的手,颤声道:“好妹妹,你那姐妹,说不定也不是抱着害你之心,只是事不从人愿,竟是累你到这番田地。” 我没作声,蓝飞雨的所作所为目的明确,手段……即便谈不上高明,至少我是全被蒙在鼓里,心凉了个透。 但听这慕晴姐姐的谈吐,委实不似贫户风尘出身,我估摸她是家道中落的小姐,对她愈发同情,便也不当面反驳,只是默默地点头。 枯坐了好一会儿,慕晴姐姐偎依着石壁,再次睡去,我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尽管已经温饱皆足,但心里乱麻一般,偏生我却连把生锈的砍柴刀都没有,唯有任着它乱来乱去,最后乱成千千个结,乱得周公望而却步。 我偷偷觑向鸢子,她似乎也已经睡了,屈腿抱头,一动不动,想起刚才慕晴姐姐的话,我担心万一吱喳回来,没人帮它推开大石,便慢慢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洞口处,席地而坐,刚坐好,就被鸢子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我以为你睡着了,怕待会没人给吱喳推石头。”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悄悄抹去额头的冷汗。 “不用你多事。你回火堆边去。”鸢子淡淡地道。 “但……”我试图争辩,话不曾出口,及时地用手掌遮住嘴,又是一个喷嚏,真见鬼! 鸢子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了笑意:“快回去吧,你要是病倒了可不好办。” 我有些狼狈地笑了笑,不甘不愿地道:“没什么不好办的,我要是病了,也绝不会连累你们,放心好了。再说,我练过几天武术,没那么弱不禁风。” “我既然救了你,”鸢子说,声音恢复了平静,“就会救到底,不存在连累不连累的说法。” 这下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好了,只有沉默,幸好鸢子没再赶我走,不过也不再吭声,我们在洞口的两端各自靠着洞壁坐着,直到我不知何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当然这一觉睡得半点也不踏实,仿佛总有声音传入耳朵里,总不消停,那个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就让我弹跳起来,霍然睁大了眼四处张望。 “赵曦?” “吱喳!” 两个我昨夜刚刚熟悉的声音不约而同响起,我吐出了口气,眼前的迷雾退去,才看清鸢子已经将石头推开了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口子,而猴子吱喳正攀在她的肩头,一人一猴齐齐地看着我。 我居然当先留意到鸢子还记得我的名字,回视她的时候怔了怔,才开口道:“你们这是,要出去?” 问了话才发觉外边投进来的光线亮堂了不少,显见天色已明,再往洞里瞧去,火已经灭了,只是慕晴姐姐和那三个女孩依然睡着。 鸢子点头:“我和小猴出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来,你和她们在这等着,别出去。” “我跟你去。”我抢先一步,闪到那出口处,向鸢子道,“我不是猎物,就算碰到他们也没什么危险。” 事实上,我抱着一丝可能可以碰上大哥哥的希望,就算路遇前来狩猎的猎手,只消公布我的身份,他们总该带我去见大哥哥吧。 和大哥哥相聚之后便万事好办,不但可以私下揭穿蓝飞雨的野心,也能顺利中止这场罪大恶极的狩猎,至于慕晴姐姐和“猎物”们将来如何安排,则是从长计议的事。 “你?”鸢子皱起了眉,紧紧盯着我。 她的瞳仁内,果然是杂着一抹奇异的墨绿色。 讲真,我是第一次写百合,心里没点底啊…… 看点击似乎有人看的样子,为啥大家都安静如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鸢子 第18章 杞人忧天 第十八章、 口若悬河地自我推介了半晌,猴子也凑趣似地在我说话间歇“吱喳”,恰好与我形成一唱一和之势,鸢子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一言不发,把我推到一侧,先挤出了山洞。 我正要跟着出去,身子一转,望见熄灭的火堆边,用烧黑的木头在地上画了几个大字:“觅食稍后归”。 想也知道是鸢子留给那几个还未醒来的姑娘,我不禁一边咂舌一边暗忖,她在推敲我的来历,可以这等本事,连猴子都能驯得通人性,再加上行事仗义,兼且心细如发,却不知这人又是什么身份。 果然天高地广,我才不过到了个播州,还当是蛮夷遍地之处,便已经遇到了不少十六年来不曾见过的人,亲尝了鲜花遮掩的黑心肠,还被一只吱喳叫的猴子以德报怨地出手相救。 这些,是我乖乖嫁人的话,一辈子都不会见识的东西。 心思一下拽到九重天外去,再倒转回尘世的时候,我竟是愉悦了不少,莫名意气风发起来,恰好听见鸢子一声不耐的催促,开心地应着,也出了洞口去。 鸢子等我出来,从外面用另一块大石,将洞口堵住,她见我在一侧眨也不眨地看着,又微微地皱起了眉,直起腰后,把身上最外边套着的一件灰色外衫脱了给我。 我尽管衣衫不整,勉强也还凑合得过去,待要开口拒绝,猴子吱喳已经抢先从鸢子肩头跳下,扯过外衫,抛果子一般抛给我,我只能接过,烧着两腮道谢。 “你不要生病。”鸢子平淡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我匆匆穿好外衫,赶上鸢子。 走不多时,已是金乌高悬,比昨日我入林那阵,亮堂了不知多少,且也别有一种清香宜人的味道,耳听得鸟声啾啾,流水潺潺,前方总有几缕阳光投射下来,我的心情更是一扫昨日成落汤鸡后又变丧家犬的阴霾,不自觉地便向走在身侧的鸢子笑了一笑。 鸢子极警醒,立刻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兴许是不知我因何而笑,蹙眉迅速转为愕然,她很快别过头去,不再看我。 不知不觉到了昨夜的溪流处,我向鸢子打了声招呼,快步上前,蹲在溪水边洗了个脸,顺带捧起了水要喝,却被鸢子冷冷地制止:“别喝生水。” 我转回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的脸正好在一线阳光之下,耀眼地我看不清她的神态:“这水里多的是飞鸟野禽的便溺秽物,你当心喝了之后上吐下泻,几天就脱了人形。” 听她说完,我僵硬地站起来,想起昨晚还把这溪水喝了个畅快,五脏六腑都不由地抽搐。 “喝这个。”鸢子丢给我一个水袋。 我拔开塞子,喝了一口,不由惊喜道:“是酒!” “猴儿酒。”鸢子道,也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她微扬的嘴角,仿佛是个轻笑。 猴子“吱喳”了两声,似乎在邀功,我不客气地又灌下去一口,把水袋递还给鸢子:“好喝!是吱喳酿的?” 鸢子接过,没答腔,岔开话题:“快走吧,迟了回去她们要害怕。” 我答应着加快了脚步,跟着鸢子,在这我自己全然辨不清东西南北的林子中疾步,中途我曾有好几次,话到了嘴边,想开口问鸢子,她肯定也不是什么阿木约王子的猎物,她是谁?打哪来?为什么会在这林子里救助不幸的少女们。 但每一回我都强忍着咽了回去,我认定即便我壮胆发问了,鸢子也不会回答我。 毕竟对她来说,我的身份也是成谜,可她并没有穷追不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老二的话,有时候还是有些道理的吧。 在林间穿梭了一顿简饭的功夫,鸢子的脚步缓了下来,眼力算不上顶尖的我,也瞧见林木掩映中的平地上,搭建着一座木屋,猴子吱喳此时跃到了地上,活蹦乱跳着向木屋奔去。 “那是你的家?”我理所当然地猜测,鸢子大有可能住在山林里,但总不该是在山洞里。 毕竟我们都不是猴子。 不料鸢子却是摇头无话,只顾向前走。 等入了那木屋——那木屋居然还上了把铁锁,我无需她再解释,那屋子不大,两面墙壁却堆满了劈好的柴火,屋子正中是一个用石块垒成的炉灶,摆着个生了锈的大铁锅。 木屋左侧有个方窗,两根歪歪斜斜的枝桠横在窗上,算作窗棂,其中一根枝上拴了条麻绳,斜牵到右面的墙壁上一个木楔处,有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手臂粗长的东西吊在麻绳上,看着令人反胃。 鸢子这时才对我解释:“这是猎户们共用的歇脚处,并不是谁的家。入冬之前,这里总要添满了柴火和干粮,以防有人冬天入了山林,一时出不去。” 我好奇着追问:“那是谁来添?” “谁用谁添。”鸢子说完,便径直到墙角堆着好些个麻袋处,一把抓起其中两个,往肩上一甩,“走吧,够吃几天了。照惯例,他们的狩猎四五天就能结束,这次听说来了个东楚汉人——呵,不是总说别人都是蛮夷么?他们自己又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她说这话时,声音冷得可以刮下冰渣子,眼中却像是要喷出火星来,显然是动了真怒。 我这个东楚汉家女子一声也不敢吭,想为大哥哥辩解,可是又担心一个不慎说漏了什么。 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 尽管老祖宗有这么一句话在,可是我还是没法搪塞着来安慰自己。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在我面前表达被视作蛮夷的怒火了,蓝飞雨也是因此将我当作了敌人,我不能铁齿铜牙地咬定东楚的无辜,除了默默无言,也没有更多的办法。 这些事,大哥哥知道吗?舅舅,甚至皇帝,他们知道吗? 如果我们要把播州也纳入东楚的国土中,那蓝飞雨他们怎么办? 我打了个寒战,不愿再想下去,同时也好笑自己的杞人忧天。 尽管我非常坚持要帮鸢子扛一袋干粮,她却浑然未闻,健步如飞地在我面前赶路,似乎不把我抛得远远的不解恨一般。 我原先还能跟得上她,到后面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跑了,又因为林子里根本就没有像样的路,我只是停下脚步来抹掉满头的汗,稍微歇了那么两三口气,转眼间,鸢子和吱喳都没影子了! 还不等我对这事了悟透彻,我倏然听到了从后方传来不大对劲的声音,刚一回头,一支箭擦着我的脸飞过,射入我身旁的树干中。 本章较为短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杞人忧天 第19章 遇险 第十九章、 我吓得寒毛直竖,幸哉不是真闺阁女子,没有骇得动弹不得,愣神之间身子已动,回过神时,我已经是躲到了树后。 恶兆的马蹄声、犬吠声毫不怜香惜云地传来,声声踏在我心坎上,我屏息静气,急中生智,转向树干,手攀脚蹬,飞快地爬到树上,四肢紧紧地挂吊在树上,不敢稍动。 少顷,便有三骑不疾不徐地奔了过来,另外还有两条身材细长的黄狗打前锋,那两黄狗甚为可恨,冲到了树下就止了脚步,仰着脑袋对我藏身的地方吠叫个没玩没了,其中一条两耳黑毛的兴许是耐性不好,叫了几声见没能把我叫下来,便吐着舌头急吼吼地绕着树转圈。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手头有张弩弓,一下射倒那两畜生,难怪人将助纣为虐的小喽啰称作“狗奴才”,真有道理! 那两臭狗绕树不去,等它们的主人赶来,自是知道此处藏有肉骨头无误,三人纷纷下了马,其中一人率先过来,喝住两条狗儿。 往下那么一瞅,我的心登时凉到了透,这叫冤家路窄吗? 追来狩猎我的凶徒,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播州熊王子阿木约。 虽然主人有令,但那两条狗!痴心不改……忠心耿耿地不肯离去,一会对着阿木约哀嚎,转头又向着我藏身的树龇牙狂叫。 狗奴才! 阿木约的两名随扈这时候也走上前来,左边一络腮胡先行开了口,然而他咕噜出来的全是土语,我即便猜都无从下手。 另一名白面无须的也加入了话团,和络腮胡子你来我往,呜哩哇啦,两条狗和阿木约王子都没有出声,我却快要撑不住了。 这棵不知道什么树其实颇适合藏身,枝繁叶茂,我又爬得不算太低,躲在树冠里面,估摸从树下乍看上来,不仔细寻找发现不了我的影踪。 奈何世事有利则必有弊,它枝枝叶叶太多,其中一根原先是被我的脸压着,不知因何缘故又弹了起来,恰好就弹到鼻下嘴上的位置,更有片倒霉的叶子“鬼斧神工”地稳在我鼻子进出气的地方。 随着一呼一吸,那叶子的尖端也也颤巍巍地轻轻摆动,小心翼翼地探进我鼻子里,挠心一般地挠我的痒痒。 寻常情况下,抬手将它拨开就是,简直鸡毛蒜皮,可我现在却不能动啊,刚刚小小一个挪动,已经惊得枝摇叶摆,也差点没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我快要熬哭了。 从昨夜开始已是喷嚏不断,这跟咳嗽一样,是可忍孰不忍。 偏偏阿木约挑了两话痨随从,聊了半日,却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正当我临近崩溃之际,阿木约倏然将手一扬,两名随扈朝他躬身行礼,天幸他终于要举步离开,两条狗巴巴地赶上,只是仍悻悻地回头,对着树多叫了两声。 我还来不及庆贺自己脱险,万万料不到,那络腮胡和白脸人反而逼到了树下,络腮胡先动手拔下插在树干上的箭,后退两步,提气对树猛踹了两脚。 枝叶一阵哗啦作响,我的心刚提到嗓子眼,就看到白面人已然顺着树干往上爬来,他昂着头腆着脸,两个眼珠滚东滚西,毫无意外,他已经发现了我! 我不及多想,顺手拽下一根树枝,对着那张靠过来的脸猛刺过去,白脸人左闪右避,试图空出一只手来夺我的武器,我居高临下,仅凭腿夹住树枝便可稳住身形,两手都是空闲,他虽也有点小武艺,地利却被我占个尽,我逮着机会就往他眼、鼻、口处戳,终于戳得那白脸人惨叫一声,慌忙下了树去。 可惜我还来不及喘口气,又是一支箭,“嗖”地钉入我旁边的树干,我倒抽一口冷气,就听阿木约王子用汉话大声道:“小郡主,你还是赶紧下来吧,在这树上装猴子,可不好玩。” 我一边在心中悲鸣不已,一边从枝叶中探出了头,笑着对熊王子说:“我与令妹同游山林,不想误入歧途,幸能得遇大王子,真可谓绝处逢生。” “蓝飞雨?那贱人?”阿木约王子放下弓箭,嗤笑了一声,“你还当她是好人哪?把你骗到这来,给她男人受用而已。” 如果非要我在两位王子之间选择一个的话,我肯定倾向于选裸王子先阿撒,这位熊王子非但不知礼貌为何物,一开口也让人恨不得将他捶进地里,我干笑两声,仍然没往下走,继续问:“怎么只见大王子,不见其他人?不知我王兄……” 阿木约王子更来了劲,笑声如狼嚎:“你那哥哥,真是男人么?来打个猎,他竟然半天就病倒了,窝在帐子里哼哼唧唧。那先阿撒最能哄人啦,先哄着老国主,又哄着你们两兄妹,哄来哄去,嘿嘿,嘿嘿,就哄到个小贱人。” 我知道他口中的“小贱人”特指蓝飞雨,明明蓝飞雨欺骗了我,并是害我到这田地的罪魁祸首,可我听了阿木约王子这话,只觉得刺耳至极,非紧咬住唇才能忍住不当场翻脸。 那位熊王子一番话后,见我还是没有下来的意思,再次把手中的弓举起,不过并未搭箭上弦,脸上堆出了比吱喳难看甚多的笑:“小郡主啊,你还是快下来吧。你们汉人的嘴巴都滑不溜丢的,你是不是拖着时间,好等那小贱人回来救你?” 拖延时间是不假,但除非大哥哥能有天大神通,否则我能等谁来救? 我强笑着回道:“大王子哪里话,我这就下来。” 阿木约王子晃了晃手中的长弓,“可要那两个人上去接你?” “不必了。”情知躲不过,我只有硬着头皮爬了下来,熊王子的两名随在我脚一挨地的同时即刻上来,左右两边把我夹在中央,我索性顿在原地,问阿木约王子,“大王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嗯,做什么呢?”阿木约王子把弓箭收起,暴着牙向我挨近,“你起先说你是你哥哥的什么?婢女?现在又说跟蓝飞雨一起到这来迷了路?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了,老天要把你送我手里,你说我是不是该抓住这个机会?” 我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却被他那两名奴才狗同时抓住了胳膊。 双更好累@@我也是自己作死,不能怨天尤人。 啊,不管数据了,好好写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遇险 第20章 逃命 第二十章、 “大王子,这是做什么?”我后背冒着冷汗,不过还是勉强能挤出笑容,甚至娇了那么两娇,“您这两位下属好没礼貌!还不快叫他们放开!” 阿木约王子阴恻恻地笑着,伸手过来,毫不客气地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我颅中一热,右腿像自行有了知觉似的直接向前一踢,正中那阿木约王子的膝盖,我也借着这一踢之力,身子凌空转了个半圈,照着那两狗奴才的面门踹了过去,喜不自胜地听到两声惨叫。 仙姨曾对我说过,论到气力,女子再如何努力也不及男子,所以莫要与他们硬碰硬,非在力道上一较高下,尤其是上盘。 然而俗话说得好,胳膊没有大腿粗,事实上就腿力以及灵活性而言,女子与男子之间便不是天壤之别,而是各有优势。 她授我的斗技,也是以下盘为主,我醉心习艺时,并没有想到自己真有一天会用得上,还能成我救命的招数! 他们的手松了,我瞬间得了自由,脚尖在络腮胡的肩头一点,就往那几匹马跑。 他们一人一骑,只要我夺了其中一匹马奔逃,那即便阿木约王子贼心不死穷追不舍,那也只有两匹坐骑可供驾驭,到时候不定能追上我,或者分别追上,我能周旋的余地也比同时应付三人要大很多。 不幸算盘打得如意,我却忽略掉了极其重要的一事:那两条狗。 它们没有遭我刚才的突袭发难,毫发无伤,秉持忠犬的职责,奋力向我奔来,边跑边吠,气势汹汹,就像我真是条躲过了飞矢的狐狸。 我不敢回头,提着气发了狠地逃,眼看脚下再一发力便可以纵上马背,奈何天要绝我,一条忠犬从我身后扑来,听到那瘆人的狗叫,我不得不半转身,拿胳膊往狗脖子上打去,身子一个失衡,速度登时慢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条狗也一个飞身猛扑,瞅准我的右小腿龇着白森森的尖牙,我不得不强行转身,趁那狗得逞之前,一脚踢它脑门,它摔回地上,呜呜咽咽,还想再来。 可惜,它已经没有机会了——一支箭直中我的右肩,我痛得刹那之间全身都麻了,比那只狗更加狼狈地跌在地,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那直直插在我肩头的长箭。 那疼痛撕心裂肺,我几乎要没能忍住声嘶力竭的惨叫,适时往上抬头,果然看见阿木约王子那张阴狠的脸,傲气堵住了我的嘴,尽管把牙咬得咯咯作响,但胜在我没有让他的得意再因我的痛楚的哭嚎而再添上一分。 他把弓丢给其中一名随从,走上前来,向着我蹲下身,目光在我肩头巡梭,啧啧着叹气道:“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不然啊,哎,万一治得不好,你的右臂可能就连半桶水都提不动咯。” 我心里泛着寒意,好不容易平复下嘴唇的哆嗦,咧动嘴角问:“大王子,请恕本郡主不明白……您这是要与东楚为敌吗?” 大王子大笑起来:“为敌?不不不,我一点都不这么想。恰恰相反,我要赶在先阿撒之前,做你的女婿!” 女婿?我怔了怔,想问他是不是把“夫婿”和“女婿”这两个词弄混了,但即便阿木约王子用词不当,他要表达的意思依然精准到位,让我在心彻底沉到暗不见天日的水底。 我拼命告诫自己不要慌不要怕,再次强挤出微笑:“阿木约王子有意角逐我东楚东床之席,尽可上书我陛下……” “没那么麻烦。”话音未落,熊王子已经把我从地上拽起,拖着往林子里走,“你不就是你们皇帝送来的礼物?只要得到你,播州王位就是我的了!” 我忍住胸中的怒火,没有当即咆哮出王都顽劣少年的脏话。 阿木约王子的头脑只怕不会比一只真正的熊高明多少,他居然能相信得到一个女人便可得国主之位的传言,这是何等的……何等的白痴!这把我大东楚皇帝视作同类的想法让即便身临此绝境,仍然倍感好笑。 人主之位,就像舅舅说的,不适合愚昧无能者,就算你千方百计将他拱上去,他也会想方设法把那位子丢掉。 我从下往上张目睢盱,但见阿木约王子脸色肃然,毫无淫1邪神态,他果然是抱着成就军国大业的心思打算把我就地正1法么? 乍然间,我又联系前昨日大哥哥和我说过的话来,这谣传明明荒诞不经,却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竟能让阿木约王子和先阿撒王子都信以为真,这背后只怕是有人在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 可该想不通的事,依然是想不通,我又不是卧龙先生,得其助力者有能耐三分天下——再说,就算是诸葛孔明,他也没能耐真把天下一统了。 我的神思被阿木约王子生生拉回了眼前,他把我扔到草丛里,人便要压上来,这人身上那宛若野兽的臊味让我昏昏欲呕,我知道此时此刻万万不能露了怯,从眼角挤出来眼泪,哽咽道:“大王子,且慢……我愿意……您听我说……” 阿木约王子停下了动作,他大概将我视作了网中鱼笼中鸟,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花样,笑得狰狞:“好,听你说,小郡主,你们汉女是不是最重贞节?你放心,本王子能耐大得很,就算家里女人再多,也绝不会亏待了你的!” 我听得想吐血,还是憋出了一点笑容,扫了眼就在十步开外的那两随从,用令我自己都要起鸡皮疙瘩的楚楚可怜哀求:“大王子,您知我东楚女子重节,可知烈女若受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王子如非要——便是将我赵曦逼上死路。到时莫说播州国主,大王子就不担心东楚大军入境、两国频起战事吗?” “……你要死?”阿木约大王子居然脸色茫然,“本王子有什么不好?你随了我,我成了播州国主,那正妃之位让你坐,你就是整个播州的女主子,除了我,谁都得听你的,比你在东楚当个没声没响的郡主不是好多了?” 我好想骂脏话,我快要忍不住了——不能骂,绝不能骂,大王子思虑简单应该是我的机会,总比他不以为然地驳斥我:东楚皇帝顾着要把北边的敌人赶尽杀绝,一时间腾不出手来对付西南,况且就算与东楚敌对,播州也可转而投入吐罗的怀抱,与东楚敌国沆瀣一气,到时看焦头烂额的是谁——要来得令人欣慰。 看他的语气神态,认真之中泛起些隐隐的黑气,想来这熊王子对自己的阳刚威猛是极有信心的,我不能令他太感挫败,就把展现在外的可怜兮兮加强了几分,含羞带涩地垂头落泪:“大王子您误会了,我怎会不愿随大王子呢……只是,只是……” 我没说下去,就用手指了一指阿木约王子那两随从。 兴许是因为我痛得落泪,真有那梨花带雨的效果,阿木约王子竟然盯着我发了愣,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只好偷眼瞄着,同时继续啜泣,过了会大王子才问道:“嗯,小郡主是嫌那两人碍事?” 我轻轻点了点头,颤声:“大王子,我依了您,您就不能顺着点我吗?以后我要真做了播州女主,却让奴才们见过这么不堪的事,我……您还是杀了我吧!” 正好阿木约王子莽撞地攀上了我那还插着箭的肩头,我痛得倒吸口冷气,热泪滚滚而下。 “说的也是。”大王子叹了口气,“但是我不能带你回宫了再做,老二狡猾又会讨人心,加上还有老国主的小贱货帮着,你先得把身子给我,我才信你,要不然——” 我看他已然目露凶光,连忙道:“大王子,就把您那两位属下驱远些,这样都不可以?” 阿木约大王子看看我,又回头望了望那两个显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随从,陷入了踌躇。 我边抹泪边在心里暗骂,这点小事都要纠结个半天,还想当国主?真是做他的千秋大梦! 斟酌考量许久,大概是察觉我的确不存在任何威胁,大王子扬手让那两随从退后,一直退到了山路边,然后回头问我:“这样可以了吗?” 我半支起身,四处张望了一下,指着林子前方的一棵大树,轻声道:“可以去那吗?在树后我也……” “好吧好吧!”阿木约王子皱眉,“你们这些汉家女子真是多事,在家不学怎么伺候男人的么?”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把我拉起来,拽着跌跌撞撞的我往树后去。 到了地方,阿木约迫不及待地把我压倒在地,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把前襟扯开了好大一块,见我侧着脸没有反抗,便淫1笑着非把我的脸扳正了来,凑上嘴唇就往我脸上亲。 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仰身迎上,张开嘴用尽全力地咬住他伸出来的舌头,一股血腥味霎时间弥漫了我的整个嘴巴,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也随之落到了嘴里。 阿木约惨叫的同时两手成拳,对着我的胸口奋力一捶,我像被万斤巨石砸中一般,秽物、鲜血和那团恶心的东西同时喷出了口。 他捂着嘴巴和眼睛向后跌坐,我头晕目弦,眼冒金星,却死咬住牙关,用力将插在肩头的箭拔出,飞扑上去,将整个箭镞都扎入阿木约的胸膛。 他又是一声惨叫,一脚踢我腹部上,把我踢飞了到四五尺开外。 我无暇顾及阿木约是死是活,听到那随从大呼小叫的声音愈发接近,勉强移动着沉重如铅的身体,拼命地向前爬,爬不多时,只见前方一个斜坡,我想也不想,抱头滚了下去。 抱歉更新来迟啦…… 话说年关到前,琐事一大堆=。=我那日六千的美梦彻底破碎,每天能保证三千都难。 其它也没啥说的,快过年了,等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逃命 第21章 重逢 第二十一章、 我理所当然地失去了知觉。 但是我仍坚持到了滚下斜坡之后,失血和疼痛让我眼前始终蒙着一层迷雾,耳边嗡嗡作响,整颗头沉得我恨不能将它割了扔到身后。 直到再次爬入草木葱茏的林中,我背靠着一棵有人腰粗的树,从阿木约王子毁了一半的前襟处撕扯下来两条,用左手和嘴艰难地把右肩的伤口包扎好,终于昏迷了过去。 直到雨点把我打醒,我睁开眼,痴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雨幕,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全身痛得像五马分尸之刑已执行了一半,冷得犹如在冰窖里住了一天一夜,力气跟魂魄都被抽空,几乎不剩一丝一缕,我甚至连抬手把脸上越聚越多的水擦拭掉的能耐都没有。 然而我却有哭的力气。 说力气也不太对,泪水是自动自发地从眼中涌出来,源源不断,熨烫着我那被雨水浇得冰冷的脸。 这个时候我不该哭,我明白,哭泣与欢笑一般,都将大幅地损耗掉我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可是我又不得不哭,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 不管我再怎么告诫自己不可胡思乱想也没有效果,“也许我会死在这里”的念头犹如鬼魅毒蛇般死死地缠上了我,我想到我将无声无息地死在无人知晓的荒郊深林里,曝尸数日,直至被野兽啃成一堆白骨…… 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母亲、仙姨、舅舅和几位哥哥姐姐们都不知道我早已魂归西天,还在苦苦地等待我的归去。 这一刻我恨死自己的异想天开和不安于室,为什么我偏偏就不能像万万千千个寻常少女一般,到了及笄之年,乖乖地顺从长辈的安排,与一位门当户对的男子结为秦晋之好,然后平平淡淡度过一生呢? 越想便越是伤心,越发觉得对不起诸多爱护我的长辈手足,我这般乱来,也只有在他们的包容甚至纵容之下,才平平安安度过了十六年的岁月,一旦离了家门,乳燕初飞,一场暴风雨下来,我便折翅下坠,可能连命都要丧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我由全身彻骨的冰冷到渐渐觉得全身发烫,头脑愈发地昏昏沉沉,我猛然一个机灵,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不然我可能真熬不到第二天,我必须得找个能避雨取暖的地方不可。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舅舅给我取名为“曦”,是要我成为母亲的阳光,他说,母亲半生坎坷,好不容易有了我,终于是安定了下来,有了弥足珍贵的人与事;他还说,母亲当年无论遭遇何等不堪的劫难,从未有过放弃轻生之念,苦熬至今,雨过天晴。 若我就这么撇下母亲独自赴黄泉找阎王爷喝茶,那母亲该多难过啊! 不能这么不孝! 我侧身,靠着左手的力量撑坐了起来,右边整条胳膊从肩头到手指,都彻底无一丝力气,不但如此,胸腹也是稍微动一动便疼痛难当,甚至在吸气呼气之间,都钻心地疼,我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扶着树干,一点一点地直起身来。 天可怜见,雨在我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小了许多,仅有零星的雨丝,随风飘摇。 四周黑如墨泅。 我原是打算坚持到之前鸢子带我去过的那间猎人小屋,在那里贮存有柴火,又有干粮,是再好不过的临时避难之处,可是当我环顾四周时,我才晓得自己何等天真——如今身在林中,雨天昏暗,我连东西南北都辨识不了,怎么找得到那只去过一次、还是别人带路的地方? 望了望天,天上乌云密布,不见冰蟾之影,也没有半点星光启明,我怔然了片刻,徒劳焦灼,却是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回看那斜坡,心道,无论如何,我是从这斜坡中滚落下来,不管是哪个方向,总得重新爬上去才行,与其在这里束手无措地坐以待毙,还是先行动了再说。 尝试着迈开腿,走了两步,痛楚让我不得不停下,蹲下身来,咬紧牙关强忍,等那一波狂涛般的疼痛退去,我在地上摸索到一截不到我腰部的树枝,尽管极不顺手,还是靠它之力重新站起,我弓着身子,慢腾腾地挪着脚步。 从未尝过的剧痛让我的每一次前进都艰难无比,走不到一丈,我已经是精疲力竭,大汗淋漓,不得不重新跪倒在湿漉漉的地上,稍事休息,再起来,继续向前。 我不晓得自己到底是花了多少时间才来到那斜坡下,开始往上攀爬。这下来容易,上去却难,折腾了几步之后,我彻底放弃两腿行走,索性把那伴我良久的树枝丢弃,四肢着地,攀附在土壤间,像……我倒是很愿意说自己蛮像壁虎,可惜天下没有爬得比我慢、比我笨拙的壁虎,我爬得就像个垂死挣扎的人,而且只能靠两腿和单臂的配合。 但我不允许自己去想,我究竟能不能脱困,我只知道我必须爬,只要我还能动,还有口气,还是活人,我就得爬。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我像是坠入了一个玄妙的梦境,周遭的景色依旧,然而西天却露出了银钩,它晦暗不明,犹如风中残烛,随时被黑云驱赶,但它到底顽强地挣出了它的光,微弱惨白,冷冷清清,却比我曾经历过的任何一次烈日高悬更让我感到了暖意。 我向着月牙绽出了微笑,轻生向它道:“谢谢你,有了你,我就能知道大体方向了。” 这乍现的月光在我的体内重新灌注了勇气与强力,我重新开始爬坡,身上的剧痛到了此时,竟然也像有所减轻,我紧咬着牙,以比之前还要缓慢的速度往上,往前。 心无杂念。 就在我已经看到顶上的时候,一声几乎如天籁的“吱喳”传入我耳中,我几乎难以置信,不管胸口的痛得像要裂开,提气大声叫道:“吱喳?鸢子?” 我已经拼尽全力呼喊了,但发出的声音即便在我自己听来,也是微弱地可怜,而那“吱喳”只传来了一声,便再无动静,我屏息静气,凝神静听,四周除了夜枭的一两声悲鸣,再无其它声音。 我不甘心,再次喊了一声,这回是真把四肢百骸的气力全部压了出来,孤注一掷于在这声呼喊上面了: “吱喳?!” 叫了猴子之后,我便没力气再喊出人名,差点连脸都因为无力朝下跌埋入土里,苍天终不负我,很快,我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回应:“吱喳!” 接着又是一声,接着是一连串的迭声“吱喳、吱喳,吱喳吱喳”! 我费力把自己的上半身抬起,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被汗水和泪水而模糊的视线中,斜坡的顶上,真的出现了一只猴子的身影! 吱喳,等我回到王都,一定把你当救命恩猴,设个长生牌位供起来,每天焚香膜拜。 猴子吱喳向我奔来,伴随着急切的叫声,我情不自禁地再一次泪流满面,不住喃喃地叫着“吱喳,吱喳……” 它跳到我身边,围着我,又是叫又是跳,尽管我不懂猴语,也没那能耐从猴子脸上看出太多表情,但此刻我相信它是在由衷地为我担心,我强打起精神,说道:“我没事,我还活着,吱喳,你又救了我。” 吱喳停了下来,在我身边蹲着,伸手指向了斜坡上方,我顺着它的手指看过去,见到一个向我缓步走来的人,顿时如遭五雷轰顶,全然呆住了,原本庆幸得救的心再次跌落万丈深渊,我想到这次可能真的活不下来了,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等到脚步声就在我跟前了,我听到同样的叹息,然后是低声问话:“你还能站得起来吗?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抱得动你。” 我不想说话,所有的努力到了此时仿佛都变得无比可笑,只是我的脑子仍然转个不停,为什么吱喳会把蓝飞雨带来这里?难道她和那位神秘的鸢子竟是相识? 在我失踪之后,鸢子把我的事告诉了蓝飞雨,之后蓝飞雨带着吱喳在林子里寻我? 这样的推想倒是合理,只是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能把蓝飞雨这个老国主的女儿,医馆和蒙馆的馆主,与山间狩猎的鸢子联系在一起? “曦儿?” 我烦躁起来,抬头看着蓝飞雨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脸,怒道:“你既然做了要害我的事,能不能别再这么叫我?我和你又不亲近!” 她没吱声,蹲下身来,半跪在泥泞的土中,一只手轻轻地抚向我那不知流了多少血的右肩,这才轻声开口:“你受伤很重,不要再倔了好吗?还是你真想死在这里?” 我咽了口唾沫,被她所救,算得上噩梦中的噩梦,可是就如她所说,我并不想死在这里,韩信都能受胯1下之辱,我为什么不能? “我自己起不来,”我忍气吞声,“得,得有人帮我。” 蓝飞雨默默地向我伸出了双手,一只搀在我腋下,另一只揽住我的腰,撑着我慢腾腾地站起来。 话说给小曦开了一点点武力的挂,不过不算特别夸张,特此,嗯,声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重逢 第22章 小屋内 第二十二章、 有了蓝飞雨的帮助,这斜坡最后的路走起来,轻松了数倍。 我到此时,已无力再作挣扎,她纵使直接将我送入屠夫家肉贩档,我也无可奈何。 昏昏沉沉地依靠着她,我眼前由雾蒙蒙的白色一片,渐渐往暗了去,似乎并非周遭夜色之故,那黑暗并不令人心悸,反倒让人大有安心之感,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母亲身边,像儿时一般,偎依着她,她的温柔与气味,都让我情不自禁地蜷缩,不愿再昂首挺胸去独对人世险恶。 “曦儿?曦儿?醒醒……” 唔,为什么耳边总有个声音不屈不饶地要吵着我,就像萦绕不去的苍蝇,我抬手要驱赶它,叵耐一个动作,让我猛然在剧痛中醒转,冷汗潺潺。 “曦儿,”蓝飞雨低低地唤着我,“我现在扶你上马,你自己得使一点力气,你再忍忍,好吗?” “我好痛。”我带着哭腔回答,“我不想再动了,你不要管我!” 让我绝望跟崩溃的事情是,也许我在勉强自己,一番痛苦之后,依然是羊入虎口,忝为鱼肉,我可没忘记正是这紧紧拥着我的人,是让我倒霉至此的罪魁祸首。 委屈让我……嗯,不像话,我汗颜地承认,我再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个连城门都只跨出过屈指可数的几回、一个稍微读了点书、练了几下拳脚骑射的娇小姐罢了。 蓝飞雨没有回话,大概觉得不值得为驳斥我而浪费她的体力,她把我拖到马边——我这时才发现她还真的有一匹马,弯下身来,一只手撑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试图去搬动我的脚,一个发劲,把我的左脚穿上了马镫。 此时她才喘着气对我道:“我在下面托着你,你的腿脚还能用上力气吗?忍着点痛,跨上马去,你的伤要尽早上药,不然,死了也罢,万一拖久了,拖成个独臂单手,我看你怎么哭天喊地。” 她声音很低,但是威胁力十足,我想像自己缺了条手臂的模样,不寒而栗,乖乖地顺从,她在马下将我一托,我借力一纵,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只是这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处,我痛得眼泪直在眼眶里转悠。 蓝飞雨也跳上了马来,坐在我后面,最后上来的是猴子吱喳,它倒是身轻如燕,攥着马缰,身子一摇一晃,轻轻松松便跳到了我的跟前,端正地坐着,同时伸出两手,揽着马颈。 我莫名想起“沐猴而冠”一词,虽然吱喳是我的救命恩猴,但正是因为它太通人性,反而让我忍俊不禁,乃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让胸口抽痛不已,于是笑声未息转而哀叫。 蓝飞雨的两手从我腰间越过,拉住马缰,驾马而行,我本不待与她说话,孰料她却先开口:“曦儿在家时,只怕极是受宠吧?” 我不明所以,闷闷地“嗯”了一声,权作回答。 “一定是了,”蓝飞雨笑中有叹,“所以才养成你这般率真的个性,哭了笑,笑了哭,对相识不久的人,也自认投缘,结拜金兰,还要同生共死。” 她这话在我听来那真是刺耳之至,无异于当面扇我几个耳光,我张嘴欲驳,转念一想,她说得不无道理,前番结拜,确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她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霎时便觉心灰意冷,索性封住两唇,一声不吭。 幸好蓝飞雨大概也自觉无趣,没有再穷追不舍。 两人一猴就这么共乘一匹马,缓步地行在愈来愈暗、将至伸手不见五指的林中。 然而虽然我不想搭理蓝飞雨,奈何那蛮夷女就坐我身后,她要牵住马缰,势必不能离我太远,再说那马鞍也不过就丁点大的地盘,谁又能避让到哪去? 我从未有过哪回像如今这般彻悟到“芒刺在背”的真意。 这让我浑身难受,肢体僵直,倒是把原先的昏昏沉沉驱走了泰半。 只是两人如此贴近,偏又只能互不搭理,这实在大违我的本性,过了不多久,我终于忍不住接着她之前的话题,问出了口:“那你为什么要答应?你要取信于我,即便不经这遭,不费那歃血为盟的功夫,不也是手到擒来?” 蓝飞雨也没有回答我,这场马背上的交谈,无论是她发起还是我发起,似乎最终结果都只能是如出一辙地进行不下去。 又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我远远地看到了前方的火光,不由大喜过望:“那里有光!” 喊出声来后又不禁心灰意冷,颓下肩头,长叹口气,我很快就要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蓝飞雨应该不打算杀我,否则她就不会诱我吃什么“黑心”,多的是直接把我干掉的办法,包括下剧毒什么的。 她似乎是想把我弄去做什么事,或者给什么人。 先阿撒王子? 我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躲过了阿木约王子躲不过先阿撒王子的话,我一定不能轻生,这辈子无论如何,纵是难如登天,我也要手刃那辱我的恶徒! 汉家女子重贞节,所以夺了我的清白就可以让我死心塌地为其守贞持节? 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我赵曦只为我看得上的人委身,为我非坚持不可的事殉节,才不做那迂腐不堪的烈女,死得轻如鸿毛,任恶徒在人间逍遥快活,自个只能成腐尸枯骨任人凭吊。 正胡思乱想之际,蓝飞雨似乎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反问了一句,她轻叹了口气,道:“我说,我们要去的猎人小屋内,并无他人,你不要那么紧张,像只炸了毛的猫……” 我见被蓝飞雨看穿心事,脸上不由一红,还好天黑,我又是背对着她,她看不见,所以我大可用冷淡的口气假惺惺地笑道:“有人没人,不都一样么?我现在整条右胳膊都是废的,全身上下痛得快裂开了,还不是什么都由你处置?” 说到这里,我猛然一颤,现在才后知后觉地问:“你……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弄成这样的?难道,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蓝飞雨轻轻“嗯”了一声,接道,“那两个人带着只剩一口气的阿木约,想回到大营地,途中遇到我的下属,问明了情况之后,就下手把他们全杀了。等我得到消息再来找你,已经快到傍晚,只好带上惯于夜间寻人的猴子。我还想着不知你能不能撑下来,现在看,全是多虑了。” “你的下属?”我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莫,莫不是那位名叫鸢子的姐姐?” “你还真爱认姐妹。”蓝飞雨话中有嘲讽之意,但并未出口否认。 我几乎又要对蓝飞雨刮目相看了,我虽然想到她与鸢子可能是旧识,但怎么也想不到鸢子跟蓝飞雨居然是主从关系,我脱口问道:“那鸢子姑娘救下那些作为猎物的女孩子们,也都是出自你的授意?” “算不上授意。这也是鸢子自己的坚持。”蓝飞雨边说着,边先行跳下马来,“你先踩着马镫,我在下面扶着你,当心点。” 原来不知不觉中,那间我绝境之时心心念念的猎人小屋竟然已经到了。 死里逃生的感觉让我两腿发软,下马的时候支撑不稳,差点直接跌了下来,所幸蓝飞雨在下面托住了我,在力气方面她的确不如我,咬牙咬得面目扭曲,我生怕自己重得累她也伤了手臂,尽管痛不欲生,仍然快速地自己重新站稳。 猴子吱喳后发而先至,抢先奔到门边,为我们打开了门,我看着它禁不住笑:“吱喳,你真不是已经成精了么?” 搀扶着我的蓝飞雨闻言回答道:“这是我播州的灵猴,极通人性,经驯养还能帮忙看护婴童,并不是寻常的猿猴。” 我听得大奇:“你们播州好多古灵精怪的东西啊。有那‘黑心’,还有吱喳这样的灵猴。” 蓝飞雨不再作声,领我进了屋,屋内已然生了火,火堆之上架着个大的瓦罐,有股奇异的香气从那瓦罐中飘出来。 她把我带到火堆边,又到墙角处抱来满怀的干草,均匀地铺开后,让我坐下,她也盘腿坐在我对面道:“你身上的衣服还湿着,你右边肩头受伤,自己不好动手,我来帮你脱吧。” 我被骇了一跳,连忙摇头。 蓝飞雨皱眉,不太耐烦地道:“你都失血那么多了,要再着个凉,伤到肺腑,那就不是独臂的事了,只怕你连走快两步都得喘!” 她说着话来,便向我伸出手,拉上我那早已如丝如缕的衣襟,就往下除——我忙叫了一声:“我自己来!” “你真是……”蓝飞雨直跪了起来,有些哭笑不得,“都是女娃,你怕个什么劲?” 我看着她期期艾艾地,辩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但是要我在清醒状态下允许蓝飞雨脱我的衣服,我不干,坚决不干! 蓝飞雨叹了口气,倏然毅然决然地低头,两手翻动,扯下了腰带,再两肩往后靠去,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的上衫去了个干干净净,露出她那肤色略黑、光洁苗条的上身,她蹙着眉盯我:“现在你总不会还不好意思了吧?” 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呆若木鸡中,蓝飞雨飞快而小心地把我剥剩最里面的亵衣。 ……嗯,好像没啥好说的……大家有啥想法,欢迎留言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小屋内 第23章 疗伤 第二十三章、 “怎么会……那混账!” 我还来不及说话,当蓝飞雨见到我身上那血污龌龊时,她的惊呼声先行出来,我终于从震慑中回神,转眼看她的脸,她的眼。 那张脸上、那对眸中,惊怒之外,甚而能轻而易举便捕获到点点的怜惜与心痛,我忙别过头。 我生性驽钝愚蠢,实在分辨不出她这些情绪,究竟是真实,亦或仍是为了令我放下防备所做的伪装。 “吞下去。”蓝飞雨大概是无暇顾及我可怜可悲的愁肠百结,她在刚才解下的衣物里翻找出一个比手掌大了约莫一半的麻色布囊,从里边取出粒拇趾盖大小的黑药丸来,塞到我唇边。 我没动,她接着道:“‘黑心’炼成的,止血止痛,快点吃,你不想一会儿痛死的话。” 又是“黑心”! 药毒同源的道理我自是知晓,想起之前吃了那“黑心”之后发作之神速,我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把蓝飞雨给的药丸吃了下去。 她瞥了我一眼,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接着又从那布囊中摸出一个塞了木塞的细口纯白瓷瓶,又对我道:“你平躺下来,我给你肩膀上药。” 蓝飞雨的若无其事让我到底是有些忍无可忍,我嗫嚅着道:“可,可……” 我家虽有帮忙的嫂嫂,但也多是帮母亲一道操持家事,好让母亲得出些空闲来奔波善堂。尽管我们家平日几乎全是女眷,我还是自小便学会了自己穿戴梳妆,至于沐浴更衣什么的,那也全是自己的份内之事,无需假手她人。 且我又非婢仆,自也不担那些服侍人的职事,生平哪有什么机会见到“出水芙蓉”? 因此要让我近乎赤身,面对一名无衣遮体的同龄少女,还得保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实在,实在强人所难! 目光不慎晃到蓝飞雨胸前那对小巧玲珑,我羞愧得直想往地底钻,偏生这家伙仿佛毫无察觉,又或者丝毫不以为意,俯着身凑得更近,我急转过头,莫名恼火:“你把衣服穿回去!像什么样子!” “像不像样子,也先给你上了药再说。”蓝飞雨毫不退让,不甚客气地回道,“你到底肯不肯听话了?我是要给你疗伤,就算要把你送去贩卖,也得等你好利索了,才能卖个好价钱!” 她话语铿锵有力,言谈间理直气壮,我反倒是没了脾气,细细想来自己何苦折腾,闷哼了一声,小心地躺在了干草之上。 蓝飞雨跪在我头边,弯下身子,手中的瓷瓶贴近我那血肉模糊的伤口,轻轻颤动着瓶身,把瓶中黑色的细粉末均匀地撒上伤口处。 那药粉也不是什么东西制成,起初挨到伤口的时候,痛得钻心,仓促间我竟没能忍住半声惨叫,但随着她一层一层地往上添,疼痛渐渐地减轻,慢慢从伤口处滋生出一份一份清凉来,先弱而后强,到她收瓶重放回布囊时,痛楚竟已被那清凉盖过,那感觉之好之妙,要不是右臂仍然无力,我几乎便要转动胳膊抡两个圈了。 我细看那伤处,被黑色粉末遮得厚实,已不见血迹。 “你躺着不要动,”蓝飞雨见我坐起了半身,皱眉叱我,“还没完呢。” “你先穿好衣服,好不好?”我软了口气,半带哀求,“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蓝飞雨瞥了眼近在咫尺的火堆,又瞥了眼我,默默地把衣物从地上捡起,以和脱除相差无几的速度往身上套。 我再一次别开头,不敢看她纤细的腰肢、圆润的肩头,以及那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着光彩的褐色肌肤。 这些既不同于男子,也与我过往所见的女子迥然相异之处,让我倍觉难堪,浑身不自在,但我又说不出所为何来,也许,也许只是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我行我素的同龄少女,亦是初回和这样的少女……嗯,赤诚相对。 她穿戴完毕,重新回到我身边,眼神示意我践约,我默默地躺下,她这回则长跪在了我腰系处,伸出右手来,掌心向下,低低地吩咐了我一声“忍着点”,便直接抚触上我的胸口,我忙屏住了气,知道她只是给我检查伤势,然而这虽固定了我的身形,却无益于羞涩与尴尬的狂涌,我只好闭上眼睛,无声地期盼她快点完事。 只是眼睛闭上了,身体却更…… 我能感觉得到她微带凉意的、柔软的手从我胸口处缓缓地摸索下去,偶尔施力按上一按,到我腰间的时候,我差点忍不住奇痒而发笑,还好她很快地移动到小腹处,我只觉她的掌心、手指过处,不担疼痛骤缓,另外还别有些异样的感觉,仿佛她若春风,而我似蓓蕾,春风过处,蓓蕾初绽。 本以为蓝飞雨查验完伤处,便算完事,哪知她的手已从我肚腹上移开,忽又贴到了我脸颊,我愕然睁开了眼,只见她神情迷离,眉宇间尽是迷惑之色,像是她也有百思不能其解的问题。 当我与她的视线相撞时,蓝飞雨一撇嘴,颇有些恼羞成怒起来:“都是你,总在介意这些莫名其妙的事,累得我也莫名其妙起来!” 我张了张口,反唇相讥道:“才不是莫名其貌,要是我是男子,按照我们东楚的习俗,你就该嫁给我了。” 蓝飞雨嗤之以鼻:“我早说过,此前你高热昏迷不醒,都是我替你擦身子、换衣服,要嫁也是你嫁给我才对。” “不一样啊,”我红着脸抓住蓝飞雨的手腕,“你也说了,当时我并无知觉,自然算不得数,现下你可是醒着,我也没逼你,你自愿……自愿在我面前宽衣解带的。” 这个理由似乎总算驳倒了蓝飞雨,她怔然片刻,找不到话来驳斥,两颊飞起了红晕,怒道:“好了!又给你瞎说胡扯绕得头晕,反正你也不是男子,这里也不是东楚,你我之间,哪来的谁娶谁嫁?是了,你真是命大,外伤吓人,但好在内脏骨骼都无伤,只要肩头的伤口不再恶化,过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常了。” 我点了点头,却不大乐意把刚才那话题轻易放过,盯着蓝飞雨,认真地问道:“蓝飞雨,你说说看,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蓝飞雨没搭理我,她一手置于我脑后,另一手攀住我的左肩,扶我小心翼翼地坐起,然后到堆放柴火的地方,一阵弯腰,起来时两手居然捧上了两个铁碗,和一把汤勺。 她将那戏法一般变出来的餐具用干草擦了两擦,到火堆前,从瓦罐里舀出了一勺浓稠的汤汁,递给我。 我明明记得白日和鸢子来看时,这上面架着的明明是口生锈的铁锅,也不知什么时候换了瓦罐,这瓦罐中所熬煮的东西,也不晓得是蓝飞雨还是鸢子,亦或是其他什么与蓝飞雨有所瓜葛的人所准备,接过蓝飞雨给我的不知内容的汤碗,我突然心有所动,感叹了一句:“不论如何,我总是很佩服你的,这救助那些被当作猎物的女子,也是你的主意吧?就算我与你算是‘道不同不与为谋’,你始终比我有用得多了。” 这话说得确实是真心实意,然而蓝飞雨仍未作声,她缓缓地搅拌着瓦罐里的汤水,直至我觉得她在我喝完碗中汤液之前不会再搭理我时,却倏然出了声,话题往回跳了两丈远:“我并不想嫁人。世间男子,多半傲慢粗鄙,不值得我倾心。你们汉女不是有寻个良人托付终生的说法么,我却不愿把我自己交到任何人的手中。你呢,曦儿?” 她还是叫我“曦儿”,这令得我心中一悸,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抿了口汤——有点烫,味道嘛,古怪,但是并不难喝,像是什么药草加了鲜肉炖成。 “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蓝飞雨又问了一声。 我沉思片刻,双手捧碗,那氤氲的热气直扑着我的脸,让我开口的话语也有些模糊:“嗯,我就是因为不想嫁人,才跑出来的。只是嘛,我并不觉得世间的男子都是你说的那般不堪,好男儿也是有的。” “哦?”明显是不信的口吻。 “有啊。”我给蓝飞雨算着,“我舅舅,几个哥哥……大概我们皇帝也算得上一个?反正舅舅说他是好皇帝,是不是好男人我就不清楚了。” 嗯,我很实在,我跟皇帝陛下最多就打过几个照面,他好还是不好,我并不清楚,但几个哥哥都在他面前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乱出,兴许……也算不得我心目中的“好男人”罢。 “那曦儿还是想嫁人?” “不,这是两码事。”我很快地回答,“没有这个念头,但也不曾发誓终生不嫁,毕竟我娘还是心心念念寄望我风光大嫁,给她添几个孙儿耍耍。” 蓝飞雨沉默了片刻,倏然又问:“那,你爹呢?” 我一愣,再次摇头:“不知道。我娘从来没跟我说过我爹的事。是不是说来好笑?我从不晓得自己爹是谁。” 第24章 身世 第二十四章、 穷追不舍下去,蓝飞雨为何要问起我生父的事情,蓝飞雨先是摇头,继而含糊其辞。 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她若最初便轻描淡写说句顺口一问,我倒不见得会起疑,然而她却先像不知该如何回应后,方支支吾吾地扯出“随便问问”的理由。 五脏庙内刚得了祭品,炉内的篝火旺着,我侧身躺着,看着蓝飞雨将瓦罐从架子上取下,盘膝坐在我对面,间或为火内添加薪柴,火光令她的脸闪烁不定。 温饱皆足,困倦强袭,我却不愿睡去,若就此放过这个话题,待我醒来,蓝飞雨一定矢口否认她曾谈及我爹,我的思绪乱如一团浓稠的糊糊,不明白为何我居然可能会在播州打听到我爹的消息:“你知道什么?蓝飞雨,我听大哥哥说,你们觉得只要得到我——就可以称雄播州与百理,这事乍听下非常不可思议,我甚至觉得你们是不是都疯了……但,但,这事,与我爹有关?” 当我把疑惑清晰问出口的时候,我自己也如遭闷棍,既懵且呆,但糊糊却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击打散了不少。 大哥哥所说那个与我有关的传闻,虽是有心人谣传,但并不是空穴来风,而两位王子、包括蓝飞雨也并不是缺根筋地捕风捉影,他们自有他们相信的理由,这却是大哥哥有意无意没有告诉我的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我那不知来路的爹,我父亲那边的家系了! 然……然而,还是不对,那跟播州,甚至跟整个西南边陲有什么相关?难道我爹是个播州汉子?! 阿木约王子那团软肉在嘴里的感觉霎那间回来了,我胸口登时一闷,忙用手捂住嘴,奈何还是“哇”地一声,把刚才吞进去的汤汁尽数全吐了出来。 蓝飞雨见状连忙起身,到我身边,从身上掏出张帕子,给我擦嘴,同时轻声:“想吐的话都吐出来,别忍着。” 我这一吐,连累得眼鼻也受累,涕泪交加,难堪至极:“没,没事了,只是刚有点恶心……” “是胸闷吗?”蓝飞雨忧心地看着我,“你有没有伤到头?先躺回去,好好歇着吧,其它事等你好了之后再慢慢说。” “我没事,”我摇头,想再次抓住她的手,然而手上满是我倾倒出来的污物,我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道,“你和我都这样了,还是做不到赤诚相对吗?” 蓝飞雨瞟了我一眼,垂下目光,改而用帕子替我擦拭手,先手掌而后手指,不知不觉间,我与她的手指缠在了一起,我头晕目眩中向蓝飞雨瞥去,她仍是低着头,没有看我,相对沉默片刻,我受不了这班诡谲的气氛,想要抽回手,却被蓝飞雨紧紧抓住。 此时她方开声道:“你和我怎么可能做得到,你是东楚人,你不会背叛你的王兄,你的皇帝,你还有娘亲在王都等你,而我只是一个蛮夷的孤女,还和你的立场相反,为了能得到旁处的助力,还曾打算把你出卖……” 我打了个激灵,旁处的助力是指什么? 但蓝飞雨适时住了口,她眉头紧蹙,目光始终朝着地上,仿佛在费劲地思考着什么。 “曦儿,按你们那边的习俗,这杀父之仇,该怎么报?”她终于抬起眼看我时,却问了个我不大能想像的问题。 我想了想,回道:“我没有见过我爹,不过要是有人杀了我娘的话,我肯定要想方设法让那人下半辈子都不好过,要是国法处决不了他,那我就亲手宰了仇人!” “那如果杀你娘的人就是东楚的皇帝呢?”蓝飞雨说这话时,牢牢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仿佛被她定死,移不开视线。 我动了动嘴,本想说毫无可能的事,但她的神态与语气凛然令我生畏,我竟然什么也回答不出。 过了许久,我伸出嚼了沙粒一般的舌头,舔了舔早已干涩的嘴唇,轻声道:“我,我不知道。但我听舅舅的,听娘的,他们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这话出口我蓦地释然,是了,要是皇帝是个滥杀无辜、不分忠佞的天子,舅舅怎么会在他身边辅佐那么多年,而母亲和仙姨定也不会带着我定居在京城。 难道我爹是个乱臣贼子? 我即刻想到这层,背心又出了一层冷汗。 若是真的,这倒也能解释为何母亲他们始终对我生父的身份语焉不详、刻意隐瞒,他们不愿我为自己的身世而徒劳感伤。 然,父母子女,血胤天性,纵使是我,也并不例外,我还是由不住单手攀向蓝飞雨肩头,语带哀求:“你知道我爹是谁?他还活着吗?他,他与我这次经历的事是不是有关?你告诉我,我,我帮你——夺国主的位置!” 至于播州这个藩属国的国土能留多久,国主之位能传几代,这真的就不是我能去想像的事情,甚至可能连大哥哥都说不上话。 “你?”蓝飞雨突然笑了,“你帮我?你会什么?” 傻子才听不出她话中的调侃,我有些负气地回道:“你需要什么,我就会什么!” “好呀,”蓝飞雨笑了,“我缺钱,许许多多的钱。我要钱买粮买兵马,你能给我吗?” “……为什么要买粮买兵马……”我有点明知故问,但心头仍存着一线的希望。 蓝飞雨沉默良久,她霍然抬头,凝视着我,又问:“曦儿,你发誓你是真不知道你爹是谁?” 我有些急了,为什么绕来绕去,她始终不信我真是无知如斯:“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要是知道,那我就嫁给你那位先阿撒王子好了!” 我说得很认真,却换来蓝飞雨在讶然之后失笑:“好吧好吧,这个发誓也算狠的……曦儿,你可知道,你本不该姓赵,你应该姓谢。你的生父,是多年前东楚屈指可数的大家大族的家长,谢濂。现在你们东楚的太子,就是他的外孙。” 她一口气说完,看着我那瞠目结舌的样子,叹了口气,摇头苦笑,“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却一直当你在装傻。”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着蓝飞雨,直觉得她的笑容愈发模糊,再转头看小木屋内其它物件,也是朦胧一片,我想起身,稍作动弹便觉天旋地转—— 原来我父亲,真是个乱臣贼子! 我确实……有点丧@@ 不过坚持,一定要坚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身世 第25章 谢家 第二十五章、 我想起在遇到猴子吱喳和鸢子之前那夜,暗下的决心,要趁生年寻父,如今父亲的来历猝不及防地砸到我脸上,连我弯腰伸手捡都省了,不劳而获到了极致,我却情愿这全是蓝飞雨的编造。 东楚在建国之初,曾得几大门阀世族的助力,其中以谢氏为翘首,这都是我所知道的。 蓝飞雨口中我的生父谢濂,正是当年谢氏的大家长,据说这位谢濂势力如日中天时,女儿是皇后——现在东楚的储君就是她所亲生,儿子执掌边军,手握兵权,自己则在朝中执掌决策官员上下的吏部尚书一职。 盛极则衰,在我出生之前,先是谢皇后薨了,大将军也被皇帝解了兵权,至于谢濂则被流放,似乎刚刚出了京城就呜呼哀哉,谢家大厦顿倾,到我懂事的时候,朝中以谢家为首的门阀势力,已经被皇帝瓦解得差不多了。 传说谢家的衰落和舅舅也有莫大的关系,我是想当然地认为谢家意图犯上作乱,而舅舅辅佐皇帝,两者当然是势不两立。 但从蓝飞雨语焉不详的讲述中,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假如谢濂真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的死,好像并不是那么简单。 我追问蓝飞雨,但她不知是不愿详述还是真所知有限,只含糊其辞地道与舅舅的关系甚大,往重里讲,就说是舅舅害死的也不为过。 尽管头晕得厉害,我还是不肯就此罢休,一再追问蓝飞雨,这些事她都是打哪得知的,她却不肯吐露,只告诉我都是知情人,唯有这样,才取信得了播州、百理的王族。 我只好绕回来问她,即便我父亲就是谢濂,但又与我有什么相干,蓝飞雨看着我回答:“关系可大了,曦儿,得到你,才能得到钱。” 这又是什么话? 蓝飞雨解释,原来这还是与谢濂在世时,谢家的权势滔天有关。 谢家主事淮海盐场多年,从中薅财自肥,就算是每年都只薅个九牛一毛的份量,这许多年下来,也是一笔巨额的钱款,除此之外,谢家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当时的王都金陵几家世族联手,牢牢把住与邻国通商之事务,凡要在东楚进出售买的商队所上缴的钱税,明面上都是充实国库,实际经几大世家经手一沾,留给皇帝的也不剩多少油水。 谢濂尽管从未想过亲手扶持上位的皇帝,会有忍无可忍,掉回头来把谢家连根拔除的一天,但他惯于狡兔三窟,家财万贯,以此为凭,暗地里学来当时还存在的蜀国所创的纸票引,四散推广,却把真金白银偷偷地运往蜀国藏匿。 那笔为数巨大的金银财宝,到现在为止,也不曾有人动过分毫,可悲的是,藏匿地点,似乎只有谢濂本人和其子知晓,然而谢濂已死,藏宝处也就成了个传说。 “等下,你都说是传说了,而且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怎么能跟我扯上关系?”我逐渐明白过来,敢情他们都以为,我身上有寻找宝藏的地图? 蓝飞雨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你母亲是谢濂最后一位夫人,谢家出事的时候,她因为你舅舅的关系逃过一劫,但那时候已经有了你,你父亲知道你们皇帝狠毒,就把藏宝的地方告诉了她,然后等你长大了,再让你来找,毕竟那是你们谢家的东西。” “这完全不合情理!”我不由叫了起来,“先不说有没有这回事,就算真的像你说的……我告诉你蓝飞雨,我娘根本不知道我这回出来——那我爹,谢濂要我找那些金银珠宝做什么?树大招风,难道他希望我被皇帝盯上,也被安个叛乱的罪名死得不光不彩么?” “你父亲怎么打算的我不知道,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把积攒下来的钱用在他自己的子孙身上。”蓝飞雨轻轻抚着我的手背,示意我冷静下来,“但你别忘了,当时蜀国还在!他就算希望你得了这钱,招兵买马,为他复仇,不也正常么?” 不! 我打了个冷战,一点都不正常! 真要这样算,太子,我一直叫“二哥哥”的那位,按照辈分算该是我外甥! 而舅舅,我最喜欢的舅舅,和我不敢亲近但非常尊敬的皇帝,都成了我的杀父仇人?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呆望着蓝飞雨,半晌后不住地摇头:“不,不,这事太匪夷所思了,不可能,完全不可能的!这么荒唐无稽的传闻你到底是打哪里听来的?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为了显示我表里如一,我在这小木屋内仰天大笑三声,颇有“不作寻常床簧死,英雄含笑上刑场”的豪迈。 可惜这豪迈极度短暂,笑声未落,我倏然感到胸口一阵奇闷,干咳了几声,喉间涌起一股甜腥,再张嘴时,吐痰一般吐出一口血来。 蓝飞雨忙上前来,神色凝重地往我嘴里又塞了粒黑色小药丸,轻声说:“好了好了,不可能就不可能吧。等你伤好一些再说,先躺下来歇着。” 我依然摇头,不敢说话,胸口翻江倒海,怕一会儿不是血就是其它污物。 “你伤成这样,行动不便,万一遇上什么事,不是也只有任人摆布的份?”蓝飞雨扶住我的左肩,稍稍用力,想让我躺倒,“先好好养伤,以后的事,再慢慢从长计议。” 我看着她,这回不止是怕吐不开口,即便能开口我也不晓得该对她说什么。 蓝飞雨却看穿我的心事,她略略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曦儿,我答应你,在你伤好之前,我绝对不会做任何违背你意愿的事情,这样你可以安心睡了吗?” “……你怎么保证?”我能说话了,声音沙哑得可怕。 蓝飞雨默默地凝视着我,拉起袖子,展露出她手臂上那道与我歃血为盟的刀痕:“不管我当时有没有异心,我都与你是结拜了的金兰,你如今落难,我要是落井下石,便……便罚我嫁给比阿木约、先阿撒更残暴恶毒、下流卑贱的男子,一世为奴。” 我不由听着笑了:“再加上跟他们生十个孩子。” “不要,那太恶心了。”蓝飞雨蹙眉,她也向我露出了笑容,亲了亲我的脸,“现在,你能安心了么?” 这个点收比……唔,所以大家都是先收藏等养肥么…… 丧了两天,打不死的精神继续,毕竟是亲闺女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谢家 第26章 陶先生 第二十六章、 那个晚上我终于还是睡了过去,然而却始终有那么一丝清醒的神思游移。 浑浑噩噩中,我只觉犹如置身火炉,烈焰熊熊,吞噬周身,痛楚难当。 我想睁眼,眼皮重若千钧,我想开口,嗓子刀刮般地疼,甚至我尝试着把手握成拳,那十根手指都像加水太多的面团,软糯糯的,怎么也提不起来。 但我的耳朵却居然还是灵敏的,在一团混沌中,我听见了声音,是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分明就是蓝飞雨,而另一个的声音,当是个年轻男子,依稀仿佛也曾在什么地方听见过,但我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男子说:“你真这么做?” 蓝飞雨停了很久,才叹息着回答:“你看她现在的样子,强行上路的话,不死只怕也要成个废人了。” 我心里一突,他们是在说我么? 蓝飞雨又要带我到哪里去? “……就怕夜长梦多,那边要起疑心。”男子劝道,“这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且现在东楚的亲王还在这里,他要是察觉到赵女失踪,必是追查到底,到时候播州上下,全境戒严,就算在这大山深林中,要把她带走,也是难了。” 蓝飞雨又不说话了,我的心因着她的沉默而一阵阵地狂跳,震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悄悄地吞咽着唾沫,以图镇定心神,不至于听漏他们的对话。 男子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挺喜欢这小姑娘,但是馆主,你莫要忘了,你一身既系着你父兄的仇,还要顾及全播州百姓的安危,一着不慎,这播州要么落入那两个禽兽王子的手中,要么就被东楚吞并,你家族百年王业,到此彻底断送,妇人之仁,只会坏事!” 馆主,馆主! 我猛然想起这人是谁了,他就是我在医馆时,那位和横死的乞丐一道出场的“陶先生”! 是他! 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这密林难道就是传说的“绿林”不成,藏龙卧虎? 在等待蓝飞雨的回答中,我发现眼皮已经不再沉了,可以微微地支开一条缝,从细缝中窥探小屋中的情形,只见蓝飞雨和那男子围着篝火相对而坐,蓝飞雨垂着头,眼望着地,一动不动。 “馆主……”可恨的陶先生又叫了起来,似乎蓝飞雨不点头同意把我称斤论两地卖,他不能善罢甘休。 “我知道了。我会带曦儿出发的,不过得比鸢子晚两天……是了,那位东楚的赵亲王呢?你们用什么办法拖住他?”蓝飞雨终于稍稍抬起了头,轻轻地道。 那陶先生似乎是松了口气,声音不再有刚才的急躁:“山中狩猎,总要转个三五日,馆主只消抓紧时间,当无意外。” 隔了须臾,蓝飞雨又问:“先阿撒那厮可已晓得阿木约的事?” 陶先生冷笑了一声:“大王子自寻死路,也怪不了谁。” “确实。”蓝飞雨的声音瞬间结霜,“他太胆大妄为了,平日为祸播州无辜女子也罢,竟想对曦儿下手,我真恨不得亲手将他砍成肉酱!” 尽管局势云谲波诡,但听她这话中,饱含的愤怒毫无作伪之嫌,我心中又是无可救药地一暖,连带着鼻酸眼湿,不由自主又闭起了眼睛。 但蓝飞雨的失态显然让陶先生不悦,他沉默了稍许,声音亦转冷:“馆主,这女子虽说实是谢氏族中人,与东楚皇帝合该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然而她自幼由赵家养大,只怕她并不会为素未谋面的生父奋不顾身,连累她母族。馆主还是不要对此女寄予厚望为好。” 蓝飞雨没说话,我躺在一旁,实在憋不住了,再次偷偷地眯眼望去,赫然发现蓝飞雨竟然也在盯着我,我吓了一跳,忙不迭合上眼皮,许久后才听到蓝飞雨苦闷地一叹:“我知道。陶先生,我的职责只是将她平安送回她真正的家人身边,至于她是如何选择,我也是干涉不得。” 这话让我的心思再次活动起来,真正的家人? 指的是谢家吗? 可我怎么记得,曾经听传闻,皇帝虽开恩没有将谢家夷族,但是谢濂在流放至岭南的途中死去后,谢家已经是树倒猢狲散,并没有留下直系子孙——假使我是谢家人的话,那这“真正的家人”又是从何说起呢? 不过没等我考虑清楚,陶先生又开始冷哼起来,语带嘲讽:“馆主,你真当那东楚亲王代皇帝南巡,特地将一个碍手碍脚的少女带在身边,就为了带该女一见世面么?此女装疯卖傻,难道馆主还真信了不成。” 我听得勃然大怒,要不是还惦记着自己仍在装昏迷,差点就要跳起来跟他当面对质了。 蓝飞雨深深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随后两人便相对无话,沉默的时间久得我差点又要睡过去,此时又听见一阵窸窣声,再悄然睁眼,只见那陶先生已然站起身来,向蓝飞雨一揖道:“馆主,我先告辞了,还需赶在天亮前赶到医馆。” 蓝飞雨也跟着陶先生站了起来:“好的,我唤吱喳来送先生出林。” 陶先生刚举步,蓦然伫足,向蓝飞雨沉声道:“二王子的药人……恐是已有所成。” 我看着蓝飞雨明显周身一震,听她倒抽了口冷气,然后又是那陶先生语重心长地道:“馆主抓紧,时间已是无多!” “我自有计较。”这是蓝飞雨最后的回答,然后屋中就被倏然冒出的“吱喳、吱喳”霸占,随着开门、关门声,以及吱喳声的远去至消失,蓝飞雨终于挪动了脚步,往我这个方向而来,我连忙赶在她发现异状前迅速闭眼放松。 不多会,我感到脸上一阵温热,应该是蓝飞雨的掌心抚过我的脸颊,紧接着,她的气息也呼到了我脸上,又湿又痒。 这让我全身都不自在起来,若说刚才是在凡间的火炉里,如今则像是被丢进了太白金星的炼丹炉。 “曦儿,”蓝飞雨在我耳边喃喃,似叹似诉,“你这个傻孩子,我可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我没有余力回答,刚才凝聚起的精力因为陶先生的离开而溃散,在最后沉入无知无觉前,我感到蓝飞雨在我身边侧躺了下来,手臂轻轻搭在我腰间,搂住了我。 第27章 牵手 第二十七章、 这一梦尽管幽长阴暗,然而我还是醒了,被直射在身上的太阳暖醒了。 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蓝飞雨的脸,她正半蹲半坐在我旁边,俯下身来瞅着我,见我醒转,轻声问道:“曦儿,感觉如何?” “嗯……”我费劲地张嘴,慢慢地吐出字句来,声音跟我本人一样软绵绵的,“没力气。” 蓝飞雨自然而然地把手掌搭在我的额头上,微叹了口气:“你伤得不轻,即便药好,恢复起来也要时间。” 她让我继续躺着,自己转身到那仍燃烧着的篝火边,从架着的瓦罐中又舀出了一碗昨夜的汤汁,双手捧着过来,再一手撑起我的头,一手把碗沿靠近我的唇边。 我尝了一口,只觉得味道较之前更加浓郁,还带着隐隐的腥味,我大皱眉头,紧抿嘴唇,不肯再喝第二口。 蓝飞雨把碗放下,看着我,悠悠地道:“这里面另加了些上好的疗伤药,是医馆的陶先生连夜送过来的,你要想早点好,就乖乖喝干净了,有了力气,我们才好离开。” 我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她主动提起了陶先生。 这一愣神间,无意中又被蓝飞雨灌入好大一口,我呛得连声咳了起来,那味道愈发难以言喻的汁液到底还是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啊!你太坏了!”我睁着因为咳嗽而朦胧的泪眼向蓝飞雨怒道。 蓝飞雨没有理会我,复搁下碗,走到小屋另一处角落,提了个底宽口窄的竹筐过来,从竹筐的肚子处打开一扇小门,伸手从里面掏出来一张折叠出几层的淡黄色长方条,递给我:“快吃吧。”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里面居然有鸡蛋,不由问:“也是陶先生带来的?” “嗯。”蓝飞雨自己也掏了一个,大快朵颐。 我边吃边在心中计算,从医馆到这里,就算陶先生他是一路骑马,来回奔波,只怕他这一晚也消停不得,我多少有些原谅他对我的不良企图,毕竟谁让我一夜风尘,我也不会太高兴的。 蓝飞雨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地干掉一个,又以迅雷不及眨眼的功夫又把第二个啃得只剩下一半,而我连第一个还没吃完,我看着她暗地咋舌,蓝飞雨发现了,轻笑了一声,语带嘲讽:“蛮夷粗鄙的女子,比不得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千金有仪有态。” 我不由烫了脸颊,拿着方条就往嘴里猛塞,两腮鼓鼓囊囊地看向蓝飞雨,她又笑了。 “曦儿,我扶你起来,你看看还能不能骑马,不能的话,我们就慢慢走吧。” 吃喝完毕,蓝飞雨出外提了一桶水来,把篝火灭了,收拾了东西,对我道。 我想起昨夜偷听到她与陶先生的话,心里一个咯噔,忙问:“去哪里?” 蓝飞雨小心翼翼地撑着我腋下,一点一点地用力,我配合着她,劳动那两条都快不是我的腿,慢悠悠地忍痛站起了身。 “这里算不得隐秘,”蓝飞雨这才简短地回答,“届时若有人寻来,不管对方有无恶意,对你我都是桩大麻烦。我们到鸢子那去,她那才好藏人。” “哦。”我不大情愿地应着,到底没忘记鸢子把我丢了一边,才害我被阿木约王子和恶狗追成这般狼狈不堪。 出了小木屋外,太阳已经快至中天,马拴在木屋外,正低头吃草,蓝飞雨搀着我到那马前,我尝试着抬脚去踩马镫,这个动作扯到腹部,疼痛一路往上蹿到胸口,我拼命咬牙吸气,挺腰扳住马鞍的抓手,扯紧缰绳,回头向托着我的蓝飞雨致以悲壮的一瞥。 蓝飞雨轻喝了一声,她和我同时拼上了全力,我爆发着“啊”,一鼓作气,稳稳地坐在了马上——尽管全身的骨头都快断了,眼泪也直在眼眶中打着璇儿。 为了分散痛楚,我近乎不假思索地问出了始终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蓝飞雨,你昨晚和陶先生究竟商量着要带我去哪里?” “百理。”蓝飞雨一跃上马,平静地答道。 她坐在我后方,拉过缰绳,转过马头,马儿开始徐行,她方又道:“你是还想问去百理做什么?等我们到了鸢子的洞中,安置好后我再与你慢慢说来,如何?” “路上不能说吗?”我犹不死心。 “不能。”蓝飞雨笑道,“一旦你不喜欢我说的话,又要赌气发倔,说不定还非要跳下马去,到时候我能拿你怎么办?” 我张嘴就想驳斥:我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克制冲动细细回味……嗯,蓝飞雨对我的预判,似乎有那么三四分道理,我向来最懂得服输,便锁好了嘴,不吭声。 蓝飞雨从我后头驭马前行,马儿久经训练,行得缓慢且相对平稳,我在马背上少受颠簸,又无需操心驾驭之事,竟是不到多时,就开始打起盹来,眼皮越来越沉,点头——惊醒——再点头,反复几回后,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 然而马一停下,我还是即刻清醒过来,颇有些仓皇地四顾,蓝飞雨及时拉住了身形晃动的我,急声道:“当心!” 又道,“等我先下来,你拉好缰绳。” 我听话地扯紧缰绳,等蓝飞雨先行跳下马去,我与她再经一番不亚于上马痛苦的折腾,把我的残败的躯壳移下马去,我再次站在地上时,两条腿忍不住地发软哆嗦,完全凭着不愿在蓝飞雨面前丢乖露丑的坚持强撑住了。 等我确信自己肯定不会摔倒时,赫然抬头,却见蓝飞雨牵着马,静候在一侧关切地看着我,她眼光闪动,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但肯定没有半点恶意,我猛觉得自己的心像被谁狠狠弹了一弹,意外、委屈、痛,以及……不足与人道的滋味齐齐涌了上来。 “走吧。”她把手伸给我。 我毫不犹豫地把手递了过去。 鸢子的秘密山洞有一段极为狭窄的夹缝,马过不去,蓝飞雨便把它拴在入口处的一棵树下,与我一前一后地进了夹缝。 尽管极不方便,但我们没有松开牵着的手。 第28章 “药人” 第二十八章、 依然是鸢子搬开的石门,她见着我们,并不惊诧,朝蓝飞雨略一点头,对我则视若无物,然后侧身让开一条缝。 我不得不从她身边挤过去,鸢子忽地低头,附在我耳边低低叫了一声:“赵曦!” “啊?”我愣愣地停了步,回盯着鸢子,她眸中的墨绿色似乎更亮了。 这一声把前方的蓝飞雨也惊动了,她惑然转头,视线从我扫到鸢子,鸢子把我往里边推了推,淡淡地道:“没什么,进去吧。” 我有些莫名,然而一进山洞中,注意力便被吸引开去,无暇再多考虑鸢子的异常之举。 往前看去,只见慕晴姐姐背对着山洞,跪伏在地,两肩肉眼可见地打着颤,我叫了一声,她犹若未闻,鸢子在我旁边道:“她妹妹死了。” 我“啊”声卡在喉咙里,虽说并不认识慕晴姐姐的妹妹,但我这两日死里逃生,至今仍心有余悸,更感到人命之脆弱,稍有不幸,已和至亲天人永隔。 这般一想,心中也是沉甸甸的,我轻手轻脚地走向慕晴姐姐,近了才发现,她并不是直接伏在地上的,而是趴在一具躯壳上恸哭。 我的视线挨到那躯壳的同时,身后鸢子一如平常、毫无起伏的淡语传了过来:“馆主,她是被‘药人’杀死的。” 随即我看清了慕晴姐姐的妹妹——准确地说,妹妹的尸体,触目惊心,骇得我忙不迭用手捂住嘴,这才忍住没有喊叫出来。 那依稀只是个人形,但哪里还有半分人的模样?除去尸身上褴褛不堪的衣裙,凡是裸1露之处,无一不若紫黑色的蜂巢,坑坑洼洼,密密麻麻,我不慎瞄到原是“脸”的地方,更是禁不住头皮发麻,上面已是全然分辨不出五官,简直像地府里爬来的鬼怪妖魔。 “这……这……”我膝盖发软,差点就跌在地上,猛回头看,蓝飞雨也上了前来,她一样面无人色,大概所受惊吓,并不亚于我。 天赋异禀的鸢子依然神色不改,平静地道:“我发现她时,她已是这个模样了。” 蓝飞雨舔了舔嘴唇,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你没有看见那‘药人’?” 鸢子摇头:“没有。你们不是说他没有成功吗?” 我忍不住插话了:“‘药人’究竟是什么?那……那被‘药人’杀死的人,死状全是这般恐怖么?是了,你们怎么知道这就是慕晴姐姐的妹妹?” 回答我的不是鸢子,而是慕晴姐姐本人,她终于从伏尸悲泣中直起腰身,哽咽着答道:“妹妹的衣物,我还是能认得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这孩子会死得那么惨啊!” 她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不多时,像是要缓解那难以承受的痛苦,她两手成爪,疯狂地在脸上抓挠,撕拉出一道道的血痕。 在我呆若木鸡中,依然是鸢子上前,拉起慕晴姐姐,立掌成刀,一下劈在慕晴的后颈上,慕晴两眼一翻,身子软软地倒在了鸢子的怀中。 鸢子抱起慕晴,往洞内走去,此时山洞之中已不再燃着火,内中并无光线透入,虽说洞外是白昼,但洞中却是昏暗,此前的几个女孩互相依偎着挤在一起,鸢子将慕晴姐姐轻轻放在她们旁边,简单说了句:“你们照看一下。” 她朝我和蓝飞雨招了招手,示意我俩和她一道,来到了洞口边。 “这里不能久待,人太多,这场狩猎不知持续到几时,我们更难弄到食物。”鸢子开门见山,“我得赶紧带她们走。” “晚上吗?”蓝飞雨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但是那‘药人’……” 一时间连鸢子也陷入了沉默,半晌,她努了努嘴唇:“你们此前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没有。而且就算知道了,也怎么也想不到先阿撒丧心病狂到用在狩猎场中,他就不担心被东楚人发现么?” 鸢子盯着蓝飞雨,冷冷一哼,奚落道:“你什么都打探不到,还要留在那混蛋身边?再说,东楚人,呵,你身边这个不是东楚人?” 话到这里,我这个东楚人终归是不能缄口不语,我忍无可忍地低嚷起来:“我能问一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什么‘药人’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先阿撒王子究竟想干嘛,我大哥会不会有事啊……你们倒是告诉我呢!” 蓝飞雨和鸢子对视了一眼,蓝飞雨道:“我来和曦儿说吧。” 鸢子瞅了瞅我,二话不说,与我擦肩而过,往洞内走去。 待到只剩我和蓝飞雨,我静静地等待蓝飞雨开口,她却低下了头,半天不说话,我站得腿疼,胸腹受伤处似乎因着药效的减弱,也开始火烧火燎起来,便索性跪坐下来,继续等待。 蓝飞雨见状,也在我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她看着我,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出声问:“曦儿,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打算,和现在发生的事情统统告诉你,但是你得答应我,纵使你听完之后,不愿再与我有任何牵连,坚持回到你东楚王爷的身边,我此番与你说的任何事情,你都绝对不能外传,无论跟谁都不可提起。” 我点头,审慎地问:“你要我怎么发誓?以我娘的名义,可不可以?” “不,”蓝飞雨朝着我笑了笑,但那笑容难过的意味更甚于愉悦,“你只要答应我,就可以了。” “雨儿,”我这么叫着,感到脸颊一阵火热,有些拗口,但是莫名有股甜丝丝的感觉,“你没忘记我和你结拜金兰了吧?我是认真的。” 蓝飞雨的微笑却在听罢我这句肺腑之言后,反而消失了,我看着她咽下一口唾沫,喃喃地说了句“这不一样”,便猛将头一昂,凝视着我道:“你不是最想知道‘药人’的事么?那便从‘药人’说起吧。” 听着蓝飞雨讲述,我愈发毛骨悚然,原来我那日在医馆所见到横死的乞丐,便是二王子先阿撒秘密的手笔。 而这“药人”,又是与那“黑心”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第29章 又是“黑心” 第二十九章、 蓝飞雨说,“黑心”的功效,曦儿你已经尝到了。 我回答“是”,但依然不大明白其中危害,不知深浅地论断道,不就是迷药么? 不是那么简单——蓝飞雨继续授课,曦儿你只是嚼了嚼它的花心,时间不长,份量又少,所以只是晕眩与无力,但“黑心”的能耐,可不止是这么一点。 我想到当时四肢乏力、头脑混沌,差点没死在河里的情形,后怕地打了个哆嗦。 如果把成百上千的花心收集起来,加上其它的药物,配合合适的制作方式,就可以调剂出能让人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的药物。 那便是“药人”的雏形。 雏形?我反问,这个词,再结合蓝飞雨那凝重的神情,我直觉事情还会更加糟糕。 蓝飞雨默默点头,她极快地往山洞内方向瞥了一眼,轻叹了口气:“若只是无感无知,并不会杀人,更不会令人死得这么恐怖。” 慕晴姐姐那妹妹的惨死令我悚然,我忍着胃里的翻腾,试探着问:“难道那‘药人’又经过什么训练之类的,能听主子的话?但是那种死法又是怎么回事?总不能‘药人’身上带毒吧?” “曦儿,”蓝飞雨看着我苦笑,低声道,“你还真说对了。那‘药人’就是先阿撒费尽心机造出来的,用作杀戮之凶器。最初,那‘药人’尚未有这般能耐,如今……先阿撒在猎场之中施放‘药人’,想必是要验一验成效吧。” 我越听便越是心惊,脑子里似有团黏稠的米糊,怎么费力也不大能搅拌得动,反倒是累得自己的头疼起来,我暂时撇开各种对“药人”的异想天开,单刀直入地问蓝飞雨:“你是怎么晓得‘药人’一事的?你在先阿撒身边就是为了探听这些消息吗?那陶先生又是如何晓得的呢?” 此前偷听到的谈话,我记得是陶先生首先提及“药人”,并且告诉蓝飞雨,先阿撒王子的“药人”已然大功告成,我不禁是纳了闷,那生得一派风流的陶先生,无论形貌言谈,应是汉人无异,他又是怎么卷入播州这场继位之争的乱局? 蓝飞雨沉吟了片刻,笑容更苦,她垂下眼睑,叹声道:“那‘药人’的首次发难,我便在场,当时先阿撒要除掉的人,就是我爹。” “老国主?!”我叫了起来,蓝飞雨忙探身,一手捂住我的嘴,另一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得到我心领神会的点头,她才重新坐好,继续跟我说起当日“药人”出现时的惊心动魄: 初春一夜新月如钩,播州老国主在宫中主持一年一度的祭春,这个晚上王宫开放,城中百姓可以入宫与王公豪族同游共乐。 拜天祈神的大典之后,歌舞连天,喧闹非凡,直到子夜时分,王宫才重新关闭。 蓝飞雨当时已然睡下,但她那夜似有预感,烦躁不安,辗转反侧到半夜,终是难以入眠,便索性起身,穿戴齐整,往老国主的寝处走去。 边陲之地,并没有中土皇家那般讲究,蓝飞雨虽是国主的女儿,但平日并不住在宫内,她身兼两职,多数时候是住在医馆,临时睡在宫中,身边也没有安排什么护卫侍从,在王宫中也不曾碰到任何巡守的武士,她孤身一人,刚走到国主寝宫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一阵不详的喧哗,其中还夹杂有国主父亲的厉声高呼。 这若是搁在王都的皇宫,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虽然我没资格进皇帝的寝宫——我当然也没想去,但听小姐姐说过,那里面大得玩躲猫猫的话,能够躲上十天半个月不让人找着。 蓝飞雨大惊之下,不假思索,当即就冲入了寝宫,跑进了门才想起来,门口也没有人值守,这也是极度不同寻常的现象。 播州蓝家尽管只是个不太大的蛮夷小国,王位传承也有五代之久,国主之尊至少在播州,是毫无疑问的一方之主,断不至于到了晚上连个护卫国主安全的人都没有。 我听着紧张万分,不觉就坐正了身子,紧紧攥住蓝飞雨的手,明知道她当时肯定出不了什么意外,却还是屏息静气,就差没失声问出“你怎么样”的话来。 蓝飞雨的手是冰凉的,她垂着头,没有看我,继续说:“我当时赤手空拳,提着一口气往父王就寝的地方跑,跑到那屋子前的一处大堂里,就看到……在撕扯一名护卫的‘药人’。” 她咽了口唾沫,终于抬起眼里,定定地看着我,瞳仁中聚结着挥之不去的痛楚与一丝丝的恐惧。 “你,你是说老国主也是被‘药人’害死的?但……我怎么,怎么听说他老人家是病逝的呢?你也曾说老国主和你兄长死得突兀离奇,但若是‘药人’所杀,难道先阿撒王子真能一手遮天吗?”我期期艾艾地问,说实在的,那让蓝飞雨大感恐怖的东西,就算有慕晴姐姐至亲手足的尸身为证,但到底不曾亲眼所见,总差了那么一点感觉,我虽觉时机不对,还是在踌躇之后,把疑惑问了出来。 “病……”蓝飞雨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让我忍不住又把她的手捏了捏,她闭了闭眼睛,又朝我笑了笑,“曦儿,你真的很聪明,现在只是经历的事情太少吧。你想像不到的,它偏偏就是实情。” 她沉默了下来,直到鸢子倏然出现,我被吓得弹了起身。 鸢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蓝飞雨,冷冷地道:“你啰嗦了那么久,还没说完?我替你说了吧。赵曦,播州的国主为了保住儿子女儿的命,被先阿撒逼着吃下了药,不过大概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没能熬过来,死了——熬过来也只是成傀儡一样的‘药人’,还不如死了,你说是不是,蓝飞雨?” 我有些莫名于鸢子那诡异的态度,不由替蓝飞雨打抱起不平来,争辩道:“这怎么能叫啰嗦?那是雨儿的父兄啊!再说,就算啰嗦,我也要听她啰嗦!” 没想到鸢子却是理也不理我,继续道:“至于蓝飞雨的哥哥,那个从中原回来,自以为习了汉俗,开化之后所向披靡的蠢货,在两个义兄的套话下,坦率至极地表示自己并不想当播州国主,连这藩属国也不打算再留,彻底依附东楚,成为它治下的一个郡。赵曦,你们东楚那么贪得无厌,不止那两个野心王子,就是蓝飞雨,也不想留住一个走狗哥哥啊。” 第30章 猜测 第三十章、 鸢子嫌弃蓝飞雨倒也不是没有理由,她冰冷冷地“竹筒倒豆子”,不消一刻钟就把该我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我。 那制作“药人”所用的药,居然是先阿撒王子从一汉人手中得到的,那汉人辗转西南边陲二十余年,也不知从哪里得来这秘药之方,却因着创了那方子的原主人并未详细写明其剂量,以及熬制之法,虽经几番试验,始终难窥成功之路径。 但这药既是要用在人的身上,就非拿活人来试验不可,那邪了心性的汉人起先是偷偷摸摸诱骗流浪街头的乞丐服用,但屡遭失败后,东窗事发——毕竟乞丐虽大多无亲无故,可身边也始终是有些相识相熟的人,大活人骤然失踪的次数一多,就有人去报了官。 中间的详细经过鸢子没说,大概她知情不多,总而言之,便是官府后来调查之下,发现了那些乞儿不成人形的尸首,她瞅向蓝飞雨,蓝飞雨默默点了点头,鸢子再道,尽管做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但那汉人并没有得到刑罚,反而被先阿撒秘密地保护了起来,潜心钻研那秘药。 我听得有些稀里糊涂,因为实在不是太有办法把这阴险毒辣的行径和那位裸着上身、饰物挂满胸前的二王子联系在一起,我总觉得能把衣衫着装通透成这样的人,似乎个性上也粗枝大叶? 这样说来,我此前在医馆见到的尸首,也是没能熬过来的是败品了? 近乎直觉地,我再次脱口问道:“那陶先生,就是那汉人?” 蓝飞雨和鸢子再次对视,鸢子竟然又浮出了一丝笑意,对着我的:“不中亦不远,他是那汉人的嫡传弟子。关于‘药人’的种种消息,几乎都是他打探出来的。” 我回想了一下,总感到还是有什么地方无法理顺,按理,我几日前在医馆所见,那“药人”还未成功才是,怎么转眼间,先阿撒王子就能把“药人”弄到这林子里杀人? 还有,那晚蓝飞雨见着的撕扯侍卫的“药人”又是怎么回事? 闹了半天这“药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成功的? 我已经像置身巫峡急流,在猿啼声声中失魂落魄。 ……原来并不是幻觉,真的是猴子叫了,吱喳“吱喳”着从山洞顶端跳了下来,兴高采烈地踩上我的肩头,再蹦到地上。 我蹲下身子,拉住猴子吱喳的爪子,晃了一晃,喃喃道:“吱喳吱喳,我干脆学猴语好了,说不定听你说话,还比较不费力些。” “你无需想太复杂。”蓝飞雨突然道,她似乎明白了我的困惑,“我之前就跟你说过,‘药人’一开始,只是力气大,不知疼痛和形如傀儡而已,如今经过几番改造,自然是原来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算是明白过来,手指了指洞内,压低声音道:“那现在的‘药人’,就是带毒了么?” 蓝飞雨垂下眼睛,闷声道:“据陶先生所说,不只是带毒那么简单……” 我刚想细问,那已经恢复了冷淡模样的鸢子再次插话,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飞雨,你进里面去看一下她们的情形,有关百理的事,我来和赵曦说。” “等,等下……”我刚要出言反对,蓝飞雨飞快地觑了我一眼,朝我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往内里走去。 留下我目瞪口呆——我当初还一厢情愿地以为鸢子是蓝飞雨的下属,难道这关系与我所料的竟然是倒过来的? 那……鸢子究竟是什么人? 也许是我落在鸢子身上的目光太过放肆张狂,鸢子的眉头竟然微微皱了皱,她两眼中的那抹墨绿更浓了几分,宛如深不可见底的碧潭。 “赵曦,”鸢子淡淡地开口,“你不要乱猜。” “……那你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吗?” “不行。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意料之中的断然拒绝,我叹了口气,故作无奈:“那我也只好乱猜了——你难道就是百理的人?” 立足这个前提,我结合大哥哥告诉我的情况,不管多么匪夷所思,还有蓝飞雨此前对我提及的种种事情,硬生生地、甚至牵强地黏合在一起,我沉吟着,神情认真,同时腹诽自己的胡说八道,“你是百理的人。蓝飞雨说要带我去百理,就是为了取信于你们吧?她不要东楚,她跟我说过播州不需要东楚凌驾其上,那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百理了……” 不,这合该是胡编乱造的话怎么说出来之后竟然连我自己都驳斥不了?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鸢子,头上好像遭了一闷棍,有些疼:“嗯,百理,播州,一国并掉另一国……你,你们是打算……” 话没说下去,因为鸢子突然跨前了一步,两手闪电般抓住我的肩头,把我往她身边拉去。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骤然间嘴唇被咬住了,尽管只是瞬间,但已经足以让我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倒是眼角的余光扫到旁观的猴子吱喳识时务地用两只爪子蒙住了眼睛,别开了头,然这并没有令我感到欣慰,我反倒是想:死猴子,这时候装什么人啊! 等回过神来,鸢子已经又跟我隔了两三步远,表情云淡风轻,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她唇角勾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还是那句话:“不中亦不远。有件事你没说错,蓝飞雨的确是打算借助百理的力量,从那两个王子手里夺回播州,你已经帮她干掉了一个,她自然要感激你。” 这话并不是很中听,不过我暂且跳过对蓝飞雨的私情,细细琢磨,仍有些难以置信:“不,她明明说播州不要主人,找百理,她跟播州得付出什么代价?” 我瞪着鸢子,这个墨绿瞳仁的年轻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她出手相助这些走投无路的女孩子们,应该不是个坏心肠的家伙啊! 鸢子动了动嘴唇,还没说话,倏然之间,山洞内同时传来了几声尖叫! 接着是慕晴姐姐惨绝人寰的哭嚎:“天啊!天啊!” 隔日或隔一日更,不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猜测 第31章 异变 第三十一章、 这一吓,我顿时把什么“播州”、“百理”,以及刚刚鸢子咬我嘴巴那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甚至也忘了自己还是半死不活的残躯,抬脚就往洞内跑去。 不到两步就差点因为胸腹的疼痛而摔倒跪地,险险停住了脚步,没跌个“狗啃泥”。 鸢子越过了我,须臾我便满头大汗地听见鸢子的怒斥:“去打开洞口!走!” 少顷,蓝飞雨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她疾掠到我身边,拽起我的胳膊,把我往洞口拖去。 我痛得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好不容易把泪水圈在眼睛里,看蓝飞雨已然像隔了层水雾,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蓝飞雨已经把我甩到了洞口一边,开始费劲地推那堵在洞口的石头。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哀鸣声中,那几个姑娘跌跌撞撞、或跑或爬地向洞奔来。 让我气绝的是,蓝飞雨推那巨石显然有些力不从心,连猴子吱喳都跳了过来帮忙,我实在是痛得连站直都艰难,更谈不上使力气,但姑娘们逃过来之后,却全都挤挤挨挨地缩在一旁,愣就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出来给蓝飞雨帮一把手。 要逃命还靠着别人?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们一起推啊,傻在那里做什么?” 还好,姑娘们只是一时被吓傻了而已,并不是存心作壁上观,被我这么一提醒,个个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纷纷跑上去,七手八脚地推那石头。 我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顿感困惑,什么东西把她们吓成这样? 答案很快自己出现在我面前,鸢子先退着出来,手上持着一把窄而长的剑,她神情是少有的紧张,没有回头地朝我们这些拥在洞口的人吼了一句:“快出去!快!” 她话音刚落,我听见仿佛是慕晴姐姐痛不欲生地嚎叫起来,声音凄厉:“不要,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们,别丢下我和我妹妹……” 巨石被推开一半的同时,阳光斜入了洞中,当仿佛是慕晴姐姐的“人”,单手拖着那具残骸现身在我面前时,我惊骇得差点没能站稳。 鸢子咋舌,迅速地退到我身边,一伸臂挽住我,冷声道:“脚筋都挑断了,居然还能走,看来已经不是人了。” 我全身冰冷,不及说话,鸢子已经半揽半拖地带着我往洞口去,另外几个姑娘已经在蓝飞雨的指挥下,有序地退出了山洞,鸢子把我往蓝飞雨那一送,自己转身,手中的长剑猛力朝那“人”掷出。 这一招气力之大,我眼睁睁看着那细长的剑闪着寒光,直穿过“她”肩头,把“她”整个人往后拽,在“她”撕裂裂肺的惨叫声中,鸢子一掌推向蓝飞雨,我们仨几乎同时侧身出了山洞。 蓝飞雨一到外面便即刻将我松开,闪过去就开始推那石头,这回鸢子在,并无需我提醒,两人合力,不费多少功夫,便重新把巨石堵在了洞口。 我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却又在听到洞中传来嚎啕恸哭而悬了起来,我凑近石头,分辨出那是里面在嘶叫着“别丢下我”,四个字反反复复,不消多时,连这个四个字也消失在困兽绝望而愤怒的咆哮中。 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我望向蓝飞雨,鸢子也近乎同一时刻开口向蓝飞雨发问:“这怎么回事?难道也是‘药人’害的?” 蓝飞雨脸上血色尽失,青黑罩面,她微一咬唇,答道:“陶先生并没有说起这件事。但是……只能做这般推想了。” 鸢子脸色一沉,并没有马上接口。 蓝飞雨把刚才短短一会儿的情形简单地告诉了我与鸢子,她和那几个少女正围着痛不欲生的慕晴,软心肠的姑娘们看到慕晴的姐妹情深,以及那可怕可怜的死状,兴许也还想到自己虽说死里逃生,但前路凶险万分,一个带头啜泣起来,不多时,除了蓝飞雨外,大家全都呜呜咽咽地哭泣了起来。 心中烦躁的蓝飞雨自是没有与她们同声悲哭,她站在一侧,默默地打量着那具尸身,当她的目光不留神往上一瞥,落到慕晴的手上时,她顿时惊愕得背脊生凉: 慕晴的手背上,也已经全是紫黑色的斑斑点点,瞬间便掩盖了她白皙的皮肤,更恐怖的是,那些不祥的斑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慕晴的两手手腕处蔓延。 大概是尚未造成疼痛或是其它的不适感,慕晴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异状,依然抱着妹妹的尸身不愿松手。 蓝飞雨倒抽了口冷气,她试图镇定下来,让其余的几个姑娘先往外撤去,孰料,她才刚拍上一个女孩的肩头,便忽听到邻处一声惊呼,她顺声一看,只见其中一个女孩脸上犹挂着泪水,却满面惊恐地盯着慕晴和地上的尸体。 那尸体竟从原本的七窍处,涌出一股股的黑水来,而转眼之间,慕晴已不止手上有异样了,她的脸上也布满了斑点,那皮肤上像是被火燎一般,生出一个接一个的水泡来。 这声惊呼不止震醒了尚沉浸在悲伤中的少女们,也让慕晴终于察觉到了她自己的变化,她看着自己的两手,张大了嘴,骤然从喉咙里喷出一大口黑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四肢居然一阵阵地拉长、变细,蓝飞雨听到那关节撑开、骨骼碎裂的声音,情知不妙,忙让几个姑娘赶紧逃,鸢子便在此时恰到好处地赶到了。 我听得是心惊胆寒,口干舌燥地发问:“那,那尸体身上有毒?鸢……鸢子,你有没有碰过那尸体?” 鸢子看着我,目光冷峻,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又把视线投向蓝飞雨,她迟疑了一下,看着我道:“我倒是没有直接碰触,只是刚刚离得近了,她吐血的时候,血沫子溅到了脸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这一瞬间,我真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呆愣愣地看着蓝飞雨,又看看鸢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哭。 第32章 决定 第三十二章、 那怎么办? 情急之下,我来不及掩饰我的惶惑,脱口问道,尽管丢脸,我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些软弱的颤抖。 鸢子觑了我一眼,居然仍是波澜不兴的模样:“计划提前,洞中有些东西来不及取了。” 她顿了顿,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大致上,还在中间的位置,当还在午时,鸢子又道,“我们现在就走吧,往前大约**十里,便是接头的村落。” 我一时愣住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鸢子的“原计划”,是要继续前往百理! “为什么要去百理?”我见连蓝飞雨也不吱声,更是急了,开声质问鸢子,“你跟蓝飞雨不定有没有受到那,那毒素侵染,我们不是该速速回去播州城,趁先阿撒王子不在城中,赶紧让陶先生帮忙找到那个始作俑者,拿到解药才行啊!” 我自认为如此推断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不料还是招来鸢子的冷冷一笑,她盯着我,似笑非笑地道:“你不必非跟我们走。赵曦,如果你要回东楚亲王身边,我可以让吱喳带你去回去,不过你必须发誓,关于我,还有蓝飞雨的事情,你不能吐露一个字。” “这不是回不回去的问题!”我大感恼火,不觉提高了声调,但看鸢子的眉心又是一皱之后,我轻咬住唇,压低了声音,“我虽然是东楚人,但你们的大事,我管不起管不动。我只想知道,你们去百理,是不是可以解决你,和蓝飞雨中毒的隐患!” 话音落时,从洞中又传来阵阵的嘶吼,那声音愈发凄厉高亢,就像鸢子此前的断语:这已经不是人了。 我不禁又打了个寒战,望向鸢子。 蓝飞雨听鸢子的,现在再看不出来,我就是傻瓜了。 鸢子却不慌不忙,再次含义不明地笑了笑:“赵曦,你应该只有一个问题,你要不要跟我们走。去百理,见见你的亲生兄长。” 她刻意把后面的四个字说得极端缓慢,我即便要怀疑自己的耳力都做不到。 奇怪的是,相较起诧异,我反而是在倍感荒唐之外,有一份莫名的淡定与平静,那心态就如一个已洞悉把戏的看客,不管场上的戏子是如何费尽全身解数,玩出光怪陆离的招数,映入我这看客眼中,已经无法勾起任何好奇与惊叹了。 我奴了奴嘴,有些生硬:“我不想见谢家人,他们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我姓赵,我是赵氏的女儿!” 鸢子哼笑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神中却莫名少了份锐利,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的蓝飞雨倏然把我往她身边拉了拉,对鸢子道:“曦儿受伤不轻,就算要去百理,以她的身子,也无法撑着连走十来个时辰。不如鸢子,你领着这些姑娘先走,我留下来陪着曦儿。” 她看着我,稍稍一停,又说道,“无论曦儿去不去百理,我都信她不会将你我之事透露出去。” 鸢子冷冷的目光在我和蓝飞雨身上转了两转,没再说话,走向那始终瑟缩在一旁的几个姑娘们,淡淡地说了句:“你们随我来。” 她不再理会我与蓝飞雨,径直带了几名幸存的少女,越走越远,剩下我与蓝飞雨仍留在洞前,怔怔地看着鸢子她们离去。 直到几人连背影都模糊了,蓝飞雨才转向我,轻呼出口气:“曦儿,走吧,我送你回你王兄那里。” 说完话,蓝飞雨先走了几步,我在背后叫道:“等等”,一边追了前去,一边仍心有余悸地往那被封住的山洞望去,“你被那血溅过,到底要不要紧?我……” 蓝飞雨停下了脚步,无奈地苦笑道:“也许不要紧。” “也许?”我穷追不舍,上前扯住她的胳膊,认真地问,“鸢子坚持去百理,是不是百理有解药?” 蓝飞雨摇头道:“不,去百理是必须的。至于解药,曦儿,你不明白……算了,你其实也没必要明白,我相信你所有的话。” 我有些懵懂,相信我什么? 好一会儿,蓝飞雨已经又走出十几步,我猛然回神,不顾疼痛,小跑了上去。 她指的难道是相信我的确是自己心血来潮出来玩一遭,与什么家国恩怨,阴谋阳计一点牵扯都没有么? 不管别人信不信,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但我没有因此而觉郁闷,反是在怔忪之后,心间缓缓地渗出一丝带着苦涩的甜意来。 蓝飞雨始终不信我的话,她没法相信,我明明和东楚皇室有着扯不断的联系——这主要还是托舅舅的“福”,偏偏生父还大有可能是被当今的东楚皇帝连根拔除的谢家的家长——尽管此事我是心中存疑。 有这样的身世背景,我跟蓝飞雨易地而处,换我大概也信不来就真有个又蠢又疯的姑娘,千里迢迢跑边陲来,就是为了嫁人前看看天地广阔,瞧瞧大象,以及受小姐姐之托,探明大象的宝宝有多大等等。 但蓝飞雨说她相信,相信我说的所有话。 她是甘愿为了我,而泯灭自己所有的疑心,甚至要将我送回到大哥哥身边,好让我能顺利地避开当前这一切的纷纷扰扰。我也有这个信心,无论时局如何云谲波诡,只要依然待在大哥哥那,他就一定能将我保护得毫发无伤。 可是蓝飞雨呢? 她就要独自上路,去追那不明身份的鸢子,然后结伴去百理,顺利的话,她能得到百理的协助,反杀回播州,夺回她父兄的国土。 她一个女孩儿,要去做这样的事情。 虽然鸢子之前说,蓝飞雨对她那要成为东楚走狗的兄长不屑一顾,而她对东楚所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敌意,也打翻了我自小到大,对“天下莫归皇土”的认知,但我却还是能理解她的。 她说,播州不需要凌驾于其上的主人,就像我,我也不想要能主宰我前路的主人,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我的夫君,那句“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幼时偶曾听闻,便牢牢记住,不肯再忘。 我也愿苦乐一肩自挑,莫作他人掌中傀儡。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不行,我在刹那间下了决定,为私,我不能抛开蓝飞雨,我们是结义金兰,我要陪她出生入死。 为公……嗯,不管我是多么渺小卑微的人,我也是东楚女儿,我做不到眼见着风浪即至、黑云压城却抽身而去,如果我在她身边,也许我能为缓和播州与东楚的关系,尽上哪怕最绵薄的力量呢? 主意打定,我上前,牵住蓝飞雨的手:“我跟你去百理。” 第33章 对啸 第三十三章、 蓝飞雨听了我这话,却没有即刻转出高兴来,反而两眼一眨,困惑不解地看着我,她轻咬下唇,犹豫了一会,苦笑着说:“曦儿,你犯不着这样。这整件事,确实都与你无关。而且,你是东楚姑娘,不管你生父是不是死在东楚皇帝的手里,你……你都不会背弃你的国家吧……” 我怔了一怔,掩饰或扭曲心中想法,甚至仅仅是含糊其辞,在蓝飞雨面前,我都做不来——我不愿骗她,大概也骗不了她。 就如她所说,我是东楚姑娘,而且是从小听着苏武牧羊这样的故事长大的,我当然不敢妄称什么忠良之辈,卑微如蝼蚁,但真有一天,播州要与东楚反目为仇,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站在播州这一边。 蓝飞雨看着我满脸为难的神色,轻轻吐出口气,转而笑着安慰我道:“曦儿,你别一脸这样的表情,活像不知道该挑那条鱼的猫。事情远不到要你选择的时候呢,快走吧,我想等天黑前,送你到他们的营地去,我连夜再赶上鸢子他们。” “不,”我撇着嘴,想了许久,终于还是道,“你要是不嫌我累赘的话,我跟你去百理;不然……不然你现在就去追鸢子,叫她把吱喳借我,让吱喳带我回去就好了。” “但……”蓝飞雨依然迟疑,片刻后,她脸上乍然闪现出决然的神色,不错眼珠地盯着我道,“曦儿,我本来就希望你与我一道去百理,你愿意陪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只是,我也要把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你如果阻着了我的计划,我……我可是要按照你们汉人所说的大义灭亲……把你,把你关起来。” 她似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我,侧头想了想,才又铿锵地接了下去。 我相信蓝飞雨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只是她的神态表情太过认真,反倒是让我不能自已地笑了起来,乐极生悲,本来就在作痛的肚子更是炸开了一般,我不得不弯腰捂住了小腹,同时用手背擦掉了痛和笑混杂在一起的眼泪,抽动着鼻子,对蓝飞雨道:“你这人真是,你就不该哄着我,等我跟着你到了百理,你再怎么处置我,不都是你跟鸢子说了算的么。” “我不想再骗你了。”蓝飞雨扶着我,帮着我擦掉把脸糊得一塌糊涂的泪水。 我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愣愣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她起初是微垂下长睫,继而也目不转睛地看向我,我们四目相对,却谁也没能找到话头。 最终是蓝飞雨的轻轻一笑打破这段诡异的僵持,她朝我低低地道:“曦儿,你真美。” 我蓦然浑身一颤,不再犹豫,两手一握拳,向蓝飞雨道:“我跟你去。” 未说这话前,我心内还是颇有些惴惴,但话一出口,再见蓝飞雨的容颜神态,倏尔勇气百倍。 “雨儿,”我握着她的手说,“那我也要说一说丑话哦。日后若是你一意孤行,非要让播州与东楚为敌的话,我也会大义灭亲的。我也要把你关起来,关在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蓝飞雨也笑出声来,我们互相看着,不约而同地齐声大笑——当然,我又把伤口笑痛了。 “那事不宜迟,我们走吧。”蓝飞雨牵着我,回往了一眼那被堵上的山洞,“可惜鸢子把马也带走了,不然我们可以骑着,你也能舒服些。” 我顺着她的视线也把目光转向山洞,心中犹为慕情姐姐和她的妹妹而难过,怎料多看得那巨石两眼,我乍然感到汗毛倒竖,不禁扯住蓝飞雨,惊恐地指着那洞口道:“雨儿,雨儿,你看,那石头是不是动了?” 蓝飞雨蹙眉望去,还不等她开口,情势已是激变,那巨石被猛然向外推开,轰然倾倒在地,扬起一阵灰土。 我目瞪口呆,蓝飞雨的反应比我快得多,她迅速将我一拉,拽着我就往密林中躲,刚藏好形迹,就听见洞内一声尖锐的长啸,洞口隐隐现出一个人形。 那是原本的慕晴姐姐吗? 我屏息静气地睁大了两眼,要看个究竟。 然而眼前的遮蔽物实在太多,我透过好几层的枝枝叶叶,实在无法看清楚,只能见到那“慕晴”往洞外又多走了几步,再次发出一声极似猿啼的呼啸。 “她在干嘛?”见“她”并没有发现我们的藏身处,我心下稍定,悄声问蓝飞雨。 蓝飞雨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顺从地闭了嘴,继续盯着。 那“慕晴”在洞口开始了异常古怪的行为,“她”一遍一遍地绕着圈,然后每隔几个圈,就倏然身形一矮,不知道在做什么,然后不停地重复。 我起先是莫名其妙,完全不懂“她”在干什么,直到不知第几遍时,“她”所蹲下的地方恰好障眼之叶并不太多,能从间隙中窥见“慕晴”的行为,不过看明白之后,却更让我头皮发麻。 “慕晴”的模样依然是人形,“她”身上所穿的衣裙,当然也不会凭空消失,而这个已经不知还是不是人的“慕晴”,居然在隔着衣物的情况下小解! 我胸口一阵憋闷,腹中更是翻江倒海,不得不两手同时捂住嘴巴,压下那意欲呕吐的声音。 再看蓝飞雨,她的脸色也并不比我好到哪去,面上同样露出了震惊与厌恶的表情,我们面面相觑,各自茫然,却都清楚现在不是脱身而逃的时机。 只是那玩意儿到底要转圈到什么时候,我和蓝飞雨是谁也心中无数。 正等得焦躁间,冷不丁地,那“慕晴”再次尖啸了起来,而这一回,就在这林中不远处,呼应起另一声长啸,声音较这处的要粗犷一些,“她”似是终于得了回答,喜不自胜,更频繁地尖叫起来。 甚至都不再像猿猴的鸣叫了,我不觉把捂嘴的手用来捂住了双耳,心中苦忖,这叫声,怎么那么像开春之后,母猫们深更半夜里无休无止的悲鸣? 第34章 “中毒” 第三十四章、 接下来的事情令我终生难忘,随着“慕晴”的叫声越来越凄厉,那低沉粗犷的叫声渐渐响了起来,似乎离我们是愈发地近。 终于,那个东西,像人一样的东西,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从离我们藏身处不大远的地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向已经不是人的“慕晴”。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蓝飞雨口中的“药人”,“他”与我想像得并不大一样,并不是周身长毛,宛若猿猴,也并不是像“慕晴”那般浑身黑紫,“他”无论从身高还是体量上哪方面看,都更接近人而不是其它禽兽。 唯独……我有幸看到那“药人”的脸,那张可怕的脸,昭示着他绝不是人,绝不可能是人。 在脖子之上,接近下颌之处,那“药人”的血肉几乎完全消失,自此之上,到整具头颅,几乎只剩下森森白骨,以及紧紧包裹着那颗头骨的黄橙橙的皮。 最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药人”头顶,居然还有头发,它们不长,稀稀落落,但却比那个头,更让我骇得魂飞魄散。 但这东西从连接下颌的颈子开始,却又是寻常的肉身,因为他是赤1身1裸1体的,我甚至还留意到了他行走时候晃荡于两腿之间的雄物,这再一次让我头皮发麻,只觉眼睛要生恶疮。 “药人”走得不快,他张着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吼叫,随着他不疾不徐地接近,“慕晴”完全终止了尖啸。 他们互相打量着,各自一动不动,这幕真是要多诡异便有多诡异,我和蓝飞雨透过枝叶望着,不觉互相握住了手,手心全是冷汗。 屏息静气中,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药人”绕着“慕晴”刚刚转过的圈子,几乎是原摸原样又走了一遍,随后他停在“慕晴”跟前,这两个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居然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我看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不等我把它托上去,那两个东西接下来做的事更让我吃惊得眼珠子也要瞪出来:他们抱了一阵,居然…… 开始亲嘴儿。 距离不是太近的关系,我其实看不清楚那“药人”的脸上到底嘴唇的两片红肉是不是还侥幸存在着,但他们的姿势实在是太像了。 这何止不美好,简直令人遍体生寒,目睹一个覆盖着毛皮的骷髅头和满是紫黑斑点的头嘴对嘴,这绝对会成为我余生中的一个恐怖噩梦。 如果说此前我还不确定这两个东西在做什么,那接下来他们的行为,便完全击碎了我最后的一点幻想。 他们……嗯……以我曾经无意中撞见过的雄犬和雌犬交合的方式,在我和蓝飞雨的眼皮底下,依样画葫芦起来,其间那俩刺耳的啸声再一次此起彼伏。 我看得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 到底是蓝飞雨反应比我快得多,她悄悄地拉一拉我,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快走!” 我如梦初醒,伏低身子,与蓝飞雨一前一后,趁着那俩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人”颠鸾倒凤的时机,小心翼翼地潜行了出去,蹑手蹑脚地慢走了几丈远,已经看不见那俩了,只能听见他们的呼啸声,我与蓝飞雨对视一眼,松了口气,步伐一下子大了起来。 “天啊,好吓人!”我被震惊得已然忘了身上的疼痛,一个劲地只想逃离刚才那骇人听闻的场景,快步至近小跑,“都成这样了,还,还会做那种事……” 蓝飞雨大概是怕我摔倒,紧紧牵着我,听我嘟囔个不休,她轻叹了口气,道:“曦儿,不是成这样还会做,而是,就是成了这样,所以才会做。” 我听得一头雾水,忙问:“什么意思?” “‘药人’已被夺去了常人的神智,他们自己主动会做的事情,除去寻求吃喝之外,便剩下拉撒和……和那个。”蓝飞雨含糊其辞,不过我听懂了。 孔夫子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原来是千真万确的。 哪怕连人都不是了,依然惦记着这档子事。 不过依照我对猫狗的观察,仿佛是“慕晴”先行有欲,然后才把那雄“药人”给勾过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刚才那怪异可怕令人毛骨悚然的“药人”春宫,我倏然觉得被蓝飞雨牵住的手,手心有些痒痒,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挠着。 而这份莫名其妙的酥痒,在凝视前面蓝飞雨那有些泛红的脸颊时,更加严重。 我不禁有些害怕起来,难道那“药人”野地**时,他身上那可怕的毒性也会随之散发开去? 而我,便可悲地中招了? 我心头一沉,但想到蓝飞雨也被“慕晴”的血溅过,要死都得死一块的念头让我心下稍安,然转念又想,要真是爽爽快快地死了,便也罢了,就怕变成“慕晴”那般,恬不知耻,状如母兽,她要是还有一份清明心窍,也许会羞愤而死吧。 天晓得,蓝飞雨昨夜赤身向我,胸前那一对儿小鸟生猛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吓得脚步一个趔趄,差点带着蓝飞雨一起摔跤。 “曦儿?是伤口又痛了吗?”蓝飞雨急切中包含着关心,我回过神来,看她依然穿戴齐整,哪有什么小鸟,不禁苦笑,暗骂自己失心疯了。 “没事。”我讪笑着,尽可能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咱们继续走,争取快点赶上鸢子她们。” “你真没事?”蓝飞雨上下打量着我,她靠近我,试图掀开我的衣物检查我身上的伤,我扭身躲开她,催促道:“没事没事,快走吧!” 蓝飞雨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转身,在前面带路,走了十来步,她忽然停了脚步,再次把她的手伸给我:“曦儿,我拉着你,你好省点力气。” 我,居然因为她这句话,面颊火烧一般的烫。 看来我果然是中毒了。 第35章 途中 第三十五章、 这一路……不,其实根本没有路,我在蓝飞雨的带领下在密密匝匝的树丛中前行,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完全辨不得东南西北。 但这情况似乎对蓝飞雨无碍,她始终沉着冷静地拉着我,全然不会迷失方向,我从一开始的犹带惊疑,到完全放下心来。 我们走得很慢,每有半个时辰,蓝飞雨总要回头问我,累不累,还撑得住不? 说实话,不大能撑得住,伤口随着行程的增长而愈发疼痛,尤其是胸口处,仿佛始终有个看不见的巨掌,在一点一点地积压我的胸口,起初气力还小,我只在地势朝上行的时候难受,呼吸不畅,后来愈发加重力道,甚至连平途都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得不大张着嘴,听着自己气息如牛,迈着越来越迈不开的步子,尽管有蓝飞雨在前方拉我、拖我,我内心的绝望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疯狂地滋长起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脚下倏然被一根半掩在泥土中的树根一绊,整个身子骤失平衡,向前摔去。 我眼前一花,就听着蓝飞雨疾喊了声“小心!”,紧跟着便是天旋地转,等我回神才发觉,我倒在了蓝飞雨的身上,她被我压在了地里,幸好森林之中,泥土松软,又铺有一层杂草,除了我加诸给她的重量外,她应当没有摔着。 可是我周身发软,心中慌乱之下,更是手脚并用都爬不起来,蓝飞雨“哎哟”叫了一声后,冲我嚷道,“曦儿,你不要动了!” 我如听军令,忙收住手脚,笑中带哭地回答道:“飞雨,我爬不起来了,怎么办?” 蓝飞雨在我身子下面叹了口气:“你没力气走了要早些告诉我啊,逞这个强做什么?我们又不是不能休息。” 她边说着,边尝试着侧起身子,同时两只手小心地扳住我的肩头和腰,慢慢地把我转动到地上,等我身体的一侧也挨到了地面,她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坐了起来。 我仰躺在地上,眼前不见天日,满是密密麻麻的枝桠,颜色各异的叶子,它们随风而动,晃得我眼花脑仁疼,我长长地出了口气,闭上眼睛,平静地对蓝飞雨说:“雨儿,这样我们是追不上鸢子她们的。不如你……你先走吧!你还有你要做的事,耽搁不得不是吗?” 蓝飞雨没吭声,挪到我身边,也躺了下来。 我想再说点什么劝一劝她,可是我并不是什么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姑娘,我愿意她在这里陪着我,陪我远离一切是非纷扰,家国大事,我们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就这么天荒地老,直到我们下辈子投胎转世,成为这森林里肩并肩的两棵树。 不知不觉中,蓝飞雨握住了我的手,她依然没说什么,我也懒得开口,足足躺了一顿饭的功夫,我睁开眼,冲着天空叫了一声,一鼓作气地坐了起来,忍痛对蓝飞雨笑道:“我好些了,我们走吧。真不用追鸢子么?” 蓝飞雨依旧躺着没动,反问我:“你确实还能走?” “不能走也得走啊,”我苦笑,“答应了跟你一起去百理,就是死也要死在往百理的路上。舅舅总是跟我说,答应了别人的事,尽了最大的努力失败了,至少还能落得个问心无愧,但是不能敷衍完事,给别人丢个‘对不起’就算了。” 我想了想,看着蓝飞雨,小声地补充道,“我是赵家的女儿,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得了。” “曦儿……”蓝飞雨爬起身,把我也拉了起来,“我自认识你,你就是赵曦,早晨的太阳,这也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我们走吧,慢慢来就行,倒也不必刻意去追鸢子,只是她们人多,走得也肯定不会太快。” 她替我拍去身上衣物的尘土,继续牵着我,在前方带路。 我们穿梭在林间,虽然不见人迹,却依然能听到林间哒哒笃笃的马蹄声,我猜那便是狩猎的队伍,只不知我的大哥哥是不是就在其中,大哥哥大概不会想到,我一离开他的保护,立刻就被推进了一个无法自拔的漩涡,越卷越深,兴许尽头处,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是我不能多想,这一切既然是我自己决定的,我只有咬着牙、硬着头皮走下去。 幸好,蓝飞雨是值得我这么做的。 我的伤势剧烈地消耗着我的体力,我们不得不走走停停,速度慢到了堪与乌龟媲美。 蓝飞雨对森林的熟悉程度是我远不能及,休息的时间里,她总能想方设法地为我找来填腹的、解渴的野生浆果,这让整个艰辛的旅途好过了不少。 只是随着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想起之前在森林里过夜的场景,不禁又焦急了起来,如果在日落之前找不到一处理想的栖身之地,那我们又要露宿野外了? 养尊处优如我,也是晓得有些猛兽就是趁夜捕食的,加上还可能有蛇……我不寒而栗。 这么一想,更是心急如焚,连着几次蓝飞雨问我需不需要休息,我都摇头,疼得冷汗直冒,也要坚持着走下去。 那隔三岔五便能听见的马蹄声终于完全消失了,月光艰难地透过层层叠叠的障碍,投射在前方的蓝飞雨身上,我的眼睛被额头上流下的汗水刺激得生疼,几乎就看不见脚下的路,要不是蓝飞雨牵着,我大概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 “太黑了,得点火。”蓝飞雨喃喃了一声。 她话音刚落,林间倏然响起一个让我们毛骨悚然的声音——是那“药人”如狼嚎的长嘶,那声音高亢而特别,而且仿佛就在我们方圆十里处,我不可能认错,蓝飞雨拉着我的手也倏然间一僵,我知道这不是我痛楚时的幻觉。 “是‘药人’!”我轻声道,很丢脸地没能忍住话语中的颤抖,“他追来了?” “走!”蓝飞雨没有废话,紧紧拽着我,在即将伸手不见五指的林中踉跄着前行。 我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各位等本文标上“完结”了再来看吧orz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途中 第36章 主动 第三十六章、 然而,打自我不足一岁蹒跚学步,到十六岁健步如飞,这近十五年的行路,大多是在平坦坚实的大路、街道上,走在其它地方的经验可谓微乎其微,何况是这障碍重重的森林里? 就算是有蓝飞雨拉着我,在愈发昏暗的森林里,我还是一路趔趔趄趄,没有多少时间相隔,就摔了一跤,以及几乎跌了三跤。 这让我每次跨出的步伐更加谨慎畏惧,也令我们的速度严重减缓,蓝飞雨原本不打算点火,生怕那“药人”阴魂不散地追上来,但经见我差不多快要摔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无可奈何下,只好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擦亮了握在手中。 “药人”那独特的啸声时有时无,时远时近,却没有消失过一刻以上,更令我毛骨悚然的是,那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全然迥异又莫名相似的啸声,缠绕交织在一起。 我打着寒战对蓝飞雨说:“慕晴姐姐变成的’药人‘也跟来了……” 蓝飞雨没有开口,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气大概都在集中探路和领着我前行上,无暇像我那般仔细聆听分辨那可怖的声音。 她手中点燃的火折子给我们这一路另添了些许意想不到的麻烦,无数大大小小的飞虫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地向我们扑过来,它们的数量之多,几乎是要把这本来就微弱至摇摇欲坠的火光扑灭。 本来这林间的蚊子已经足以噬人,亏得途中有蓝飞雨拿出了一个半个手掌大小的瓷瓶,从中倒出味道刺鼻的药液,往脸手涂抹,再洒了些在衣服外面,这才止住了它们疯狂的进攻,如今又来了飞虫军团,我愈发觉得此回若能平安离开,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在森林里走夜路了。 可以的话,最好连晨间路也免了。 不住有飞虫往我身上撞,其它地方倒也还罢了,但它们毫不避讳眼睛和鼻孔,却真正让我苦不堪言,我不敢再说话,生怕一张嘴,就吃进几只虫子。 尽管这时并没有真实危险发生,光是脚下坎坷不平的路、环绕不去的各种飞虫、时断时续、忽高忽低的“药人”尖啸,已经足以令我心惊胆战到精疲力尽了。 唯一撑着我没倒下的念头是,我不能成为蓝飞雨的累赘。 我笃定她不会把我抛在这险象环生的密林深处,我不能连累她。 但是这条路真的好漫长,我痛累交加,眼前不住地被飞虫击打,视线渐渐模糊,心中的绝望却越来越大,这不同于那晚我独自躺在林中的情形,那时候还有一种不服与不甘,灌入我的四肢百骸。 而如今…… 只有那只始终紧紧牵着我的手。 火光一直亮着,就算被呈铺天盖地的飞虫遮挡得弱不可见,甚至我总疑心它在下一瞬便会熄灭。 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又走了多远,我已经麻木地感知不到时间与路程,就在此时,前方倏然传来一声异响,接着又是一声,待我听清之后,我激动万分地长大了嘴,也管不得是不是真有虫子往我嘴里送。 我猛捏紧了蓝飞雨的手,她也停住了脚步,回头看我,持着的火折子往上一举,映出她同样欣喜若狂的表情。 “吱喳!” 又是一声。 我抹了抹嘴,把虫子撞到唇边的不适感擦去,颤抖地轻声道:“是吱喳!” 蓝飞雨望着我用力地点头:“是!我们没听错!猴子……鸢子让它回来找我们了!” 我心中瞬间闪过一丝疑惑,鸢子是料到蓝飞雨会追赶她们不足为奇,但听蓝飞雨的口气,仿佛不止如此? 难不成鸢子还预测到了我的行动?判断我肯定会与蓝飞雨一道前往百理? 她,到底是谁? 只不过这点心头疑云,很快在猴子吱喳于数尺之外现出轮廓的巨大喜悦中烟消云散,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我居然能看到一只猴子的心情宛若久旱逢甘霖,要不是恰好那“药人”的叫声响起,我几乎便要失声尖叫起来。 猴子吱喳也发现了我和蓝飞雨,它一边“吱喳”,一边三两下纵跃过来,比手划脚,蓝飞雨“哦”了一声,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 四周恢复了黑暗,我轻轻地“咦”了声,蓝飞雨此时也用力捏着我的手,我将其理解成叫我稍安勿躁,我便不再开口,使劲眨了眨眼睛,让眼睛能在浓黑如墨汁的暗色中稍许发挥些作用。 蓝飞雨依然拉着我,只是现在多出来猴子吱喳三不五时的“吱喳”,刚才的绝望感犹如前尘旧梦。 走不到片刻,模模糊糊中,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轮廓,那轮廓还会动弹,猴子蹦跳着连叫了几声,我忙问蓝飞雨,那是什么? “是马!”蓝飞雨把我拉向她,紧紧抱住我的肩头,声音里压抑不住兴奋,“曦儿!是马!” 我有些懵懂,马! 那当然也是鸢子的手笔,只是我从不知道马能在黑夜里自己行走——它又不是猫,还能在夜间视物吗? 事实证明我委实多虑,马做不到,人也做不到的事,吱喳却做得到。 那猴子在前面牵着缰绳,我和蓝飞雨则同骑在马上,在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中,缓缓前行。 暂时解除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我的心思不由又活动起来,转过头小声地问蓝飞雨:“鸢子到底是什么人啊?你跟她是盟友么?” 蓝飞雨附着我的耳朵,低声答道:“我也不是太清楚她的真实身份,我和百理,以及你……不,东楚谢氏联系上,就是她主动找上我的。” 这还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乍见鸢子时,虽然察觉到她外貌的异乎寻常,但我知道这西南边陲多的是外表古怪的蛮夷,还只当她是个深山里的猎户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根本不曾想她的身份居然是如此高深莫测。 不知为何,我心中倏然一动,脱口问蓝飞雨道:“是了,那医馆里的陶先生,也是他主动找上你的吧!” “对……”蓝飞雨唏嘘一叹,“他说他再不能助纣为虐,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我一边点头“嗯”,一边却对油然而生挥之不去的诡谲感。 第37章 村子 第三十七章、 晨光熹微时分,连夜奔波的蓝飞雨、我、猴子吱喳、马,两人双兽,在林间鸟鸣的欢送下,喜望那密林边缘的村子里袅袅升起的股股炊烟。 我几乎要老泪纵横,鼻酸眼朦胧,慨然一叹道:“天啊!终于到了!” 蓝飞雨在我身后应着:“是啊,我差点以为我们要走不出林子了。” 这话令我不禁回头,蓝飞雨平静地回视着我,我想到昨夜她的一声不吭,原来那时她是与我一般,心中被升腾而起的绝望缠缚,若我们只是孤身一人,兴许早已放弃,仰面倒在那深不可测的鬼蜮之中,任由魑魅魍魉虢夺我们的小命。 我与她咬紧牙关,明知可能的结局是共同曝尸丛林,却谁也不肯放弃。 因为……那时候,唯有同生共死。 我朝蓝飞雨一笑,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她回我笑时,了然而略有些羞赧。 “还是多谢吱喳和马……嗯,鸢子。”重新开拔时,我仍是忍不住吐出心头的疑惑,“她也真厉害,居然晓得我最终还是会答应和你一道去百理!” “嗯,”蓝飞雨迟疑着道,“我想她是来迎我吧。” 她的语气虽不肯定,我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全无可能,兴许是我想得太多也说不定? 未雨稠缪过了头,就是庸人自扰了。 我决定把这个疑窦的萌芽暂时掐掉,至于将来有没有合适的阳光雨露再次将它催生,则到时再说罢。 猴子吱喳见天色已亮,也不再不辞辛苦地充当牵马的马夫,而是纵身一跳,跳到我跟前,蹲坐在马颈边上,它回过身,把缰绳交给了我。 吱喳,你真是猴子吗? 就算是猴子,我也不能因此失了礼数,道了声谢后,我接过缰绳,拉起不知何时对着嫩草大快朵颐的马头,向着村子的方向踱去。 村子看着近,其实要走下一道长长的斜坡,大概还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们这一行才来到村口。 一眼望去,村子里人丁稠密,来来往往,不少成群结队的青壮男女,瞧他们的装束打扮以及手头的器具,应该是要去下地种田。 我勒停了马,转头问蓝飞雨:“我们要去哪?” 蓝飞雨没有回答,事实上也用不着她回答,猴子吱喳早就快人一步地飞身下马,一溜烟不见了踪影,蓝飞雨呼了口气说:“等等吧。” 片刻之后,猴子吱喳回来了,它的身后不远,跟着已经换了一身装束、仿佛一村姑的鸢子。 不得不承认,鸢子就算穿着朴素的、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灰蓝粗布装,她的身材、长相与整个人散发的气势,无论哪点,都和真正的村姑格格不入。 我愈发困惑,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鸢子跟着猴子吱喳,不急不慢地来到我们面前,嘴角微微扬起,向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还是跟来了。” “我,”我牢牢攥着缰绳,不知道为何竟紧张了起来,口干舌燥,腹中因空空荡荡而直泛酸,“不会让飞雨一个人去百理!” 但我这句发自肺腑的豪言壮语,鸢子却像完全没有听见,她敛了笑意,恢复了一贯的冷淡,道:“走吧,前面就是我们休息的地方。” 我将缰绳一拉,感觉后方的蓝飞雨一只手揽上我的腰,我想回头,看她如今是什么表情,但我忍住了,鸢子那没有离开我的眼神让我无法轻举妄动—— 糟糕的很,我莫名回想起在山洞时,她那石破天惊的突兀之举。 幸好走不上几步,鸢子停了下来,我抬头看去,讶然地发现这村子里居然还有个红色酒旗迎风招展的客栈,那客栈占地不小,光是一侧的马厩,便已经系着二三十匹马了。 鸢子上前,牵住了马缰,蓝飞雨先跳了下来,然后伸手向我,我忍着痛,侧身踩住马镫,一边借助蓝飞雨之力,爬下马来。 “你的伤还痛吗?”鸢子听不出关心地问,她不等我回答,便把马缰交给蓝飞雨,淡淡地道,“我带赵曦进去,你先把马系好。” 蓝飞雨踌躇了须臾,低声开口道:“那‘药人’像是随着我们往这村子来了,打不打紧?” 鸢子听到这意外消息也不禁一怔,我忙接口道:“不止一个,慕晴姐姐变作的那个也来了……” 说到这里,我不禁又担心起来,蓝飞雨和鸢子都曾近距离接触过被那“药人”所污的尸身与血水,她们会不会也像慕晴姐姐那样,异化得不成人形? 光想像便足以让我不寒而栗了,我分别看向了鸢子和蓝飞雨,出乎我意料的是,蓝飞雨转开了视线,倒是鸢子朝我笑了笑,那笑容中居然还有点滴安慰的意思,更让我惊骇的是,她说:“没事,你放心好了。” 我再次惊诧,一来自是为她那倏然缓和的态度,二来……她,她怎么又能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在我愣神的时候,蓝飞雨已经牵着马往马厩走去,我迈步要追,却被鸢子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抓着我的手腕,是我非要用劲挣扎才能摆脱的力道。 “鸢……鸢子……”我不由有些慞惶,转看鸢子,她一脸冷漠,话不多说,拽着我就往屋里去。 客栈很大,里面的人有十几二十几号,但并没有我之前在山洞里见到的那些姑娘们,全都是农夫打扮、但明显不是农夫的精壮汉子,有些甚至脸上还有刀疤剑痕,怎么看也不是循规蹈矩的田里人。 “她们呢?”我问。 “都在楼里的上房。”鸢子还是拉着我不放,也往楼上去,刚踏了两级台阶,转身向楼下的汉子们招呼道,“让后面的厨娘熬点稀饭上来,加些蛋肉。” 一呼百应——不过是吩咐煮个稀饭而已…… 我对鸢子起了一丝敬畏之心,在她把我带进房间,默不作声地开始扒我衣裳之前。 第38章 猜想 第三十八章、 即便我再驽钝,也不自禁地反抗起来,同时伴以惊慌失措地高叫:“你,你要做什么?” 鸳子冷冷地剜我一眼,道:“给你检查伤势。”,话音落,双唇紧封,两手却不空闲,在我愣神之际,毫不客气地把我上衫除至露肩透背,她还没就此住手,对我从言谈到举止的种种挣扎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我再怎么着,也是武将的后人,岂能这么容易就甘心就范? 她不客气,我也把礼数抛到爪哇国——不过,谁会对一个上来就脱你衣裳的人讲究礼数呢? 鸢子再要把我的上衫往下拉,我抬手就往她手腕处抓去,欺身近前,用力就要把她关节往反向拗去,这是仙姨教我的贴身小擒拿手里的一招,我只跟宫里的小姐姐耍过,当时不小心用力太多,把她扳得惨叫中,一脚把我踢趴了…… 唔! 但鸢子的应付手段并不比小姐姐温柔多少,她冷哼了一声,另一只手风驰电掣地闪到我腰侧,一掐,我“哇”了一声,不自觉地放开了她。 “你这点浅薄的功夫,就别拿来炫耀了。”鸢子板着脸,把我拖到床上,雷厉风行,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落到饥肠辘辘人手中的粽子,两三下就被除了外皮,她甚至拉开了我的肚兜,在我腹部扫了一眼后,伸手按了又按,完全不理会我痛得连连吸气。 因为疼痛而沾湿眼角的泪不是我能控制得来,我封着唇,努力不嚷出声来,幸好鸢子的“酷刑”没有持续太久,她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出了房间,我刚手忙脚乱地把衣物重新穿戴整齐,她已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和涩味的汤水进来。 “喝下去。”鸢子递给我,声音依然覆霜,“你现在的伤没办法长途跋涉,我们也没办法给你弄个马车,你必须赶紧好起来。” 我接过药碗,有些哭笑不得:“这又不是我希望就能加速的事情。” 但我还是低头喝了一口,腥涩的味道嚷我忍不住全身一战,温度倒是刚刚好,鸢子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试过了,见我停下来,冷不丁又开口:“不烫,一口气喝完,越等越苦。” 看来不喝不是她可以接受的选项,在鸢子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我咽了口唾沫,半闭上眼,咕噜咕噜一气儿喝了干净,放下碗时,喉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作呕的声音。 鸢子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你先休息会,晚一点,会有人送吃的过来。” 我愣了愣,脱口问道:“那,飞雨呢?” “蓝飞雨?”鸢子皱眉,“她有她的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我、我是为了她才来的么,”我看着鸢子,“我不要休息,我和她一块儿做事去。” “你不要添乱了!”鸢子皱起了眉,屋内光线极好,这时候我才察觉,随着她面色的变化,她那对眼眸中隐隐约约涌动的异色竟有加深的迹象,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不禁盯着她眼睛愣是移不开视线。 鸢子的眉头锁得更紧,她微眯了眯眼,倒退到门边,竟然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当我回神的时候,恰好听到了门外落锁的声音! 我大惊扑到门边,又推又拉,门倒是动弹了几下,只是依然紧紧地关着。 这!这算什么?! 忙跑到窗边,但可惜这间房两扇窗的窗口对着的都是客栈的后院,我能遥遥看到马厩,但无论我怎么张望,穷极目力,仍是看不见蓝飞雨的身影。 她去哪里了? 我有些焦虑起来,在那密林深处时,虽然危机四伏,但至少我们仍是在一起,她牵着我的手从没有放开过一时半会,我那时候就想,要是死在一块,也没什么特别遗憾的吧。 现在倒好,脱离了险境,我倒是被鸢子给软禁了起来—— 所以鸢子到底是什么人? 她那长相、她那气度,以及蓝飞雨对她言听计从的程度,她…… 我心头突然一跳,灵光乍现,猛然省到一个国名:吐罗国。 等等,这思绪转得太突兀,连我自己都没明白过来我是怎么就想到那个龙蟠虎踞在东楚西境的强大王国。 我从窗边离开,在床上屈起两腿,托着腮帮子仔仔细细地追想起来,鸢子身上有什么东西,竟让我联系上了吐罗国? 那迥异于汉人、也与蓝飞雨她们截然不同的相貌自然是第一位的,还有呢? 蓝飞雨的态度,鸢子对蓝飞雨、陶先生的情况了如指掌……对了,是这样的! 在播州地界,已经没有人可以帮蓝飞雨报父兄大仇,助她对抗那两个心怀不轨的王子——嗯,被我干掉了一个色胆包天的大王子,不过那纯属意外! 虽然鸢子告诉我,蓝飞雨是找百理的国主,希望得到邻国的援助,但这种说法,其实还是有些不靠谱。 就大哥哥告诉我的情况来看,那百理无论国土还是人口,整体实力与播州不相上下,蓝飞雨不曾向我提过她手中有什么能让百理国主垂涎的东西,想来根本也是没有,即便是承诺夺权之后,百理可得播州城池与进贡,但那到底是空中楼阁,水月镜花,百理国主却得出实实在在的兵力,谁胜谁负,犹为未知。 我要是百理国主,才不会干这种风险极高,保不准就全盘皆输的流血买卖呢。 但,如果,有心帮助蓝飞雨的不是百理,而是吐罗呢? 吐罗…… 我虽然是个足不出城的闺阁“千银”,但多亏有个了不得的舅舅、身担公职的仙姨,以及用茶壶和茶杯为我演示的大哥哥,至少还是清楚吐罗是个对东楚不怀好意的国家。 大哥哥说,东楚朝廷对播州、百理的方策向来刚柔并济,没有像对南越等小国那般将它们收并归一,而是允许它们继续以藩属国的地位存在,就是不想直接与吐罗接壤,以致毫无缓冲的余地。 那……若是我这胡思乱想全部不幸猜中,我只觉得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底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一个东楚女儿,不就成了鸢子跟蓝飞雨的敌人? 第39章 “兄长”将至 第三十九章、 我还没想明白呢,几个国家的关系,几张人脸,在我脑海中纠结成一团乱麻,突然困意就袭了上来,我再怎么想强打精神,也是无用。 周公那位老人家,可是位吐哺而得天下归心的人,我是无论如何也是抗争不过的,便顺理成章地归顺到他门下,挨枕抱被,沉沉入睡。 这一睡,那真是有大梦千年之势,直睡得昏昏沉沉、日月无光,中途依稀醒来,却是眼皮黏连,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境,依稀回到京城,蜷缩在自家的床上,安全无虞,咕哝着翻了个身,继续向周公学习“齐家治国之术”,在黄粱世道里叱咤风云。 待我终于捧着仿佛睡大睡沉了的头起身,屋里是光亮晦暗,外边传来了阵阵鸟鸣,我骇得冷汗直冒,扑到窗边,望外望去,只见院中已有不少人来人往,再看天色,尽管太阳仍不见踪影,无法靠它的方向辨认时辰,但我想现在应该已是我们到这小村子来的第二天清晨。 也就是说,我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接着,从肠腹传来打鼓一般的声音告诉我,我没有猜错,饥饿令我口中直泛酸水,我走到房门前,使劲推了推,那门依然锁着,那瞬间我怒火冲天,抬起了脚就想狠狠地踹,到底多年礼仪,以及身为东楚女子的矜持阻止了我不顾一切的求生之举。 于是我改为握拳,在门板上砸了起来,起初还多少有些放不开,力道不重,只比“敲”稍许重些,待凑够十下,不见任何回应,我心头愈发急躁,手下也愈发用力,到门开之时,我自觉已如龙舟竞渡、或是全军喊杀冲锋的擂鼓手,不但“咚咚”有声,还颇有节奏,就差旁侧有人喊着号子应和了。 门毫无征兆地往内推开,幸好我见机快,及时闪到一侧,这才没被门撞个鼻青脸肿—— 外面的来人正是鸢子,她依然面无表情,盯着我的眼神却透露了些不耐烦:“赵曦,你做什么!?” 这并非询问,而是斥责,我一时讪讪,转念间理直气壮:“你、你将我视作囚徒,软禁在这屋中也罢了,难道还打算将我活活饿死么?你要这般打算的话……那,那不若给我条白布条,我悬梁好了,省得折磨。” 我的以退为进甚至连鸢子的眉毛都没能移动一分,她觑着我,淡淡地道:“没有人打算伤害你,除了你自己。走吧。” “走?”我愣了,反问,“走去哪里?” 鸢子终于有了表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去吃东西,你不是嚷着要饿死了么?” “哦……”我的脸有点发烧,跟在她背后走出了房间,走了半圈回廊,来到楼梯口,见楼下人头攒动,我不由停了脚步,抻长脖子张望,鸢子在我旁边冷冷地道:“蓝飞雨不在这里。” “那她去哪了?”我脱口问,不过一瞧鸢子那表情,我猜测她多半不会告诉我。、 果然,鸢子的嘴角微微一撇,没搭理我的问题:“下去。” 我无计可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我受不了要逃跑,那也不是现在。 如果不顾一切逃入密林之中,那无疑是自取灭亡,不到山穷水尽时,不做破釜沉舟的拼死一搏,这也是用兵之道,舅舅教过的,嗯。 下到一楼,一众人等见到鸢子,无不低头致意,其中还有一半,拿着以为不会被我察觉的眼神偷偷瞄着我,我装作不知,紧紧跟在鸢子背后,随她在一张普通的方桌旁坐下。 少顷有人端上了碗筷,还有海碗大小的稀饭,以及一小碟的炒肉,还有一盘颜色诡异的野菜,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同早餐一起上来的,还有一碗昨天早上鸢子逼我喝下的药。 “先喝药。”鸢子把药碗推我跟前,大概是看我整张脸都皱得不像话,又道,“跟你说过了,我们必须尽早启程,今晚若无意外,你亲生的哥哥就能到了,届时你要病恹恹地去见他么?” 我亲生的哥哥? 听到鸢子提到这个突如其来的人物,我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才意识到她指的应该是出蓝飞雨曾与我提过的那位谢氏后人,他会到这来?来做什么?就是为了见我一面? 我的心头倏然间升起了一股寒意,但是不想在鸢子面前流露出来,正好借着喝药的时机,端着药碗,任散发出难言味道的水汽氤氲将我的神态朦胧掉。 谢氏功过在东楚早有定论,这么多年来,已是树倒猢狲散,若不是当今皇帝就两个儿子,而身有谢家血脉的太子哥哥得到皇帝本人和舅舅的支持,保不准我那小哥哥早就被宫里宫外别有用心之辈扯虎皮做大旗,再掀起一番风波了。 我无法相信那位从天而降的“谢家兄长”,此时出现在我面前只是单纯的认亲。 药喝完了,我禁不住打了个药嗝,直皱眉头。 鸢子已经盛好了稀饭,摆到我前面,依然言简意赅:“吃。” “你让我缓缓。”我有些不满,偷眼打量四周,还是没看到山洞里那一起的姑娘们,甚至连女人都见不着一个。 她们,还有蓝飞雨,都去哪了呢? “不能缓,吃完了,我跟你还有事情。你要不吃,我们现在就走吧。”鸢子眉尖一挑。 这人实在难以理喻,然而我却对她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忍住药液时不时地泛上喉咙,把眼前的早餐统统祭入五脏庙内。 喝完稀饭时,我感到腹中无需摇晃已有水声咕咚,真不知一会儿鸢子又要把我带去哪里,喝了药又吃了那么多流食,可别到时候在不合宜的场合内急,岂非要羞死人? 我这边胡思乱想,鸢子当然毫不知情,她兴许是见我神色又不大对劲,冷冷一笑,问出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赵曦,蓝飞雨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啊?”我愣了一愣,转头看她,鸢子的面无表情下,眼神中有些不同寻常的逼人之意,我摸不着头脑,一时不明白她这个提问中有没有蕴含着什么深意,想了想,倒是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直截了当地开口道:“嗯,我跟她是金兰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然还有什么事能让我甘心主动放弃与大哥哥重聚的机会?自然只能是义气。 鸢子嘴角一扬,不予反应。 大概仍然不是问蓝飞雨下落的好时机。 幸好,接下来的行程不止有我跟鸢子,还有老熟猴吱喳,吱喳见我,如我见他,我们忘形地拥抱,充耳不闻鸢子的嘟囔“跟猴子抱一块,你还有体统么?” 而鸢子的目的,竟然是要带我去村旁的一处静地,泡温泉! 第40章 遭袭 第四十章、 直到眼前真的出现了冒着氤氲热气的一池子水,我才相信鸢子不是玩笑。 这池水当然是在野外,面山环林,只有一条浅浅的土路通往外边,那土路也是隐藏于茂盛杂草之中,若非到了近前细看,我压根儿发现不了它。 带路的仍然是猴子吱喳,它继续高踞马背,代替我驭马而行。 我一路只顾与它说话,哪怕得到的回应只是声调大小粗细长短各有不同的“吱喳”,身旁的鸢子也独骑着一匹马,但她的脸色冷峻如腊月寒冬,我实在不愿挨得太近,以免冻死。 有鸢子在旁,我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到处探视,只好借着与吱喳“聊天”的傻瓜举动,观察四周—— 我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地方,这条路也没有出现任何初我和鸢子之外的人,我是愈发摸不着头脑了,鸢子到底想做什么? “鸢飞戾天,”我终究是不禁转头对鸢子道,“你知道什么意思么?为什么你明明是个女子,却取作‘鸢’名?” 鸢子扫了我一眼,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我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再问:“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来历了么?” “赵曦,”我原以为得不到回答,没想到鸢子竟然是开口了,而且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只不过都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与你们这些汉人不同,不喜欢曲里拐弯,想要的东西就直接表达想要,要不到,再想其它。鸢飞戾天,能到达天的鸟,还会在乎地上的蝼蚁怎么评价她么?” 她的口气不急不缓,也毫无起伏,说得我语塞,不知如何回应才好,片刻之后,我琢磨着她的话确有一番道理,也只有苦笑着喃喃念了一句:“你说得没错,不会在乎。只是我大概喜欢不来这样的人吧。” 鸢子这回紧闭着嘴,没有即刻吱声,但我从她骤然一寒的脸色中猜测,她是听到了我这句话。 果不其然,少顷我又与猴子吱喳热络“倾谈”时,鸢子冷不丁轻哼了一句:“你以为你身边的那人就是不是那样的吗?” 我想回答“不是”,转念又道,我倒是与她呕什么气呢? 这一趟并没有纵马飞奔,花了半盏茶的功夫从村子走进那条小路,又慢步了一炷香的时间,山穷水尽无路,柳暗花明现温泉。 一眼望去,白气蒸腾,我努力瞪大了眼,才辨出这原来并不是一个巨大的温泉池,而是由十数个或大或小的池子聚在一起而组成,鸢子拉住辔头,下了马来,我自然依样画葫芦,只有猴子吱喳仍稳坐在马背上。 她从马鞍上取下一个布包袱,扔给我,道:“你寻个地方,除了衣物进去那边那边缘处有块大圆石的池子里泡,只能进那里,别的地方不要去,有些池子能化尸销骨。” 我攥着包袱,踌躇须臾,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带我来泡温泉?我……你不是也该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吗?” “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你。”鸢子淡淡地回答道,“你得快点好起来,我们才能继续北上入蜀。” “入蜀?” 等等,蓝飞雨不是告诉我要去百理么?怎么到了鸢子这里变成入蜀了? 我迭声追问,鸢子对这个话题便三缄其口,只是催促着我赶紧去泡温泉,据她——为岔开话题,所说,这温泉对外伤的愈合颇有奇效,她此前为我连按带压地替我看过,我的肺腑脏器勉强还算安好,且等行动自如,就可以离开这个村子了。 可我哪能那么好忽悠,听完之后,依然紧追不放地问:“为什么是入蜀?” 鸢子皱眉,盯了我一会,到底是做了让步:“本来就是入蜀。百理不过一根墙头草,只消形势一变,他们的立场自然也会跟着改变,无需大动干戈。” 我心头一紧,昨夜自己的胡思乱想,难道竟不慎中的? “赵曦,我不管你心中怎么想,”鸢子一手一边,牵起两匹坐骑,就往外去,显然她是不打算陪我泡这温泉,“但是你现在不赶紧养好伤,你什么都做不了,就算……” 接着,她将我一人丢在白气迷蒙的野外温泉池子旁,消失在了小路的那端。 我傻傻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寻思我是该追了上去,还是照鸢子吩咐索性下温泉泡上一泡,正难以抉择之际,猴子吱喳在前方叫了两声,我眯起眼,凑前一看,哑然无语:吱喳竟然先我一步,跳入了池中,攀着水池旁的岩石,朝我招呼呢。 毕竟它是猴子嘛…… 嗯,吱喳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虽然想到这个问题,不过终究没有无聊到真去一探究竟,只是有些感动于猴子的体贴,深感不能辜负于它,思前想后,还是走上前,小心地蹲身弯腰,用手划拉了一下水,温度适宜,不冷不热,难怪吱喳泡得一脸迷醉,猴眼睛都闭了起来。 东张西望之后,我确定这处确实没人,这才解了衣衫,踏进池中,全身上下除了脑袋都浸泡在温泉中。 温水荡涤着身体,我终于是明白吱喳那**的表情缘于什么,真舒服啊! 尤其对一个算得上养尊处优,却好些天因为接二连三的破事而连洗个脸都做不到的年轻女子而言,我只觉周身的痛倦也随着温泉水一波一波的荡漾而渐渐消失。 猴子吱喳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安静地泡在我身边,我瞅着它那闭目养神的模样,不禁暗自感慨人生际遇,何等奇妙,在京城时,我怎么会想到会有一天,与一只猴子同泡温泉呢? 因为实在太舒服了,我在温水中的时间稍微有些长,再加上我见鸢子也没有来唤我离开,贪恋心一起,直到猴子吱喳浑身**地离开了池子,在岸上先是对着我叫唤,见我无动于衷,又在我跟前连连蹦跳,我这才慢悠悠地从池子里起身,打开鸢子交给我的包袱,擦干净之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鸢子为我准备的是一套合身的骑装,分不出男女,但与东楚式样颇有些区别,它的颜色与花纹细碎而多变,五彩斑斓,便是去骑马也当是做虢国夫人的侍从去闲游,而不是风尘仆仆地奔波或者在沙场驰骋。 我刚刚穿戴好,就见池子的深处隐隐约约出来个人影的轮廓,我泡温泉久了,一时有些头晕脑胀,居然没有即刻反应过来那黑影根本是出现在我们来路的反方向,满以为是鸢子,甚至还怀着感激之情地迎了上去,口中说着:“鸢子,你……” 猴子吱喳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我听得毛骨悚然,人也一下回过神来,但为时已晚,那黑影身手矫健地猛向我扑来,我本就站在池边,给这股猛力一推,又重新掉入了水里。 那黑影用力地把我往水下按,我本来就因骤生的变故而不自觉地屏息,如今给压在水下,眨眼间,便已觉得气息欲尽,胸口生疼,我拼了命地挣扎,但那黑影的力道却是大得出奇,我就像被鹰隼擒拿住的野兔,再狡诈奸猾,到了这个地步也毫无办法。 胸口越来越痛,最后几乎像有人用尖刀在我胸前不分青红皂白地狂刺,痛得我两眼发昏,渐渐模糊,我还不死心地动弹,但显然已无法摆脱这注定的结局,不过是被抛上岸的鱼不甘的打挺而已。 就在我魂归西天前一刻,人已抵达黄泉渡口,那加诸在我身上的力道倏然一松,尽管还在压着我,但我求生的身体迅速地捕捉到了这份变化,我用所剩无几的力气,奋力猛蹬,竟真让我从那力道的钳制中脱身出来,我欣喜若狂,胸膛火烧火燎的疼痛逼得我连滚带爬地冒出了水面,把口鼻尽情地释放在湿润的热气之中。 一双手伸到池中,紧紧地拽住了我,把我往上拉,我努力地配合它们,但脚下偏偏是不住地打滑,我才发觉此时此刻我是几乎是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曦儿!加把劲!” 这个声音蓦然传入耳中,我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眼前竟然真是蓝飞雨! 她正跪在池子边缘,上半身探向我,咬牙将我往上拉,见她这副拼命到面目狰狞的模样,一股气力从我脚底涌起,我一手攀住她的胳膊,另一手死死地抓住边上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沉重得犹如灌铅的身体往上拔。 在蓝飞雨的一声喝叫中,我死鱼般地瘫到了池子边,真是一分一毫都动弹不得了。 蓝飞雨匆匆地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又跑开了,我转动着眼珠,顺着她的方向看去,竟是见到,鸢子手持着利剑,却是落于下风,不得不仗着灵活的身姿腾挪跳跃,而她的对手,正是那慕晴变作的“药人”,“她”居然比曾经的慕晴姐姐拔高了快有一尺! 不但如此,“她”的四肢,尤其是两条手臂,都像是没有骨头和关节了一般,柔若柳枝,“她”便靠着这两条鞭子般的手臂,横扫竖劈,逼得鸢子连连后退,根本近不得“她”身。 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蓝飞雨怎么也来了”这种鸡毛蒜皮问题的时候。 第41章 恶斗 第四十一章、 我眼睁睁看着蓝飞雨跑过去支援鸢子,从背后一把抱住“慕晴”上身,试图箍住她那犹如两条毒蛇的双臂,但她显然气力不济,那“慕晴”不过晃动肩膀,连抖了两抖,便轻松将蓝飞雨甩落在地,我听她落地时的“砰咚”之声,心头一惊,勉强支撑着抬起了上半身,可等我想再接再厉地起身,两条胳膊却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打战。 蓝飞雨倒在地上,过了好一阵子才爬起来,她半跪在地,重新站起来后,似乎身子微微有些摇晃,她停了须臾,才再次迈开腿。 我心急如焚,正面对敌的鸢子形势好像越发不妙,温泉池边水汽氤氲,视野极其有限,但那“慕晴”却像是有“拨云见日”的本事,全不受影响,反倒是鸢子,一边要应付水汽迷眼和它带来的高温,另一边又近不得那“药人”的身,辗转腾挪,极为艰难,手中的剑也大失威力。 恰在此时,那“药人”两臂犹如藤条,左右交错,再次狠狠向鸢子抽去,鸢子闪身躲开了一条,却还是被另一条绊了脚,她趔趄了下,差点就跌下温泉池。 蓝飞雨再次扑了上去,这回是她是尝试进攻“药人”的脚,这比直接抱住身子当然要好,只是前提得是蓝飞雨是另一个鸢子,或至少她手里持有利器,什么都没有的蓝飞雨只能用两手拖住“药人”的步伐,让鸢子得以喘上口气,自己却又被“药人”几下甩开,再次跌落在地。 “慕晴”并没有因为变异而失去思考能力,“她”仍聪明地觉察到必须首先解决鸢子,尽管蓝飞雨就在“她”脚下挣扎,“她”却看也不看,继续朝着鸢子逼近。 鸢子一边应招,一边往温泉池里退。 我看着她的行动,灵光乍现,突然想起鸢子之前对我说过,必须得泡特定的温泉,有些池子能让人尸骨无存之类的话,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鸢子想做什么。 这时候蓝飞雨又爬了起来,这回她的两条腿明显地在发颤,我忍着胸前的疼痛,拼命地朝她喊:“你别再过去了,没用的!” 与此同时,我一鼓作气地咬牙站了起来。 不想这次高叫,不但让蓝飞雨和鸢子都向我看来,连那“慕晴”也朝我瞄了过来,光瞄还不算,在“她”又给了鸢子两鞭之后,“她”居然舍弃了鸢子,转了方向,向我这边过来了! 我不禁头皮发麻,我并不比蓝飞雨的状况好多少,甚至伤得更重,还浑身都是水,甚至逃跑起来也只有更慢的份。 鸢子大喝了一声,挥舞着剑纵身一跳,阻挡在“慕晴”跟前,“慕晴”赶苍蝇一般连连挥动着两根“藤条”,但较之之前,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鸢子逮到了个机会,瞅出了破绽,低身滚到“慕晴”脚边,挥剑朝着“她”腰部用力一砍—— 就听清脆的“喀嚓”一声,鸢子手中那把剑居然应声断成两截。 此时我真无法形容心中的震撼,鸢子显然也没料到好不容易能真正有效地攻击“慕晴”后会是这种结果,动作明显一滞,被“慕晴”随之而至的“藤条”恰好抽了个正着,她的身子也仰面飞起,在地上一阵滑行。 但鸢子毕竟不同蓝飞雨,等滑势一停,她几乎即刻弹身跃起,手中仍然紧紧持着那把断剑。 可惜我已经没功夫再关心她了,那“慕晴”被鸢子稍稍阻了那么一阻,接着又大步如流星地朝我追来,我知道大事不妙,再难受也得拼命催动了两条腿,往池子里面跑。 我希望鸢子也能如我明白她的打算一般明白我的意图,告诉我哪个池子才是她要把“药人”引去的葬身之处,此时全力奔跑的我,根本没有时间和力气扭头向她们说话。 “慕晴”粗重急促的脚步声距我越来越近,我甚至能用眼角余光瞄到那早已经变了形的五指飘到了我脸颊的附近,我骇得头发倒竖,还好没有因此膝盖发软,正当此时,我听见后面终于传来了鸢子的叫声:“赵曦,西边!” 西! 我猛吸口气,猛转了身就往西边狂奔,“慕晴”在背后穷追不舍,也不知道是看中我身上的什么地方…… 然而这里是野外,地面凹凸不平,白雾迷蒙,并不适合一路狂奔,我往西跑了还不到一炷香时间,突然就觉得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幸亏我动作还算敏捷,及时用手撑住地面,这才不至于跌了个狗吃屎。 但是速度这一慢下来,可想而知,立刻就被“慕晴”追上,“她”那宛若蛇一般滑溜溜、冰冷冷的手缠了过来,直接袭向我的脖子,缠绕了几个圈,我已经无暇惊恐,双手紧紧地抓住那诡异的东西,试图阻止“她”的动作。 螳臂当车。 那东西的力气大得惊人,任我怎么不顾恶心在那蛇手上又掐又抓,希望“她”能松开力道,却依然无济于事,“她”将死命挣扎的我提起,我在几乎完全透不过气中,两脚迫不得已地离开了地面。 “她”将我提到了面前,近在咫尺处,我看见了一对赤红的眼睛,与我想像的不同,它们不是死鱼一般毫无情感,而是充斥着邪恶、憎恨与嗜血。 我居然要死在这种怪物的手下?不,眼角渗出的泪水加剧了我的不甘,我咬紧了牙关,拼尽全力扳着那束缚我的“藤条”。 “曦儿!”蓝飞雨急叫着我,她竟是比鸢子还要更早赶来,一口气冲到“慕晴”面前,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拳打脚踢全都用上了。 我看着她那毫不成形的动作,既知道无用,又感动万分。 那“慕晴”像是终于被蓝飞雨的不屈不挠给整得火起了,空出来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抓向蓝飞雨。 蓝飞雨见机很快,就地一滚闪过这次袭击,跟那“蛇藤”擦身而过,她也就势往远处去。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慕晴”缠住我的力道更弱了些,“她”带着悬空的我,迈步追向蓝飞雨。 就在此时,刚刚不见人影的鸢子冷不丁从“慕晴”背后出现,她抓着断剑,跟刚才蓝飞雨一般,猛扑之后,抱住“慕晴”的两肩,只是她力气跟身手都不是蓝飞雨所能比较,她两手箍紧“慕晴”上身的同时,腰间使力,两腿夹了上去,骑上了“慕晴”的背部。 “慕晴”发出一声昨夜把我惊掉魂的嘶叫,也不去追蓝飞雨了,却仍然没有放下我,不停地晃动着身体,连带着倒霉透顶的我也在空中盘旋,尽管她此时不再紧紧地缚住我的脖子,但我仍然没有因此好过半分,被“她”摇来晃去,头晕眼花不说,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鸢子紧紧地锁住“慕晴”,她也用胳膊卡住这怪物的脖子,对峙之中,我恍恍惚惚地看到蓝飞雨又重新回来了,缩到下方,不知她做了什么,倏然之间,“慕晴”发出一串声嘶力竭的惨叫,缠住我脖子的“藤条”也终于松开了,而且“她”一甩之下,还把我甩到了“她”的身上。 出于本能,我不假思索地抓住我能抓住的东西,停住下坠的趋势,再回神定睛,竟又和那对赤红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我心中倏然一动,刻不容缓间,五指成爪,用尽全力地捅向“慕晴”的左眼! “慕晴”的叫声震耳欲聋,“她”疯狂地颤动起来,我再也抓不住“她”,被甩到了地上,等我起身回头再看时,见鸢子仍在那“慕晴”身上,将手中半截断剑不住地往“她”眼中狂刺。 尽管是怪物,但“她”所喷出来的血,仍然是鲜红刺目,并不象“她”的体表肌肤是紫黑色的。 我看着怵目惊心,耳朵里全是声嘶力竭的哀嚎惨叫,想转过脸去捂住双耳,又见蓝飞雨就倒在那“慕晴”的脚下,我也生怕鸢子一个人应付不来,便跌跌撞撞地再一次站起来,把嘴角和两手都在流血、已经昏迷的蓝飞雨拉到了一边,同样没有时间看顾她,只能快速地替她擦掉血迹。 正苦于手无寸铁,我倏然就在“慕晴”的脚边见到鸢子那支剑的上半截,便即刻明白过来蓝飞雨手掌的血来处,忙避开“慕晴”胡乱抽打的“藤条”,上前拾起那剑,因为俯身的关系,再起来时视线往上一瞟,只见那“慕晴”身下竟是在滴着血。 我恍然大悟到刚才蓝飞雨伤到“慕晴”的方法,下流至极,可是,那处却跟眼睛一样,是变成怪物的“慕晴”少见的软肋。 抬眼看看仍在与鸢子僵持的“慕晴”,我两手握起那半截剑,锋利的剑刃划破了我的双手,疼痛让我抛弃了心软,鼓足勇气,狠下心肠,滑到“慕晴”身边,将断剑狠狠扎入“她”的下\\体! 被人一阵怼,超级不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恶斗 第42章 痛哭 第四十二章、 “慕晴”没有再叫,她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格格”的声音,整个身体僵直着往后仰去。 鸢子反应极快,从“慕晴”的后背跳下,闪到“她”跟前,冲“她”当胸撞去,那力道带得我也往前一倾,赶紧松开紧握半截剑锋的手,此时我才感到了痛意,目光一垂,见自己掌心上两道极深的伤痕,鲜血淋漓地令人作呕。 这时候胸腹的疼痛和憋闷感交相袭来,我跪倒在地,两手撑着上身,“哇”地一声,大吐特吐,不但把早上的稀粥全部浪费,甚至连胆汁胃液也泻满一地,到吐无可吐,体内空空荡荡,犹如洪水过境,才终于好过了些许,只是头仍然是晕的。 等我喘着大气,总算有力气抬头时,只见鸢子提着半截断剑,独自站在温泉池子旁,已经不见“慕晴”的影子。 我艰难地爬起来,抹掉嘴角的污秽,沙哑着声音开口问:“那个怪物呢?” “被我撞进池子里了,正开始融化,你要过来看吗?”鸢子说这话时镇定自若的模样让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光一想像那池中场景,我又干呕起来,只是这回真是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鸢子当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勉强我,她回身走到我身边,从腰间所系的布袋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就往我嘴里塞,我抢过看了看,再嗅上两嗅,确认是蓝飞雨曾给我的那种“黑心”所制的止痛伤药,这才吞了进去。 “……你……”鸢子盯着我,眉头一皱,我不等她成句,忙问:“还有没有?蓝飞雨也受伤了。” 鸢子的眉头皱得打成了结,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自然也看见躺在一边的蓝飞雨,但是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我又催促了两声,她才慢腾腾地继续倒出两颗药丸给我,我接过后就往蓝飞雨那边去,听到鸢子在我背后说了一声:“她对你就这么重要?” 这个问题她问过我也回答过,没必要再重复,我没时间也没这个心情,当我捧着药丸匆匆赶到蓝飞雨身边,她已经张开了眼睛,正无神地望着天空,我跪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头,把药丸送到她嘴边,她木然地张开嘴,含了进去,但是既不见吞咽,也没有咀嚼。 我有些担心地叫她:“蓝飞雨?雨儿?你觉得怎么样?那个‘药人’已经被鸢子扔池子里去了,‘她’死了!” ——应该死了吧?骨头都融了还能活着的话,那根本就不是生灵,而是幽冥界的恶鬼了。 蓝飞雨终于有所反应,她眨了眨眼睛,一开口,问的不是“药人”,而是:“鸢子?” “嗯,鸢子打败了‘她’。”我说。 提到这个名字时,我本能地回头去看,谁知竟然已经看不到鸢子的踪影,短短时间,她又跑到哪里去了? “曦儿,”蓝飞雨一手护着小腹,在我的帮助下,艰难地坐了起来,她似想问我什么,但目光落到我那被血染透的手时,惊呼了一声,“你,你的手怎么了?” “呃,跟你一样。”我瞟了眼自己的手,又瞅向蓝飞雨的手,她的两手伤得似乎没有我重,至少出血量没那么可怕。 “你真是!我用布条缠了手,你居然直接就拿起来,也不怕手掌断掉!”蓝飞雨神气和口吻都带了愤怒,她捧着我的手,仔仔细细端详着,皱眉龇牙,仿佛疼得受不了的样子,“伤口那么深,要好久才能好,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来。” 我本来还觉得能忍,但经她这么一说,嗔怒的眼光再在我脸上一扫,顿时便觉得痛得彻骨,不顾形象地倒吸了几口冷气,眼眶里雾气也升腾起来,冲着蓝飞雨抽着鼻子道:“嗯,好痛……” 蓝飞雨瞥我一眼,她的眼睛也湿润起来,点着头:“痛得想哭?” 我理所当然地诚实,眼睛甚至快了嘴巴一步,直接把泪水给挤了出来,很多年前我听舅舅说,一个人流血的时候往往是不流泪的,但那个肯定不是我,洪流一旦冲垮堤坝,就全不受人力控制了。 也许就连蓝飞雨也没想到我能完全不在乎丢人不丢人的问题,说哭还真哭了,她先是愣了一愣,继而猛然直起上身,牢牢地抱住了我,她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微微地发着抖,直到我止了泪水,才察觉到她伏在我肩头无声地啜泣。 她哭的时间比我还久,久得我不得不像孩提时母亲安慰我那般抚摸着她的后背,似乎通过这种方式给她灌注勇气——不过即便我很留心地用上了手背,仍是把蓝飞雨衣衫划出道道红痕。 但这招没有多少效果,她反而直接哭出声来,她越是哭,我便越是不知所措,只好反反复复、单调无用地劝道:“别哭了,没事了。” “你这个傻姑娘!”蓝飞雨哽咽着下结论,“我没见过像你那么傻的东楚人。” 是吗? 我有些惊讶,原来我大东楚在她心中是贤才遍地,聪明人满街! 不过那显然不是蓝飞雨真正的意思,因为她接着继续道:“我总以为东楚人都狡诈自私,看不起人,比我们播州的恶棍都可恶得多,但是曦儿,没想到还有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小姐。” 这份称赞让我脸热,而且我也并不认为东楚人都如她所说,我们中间有人狡诈自私,有人磊落慷慨,尽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品性高下尊卑,总不能一概论之才是。 再说,播州人里,不也有忘恩负义、杀了养父兄的两位王子么? 只是现在显然不是辩驳的好时机,蓝飞雨骤然止住了哭,放开我,直勾勾地盯向我身后,我好奇地转过身去,发觉之前消失的鸢子又再次出现,依然是站在那“慕晴”跌落的池子边,透过层层水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蓝飞雨。 “起来,回去了。”她是我们仨人中受伤最轻的,现在依然行动无碍,看着我和蓝飞雨互相搀扶着起来,也没有半点过来帮忙的意思。 我暗暗咋舌,悄声问蓝飞雨:“你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 蓝飞雨摇头。 第43章 迎接谢氏 第四十三章、 鸢子带我泡温泉疗伤的结局是,我伤得更重。 不但如此,还带上本来没受多少伤的蓝飞雨,在温泉之旅结束时,也差点连马都上不去。 从池子边出来,我才晓得为何之前一直没看到真正陪我“泡”了温泉的猴子吱喳,只见它正蹲坐在来时我骑的那匹马上,手……爪攥辔头,昂首前瞰,而它身后则跟着之前在客栈所见的几骑彪形大汉,他们身背弓箭,手提大刀,在入温泉池的入口排列得齐齐整整。 我一看就觉得不对,不说这伙人,光是他们身下的马,一匹匹体型高大、皮毛发亮,显而易见是养护地极好,而它们规规矩矩地横排竖列,没有哪匹耐不住性子低头啃草,或蹬蹄嘶鸣,这根本就不是民间所用的马,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战马。 而战马认主,寻常时候不会随便允许生人驾驭,那是不是这些汉子就是与马朝夕相处的骑士? 他们是…… 为首的骑士见鸢子领着我与蓝飞雨两个残兵败将现身,跳下马来,上前躬身行礼道:“主子!” 鸢子以手势阻止他继续开口,淡淡地吩咐道:“那‘药人’不知为何竟追到了这里,你带人仔细巡视下四周,若有什么异状,你自行决断。” 那骑士正要领命而去,鸢子又疾声来了一句,“如果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就让你的副将提着你的脑袋回来吧。” 这威胁虽然不是针对我的,但我依然听得一个哆嗦。 等那大班人马相继离开,鸢子这才转头,对我和蓝飞雨道:“坚持一下,骑马回村。” 我点头,到底没能管住嘴碎,讥诮着道:“知道,也没指望能有大轿子来迎接呢。” 鸢子觑了我一眼,又扫向蓝飞雨,居然嘴角一扬,扯出个微笑来:“你们汉人的习俗不是花轿迎新娘么?你就那么想坐轿?” 这都哪跟哪啊? 我还想争辩,蓝飞雨暗中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只好噤声,权当是自己气度宽宏,不与鸢子计较。 马有三匹,我仍和猴子吱喳同骑,因为两手实在太痛,回程路上,便由吱喳替我扯拉缰绳,我们这骑夹在鸢子和蓝飞雨中间,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 我一直在思考鸢子的身份问题,总觉得自己的猜测**不离十。 又想到起先那“慕晴”异化之时,我犹在担心与她接触的鸢子、被她的血溅到的蓝飞雨会不会受其危害,也变成那可怕的“药人”,结果转日我自己也被“她”的鲜血泼淋了一身,若真有什么事,大概我们仨谁也逃不过这一劫吧。 昏昏沉沉中回到村里,又是疗伤,又是沐浴更衣,还有给五脏庙送上些祭品,等我终于打点完毕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管事蓝飞雨还是鸢子,又都不见了。 这时候一个我此前已经遗忘掉的问题又重新回到我脑中:蓝飞雨怎么也会出现在那里? 是鸢子喊了她一起去的,还是她自己找去的? 回来的时候虽然三人都一言不发,但我总觉得蓝飞雨像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几次三番地看向我,只是兴许是顾虑到鸢子在场,每一回与我的目光接触都极为短暂。 但我现在又被送回了房间,并且房门紧锁,我暗暗咬牙,只恨自己在上楼入屋之前先行去解决了五谷轮回,现在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再拿这个作为理由未免牵强。 正当我冥思苦想,找不到什么绝佳的借口唬人开门时,门倒是先行开了,进来的是鸢子,端着味道极其令人不快的药汤。 “我不喝。”我率先开口,“除非你让我见蓝飞雨。” “你如果不喝,我就让你再也见不到蓝飞雨。”鸢子不吃我这套,她更狠。 我被塞得无语,只好赌气端起药碗,以酒仙饮酒的气魄喝干净那味道一言难尽的汤药。 鸢子微微眯了眼,似乎闪出一点笑意:“你先睡一觉,晚上就能见到她了……还有你谢家的大哥。” 我这才想起来还有晚上那档子事,鸢子就是为了让我看起来容光焕发一些,才特地将我带去温泉,谁曾想天降横祸。 突如其来的谢家人在鸢子离开之后占据了我的全副心思,我怔怔地在床上发了会呆,不多会儿,困倦之意袭了上来,不止是精疲力尽的缘故,我想应该还与鸢子给我的药相关,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下次再也不要那么听话地把药喝掉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又应了周公的约。 等我醒来,床脚不远处居然静静地站着两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姑娘,把我吓得差点没从床上滚落下来。 “奴婢伺候小姐梳头更衣。”两位姑娘漠视我的惊骇,叉手一揖,齐声道。 我听着这话,心中一跳,忙问:“是……有人来了么?” 两姑娘都不搭理我,仍保持同样的姿势,把刚才的话连声调都不变样地又重复了一次,我想我应该是从她们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了,也不打算为难人,起床下地,顺从地让她们为我梳妆打扮,更换衣裙。 我在京城时,并不喜欢涂脂抹粉,家里不管母亲还是仙姨,都纵容着我的任性,哪料得到跑到边陲之地,反倒不能自主,两位姑娘围着我一番折腾,磨蹭了许久,终于把我盛装打扮好了,只不过我的两手依然没办法掩饰,仍是只能在上了药之后,缠上两条崭新的白布。 随后我便被拥着出了房门,来到楼下。 让我颇为不解的是,大堂之中,稳坐着鸢子和蓝飞雨,环侍着一众佩刀大汉,但无论是她俩中的哪一个,都不见和今早的装束有多大区别,顶多就是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我呢? 那花冠珠翠、金钿银簪,弄得我头皮发痒,我对鸢子和蓝飞雨怒目而视,但她们回给我的,却分明都是欣喜的眼神,就仿佛守财奴,见到了亮闪闪的大元宝! 第44章 谢昆 第四十四章、 我被当成大元宝,众星捧月的那个“月”,持续到谢氏家长大驾光临。 说真的,尽管我并不相信鸢子和蓝飞雨告诉我的身世,但无法否认的是,在我心底小小的一块地方,我有些盼望这是真的,哪怕我的身世会令我的处境变成尴尬和为难,我也按捺不住地想要知道,我的父亲——整个父系家族的亲人,他们是谁,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当我听到鸢子的下属前来禀告,谢大将军已经到了村口时,我整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鸢子看了我一眼,领着人出了大堂,我也不自觉地迈了脚要跟着走,蓝飞雨及时过来拉住了我,悄声对我道:“你不用去,在这里等着就好。” 我仍有种劫后余生的虚浮感,反应迟钝,怔怔地看着蓝飞雨,反问:“等着就好?” 蓝飞雨没应声,看着我微微地笑,倏然贴近我的脸颊,低低地说道:“曦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漂亮?” 听到这句,我的脸霎时间烧了起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说“不”那是骗人,直截了当地应“知道”,又有违我一贯的本性,况且,蓝飞雨的称赞似乎不比别人,特别地令我心花怒放,我不觉咬了咬下唇,有些狼狈。 谢氏家长和鸢子的到来,替我解了围,却让我陷入另一个更加不知所措的窘境。 他们自然是在数十人的护卫中进来的,里三层外三层,我在圈子中一眼看到鸢子,但是却没有即刻注意到她身边的男人。 在鸢子叫过我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把视线定在那男人的身上——看见他,我有些失望。 既然他号称是我真正的大哥,我理所当然地便将他和大哥哥做起了比较,大哥哥年纪比眼前这个男人小得多,他生得尽管比较像母亲,五官有些岭南五溪族人的印记,但是糅合了舅舅的汉人血脉,非但不难看,反而有一种别致的英俊,在京城的王孙公子中,也是有名的美男子。 这并不是我这个妹妹王婆卖瓜,闺阁小姐妹们相聚的时候,无所事事,也常拿这些名人趣事来闲磕瓜子伴茶饮,那些名门千金的日子尽管衣食无忧,但其实过得死水一潭,比想象中无聊许多。 而眼前的这一位,我不能说他不英俊,甚至他的身材也称得上高大,比一旁高挑的鸢子还高了半个头,然而,他最少也该到不惑的年龄,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年届半百,只见那武弁帽下,两鬓斑白,满脸沧桑,须髯如戟也无法增添他的威武,他的两眼浮着倦怠,眼角挤着疲惫,嘴唇的两边耷拉着哀愁—— 当他看到我,眼中火花一闪即逝,快得我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因为见着我而感到喜悦,火花消失之后,他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模样,连对我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你,就是曦儿?” 我被众人孤立在大堂正中,不得不向在上座的他行了礼,他盯着我,我看着他——哦,是了,刚才混乱之际,我听蓝飞雨偷偷地告诉我,这个人单名一个“昆”,她问我,有没有听过他。 当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但在我的念头里,我总觉得这人应该已经死去很久了,他是谢家风光之时,当时的谢氏族长谢濂的长子,曾经是位镇守北疆的大将军,后来在宫变之中不知所踪。 随后皇帝追查平叛,谢氏树倒猢狲散,想来当时是有找过这位谢昆的下落,只不过后来不了了之,我猜测应该是皇帝和舅舅觉得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威胁,才就此作罢,不然……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逃过九死一生的大劫活下来,而且还活生生地以我亲生兄长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这感觉,和面对一个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死人差不了太多,我不是怕,就是……心生嫌恶,至于亲切感……谁会对一个死人产生亲切感? 谢昆看我不答,又问了一遍,我寻思着不能被他看低了去,提高了声音道:“是。阁下就是谢昆?” “赵曦!”鸢子脸上现出薄怒,不太客气地叫着我的全名,“这才是你亲哥哥!” “没关系,她不认我,也是情理之中的。”谢昆笑了起来,笑不到两声,开始连连咳嗽,这一咳不像是故作的干咳,直把我听得心惊肉跳,我禁不住脱口而出:“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这话问出口我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做什么呢,这是? 谢昆喘着气看向我,他的目光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柔和,嘴角的愁苦也因着上扬而略略减少:“没事,老毛病了。” 他抬手在自己右胸轻轻拍了拍,仍然是有气无力地道,“这里,被人一箭贯穿过,伤及肺腑,差点连命都丢了,大难不死之后,这身子也就跟个废人差不多。这回为了见你,日夜赶路,有些累着了而已。” “哦。”我虚虚地应了一声,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接话,只好继续看着这个似乎已经不堪重负的男人。 谢昆淡然而无声地笑了笑,回视着我,低声问:“你想不想知道那一箭是谁射的?” 我摇了摇头,不,一点都不想。 不过人家偏要把答案往我脑子里敲:“就是你舅舅,曦儿,你那个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舅舅,赵让。” 他话音落地,面色骤然惨变,血色尽退,煞白得犹如勾魂无常,瞪着我的眼珠也像要夺眶而出,跟他刚刚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我差点被他骇得要倒退一步,幸好他到底不如“药人”那般狰狞,我暗暗地咽了口唾沫,侥幸稳住了脚步。 再看谢昆,他紧咬着牙关,格格作响,他的恨意,只要不是纯真赤子或是蠢钝的白痴,都能感觉得出来,尤其是我,被这股憎恨扑面袭来,只想转身远离这是是非非。 第45章 不信,不认 第四十五章、不信,不认 谢昆给我讲的故事里,有个我完全陌生的舅舅。 那个舅舅冷酷无情,谄媚钻营,歹毒阴险,陷害忠良——特指就是“我们”谢氏。 我想告诉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我跟他可不是什么“我们”,我不认识他,我也不姓“谢”,我叫赵曦。 然而,他的话如疾风骤雨,迅猛得让我无处可躲。他的每一句都像城墙上倾泻而下的箭雨,而我偏偏成了那箭靶的中心,无力招架。 在他的故事里,我的母亲不过是舅舅为了麻痹谢濂——那个传说中的生父,当时谢氏的大家长,精心献上的棋子。谢氏覆灭后,舅舅仗着皇帝的宠信,庇护了自己的妹妹和她腹中的遗孤。 甚至更寡廉少耻地让谢家的血脉改姓了赵。 他越说越激昂,义愤填膺,间或夹杂的咳喘也挡不住那股熊熊怒火。这怒火烧得我几乎要崩溃,若不是拼尽全力,我怕自己早已站立不稳,节节后退。 所幸蓝飞雨不知何时已经在我身边稍后的位置,她的肩头微微抵着我的,虽未发一言,却像一根无声的支柱,支撑着我听完这荒诞的故事。 我感激地瞥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鸢子。她依旧面无表情,冷眼旁观,明明她才是真正的主事者,却又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读不出她的心思,我只好将目光移向谢昆紧握的拳头——从他开口的那一刻起,那拳头便未曾松开,骨节凸显,似要将满腔恨意碾碎。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直视那双拳头,尽量让声音不因狂跳的心而颤抖:“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一切,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不是什么谢家的女儿!” 谢昆似乎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声音飘如天上的流云:“曦儿,你信与不信,这都是雷打不动的事实。你体内流着谢家的血,你是我至亲的妹子,便是你娘、你舅舅在这里,也是不敢与我当面对质的。曦儿……” “我不信!”我猛地打断他,怒气冲顶,手不自觉攥成拳。我再也忍受不了,伸手将头上那些花冠珠翠、繁琐累赘的头饰一把扯下,狠狠摔在地上。头皮的刺痒与心头的憋闷交织,让我几乎要炸开,不等众人反应,我转身一把拉住蓝飞雨,急声道:“雨儿,我们走!现在就走!” 蓝飞雨被我拽得一愣,但她很快回过神,顺着我的力道跟上我的步伐。我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外,身后谢昆的声音却如影随形,低沉而喑哑:“曦儿,你逃不掉自己的血脉。” 我脚步一滞,心头猛地一紧,但旋即咬牙加快步伐。蓝飞雨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眼里流动着光,嘴唇微微翕动着,轻轻叫了一声“曦儿”,她的声音虽轻,却如一泓清泉,浇灭了我心头乱窜的火苗,我鼻头一酸,强忍住泪,拉着她离开了大堂。 门外夜色渐浓,村中灯火稀疏。我停下脚步,大口喘息,胸口仍因愤怒与混乱而起伏不定。蓝飞雨站在我身旁,轻拍我的背,柔声道:“曦儿,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谢昆的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在我心上剜割。我不愿相信,可那语气中的笃定,又让我隐隐不安。难道我真是谢氏的血脉?舅舅真如他所说那般不堪?母亲又是否…… “曦儿,别想太多。”蓝飞雨打断我的思绪,握住我冰凉的手,“不管他说什么,你还是你,赵曦,我的金兰姐妹。” 她的额头抵上我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进了我心里,我眼眶一热,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来:“嗯,我就是赵曦,不是别人。” 蓝飞雨朝我笑了笑,正要开口,一阵脚步声让我们一起转头,鸢子带着几个人也跟了过来。 我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鸢子究竟是什么来历,她为什么能找到谢昆,又为什么能发现我?她的冷漠与强势让我隐隐不安,总觉得她身后藏着更大的图谋。 鸢子走到我跟前,冷冷地看着我:“赵曦,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我咬着下唇,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我是聪明,所以才不想成为你的棋子。你……你找来那个谢昆,是想做什么?你们又想做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谢家宝藏的事,你打死我我也不知道。” 便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这话当然只在我心里嘀咕,毕竟,我确实是个不算笨的姑娘。 她皱起了眉,眼神依然是犀利的,但似乎里面掠过了什么。 我还来不及分辨,就听一声“吱喳”的急促叫声,猴子“吱喳”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下子蹿到了我身上,它的四肢张开,牢牢地攀着我,同时回头看向鸢子,那姿态,十足十地就是在保护我! “吱喳!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猴子!”我感动万分,禁不住张开双臂环抱着猴子。 我与“吱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相拥,思来想去,自入播州,新结识的……各路人兽,似乎只有“吱喳”从未对我有过恶念,还屡屡救我于危难,我抚摸着“吱喳”光滑的皮毛,心中感慨万千。 可惜不过片刻,我与“吱喳”的其乐融融就被鸢子打扰,她拽开猴子,向身后猎人打扮的下属道:“把她送回去——蓝飞雨,你负责看着她,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语罢,她却也不再理会我,径直转身离开。 蓝飞雨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却移开了目光,并不与我对视。我心下叹息,默默地反握了回去。 我重又被锁回了屋中,只是这次有了蓝飞雨相陪。 她靠着窗边坐着,我倚在床上。吱喳被鸢子带走了,这让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些难受。我抬头瞧了瞧蓝飞雨,她脸色不太好,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藏满了忧虑,像蒙了层雾。我心头不由一揪,忍不住开口道:“雨儿,你别担心,我不会怪你的。” 蓝飞雨转过脸来,露出些许惊讶。 “……你想借鸢子他们的力量夺回播州,我明白,”我轻轻地说,不顾胸口的发堵,“你要报父兄的仇,我也明白……你势单力孤,没有自己的力量,我都明白,所以,我不会怪你的。” “曦儿……”蓝飞雨努力地向我笑了笑。 “但你也明白我的,对不对?”我低下头,她虽然在笑,可是那笑容里分明渗出的全是悲伤,可我还是得说,“我不会背叛东楚的,为了谁都不行。” 我的肩头倏然被人轻轻碰了碰,我抬头一看,是蓝飞雨走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挨着我坐下,手按上我的,温声细语道:“是啊,曦儿,我明白的。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若真到了那一天,便要大义灭亲吗?” 见我不吭声,她又伸出手,指尖轻触我的脸,带着微微的暖意。她柔柔地笑了,眼角弯弯:“傻曦儿,别哭。你是堂堂正正的东楚郡主,怎能随便落泪?” 我喉头一哽,还是没挤出话来。蓝飞雨又凑近了些,这回是她的脸贴上了我的,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我慢慢转过脸,鼻尖不经意间蹭到她的发梢,一股淡淡的清香钻进我心里——那味道像是山间晨雾里新绽的花,夹着点草木的清冽,又混着她身上独有的柔软气息,像是春日晒暖的棉衣,叫人闻了便觉安稳。我闭了闭眼,贪恋地吸了一口,低声道:“大义灭亲,也得先是亲……雨儿,你嫁我呗。” 蓝飞雨笑了,声音轻快,像是丢开了满心的哀愁:“怎不是你嫁我?我若日后得了播州,便是播州之王。你们汉人不都讲究公主和亲下嫁吗?我去跟东楚皇帝求个亲,你说好不好?” 她说话时气息喷在我颈间,暖暖的,还带着点痒。我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心里却暗暗琢磨:既然蓝飞雨打算做播州之主后不与东楚为敌,那她为何不能借东楚之力呢?可转念一想,东楚如今是播州的宗主国,雨儿自是有所忌惮,再加上东楚在播州与百理间不偏不倚,态度暧昧,实在叫人摸不透。 唉,若我如今能飞回东楚,定要冒死求见皇帝,问问他到底是何圣意——再不济,看在舅舅的面上,天子总不至于把我直接丢去东市砍头吧…… 许是瞧见我眉头又皱了起来,蓝飞雨的唇轻轻贴上我的脸,她的眼神认真得让我心头一跳:“曦儿,我不会再伤你,也不会让旁人伤你。” 我不自觉攥紧了拳,声音也大了些:“雨儿,你才傻!我可没那么不济事,任人欺负的地步。我……我不信那个谢昆,就算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也绝不认!你明白吗?” 我摇了摇头,又靠上她的肩头,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在我心底,已信了那故事的几分,比如我的身世。不管是母亲、仙姨还是舅舅,对此总是讳莫如深。原来真相是,我这个姓赵的姑娘,竟是大叛贼谢濂的骨血。 想到这儿,我又觉胸口闷得慌,喘不过气来。 蓝飞雨捧起我的脸,轻轻捏了捏,柔声道:“我明白。” 嗯,她一笑,那胸闷气短便如冰雪遇暖阳,化得无影无踪。 第46章 前往西蜀 第四十六章、前往西蜀 次日一早,我还在迷糊,就被蓝飞雨半哄半拽地叫起,几如傀儡般被人架着洗漱、梳妆、更衣,心底虽是万般不情愿,可我也知道事到如今,身陷囹圄,遍体鳞伤,只有身不由己的份。 旋即我被塞入一辆马车,队伍悠悠开拔。 幸好那马车布置得还算舒适,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软垫,坐下去像是陷进了云堆里,硌不着半点硬处。靠背上还垫了好几层细棉被,软乎乎的,倚着一点不累。车壁四周挂了浅青色的纱帘,风一吹便轻轻飘动,瞧着就让人心静。角落里还搁了个小铜炉,燃着淡淡的松香,暖暖的味儿钻进鼻子里,驱散了不少晨间的寒意。我这满身的伤,坐在这儿竟也不觉疼得难受,反倒生出几分懒洋洋的舒服劲儿。 不知不觉就睡了去,朦朦胧胧中听见车外有人说:“主子对这姑娘还真是周到,可惜,看这姑娘也是个烈性子,怕是强不来哦。” 另一人道:“主子若是男子,早把人收了,哪有那么多事。” 我听得憋闷,转过了身,抬手挡住了耳朵,那些人的声音就成了细细碎碎的喃喃,不再真切了。 这一趟是要动身去西蜀,照鸢子的说法,从东楚逃出来的谢氏族人都在那儿。我初听时还没啥感觉,后来独自琢磨起来,不由暗忖:那些人可不就是东楚的叛贼吗?西蜀倒好,毫无顾忌地收留了他们,还能安然无事。大哥哥说得没错,西蜀背后定是吐罗撑腰。东楚没对西蜀穷追猛打,多半是忌惮吐罗,不愿南北同时燃起战火吧。 想到自己竟能悟出这些,我却没半点长进的喜悦,反倒越发唏嘘,连带着想念起大哥哥来。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他带我出来,我却愣把自己弄丢了。希望舅舅和母亲别因此责怪他,归根结底,还是我太笨的缘故。 不过虽说满腹心事,走了没几日,那股子闷气竟被沿途的风光吹散了不少。路旁的山峦连绵不绝,高得像是直插云霄,山腰上雾气缭绕,瞧着像披了层薄纱。树林密得一眼望不到边,翠绿中夹着些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开得热热闹闹,比宫里的牡丹还招人眼。偶尔经过一条溪流,水清得能照出人影,淙淙地淌着,风一吹,还带了点湿润的凉意扑到脸上。我把纱帘掀开,尽情地将美景收入眼中,连日来的郁结像是被这山水洗去了大半,心头敞亮了不少。 蓝飞雨跟鸢子都不见踪影,猴子吱喳却忠心耿耿地陪在我身边。我操着一口东楚人话,它吱吱喳喳地应着,配上比手画脚,竟也能聊得有来有往。我拍了拍它的脑袋,乐道:“吱喳,你可比那些人强多了,至少不会拿我当棋子使唤。” 这一路行来,已是走了好些日子,眼瞧着就快到西蜀边境了。山势越发陡峭,树木稀疏了些,露出大片嶙峋的石崖,崖缝里偶尔冒出几丛韧劲十足的小草,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像在跟我打招呼。空气里多了股湿润的土味儿,夹着点远处的花香,闻着叫人心头舒坦。 队伍忽然缓了下来,前头有人喊着停下歇息。我掀开纱帘一看,原来前方竟有条小河。河面不宽,水流却急,哗哗地淌着,清得能瞧见底下五颜六色的石子儿,阳光洒上去,映得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银子。我瞧着这景儿,心头一喜,立马跳下马车,招呼吱喳:“走,咱们玩水去!” 吱喳一听,乐得蹦了起来,三两下窜到我肩上。我脱了鞋袜,光着脚踩进水里,凉丝丝的感觉顺着脚底钻上来,舒服得我忍不住咧嘴笑。吱喳可不怕水,直接扑腾下去,扑棱着猴爪子溅了我一身水花。我咯咯笑着,干脆蹲下身,和它一块儿拍水玩儿。水花飞得满天都是,映着日头,像是下了一场小彩雨。 玩着玩着,我心头忽然冒出几句诗,瞧着这河水和吱喳,脱口念道:“清溪浅浅映晴光,顽猴戏水笑声长。山崖草韧风中舞,小溪闲心逐浪忙。”念完我自个儿乐了,拍手道:“吱喳,我这诗咋样?‘小溪’应着‘小曦’,是不是神来之笔?哈哈!” 吱喳吱吱叫了两声,像在夸我。我正得意地咧着嘴笑,忽地一抬头,却瞧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鸢子和蓝飞雨。她俩就在河边一块大石旁,离我不过几丈远,正默默地看着我。 蓝飞雨自是笑颜如花,她本就是我心目中的“虞姬”,我与她虽未名言,但我们已是心有灵犀,甚至假以时日,要成为对方“大义灭亲”中的那个“亲”,然而连鸢子的脸上,似也挂着淡淡的笑,这倒是让我惊讶了,我不觉停了戏耍,愣愣地看向她们。 两人见我望过去,蓝飞雨朝我笑笑,鸢子却直接转身,似乎和蓝飞雨说了什么,蓝飞雨向我一挥手,跟着鸢子一前一后地往河下游走去。 我眨了眨眼,心头升起一股好奇。雨儿和鸢子这是干啥去了?瞧她们那眼神,像是有啥话要说。我拍了拍吱喳,低声道:“走,咱们瞧瞧去!”吱喳跳回我肩上,我悄悄猫下身子,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就听河边一棵大树后头传来几句低低的说话声。我躲在一丛矮灌木后头,屏住气细听。风顺着河面吹过来,她俩的声音虽压得低,却还是飘进了我耳朵。 “……没必要把赵曦卷进来。”蓝飞雨的声音有点急,像憋着气,“她那个样子,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鸢子冷笑了一声:“蓝飞雨,你闹清楚,是你找上我,求我借力助你得到播州的。你我要成事,当然是越多帮手越好。谢昆做了那么多年大将军,手底下还有不少死忠。那笔钱也不是小数目,雪中送炭的份量够重。谢昆要拿这妹妹做交换,赵曦不卷进来,谁来?别忘了,还是你告诉我她的身份的。” 蓝飞雨像是被这话噎住了,半天没吭声。树后头静得只剩风吹柳枝的沙沙声,好半晌都没动静。我蹲在灌木后头,心头猛地一沉。 其实我已经隐约想到了,初见鸢子时,她虽能看破我并非狩猎场中的猎物,但并不清楚我具体的来历,而后又突然要我去见谢昆,我原是始终愿意想着是鸢子神通广大,毕竟连猴子“吱喳”她都能收作下属,但怎么琢磨,都不及蓝飞雨告诉她来得简单直接。 只是我自己不大乐意去猜而已。 我深吸了口气,不让发热的眼眶里凝出水珠来,“吱喳”像是读懂了我的难过,伸出爪子拍了拍我的头,我不由地笑了,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放心吧吱喳,我决定的事,没那么改变。” “吱喳”睁着圆圆的眼睛,郑重地点头。 “好吱喳……”我忘情地抱住了猴子,正在享受皮毛的温暖,冷不丁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冷语:“你蹲够了没有?够了就起来,要出发了。今天就能进西蜀地界了。” 我抬头,神出鬼没的鸢子正居高临下地盯着我,我叹了口气,慢慢地起身,她眉心蹙了蹙,声音还是冷硬的:“还很疼?” “你说呢!”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正想转身就走,鸢子却伸手拉住了我,她瞳仁里又在闪着墨绿的异彩:“赵曦,我跟蓝飞雨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吧?” “嗯。”我想低头,可硬是把下巴抬得更高,“听到了。你晓得我听到了,还问啥?” “你想不想走?” “啊?”我彻底地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鸢子,她微眯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审视的光,这光芒让我忍不住想后退,但胳膊还被她牢牢地抓住,只能硬着头皮问,“走?走去哪里?” “蓝飞雨没资格放你走,但我可以。我只问一次,赵曦,你要不要走?要,现在就离开,猴子跟着你。”鸢子说话时,目光仍是直勾勾地剜着我。 我一时无言以对,脑子里“砰”地一声冒出一团团的黑雾——她在说什么? “入了西蜀,便是我,也不见得能全然掌控事态,届时你生死难测,谁也护不住你。” 我咬了咬唇,没吱声。 鸢子的神情里渗出一丝不耐烦,她看着我,唇角勾出了冷淡的嘲笑:“你怀疑我别有企图?我要是有……” “不是。”我摇头打断她的话,“我看得出来,如果你放我走,没人会拿你怎么样。你也,也不能从我身上再得到什么,甚至还会得罪谢昆。” 看她的嘴唇动了动,我又说:“可是我不能离开,我现在走,就是丢下蓝飞雨,就是跟你们全都撇清关系了。我还不想这样,再说,如果谢——真是我的生父,我也想知道当年的事情。我相信舅舅不是那样的人,也相信……” 这回却是轮到鸢子打断我了,她冷冷一笑:“你相信?一个降将,凭着爬上龙床的本事坐到如今权倾东楚的位置的男人,会是个好人?” 我的胸口一阵灼痛,为舅舅被如此中伤:“他是个好人,对我、我母亲……东楚皇帝,还有东楚百姓,都是好人。” 鸢子神色微变,却没有再驳斥我,只是拉着我往马车方向去,淡淡地向我道:“你既然不走,那就赶紧回去吧。” 第47章 骇人听闻的消息 第四十七章、骇人听闻的消息 入了西蜀地界,天色已黑透,马车晃晃悠悠停在一片宫苑前头。 我被吱喳拽着下了车,夜风凉飕飕地扑面而来,夹着点湿土味儿,吹得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抬头一看,宫苑里灯火稀疏,暗红色的屋檐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像睡着了似的,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挂在廊下,随风晃悠,映得四周更显冷清。我想,这大概是西蜀的王宫吧?虽然还算不得寒酸,但似乎比起播州的王宫要更简陋一分。 蓝飞雨走向我,拉着我的手低声道:“我们今晚就暂时歇在这里,明早再去拜见西蜀的国君。” 我反握住她的手,只觉身上黏着散不去的寒意,不由地一个哆嗦:“雨……雨儿,你今晚是与我同住一屋么?这地方怪瘆人的。” 蓝飞雨还未答话,鸢子便已走上前来,冷冷地插话道:“不行,你自己一屋。你是小孩子么,还会怕一个人待着?” 我张了张嘴想要分辩,鸢子已然一扬手,两个牛高马大的侍从立刻挤了上来,把我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其中一个皮笑肉不笑:“小郡主,请这边来。” 知道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没辙,只好忍气吞声地跟着人走,回头望了一眼蓝飞雨,她也在默默地注视着我,眼里的无助与憋屈让我努力地向她笑了笑,可还不等我出言安慰,鸢子便将她喊走了。 唉,所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大概也就这样的情形了吧。 更让我感到心酸的是,连“吱喳”也跟着鸢子走了……我只有独自面对一间幽暗的卧房。 那屋子倒不小,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鼻而来,瞧着挺高档。屋里摆着张雕花木榻,榻上铺了厚厚的被褥,绣着别具风格的云雾花纹,摸上去软乎乎的。屋角立着个青铜香炉,炉身铸着巴蜀古篆,里头燃着松脂,袅袅青烟飘出来,把昏黄的烛光映得朦朦胧胧。窗棂是用当地特有的楠木雕的,刻着细密的芙蓉花样,窗外夜色浓得像泼了墨,连个虫鸣都听不见。 我走到床榻前,一下子倒进了软软的被褥中。 愁绪满怀——想到明天我的心就像吊上了悬崖,空空落落,随时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我闭上眼睛,尝试着入睡,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谢昆要我认亲,我是断断不会认的……况且,我也还真不信他如此煞费苦心地将我寻来,就真是多年牵挂我这个打出娘胎就没见过的妹妹呢。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我竟然周身都泛起一股冷意,再次打了个哆嗦,毫不犹豫地钻进了被褥里。被子软软绵绵,可那股寒意像是钻进了骨头缝里,咋都散不掉。我翻来覆去,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母亲、仙姨和舅舅,想着我那几个哥哥和小姐姐,想得最多的还是蓝飞雨,最后也不知道咋回事,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之后,我是被鸢子戳醒的。 她站在床边,弯着腰,用手指戳我的脸,不是很用力,但也不是能是把脸颊按下去少许的程度,我在迷糊中猛然睁眼,就看见她举手正要再来一下。我一惊坐起:“你、你干什么?” 鸢子神色淡然,仿佛刚才戳我的人并不是她:“起来,你还得梳妆打扮,去见西蜀国王——名义上总归是人家的地盘,礼节上得去一趟。” 我看着她,留意到她的唇角似乎微微流露出一丝丝不屑,不由轻叹了口气:“鸢子……之前没问你,但现在……你是不是吐罗的人?” 鸢子没回答,而是直起身走向门边,推开门,两个早已等候在外面的侍女捧着衣物和水盆进来,她顿了顿,回头看我,面无表情:“赵曦,我给了你离开的选择,你自己不选,怨不得谁。” 我愣愣地看着她离开,随即又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架起来梳妆更衣。 没有明说,但……但…… 我心中像压了山一样沉重,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又被打扮成了另一个大元宝的模样,光辉灿烂,不禁叹了口气,这浑身丁零当啷的,一点都不爽利,为什么唯有如此才谓是盛装? 收拾完,鸢子领着我出了屋。外头天刚蒙蒙亮,雾气裹着宫苑,像披了层薄纱。走了一段,到了正殿前。我抬头一看,殿门大开,里头灯火通明,可那股子冷清劲儿还是散不掉。 我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蓝飞雨,还没开口问,鸢子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蓝飞雨不在这里。”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又道,“待会无论你听到什么,你都先闭嘴。” 她脸上的表情告诉如果我现在挑衅的话,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拔出我脑门上的簪子再戳我一把,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她:“要是我不听话,你是不是就会伤害蓝飞雨?” 鸢子瞥了我一眼,冷冷一笑:“不,她还有用。” “嗯,”我低声喃喃,用很轻很轻的声音,“我也还有用,所以万一忍不住了,还是可以叫嚷的。” 鸢子握在我手腕上的力道紧了一分,看来声音还不够小。 进了殿,正当中坐着的就是那位西蜀国的国主,然而让我惊讶的是,那居然是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瘦得跟竹竿似的,脸色白得像刚刷了层粉,眼窝深深陷下去,眼底还带着点青黑,像好久没睡好觉。头发乌黑,用根细细的金簪子束着,披了件宽大的紫绸袍子,袍子上绣着独特的云纹,袖口垂下来老长,盖住了他的手,活像个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裳。他歪歪地靠在椅子上,瞧着像是风一吹就得倒。 小男孩恹恹地瞥了我一眼,像压根儿提不起劲来对我开口。 谢昆就坐在他身边……哦不对,中间还隔了一个女人。 我的目光又落到那大殿端坐的女人身上,她比谢昆要年轻得多,模样柔得像是春风拂过的柳枝,整个人透着股弱柳扶风的劲儿。她肤色白腻得像刚剥了壳的荔枝,眼角微微上挑,我想那就是妩媚吧,楚楚可怜的妩媚,连我也不禁看得有些失神。她披了件浅桃色的纱衣,薄得跟雾似的,腰间系了根细细的金丝带,衬得腰肢盈盈一握。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几缕青丝散在肩头,随她轻轻歪头的动作颤了颤,像风里的花枝摇摇欲坠。她唇角挂着抹若有若无的笑,可那双眼睛在看着我的时候却亮得犀利,跟她这柔媚模样一点不搭,显然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这该是西蜀的王太后吧? 果然谢昆开口说话了:“曦儿,过来见过樊太后和国君。为兄落魄之后,幸得太后收留,恩重如山。” 樊太后听着,轻笑着瞄了谢昆一眼,媚眼如丝:“将军不是外人,何需言恩?” 我在下面打了个寒颤——不是我爱胡思乱想,可是,可是? 他们那眉来眼去的模样,我也不是不谙世事不解人情的小娃娃了,这其中一定有令人齿冷的猫腻!但我又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国君难道不是太后的亲生子么?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厚颜无耻? 母亲和仙姨当着我的面都只是搂一搂亲一亲罢,至于舅舅和他那位皇帝……不,皇帝一直是皇帝,舅舅也一直是舅舅,我没见过他们你侬我侬,也想不出。 我不由再一次将目光看向那位西蜀的国君,小男孩觉察到了什么,头微微一偏,迎向了我的眼神里溢出了厌恶与忍耐,我心头不由一紧:他懂! 又想起大哥哥曾告诉我,西蜀是原蜀国灭亡时逃亡的一些原王族在吐罗的支持下所建,东楚一剿便蹿入东楚境内,一退又返,如是反复数次后,终是得以苟存下来。这样一来国力必是不可能强大,那岂非也是要依附他者? 如此一来,那位太后与谢昆之间,也许还就真“不是外人”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鸢子已经拉着我来到了几人跟前,淡淡地道:“谢将军,赵曦人已在此,阁下大可即刻主持令她认祖归宗,并昭告东楚。随后,便是将军该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她这话一出,我几乎原地飞起,但鸢子却像早有先见之明,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不放。 谢昆微微一笑道:“上使不必担心本将军失信,此事此事我早有安排。”他顿了顿,转向我,眼神微微地眯起来,“曦儿,既是谢氏血脉,认祖归宗自当办得热闹些。明日便在宫中设祭坛,请国君和樊太后见证,祭拜谢氏先祖,随即你便作为我谢氏之女,正式嫁入西蜀王室为后。” 这一回,即便是鸢子也没能按住我了,我大叫起来:“你说什么?” 不料鸢子的神色居然也森冷如铁,她上前两步,盯着谢昆问:“谢将军此言何意?” “如此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安排么?曦儿成为蜀国王后,我谢家自当全力扶助蜀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上使为何这般怒气冲冲?”谢昆笑道,轻轻牵起那樊王后的手来,樊王后朝他一笑,千娇百媚。 鸢子紧握着双拳,却是未发一语。 我的心也顿时跌落到了谷底。 第48章 逃跑失败 第四十八章、逃跑失败 这场荒唐可笑的拜见终于在谢昆得意忘形以致笑弯了腰、笑得喘不上气来而告终。 我怒火烧到极处,不知为何,却没有任何的反抗言行,只是冷眼旁观着谢昆绘声绘色地描绘他的白日梦。 这份冷静让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件事,不但鸢子是全程冷脸,那个西蜀国君……那个男孩,尽管他在谢昆的滔滔不绝刚刚开始不久就斜斜地靠在了一边,看这姿态似乎是想倒进母亲的怀里——只是他的母亲,那位王太后向着谢昆倾,他够不着,但我从下往上望,仍是能见着他在谢昆说话时愈发阴沉晦暗的表情。 这兴许也是个懂得一切,却无能为力的小孩? 是啊,明明是个小孩,到底是什么样的疯子居然会想到让他撑起一个国,一个家,为君为夫? 那小孩似乎察觉到我在看他,目光竟也稍稍地转了过来,只是一个对视,又很快移开。 全程一言不发的我又一次在鸢子的拉拽下离开了大殿,随即又回到了临时居住的宫苑,她倏然止步,盯着我,那冰冷的眸子里异色一闪而过:“我之前要放你走的。” 仿佛如此,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面对这桩荒唐的事情一般。 我仍然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她松开拉着我胳膊的手,向左右道:“来人,对赵曦严加看管,非我允许,任何人也不得见她。” 再次被带进屋内的我有一瞬的茫然无措,又一次身陷囹圄,且身边没有任何人,我还能做什么?硬闯肯定是不行的,即便我可以顺利地找到蓝飞雨,就凭我与她,也不过是让鸢子跟谢昆的砧板上再多一块肉而已。 我在这个屋子转了几圈,随即耐下性子开始翻找一切可能有所帮助的东西,然而很遗憾,即便是寻常闺房里少不了的针线都没能找到。正在我怨气无处发泄时,房门开了,两名侍女在六名守卫的护卫下进来给我送饭送菜,这架势让我不禁咋舌,同时更加确信鸢子是不会让我有机会逃离的。 烦闷至极,但我还是努力吃下了饭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转机,但当转机来临时,我不能饿着肚子。 就这样在百无聊赖中,夜幕降临。 身上的伤势并未彻底痊愈,既然无事可做,我只好躺回床上闭目入睡,熟料刚平心静气没多一会儿,蓦地听见似乎头顶上似乎有什么动静……我猛地睁开眼,那声音又消失了,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重新出现,窸窸窣窣,像是上边有什么东西。 我不禁抬头循着声音找,之前我便留意过,这里的屋瓦是用青灰色的琉璃瓦搭成,如今就在房间最里面的上方,那里的声音最大。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里,不多时,那屋顶居然出现了一道缝,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那缝渐渐地大了,最后居然扩成了一个小洞,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条毛茸茸的腿从洞里探出来,接着又一条。 “吱喳”两手攀住屋瓦的边缘,悬进了屋子,它东张西望,又看向我,我立刻跟这只猴子心有灵犀,找来一张椅子,站了上去,够着身子去接,“吱喳”一声不吭,轻轻地向下一跳,跳进了我的怀中。 我不得不伸手捂住了嘴,才省得自己叫出来,“吱喳”!每次我穷途末路的时候,它都会出现在我面前,这犹如菩萨一样的猴子! 相比起我的激动,“吱喳”却显得非常镇定,它轻盈地从我身上跳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坚定地握了握我的手。 “吱喳,”我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来啦?鸢子没发现你么?” “吱喳”非常果断地摇了摇头,月光下,它的大眼睛里透出坚定来,我鼻子一酸,不由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每次都是你来帮我,吱喳,我太没用了。” 猴子指了指屋顶上那个洞,看向我,我失笑摇头:“不可能的,你下得来,我可上不去。” “吱喳”倒没有多失望,它点点头,抬起一只脚,举到了我面前,我定睛一看,愕然不已,猴子的脚板底下居然黏着一把黄铜钥匙。 我小心翼翼地把钥匙从“吱喳”的脚底揭下来,放在掌心,那是一把精致的钥匙,匙身雕刻着细腻的花纹,我心中一动,看向了屋门的位置,明知没有外人,仍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是……那里的钥匙?” “吱喳”爽快地点头。 我张大了嘴,再闭上,几近崇拜地看着“吱喳”,再次在心中感叹,这真的是猴子吗?我怎么觉得“吱喳”比我要有用多了? 拿着钥匙,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窗口,悄悄张望出去,唔,似乎不太行,看守还杵在外面呢……嗯?等等,他们的样子有点不太对,怎么个个都在打呵欠?现在似乎也没到晚得瞌睡虫缠身的时候吧? 我回头要问“吱喳”,却发现猴子以及大喇喇地躺倒在了那张舒适的大床上,四仰八叉,看来是累坏了。 可怜的“吱喳”,我要是多有用些,也用不着你那么辛苦地奔波了。 我继续观察着窗外,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些守卫的呵欠不但更加多了,有几个甚至好像要连站都站不稳了,我的心跳得厉害,紧紧攥着手心的钥匙,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许多。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后,离门口最近的那个守卫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那人身边的同僚觉察了不对,伸出脚去似要踢醒那人,熟料自己却一个趔趄,重重地也倒了下去,我看着他好像还试图挣扎,不过很快也就一动不动了。 紧接着,短短的时间里,这五六个守卫接二连三地倒了下来,我看得瞠目结舌,脑子里灵光闪过一个东西:“黑心”。 是蓝飞雨吗? “吱喳”已经到了我身边,也学着我把脑袋往外探,我们一起看着所有守卫都倒下,“吱喳”推开了窗,一溜烟地跳出去,凑近守卫们摇头晃脑地端详了一阵,旋即朝我猛地挥了挥手,我大喜过望,忙不迭冲到门边,用“吱喳”给我的钥匙开了门,闪身出了屋子。 跟着“吱喳”一路顺着走廊跑,拐过几道弯,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得宫苑静悄悄的。我心跳得快蹦出嗓子眼儿,正喘着气四处张望,忽地瞧见前头阴影里站着个人影。我一愣,刚想喊,吱喳已经吱吱叫着扑了过去。那人影转过身,低声道:“曦儿,快过来!” 真的是蓝飞雨! 她披了件灰扑扑的斗篷,手里还攥着两套粗布衣裳,瞧着像是下人穿的伪装。她一把拉住我,低声急道:“多亏‘吱喳’,帮我把‘黑心’药粉撒进守卫今晚的饭食里,不过发作时间比我预想得要早,我们得抓紧。来,换上这个。”她把一套衣裳塞我手里,我此时也顾不上许多,几乎是连拉带扯地把那身华贵的衣裙脱下,换上了粗布服。 “吱喳”一下子就跳到了我肩上,蓝飞雨拉住我的手,借着夜色,低着头顺着宫苑的小路摸出去。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得四周静得吓人,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咱们的脚步声混在一块儿。 好不容易绕过几道回廊,眼瞅着宫门口就在前头了。那大门紧紧地闭着,黑漆漆的,像堵死路似的。我心一沉,正要说话,蓝飞雨低声道:“那边有道侧门。”她指了指左边一丛灌木后头,果然有道不起眼的小侧门。我松了口气,拉着她就往那儿跑。 那侧门也是关着的,我正要推,蓝飞雨阻止了我,旋即默默地掏出一把钥匙,我两眼放光,“吱喳”在旁边跳了一跳,我笑着转头,摸了摸它的头顶:“知道啦,是你的功劳哦!” 蓝飞雨将钥匙插进锁孔一拧,“咔哒”一声,门开了!“吱喳”一马当先跳出去,我和蓝飞雨忙跟上,刚迈出一步,冷不丁一阵火光从暗处晃过来,我眼前一花,心也同时凉到了谷底。 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纷纷传来,我紧紧地攥着蓝飞雨的手,她也死死地反握着我的,我们没有对视,但她应该是跟我一样,都明白我们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她压低了声音问我:“曦儿,怕吗?” 我咽了口唾沫:“不怕。” 不是不怕未来的命运,成为笼中雀,成为局中棋,我只是突然不那么怕死了。 也许沦落到那种境地的时候,就是我不得不赴死的时刻。 至少此刻我和蓝飞雨还是手握着手。 两列守卫在火光的摇曳中迅速将我们围在了中间,“吱喳”在我的肩头上捂住了眼睛,我侧了侧脸,小声地跟它说:“别怕,待会你瞅着机会就蹿树上去,他们不会追你的。” 鸢子从后方慢慢地走了上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蓝飞雨,目光微微一垂,随即冷笑:“真以为你们能逃得出去?蓝飞雨,再有一次,你我之间的盟约全都不再作数。我也不会再对你们手下留情。” 蓝飞雨还没开口,我抢着发话:“你现在就不用手下留情。我告诉你鸢子,想我听话去嫁什么西蜀国主,那是绝无可能的。” 第49章 陶先生来了 第四十九章、陶先生来了 “吱喳”在我面前被鸢子拴上了铁链子,由守卫牵走了。 它垂头丧气,一步三回头,看得我也忍不住心酸,我朝着它笑,安慰它:“没事,‘吱喳’,没事的。” 蓝飞雨没有走,她依然牵着我的手,看着鸢子,摇了摇头。 “你就这么目光短浅么?”鸢子的脸在火光中斑驳成铁,“你心中的大业,就这么不堪一击么?蓝飞雨,你要为了一个东楚人,放弃掉播州的百姓?” 蓝飞雨紧紧地咬着下唇,不发一声,她只将我的手从“牵”到“握”,力道一分比一分重。 “她没有放弃播州百姓。”我忍不住插嘴,那始终在心里模模糊糊的想法,竟在鸢子对蓝飞雨的威逼之下,脱口而出,“不是只有吐罗才是播州百姓的倚靠——” “靠东楚吗?”鸢子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她的语气如冰,眼中却燃起了怒火,她上前,直接把我扯到了跟前,盯着我道,“你看看你兄长的下场,谢氏一族为李家天下鞠躬尽瘁,结果就是被灭族……” “那不是我兄长!”我也不甘示弱,嚷了起来,“你说谢氏被灭族?太可笑了,当今东楚的太子,可是谢皇后所生,如果谢氏犯下十恶不赦之罪,那怎可能不牵连到太子?”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是了,这一点我竟是从未想过,也是被鸢子这么一激,思路水到渠成地顺了。 太子哥哥打自我懂事以来,就已经是太子了,相比起皇帝那个亲生父亲,他和舅舅反而更加亲近些,我小的时候他和另一个皇子哥哥还偶尔会和大哥哥、小姐姐一起到宫外与我一起玩。长大后我知道他是前皇后所生的孩子,他也是皇帝的长子,似乎理所当然地就该是哪个太子,未来要继承神器的人。 我觉得颇有趣的一桩事就是,很多时候,大哥哥更像皇帝,而太子哥哥却有点舅舅的样子,更温和,但也更不爱笑。 见鸢子被我顶撞得一窒,我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转头向蓝飞雨道:“雨儿,你想要播州的太平,若是靠了吐罗,那是南辕北辙……” 然而我话没有说完,鸢子用一种可怕的方式阻止了我,她强行将我拉到了怀中,堵上了我的嘴。 用她自己的嘴。 我傻了,彻底地傻了,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 下一瞬,我被猛然一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蓝飞雨拉了回去,她挡在了面前,脸色惨白,但眼睛里的怒意是我前所未见:“你都已经决定为了拉拢西蜀和谢昆而献祭赵曦了,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最可笑的人不是你吗?” 鸢子倒退了半步,又紧紧地盯了我一阵子,倏然一扬手:“把她们两个分别关起来,这一次,我看谁还能救!” 几个守卫迅速上前,强行分开了我和蓝飞雨,我知道这时候就算哭天嚎地也是于事无补,索性痛快地跟着守卫走,临行前,我看了蓝飞雨一眼,眼眶发热,但我庆幸没让泪水滑出来,甚至还笑了一笑。 雨儿,我在心里说,谢谢你,我不会成为鸢子的棋子,我情愿死。 以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东楚女儿,去死。 我又被带回了那个屋子里,但这次我知道,不会再有救星了。我把这小屋子翻了底朝天,依然没有找到任何能书写的器物,颓然地坐到了床上,心想,看来是只有写血书了。 于是我又好一通翻箱倒柜,这次倒是找出了不少绣工精美的小手帕,比巴掌要略大一些,鱼虫花鸟各种图案一应俱全,我挑了块绣着振翅欲飞的小鸟的帕子,取下头上的簪子,盯着左手食指,深吸一口气,狠狠扎了下去。血珠子立马冒出来,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手抖得跟风里的树叶似的。我咬紧牙,蘸着血在手帕上写我的名字:“赵曦。” 虽然心中堵着千言万语,但是似乎一切的未尽之意,都在这个名字上了。 “赵”是我的归宿,“曦”是阳光,舅舅替我取的,寓意着清晨的阳光,明亮,温暖——如果这张沾血的帕子能到母亲、舅舅他们的手里,我希望这些与我血脉相连的人能知道,这缕阳光若是灭了,那并不是我的过错。 可真写血书才发现没那么容易。才两画,指尖的血就凝住了,我只好又刺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折腾了好一阵,总算把“赵曦”写完,字迹晕在帕子上,红得刺眼。我长叹一口气,才发觉脸上早已糊满了泪,鼻涕都流下来了,狼狈得不行。 我小心叠好那浸透血泪的帕子,塞进怀里,贴着心口放好,然后抱着被褥,把脸埋了进去,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等迷迷糊糊醒来,我揉了揉眼睛,愣是发现天都亮了。窗外透进来的光,洒在地板上,泛着点冷白的凉意。我坐起身,心头还堵着昨晚的酸涩,脑子却像被掏空了似的,空荡荡的。 一扭头,发现屋内的圆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上了一个食盘,盘子是白瓷的,边上描着细细的芙蓉花纹,挺精致的。我皱了皱眉,慢吞吞下床,走到桌边细看。食盘里东西不多,却摆得规整:一小碗晶莹剔透的糯米粥,冒着点热气,旁边搁着两碟小菜,一碟是翡翠似的腌渍竹笋,切得薄如纸片;另一碟是几块酱得油亮的卤豆腐干,闻着有点甜香。还有一块巴掌大的蜀锦糕,粉白相间,顶上点缀了几粒红豆,看着煞是可爱。 我盯着这些食物好一会儿,再抬头看大门,依然能清楚地看见守卫的身影。这些东西,大概只有鸢子能拿进来了吧。 原是要赌气不理会的,但又一琢磨,没必要和食物置气,便抓起了那块糕点,两口吃完,甜入心脾,吃完不由我不由地舔了舔唇,只恨人家小气,只给了一块。 白天的日子漫长且无趣,连我要清谷道都有四个侍女守着,如此“隆重”的招待,直叫我啼笑皆非。好在午间时分,那全副武装的守卫护送着侍女送饭食等物什来的时候,倒是带来一本画册,我随手翻开,封皮是绢布的,摸着滑溜溜的,边上描着芙蓉花的暗纹,很是精美。里头的画儿让我眼睛一亮——不是啥宫廷仕女图,也不是市井山水,而是满满当当的奇闻异兽!第一页画着只巴掌大的金丝猴,毛色金亮,蹲在枝头啃桃子,圆眼珠子贼灵动,跟吱喳一个德行。我噗嗤一笑,心想:这画师怕不是见过吱喳吧? 翻下去,全是我见所未见,甚至想亦未想过的怪奇之物,比如一只长翅膀的猫,尾巴像孔雀开屏,爪子抓着云头飞,旁边写着“此名云猫,性喜逐月”;再往后,画了条蛇,脑袋顶着个红冠子,盘在竹林里吐信子,底下注着“赤冠蛇,啖露而生,遇敌喷焰”。 我看得喜欢,不知不觉沉浸于其中,直翻到最后一页,却是一棵老梅树,枝干虬劲,红梅开得像火,底下站着个小女孩,穿着大概是西蜀的裙子,手里提着盏花灯,仰头看花。那灯画得细,连里头的烛光都透着暖,这让我不禁也露出了微笑来。 然后便听见一声轻咳,让我骇得几乎丢了书,起身一看,竟是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靠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我。 “干嘛?”我有些没好气,心里却在嘀咕,莫非又是谢昆要见我了?难道那仪式已经准备好了? 许是因为心意已决,我反而没有了之前的忐忑,放下画册,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跟我来。”鸢子也没有废话,我刚上前两步,她突然又冷冷地来了一句,“你不要再哭了,哭也没有用,不是吗?” 我一怔之后,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你是连我的眼泪也要管啊?” 鸢子却不再答话,只是转身开门。 闷闷地跟着她前行,此时我已无心去看周遭的环境,走了好一阵才蓦然发觉这不是之前去见西蜀国主的路,心下正自疑惑,鸢子已经领我到了一处戒备森严的大屋前,一眼望去,门口至少杵着不下十个守卫,个个腰杆笔直,面如青石。鸢子推开厚重的乌木门,门轴吱呀一响,里头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屋子正中央摆了张长条黑檀桌,两侧则各放了三把高背椅,我意外地发现蓝飞雨竟然端坐在桌旁,她神色凝重,双眉微蹙,但见到我来,毫不掩饰地朝我露齿一笑,我欣喜雀跃,想朝她奔去,却被鸢子挡了个结实。 屋内还有另一个人,便是那位肤色白皙赛雪的神秘男子陶先生。他静静地站在一旁,身姿挺拔,面色冷峻如霜。见到我,他目光微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随后略略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他的嘴唇紧抿,下巴微微紧绷,透露出一种严肃的气息。 我更觉迷惑,这又是要做什么? 鸢子抓着我到蓝飞雨和陶先生对面坐下,冷言道:“你之前所说的事,可全是真的?” 陶先生面色冷峻地开口:“自然全是真的。馆主飞鸽传书于我,是我嘱咐她,让她和上使这些日子都坚持服用那秘制药粉,但那物只可延缓异化,却无力除根,如今时限已近,我马不停蹄地赶来,上使莫非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第50章 熬药 第五十章、熬药 我听得只觉如坠冰窟,周身冰冷,不觉呆呆望向蓝飞雨。 她秀眉紧蹙,但与我四目相对时,仍是展颜一笑,嘴唇微动,虽不见言语,但我知道那是安慰我的意思。 鸢子冷淡的话语又在旁响起:“但我们接触那‘药人’尸身已有好些时日,迄今没有任何变化——” 陶先生毫不客气地截断了鸢子的话:“上使刚刚是没有听清楚我的话吗?是馆主一直在暗中给你们服药,暂时压制了变异,只是那些药物只是延缓,无法除根。” 要不是我心情实在太过糟糕,差点就被陶先生脸上的表情给惹笑了:太像我小时候的那位夫子了,我甚至都能看见他吹胡子瞪眼,摇着头叹息:“孺子不可教也!” 鸢子显然是很少被人如此对待,脸色一沉,我不由地心间一揪,生怕她一怒之下拆了陶先生,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鸢、鸢子,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听陶先生说完啊!” “他已经说完了。”鸢子瞥我一眼,语气冰冷,“他已将主要的药物带来,但仍需在这里采购齐全后现行熬制,然后我们全得服用。” 我吓了一跳:“全得服用?包括我?” “是的。包括那猴子。” “我们也有危险吗?”我总算知道鸢子为什么会把我唤来了,想到那次几乎命丧“药人”之手,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要变成那样的异物,不如索性自我了断来得痛快。 蓝飞雨轻声道:“之前杀那‘药人’时,你也沾染上不少那物身上的血,陶先生说,还是谨慎一些的好,毕竟若真是开始变异,便不是人力所能阻止了。” 我正自胆寒,不想鸢子又冷冷地对蓝飞雨道:“既然如此危险,为什么你一路都不提?说什么暗中给我们服药的……那药又是什么东西?”她顿了一顿,语气更加森冷,“还有,你是什么时候飞鸽传书与这位陶先生密议的,为何此事我也不知?” 蓝飞雨的脸色依旧如常,没有丝毫慌乱。她直视着鸢子,目光坚定而平静,从容地回答:“陶先生是我的下属,我与他的联系无需经过你的首肯——上使,无论是播州与吐罗,还是我与你……都没有主从之名。”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出声,我在一旁看着,只觉两人头上刀枪剑戟都要蹦出来了,硬着头皮咳了一声,正要开口,不想却是陶先生出乎意料地冷笑了一声,如果说鸢子刚才的声音仅仅是冷,他的则是不但冷,还在不停掉着冰渣子:“你们就继续争执下去,直到毒入骨髓,到时就是诸天神佛一起下凡也救不了了。” 这话掷地有声,鸢子的表情果然一变,但她仍然皱眉,紧紧盯着陶先生:“你要如何保证你没有异心?别忘了,你也是个东楚人。” 陶先生眉头一挑,继续甩着冰渣:“我是播州人,我只为播州百姓的福祉,播州离不开馆主。” 思索了好一阵,鸢子终于同意了。 陶先生也不多话,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轴,递给鸢子,道:“还请上使按照这上面的药材明细去采购,一刻也不能耽误。这解药所需的药材极为特殊,缺一不可,而且有些药材比较稀缺,需要费些功夫,多跑几家药铺方可凑齐。” 鸢子接过纸轴展开,我在旁边也探着身子张望了一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鸢子重新将纸轴卷上,起身到门口叫来了一个守卫,吩咐他按照纸轴上的要求购买足够量的药材,要尽快备齐。那守卫领命后匆匆离开。 在等待药材的时间里,陶先生开始着手准备熬药的场地。他在院子里找了一处通风良好的地方,又让鸢子去找来一个快有半人高的大药鼎,仔细地擦拭干净。接着,依照他的吩咐,又来了些人挑来了好几担的木柴,陶先生仔细挑拣之后,将干燥的木柴整齐地码放在药鼎下面。 蓝飞雨也没有闲着,她帮忙准备了一些辅助的工具,如捣药的杵臼、过滤药水的纱布等。我则在一旁打下手,听从陶先生的指挥,递递东西。我与她偶有目光交流,却没有开口,既然上天给我 药材天黑前送来了,堆了满满一箩筐,药味浓得呛鼻。 陶先生蹲下身,仔细翻检那箩筐药材,我在一边看着,只见他极其熟练麻利地将一堆看着就古古怪怪的东西大致地分好,又要来几杆木秤,沉声吩咐着鸢子的手下该拿什么要多少,有条不紊,我心中不由地冒起了嘀咕,这陶先生看来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陶先生先将一些质地坚硬的药材放入鼎底,然后加入适量的清水,点起药鼎下的干柴,用大火将水烧开,等把水烧干了一些后,又加进水到原先的位置,如此反复了三次,接着,他把一些较为轻薄的药材撒在水面上,抽出些柴火来,改用小火熬煮。他手持一根长长的药勺,不时地搅拌着药鼎中的药水,动作轻柔而熟练,尽管额头上布满汗珠,神情却依然冷淡。 这一过程颇为漫长,我在旁边等得百无聊赖,想要和蓝飞雨说话,无奈她在帮着陶先生干活,且鸢子就在我旁边。 我再是懵懂,到底也品出了些什么,要说全无所动,却也是不能。无论鸢子还是蓝飞雨,这两人身上都有我所无需背负的重担,可是鸢子却能为了她自己的大业,将我送给西蜀国主——虽然西蜀国主还是个小孩,但是…… ……也没什么但是了。 听着药鼎里发出的“咕嘟咕嘟”声,浓郁而独特的药香散发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香味愈发地浓郁,像是藏了什么馥郁的草木精魄,在风间游走。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鼻腔发痒,不以为意,但不过片刻,便觉脑中微微发胀,耳边的声响也像隔了一层水雾,远远近近,忽虚忽实。呼吸之间,胸口发热,四肢微酥,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连睫毛都沉重得像被水打湿了一样。 心里隐隐有个地方知道事情不太对劲,我勉强撑着马上就要耷拉到底的眼皮,看向场中,发现鸢子的身影一个变成了仨,火光下还反射出了白光——鸢子那是?拿着剑? 我想上前去看个究竟,奈何身体几乎完全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挪动了一只脚,却似乎踩到的不再是坚实的地点,不止如此,身体还越来越重,几乎马上就要软瘫下去。 正在这时候,一双手倏然扶住了我,然后我嘴里被塞进了一块薄叶子似的东西,只一入口,一股诡异的辣感从唇舌只窜全身,从头顶到脚底无一不受到冲击,我的眼泪鼻涕几乎瞬间冲出桎梏,倾泻而下。 但也正因如此,我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再定睛一看,那药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弄翻,药水流了一地,而场上站着的人,除了我和我身边的蓝飞雨,就只剩下一个陶先生了。 鸢子也倒在了地上,但她还在用剑支撑着身体,咬牙盯着陶先生,她的声音很弱,我却听得分明:“果然,不能相信……东楚人……” 不能我有所反应,蓝飞雨已经拉上了我的手腕:“快走!” 陶先生步履如飞地在前方带路——我之前还当他是个文弱书生,看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趁着夜色,以及那弥漫到天地之间无孔不入的药香,这一路的逃亡顺利无碍。 “吱喳……”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想到我的猴子朋友,蓝飞雨回头,也是气喘如牛:“它、它会没事的。” 就在我跑得头晕目眩的时候,陶先生突然往前一指道:“到了,再坚持一会儿!” 前方不远处正停着一架四骑马车,显然是陶先生早有准备的,在完全地精疲力竭之前我爬上了马车,车厢门还没关上,就听车夫轻喝了一声,四匹马齐齐拔足而奔,不一会儿,便风驰电掣起来。 直到此刻,我总算是缓了口气,左右看看那费尽周折把我救出来的两人,随即凝着蓝飞雨,长舒了口气,侧着身子,从心口处拿出那张写着血名的帕子,递给蓝飞雨:“给你。” 那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不过还能隐隐嗅到一点特有的腥味,蓝飞雨接过,眉头紧蹙起来,她看看我,低头看看手帕,又盯着我:“什么?” “我以为我马上就要死了,想写血书……但是,太难写了,就只好写了个名字。我想让你和我的家人知道,其实我是不愿意死的。”我如实说着自己的心境,想到自己努力了半天,却还是只能写出两个字,莫名地有些愧疚起来。 蓝飞雨咬着唇,帕子在她手上微微地发着抖:“曦儿,你这个傻瓜……” 她抱住我,我自也抱住她,我们还没来得及为这场劫后余生落泪,就听见陶先生淡然一声道:“你现在不必死了。我和馆主带你去见你哥哥。” 啊?啊? 哥哥是指大哥哥?东楚的希南王? 真的吗? 第51章 唯一选择 第五十一章、唯一选择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摇晃不休。 我原以为死里逃生,再见蓝飞雨后,我当是有无数的话语要与她说的,然而,事实却是,马车的颠簸摇晃,加之倚靠着蓝飞雨所带来的那份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暖意,竟让我眼皮渐沉,卸下了所有防备,不知不觉间便沉入了光怪陆离的梦乡。 梦境杂乱无章,尽是些扭曲可怖的妖魔鬼怪。我仿佛失足坠入了无底深渊,四周是凄厉的鬼哭狼嚎,惊骇欲绝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冷不丁地,一条巨大而毛茸茸的尾巴破开黑暗,不由分说地卷上了我的腰际。那尾巴力道奇大,只轻轻一缠一甩,便将我从无边黑暗中拽起,猛力抛向高空,瞬间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深渊。 我惊喜交加,脱口而出:“吱喳!是你!” 这一声喊,也将我彻底从梦魇中拽回了现实。 甫一睁眼,便对上蓝飞雨温柔关切的目光。“‘吱喳’不会有事的,”她轻声安慰,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它那么聪明,又不过是一只猴儿,谁又会真正为难它呢?” “它聪明地不像猴子,所以才危险。”我含糊地嘟囔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竟大半个身子都蜷缩瘫软在蓝飞雨的怀中,姿态亲昵得过分。脸颊霎时飞红,窘迫地连忙坐直身子,飞快地瞥了一眼车厢另一侧的陶先生。他竟依旧如磐石般正襟危坐,身形纹丝不动,唯双目紧闭,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对周遭一切了然于心。 我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的失态未被察觉。然而,这口气还没彻底舒展,陶先生已然睁开了眼,目光锐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赵姑娘,有闲暇担忧一只畜牲的安危,倒不如多思量一下自身的处境。”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谢氏已被钦定为东楚罪臣,此事天下皆知。你若认祖归宗,谢氏之女的身份一旦传扬开去,无论你情愿与否,都势必会牵连你母亲和你身后的赵氏一族。若非馆主运筹帷幄,事先让我布下万全之策,你的下场又将如何?到了那时,即便你自裁,亦是于事无补,悔之晚矣。” 陶先生的话语如冰棱般刺入我的心扉,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九死一生的侥幸瞬间被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所取代。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我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将母亲、将舅舅、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冷汗,无声地浸湿了我的后背。 我咬紧了唇,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蓝飞雨,若非有她及时出现,若非有她和陶先生的护持……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混杂着方才涌起的巨大恐惧,让我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 “雨儿……”声音最终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出来了,我唤着她的名,深深地吸了口气,“谢谢你。” 蓝飞雨却避开了我的目光,她微微垂下眼帘,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复杂,似有挣扎,又似有愧疚与痛楚交织。她轻轻摇头,打断了我的话,声音微涩:“不要谢我,曦儿。” 我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她苦笑了一声,抬眼看向我,眸光沉重:“曦儿啊,告诉鸢子你的身世的,就是我……” 此前其实我已经在偷听鸢子与她的谈话中得知了这一事实,如今听她自己坦诚相告,可以说是五味杂陈,我抿了抿嘴,没有看她,而是看向陶先生,清了清嗓子后开口:“陶先生,你来说说,这算不算……平债了?不亏不欠,对不对?” 陶先生眉头蹙紧,像在斟酌,我生怕他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赶忙抢着开口问:“是了?你说带我去见我大哥哥,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你会和他一道?” 这个问题提出来,蓝飞雨的神情也变了,她惊疑不定地望着陶先生,又看看我,我二话不说地握住了她的手,非常用力,她顿时也反握了回来,力道与我不相上下,我满意的同时,也觉察到了,这陶先生与大哥哥之间的联系,却是连蓝飞雨也是不知道的。 陶先生的表情依旧讳莫如深,仿佛早已料到我会如此追问。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神秘意味:“到时候你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又补充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们现在,正要进入东楚境内——也就是昔日的蜀国故地。” 我惊得几乎要跳起,蜀国故地! 记得大哥哥告诉过我,蜀国在好几年前便被东楚灭了国,现在的西蜀只是背靠吐罗的一点残留,我们现在要去的是原来的蜀国,而且陶先生的话语里分明是在表明大哥哥就在那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哥跟着阿木约王子去打猎之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而阿木约也被我杀死在了森林里,直到现在我才又重新有了大哥哥的消息,可居然会是这神秘莫测的陶先生带来的,他究竟是谁? 疑云包裹着我的脑袋,我晃了晃头,晃不开一点,只能期期艾艾地问:“大、大哥哥怎么会在那里?” 陶先生重新闭上了眼睛,很好。 罢了,谁让人家刚刚救过我的命?我忍着气,又换了个话题:“可是你不是说你是播州人,不会帮东楚吗?那为什么又要帮我?” 这个问题显然也触动了蓝飞雨。既然陶先生与我大哥哥有所关联,那他便绝无可能是真心与东楚为敌之人——这一点,不仅我看得明白,冰雪聪明的蓝飞雨自然也瞬间了然。她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英气的眼眸此刻写满了不解,她转向陶先生,语气中带着一丝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陶先生,我也糊涂了,您究竟有什么打算,为何不告诉我呢?你我不都是为了播州的安宁,为了播州的百姓吗?还是说……您另有计较?” 这一次,面对蓝飞雨的直接追问,尤其是那句“为了播州的安宁,为了播州的百姓”,陶先生终于不再沉默。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中不见了先前的疏离与淡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肃穆的神情。他看着蓝飞雨,声音低沉而郑重:“馆主,时移世易,非是我不愿告知,实乃局势变化太快。”他微微一顿,仿佛在斟酌用词,续道:“我最初的心愿,乃至我们许多播州同胞的心愿,自然是希望播州能脱离藩篱,得享独立自主。然,观今日之天下大势,”他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与沉痛,“凭播州一隅之力,想要在东楚与吐罗这两大强邻的夹缝中谋求独立,已是绝无可能了。” “如今摆在播州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陶先生的语气愈发凝重,“要么,彻底倒向北面的吐罗,成为其附庸;要么,便是向东俯首,臣服于东楚。” 蓝飞雨的面色惨变,手竟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虽是心向东楚,看着她如今的样子也不禁心生悲悯,但以我的立场身份,又能如何出言安慰? 她偏过头,垂了眼,似不愿让我觑见从她眼里滑落的泪水,但再转过头来直面陶先生时,眼中已多了份决意,我暗暗庆幸,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松开与我紧握的手。 “陶先生的意思是,吐罗……并不可取?” 陶先生的目光再次转向车窗之外,继而沉声道:“馆主起初选择了吐罗,指望借吐罗之力从僭臣中重夺播州,然而如今来看,吐罗狼子野心,已有兵锋南下的意图,若归附之,播州恐难保全自身风骨。而东楚……”他看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就听陶先生话锋一转道,“如今东楚的皇帝,以及那位监国摄政的君后,这位赵姑娘的舅舅,虽同样是雄主,但较之吐罗,其治下法度相对清明,亦更能容纳异己。两害相权取其轻,若必选其一,归附东楚,或许才是保全播州百姓、延续播州传承的……唯一选择。” 话音落下后,车厢内死寂一片。 蓝飞雨垂着眼帘,紧抿的唇瓣透出一丝苍白,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那力道像是在寻求支撑,又像是在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我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与颤抖,纵然立场不同,我想我多少也是能懂的。播州,那是她的故土,是她为之奔走、甚至不惜与虎谋皮也要守护的地方,如今却被告知只剩下两条屈辱的出路,这份打击何其沉重。 陶先生则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论断只是寻常之语。他端坐着,目光幽深,似乎在等待蓝飞雨消化这个残酷的现实。 而我,在最初的震动过后,脑中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陶先生……他方才提到了东楚的皇帝,提到了那位君后——我的舅舅!他言语间对东楚朝堂的局势、对朝堂两位至尊的评价,竟是那般笃定而了然,仿佛亲身经历、洞若观火一般。这太不寻常了! 心念电转间,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叫了起来:“大哥哥!是大哥哥告诉你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