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日焚原》 第1章 斜月之城 意州南部BN335高速上,路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辆银色的小轿车在行驶。 四周寂静。 司机跟着车载音乐哼唱,嘴上的八字胡跟着动弹,一句没在调上: “già mi manchi (我已经想念你了) Occhi dolci, cuori infranti (甜蜜的眼神,破碎的心) Che spavento,e il vento questa terra sparirà(好可怕,像风一样,这片土地将会消失) ……” 前方路牌显示“不勒城14公里”“埃诺156公里”。 其中“不勒城”三个字被红漆划掉,旁边喷了一只眼睛xx状的吐舌鬼脸。 灰蒙蒙的天气让绿色的路牌和红漆失去了些对比度,看上去格外诡异。 天上一弯斜月高悬。电话那头传来了声音。 “小心。” “嗤,”八字胡笑,“你真相信有鬼城?” “不相信,所以叫你小心。” “哈哈哈哈哈哈,”八字胡大笑着念出下句歌词:““Nel silenzio della crisi generale, ti saluto con amore!(在沉默的大危机中,我用爱问候你!)” 八字胡想起刚刚的路牌,“你说,这会不会跟埃诺有关?” “埃诺?” “埃诺是座火山岛,不勒城是前往那诺的必经之路。不勒城变成鬼城,那诺也就封死了。” “你是说那诺和不勒城不和?可是那诺物产丰富,一向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这么一闹顶多少几个游客。但是不勒城可是个不折不扣依赖外来贸易的港口城市……虽然说本来治安就不太好。” “怎么说?” “几十年前我去过一次。那是意州犯罪率最高的城市,名副其实的罪恶都市。”对方露出嫌恶的语气,“那时候在路上背包都得贴着墙根走,因为满街的飞车党抢劫。垃圾能有五六层楼那么高。地面上都是污水。当年政府都发出了非必要不前往的告示。” 八字胡看到前面有个横跨高速的高架桥,高架上黑色的电子显示屏亮出一行红色的字,一个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在播报: “警告1/3:请立即掉头离开!” 八字胡眼都不眨,加速经过高架桥下:“但是我记得后来不勒城加强了管理,治安改善了很多?” “是的。” 八字胡喃喃:“那怎么突然变成鬼城了呢?” “不勒城周边城镇的很多居民反映在晚上会听见不勒城方向传来鬼哭。从不勒城买的货物,第二天莫名其妙会显现血迹。” “……Tocca a noi, non lo senti,e un''onda arriverà (轮到我们了,你没感觉到吗?就像波浪即将来临) Me lo sento esploderà, esploderà (要爆炸了,要爆炸了)” 前方第二个高架桥显示屏: “警告2/3:请立即掉头离开!” 八字胡驶过。 路面上开始出现血迹,新旧都有。 起雾了,路上没有其他车,八字胡还是开了雾灯。 “网上很多传言……自己认识的人,去不勒城之后就失踪了……” 通话信号开始断断续续。 “说是进城的……都没能活着……里面长发鬼……吃人。” “吃人?” “……吃人鬼……” “喂?” 对面信号呲一声彻底断了。 车载音箱发出要死不活的最后几个音符: “Mentre leggo uno stupido giornale (当我在读一份愚蠢的报纸) In cittàè scoppiata la guerra mondiale(世界大战就在这个城市爆发)……” 第三个高架桥显示屏,显现出了八字胡的大脸,应该是道路监控画面。 红字刺目: “警告3/3:请立即掉头离开!” 八字胡一脚油门,冲进了前方浓稠的雾色之中。 穿过雾,八字胡被一堵垃圾墙挡住,前面没有路。他下车借着远光灯,发现这哪里是一堵垃圾墙,明明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山。 岂止五六层楼高,简直遮天蔽日,月光都透不进来。 正当八字胡好奇地研究它们以什么特殊的物理构造垒到这种高度的时候,一声喇叭传来。 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几大团人形的黑影,围着一辆停着的红色跑车。 八字胡摸了摸鼻子,笑得彬彬有礼:“远方来客,不礼貌招待一下?” “三个请字”,跑车里伸出来一只手,一个红发少年攀着车窗出来,灵活地翻身站上车顶,声音冷漠:“还不够礼貌?不认识字,还是聋子?” 八字胡想要称赞这个鬼长得真帅,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的脚,低头看是一双长满头发的手,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鬼手迅速拖入了地底。 ———— 一切回归寂静的时候,红发少年躺在车顶眺望远方地平线上一座巨大阴影。 斜月的亮度只够照出模模糊糊的边缘,偶尔一些灰蒙蒙的云团从阴影上方散出。 火山,埃诺。 他闭着眼也能清楚描摹它每一道弧线。 他是闻着那座火山的硫磺味出生的。 母亲在火山脚下温泉镇早产,众人把她抬到了温泉池,接生下了他。 “埃诺”是他会说的第一个词,也是这座三千米高的火山脚下世世代代的很多人会说的第一个词,在当地语言里是火山山神,也是妈妈的意思。 埃诺,意味着火山口的积雪,闪烁的地下矿石,温热的泉水,香甜的苹果花,醇厚的葡萄酒,匍匐在地上嗅见的黑色火山土的味道。 埃诺是温柔的,因为独特的解压构造和缓慢的熔岩流,几百年来几乎没有造成民众的伤亡。它证明了岩浆流动的艺术,用肥沃的火山土壤养育了火山脚下世世代代的人。 小时候,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这片土地,身边的人也永远不会离开。 ———— 8月29号,夏末度假返城高峰,兰都近郊高速路段堵车。 从海边来的汽车车顶上绑着冲浪板,带着孩子的家庭在车里叽叽喳喳。意州人爱开迷你轿车,拥挤地排列在高速上,像一颗颗膨胀可爱的棉花糖。 堵车的前四十分钟,多人出行的还能聊天游戏打发时间,一个人的在车上听听歌。 一个小时后,车流还能间歇性往前挪动二三十米。 三个小时后,连这种偶尔都没了。空气中弥漫的汽车尾气和等待的焦躁,蚕食了假期末尾的愉快气息。 四个小时以后,下午两点,车列已经完全不动,太阳把这些棉花糖晒粘在地上。 有交警来维持秩序,说前面出现了事故,交通暂时不会恢复。 日头上来,炙热的阳光铺在高速公路上,照得一切发白失真。这样的画面里,车队里一辆鲜红的法拉利格外显眼。 法拉利后面是一辆大G,奈洛坐在车里,从堵车开始一直都很安静,握着铅笔微微俯身画着什么。 大约是有人闲不住,下车和附近的人聊天,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奈洛专注自己手头上的事,车外的烈阳和孩童的笑声都离他很远。直到这些喧闹减弱,停顿了几十秒之后,有人敲奈洛的车窗。 奈洛抬头看,是一张干净的充满学生气的脸,红发红t,明媚张扬。 奈洛开车窗。 少年探了半张身子,递过来一瓶水:“天气热,车上刚好有多的几瓶水。” 奈洛接过。 “谢谢。” 少年笑了,没说不客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趴在车窗上。胸前的巴洛克风格十字架项链沿着车窗边垂坠下来,随着动作闪出点点银光。 夏末的午后,走几步路能让人出汗。窗外空气热浪扑过来,奈洛看着少年白皙的脸上汗珠。 这个自来熟的少年离得近,奈洛闻到一丝若有若无被阳光晒透了的矿物质味道,很好闻。 这个人的长相有些熟悉。 奈洛拧开水喝了。 车内空调冷气开得低,往外吹动了少年人的发梢,他看到奈洛手里的画板:“服装线稿?” “对。” “果然是兰都。”少年笑了,窗外热气烫人,“刚刚我去前面几辆车送水,两个家庭都有孩子,一个母亲是个画家,另一辆车里有个小提琴家。” 奈洛看着这个少年没有要走的意思。 交通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恢复。 “要上来吗?” 少年绕到车前上车,身材高挺,至少有190,站直了在路上很难不注意到。红色的t恤,下面是一条夸张的复古牛仔裤。大腿根部以下开了至少50个洞,每个洞的边缘都镶嵌了各种各样的铆钉或者金属链条,在阳光下光芒四射。 看得奈洛职业病发作,眼睛很痛。 少年打开副驾来,全身上下一阵叮铃哐啷。 奈洛耳朵也疼起来。 这个少年的装扮在兰都这个时髦潮流,见怪不怪的地界,都算得上非常奇特。 奈洛感叹自己还是见识得太少了。 少年自然地调了车座椅,三秒钟后所有动静停了,耳骨夹随着动作闪出一点银光,才为他这一套风风火火收了个尾。 奈洛职业病:“你有190?” 向阳伸出一根手指。 191 。 奈洛点头。 向阳坐好之后,感觉大腿下面隐约有异物感,摸出来一看是车座上的一枚戒指。 他顺手递给了奈洛。奈洛接过的时候看到向阳掌心有疤痕,假装没看见。 “谢谢。” 奈洛随手把戒指戴上了无名指。 …… 不是服装设计师的普通饰品。 这个人突然偏过头对着窗户玻璃,不说话了。 奈洛觉得古怪,刚刚这个人不还笑意盈盈自来熟吗? 奈洛已经想起来他是谁。 “向阳?” 他好像在街上看到过他的某个高奢品牌大屏广告,是圈子里的模特。 …… 向阳没理他。 漫长的沉默。 奈洛不太擅长开启话题,正打算随便说点什么的时候,向阳清了清嗓子,转过头来笑容没变:“你结婚了?” “没有,订婚戒指。” …… 向阳盯着他。 黑色的自然卷发留到眼睛上面,高窄的鼻梁和略微细长的眼型让整个人散发着古典的文艺气息。 皮肤白皙脸上几颗浅浅的痣就衬得明显。 一颗在右眼角。 一颗在鼻梁。 另一颗在下颌,不容易注意到。 奈洛继续手头上的活。 外面孩童的声音静了下去,白花花的阳光透过车前窗,空气中浮动着光尘。 向阳轻轻呼了一口气:“你从哪里来?” “热城。” 奈洛顺口:“你呢?” “不勒城。” 奈洛笔顿了顿,抬眼看了眼他光泽如新的法拉利,红色的车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又看了眼少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向阳支着头笑了,偏着身子,半个笑容在手掌下,看懂了奈落眼神的意思,没多解释,反问道:“不信我?” 不是疑问句,还是含着点笑意地“你怎么不信我呢。” 奈落没回答,停下画笔,整理稿纸。 向阳看见稿纸上的签名:“你喜欢现在的工作?” 奈洛说:“还不错。” 兰都,著名的时尚之都,不仅有闻名全球的奢侈品品牌,具有意州风情的百年品质老店,还有风格独特的小众前沿潮牌,都在这个城市孕育、诞生,兰都的时装圈就是时尚界的风向标。奈洛是年轻一代在兰都时尚圈混得最风生水起的服装设计师,虽师承国际奢侈品牌时尚总监丰盈年,但是跟老师的风格大相径庭,主要用黑、白两色,主打优雅、简洁的风格,极考究用料和裁切。他自己性格沉稳少言,但总被圈内人士在各种场合有意无意提起,有真心欣赏奈洛才华的,也有嫉妒阴阳的,总之奈洛两个字时常活跃在时尚新闻的报道里,算是现在的明星服装设计师。 奈洛不讨厌这份工作,除了时常要跟人打交道。他自己不怕得罪人,但顶着丰老师徒弟的名号,圈内人他多少客气几分。 怕向阳继续问下去,奈洛主动找话题:“你喜欢兰都吗?”隐约记得向阳不是兰都人。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吧?”向阳笑容灿烂,“奈洛·乔奥万尼·埃斯波西托?” …… …… 奈洛上次听人念他全名还是毕业典礼…… 奈洛敏感捕捉到向阳语气里的一丝讥讽,怀疑自己的问题有点过界。 可是对方连结婚、工作都问了…… 算了。 奈洛打开车载收音机。 “南部不勒城至兰都方向有一辆火车在行经兰都南部郊区时脱轨,造成兰都高速公路LB109段大面积交通瘫痪,加剧了本就严重的节假日堵车情况,堵塞已约5小时,救援工作基本结束,部分路段预计半小时内疏通。本次事故预估伤亡人数……” 向阳抬手关了收音机。 “反正堵车无聊也是无聊,到兰都天都黑了,我们换车开着玩吧。” 向阳伸手递过来法拉利的车钥匙。 奈洛一把接过,逃离社交现场。 “开到哪?” “C大地下停车场。” “OK。” 奈洛关上车门的时候在想,老天爷很公平,给向阳打开了脸和身材的大门,关上了审美和情商的窗。 夕阳西下的时候,一辆法拉利和大G前后驶入了C大的地下一层停车场。 两个人换回了车,告别。 奈洛开车走了。 向阳在车里待了两个小时,下车。 停车场出来一个栗子头,向阳丢给他钥匙。向阳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一个红色卡通恐龙头的定位坐标,显示奈洛的车往兰都寸土寸金的费孚大道上去了。 奈洛继续开往自己的工作室,连上车载语音。 “帮我盯一下。” 音箱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声音:“这谁?” 显示屏上红色的点定位在C大停车场。 “向阳,圈里的模特。” “哦,听过。” 奈洛冷笑:“他也在我车上做了手脚。” “啊?没有窃听吧?赶紧拆了。” “没有,只有定位。今天问了我一堆私人问题,看看他要干什么。” “哦?你的Ricordo马上要招募模特了。有可能是单纯想吸引你注意力,想被你潜。” “不应该,看脸挺纯的。” 第二天早晨,奈洛收到记录,昨晚23点向阳开着法拉利去了lupo酒吧,凌晨2点去了迪斯科舞厅,凌晨4点去了夜店。 连续一周。 开头BGM《Ciao Ciao》,是首在世界毁灭前跳舞,乐观面对末日的挽歌。 新人作者求互动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斜月之城 第2章 睡前故事 早上六点,向阳沾枕头睡着。 但是还是做了梦。 “你快给我讲讲今天学校里的事。” 向阳换上了舒适的睡衣,拉着那惟,枕到床上,眼睛亮亮的。 “不急,先讲阅读的文本。” 向阳不爱看书,家庭教师列出的必备阅读书目都是他求那惟先看完,再捡着重要的讲给他听。 向阳有点不乐意,但想到明天老师会来,还是压了压枕头,作耐心倾听状。 那惟讲书不需要拿书或者笔记,不管是《格林童话》,还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他就像讲睡前故事一样手到擒来,言辞流畅,嗓音温润。 今天讲的是一本回忆录。 因为书不长,奈洛索性照原文顺下来。向阳本来听得来了兴趣,但后来实在架不住今天的草坪上追着狗跑了十八圈的疲惫,开始小鸡啄米。 那惟轻轻推着床头柜上一颗白宝石地球仪:“……它是神秘的,野性的,是炽热的地狱,也是造物的天堂,是开荒者的英灵殿,也是逃避者的乌托邦。它是任何的愿望,超越一切诠释。它是死去世界最后的遗迹,也是新世界的摇篮。” “世界……摇篮……” 向阳困。 那惟的声音像水底传上来。 宝石折射出的温和灯光揉在那惟细白的手指上,转悠的地球上奶白的海洋翻涌出来,像云朵一样逐渐席卷了他。 那惟看向阳犯困的样子,勾了勾嘴角。 “对于离开又重返的人,故土从来都不再相同。它变化,却又永远如一。人在那里学到的一切,永远无法被夺走。” 某人起了坏心思,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移花接木。 “这样的土地里……长出了一只狐狸犬……” “狐…狐狸犬?”向阳惊讶,凭借着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努力睁开眼睛,表示自己在听。 “嗯。” “有一次他跑了整整一天,累了,不小心摔倒。摔出了一个坑,泥土堆积的地方变成了新的山脉,坑变成了海。” “嗯……嗯……”向阳合上了眼。 “后来雨水湿润了这片土地。风把种子吹到了这里,植物生长。一只蝴蝶从叶子底下的茧里飞了出来。” 茧……向阳觉得浓稠的睡意也像茧那样轻柔地包裹了他…… “小狐狸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新奇的事物,闻了闻……” “蝴蝶看到小狐狸狗的鼻尖圆圆的,可爱,就落了上去……” “……它打了个喷嚏……” 向阳在彻底淹没在白色柔软里,隐约看见了那蝴蝶飞舞了起来,璀璨的翅膀在阳光下,像冰川洋面上的波粼。 他想伸手去抓,但彻底昏睡了过去。 “晚安。” ———— 某天清晨7点30分,一个栗子头的人出现在兰都市区。 早晨的兰都街头巷尾的各个咖啡馆热闹非凡,飘散出来的咖啡味和可颂的香气,哐哐驶过的百年电车穿梭在古老的历史遗迹和现代建筑之间,整个城市就这样醒来了。 栗子抱着一袋可颂,在一座雕像前面停下脚步,他每次经过这个人都会这样看他。他一手执宝剑,一手捧经书,听说是兰都最古老的雕像,但是来历已无法考证,面目已经模糊。今天下雨,雨水从雕像头顶沿着身体滑落,很快和下面匆匆的上班族脚步溅起的雨水融为一体。 栗子仰头看了一会,继续走。 拐过七转八弯的胡同,到了一个三层木质别墅门前停下,门有一个小提琴店招牌,他敲了敲门进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坐在椅子上,用埃诺语对他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朱诺会一些埃诺语,让栗子本能地感到亲近。 内部不大的空间里挂满了各式各样店小提琴,桌上还有半成品和一些黑色打石头雕塑,朱诺正在木头工作桌上喝咖啡,手上有松香和木屑。栗子把可颂递给了朱诺。 “他起床了吗?” “没有。” “我去看看。”栗子上了楼,经过自己房间之后又上了一层,到了阁楼,轻轻推门进去。 阁楼间三角的天花板,略显逼仄,陈设简单。床上窝了一个人,被子外冒出了几缕显眼的红色头发。 被子轻微地起伏,栗子盯了一会。昨天是向阳幻想症会发作的双数日子,他应该睡得晚。床头动手机闹钟响了,他飞快按掉了。 向阳的睡眠其实已经结束了,但是他又有了些梦,就不想让自己清醒。 这样的回忆他梦过很多次,明明知道做梦会加剧他的幻想症,但是他醒来的时候却强迫大脑处在混沌状态里,让梦里的安心再延续一会。 外面的太阳透过阁楼的窗,斜着照过来,向阳身体发麻。 栗子以为向阳没醒,喘了口气,可是五分钟后红色的发丝动了一下。 又动了一下,向阳还是醒了。他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 向阳眼睛湿润,宿醉似的。栗子还没回答,向阳开始摸手机。 栗子把手机递给了他,“还早,你再多睡会吧。大学迟到一会也没关系。” 语气之随意,让向阳震惊:“上学怎么能迟到?” 栗子想了想,开口说:“你昨天还好吗?” “很好。”向阳套上t恤。 栗子低头喃喃:“那能不能不吃抑制药了……” “没吃。” “那个抑制药的副作用太大了。只要等得久,总会有奇迹发生的嘛……也许有一天医学科技发展……”栗子和尚念经突然停了,“等等,你说什么?!” 被577次拒绝的栗子,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 “真的?” “真的。”向阳看着他。 栗子亮出了一个标准糖炒开口栗子的笑容。 向阳洗漱下楼,和朱诺打了招呼,在桌子上拿了个栗子买的可颂咬了,背上包出门。门口莫凡开着向阳的车在等他。 栗子高兴极了,又不能跟朱诺分享。就一会摸摸小提琴弦,一会摸摸店里角角落落摆着的黑色岩石,尤其是一个中间是人头,延伸出三只脚,整体呈三角形的怪异摆件。 那是埃特火山的象征标识,最早刻在岩壁上,寓意吉祥庇佑。朱诺也知道,这些岩石是他去世的妻子留下的。他妻子和他的房客向阳、栗子一样,也是埃诺人。 栗子开心没一会儿,脸又耷拉下来。 “想家啦?”朱诺问。 “不想。”栗子缩回手跑了。 ———— 向阳傍晚在图书馆写完作业,晚上到lupo酒吧。lupo离C大近,学生们喜欢聚在这里喝酒。意州人普遍爱社交聊天,向阳性格又自来熟,一来二去跟酒吧的常客混熟了。偶尔栗子会跟着他。这天向阳推开门,发现栗子已经坐在吧台喝上了,旁边坐着莫凡。 莫凡是兰都一个有名剧作家的儿子,从小没有被熏染出戏文细胞,半路去兰都设计学院学了服装设计,最近在C大上一些共修课。 开学第一天,路上堵车,向阳差点迟到。C大精英学校的校园里大家多穿着纯色简洁的装扮,或者生西装等商务装。向阳穿着印着白色骷髅头黑色T,加191cm优越的身高和红发,穿梭在众人间异常显眼。 一个白色骷髅头就这样飘过了林荫道、教学楼大堂,挤进了电梯,掠进了教室。莫凡正好跑在向阳后面,觉得他好有意思。 两个人在仅剩的第一排中央坐下,莫凡跟向阳打了招呼,认出了向阳身上穿的是一个小众潮流品牌的新款。 向阳觉得他很有品味,两个人就成了狐朋狗友。 栗子仰头喝了一杯格拉巴,手边已经有一杯空掉的杏仁酒,莫凡啧啧称奇:“哇,看不出来啊,这么能喝。” “欺负他干什么?”向阳不满道。 “老板。”栗子脸不红心不跳。 “你们埃诺人都这么能喝的吗?” “他爸爸是酿酒师,他小时候在酒厂长大的。” “那你酒量不行咯?”莫凡看向阳点了一杯花花绿绿的无酒精,鄙夷道。 “酒厂是我家的。” …… “行,大少爷,前几天你不是让我打听奈洛吗?” 向阳表情在吧台的蓝紫色灯光下不清楚:“有消息?” “我还以为多难的事呢,特别好打听。不过报酬呢?”莫凡转过身看栗子,“栗子跟我续摊吧。” 栗子发挥外乡人的优势,装听不懂。 向阳把莫凡掰回来:“想得美,快说。” 莫凡掏出了一叠照片,是一个秀气的小男孩和家人的全家福。 婴儿时期被抱在怀里的,三四岁坐在大人腿上戴着遮阳帽的,**岁穿着吊带西装裤的……背影都是一片杜鹃花丛掩映的别墅。 都是奈洛。 “奈洛不怎么在媒体前面露面,照片比较难找。他的事情时尚圈圈外人可能不知道,但对于圈内人不是什么秘密。奈洛是康姆湖边一个老侯爵的儿子,从小在康姆长大。老侯爵是丰老师的旧交。奈洛被丰老师看中,带他入了服装设计的门。最近几年老头要退休了,给了他不少资源,让他当接班人的意思。” …… 向阳沉默着翻照片,冷笑。 莫凡给了向阳肩膀一拳,以为向阳是在讽刺奈洛靠关系才有今天的地位:“别天真了,这个圈子有多讲关系。你总不能因为人家品味跟你不一样,就觉得他没能力吧?” 莫凡望天:“我要有这张脸,连能力都不用有,天天在镜头面前晃就够了。” 向阳换上了平时不正经的神色:“没有啊,我这不是崇拜他吗?” 莫凡挑了挑眉,向阳的衣着打扮明显和追求优雅逼格高的奈洛不是一辙,总不能是“崇拜”服装作品。 那就是……莫凡自认为他把“崇拜”两个字品味出了真实准确的含义。 他闻到八卦的气息。 “你怎么看上人家的?” “三年前报纸上看到他的半个背影。” 哟,还真有故事,莫凡异常兴奋伸长脖子等下文。 “然后我来兰都当模特。” …… “就这样??!” “就这样。” 莫凡倒吸一口气。 他把椅子转过来,转过去,最后叹了口气:“唉,你没这福气,下手晚了。还没官宣,但人已经订婚了。” 向阳把杯侧滑下来的雾水摸掉。 “谁?” “至荣集团的副总裁,荣弈真。” 兰都最大的银行就是至荣集团下的。 莫凡估摸着向阳的性格,劝道:“你别有什么小心思,人俩青梅竹马,两小无……” 嚓—— 莫凡听到玻璃杯呲裂声。 我勒个。 莫凡差点吓飞。 他天天跟他不着调鬼混、游戏人间的酒肉朋友,怎么突然摇身一变痴情种大男孩!吓死他了。 他转头去看栗子,想问他主子怎么了,栗子居然两眼放空。 莫凡只好自己斟酌道:“崇、崇拜作品嘛……谁不崇拜哈哈。商业合作的话,这种级别的设计师多多少少有些古怪孤傲,不太好搞定。要是单纯想认识认识,讨论作品,应该没有那么难。” 向阳看他,但莫凡欲言又止,抛完这句话又转头去看栗子了,栗子不明所以。 “你让栗子当我助理。” 向阳咬牙:“你再这样,我不让他来了。” 栗子嫌这个人说话磨磨唧唧,烦得很,他老板在跟他说话呢,居然敢不看着人,于是扶着莫凡的肩膀,让他面朝向阳。 莫凡没想到栗子直接上手,顺着肩膀上的力转过来了,有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下个月有个奈洛举办的私人慈善晚宴,就在康姆湖,不仅是时尚圈,还有不少艺术圈的收藏家、画家、音乐家什么的,不少名流都去。参加的要求是要捐一笔慈善款给儿童基金会,此外还要写一封自荐信。” “捐款还要自荐?” “是啊,怪吧。自荐信过了的人才会收到邀请函。”莫凡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自荐信投递的地址。 康姆湖9号。 “你可以试试。” 那惟读的书是《夜航西飞》,改动了几个字。 可颂:意大利人的馒头嘿嘿,叫Coto,又名Brioche,起酥比较少的可颂。 情书:参考意大利诗人萨瓦多尔·夸西莫多的《水与土》。 向阳同学答卷没有扣题[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睡前故事 第3章 熔岩星星 向阳和栗子晚上回到住所,朱诺给他们留了灯。一块镂空的黑色火山岩石,里面点了一盏蜡烛。 栗子走在前面,两个人的影子在木质墙壁上拉得老长。 今晚向阳和莫凡的对话,他听得很清楚。 他轻轻地说:“向阳。那个人不是他。” “嗯。但是我看见他了。” “你看见他?!”栗子毛骨悚然。 栗子跳起来,拽住向阳的领子:“那是你的幻觉!!!你清醒一点!掉进埃诺的人不可能再回来了!” 向阳没说话,栗子对上了一双清明的眼。 栗子跑回了自己房间。 ———— 星辉淡淡地从天窗洒进来,向阳在床上翻着奈洛的全家福。 没有药物压制,幻想症又犯了。骨头到血肉的噬痒很快化为剧烈的疼痛,五脏六腑开始倒位。 他把那些照片放在胸口。 木制的阁楼天花板,开始从四周缝隙里缓缓飘下细细的白沙。 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沙漏,上下连接着一对孩童剪影,一个在蹲下身等待,一个张开了手臂。 向阳伸手,白沙轻柔地穿过他的手掌。 沙漏颠倒压缩了数千个日夜,同外面的星河一样轻轻旋转着,怎么也漏不完。 房间里的白沙雨,成了道道幕帘,铺天盖地地让人窒息。 “舒服吗?” 八岁的向阳侧躺在沙堆里,咯咯笑着,他感到浪花涌上来,湿润了脚部的沙子。太阳很大,晒得沙子温暖,让人心情熨烫。 那惟正在把沙子往他身上堆,阳光暴烈,向阳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他也在笑。 “舒服。” 过会向阳突然钻出来,吓了那惟一跳,他扑过来:“到我埋你了。” 向阳抖了那惟一身沙,那惟却攥住他的手腕:“该回去了。” “不要。” 那惟起身,向阳往他头上丢了一把沙。 两个人在沙滩上打了起来。 几天前,他们也打架。那是春季的末尾,向阳缠着那惟要去看最新的柑橘花蜂蜜。 七八岁正是烦起来狗都嫌的年纪。向阳的具体表现就是整天都要念叨那惟的名字,每一次都要得到那惟丝毫不能敷衍的回应。 蜂房里,那惟在帮蜂农烟熏,向阳不停地拉扯他的衣角喊他的名字。 那惟怕向阳被烟烫到,冷了脸:“你烦不烦?” 向阳一拳挥了上去。 蜂农从来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打架,只看到两个人穿着棕色的护具,像两个圆滚滚的土豆挤在一起。直到两个人护具都打掉,他才反应过来上前拉架。 两个人被蜜蜂蛰得一脸红包。 那惟觉得向阳最近太暴躁了。 花了三个小时烤的苹果派,烤出来裂了一道口子,向阳撇嘴。 雨后去看火山锥旁边的彩虹,没看到,向阳踢飞了一块石子。 在院子里画葡萄,最后几笔调错了颜色,向阳把画撕了。 那惟隐约知道原因。向阳的父亲向宏觉得向阳学东西太慢,在学校给他丢脸,就不太让他出门,一直让家庭教师教他。向阳刚开始很高兴,但是后来越来越暴躁易怒。 两个人打完,发泄了一通。 那惟说:“那就不回家。”拉着向阳往山上走。 埃诺的山底树木成群葱葱郁郁,山腰还有低矮的植被。他们路过一片岩石地,之前有人告诉向阳那是一次七百年前的喷发留下的痕迹,被高大的坡遮挡的地方依稀可见人类残留的屋舍。断壁残垣上荒草从生。 再往上就是黑土。 他们路过一个山谷,风声呼啸,向阳摇摇晃晃几乎牵不住那惟的手。他不知道那惟有没有说话,除了风声灌进耳朵,他什么也听不见。站到悬崖边眺望过去,视野里一片广阔棕黑色岩石,自西向东倾斜,层层叠叠,一泻千里。 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埃诺最大的岩浆熔原,延伸几千平方公里,直到海洋。 像一个巨大的巧克力千层。 那惟继续带着向阳走,向阳不说话。 他们走了一条向阳从来没有走过的路。越来越冷,那惟把外套脱给了他。 “小惟。”向阳知道那惟没有生气,就对他笑。 突然发现脚下的土地有了变化。黑色的细土变成了坚硬的岩石。 岩石缝隙之间有个一人大小的洞,那惟跳进去了。向阳觉得好玩,也跳进去了。 洞口不高,一下子就踩到了底。漆黑一片中,向阳感到那惟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惟打开手电筒。 蝙蝠影子飞过,向阳惊叫。 他们像进入了四维空间。白褐色的物质扭曲交结,在天花板和四壁虬盘成一副可怕的景象。每块岩石都像巨大的一坨融化的奶油,滴落的瞬间被凝固了。千丝万缕的细线形成了数百个交错的面,让向阳头皮发麻。 这条直径约十米、近似圆形的隧道像是一条已经腐化的远古巨龙咽喉内部。巨龙像在引颈就戮前最后爆发出无声的怒吼,血脉贲张的瞬间,时间把它变成了一副永远的定格画。喉管内部深不见底,只有气流的嘶嘶声。 向阳头晕目眩,差点吐出来。 “这是哪啊?” “埃诺的熔岩管道。” “埃诺……”向阳不知道埃诺还有这样丑陋可怕的地方。 “别怕。” 奈洛绕过脚下的石块,往洞穴更深的地方走,“这里曾经是河流,岩浆河。” 向阳看到四壁又变成了普通的黑色。 “三百年前,岩浆从火山口溢出的时候,外面的那一层岩浆外壳冷却地快,凝固在山体上面。底层的岩浆继续流动,流走了之后就剩下了一条一公里的封闭式中空管道。外表的岩石时间久了有些地方风化塌陷,形成天窗,就是我们刚刚进来的入口。那些白色的东西是钟乳石。” 洞口的钟乳石还在不断往下滴水,像哭泣的眼睛。 向阳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个隧道一样,空空的。 过会儿,向阳想到某本书上画的矿洞,跳到奈洛旁边:“这里面也会有金子、银子或者宝石吗?” 那惟知道向阳看书光看图不看字,笑了:“岩浆流过这里的时候有1100摄氏度,温度太高了。大部分是玄武岩。” “哦……” 那种黑黢黢的石头,向阳每天都能看见。 “但是,也不是一无所有。”那惟停了下来,关上手电筒。 向日撞到了他的背,等眼睛慢慢适应黑暗。 一片星空出现了。 “那些是玄武岩里面的颗粒,洞口的光让它们折射微弱的光。这种岩石在宇宙中很常见。月亮的月海,火星的奥林匹斯山,金星和水星的熔岩平原,和木卫一的熔岩湖,都是它。它是星星的一部分。” 那惟看着向阳,声音温柔。 向阳久久地抬着头,看着漫天的星星点点。偶尔岩石上有水滴滑落,像划过的流星。 向阳想象着1100摄氏度的岩浆像血液一样流进这个隧洞,心跳地很快,好像岩浆也他在胸腔里流淌,烫到他流泪。 之后向阳每一次不开心,都会想到这些岩浆流过留下的星星。 ———— 康姆湖9号别墅,阳光明媚。 奈洛和一个男人在落地窗前喝茶。男人胸前别了罗马格拉狄奥短剑状的胸针。 奈洛问:“八字胡有消息吗?” 格拉说:“没有。他去不勒城之前说十天之内回来,今天是第五天。” “没事。” 格拉看奈洛神态自若,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中间的茶几上有一叠样式不同的信件。每一封内容都差不多,多是表达对儿童基金会的支持和如果能有幸参加晚宴的感谢。奈洛扫过,翻到一封信件署名雷家雷平崎的,没拆开直接递给了格拉。 格拉接过看了看:“你确定让他来?最近雷家已经够闹腾了,他来了估计晚宴就不能简单收场。” “正好闹腾,闹大了才好捉鱼。” 格拉有些紧张:“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没有。” “是不是太着急了?我们不能比他们急。” 格拉知道奈洛不是冲动的人,但是面前的棋盘你进我退,一来一回,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第一个打破的人局面就会站在风口浪尖。 奈洛叹了口气:“我知道。” 奈洛有足够的耐心陪他们下这盘棋,但是同为棋手,对方慢一步是保全自身,他慢一步就可能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盘棋一开始就不公平。 奈洛继续翻信件,在信封堆之中掉出来一个小的牛皮纸信封,跟手掌差不多大小。信封上火漆鲜红,中间的印记是一个人头加三条腿,很是奇特,奈洛记得这是南方埃诺的符号。奈洛打开,字迹潇洒。 “带我逃离恶念和对阴影、沉默的恐惧, 旧有的甜蜜和灵魂死后的避难所。 如果我沉浸在你之中, 风就会吹到我身上, 黎明就醒来了。 把我埋的浅一点, 我还要听雨水。 一次死亡是不够的, 你不知道那片土地, 我每天都在那里沉沦。” 格拉好奇奈洛看什么看这么久,拿过来发现是他看不懂的文字:“这是什么?” “土地的情书。” 格拉惊奇地发现奈洛万年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了算得上称作趣味盎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