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她途》 第1章 清澜 水至清则无鱼。 这是父亲骆青山常说的话。他说这话时,总是坐在他那间堆满了书、散发着陈年墨香和淡淡霉味的书房里,摩挲着那本边角都已磨损的《历代名臣言行录》,眼神望着窗外,不知是在告诫我,还是在叹息他自己。 可二十二岁的我,笃信人至清则有为。 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华央发展集团”那栋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总部大楼前时,胸腔里充盈的就是这种“清”气。作为首批通过严格选拔的“星辰管培生”之一,以顶尖学府经济学硕士的身份入职集团最核心的战略规划部,我有理由为自己骄傲。我的世界是由清晰的公式、严谨的逻辑和公平的竞争构成的,我相信,这里也将如此。 入职第一天,气氛微妙。 部门总监马国华,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的中年男人,简单地欢迎了我们两位新同事——我和赵琳。赵琳是另一所名校的本科,笑容甜美,未语先笑,一口一个“马总”、“各位老师”叫得亲热。 “小骆学历高,理论基础扎实,是我们部门的宝贝啊。”马总监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力度适中,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审视,“小赵嘛,活泼开朗,以后部门的氛围就靠你带动了。” 我微微蹙眉,不太习惯这种肢体接触,只是得体地笑了笑:“谢谢马总,我会努力。” 我的工位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一位名叫苏曼瑾的老员工,约莫五十岁年纪,气质沉静,穿着朴素,正在安静地整理文件。她只是在我们进来时抬头微微点了点头,便再无异动。后来我知道,她在这里已经工作了近三十年,是部门的“活档案”,却似乎游离在所有的权力中心之外。 下午,部门有一个关于集团未来五年投资方向的研讨会。我做了充分的准备,针对一份侧重传统能源的投资草案,我根据近期市场数据和政策风向,撰写了一份详实的补充报告。 会议上,当马总监询问大家意见时,几位资深同事都表示了赞同。我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 “马总,各位同事,我对草案有些不同的想法。”我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条分缕析地陈述起来,“根据最新的宏观经济数据和‘双碳’政策导向,我认为我们在传统能源领域的投资比例可能过于激进,风险在累积。相反,在新兴科技和绿色金融领域,我们的布局可以更前瞻一些……”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专业而谦逊,只聚焦于数据和逻辑。我能感觉到,会议室的气氛在我开口后渐渐凝固。马总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几位刚才发言的资深同事,或低头喝茶,或面露不豫。 等我说完,会议室里出现了一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小骆的想法很……新颖。”马总监终于开口,拖长了语调,“年轻人有冲劲,爱思考,是好事。不过嘛,集团的战略考量是多维度的,有些情况你可能还不完全了解。我们先按既定方向推进,你的意见,可以作为参考。” “参考”二字,轻飘飘的,将我那叠厚厚的资料和彻夜的准备,定义为了一次不成熟的表现欲。 散会后,我有些闷闷地回到工位。赵琳凑过来,低声说:“清浅,你好厉害,敢在会上直接提不同意见。不过……”她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那份草案,主要是王处(一位资深副处长)牵头做的,马总也点头了的。”她眨了眨眼,“你刚才没注意,王处的脸都黑啦。”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我挑战的不仅仅是一个方案,而是一个已经达成默契的利益和权力结构。 快下班时,办公室只剩下我和苏曼瑾。她正准备离开,经过我桌边时,脚步停了一下,目光落在我那本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写满批注的草案上。 “笔记做得挺细。”她忽然开口,声音平和,没有波澜。 我抬起头,有些意外:“苏老师……” 她没看我,眼神仿佛穿透了那本草案,看到了别的东西。“这栋楼里,水浑着呢。想凭一身清气游过去?”她极轻地笑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叹息,“当心,别呛着了。” 说完,她不等我回应,便径直离开了。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的轮廓。我坐在工位上,反复回味着苏曼瑾的话,又想起父亲那句“水至清则无鱼”。 第一次,我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我曾以为坚实、可凭才华驰骋的职场大地,原来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水域。而我这条自诩清澈的鱼,才刚刚触及水面,那下面的暗流与浑浊,已悄然裹挟而来。 我合上笔记本,那清晰的公式和逻辑,似乎在这一天的现实中,褪去了一些它曾无比鲜明的颜色。 第2章 暗流 第一次汇报受挫,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上,不致命,但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阵隐痛。我没有时间沉溺于情绪,部门正为一场全集团的“数字化转型”大会忙得人仰马翻。 看着工作群里瀑布般刷屏的碎片化信息和频繁出错的任务交接,我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周末,我窝在出租屋里,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搭建了一个简洁的在线协作平台。我将会议议程、分工明细、进度时间轴全部整合上去,任务清晰可视,责任直接到人。 周一清晨,我将链接发到部门群,附言简洁明了:“各位老师,关于会议筹备的所有信息和进度,已整合至该平台,可实时查看更新,希望能减少信息误差,提升效率。” 消息发出后,群里静默了半晌。 最终,马总监回了一个字:“嗯。” 赵琳紧跟了一个可爱的猫咪表情包:“清浅太棒了!这下清楚多啦!” 然而,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平台上的动态更新寥寥无几。关键指令,马总监依然习惯在群里@特定的人;进度追问,他更倾向于发起一个临时语音会议;几位资深的同事,要么客气地说“不太习惯这个新玩意儿”,要么干脆视而不见,继续着他们沿用多年的邮件往来。 我精心搭建的效率工具,像一件被放入古董店的现代艺术品,与环境格格不入,唯一热情的互动者,只有赵琳,她会准时上去勾掉她负责的、诸如订制席卡和文具采购之类的任务。 一种被无形屏障隔离的疏离感,悄然蔓延。 周三晚上八点,部门因为一份离最终截止日期还有三天的“紧急”报告而集体留守。我正和许明远视频,屏幕那头的他,正兴奋地向我展示他刚完成的一套角色设计图,我们早约好了周末去一个他念叨了很久的独立艺术展。 王处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区的沉寂:“大家手头的事先放一放,马总刚指示,今晚我们辛苦一下,把报告的主体框架搭出来。”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收拾东西和敲击键盘的混杂声响,夹杂着几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对着镜头无奈地耸了耸肩,用口型说:“计划泡汤了。” 许明远回了一个夸张的“天塌了”的表情。 一种莫名的冲动推着我站起身,走到王处办公桌前,语气平静:“王处,我负责的数据部分已经全部完成,刚刚发到您邮箱了。今晚我有个重要的私人约定,必须准时离开。框架部分,我明天一早会立刻接手,保证不影响整体进度。” 王处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停顿了两秒,才开口:“小骆,现在是集体任务,大家都留着,你一个人先走,影响不太好吧?”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气,“年轻人,事业起步阶段,还是要有点拼搏精神。” “我理解这是集体任务,”我没有移开目光,“我的工作已经按质按量完成。而且,私人约定同样需要尊重和守信。”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最终,他摆了摆手,语气淡漠:“随你吧。” 在几位同事略显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我收拾好背包,离开了办公室。那目光里有好奇,有不解,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走出大厦,融入城市的夜色,我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轻松。 手机上,许明远发来消息:“成功突围?为你点赞!” 我回了一个瘫倒的表情:“代价未知。” 真正的风浪,在几天后悄然而至。集团内网的匿名交流区,一个悄然热起的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标题是:《新旧碰撞:当效率至上遇见集体主义》。帖子没有指名道姓,但其中描述的“搭建花哨协作平台遭遇冷遇”、“拒绝非必要集体加班坚守个人边界”等事例,指向性明确得如同灯塔。评论区里,声援与批判激烈交锋,有人称赞这是“清醒的一代”,更多人则斥责“缺乏责任感”、“过于自我”。 一种冰冷的、被公开审视的羞耻感爬上脊背。事情的本质,已经从工作方式的差异,滑向了品格的质疑。 午休时,我独自坐在休息区的角落,望着窗外的车流发呆。一杯冒着热气的绿茶轻轻放在了我对面的桌上,是苏曼瑾。 “看到讨论了?”她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我抿了抿嘴,点头。“苏老师,我只是觉得,工作应该更聪明,而不是更辛苦。生活也不应只有工作。” “你的想法本身没有错。”她缓缓坐下,“但在一个庞大的系统里,‘正确’往往要让位于‘合适’。你追求的效率,挑战了许多人习惯的节奏和固有的权威感。你捍卫的个人时间,在一个推崇‘无私奉献’为美德的语境里,显得格格不入。系统首先需要的,不是最优解,而是稳定和一致。” “所以,我该放弃自己的想法,变得和所有人一样吗?”这句话问出来,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倔强。 苏曼瑾微微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墙壁,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答案不在我这里。沧浪之水,清浊自定。只是你需要想明白,是坚持自己的‘清’,哪怕被冲刷到边缘独自干涸;还是先学会在‘浊’中存续,积蓄力量,等待或许能改变水流的时机。” 她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开了。 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公寓,许明远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示他新淘到的绝版画册。我看着他那双专注于艺术、不染尘埃的眼睛,忽然有些恍惚。 手机屏幕亮起,是“星辰计划”同期好友林浩发来的消息,他语调雀跃地告诉我,他主导的一个创新方案得到了子公司一把手的当面赞许。 “清浅,你那边怎么样?以你的能力,在总部肯定更受重视,大有可为吧?” 我看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未能落下。我这边怎么样?我仿佛被困在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里,每一次试图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挣扎,只会被缠得更紧。我所依仗的专业、逻辑和直率,在这里,似乎都成了让我步履维艰的原罪。那片我曾以为可以乘风破浪的水域,此刻,只让我感到了刺骨的冰冷和无处不在的阻力。 第3章 砾石 真正的冲击,并非来自宏大的叙事,而是源于日常的、细碎的磨损,像水滴石穿,无声无息,却能在心底凿出深痕。 部门的报销流程,是一场冗长而折磨人的仪式。粘贴票据,填写表格,找各级领导签字,像闯关游戏,每一关都可能因为一个日期模糊、一个说明不清而被无情打回。我自认做事严谨,票据整理得一丝不苟,却在王处那里卡了三次壳。第一次,他说费用说明写得不够“具体”;第二次,质疑出租车票的起始地点“不合常理”;第三次,他指着同一张票,皱着眉说:“小骆,你这个粘贴的朝向,不符合财务归档的要求,重弄一下吧。” 我看着他那张公事公办的脸,一股火气直冲头顶。那只是几十块钱的打印费票据。我几乎能感觉到周围同事投来的、带着同情或看戏意味的目光。赵琳在一旁小声打圆场:“王处要求严格是为我们好,免得财务那里退回来更麻烦。” 那一刻,我意识到,这并非针对票据本身,而是一种驯化。一种让你服从于繁琐、无意义流程的规训,直到你放弃思考,变成流程的一部分。 我默默收回单据,回到座位,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起那张贴歪了的票据。胶水的残迹粘在指尖,像某种甩不掉的污浊。 就在我重新整理票据时,办公室里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坐在我对面、比我还早一年入职的李姐,突然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耸动。细碎的议论声传来,说是她辛苦跟了半年的一个项目,在汇报时,被马总监轻描淡写地归入了另一位男同事的业绩里,理由是“团队协作,不分彼此”。而那位男同事,是马总监的远房亲戚。 我看到李姐抬起头时通红的眼眶,和那份迅速被她藏起来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与不甘。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东西,请假提前离开了。 这件事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我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刺骨的寒意。我开始留意观察。我注意到,部门里几位能力不俗的女同事,似乎都停留在某个看不见的天花板之下,承担着最繁重、最基础的工作,却在关键项目和晋升机会面前,总是“差一点”。而赵琳,那个总是笑容甜美、善于在合适的时间为领导续上茶水、记住每个领导口味喜好的女孩,却总能参与到一些露脸、轻松的活动中。 一天下午,我抱着一摞文件去档案室,在楼梯间的拐角,意外地听到了马总监和王处的低声交谈。 “……李薇那个项目,确实可惜了,但她一个女同志,家里孩子还小,精力有限,把功劳算给小孙,也是考虑到小孙更需要这份业绩,年轻人嘛,压力大。”这是马总监的声音。 “是,马总考虑得周到。女同志嘛,重心还是该在家庭。像骆清浅那种,太有想法,也不好管。”王处附和着。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那些我之前隐隐感觉到却不愿确认的东西,此刻被**裸地摊开在我面前。不是能力,不是付出,而是“女同志”、“有想法”、“不好管”这些标签,构成了评价体系里沉重的砝码。 我没有惊动他们,抱着文件,像逃离什么一样,快步离开了。 晚上,我约了许明远吃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低气压。 “又被那个什么王处刁难了?”他给我夹了块我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摇了摇头,把李姐的事情和楼梯间听到的话,碎片化地讲给他听。越说,越觉得胸口堵得慌。 许明远沉默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不就是……欺负人吗?”他最终憋出一句,带着艺术生特有的直白和愤慨,“清浅,这地方听着就憋屈。要不……算了?你能力这么强,去哪里不行?非要在那一棵树上吊死?” “算了?”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不是对这份工作本身的不舍,而是对这种……不公的、荒谬的规则的抗拒。“我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我算了?” “可你留在那里,又能改变什么?”许明远一针见血,“你一个人,能拧得过那条大腿吗?” 我答不上来。是啊,我能改变什么?我连一张票据的粘贴方式都无法自主。 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我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那个无人问津的协作平台链接,感觉它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我追求的效率和清晰,在这里毫无价值。我珍视的专业和公平,在这里可以被随意扭曲。 我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历代名臣言行录》,想起他清贫却坚守原则的一生。他曾说:“清浅,人活一世,总要有点坚持,不为斗米折腰。” 可如今,我尚未见到需要折腰的“斗米”,却已被无处不在的“砾石”硌得生疼。这些细碎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挫折和不公,堆积起来,比一次正面的重击更让人疲惫和绝望。 系统像一片巨大的泥沼,它不与你正面冲突,只是用它的粘稠和湿冷,慢慢包裹你,消耗你,直到你放弃挣扎,沉沦其中,或者,被它彻底排斥出去。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第一次对自己笃信了二十多年的“坚持”,产生了动摇。在这里,坚持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然后头破血流地离开?还是……? 苏曼瑾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是奋力保持自己想要的‘清’,最终可能被冲刷到岸上干涸;还是先学会在‘浊’里呼吸,活下去,再图其他。” 活下去。这三个字,此刻重若千钧。 第4章 代价 转变的发生,往往不是电闪雷鸣的顿悟,而是如同梅雨季节的墙壁,在你不经意间,已悄然滋生出一片湿冷的霉斑。 那场席卷全集团的年度战略宣讲会,是各部门角力的舞台。战略规划部是当然的核心,我们负责汇总、提炼、呈现。马总监高度重视,亲自督战,将核心报告的任务交给了王处牵头。 连续几天,办公室灯火通明。我被分配了大量的数据整理和图表绘制工作,琐碎而繁重。我埋头在一堆报表和软件界面之间,眼睛干涩,肩膀僵硬。赵琳则负责对接设计公司、协调会场、准备领导的讲话稿初版,她穿梭在办公室与打印室之间,脸上总挂着恰到好处的、略带疲惫却又充满干劲的微笑。 在一次深夜加班讨论框架时,我针对某个市场趋势的判断提出了不同看法,依据的是我近期追踪的一系列前沿行业报告。王处听着,手指敲着桌面,不置可否。最后,他总结道:“小骆的想法很活跃,不过嘛,我们还是要以稳妥为主,沿用去年类似的逻辑框架,领导们更容易接受。” 我那叠打印出来的报告资料,被轻飘飘地搁置在会议桌的角落,像一件不合时宜的展品。 宣讲会前三天,报告主体基本定型,进入最后的打磨和演练阶段。一个周五的晚上,又是加班。马总监和王处都在,气氛凝重。演练了几遍,马总监的眉头始终紧锁。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踱着步,“亮点不够突出,数据支撑还是显得单薄,尤其是对未来风险的预估部分,太笼统。” 王处额角见汗,连声附和:“是,马总说得对,我们再深化,再提炼。”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嗡嗡声。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成为下一个被点名批评的对象。 就在这时,赵琳端着刚沏好的茶,轻轻放在马总监手边,柔声说:“马总,您喝口茶润润喉。刚才听您说数据支撑,我突然想起,之前清浅好像整理过一些特别详细的细分市场数据和风险模型,不知道有没有能用的上的?”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马总监也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的心猛地一跳。赵琳提到的,正是我之前被王处否掉的那些分析和数据。它们此刻就安静地躺在我的电脑硬盘里,甚至包括几个我利用业余时间搭建的、更直观的动态预测模型。 王处的脸色变了一下,随即立刻换上笑容:“对啊,小骆,你之前是弄过一些吧?快找出来给马总看看。” 那一刻,我没有感到被认可的喜悦,反而有一种冰冷的、被无形之手推上前的悚然。我看向赵琳,她回给我一个纯然无辜、充满鼓励的眼神。 我沉默地打开电脑,调出文件。马总监凑过来看,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和动态图表显然吸引了他。 “嗯,这个思路就具体多了嘛!”他指着其中一个风险模拟曲线,“这个怎么早没放进来?” 王处连忙解释:“之前觉得可能过于细致了,怕冲淡主线。现在看来,还是马总高瞻远瞩,把握得准。” 马总监没再深究,指挥着:“小骆,你抓紧时间,把你这些分析的核心部分,特别是这几个模型图表,整合进报告里。明天……不,今晚就弄出来,能完成吗?” “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 那个周末,我几乎不眠不休,将我的心血一点点缝补进那个我曾认为陈旧不堪的报告框架里。当最终版的宣讲PPT完成时,它看起来光鲜亮丽,数据翔实,逻辑似乎也严谨了许多。没有人再提起那些数据最初的来源,它们理所当然地成了“集体智慧”的结晶。 宣讲会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马总监在台上的演讲引用了大量“我们团队”精心准备的数据和模型,赢得了阵阵掌声。会后,大领导特意走过来,拍了拍马总监的肩膀,说了句“准备得很充分,有水平!” 马总监满面红光。回到部门,他难得地露出了畅快的笑容,宣布晚上部门聚餐,庆祝一下。 聚餐地点选在一家高档餐厅。包间里喧闹异常,觥筹交错。马总监是当然的中心,不断有人向他敬酒,说着恭维的话。王处陪在一旁,妙语连珠,活跃气氛。 我坐在角落,安静地吃着菜,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许明远发来消息问我在干嘛,我回了一句:“在参加‘胜利’的庆典。” 过了一会儿,马总监端着酒杯,在王处的陪同下,走到了我们这一桌。他显然喝得不少,脸色酡红,目光扫过我们几个年轻人。 “你们啊,都是部门的未来!”他声音洪亮,“尤其是小赵,协调工作做得不错,心细。”他拍了拍赵琳的肩膀。 赵琳立刻站起来,双手捧杯,脸颊泛红:“谢谢马总鼓励,我还差得远,一定继续努力!”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小骆,这次的数据部分,立功了。”他举了举杯,“我就说嘛,年轻人,要把能力用在正道上,要融入集体。你看,这次合作得多好!” 全桌的人都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瞬,端起面前的饮料,站了起来。“谢谢马总。”我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在体内碎裂、沉降。我没有看他旁边的王处,也没有看笑容甜美的赵琳。 我喝下那口冰凉微甜的果汁,它滑过喉咙,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我没有立功,我只是在恰当的时机,被需要了,然后交出了自己的东西,换来了这样一句轻飘飘的“立功了”,和这场喧闹而虚无的庆典。 苏曼瑾坐在我对面,隔着一桌的喧嚣,平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我似乎读到了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意味。 那晚回到家,已是深夜。我站在淋浴喷头下,让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感觉那股从餐厅带回来的、混杂着烟酒和虚伪热情的气味,仿佛已渗入毛孔,怎么也洗不掉。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难掩疲惫的脸,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在这里,纯粹的才华和坚持,如果不能被体系吸纳、利用,并最终转化为对上层有益的“功劳”,那就毫无价值。而想要被“吸纳”,首先需要交出的一部分东西,叫做“自我”。 这就是代价。学会在浊流中呼吸的代价。我刚刚支付了第一笔。 第5章 镜影 庆功宴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杯盘和一种更深的寂静。那种寂静不在空气里,而在我的骨缝中。 部门里的一切似乎照旧,却又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王处不再对我的报销单据吹毛求疵,只是眼神掠过时,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审视。赵琳依旧亲切,但那声“清浅”叫得愈发顺口,偶尔还会拿着一些并不复杂的数据表格来“请教”,让我“顺手”帮看一眼。 我成了那个“能干活”的人。重要的、需要扎实功底和熬夜能力的报告分析部分,开始更多地流向我的工位。我不再在公开会议上轻易提出异议,而是学会了在私下沟通时,用“王处,您看这个地方如果我们这样调整,是不是更能体现您的思路?”这样的方式,将我的想法包装成对方智慧的延伸。 我厌恶这种迂回,却不得不承认,它有效。至少,工作推进得顺畅了些。 一天下午,马总监把我叫进办公室。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笑容比以往和煦。 “小骆,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最近表现不错,沉下心来了,很好。” 我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是刻意练习过的恭谨。 “集团工会要组织一个‘新时代女性与职业发展’论坛,每个部门要派个年轻女同志参加,还要准备个发言稿。”他将一份通知轻轻推到我面前,“我看,就你去吧。你文笔好,有思想,正好代表我们部门展示一下风采。” 我拿起通知,扫了一眼。典型的务虚会议,但确实是个露脸的机会。若是从前,我大概会本能排斥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但此刻,我听到自己清晰而顺从地回答:“好的,马总,我会认真准备。” 他满意地点点头,又像是随口一提:“发言稿嘛,要传递正能量,多讲讲在集体中成长的感悟,感谢领导的培养。那些个别的、不成熟的想法,就不要体现了。” 我捏着通知的手指微微收紧。“明白了,马总。” 回到工位,我看着那份通知,心里五味杂陈。这算是一种奖赏吗?用一次无关痛痒的亮相,来奖赏我最近的“懂事”和“好用”? 晚上回到家,许明远正窝在沙发里画图。餐桌上放着外卖盒子,他显然又凑合了一顿。我脱下外套,习惯性地想去收拾,他却抬起头,皱着眉看我。 “清浅,你最近怎么回事?”他放下数位板,“感觉你……越来越像你办公室里那些人了。” 我一怔:“像谁?” “说不上来,”他抓了抓头发,“就是感觉你回来话少了,有时候跟你说话,你好像在琢磨别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回来会吐槽,会生气,现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整个人绷着。” 我心里猛地一刺。连他都感觉到了吗?那种潜移默化的、我自己都未曾细察的僵硬和疏离? “工作不就是这样吗?难道要天天回来哭丧着脸?”我语气有些生硬,走到厨房倒了杯水,避开了他的目光。 “不是要你哭丧着脸,是……”许明远跟过来,靠在门框上,“是感觉你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给关起来了。那个因为贴歪了票据就气得不行,非要跟我分析半小时官僚主义弊病的骆清浅,哪儿去了?” 我握着水杯,温水透过玻璃传递的温度,却暖不了指尖的冰凉。哪儿去了?也许,就在我沉默地接受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功劳”时,就在我练习着用更“合适”的句式说话时,被她自己亲手锁进了某个看不见的角落。 “人总要适应环境,明远。”我转过身,尽量让语气平静,“我不能永远像个学生一样。”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论坛那天,我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坐在台下。听着台上那些或慷慨激昂、或温婉动人的发言,内容无外乎平衡事业与家庭、感恩平台与领导、绽放女性力量。光鲜亮丽,无懈可击。 轮到我上台时,灯光打在脸上,有些灼热。我念着那份精心打磨、充满“正能量”的稿子,声音平稳,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我看到台下马总监微微颔首的表情。 那一刻,我仿佛灵魂出窍,看着台上那个陌生的、言不由衷的自己在表演。我提到了“集体”,提到了“感恩”,提到了“成长”,却唯独没有提到那个深夜在楼梯间听到的“女同志”论调,没有提到李姐红着眼眶提前下班的背影,没有提到那张被要求重贴的票据。 发言结束,掌声响起。我鞠躬,走下台。旁边一位其他部门的女领导笑着对我低语:“讲得真好,小姑娘很有潜力,一看就是马总调教出来的。” 我扯动嘴角,回了一个训练过的笑容。 回到座位,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曼瑾发来的消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讲完了?” 我回:“嗯。” 她没再回复。但我却仿佛能穿过人群,看到她坐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脸上那抹洞悉一切的、淡淡的嘲讽。 论坛散场,我随着人流走出会场。明亮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看着周围那些妆容精致、步履匆匆的女性同仁,她们每个人似乎都微妙的融入了这套体系,成为了其中一颗运转良好的齿轮。 而我,刚刚也成功地扮演了一次这样的齿轮。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手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粘贴票据时胶水的粘腻感,也残留着握住话筒时冰冷的触感。 许明远说的对,我确实把自己的一部分关起来了。不是消失了,只是藏得更深了。像一面蒙尘的镜子,映照出的,是系统希望我成为的、模糊而扭曲的镜影。 真正的我,在镜子的背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或者,是否会永远沉没于这片阳光之下。 第6章 伏火 平静,是系统最擅长伪装的表皮。宣讲会的成功与论坛的亮相,似乎将我向前推了一小步,至少,我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时刻“纠正”的新人。我被允许接触一些更具实质性的项目资料,虽然核心决策依然遥远。 这种表面的平静,在一个周四的下午被打破。 集团下属一家重要的区域性子公司,“东南能源”,其季度财报中出现了一系列异常波动的数据,指向几笔关联交易的合规性存疑。问题最初被掩盖在冗长的报表附注里,像一簇埋在灰烬下的暗火。 这份财报的初审落到了我们部门,具体工作,则阴差阳错地流到了我的桌上。王处交代任务时轻描淡写:“小骆,东南能源的季报,你过一遍,做个常规分析,重点是业务亮点,下周一给我个初稿。” 我应了下来。起初,我也只是按部就班地整理。但几个关联方交易的名称和资金流向,引起了我的警觉。它们绕过了几个常规的审批节点,最终流入了几家业务关联模糊的境外公司。我的专业知识和之前被训练出的数据敏感度,像被触动的蛛网,微微震颤起来。 我没有声张,只是在下班后,利用权限调取了更多历史数据和相关的合同扫描件。核对的过程如同解谜,越是深入,脊背越是发凉。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财务瑕疵,背后可能牵扯到复杂的利益输送,甚至可能存在侵吞国有资产的嫌疑。金额,足以掀起一场风暴。 我知道我触碰到了一条危险的线。兴奋与恐惧交织,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我几乎是本能地,将初步发现整理成一份极其简短的、没有任何结论性字眼的备忘录,只罗列了无法解释的数据矛盾和疑点。然后,我把它加密存在了一个不常用的私人U盘里。 我没有立刻汇报给王处。一种说不清的直觉阻止了我。我想起了李姐被轻易夺走的项目,想起了马总监在楼梯间那句“女同志精力有限”。 第二天,我试图旁敲侧击地向王处提及东南能源数据上的一些“不太清晰的地方”。他正忙着准备一个无关紧要的接待,闻言头也没抬,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些细节让下面公司自己去解释,我们抓大放小,别纠结细枝末节,耽误正事。” “细枝末节”。他用了这个词。那足以引发地震的伏火,在他眼中,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王处要么是真的一无所知,要么,就是心知肚明,并且希望这簇火继续暗烧下去,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周末,我心神不宁。巨大的秘密压在胸口,让我坐立难安。我试探性地对许明远说,工作上可能遇到了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他正专注于赶稿,随口安慰:“别太较真,你们那种单位,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个小兵操什么心。” 连最亲近的人,也无法理解我此刻感受到的、那种站在悬崖边俯瞰深渊的眩晕。 周一早上,我提前到了办公室,空无一人。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档案室附近那个安静的楼梯间。刚推开防火门,就闻到一丝淡淡的烟味。 苏曼瑾站在那里,靠着窗,望着楼下清晨便开始拥堵的车流。她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出现。 “苏老师。”我低声打招呼。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已经阅读了我所有的犹豫和不安。“东南能源的报表,看完了?”她问得直接。 我心中巨震,猛地抬头看她。 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没有笑意的弧度:“那份东西,之前经手过两个人,都无声无息。最后落到你手里,也不算意外。” “他们……都知道?”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她弹了弹烟灰,“系统有自己的运行逻辑。有些问题,不是问题,而是平衡;有些火,不能扑灭,只能控制燃烧的范围。” “可这是错的!而且风险很大!”我脱口而出。 “错?”她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词,“对错是法律和道德范畴的事。在这里,只有利弊。捅破了,多少人要跟着倒霉?马国华还能安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吗?你以为,上面就真的一无所知?” 她的话像冰水,浇灭了我心头那点因发现秘密而滋生的、幼稚的英雄主义火苗。 “那我该怎么办?当没看见?”我感到一阵无力。 “看见,是一种负担。”苏曼瑾将烟头摁灭在随身携带的便携烟灰缸里,“你可以选择背负这个负担,也可以选择放下。但无论哪种选择,都要想清楚代价。” 她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把东西交上去,你可能成为打破局面的英雄,更可能成为搅乱秩序的罪人,第一个被牺牲掉。按下不表,你或许能暂时安全,但将来一旦事发,知情不报,同样是重罪。或者……”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你可以把它变成你的‘投名状’,交给某个你觉得值得交,并且有能力处理它的人。但这等于押上你全部的职业生涯,甚至更多,去赌一场。” 她说完,不再看我,推开防火门,离开了楼梯间。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烟味,和她留下的、沉重到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的选择。 我独自站在那里,很久。窗外的城市在晨曦中苏醒,充满活力。而我,手握着一个足以引爆部分的秘密,却感觉自己像被困在透明琥珀里的虫子,看得见一切,却动弹不得。 交出去?按下不表?还是作为赌注? 苏曼瑾没有给我答案,她只是把三条可能通往不同深渊的路,清晰地指给了我。每一条,都布满了荆棘。 那簇伏火,此刻不在报表里,不在东南能源,而是在我的心里,闷闷地燃烧着,灼烤着我的良知、我的恐惧,和我那尚未完全磨灭的、对“正确”的残余执念。 我知道,我站在了一个真正的十字路口。之前的挫折不过是砾石,磨脚而已。而此刻横亘在前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我的选择,将真正定义,我是谁,以及,我将在这片浊浪之中,走向何方。 第7章 投名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一枚被按在棋盘上的棋子,悬在空中,不知该落向何处。东南能源的常规分析报告,我照常写着,用模糊的措辞粉饰着那些惊心动魄的疑点,如同在流沙之上搭建一座脆弱的城堡。 每一个敲击键盘的动作,都伴随着良知的刺痛。那个加密的U盘,放在包里,像一块灼热的炭,时刻提醒着我脚下深埋的炸药。 苏曼瑾的话在我脑中反复回响:“交给某个你觉得值得交,并且有能力处理它的人。” 谁?谁值得信任?谁又有能力在这潭深水中掀起波澜,而不被瞬间淹没? 马总监?他或许是“有能力”的,但东南能源的问题能潜伏至今,他是否真的毫不知情?若他知情,我的“投名状”无异于自投罗网。王处?他更像是执行者,而非决策者,交给他,恐怕石沉大海。 我像一只困兽,在无形的笼子里打转。直到一天下午,我去集团大楼另一侧的财务部送一份文件,在走廊里,与一个人迎面相遇。 那是集团分管财务和审计的副总经理,沈振海。他年近五十,身材挺拔,步伐沉稳,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冷峻。关于他的传闻不多,只知道他作风强硬,不太合群,是几年前从上级审计单位空降下来的,据说背景颇深。 我们擦肩而过时,他似乎无意地瞥了我一眼,目光锐利,像鹰隼掠过。那一瞬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荒谬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亮起——他? 沈总与马总监并非同一派系,这在集团内部并非秘密。他有能力,也有动机。将材料交给他,或许能真正触动东南能源背后的利益网络。但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我或许能借势破局;赌输了,我将万劫不复,马总监和王处绝不会放过一个“背叛者”。 风险与机遇,都大得令人窒息。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在电脑前,我将那份备忘录反复修改,最终形成了一份更加简洁、只罗列无法辩驳的核心数据矛盾与资金流向疑点的报告,没有任何主观臆断,只有冰冷的数字和合同条款摘录。我将所有可能追溯到我的个人信息全部抹去,连文件的元数据都做了清理。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说是身体不适。我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衣服,戴了顶帽子,选择了一个远离集团总部、人流复杂的商圈,用现金购买了一部无法追踪的预付费手机和不记名的SIM卡。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心脏剧烈地跳动,仿佛随时会挣脱胸腔的束缚。我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同谋,在演一出自己都无法信服的戏。 下午三点,我站在那个商圈嘈杂的步行街上,用颤抖的手指,将那封早已编辑好的匿名邮件,附上加密的报告(密码通过邮件正文另一个一次性邮箱发送),发到了沈振海公开的工作邮箱。邮件标题只有四个字:东南能源。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几乎虚脱。那部预付费手机被我迅速拆解,SIM卡掰断,分别扔进了几个相隔很远的垃圾桶。 我完成了。我将那颗足以炸毁一部分世界的炸弹,扔了出去。至于它会炸死谁,或者会不会波及到我自己,我已无法控制。 回到办公室,一切如常。王处问我身体好点没,我勉强笑了笑,说好多了。赵琳还在为某个活动的礼品清单发愁。马总监的办公室门关着,里面隐约传来他打电话的声音,语调轻松。 只有我知道,这片平静之下,正在酝酿一场我亲手引发的风暴。我坐在工位上,处理着无关紧要的邮件,感觉自己像一个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还在假装欣赏风景的游客。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攫住了我。我不断回想发送邮件的每一个细节,是否有遗漏?是否会被人通过什么技术手段追踪到?沈振海会相信吗?他会行动吗? 时间在一种极致的煎熬中缓慢流逝。一天,两天……没有任何异常。东南能源的报告,王处似乎也忘了催。集团内网风平浪静。 我开始怀疑,我的“投名状”是否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或许,沈振海也选择了视而不见?或许,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深到足以吞噬任何试图搅动它的力量? 在第三天下午,临近下班时,我的内部通讯软件上,突然弹出一条好友申请。 验证信息只有三个字:沈振海。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找到了我。如此之快,如此直接。 我盯着那个闪烁的提示框,像盯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接受,意味着正式踏入未知的险境。拒绝,或许能换来暂时的安全,但也可能意味着前功尽弃,甚至引起他更深的怀疑。 几秒钟的漫长沉默后,我移动鼠标,点击了“接受”。 几乎是在同时,一条消息弹了出来,言简意赅,不带任何寒暄: “骆清浅?明天上午九点,集团三楼,‘静思阁’茶室。” “静思阁”是集团内部一个极少使用的、用于非正式会谈的小茶室,位置僻静。 他没有问“是不是你”,而是直接给出了指令。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上位者的姿态。 我回复了唯一能回复的字: “好。” 关掉对话框,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手心一片冰凉的汗湿。 赌局,开始了。而我的筹码,是我的一切。 第8章 异化 “静思阁”茶室隐藏在集团大楼三楼东侧走廊的尽头,毗邻一个很少使用的露台。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茶叶和木质家具混合的沉静气味。上午九点整,我推门而入。 沈振海已经坐在里面。他穿着熨帖的深色衬衫,没有打领带,坐在一张根雕茶海的主位,正用镊子慢条斯理地烫洗着茶杯。晨光透过竹帘,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总。”我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紧。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寒暄,只朝对面的空位微微颔首。“坐。” 我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冰凉。茶室里只有水流注入茶壶的细微声响,以及我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 他完成了烫杯、置茶、冲泡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仪式感。最后,他将一盏澄澈的金黄色茶汤推到我面前。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机械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好的,入口清香,但此刻于我,味同嚼蜡。 “邮件,我收到了。”他放下自己的茶杯,终于切入正题,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锁定我,“东西做得不错,干净,直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匿名,意味着不信任,也意味着风险。你既然选择把它交到我手里,就应该想清楚后果,也准备好承担相应的……责任。” 他没有问我是不是我发的,而是直接默认了。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 “沈总,我……”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抬手制止了我。“你不用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动机不重要,结果才重要。”他顿了顿,审视着我,“东南能源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牵涉的人,也不止一两个。马国华有没有份,有多少份,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我屏住呼吸。 “这份东西,现在是一把钥匙。”他缓缓说道,“但它能打开哪扇门,打开之后是宝藏还是陷阱,取决于用它的人,以及……时机。”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你想用它打开哪扇门,骆清浅?” 我愣住了。我只想着把问题捅出来,却从未想过具体要达成什么目的。惩奸除恶?那太天真了。自保?似乎又过于消极。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声音干涩。 “不知道,就敢把天捅个窟窿?”他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那绝非笑容,“年轻人,有胆量是好事,但匹夫之勇,只会让自己粉身碎骨。” 他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东西,我先收着。东南能源那边,审计部会安排一次‘常规’的年度审计进驻,时间会提前一点。你,”他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保持安静,正常工作,尤其在你现在的部门。留心观察,但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我成了他布下的一枚暗子,一颗被按在棋盘特定位置的棋子。我的作用,是等待,是观察,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可能的信息。 “马国华那边,你不用主动靠近,也不要刻意疏远。”他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冷嘲,“他喜欢听话、‘好用’的人,你就继续扮演好这个角色。有时候,身在漩涡之中,反而能看到更多岸上看不到的东西。” “扮演……”我喃喃重复这个词,感到一阵齿冷。 “觉得委屈?还是觉得玷污了你的清高?”沈振海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情绪,他端起茶杯,眼神锐利,“水至清则无鱼。你想在这潭水里活下去,甚至游到对岸,光靠一身清气,不够。你需要借助水流,哪怕它是浊的。” 他的话,与苏曼瑾如出一辙,却更冷酷,更**,带着权力持有者特有的现实和无情。 “那我……需要做什么?”我问。 “等。”他吐出这一个字,“做好你分内的事,赢得该有的信任。等到需要你动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在这之前,管好你的嘴巴和你的表情。” 谈话结束了。他没有再给我提问的机会,仿佛我只是他签署的一份需要暂时归档的文件。 我走出“静思阁”,重新回到明亮的走廊。阳光刺眼,人来人往。同事们笑着打招呼,讨论着午餐吃什么。一切都和来时一样。 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仅仅因为贴歪票据而愤懑的骆清浅,也不再是那个试图用协作平台挑战旧秩序的骆清浅。我卷入了一场无声的战争,成了更高层级权力博弈中的一个小卒。沈振海没有给我任何承诺,只给了我一个“等”字,和一套需要我彻底戴上的面具。 回到战略规划部,马总监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我,随口问了一句:“小骆,上午去哪了?有个数据找你核对没找到人。” 我的心猛地一缩,脸上却迅速堆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歉意的笑容:“马总,不好意思,刚才去楼下送文件,排了一会儿队。” 他“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径直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扮演”已经开始。我需要用谎言和表演,来掩盖我刚刚与他的对手完成的一次秘密会晤。 坐在工位上,我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那些熟悉的报表和数据。但我的目光扫过王处,扫过赵琳,扫过办公室里每一个看似寻常的角落时,都带上了一种全新的、审视的意味。 沈振海说要“观察”,观察什么?谁是马总监的人?谁可能知道东南能源的内情?部门里还有没有其他像我一样,被卷入不同漩涡的人? 一种深刻的异化感,从心底滋生。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年轻的脸庞下,似乎正在迅速生长出一个陌生的、善于伪装和计算的灵魂。 清高与理想,被现实和权谋挤压到内心最逼仄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为求存而不得不进行的自我分裂。 我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水喝了一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苦涩。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的双足,已无可避免地,踏入了这片浑浊的水域。而为了不沉下去,我似乎必须学会,在这浊流中,舞蹈。 第9章 浊舞 与沈振海的会面,像在我体内植入了一个冰冷的秘密导航。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一个,是战略规划部里那个逐渐“懂事”、偶尔还能提出些“建设性”意见的骆清浅;另一个,是内心时刻保持警惕、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周围一切的潜伏者。 这种分裂开始侵蚀我的生活。我和许明远租住的小公寓,曾经是温暖的避风港,如今却常常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周末,我们约好去逛家具店,想换掉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走在琳琅满目的展厅里,许明远兴奋地指着一款设计感很强的墨绿色绒布沙发:“清浅,你看这个!放在我们窗边,下午阳光照过来肯定特别好看!” 我正低头回复王处一条关于下周会议行程确认的微信,闻言头也没抬,敷衍地“嗯”了一声。 许明远脸上的光彩黯淡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在听?从出门到现在,你手机就没离过手。” 我这才抬起头,看到他眼底的失望,心里一阵愧疚,却也有种莫名的烦躁。“不好意思,工作上的事,马上就好。”我快速打完最后几个字发送,挤出一个笑容,“你刚说哪个沙发?绿色的?会不会不太好打理?” 接下来的挑选,我努力想投入,却总显得心不在焉。许明远看中一款原木茶几,我觉得边角太锐利;他喜欢一个造型别致的落地灯,我嫌它华而不实。每一次否定,都像在我们将要共同构建的未来蓝图里,打入一根无形的楔子。 最后,我们什么也没买,空手而归。回家的地铁上,我们并肩站着,却各自看着手机,中间隔着人群拥挤也无法填补的距离。 “清浅,你最近……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许明远突然开口,声音在车厢的噪音里有些模糊,“除了你们单位那点事。” “压力大而已。”我简短地回答,关闭了手机屏幕,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隧道。我不是提不起兴趣,是我的精力都被那个需要时刻“扮演”和“观察”的世界耗尽了。那个世界的规则和算计,正一点点挤占原本属于生活和情感的空间。 这种压抑感,在部门里一位名叫秦姐的同事身上,找到了更残酷的投射。 秦姐三十五岁,业务能力出众,是部门里少数几个能独立承担大型项目的骨干之一。她为人低调,不太参与办公室的是非,只是埋头做事。最近,她负责的一个与外部合作方对接的重要项目,似乎推进得极其艰难。 我几次看到她从马总监办公室出来,眼圈泛红,却又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位。办公室里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说那个合作方的负责人“不太好打交道”,暗示秦姐可能是“用了特殊方法”才拿到前期的合作意向。 一天下午,我因为一份报告需要秦姐之前经手过的资料,去档案室找她。推开虚掩的门,却看到她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颤抖。她面前站着的,是那个合作方一个姓刘的副总,身材微胖,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油腻的笑容。 “秦经理,别这么固执嘛。晚上一起吃个饭,细节什么的,都好谈。”刘总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你们马总那边,我也是能说上话的……” 他的手,似乎“无意”地搭上了秦姐的胳膊。 秦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刘总,请您自重!合作是基于双方利益,如果贵方没有诚意,我会如实向领导汇报!” “汇报?”刘总嗤笑一声,语气冷了下来,“秦经理,话别说那么满。你们集团想接这个盘子的可不止你们部门,马总把你派过来,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装什么清高!”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去。那种**裸的、将女性物化、将职业能力与身体交易划等号的羞辱,像一记无声的耳光,不仅打在秦姐脸上,也打在我,以及所有身处这个环境的女性脸上。 我最终没有进去,轻轻带上了门,假装从未路过。我知道,我此刻的闯入,非但不能解围,反而可能让秦姐陷入更尴尬的境地。 那天晚上,秦姐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请假离开了。她走的时候,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没有人公开谈论下午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和偶尔交换的眼神,比任何议论都更让人窒息。 这件事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心头。它让我清晰地看到,在这个看似规范、光鲜的体系里,女性想要凭能力立足,需要跨越的,不仅仅是专业的壁垒,还有这些无处不在的、黏腻而危险的潜规则。拒绝,可能意味着项目失败、被领导认为“能力不足”或“不懂事”;妥协,则意味着交出尊严,沦为权力和利益交换的筹码。 秦姐的困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未来可能面临的某种残酷可能。沈振海要我“扮演”乖巧,赢得信任。这种“信任”的边界在哪里?会不会在某一天,也变成某种交易的暗示? 几天后,部门聚餐,欢迎一位新调来的副处长。席间,不可避免地喝了酒。马总监兴致很高,挨个点评手下。轮到赵琳时,他笑着说:“小赵不错,灵泛,会来事,以后多跟领导们学习学习。”轮到秦姐时,他语气淡了些:“秦薇啊,工作要认真,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跟外面打交道,灵活性很重要。” 他没有提那个项目,但“方式方法”和“灵活性”几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得秦姐瞬间低下了头,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泛白。 那一刻,我看着马总监红光满面的脸,看着王处谄媚的笑容,看着赵琳乖巧的应答,看着秦姐隐忍的侧影,再想到那个刘总油腻的嘴脸,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恶心感翻涌而上。 这个系统,不仅在磨平你的棱角,异化你的灵魂,还在时刻试探你的底线,甚至将你的身体也视为可资利用的资源。 我端起面前的饮料,猛地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却无法浇灭心头那股邪火。 浊流之中,想要存活,或许真的需要舞蹈。但这场舞蹈,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遍体鳞伤,甚至万劫不复。 我看着玻璃杯壁上自己扭曲的倒影,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怀疑,我选择的这条“在浊流中呼吸”的路,最终会将我带向何方。是成为一个更强大的、能掌控规则的人,还是在这个过程中,彻底迷失,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第10章 暗礁 秦姐的事,最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激起几圈无奈的涟漪后,沉入了惯常的寂静。她没有再提前那个项目,仿佛那段插曲从未发生。只是她眼里的光,似乎又黯淡了几分,人也更加沉默。 办公室的氛围却因此在我心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曾经只是感觉不适的应酬、玩笑,现在都像是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礁,我必须更加小心翼翼地导航。 周五晚上,部门又一次聚餐,为即将到来的集团考核“预热”。地点定在一家以河鲜出名的私房菜馆,包间隐秘,装修奢华。我知道,这又是一场硬仗。 果然,酒过三巡,气氛开始升温。马总监显然心情不错,话多了起来。几位男同事轮番敬酒,说着恭维的话。赵琳依旧活跃,恰到好处地插科打诨,调节气氛。我尽量降低存在感,小口吃着菜,只在必要时应和几句。 然而,麻烦还是找上门来。坐在我对面的一位其他部门的处长,姓孙,四十多岁,有些谢顶,目光总带着点黏腻的审视感。他端着酒杯,隔着桌子朝我示意。 “骆工,早就听说战略部来了位才女,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他笑容满面,眼神却在我脸上逡巡,“来,我敬你一杯,以后多交流。” 全桌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我端起面前的果汁,站起身:“孙处,您过奖了。我酒量不好,以茶代酒,敬您。” “诶——”孙处拉长了语调,摇了摇头,“这怎么行?出来吃饭,不喝酒多没意思。果汁那是小孩子喝的。”他说着,拿起分酒器,就往我面前空着的酒杯里倒,“就一杯,意思意思,给我个面子。” 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上喉咙。我看着那透明的液体注入杯中,像看到了某种危险的毒药。我知道,这杯酒一旦喝下,就会有第二杯,第三杯,以及后续可能更过分的要求。 马总监在一旁笑着,没说话,似乎乐见其成。王处则帮腔道:“小骆,孙处可是咱们集团的老前辈,他敬酒,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压力像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收紧。我感觉到脸颊在发烫,握着果汁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秦姐苍白的脸和那个刘总油腻的笑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不能喝。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步退让,后面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维持着得体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定:“孙处,马总,真不好意思。我酒精过敏,一滴都不能碰,医生严格嘱咐过的。不是不给您面子,实在是身体不允许。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向孙处赔罪。” 说完,我不等他们反应,端起自己的果汁杯,一口气连喝了三杯。冰凉的液体灌入胃中,激起一阵寒意。 桌上一时安静下来。孙处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冷了下去。马总监打了个哈哈:“哎呀,小骆身体要紧,不能喝就算了。老孙,来,我陪你喝一杯。” 危机暂时解除,但我能感觉到孙处那边投射过来的、带着明显不悦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接下来的饭局,我如坐针毡。 聚餐结束后,人群在餐厅门口散去。我正准备去路边打车,赵琳挽着马总监的胳膊,笑语嫣然地说:“马总,时间还早,我们知道有个清吧不错,环境很好,再去坐坐?孙处他们也去呢。”她目光扫过我,“清浅,你也一起吧?” 我立刻摇头,找借口道:“不了,我有点头晕,想早点回去休息。” 马总监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比平时淡了些,他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看着他们几辆车消失在夜色中,我独自站在初秋微凉的风里,感到一种深刻的疲惫和孤立。拒绝,意味着不合群,意味着可能错过某些“拉近关系”的机会,甚至可能得罪人。但顺从,代价可能是我无法承受的。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许明远还在工作台前画图,台灯的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听到我进门,他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回来了?” “嗯。”我脱下外套,疲惫地倒在沙发上。 “喝酒了?”他鼻尖动了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讨厌酒气,更讨厌我带着一身应酬的疲惫回家。 “没有。”我闭上眼,“喝的果汁。” “哦。”他应了一声,不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他画笔在数位板上的摩擦声。 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难受。我感觉到我们之间那条裂缝,正在因为我的“转变”和随之而来的疏离而一点点扩大。我试图跟他分享今晚的困境,刚开了个头:“今天吃饭,那个孙处非要我喝酒……” 他却打断了我,语气带着一种艺术家式的清高和不耐烦:“跟你说了多少次,那种饭局能推就推,推不掉就装傻充愣。非要往那种场合凑,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最后一点倾诉的**。他无法理解,这不是我想不想“凑”的问题,这是系统的一部分,是身处其中难以逃避的功课。我的挣扎和坚持,在他眼中,或许只是无谓的纠结和“不洒脱”。 我蜷缩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职场上的暗礁险滩,需要我独自面对;而曾经温暖的港湾,也似乎因为无法理解我的航行而变得渐行渐远。 苏曼瑾的警告,沈振海的利用,秦姐的隐忍,孙处的刁难,许明远的不解……所有这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我打开手机,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忽然,一条集团内部的通知推送进来——关于组建“青年骨干先锋营”的通知,旨在培养后备力量,由集团副总沈振海亲自牵头。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是一个机会吗?一个可以暂时离开战略部这个漩涡中心,接触到更高层面,也可能更接近沈振海核心布局的机会? 但申请需要部门推荐。 马总监会推荐我吗?在我刚刚“不识抬举”地拒绝了一次“合群”的邀请之后? 新的博弈,似乎又以另一种方式,悄然开始了。而我知道,在这场浊流中的舞蹈里,我不能再仅仅满足于不沉没。我需要找到一块礁石,或者,学会制造一点风浪。 第11章 苗圃 “青年骨干先锋营”的第一次集结,安排在集团郊区的培训中心。这里远离总部的喧嚣,绿树环抱,设施先进,像一座精心打造的温室。踏入这里,仿佛也暂时隔绝了战略部那些黏腻的压抑感。 营员三十人,来自集团各个部门和下属公司,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苗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竞争气息,礼貌的笑容下,是暗自的打量和评估。 沈振海出席了开营仪式。他没有坐在主席台正中央,而是选了侧位,但整个会场的气场却无形地以他为核心。他的发言简短、有力,没有套话,直指集团面临的挑战与对“新生力量”的期望。他强调“破局思维”、“价值创造”、“敢于担当”,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跃跃欲试的心上。 他没有看我,甚至目光都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过多停留。但我知道,他的每一句话,既是对所有人的要求,也是对我这个“暗子”的无声指令:证明你的价值。 先锋营的模式与传统培训迥异。没有照本宣科的老师,只有引导讨论的“催化师”;没有标准答案的案例,全是集团真实面临的棘手难题。我们被随机分成小组,进行课题攻坚。 我的小组里,有个叫林浩的男生,来自市场拓展部,思维敏捷,口才极佳,充满了一种近乎侵略性的自信。第一次小组讨论,他就自然而然地占据了主导地位。 “这个供应链优化的课题,核心就是降本增效!”林浩在白板上挥斥方遒,“我们必须拿出颠覆性的方案,让上面眼前一亮!我认为,应该大胆建议引入AI智能调度系统,彻底重构流程……” 他侃侃而谈,引用的都是最新的商业概念,听起来前景无限。组员们大多被他的气势感染,纷纷附和。 我仔细研读着案例背景,眉头微蹙。集团的传统供应链盘根错节,牵扯到大量历史遗留问题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绝非一个“AI系统”就能简单颠覆。冒进的风险,可能远大于收益。 “林浩的思路很前沿,”我等到他告一段落,才开口,语气平和,“不过,我补充一点。案例中提到,三年前集团也曾试点过类似的智能仓储项目,最终因为基层操作人员抵触和数据接口不通畅而搁浅。我们在设计新方案时,是不是需要先充分评估这些历史教训,考虑如何化解阻力,设计更平滑的过渡路径?” 我列举了几个具体的数据和那次失败项目的关键节点。林浩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清浅说得对,细节很重要。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改革总是有阵痛的……” “阵痛需要控制在可承受范围内。”我坚持道,目光扫过其他组员,“否则,再好的方案也只是纸上谈兵。我认为,我们的方案应该包括一个详尽的‘风险评估与缓释’模块,这或许比单纯描绘美好蓝图更实际,也更能体现我们的深度。” 小组讨论陷入了短暂的争论。最终,或许是觉得我的顾虑更接地气,或许是我提供的历史数据更有说服力,方案框架采纳了更稳健的路径,但也保留了林浩提出的创新点作为远期目标。 这次交锋,让我在小组内初步确立了“务实派”的形象。林浩看我的眼神,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审慎的打量。 晚上是自由交流时间。培训中心有个不错的咖啡吧,不少营员聚在那里继续“联络感情”。我本想回房间整理笔记,却在走廊被林浩叫住。 “骆清浅,聊聊?”他端着两杯咖啡,递给我一杯,笑容比白天多了几分随意。 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室内灯火通明。 “白天讨论,你很犀利啊。”林浩开门见山,带着点试探,“在战略部被磨炼出来了?” “只是做事习惯多想一步。”我避重就轻地抿了口咖啡。 “在那种地方,多想一步是好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有时候也得敢闯。像我们这种没背景的,不弄出点大动静,怎么入得了上面那些大佬的眼?”他朝主席台方向努了努嘴,意指沈振海之类的人物。 “大动静也需要扎实的基础,否则容易变成泡沫。”我回应道。 “基础?”林浩不以为然地挑眉,“清浅,你还是太理想化了。在这里,”他指了指脚下,“价值不是你做了多少扎实工作,而是你被谁看到了多少价值。有时候,一个漂亮的概念,一次成功的亮相,比埋头苦干一年都管用。” 他的话,带着一种**裸的现实主义,与马总监那边的氛围不同,更直接,更功利,也……更接近某种真相。我沉默着,没有反驳。 “听说你是马总监推荐来的?”他忽然问。 我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嗯,部门安排。” 林浩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马国华那个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跟着他,稳当,但上限也就那样了。沈总这边,才是真正能干大事的地方。”他看着我,眼神灼灼,“这次先锋营,是个机会。好好把握,说不定就能跳出原来的池塘。”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湖。他是在暗示什么?还是仅仅在表达他自己的野心? 我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将话题引向了别处。但林浩的话,却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记。这个“苗圃”,并非净土,它同样是名利场和赛马场的延伸。只是这里的竞争,披上了“创新”、“破局”的外衣,显得更高级,也更残酷。 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脑,看着小组课题的进展,却久久无法专注。林浩的脸,沈振海冷峻的目光,马总监算计的眼神,交替在我脑中浮现。 我想起苏曼瑾说的“在浊流中呼吸”。在这里,浊流似乎换了一种形态,它不再是僵化的流程和油腻的应酬,而是变成了对“价值”的重新定义,对“机会”的激烈争夺,以及对更高权力的向往和依附。 我这条鱼,从一个较小的、浑浊的池塘,游入了一个更大的、看似清澈,实则暗流更为汹涌的水域。 我需要更谨慎,也需要……更勇敢。不仅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更要看清楚,哪股水流,才能真正载着我,游向我想要去的方向——或者,至少,能让我安全地存活下去。 第12章 错位 先锋营的日程紧凑得像一场高压冲刺。小组课题、案例分析、即兴演讲、团队协作模拟……每一项任务都在榨取每个人的智力与精力,同时也将每个人的特质、能力、乃至野心,都**裸地暴露在聚光灯下。 我与林浩所在的小组,在这种高强度磨合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负责冲锋陷阵,提出大胆构想,渲染方案前景;我负责夯实基础,预判风险,完善执行路径。我们之间依旧存在理念分歧,但都默契地控制在建设性范围内,甚至偶尔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我们的课题进展顺利,几次中期汇报都获得了不错的评价。 我能感觉到,沈振海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们这一组。那目光依旧没有温度,却像精准的探针,测量着每一份潜力的深度。 然而,这种在“苗圃”中获得的、建立在专业能力上的短暂认可,与我回到战略规划部的现实,形成了尖锐的割裂。 一个周三下午,我结束先锋营的集中讨论,匆匆赶回总部参加部门例会。推开会议室的门,一股熟悉的、略带滞闷的空气扑面而来。马总监正在听取王处关于某个常规报表的汇报,内容琐碎,节奏缓慢。 我悄悄在位子上坐下,试图将思维从先锋营那个关于“颠覆性创新”的激烈辩论中,切换回部门里这些按部就班的流程。 王处汇报完,马总监惯例性地问了句:“大家还有什么补充?”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基于在先锋营讨论中形成的思维习惯,开口说:“关于刚才提到的市场占有率数据,如果我们结合最近政策风向和竞争对手的动态做一个敏感性分析,或许能更清晰地预判下个季度的风险区间,我们可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马总监打断了。他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摆了摆手:“小骆啊,刚从先锋营回来,思路是活跃。不过我们部门的工作,讲究的是扎实、稳妥。那些太超前的东西,先放一放,把基础打牢再说。” 他语气不算严厉,甚至带着点“长辈”对“年轻人”的宽容,但那话语里的否定和敲打,却像一层无形的冰霜,瞬间覆盖下来。我看到王处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得意,看到赵琳投来的、带着些许同情的目光,也看到其他几位老同事习以为常的麻木。 我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一股混合着屈辱和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在先锋营,我的“多想一步”被视为深度和价值;在这里,却成了“不扎实”、“太超前”。 例会结束后,我情绪低落地回到工位。桌上放着一份需要校对的冗长报告,格式要求繁琐,内容陈腐。我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却发现手指放在键盘上,无比沉重。先锋营里那种思维碰撞、试图创造价值的兴奋感,与眼前这种机械重复、压抑思想的工位生活,产生了剧烈的排异反应。 这种排异,同样发生在我的生活里。 周五晚上,我终于按时下班。许明远难得没有赶稿,兴致勃勃地订了电影票,是一家我们都很喜欢的独立影院,放映一部他期待已久的文艺片。 电影开场前,我们在影院旁边的清吧小坐。暖黄色的灯光,舒缓的爵士乐,本该是放松的时刻。许明远跟我分享他最近构思的一个漫画故事,线条如何设计,分镜如何表达情绪…… 我听着,努力想进入他的世界,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复盘着白天先锋营里关于一个市场推广方案的争论,思考着林浩那个过于激进的提议背后可能隐藏的漏洞,以及沈振海听汇报时某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清浅?”许明远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有在听吗?” 我猛地回过神,对上他带着询问和一丝失望的眼睛。“啊,在听。你说到那个主角的梦境色调要用冷灰色……”我试图补救。 “那是五分钟前的内容了。”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发出一声轻响,“后面我还说了很多。” 我哑口无言,愧疚感漫上心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说的这些,都很无聊?比不上你们集团那些动辄几千万的‘大项目’?”他的语气里带着刺。 “不是的,明远,我……” “你最近满脑子都是你的工作,你的先锋营,你的沈总马总王处。”他打断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们之间,除了你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办公室政治和勾心斗角,还能聊点什么?”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我一直试图忽略的痛点。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我的压力,我的身不由己,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除了那些,我还剩下什么可以与他分享? 电影最终没能看成。我们在一片沉默中离开了清吧,各自回了家——是的,他送我到了公寓楼下,却没有上楼,转身离开了。 我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没有开灯。电脑屏幕上,先锋营的群聊还在闪烁,林浩@了我,询问一个数据细节。手机屏幕上,是许明远最后发来的那条“我回画室了”的冰冷信息。 我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苗圃”里,被鼓励着生长、伸展,甚至带刺;另一半却被禁锢在战略部的格子间和日渐冰冷的生活里,被要求收敛、顺从、麻木。 哪一种才是真实的骆清浅?或者说,我是否正在变成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辨认的、扭曲的混合物? 苏曼瑾曾说,系统要求“一致性”。而我此刻,正痛苦地体验着这种“不一致”带来的撕裂和失重。我试图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寻找平衡点,却发现自己站在危险的钢丝上,脚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渊。 先锋营是我的机会吗?还是另一个更精致、也更残酷的陷阱?我赖以生存的专业能力,在这里被珍视,在那里被轻视,它究竟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仅仅是随时可以被权力和规则重新定义的工具?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城市的灯火,兀自璀璨,映照着我内心一片混乱的狼藉。 第13章 惊雷 先锋营的结业课题答辩,设在集团最大的阶梯会议室。台下坐着的不止是培训导师,更有以沈振海为首的数位集团高管。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一组的表现,都可能是未来前途的预演。 我们小组的课题,聚焦集团海外投资的风险管控体系重构。林浩负责开场,用极具感染力的语言描绘了现有体系的僵化与漏洞,以及新蓝图的美好前景。轮到我时,我展示的是基于大量历史数据和情景模拟构建的风险量化模型,以及分阶段实施的稳健路径。 当一位高管质疑新体系推行可能遇到的内部阻力时,林浩试图用“战略决心”和“技术优势”来回应。我接过话头,没有回避问题,而是展示了一份详尽的“利益相关方分析与沟通策略”,具体到哪些部门可能需要何种支持,哪些关键人物需要何种方式争取,甚至预估了可能的时间成本和资源投入。 “改革不能只靠蓝图和决心,”我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可辨,“更需要尊重系统自身的惯性,并找到与之共舞的节奏。” 我看到沈振海微微颔首,指尖在课题报告上轻轻点了一下。那一刻,我知道,我们成功了。 最终答辩排名,我们小组位列第一。结业仪式上,沈振海亲自颁奖。当他将证书递到我手中时,他的手沉稳有力,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比看其他人似乎长了那么一瞬。 “做得不错。”他低声说,只有我能听见。 三个字,轻飘飘,却像一道赦令,又像一道新的枷锁。 荣誉带来的喜悦是短暂的,如同烟花。回到战略规划部,气氛变得更加诡异。马总监在部门会议上公开表扬了我,称我为“部门的骄傲”,但笑容不达眼底。王处等人的恭贺也透着股酸溜溜的客气。赵琳依旧亲热,却开始有意无意地打探我在先锋营的“人脉”,特别是与沈总的接触。 我小心应对着,秉持着“低调、谦逊”的原则,将大部分功劳归于马总监的“培养”和团队的“支持”。但裂痕已经产生,信任如同摔碎的瓷器,再怎么修补,裂痕依旧清晰。 真正的惊雷,在我结业回来一周后炸响。 集团审计部突然宣布,对东南能源公司进行“年度例行审计”,但进驻时间比往年提前了两个月,带队的是审计部一位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副总。消息传来,总部大楼里暗流涌动。 我坐在工位上,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来了。沈振海动手了。我那份“投名状”,终于化为了刺向东南能源的利剑。 办公室里,王处接了几个电话后,脸色明显不对,进出马总监办公室的频率陡然增加。马总监办公室的门关了大半天,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讨论声。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下午,我被马总监叫进办公室。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上没有了早上的虚假笑容,只有一片沉郁。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像在评估一件突然变得不可控的物品。 “骆清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先锋营结束了,有什么新的想法和规划吗?” 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关心。我按捺住心跳,谨慎地回答:“暂时没有特别的想法,还是想先专注于部门的日常工作,把在先锋营学到的东西慢慢消化、应用。” “嗯。”他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手指敲着桌面,“东南能源审计的事情,听说了吧?” “听同事们议论了一下。”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 “审计嘛,正常程序。”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目光却锐利地钉在我脸上,“不过,有时候审计也会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尤其是当有人提供了某些‘线索’的时候。”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怀疑我了?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还是仅仅因为我在这个敏感时期从沈振海主导的先锋营载誉而归,从而成了他疑心病下的合理怀疑对象? “马总,您的意思是?”我佯装不解。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那目光几乎要将我穿透。最后,他挥了挥手,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烦躁:“没什么,出去工作吧。最近……安分点。” 我走出他的办公室,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那句“安分点”,是警告,还是他已经确认了什么的宣判? 晚上,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公寓。许明远居然在家,餐桌上摆着外卖,但他没动筷子,坐在沙发上,脸色不太好看。 “回来了?”他语气平淡。 “嗯。”我脱下外套,感觉身心俱疲。 “你们集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忽然问。 我一怔:“怎么这么问?” “今天下午,我爸妈给我打电话。”许明远看着我,眼神复杂,“说有人旁敲侧击地向他们打听你的事,问你平时社交广不广,跟哪些领导走得近……问得挺隐晦,但意思很明显。”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有人开始调查我的背景了!是在敲山震虎?还是马总监已经确认了我的“背叛”,开始收集对我不利的证据? “谁问的?”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爸妈也说不清楚,好像是托了关系拐弯抹角问的。”许明远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眉头紧锁,“清浅,你到底在单位惹了什么事?为什么有人会来调查你?”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担忧和困惑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解释。难道要告诉他,我匿名举报了公司的问题,现在可能被顶头上司报复?还是告诉他,我卷入了集团高层的权力斗争,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 那些阴暗的、复杂的、我独自在深渊边缘行走的经历,我无法,也不敢与他分担。 “没什么,可能就是……正常的工作背景了解吧。”我避开他的目光,走向餐桌,试图用吃饭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正常?”许明远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骆清浅,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觉得我瞎吗?看不出来你最近压力有多大,整个人都不对劲?现在外面都有人打听到我爸妈那里去了!这还叫正常?” 他的质问像一把把锤子,敲打在我已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我猛地转过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我的工作很复杂,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许明远眼中的担忧瞬间变成了受伤和愤怒。 “是,我不懂!”他冷笑一声,“我不懂你们那些勾心斗角,不懂你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心事重重、满嘴官腔的样子!行,你的事,我不管了!” 他说完,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在空荡的公寓里回荡,像一声惊雷,炸碎了我最后一点伪装。 我独自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职场上的惊雷已至,暗流即将化为滔天巨浪。而生活里唯一的温暖港湾,也因我的无法言说和变化,彻底对我关上了大门。 内外交困,孤身一人。 我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将脸埋在膝盖里。窗外,城市的夜依旧繁华,而我的世界,却在这一刻,仿佛只剩下一片震耳欲聋的、绝望的寂静。 惊雷过后,是风雨,还是彻底的毁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选的那条路,比我想象的,还要孤独,还要艰难。 第14章 孤岛 许明远摔门而去的巨响,在空荡的公寓里余音不绝,像最后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我孤立无援的境地。 那一晚,我在地板上坐到四肢僵硬,直到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将冰冷的光斑投在我脸上。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麻木。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我和许明远之间,已经碎了,碎得如此彻底,连收拾残局的力气都没有。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战略规划部和公寓两点一线间移动。工作上一丝不苟,完成所有分内之事,甚至比以前更“听话”,更“低调”。但我拒绝了一切非必要的社交和加班,到点就走,用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马总监看我的眼神愈发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不再给我安排核心工作,一些重要的会议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绕过我。我被无形地边缘化了,像一件被暂时搁置、等待处理的物品。王处和赵琳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对我的态度也多了几分疏离和观望。 我不在乎。或者说,我已无力在乎。 东南能源的审计风暴在集团内部持续发酵。小道消息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流传:审计组发现了重大财务漏洞,数名中层被约谈,甚至牵扯到总部某位高层……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我知道沈振海的刀已经落下,正在精准地切割着肿瘤。而我,作为那个最初递上手术刀的人,此刻只能屏息等待,等待这场手术的结果,以及,我会不会被飞溅的血肉波及。 生活上,许明远没有再回来。他偶尔会发消息,问些水电煤气费的事情,语气客气而疏远,像在处理合租室友的琐事。我没有回复,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我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鸿沟,那是由我的秘密、我的转变、我的身不由己共同掘成的深渊。 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加了一会儿班,处理完手头积压的报告,走出大厦时,天色已完全暗下。初冬的雨夹雪悄然而至,冰冷潮湿,打在脸上,瞬间融化成刺骨的寒意。我没带伞,也不想打车,就这么低着头,慢慢往公寓走。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外套,冷意渗透肌肤,我却感觉不到。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大半年来的种种:初入职场时的意气风发,第一次被否定时的错愕与愤懑,发现东南能源问题时的震惊与恐惧,发送匿名邮件时的颤抖,与沈振海会面时的冰冷,先锋营里的短暂畅快,马总监怀疑的目光,秦姐隐忍的侧影,孙处油腻的嘴脸,许明远失望的眼神,还有那声决绝的摔门声…… 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部无声的默片,在我内心反复放映。我试图从中找到某个关键的转折点,找到是哪一个选择,让我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孤绝的境地。是发送邮件的那一刻?还是决定参加先锋营?或者,从我踏入华央集团大门,试图在这片沧浪之水中寻找自己位置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冰冷刺骨。街道上行人匆匆,车辆穿梭,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迷离的光晕。这个世界依旧喧嚣运转,而我,却像一个被剥离出来的孤岛,与所有的热闹和温暖隔绝。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浑身湿透,冷得开始打颤,才终于看到公寓楼模糊的轮廓。楼下的便利店里透出温暖的灯光。我推门进去,暖气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激灵。 店员是个年轻的女孩,正低头玩着手机。我走到货架前,拿了一个最简单的面包和一瓶水,走到收银台。 “一共十五块。”女孩抬起头,扫了码,声音清脆。 我拿出手机付款,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 女孩看着我湿漉漉的样子,犹豫了一下,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包纸巾,递给我:“擦擦吧,别感冒了。” 我愣了一下,接过那包印着卡通图案的纸巾,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是一个陌生人不经意的善意,却差点让我当场崩溃。 “谢谢。”我低声道,声音沙哑。 拿着东西走出便利店,我没有立刻上楼,而是站在屋檐下,拆开纸巾,慢慢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苏曼瑾说过,系统要求一致性。而我,正因为无法彻底地“一致”,才感到如此痛苦。我既无法完全融入战略部的规则,也无法彻底拥抱沈振海的冷酷;我既渴望许明远那样的纯粹和理解,又无法摆脱已被现实浸染的、日渐复杂的自己。 我就是一座孤岛,被不同的水流冲刷、拍打,却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彼岸。 回到冰冷、寂静的公寓,我换下湿透的衣服,机械地啃着干硬的面包。手机屏幕亮起,是“青年骨干先锋营”的群聊,林浩在群里兴奋地分享着他刚接手的一个新项目,@了几个人,也包括我,询问合作意向。 我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回应。 窗外,雨雪依旧。我知道,风暴还未结束,无论是职场上的,还是我内心的。而我这座孤岛,必须独自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清浊之辩,于我,已无意义。活下去,并且找到属于自己的、哪怕只是一小块的坚实土地,成了此刻唯一清晰的目标。 我关掉群聊提示,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第15章 筹码 雨雪过后,城市被洗涤出一种冰冷的清澈。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映在办公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战略规划部里的空气,比窗外更冷。我被彻底架空了。王处不再给我分配任何有实质内容的工作,只让我处理一些归档、校对之类的杂事。赵琳和其他同事,也默契地与我保持着距离,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传染性的厄运。偶尔在茶水间相遇,那短暂的沉默和刻意回避的眼神,比任何指责都更令人难堪。 马总监不再找我谈话,甚至连目光都很少落在我身上。这种刻意的忽视,本身就是一种最严厉的惩罚和表态。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已出局,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被清理出去。 我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旧家具,每日按时上下班,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却不知该做些什么。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许明远的东西,在一个周末悄无声息地回来搬走了大部分,只留下几件我买给他的、他或许不再需要的衣物。公寓彻底空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东南能源的审计风暴仍在持续。内网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据说有高管被牵连,总部气氛诡异。我知道这把火正在蔓延,但被隔绝在信息孤岛上的我,无法判断火势究竟烧到了哪里,更不知道沈振海下一步的打算。 他像是一个高明的棋手,落下关键一子后,便隐入幕后,静观其变。而我这个过河卒子,被孤零零地留在棋盘中央,暴露在所有的炮火之下。 我不能坐以待毙。 又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看着窗外明晃晃却毫无温度的阳光,下定了决心。我打开内部通讯软件,找到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名字——沈振海。 我斟酌着用词,发送了一条消息: “沈总,您好。我是骆清浅。关于东南能源审计后续的一些情况,以及我个人目前在部门面临的一些困境,希望能有机会向您简要汇报一下。不知您是否方便?” 消息发出去后,石沉大海。 直到下班时间,都没有任何回复。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放弃我这颗棋子了吗?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在战略部的价值?还是因为调查我背景的风声,让他觉得我不再“干净”?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如果连沈振海这条路也断了,那我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厦,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行走。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刚刚开始,喧嚣而繁华,却与我格格不入。我走过曾经和许明远常去的那家面馆,走过我们一起逛过的书店,每一个熟悉的场景都像一根细针,刺穿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几乎是颤抖着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消息,来自沈振海。 只有一个地址,和一個时间: “明早八点,江滨公园观景台。” 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标点。一如既往的冰冷、简洁,不容置疑。 但对我来说,这短短一行字,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愿意见我!这意味着,我对他还有价值,或者说,我手里的东西,还有价值。 第二天清晨,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江滨公园。冬日的清晨,寒风凛冽,观景台上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我裹紧大衣,看着脚下浑浊的江水滚滚东流,心情复杂难言。 八点整,沈振海准时出现。他穿着深色的羊绒大衣,没有带随从,像一个普通的晨练者。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望着江面。 “说吧。”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沈总,东南能源审计开始后,马总监对我进行了工作上的边缘化,并且……有人开始通过私人渠道调查我的背景。我认为,这可能是马总监那边察觉到了什么,或者在为后续可能的人事调整做准备。” 沈振海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我继续道:“我在战略部目前处境艰难,很难再接触到核心信息。但我担心,如果我就此被调离或者……更糟,可能会影响到您后续的布局。”我小心翼翼地措辞,将我的困境与他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江风更冷:“马国华是在自保。调查你,是想找到你的弱点,或者,制造你的弱点。”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骆清浅,你现在觉得,你手里还有什么?” 我心里一紧。他是在问我,在失去了战略部的岗位价值后,我还有什么筹码可以与他交换庇护? 我迎上他的目光,知道自己必须展现出价值:“沈总,我手里有最初发现东南能源问题时整理的全部原始数据和疑点分析,比邮件里的更详细。此外,”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在战略部这段时间,虽然被边缘化,但也观察到了一些马总监处理其他业务时,可能存在的程序瑕疵和用人倾向。这些信息,或许在某些时候,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我没有明说,但他一定能听懂。这是在暗示,我掌握了可能对马总监不利的、尚未爆发的“黑材料”。 沈振海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江面。 “审计快结束了。”他忽然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 我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风暴过后,需要重建。”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先锋营结业的人,集团会有新的安排。你做好心理准备。” 他没有给我任何明确的承诺,但“新的安排”四个字,已足够让我看到一线生机。他认可了我刚才提出的“筹码”,并且暗示会给我一个新的位置。 “谢谢沈总。”我低声道。 “不用谢我。”他淡淡地说,“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还有用。记住这一点。”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路离去,步伐沉稳,很快消失在晨雾和树影之中。 我独自站在观景台上,任由寒风吹拂。手心因为紧张而满是冷汗,但内心却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沈振海说得对,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还有用。我的专业能力,我掌握的“黑材料”,我作为“扳倒马总监潜在证人”的身份,都是我在这场残酷游戏中的筹码。 清高与理想,早已被现实碾碎。如今支撑着我的,是**裸的利用价值和不甘被碾碎的求生欲。 我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浑浊江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片浊流之中,想要不被吞噬,要么自身足够强大,成为制定规则的人;要么,就得让自己变得“有用”,成为强者手中不可或缺的筹码。 我选择了后者。 这很可悲,但,这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