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第十七年冬至[阴湿男鬼GB]》 第1章 英德尔庄园 “特别通报,英南第一首长——周明月女士,于今晨9点25分在所居住的英德尔庄园离世……” 我荡在千里香洲,远望整座城,恍觉生死,只一刹那的欢愉。 天阴沉起来,初日隐去,层云染霜,英德尔庄园笼罩在一片庄重而压抑的寂静里。主厅上方,巨大的水晶吊灯乍泄浅金色的光晕,温柔地倾泻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映得往来人影更加修长而疏离。 我在屋中,看着棺椁中的自己。 门口,小山步履匆忙,姗姗来迟。 他自遥远的地方归来,未能见到我最后一面。 我这个弟弟脚步虚浮,被身旁穿着制服的专案组人员半引半扶着向前走。 这里被精心布置过,简洁而肃穆。 棺椁是开着的,他被引到近前。 他屏住呼吸,目光颤动着落下。 逝者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容经过精心修饰,褪去了所有锐利与算计,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安宁,比生前任何时刻都要显得柔和而无害。她穿着她最常示人的那身素色衣裙,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身前,像只是陷入了一场浅眠。 周围已有几位治区要员和世交长辈,他们低声交谈,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哀伤。他们看似沉痛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审视、揣度,甚至……某种难以言说的松懈。 “明山,节哀顺变。”一位看着他长大的世伯上前,沉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组长,”身后传来警署专案组员压低的声音,是对那位眼角带着细纹的组长汇报,“初步判断,现场无外来侵入迹象,首长她……符合突发心脏衰竭的特征。” 组长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周明山苍白的脸上,带着探寻。“周先生,令姐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或者,和什么人……有过不愉快?”他措辞谨慎。 不愉快?周明山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那个如同影子般缠绕在周明月身边,眼神永远阴郁,被姐姐既倚重又忌惮,曾不止一次扬言要杀了她的男人。 秦桓。 他猛地抬头,视线如同利箭般射向大厅的角落。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投下的阴影中,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纯黑的西装,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身姿依旧挺拔,面容依旧俊美得令人屏息,只是那份曾经被周明月盛赞为“皎洁如明月”的气质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寒冷。 是秦桓。 他站在那里,没有看棺椁,也没有看周围的任何人,只是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灵魂的完美雕塑。 似乎感应到周明山的注视,秦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小山明显的僵住,但他倔强的对视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猩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底翻涌着的不再是平日的阴郁或执拗,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到极致的偏执和毁灭欲。那里面没有泪,没有显而易见的悲伤,与周围所有人格格不入,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暗。 他就这样隔着攒动的人群,直勾勾地“看”着周明山的方向——或者说,是看着周明山身后。 秦桓的眼神像无形的枷锁,将他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秦桓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查地勾动了一下。那不是笑,那是一种……毛骨悚然的、宣告着什么的表情。 小山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多想为我报仇,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的痛与恨几乎翻涌。 一切虚无与实在都归于终结。 这无尽的伪装与争斗,我希望到此为止。 可是,预想中的永恒安宁并未降临。相反,一种被紧紧缠绕、被强力拖拽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饱含执念的线,正不顾一切地、要将我从死亡的沉寂中拉回光明。 是谁…… 周明山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他猛地转向身旁眉头紧锁的专案组组长,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带着明显的颤抖,指向那阴影中的角落: “林组长!他……秦桓!我姐姐的事,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这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灵堂内刻意维持的肃穆与平静。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循着周明山所指的方向望去,落在了那个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男人身上。 林组长眼神一凛,经验让他没有立刻采取过激行动,只是抬手示意手下稍安毋躁。 他审视着远处的秦桓,那个男人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依旧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周明山指控的并非是他。 “周先生,您的意思是?” 林组长声音沉稳,带着职业性的审慎。 “我姐姐手腕上有淤青!绝不是自然形成的!” 周明山急促地喘息着,试图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而且……而且秦桓他,他不止一次说过要……要杀了我姐姐!很多人都知道!他恨我姐姐!” “秦桓!”他转过头,伸张着少年气的正义,“我姐那么信任你、重用你,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恨她?”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积压的悲痛、恐惧以及对秦桓长久以来的不满,在此刻轰然爆发。 空气仿佛凝滞了。 几位治区要员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有人面露惊疑,有人则深沉地打量着秦桓,像是在重新评估这个常年隐在周明月光环下的男人。 没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秦桓是首长的一柄刀,锋利,当然也危险。这么多年,秦桓从未公开表露过态度,他为她作用,却不服从她。 很显然,秦桓对周明月是不满的。众人猜测,他留在她身边,只是因为留了某种把柄。 秦桓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阴影中踱步而出。 清晨透过高窗滤下的光线,一点点描摹出他挺拔的身形和俊逸非凡的侧脸。他的步伐很稳,甚至带着一种闲庭信步般的优雅,与周遭凝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无视了其他人,深邃的目光直接掠过激动的周明山,最终落在了林组长身上。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像是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潜藏着无人能窥见的汹涌暗流。 “林组长,” 秦桓开口了,声音有些低哑,却奇异地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明月走了,我很悲痛。” 他顿了顿,像是需要极力克制某种情绪,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至于周先生的指控……” 他的视线终于转向周明山,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悲悯的冷漠。 “周先生,” 他叫着周明山的名字,语气平淡,尊卑有别。 他微微偏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周明月棺椁的方向,眼底深处那抹猩红似乎又浓郁了几分,语气却依旧没什么起伏: “你说我恨她?是啊……我是说过那样的话。” 他竟坦然承认了,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重新看向林组长,态度甚至是配合的:“如果警方有任何疑问,我愿意全力配合调查。只是现在,”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请让我……安安静静地,送她最后一程。”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带着一种“受害者家属”的隐忍与悲痛,瞬间将周明山情绪化的指控衬得有些苍白和不合时宜。 林组长目光锐利地在秦桓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从他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最终,他点了点头,公事公办地说:“秦部长深明大义。我们稍后会例行询问,感谢您的配合。” 他没有立刻让人带走秦桓,这无疑是一种默认,默认了秦桓此刻仍属于“吊唁者”的身份。 周明山气得浑身发抖,他还想说什么,却被身旁一位世交长辈悄悄拉住了手臂,低声劝道:“明山,冷静点,现在不是时候……” 秦桓不再看他们,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林组长,然后转身,重新走向那个角落,将自己半隐于阴影之中。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出场,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时刻,灵堂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却无法忽视的骚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逆着光,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极致合体的黑色西装,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利落如出鞘的名剑。 他容貌极其出众,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极具冲击力的俊美。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如峰,唇形薄而棱角分明,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张堪称艳逸却又丝毫不显女气的脸,硬朗的轮廓线条如同精心雕琢过。 他一路行来,并未刻意张扬,但周身那股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场,以及那种从底层一路厮杀上来所磨砺出的、沉淀在骨子里的沉稳与锐利,让沿途不少人下意识地屏息,并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 “是陈锦山部长……” “他也来了……” 低低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蔓延,带着敬畏与探究。 陈锦山,内务部最年轻的实权部长,周明月生前在政坛最为人所知的紧密盟友。 他们出身相似,都不是依靠家族荫庇,而是凭借自身能力与手腕,从荆棘丛中一步步攀上权力高峰。传闻他们相互扶持,默契无间,是政治上的完美搭档。 陈锦山径直走到棺椁前,停下脚步。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鞠躬或献花,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棺椁中周明月安详的遗容。 那一刻,他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审视,有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愠怒,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微微抿紧了薄唇,下颌线绷紧了一瞬。 他俯身,将手中一支独自带来的、极为罕见的郁金香,轻轻放在了周明月的枕边。那抹沉郁的黑色,在一片素白的花海中,显得格外突兀而醒目,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他才后退一步,标准而郑重地鞠了三个躬。姿态无可挑剔,却带着一种公式化之下的沉重。 直起身,陈锦山转向家属区的周明山。他走到周明山面前,伸出手,与周明山握了握。他的手干燥而有力,带着温热的体温,与秦桓那冰凉的触感截然不同。 “明山,节哀。” 陈锦山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但仔细听去,又能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明月的事,太突然了。” “锦山哥……” 周明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哽咽。 陈锦山拍了拍他的手臂,动作简洁而带着安慰的力度。他的目光随即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整个灵堂,在经过角落阴影处的秦桓时,几乎没有停留,但周明山敏锐地察觉到,陈锦山眼底的寒意似乎骤然加深了几分。 “情况我都听说了,” 陈锦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周明山,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警方那边,我会关注。你自己也要稳住,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我明白了。” 周明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稳。 陈锦山点了点头,他再次抬眼,目光越过人群,与灵堂另一端,不知何时也正望过来的秦桓,视线在空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交汇。 没有火花四溅,没有剑拔弩张。 那只是一瞬间的、冰冷的、彼此心知肚明的对视。 陈锦山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告。 而秦桓,回以的则是一抹极淡的、近乎挑衅的、隐藏在悲伤面具下的冷漠。 陈锦山率先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他对周明山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几位治区高层聚集的地方,开始从容不迫地与他们寒暄。他的言行举止依旧得体,谈吐沉稳,瞬间就融入了那个圈子,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深沉与锐利从未存在过。 我在头晕目眩的混沌中目视这一切,模糊中,我似乎又看到故人的眼睛,透过黑白,透过光暗,人群仿佛褪去,他在远处正中注视着我。 我依然希望他能对我有一丝不舍。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希冀竟真有兑现的一天。 再次醒来,仿佛只过了短短一刻。 四周是暖黄色的天花板,温馨的房间让我觉得陌生。 看着床头的名牌——周如晦,18岁。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是在我去世前一年出生的,我的远房伯叔家的幼女,从一出生就住进了保温箱,天生心率失常而导致昏迷。 也就是说,距离我确认死亡那天,已经过去整整十七年。 一种违背道理的生机在我身体中萌发。我不知是谁的手笔。 疗养院的日子单调而漫长。对外界而言,“周如晦”的苏醒堪称医学奇迹,但过程缓慢且伴有部分记忆缺失——这恰好为我适应新身份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我靠在病房窗边,看着外面修剪整齐的草坪。这具身体年轻、富有活力,却带着一种陌生的虚弱感。属于周如晦的零星记忆碎片如同浮光掠影,与我前世沉重庞大的记忆库格格不入,更凸显出我如今处境的荒谬。 房门被轻轻推开,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仔细辨认后,发现进来的人,竟然是秦桓。 他今天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少了几分葬礼上的阴戾,却多了几分居家的、不容置疑的侵入感。十七年的时光在他的眉眼中雕刻出一丝丝细纹,却并没有更多变化,他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神态自然得仿佛只是来探视一位寻常的、正在康复中的友人。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平稳,目光却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她的脸庞,尤其是那双眼睛——那里曾经是周如晦的清澈懵懂,如今却沉淀着属于周明月的冷静与审视。 我心中警铃大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强迫自己放松,垂下眼睫,模仿着周如晦记忆里怯生生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疏离:“好多了,谢谢秦先生关心。” “秦先生?”秦桓低低重复了一句,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走近几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我们之间,需要这么生分?” 我心头一凛,维持着表情的脆弱:“我……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医生说我记忆受损……” 我试图用官方诊断来搪塞。 “是吗?”秦桓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腿交叠,姿态闲适,眼神却锐利如刀,“不记得我,却记得怎么用这种眼神看人?” 他忽然倾身,手指快如闪电,攫住了我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势。 我轻轻摇头,眼神空洞:“我……我不记得了。很多事情都很模糊。” “模糊?”秦桓重复着这个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冰冷的讽意,“是不记得事情,还是不记得人?” 他向前走了一步,并未靠近太多,却瞬间拉近了无形的压迫距离。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似乎要剖开我的皮囊,直视内里的灵魂。 秦桓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阴冷的满意。他喜欢看她这样,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伪装,这证明她依旧在意他的反应,依旧处于他的掌控之下。 他没有戳穿,反而顺着她的话,语气平淡无波,不再纠缠于记忆的问题,转而走向窗边,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目光投向窗外。“这里的视野不错。”他忽然说,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安静,隐蔽。适合休养。” 他的语气很随意,但我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在告诉我,这里是他选择的地方,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也适合思考。”他补充道,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邃得像寒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平静,“思考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他微微俯身,拾起滑落在地毯上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指尖并未触碰到我的皮肤,只是捏着那缕发丝,仿佛在欣赏。 “头发长了不少。”他低声说,像是一句无关紧要的感慨,随即松手,任由发丝飘落。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的袖口,姿态从容优雅。 “你好好休息。”他说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需要什么,直接告诉外面的人。他们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我看着他那冷漠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伪装的无助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征服欲的锐利。 他果然还是那个秦桓。 冷静,克制,用最平淡的话语布下最深的网。 我的死还不能让他泄愤吗?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滑入车道,载着他离去。 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玻璃。 我并不意外,从前精心打造的牢笼,关住的并非温顺的雀鸟,而是一头随时可能反噬的猛兽。 坐在车内的秦桓,透过深色的车窗回望那扇越来越远的窗户,眼神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翻涌的惊涛骇浪。 今夜树影花琼,朦胧月光,就像从前在香南海的那夜一样。 叫他恍惚回到过去。 闭上眼,还是那夜她的双手轻轻靠在他胸口小声说话的声音。 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天。 [星星眼][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英德尔庄园 第2章 香南海 时光倒回,香南海。 记忆总在无人窥见的深夜里翻涌,带着海面潮湿的雨汽。 穿过遍植棕榈的私密车道,白色建筑群渐次浮现,百叶窗外垂着九重葛的紫云。主厅挑高六米的穹顶悬着黄铜吊扇,慢悠悠搅动掺了鸡蛋花与依兰香息的空气。象牙白立柱间,蕉叶形状的银器盛着当季的红毛丹,冰镇椰青上凝着恰到好处的水珠。 无边泳池贴着悬崖而建,马赛克镶拼出南洋图腾,池水与远处翡翠色海水连成一片。露台铺着印尼运来的旧木,每道纹理都浸透海风。纱幔在穿堂风里摇曳,露出卧榻上苏绣与东南亚扎染混搭的软枕。 最深处玻璃花房收藏着稀有的兰科植物。 秦桓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二十年前那晚落地灯暖融的光晕,是如何勾勒出她蜷在沙发里的轮廓。 22岁的周明月穿着白色纱裙睡袍,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修剪着一枝白玫瑰。 她身上还带着晚宴归来的、若有似无的冷香,混合着一点酒意,像一张无形又缠绵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秦桓站在玄关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如孤松。他刚从一场为期三周的海外任务归来,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看向周明月的眼睛,却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回来了?”她放下银质花剪,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事情还顺利吗?” 她倚在丝绒沙发里,看着秦桓穿过长廊向她走来。 军装挺括,衬得眉眼愈发冷峻。 “北境新送来的雪参,”见他不回答,她将锦盒推过去,语气轻快得像在谈论天气,“给你父亲调养身体正好。”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开场——她给,他收。用名贵的礼物铺成阶梯,掩饰那些说不出口的忐忑。 秦桓的视线掠过锦盒,落在她刻意弯起的唇角:“不必。” 两个字,斩断所有迂回。 周明月指尖一颤,随即又笑:“不喜欢雪参?那城南新到的宅子……” “周明月。”他打断她,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你要订婚了。” “哦……原来是为这个不高兴。”明月直白地承认。 秦桓没有回答。他的视线扫过她,扫过这间奢华得如同金丝鸟笼的公寓,最后落在那份随意搁在茶几上的、烫金的婚礼请柬设计稿上。他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 “没什么,或许我该夸一句门当户对。”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来是和你告别的,我申请了调令,去察北,负责新基地的筹建。长期外派。” 周明月脸上的浅笑一点点褪去。她看着他,试图从那冷硬的轮廓里找出一丝玩笑或犹豫的痕迹,但没有。 “为什么?”她说,声音很轻,“就因为我订婚?” 她一直都知道他或许不爱她,她用权力、资源编织了一张网。周明月也许自以为给的够多,足够留住他。 秦桓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她,那里面没有任何温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无关。”他顿了顿,像是思考着如何让话语更锋利,“不过……你应该也知道吧。” “知道什么?” “被不喜欢的人纠缠的滋味儿。” 这个人是指她了。 她缓缓地挺直了背脊。 “好。”良久,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知道了。” 她转过身,走向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手指稳得不可思议。她背对着他,不再看他一眼。 “调令我会批。”她喝了一口水,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他从来不能明白,那些让她掩面哭泣的痛苦与笑弯眉眼的欣喜。 他沉默地看着她的表演,像只雪地里的孤鸿。 风中倏然起了梨花香,那好像是面前近在咫尺的,她的发。 车窗滴滴落下冬至的影子,秦桓抬起头,是又一场雨悄然而至,打断了刚才的回忆。 他点了支烟,在雨声中,继续回想。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句话之后,他听见了极轻的抽泣。 像一根最细的丝线,猝不及防地勒紧了他的心脏。他终究还是看了过去——她哭了。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反应,没有质问,没有威仪,只是那样安静地、无助地掉着眼泪。泪珠滚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划出湿痕,月光流淌其上,折射出破碎的光。 “我接受。如果你真的要走……” 她抓住他的手,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将脸颊深深埋进他的掌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睫毛的颤动,像受惊的蝶翼,一下下扫过他的皮肤,带来细微而深刻的战栗。 “只是别让我找不到你,别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她声音里的依赖,像最温柔的匕首。 “好吗?好不好?秦桓。” 她轻轻靠进他怀里,寻找最契合的姿势,将重量全然交付。他还能闻到她发间清浅的香气,能感受到她单薄肩膀细微的抽动。他环住她,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一种混合着无尽酸楚与奇异餍足的情绪,在胸腔里疯狂滋长。 寂静过后,她的情绪平复。 黑暗中她偷偷去碰他的手,这种时刻,她总像个孩子,机灵得很。 他就反过来包裹住她的手。 “他是个很好的人吗?” “谁?” “订婚的那个。姓程的?” “还可以吧。” “你应该找个爱你的人。” “我知道。” 他问的毫无逻辑。她也答得随意。 被她习惯性枕着的左臂,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觉得她总是有点缺乏母爱,好像从没有体会过被哄着睡的样子。 于是他突发奇想问:“要不要拍着宝宝的屁股睡?” “不要,好吵。” “好吧。”他还有点失望。 死亡。 只不过是死亡。 死亡带走了她。 谢谢大家的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香南海 第3章 雨骤尘寰 “你从不强人所难吗,周明月?” 这是秦桓十几年前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从疗养院走出来,在楼下朝南的花园,草坪旁的长椅上,晒了一会儿太阳,我想起了这句话。 “周小姐,您下来啦,秦先生说他今天要来看你喔。”花园中清扫花木的胖阿姨和善地对我说。 “谢谢您。” 再想起秦桓这个人,我只记得最初认识他,雨中湿漉漉的一双眼睛,漫天的雨落在他身上,该多冷,多重。现在想来那时候是我不好,总说些叫他伤心的话。 我在英南区北部的基斯港长大,虽然是港口城市,却从未见到过海,而原因也无他,家里太过贫瘠和偏僻,也没有能出远门的交通工具。我见到海,其实是很多年后了,帮英南贵胄陈家做事的时候,他们送我到英州进修,我在英州第一次见到海,也是在英州,我遇到了秦桓。 冥冥之中,避而不及,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最终却无功而返的,人们称之为——宿命。 秦桓在我的世界里,就是如此的一种宿命。 我是十七岁到的英州,在那里待了三年。 这三年里我分明有太多时间可以遇到秦桓,命运一次也没有降临,偏偏在我要离开的时候,命运才让他出现。 我们相识短短两个月时间,在我离开的前几天,我故作洒脱地同他讲,就此分别。 他轻轻拉住我的衣角,这时候他眼中的情绪,自然就被我解读为不舍。 我本来没有回头的。 人们总在电影提及一句经典台词“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回头也许就不会有接下来的悲剧”。 所以我是真的没有回头。 到了晚上,窗外下起了雨。 英州总是下雨,可那天下的格外大。 密集的雨声中,我想起很多苦难,在基斯港,在陈家,在英州,在很多地方,我辗转漂泊,像无根的浮萍。很多人看不起我的出身,很多人看不到我的努力,我想证明自己,想要在这乱世中,求得一份栖息之地。 陈明,也就是陈锦山的父亲,我是帮他做事的,他曾告诉我,许诺我一个大好前程。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汲汲营营,最终沦为他的一个政治工具罢了。无论我再优秀,都始终是上层的棋子,永没有出头之日,他们言笑晏晏,玩弄着权术,就能将普通人的一生毁掉,毁掉信仰,再毁掉生命。 我听见人间的苦雨,砸落山林,掉进冷海。 面容苍匮地走了出来。 我身上只有一件素衣,在夜色中,衬得尤为诡异狼狈,如一席孤魂野鬼,飘飘摇摇,走入荆棘。 走了不远,在一棵高大落羽杉下,我定住,面无表情中摘落眉间右前方刚开好的羽状散叶,正打算仔细研究,而后听到一声轻唤。 “——明月?” 遥远的一声,从四下无人的苦海我拉回人间来。 是我喜欢的人在唤我的名字,这一声很径,我知道其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既不是我的亲人在唤我,也不是爱人在唤我。但此刻只有这一声呼唤能将我从苦海里解脱出来。亲人不行,爱人也不行。 我如不得解脱的鬼魂回不到人间去。 等这一句经唤,已等太久了。 我感到我流了泪,没有逃,仿佛我就是为了这一声呼唤而来,直觉中仿若那是瑶台雷音,能度化我悲苦的半生。 尽管事实上并不能。 门中人隔着檀木栅栏,观远树下的我。 “过来。”他轻声喊。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像被发现的潜行窃贼,像坏小偷,只要硬着头皮到主人面前。 认出他,并不十分容易,我脑海仿佛缺失,可看到他的眼睛,只需要一瞬间的灵光,就接受了事实。 “嗨……晚上好啊,秦桓。” 嘴唇发涩,头皮发麻,我生硬地发出一句半人半鬼的语调。 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只鬼了,一只脱离了尘世,只想靠近自己喜欢的人的鬼。如果我死了,就能放下一切,他到哪里,我就能跟到哪里。我不吃不喝,只要在他身边就觉得幸福。 夜色和树影将我的面容笼去一大半,冷了太久的心肠吊在半空下不来,一开口四下的风就钻进喉咙里,胸膛反反复复冷了又热,被折磨。 现在我安定下来,如果我是个随时会发狂的厉鬼,现在也能安定的不言不语。 我安静的看着他,期待他朝我说话。 他不知道我的心,也不如道我的森获鬼气,我当然要开始掩饰自己。 他只是看着狼狈的我,没有应答我刚刚的寒暄。 我在脑海里不自觉地开始描摹起他这一瞬间的眉眼,温暖的光线从室内打来,驱散起我身上的腐气。 应该要走掉的。 他轻柔地用手拂起我垂下来的发丝,帮我别到耳后时,我还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我不知道这是你住的地方。”我小声地讪笑道。 “是吗?”他笑开,“那这是什么地方呢?” “好吧,我有些无聊,来看看你。”我用很自然的语气,“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他抱手看着我,笑容未散。 “告诉我,来做什么的?” “做什么,”我看着他笑意盈盈的模样,十分不解,“我能对你做什么?” 他绕到我身侧,“或者说,”轻轻转头斜睨着,突然笑意凝固,像神明庄严的批判,“你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打了一个寒颤。 “只是散散步、而已。” “凌晨两点半散步到我家?” “我说了我不知道这是你家。” “周明月!”秦施终于将笑容尽数敛去。 “好,既然打扰你是我不对,那我走就是了。”我转身欲离开这里。 却突然被拽到一个温暖的胸膛,带着微微的凉气,兴许是被刚才起的风吹的。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咚咚咚在跳,我想忽略这声音,可我无法听不见。 “别动。”臂膀在慢慢收紧,他将下巴枕在我颈侧,整个人向下蜷缩靠在我身上。 一个充满温暖和安全感的姿势。 “你不是要走了吗?” 我头晕目眩。 见我沉默,他轻轻叹气,热气吹在我脖子上,好痒。 “如果你不想说——” “我不知道。”我站的笔直,打断他,“秦桓,我也不知道。” “我是要走了,明天下午的机票,我也不打算纠缠你,我做不来,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来了。我已经站在这里了。我知道出尔反尔不对,我没有改变主意,我只是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 很久,他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靠着我,抱的很紧。 “雨停了。你来英州三年,去过香云山吗?”他没有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突然问。 “没。你呢?” “我也没有。”他说着,眨了下眼睛。 我垂下眼眸,整理情绪,待找到一个合适的微笑,我才抬起头一脸明丽:“现在去吧,现在去能看见日出。” “好。” 角落的地方,我狠狠压住自己颤抖的手。 我好似一只咬钩听话的鱼。 而且我现在就想咬,因为鬼不知何时还有明天。 不知我还能活多久,还能坚持到何时。 腌臜尘世,苦难一轮一轮历遍,我早已无处躲避。 如果你有天见到我的秦桓,你就会明白。 他是一个美好到有些残忍的人。 当他抛出一个足够成为理由的问句,你会毫不犹豫变成一只故意咬钩的鱼,即使结局粉身碎骨。 雨是半路上下起来的。 从车中望出去,四下模糊,万象开阖。 凤尾竹一簇一簇,被风雨压垂到水面,颤巍巍地挣扎摇摆。河面是平的,落满豆大的雨点,砸出一个个小水窝,密密麻麻,极速骤降。 热的雾与冷的雨起舞。 生生将车前的柏油路面砸出烟,看不清前路。 浩渺天地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水天地一色的雨雾。 “你在这儿有没有朋友?”雨里,我听见他静静地问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黑夜,车厢后座,皮质凉面,我的手摁下,向他靠近,又缩回,望向窗外,垂天雨幕。 “我有很多朋友。” “我的朋友却很少。”他说。 “怎么突然下这么大?”我紧张地问。 他漆黑的瞳仁静静望着我:“这段日子,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也许是长得漂亮的缘故,他这样看我,给我一种十分深情的感觉。 “这么大的雨,你不怕吗?” “我每次经过你家后边那个小湖泊就会想起你。” “你的朋友太少了,所以想和我相处,我明白了。等下,雨下的好大。我要向上报备我的行踪。” “也报备我了吗?” “你?为什么要说上你?”我知道他在担心我和朋友说起他,不过我狡辩自己的感情有一套的。 “哦……” 说违心话的感觉很奇怪,我马上从这奇怪的感觉中抽离,看向司机前方的路况,瓢泼大雨,将路面浇起白烟,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形成的,车视情况这么差,很容易出意外,我几乎从来不做冒险的事,所以怕的很。 等回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却又觉得那些危险都远去了。 **炽浓,私情似海深。 深到可以让我吊着一口气拼命从暗流里游上来。 “你……为什么回来找我?” “没有为什么,我就想见见你。”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没想然后怎样。” 我转头望向他,就像冷了一个冬天的雪人望向暮春的原野。 那种宿命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我明明身在那里,实际上人已经走入了回忆,仿佛我已经迟暮,在记忆中与他相会。 我就这样看着他,这段单方面的感情因为他的存在而浪漫的不像话,像我生命中唯一美好的事物。 那是我永远也抵达不了的春天,多看一眼也好,哪怕就快融化。 今夜预报说多云,此刻却狂风大作,卷起整个城市的尘埃,吹落的叶片如密集的箭雨,逆转倒回高天上去。下了车,头发就像腌臜的海草贴在脸上,脸上是雨水和泥土。 不知是不是老天最后一次提醒我,这是一条不归路。 但今夜,我将手机关机,因为怕死或中邪常戴的玄阴四象也摘掉,什么都没带来。 这是我的决心。 那时候我还不是首长,只是个部员,恭维着所有人,生怕自己走错一步路。我规规矩矩的,乖顺的快要发疯,活的好好的求死不能。我突然不想活的那么窝囊,要这个人,就算缘分浅薄我也要把缘分拧在一起。一种类似于偏执的**将我从理智的门拽出,我知道我完了。 身后突然有车灯亮起,是迷路的司机,照在我们交握扶挽的手上,又离开。 他立刻想放开我的手。 但问了我一句。 “如果被人发现我们在这里私会,你怕不怕?”我记得那时候隔着一层雨雾,他认真的问。 “我不怕。”我凑近半步,额头快要贴到他的额头,欢快地说:“就算现在马上世界末日,我也不怕。” 我喜欢灾难时刻,这样的时刻,人们心中再也没有对世俗名利的向往,一切都没有意义,只有最本能的**,奔向自己心爱的人。 一切的误会都可以解释,一切的罪孽都被清洗。 俗世尽毁,孽海旋干。 秦桓也在这样的景色里拥住我。 我趁机摸到他的手,很快速的十指交握,怕他抽离,扣紧,笃定道:“至少这一刻你是我的。” 就算不喜欢我,至少能和我共度片刻时光。 他听后笑了,似乎觉得我傻的可爱,轻快的说:“是你的。” 我想起一首《spend a little time》,不由自主哼了起来。 我不再是谁的工具,我是我自己,我吻我爱的人,走我自己的路,天地高堂也拿我没办法。 人生百年里,对别人来说我都是无错可挑的好人,可对我自己来说,只有这一天不苦。 山林又下起冷雨,此季交迭更始。 骤雨之中,蒙昧今世。 喉咙里从来没有体会过血原来是这样的腥甜。 不归路,我提醒自己这是一条不归路。 什么是不归路? 后来过了大概有一年,陈锦山刷到气象旧闻后过来问我,英州发生那场山洪时,我在做什么。 就在这趟前往香云山的不归路上。 就是这夜,就是这天,和这个尚有几分陌生的高大男人。 洪水滔天,雨骤尘寰。 天也浮沉成摇晃的舟,雷电一瞬如昼。 隔着衣袖,他牵着我的手,从洪流里往上走, 我再也叫器不起来了,安静地就像一条收起爪牙的幼年狮子猫。 他眼神盯着前方,带着警惕。而我愣愣地看着他的侧脸。 此刻,天地在雨中模糊,仿若抓住这只手,就能停止时间,再也不必面对天亮后的一切。 一生有漫长的三万天,一直以来想要用死亡逃避的我,或许从此能够活在这一夜。 如果这是无间,那我就留在无间。 “周小姐,秦先生来了,要见您!” 我垂眸不语,他竟就这样续了我们断掉的宿命。 嘻嘻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雨骤尘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