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带古代鬼帝脱贫致富》 1、穷寺寒僧 深秋。 晨光熹微,冷得像淬了冰。 龙岭山上,小破寺后院的千年菩提,落叶近枯寂,只余嶙峋枝桠,直指灰白天幕。 龙岭山这名,据传与葬于此处的某位开国皇帝有关,意为:真龙天子,安寝之岭。 不过谁也没见过富可敌国的陵寝。倒是这山间的小破寺矗立在此,不知多少年岁。 鸟雀在枝头长鸣,树枝抖动间跃下手捻佛珠,身着灰色僧袍青年。僧袍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许毛边。 青年身形挺拔,极为出色的面容上双眸微阖,眉宇间透着超然物外的淡泊。鼻尖一颗若隐若现的褐痣,在那张清冷好看的面容上,点下一处柔和。 晨风拂过,僧袍摆动,似仙鹤飘落。 他在树下盘腿而坐,指间佛珠在身前缓慢捻动,乌木珠身在常年的摩挲下,已温润如玉。他睫毛很长,在清癯的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如山脊,唇色极淡,勾勒出一种近乎神佛的悲悯与冷漠。 一张超越了性别毫无瑕疵的脸。 半个时辰的诵读,是青年继承衣钵起,雷打不动的习惯。佛经的梵音字句清晰,音色如玉石轻叩,在破败的庭院中,是唯一鲜活而干净的存在。 青年名无执,是这山间小破寺的主持。 经文在他唇齿间一丝不苟的流淌。 心底却在盘算,米缸里的米,还够撑几日? 上月水电费的催缴单,还压在缺了一条腿的供桌上。 香油钱……早就没了。 念头刚落,凄厉的哭喊便划破了山间的寂静。声音穿透薄雾,带着绝望的颤音,直直地扎进小破寺破败的庭院。 “大师——!无执大师——!救命啊——!” 无执睁开眼,清寂的眸子,像盛着一捧千年不化的雪,没有半分波澜。 他起身,发白的僧袍顺着他的动作垂落,拂过地面枯黄的菩提叶。 后山山门处,那扇斑驳的木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好似下一秒就要散架。 “嘎吱——” 无执将木门打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刺目的晨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勾勒出无执清瘦而挺拔的轮廓。 门外,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跌坐在地,头发散乱,脸上挂着泪痕与惊恐。 是山下的王婶。 一见到那张清俊出尘的脸,王婶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又在无执身前半尺处生生停住,不敢触碰那身干净的僧袍。 “大师!救命!求您救救我孙子!”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极致的恐惧。 无执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垂下,落在那双因为刨食而粗糙干裂的手上。 王婶被他看得一颤,语无伦次地哭诉。 “我那刚满月的孙儿,夜里总对着空气咯咯地笑……” “家里的碗筷会自己掉下来……” “今日我还……还听见另一个小孩的哭声,不是我孙儿的……阴森森的,就在耳边……” 她说着,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大师,他们都说是……是婴灵缠上了!求您发发慈悲!” 妇人说完,重重地磕下一个头。 尘土飞扬,沾在她汗湿的额角。 无执开口,声音清冷如寺角的山泉,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知道了。”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丝毫的动容。 王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零散散的钞票。 有新有旧,最大面额不过五十。 “大师,这是……这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了,您都拿着!”她将钱一股脑地塞向无执。 无执的视线在钱上停留一瞬,又落回王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他伸出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从中,拈起一张二十元的旧钞。 “大师,这怎么够……”王婶急了。 “香油钱,随缘。” 无执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得近乎冷漠。 他将薄薄的纸币收进袖中,淡淡开口:“下午,我会过去。”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向寺内走去。 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妇人千恩万谢的哭声。 庭院复归寂静。 无执摊开手掌,那张微旧的二十元纸币静静躺在掌心,印着伟人头像的一角有些磨损。 够交这个月的水费了。 他心想。 就在这时,一道极轻的冷哼在他耳畔响起,声音虚无缥缈,却又清晰得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带着一丝丝凉意。 “区区一个婴灵,竟只值二十文钱。” 无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一部屏幕略有刮痕的旧手机从袖中滑出。 屏幕亮起。 上面是一个硕大的,金光闪闪的电子木鱼app。 无执屈起手指,对着屏幕,淡漠地“咚”地敲了一下。 手机发出机械的音效。 【功德+1】 通往寺庙的青石板路,早已坑洼不平,青砖斑驳,灰瓦蒙尘。几处檐角能看到明显的破损和修补痕迹。 龙岭山深处的古寺,香火不旺,与那“真龙陵寝”的传闻相比,格外寒酸。 穿过残破的山门,走近寺庙后院。寺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无明师弟打扫庭院的扫帚声。 寺里,算上无执,能干活的成年僧人,只有三个,剩下的…… “不许抢!这是我的馒头!” “呜呜呜……师兄打我!” “方丈师父回来要罚你们啦!” 稚嫩的吵嚷声穿过院墙,砸了无执满头。 七八个小萝卜头,最大的不过七岁,最小的刚刚四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 晨光自东方彻底铺洒开,越过山峦,温柔地落在无执的身上,金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完美的侧脸,宛若神佛雕塑,只是这尊“雕塑”,此刻正走向全寺最吵闹的地方。 门内,穿着不合身小僧袍的光头小和尚们,闹作一团,看到门口的身影,立即噤声,七八双乌溜溜的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带着敬畏和心虚。 无执目光平静地扫过,薄唇微启,声音清冷:“早课。” “随我进殿,早课。”无明温和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师兄!”身后传来无纳师弟的呼唤。 无执循声看去,就见一瘦高和尚,手里拿着大勺从香积厨里探出光滑的脑袋,朝无执招手。 无执垂眸,迈开步子走去,在无纳面前站定,一双狭长的眼看着无纳,微微上扬的眼尾,换在他人脸上都该轻佻的模样,却在无执这张脸上看到的只有淡漠。 师兄弟二十多年,无纳了解师兄的性子,他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道:“师兄,咱们庙里口粮所剩无几,又得劳烦你下山一趟。” 话未落,无执已转身:“知道了。” 无纳看着自家师兄万年冰封的背影,无奈地缩回香积厨。 院子里的小沙弥,低眉顺眼地跟在无明身后。细碎凌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诵经堂厚重的殿门后。 无执的目光从那群小小的身影上掠过,走向自己的禅房。 禅房内简陋得过分,墙壁是斑驳的土黄色,能看到几道细微的裂纹。 他弯腰,脱下沾了晨露和泥土的僧鞋,换上有些年头但干净整洁适合远途的纳底布鞋。 晨光从破旧的窗棂透进,一道光柱斜斜打在他的侧脸。睫毛小扇子般浓密纤长,鼻梁高挺,如精心雕琢的玉石。薄唇紧抿,带着冷淡弧度。 无执走到墙角,拿起洗得发白的灰色布包。随意的将布包斜挎在肩。空荡的布包丝毫不能掩盖挺拔的身姿,更衬肩宽腰窄,僧袍松垮地罩着,也难掩那份如修竹般卓然的气质。 简单地收拾后,独自下山。 山路蜿蜒,青石板上覆着一层湿滑的落叶。 王婶家在山脚下的村落里,一座半旧的二层小楼。 还未走近,无执便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阴寒之气,像潮湿的网,笼罩着整栋房子。 不是错觉。 他那双清寂的眸子微微眯起,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 “吱呀——” 院门被推开。 王婶的儿媳妇正抱着孩子在院里焦急地踱步,一见无执,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大师!您可算来了!” 无执的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向她怀里的婴儿。 那孩子不过满月,小脸蜡黄,双眼紧闭,却并未哭闹。 诡异的是,他的嘴角正微微上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笑。 这笑声,在寂静压抑的院子里,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无执看见一团淡灰色的雾气,正蜷缩在婴儿的胸口。雾气凝成一个模糊的婴孩轮廓,小小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婴儿的脸颊。 它好似没有恶意。 无执迈步上前。他每走一步,周身的阴寒之气便如遇烈日的薄冰,悄然退散一分。 那团灰雾察觉到了威胁,猛地缩紧,婴儿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大师,您看……” 年轻的母亲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去。 无执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不必。 他的肤色很白,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这只手轻轻地覆在了婴儿的额头上。 无执的指尖,透出极其温润平和的灵力,如春水化冻,无声无息地渗入,并不灼热,温柔地将灰雾与婴儿的身体剥离开来。 灰雾发出无声的尖啸,惊恐地向后飘去,在半空中显露出更清晰的形态。 那是一个同样大小的婴孩虚影,只是眼中空洞,满是迷茫。 “哇——!” 一直诡异笑着的婴儿,终于张开嘴,发出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洪亮的哭声。 年轻的母亲喜极而泣,抱着孩子连连道谢。 无执的目光,却一直在那只迷路的婴灵身上。 它没有诅咒,没有戾气。只是一个走错了地方,贪恋人间温暖的孤魂。 “它只是迷路了。” 无执并指如剑,以指为笔,以气为墨,在虚空中,轻轻画下“引”字。 金色的梵文一闪而逝。 婴灵空洞的眼中,有了一丝清明。 它不再看向啼哭的婴儿,转向无执,小小的虚影,缓缓地弯了弯腰。 随即,化作点点莹莹的微光,消散在明亮的日光里。 尘归尘,土归土,魂归来处。 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利落,干净,带着超然的慈悲。 院子里的阴寒之气一扫而空,阳光都温暖了几分。 无执转身,准备离开。 王婶和她儿媳妇捧着红包追了上来,拼命往他手里塞。 “大师!救命的大恩!这点钱您务必收下!” 无执侧身避开,清冷的眸子扫过红包的厚度。 可以买很多米了。 但他只是从那叠钱里,拈出一张红钞。 “香油钱,随缘。”他淡漠地重复。 而后,看了一眼哭得小脸通红的婴儿,对着年轻的母亲道。 “孩子阳气弱,百日内,莫去阴湿之地。”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迈出了院门。 走出村口,无执再次掏出手机。 点开“美团”的app。 在搜索框里,一字一字地输入: 【龙岭山寺庙】 下单两袋米,一桶油,和一包什锦糖果。 【您的订单已提交,款项98.5元,请于收货时支付。】 支付完成的界面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才被无执熄灭。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波澜不惊的脸。 2、帝魂惊现 回到小破寺,晚饭已经用过。是无纳师弟用最后一点米熬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小沙弥们却分着早上剩下的白面馒头,吃得小脸鼓鼓。 无执回到自己的禅房,盘腿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僧袍的下摆铺陈开,像静默的灰色莲花。 无执看着被他放在桌角的什锦糖果。 花花绿绿的糖纸,在这间除了灰白就是土黄的房间里,是唯一的亮色。 窗外,天色早已沉入浓墨。 夜,来得比往常更早,也更沉。 起风了。 最初只是窗棂被吹得发出细微的“呜呜”声,像远处孤魂的啜泣。 无执阖上眼,捻动指间的佛珠,试图将这声音摒除于心外。 风声却越来越大。 从啜泣,变成了怒号。 山林被它撼动,发出海啸般的巨响,整座破庙都在这狂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啪嗒。” 一滴水,在窗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无数水滴连成一片,汇成倾盆之势,狠狠砸向禅房外的任意角落。 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带着沉闷的咆哮,由远及近,风雨大作。 无执睁开眼。清寂的眸子里,映出一道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 雷光瞬息而逝,禅房重归黑暗,只余下狂风暴雨的喧嚣。 似乎只是寻常的深秋雷雨夜。 但在那道雷声落下的瞬间,一股绝不属于自然的力量,猛地从后山的方向炸开! 像一颗石子被投入死寂的深潭。 不,不是石子,是一座山。沉重、古老、满载着怨憎与不甘的灵力,如墨汁滴入清水,蛮横地污染了整片山脉的气场。 源头正是后山的那棵菩提树! 无执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放在膝上的手,五指瞬间攥紧了那串温润的乌木佛珠。 树下的封印,是他每日诵经压制的根本,也是龙岭山千年安稳的核心。 无执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无执走到墙角,从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取出陈旧的木盒。 里面静静躺着一张黄色的符纸,朱砂绘制的符文,在黑暗中隐隐流动着微光。 无执抽出符纸,夹于双指之间。 踩着那双平整地放在墙边的灰白色僧鞋,着单薄的灰色僧袍,便推门而出。 “轰隆——!” 又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照亮了他毫无瑕疵的脸。 雨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扑打在他身上,瞬间浸透了僧袍,紧紧贴着无执清瘦而挺拔的脊背。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划过唇角,没入衣领,他却恍若未觉。 那双总是淡漠无波的眼,此刻锐利如刀,死死锁定着后山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和陈腐的怨气混合在一起,浓稠得几乎让人窒息。 无执一步步踏入雨幕,泥水飞溅,沾染了他干净的袍角,他毫不在意。 周遭的狂风暴雨,似乎都成了虚无的背景。 越靠近后山,那股令人心悸的威压就越是沉重。 那棵在风雨中飘摇的千年菩提树,赫然出现在眼前。 无执的脚步,猛地顿住。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微微眯起眼。 只见朦胧的雨幕中,菩提树下,竟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 背对着无执,身形高大挺拔。 一袭玄黑色的古代帝王袍服,衣摆与广袖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纹,即使在如此昏暗的雨夜,依旧反射着幽微而威严的光。 最诡异的是,周遭的瓢泼大雨,竟没有一滴能落到他的身上,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尽数隔绝。 翻涌如墨的怨气,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怨气如此纯粹庞大,化作肉眼可见的黑色雾气,在他周身盘旋、嘶吼、咆哮。仿佛万千恶鬼,正朝拜着它们唯一的君王。 磅礴的怨气,如实质的墨色潮水,以那玄袍男子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 阴冷刺骨。 无执被雨水浸透的僧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他清瘦却蕴含着力量的轮廓。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凝成一点寒星,死死地锁着那道背影。 他手中的符纸,在被雨水打湿的瞬间,无声地化作了飞灰。 无用。 在这种级别的存在面前,寻常的符箓不过是张废纸。 无执的心,沉入了谷底。 但他没有退。 身后,是睡得正香的师弟们,是这座山的安宁。 无执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声,不大,却像一柄冰锥,精准地刺向那片隔绝了风雨的绝对领域。 “你是什么人?” 玄黑色的身影,闻声微顿。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带着与生俱来的雍容与威仪。 “轰隆——!” 恰在此时,巨大闪电撕裂天幕,将整个后院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映亮了那人的脸。 英俊到极致的脸,苍白,毫无血色,剑眉斜飞入鬓,凤眼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倨傲与凉薄。 英气逼人,却毫无活人的气息。 在那一刹那的电光中,无执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神情。 一种君临天下的傲慢。可在那傲慢之下,却藏着一丝茫然。 仿佛一个刚从漫长梦境中醒来的人,还未分清现实与虚幻。 那人的目光在无执身上扫过,从他光溜溜的头顶,到湿透了的灰色僧袍,最后落在他踩在泥水里的僧鞋上。 一抹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鄙夷,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放肆!”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无执的心头。 接着,他那双迷茫的凤眼环视了一圈破败的院落,风雨飘摇的菩提树,还有远处漏雨的屋檐,眉心蹙得更紧。 “此乃何地?” 他的视线,最终又如利剑般,直直地射向无执。带着审视和探究,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尔是何人?” 雨水冰冷刺骨,顺着无执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泥水里,溅开一朵小小的、浑浊的花。 磅礴的威压,如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魂之上。 很重,但无执只是静静地站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在狂风暴雨中绝不弯折的青竹。那双被雨水洗刷得愈发清亮的眸子,平静地回望着那双翻涌着墨色风暴的凤眼。 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 无执用清冷的,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线,陈述道,“这里是龙岭山。”顿了顿,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对方:“你是谁?” 玄袍男子的凤眼瞬间眯起,眼底的茫然被一丝被人冒犯的薄怒取代。 周身盘旋的黑色怨气,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发出了更加尖锐的嘶鸣。 “区区一介沙门,也敢质问朕?” 朕? 无执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怨气如此纯粹霸道。 无执再次抬眼时,眸中的情绪已经尽数敛去,只剩下比这秋夜的雨水更加冰冷的淡漠。 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傲、强大,却又透着一丝与时代脱节的茫然鬼帝。 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吐出了足以击溃任何帝王心防的一句话:“你的朝代,亡了。”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玄袍男子周身的黑色怨气猛然炸开,如一场小型的风暴!实质般的怨力化作无数利爪,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朝无执扑来! 整个后山的雨水,都被这股力量震得倒卷而起! “大胆狂徒!!” 鬼帝的怒吼,几乎要撕裂这方天地。 无执不闪不避,双唇微动,开始低声诵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从他僧袍的每一寸布料下渗出,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那光芒不耀眼,不炽热,却带着无上的慈悲。 黑色的怨气利爪触碰到那层薄光的瞬间,就如滚烫的烙铁遇到了冰雪,发出“滋啦”的轻响,无声地消融。 不是被击溃,而是被净化了。 磅礴的怨气风暴,竟无法侵入无执身前三尺之地。 鬼帝眼中的怒火,渐渐被极致的震惊取代。 看着那个在自己倾尽全力的攻击下,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的年轻和尚,和他周身那层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的金色佛光。 那是他生平最厌恶,也最无可奈何的力量。 攻击渐渐停歇,狂暴的怨气退潮般收回他的体内。 鬼帝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高大的身形微不可查地晃动。刚刚那一击,对他消耗巨大。 他死死地盯着无执,“尔究竟是何人?”少了几分居高临下,多了几分凝重。 无执停下了诵经,视线越过鬼帝的肩膀,投向了他身后山门的方向。 透过被狂风吹开的破旧木门,可以看到一盏孤零零的灯泡正悬在半空。昏黄的光,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人间暖意。 鬼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看到那颗悬在空中,无火自明的“夜明珠”时,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困惑。 他蹙起剑眉,指着那盏灯泡,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好奇,“那琉璃珠,为何无火自明?” 风声、雨声、雷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无执沉默了片刻,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吐出了两个字:“电灯。” “电……灯?” 鬼帝显然没听懂,薄唇微动,似乎还想再问。 无执却已收回目光。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单薄的僧袍,紧紧贴着皮肤,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这是凡俗肉身的正常反应。 他不想再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古代帝王,在雨里探讨现代物理学。 他只想洗个热水澡。 于是,无执绕过面前的鬼帝,径直朝着山门的方向走去。 泥水从他脚下溅开,沾脏了那玄色龙袍的一角。 鬼帝下意识地想发作,却被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弄得一愣。 只见那清瘦的年轻和尚,头也不回道,“我要去洗澡,你自便。别拆了我的庙。” 鬼帝活了,或者说死了上千年,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如此强大的佛力。 看着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凤眼微微眯起。 鬼帝的身形便化作一缕几不可见的黑烟,悄无声息地穿过破旧的木门,跟了进去。 3、设下禁制 一入内,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与廉价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比他的皇陵还要破败。 这是鬼帝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昏黄的“电灯”光线下,墙壁上斑驳的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底下暗黄的土坯。 地面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缝隙里积着黑色的污垢。 鬼帝的龙纹皂靴悬浮在离地一寸之处,坚决不肯触碰这肮脏的地面。 他看见小和尚径直穿过一处狭窄的走廊,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鬼帝想了想还是跟了进去。 门内的空间更加狭小,四壁贴着发黄发霉的白色瓷砖,许多地方已经开裂,露出黑色的水泥。 一个丑陋的白色陶盆占据了角落,上方是弯曲的、锈迹斑斑的铁管。 这就是他说的“洗澡”的地方? 鬼帝的脸上,露出了比看到电灯时还要强烈的,混杂着鄙夷与困惑的神情。 无执背对着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他伸手,不急不缓解自己僧袍的盘扣,带着刻在骨子里的从容。 湿透的灰色僧袍被他褪下,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白色中衣。中衣紧贴着他的身体,清晰地勾勒出他清瘦却流畅的背部线条。 肩胛骨的形状优美,像一对收拢的蝶翼。脊柱的线条笔直地没入腰际,劲瘦的腰身,蕴藏着一种安静而内敛的力量。 鬼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截暴露在空气中,白皙修长的后颈上。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片肌肤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干净,剔透。 与这周遭破败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 鬼帝刚想开口质问,却见无执已经转过身来。 他平静地将湿衣服搭在一旁的木架上,然后抬眼,看向飘在半空中的鬼帝。 “有事?”语气平淡得仿佛一个穿着古代帝王袍服的鬼,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你不知羞耻!”鬼帝被他淡定的态度噎到,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无执赤裸的上半身。 无执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抬起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出家人,四大皆空,皮囊而已。”他淡淡地说道,随即转身,伸手拧开了锈迹斑斑的铁管开关。 “哗——” 水流的声音,突兀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响起。 鬼帝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视线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丑陋的铁管尽头,一个莲蓬状的古怪器物里,竟凭空喷涌出无数水线! 没有符咒,没有阵法! 这水是从何而来?! “此乃何种妖法?!”他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 无执没有回头,站在水幕之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他冰凉的身体。 水汽蒸腾而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无执那张清俊出尘的脸,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愈发不似凡人。睫毛被水珠沾湿,又黑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热水器。” “热……器?” 鬼帝发现这个小和尚说的每一个词,他都听不懂。这感觉,比当年面对百万敌军还要让他感到无力。 他看着无执闭上眼,仰起头,水流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划过喉结,没入锁骨的深陷处。 鬼帝感觉自己的魂体,似乎都有些不稳。 周遭那股来自九幽的阴寒之气,竟被这小小的浴室里蒸腾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鬼帝沉默了。静静地飘在角落,看着年轻的和尚,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进行名为“洗澡”的仪式。 无执很快冲洗完毕。关掉水,浴室里只剩水滴从他下颚滴落的“滴答”声。 他拿起旁边挂着的半旧白色毛巾,擦拭着身体。擦到一半,他动作一顿,侧过头,看向依旧飘在那里的鬼帝。 “你不出去?” 鬼帝凤眼一挑,帝王的威严再次上线:“朕乃鬼帝,不死不灭之身,魂体无垢,何须回避?” 言下之意:我看你是你的荣幸。 无执沉默片刻。然后,当着鬼帝的面,拿起干净的僧袍,开始慢条斯理地穿着。整个过程,神色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忸怩或不自在。 反倒是鬼帝,看着白玉般的身体被衣物一寸寸遮盖,眼神竟有些无处安放。待无执穿戴整齐,再次变回清冷禁欲的僧人模样,鬼帝暗暗松了口气。 无执擦着还在滴水的头,越过他,推门走了出去。 “跟上。”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鬼帝有些恼怒地跟了上去。 这秃驴,竟敢命令朕? 他飘出浴室,只见无执已经走回了之前那间禅房。 禅房里只有一桌,一床,一蒲团。 简陋得令人发指。 无执将湿毛巾搭在桌沿,盘腿坐回冰冷的床板上。 “你暂且待在这里。”无执看着他平静道。 “为何?”鬼帝蹙眉,“朕要去何处,还需你来置喙?” 无执抬起眼,那双墨色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你无法离开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鬼帝身上,眼眸深邃如古井,映不出半分波澜,仿佛眼前这个散发着滔天怨气的存在,与桌上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并无不同。 鬼帝嗤笑一声,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傲慢,以及一丝被冒犯的薄怒:“笑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还没有朕去不得的地方。” 说罢,懒得再看无执一眼,玄色的身影化作一道凝实的黑烟,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决绝,如离弦之箭般,径直朝着门冲去! 速度极快,卷起的阴风甚至吹得禅房的木窗“吱呀”作响。 无执静静地盘坐在床板上,懒得多给一个眼神。 他伸出手,从枕边摸索到外壳已经磨损的旧手机。 屏幕亮起,幽幽的光映亮了他清俊的面容。屏保是一个简洁的木鱼app界面,上面显示着今日功德:+0。 无执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关掉了它。 就在此时—— “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门口传来! 不像是金属撞击,也不像是血肉之躯碰上墙壁,更像是一颗无形的陨石,狠狠地砸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与不可置信的闷哼。 无执缓缓抬起眼,望向门口。 雨已经停了。 冰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铺满了门外那片湿漉漉的青石板。 本该早已远去的玄黑身影,此刻正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被狠狠地弹了回来!他摔在门槛内侧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 那身尊贵无比的龙袍,沾满尘世的污秽。环绕在鬼帝周身的黑色怨气,剧烈地波动。鬼帝单手撑地抬起头,一张英气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 一缕黑色的血丝,从他紧抿的唇角,缓缓溢出,似是魂体受创的迹象。 鬼帝的凤眼中,君临天下的傲慢,第一次被彻底击碎,只有全然的震惊与茫然。 他死死地盯着门外空无一物的空气喃喃自语:“不可能” 他不信邪,挣扎着再次化为黑烟,比之前更迅猛,更狂暴地冲向门口! “嗡——!” 这一次,空气中响起了一声更加尖锐的蜂鸣。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金色光晕,在门的轮廓上一闪而过! 那光芒,与无执身上的佛光同出一源,却更加浩瀚威严。 鬼帝猛地抬起头,充血的凤眼,死死地钉在禅房内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动过的身影上。 “是你?!” “是你设下的禁制?!” “不是我。”无执平静地回答。 “那是何人?!!”鬼帝发出嘶吼,那双凤眼因为极致的愤怒,变得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毁灭一切的风暴。 “何人胆敢囚禁朕?!” 无执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清寂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无执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毫无温度的口吻,缓缓道:“囚禁你的,不是我。是你的怨。” 你的怨。 三个字,像三根淬了毒的冰针,精准无误地刺入了鬼帝最高傲,也最脆弱的所在。 他为国征战,开拓疆土,死后却被万灵诅咒,背负着天下最沉重的怨恨。 不死不灭。 不入轮回。 这既是他的力量源泉,也是他永世的囚笼。 “住口!” 鬼帝猛地从地上站起,周身的黑色怨气再次如墨汁般翻涌沸腾,将他那张惨白的俊脸,衬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禅房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朕乃天子,受命于天!何怨之有?!” 他的声音,带着被戳破真相后的疯狂。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怜悯,刺得鬼帝感觉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剥得干干净净。 一个活了上千年的鬼帝,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和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无法忍受。 “荒谬!一派胡言!” 鬼帝烦躁至极,猛地一挥手。宽大的玄色龙袍袖袍,带着千钧之势,狠狠扫向旁边那张破旧的供桌!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禅房内炸开! 鬼帝的动作,猛地一僵。 无执的目光,瞬间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地上。 供桌上的那盏油灯,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昏黄的火苗依旧在跳动。但油灯旁边,那个原本盛着清水的白瓷碗,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地冰冷的碎片。 月光从门口洒进来,照在那些白色的瓷片上,反射出森然的光。 那是这座破庙里,唯一一个没有缺口,也是无执唯一一个用来吃饭的碗。 禅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空气中那股来自鬼帝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在这一刻,被另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冰冷所取代。 源头,是那个盘坐在床板上的年轻和尚。 鬼帝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无执。他张了张嘴,那句“大胆”的呵斥,不知为何,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无执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他清隽的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原本还带着一丝怜悯的眸子,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眼底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了。 无执抬起眼看向鬼帝。清俊出尘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半响,无执开口。 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起伏。 “赔钱。” 4、麻烦祖宗 赔钱两字,让鬼帝周身翻涌的怨气凝滞。 他不可思议地,将赤红的凤眼,从地上的碎片,移到无执平静无波的脸上。 “你……说什么?” 无执也看着他,墨色的眸子,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映不出半分情绪,只是陈述。 “你打碎了我的碗。” “故此?”鬼帝无法理解对话的走向。 “要赔。” 无执的语气,再理所当然不过。 鬼帝怒极反笑,“朕乃大邺开国之君,富有四海!天下万物,皆为朕有!区区一个陶碗,也配让朕来赔?!” 无执没有被他的气势所动。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的一片碎瓷。 “这个碗,十五块。” 鬼帝的怒火,再次被他听不懂的词卡住。 “钱。”无执耐心地解释,“买东西用的。” 钱? 鬼帝当然知道。金锭,银票,铜板。 但这个,于他而言,是用来赏赐臣子,充盈国库,而不是用来赔一个破碗。 巨大的、认知被颠覆的错乱感,攫住了他。 眼前这个清瘦,穷困潦倒的小和尚,近乎在用一种讨债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 富有四海,万国来朝。 这小和尚,竟敢向他索要黄白之物? 无执没有理会鬼帝的错愕。从床板上下来,赤着脚,踩在冰冷微湿的青石板上,走到那堆碎片前蹲下身。 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清瘦挺拔。 指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拾起最大的碎瓷。 “一个破碗而已!”鬼帝被他看得心头无端火起,烦躁地甩袖,“值得你如此小家子气?” 谢泽卿负手而立,下颌微抬,属于帝王的骄傲与矜贵,再次回到了身上。 “罢了!” “朕的皇陵之中,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声音里带着被凡俗之物所扰的不耐与轻蔑。 “夜明珠,可为汝照亮此间;黄金樽,可供汝饮水;琉璃盏,比这破烂瓷器精美万倍。” 鬼帝凤眼一扫,睥睨着眼前这个穷得只剩一身皮囊的和尚。 “你自去取一件便是,休要再为此等琐事,叨扰于朕!” 说完,便等着看无执脸上露出惊喜、贪婪,或是受宠若惊的神情。 然而,什么都没有。 禅房内,再度陷入了沉默。 油灯的火苗,“噼啪”作响。 无执蹲在地上,沉默地看着谢泽卿。墨色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与清冷的月色交织下,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古井,不起微澜,却能将人所有的狂妄与虚张声势,尽数吸进去。 “你去取?” 无执开口,声音清冷。 鬼帝一愣:“什么?” “你打碎的。”无执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所以,你去取来给我。” “放肆!”鬼帝龙颜大怒,“你敢命令朕?!”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那眼神,让鬼帝心里莫名地发毛。 不是贪婪,不是震惊,更不是畏惧。 那是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为何如此看朕?” “想起来,你出不去。” 鬼帝脸上的暴怒凝固。燃烧着火焰的凤眼,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他想起刚才那道将他狠狠弹回来的,无形的光墙。 想起了无执冰冷的话。 ——囚禁你的,是你的怨。 是了。 他出不去,被困在这座比他皇陵还要破败的,小小的寺庙里,又或是说困了在这个小和尚身边的方寸之地。 一个活了上千年,曾让天地变色,万鬼臣服的鬼帝。此刻,身无分文,还欠别人十五钱。 风停了,灯火不动了,连时间都像是被冻结。 无执眼前这位活了上千年,曾君临天下的帝王,在他话落后彻底宕机。 无执清寂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站起身,转身从墙角拿起一把半秃的扫帚,还有一个破旧的铁皮簸箕。自顾自地,弯下腰,将地上的瓷片扫到一处。 “沙……沙……” 半秃的扫帚,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无执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 月光如霜,透过门框,勾勒他的身形,僧袍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宛如一株在夜风中静立的雪松。 鬼帝一动不动站着,死死地盯着那个扫地的背影。 他周身的怨气,依旧如墨汁般翻涌,却不再外放,而是紧紧地收束在周身,形成一层实质般的黑暗。 “哗啦——”碎瓷入桶。 就在无执转身,与鬼帝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脚步一顿。 那双古井无波的墨色眼眸中,随之泛起清晰的“诧异”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变了。 空气中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怨气,在他靠近鬼帝的瞬间,像是春日暖阳下的薄冰,消融了一丝。 极其微弱,若非无执天生敏锐,几乎无法察觉。但那变化,是确实存在的。就像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忽然有了一缕可以呼吸的,清新的空气。 无执抬起眼,目光落在了鬼帝的身上。 深邃的眸子,穿透环绕在鬼帝周身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怨气。 他看见了。 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黑气,从鬼帝的肩头袅袅升起,在接触到自己周身那层淡不可见的佛光时,没有挣扎,没有对抗,如烟尘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与此同时,鬼帝的身体,也猛地一僵。 像是背负了千钧巨石走了千年,忽然有人替他拿掉了一粒砂石。微不足道,却又清晰无比。 那股缠绕他魂魄,啃噬他神智,让他永世不得安宁的诅咒,在那一瞬间,被净化了。 鬼帝猛地抬头,凤眼如鹰隼死死锁定眼前的无执。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暴怒与屈辱,而是全然的探究和渴望。 “你……”鬼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询问。 禅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 无执清俊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他沉默地,又朝鬼帝走近一步。 这一次,变化更加明显。 又一缕黑气,从鬼帝的龙袍上逸散,而后化为虚无。 鬼帝眼中的光芒,骤然变得炽热。 他明白了。 囚禁他的是怨,而能削弱这怨气的,是眼前这个小和尚! 他身上纯净到极致的佛性,或许是他这千年怨毒的解药! 鬼帝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那身因愤怒而紧绷的玄色龙袍,重新恢复了帝王应有的雍容与气度。 谢泽卿轻咳一声,下颌微抬,属于九五之尊的傲慢,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罢了。” “你这庙宇虽过于破败,朕也可忍忍,暂且住下。”凤眼一扫,用一种“这是你的荣幸”的目光睥睨着无执。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那眼神,让鬼帝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了个通透。 可他依旧微扬着下颌,维持着帝王的体面。 无执沉默片刻。声音清冷道:“本寺香火不旺,无多余斋饭供养施主。” 言下之意,养不起。 鬼帝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 “无妨。”他强撑着,姿态潇洒地在禅房内踱步,仿佛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朕,不挑。” 无执未语,转身将墙角的扫帚和簸箕放回原位,走回那张简陋的床板,盘膝坐下。 然后,在鬼帝审视的目光中,拿起了枕边的手机。 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照亮了他线条流畅的下颌,与垂落着的浓黑如鸦羽的长睫。 屏幕中央,是一个线条简单,金光闪闪的木鱼图标。 鬼帝眉头微蹙,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小和尚的行为。 而在这时,无执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像寺外山涧里流淌的溪水,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鬼,也需进食?” “朕乃魂体,不食五谷。”鬼帝昂起下颌,语气中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餐风饮露,亦可存之。” 无执缓缓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的目光,在狭小空旷的禅房内扫了一圈。 “禅房简陋,唯此一榻。” 鬼帝的俊脸,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他顺着无执的视线,瞥了一眼那张连被褥都洗得发白的木板床。 一丝嫌恶,毫不掩饰地从他那双尊贵的凤眼中流露。 “朕,”他冷哼一声,“可悬于梁上。” 无执闻言,终于抬起了眼,看向了房顶那几根积满蛛网与灰尘的横梁。 一幅画面,不受控地在他脑海中成型:一位身着玄色龙袍的千年鬼帝,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倒挂在房梁上,宽大的袖袍垂落下来,随风轻摆。 那画面…… 太过荒诞。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从无执眼底划过。 “随你。” 他垂下眼帘,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离谱的安排。 然而,下一秒,他又补了一句。 “房租,如何结算?” 鬼帝刚刚建立起来的帝王气度,瞬间崩塌。 “你——!” 这和尚,是掉进钱眼里了吗?! 无执依旧不为所动,“本寺经营困难,概不赊欠。” “朕岂会赖你房租!” 无执抬起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甚至带着几分探究,望向眼前这位暴怒的帝王。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足以令天地变色的鬼帝,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没有钱。” “更何况,”他顿了顿,视线在鬼帝那身华美却虚无的龙袍上扫过,“本寺不收冥币。” 5、铁皮怪兽 鬼帝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他生前开疆拓土,富有四海,死后亦是万鬼之主。 如今,竟被一个穷和尚鄙视。 “那你要如何?” 无执木着清俊绝尘的脸,认真思索,手指在膝头的僧袍上,轻轻敲击。 “本寺年久失修,常有宵小之辈觊觎。”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月下的霜。 “贫僧虽有些微末道行,却也需日夜诵经,无暇分心。” 鬼帝凤眼一眯,品出些许味道。 无执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让鬼帝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你,虽为鬼魅,却自带帝王龙气。” “怨气虽重,亦是力量。” “邪祟见之,当退避三舍。” “所以,”鬼帝扬起下颌,傲慢地接话,“你要朕,为你镇宅?” “不是镇宅。” 无执平静地纠正,“是付房租。” 鬼帝刚刚找回的一丝尊严,再次碎裂。 人在屋檐下,鬼也得低头。 更何况,这个屋檐的主人,是他唯一的解药。 “好!” “朕,便勉为其难,允了你的请求!” “自今日起,此方圆百里,皆为朕之疆域。若有不长眼的邪物敢来叨扰,朕,必令其魂飞魄散!” 话音落定。 禅房内的恐怖威压,潮水般退去。 窗外,微弱的虫鸣声,试探着响起。 一场奇怪的租赁合同,就此达成。 无执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他重新拿起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 “咚——” 清脆空灵的木鱼声,伴随着屏幕上“功德+1”的金色小字,在寂静的禅房内响起。 鬼帝的眉头蹙起,那双刚刚恢复了帝王威仪的凤眼,盯着无执手中会发光的薄片。 “此乃何物?”话一出口,便立刻察觉失态,连忙板起脸,补上一句轻蔑的评价:“奇技淫巧。” 手机幽蓝色的光,映在无执清俊如玉的侧脸上,浓黑如鸦羽的长睫垂下,在眼睑下方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 “手机。” 很好,鬼帝又被一个他听不懂的词噎住了。 被时代彻底抛弃的巨大荒谬感,再次将他笼罩。 与这个和尚相处的每一刻,都是对他千年认知的一场颠覆。 鬼帝将那份不该属于帝王的茫然压下。 他须夺回主导权,“既要在此处落脚,你我总得知晓彼此的名讳。” 无执终于从屏幕上抬起了眼,墨色的眸子,直直地望进鬼帝的眼底。 他在等。 鬼帝微微扬起下颌,“记住。”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掷地的分量,在逼仄的禅房内激起回响。 “朕乃大邺开国之君,谢泽卿。” 当最后一个“卿”字落下的瞬间,风停了。 禅房内的空气,变得粘稠如汞。 房梁中间本就昏暗的灯光,被无形的力量压得猛缩,光芒黯淡,几近熄灭。 寺庙的青石地基之下,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无声的悲鸣,那股压抑了千年的怨与恨,因这个名字的重现而瞬间沸腾。 无执感受到一股浩瀚如山海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朝他碾来。不是攻击,是存在本身所昭示的铁血事实。这个名字,曾让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他将手机屏幕按熄。 禅房,瞬间被拖回那昏黄的灯晕与深沉的暗影交织的世界。 无执迎着鬼帝那双带着审视与傲慢的凤眼,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无执。” 没有法号,没有来处,没有身份。 只是无执。 无,执。 无所执着。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如风中柳絮,却又像两把最锋利的剑,精准地剖开了谢泽卿那由名号与功绩所构筑的层层壁垒。 也让谢泽卿准备好的一番威严说辞,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眼前这个和尚,清瘦,穷困,却偏偏拥有一副佛陀般悲悯又淡漠的皮囊,像一团永远无法被攥紧的雾,一捧永远无法被握住的月光。 谢泽卿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亦或者说,这样的存在。 这一夜,最终在怪异的沉默中度过。 谢泽卿化作一团稀薄的黑雾,悬浮在禅房的一角,锐利的凤眼,未曾离开过盘膝而坐的无执。 小和尚呼吸平稳悠长,像在入定,又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压制着。 而谢泽卿,在这件不大的禅房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那股缠绕他千年的,深入骨髓的怨毒与诅咒,在无执周身那层淡不可见的佛光笼罩下,像是被驯服的野兽,安分了许多。 这位鬼帝,在禅房的阴影里,盯了盘膝而坐的和尚整整一夜。 月光从窗格移到门框,又从门框爬上墙角。 而那个叫无执的和尚,从始至终,连眼睫都未曾动一下。 天,亮了。 一阵极有规律的,单调的手机铃声。那声音,像极了寺庙里做法事时用的引磬,清脆,却带着电子合成的冰冷。 无执睁开眼。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惺忪,清明如洗。 他拿起那块会发光的“手机”,修长的手指在上面一划。 “喂。” 电话那头,传来略显焦急的中年男人声音,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客套。 “无执大师,早上好,我是王德发,没打扰您吧?” “有事?”无执的声音,像山巅未化的积雪。 “是这样,”男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透出一丝恐惧,“城南那家废弃的仁爱医院,您知道吧?最近我们公司拍下来了,准备推倒了盖商场,可……可这几天进去拆迁的工人都说,里面不干净。” 无执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愈发急促:“一到晚上,二楼妇产科那边,总能听到婴儿的哭声!还有护士推着铁架车走动的声音!我们找了好几拨人都没用,钱都打了水漂!大师,您道行高深,这次无论如何得请您出手!” “地址。” 男人如蒙大赦:“就在城南解放路74号!大师,报酬您放心,只要能解决,五十万!一分不少!我先给您微信转5w定金!” 这个数字,足以让这座破庙的屋顶,重新铺上琉璃瓦。 “知道了。” 挂断电话,禅房内恢复了寂静。 谢泽卿探究的凤眼,在无执和那块“手机”之间来回扫视。 “何事?”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不经意的询问,而非好奇。 “生意。” 无执言简意赅地回答,一边说,一边从床下的木箱里,翻出一件洗得干净的灰色僧袍换上。 他将手机和一串佛珠放进僧袍的口袋,准备出门。 整个过程,没有半分拖沓,也完全没有要跟新“房客”打招呼的意思。 谢泽卿的脸色发臭。 就在无执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栓的那一刻,一道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站住。” 无执的动作一顿,回过头。 只见谢泽卿的身影,穿透了那堵斑驳的土墙,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凤眼,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朕准你独行了?”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此去危险,施主乃魂体,不便同行。” “危险?” 谢泽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身的怨气随之翻涌,“这世间,还有比朕更危险的存在?” 他缓缓逼近一步,属于鬼帝的恐怖威压,如实质般笼罩住无执,“小和尚,你似乎忘了,朕的存在,便是对那些宵小之辈最大的震慑。”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傲慢。但无执却从对方深邃的凤眼里,读出了一丝截然不同的情绪。 对未知世界的,压抑了千年的好奇。 无执沉默。恐怕是甩不掉这个活了千年的大麻烦了。 更重要的是。 无执的灵力,因常年诵经压制自身而消耗巨大,若真遇到棘手的邪物,身边有这么一个“最强镇邪法器”,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 “报酬,如何分?” 无执抬起眼,清澈的眸子,直视着鬼帝,无比认真地问道。 谢泽卿刚刚建立起来的帝王气场,再一次崩塌。 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谈分成的和尚,让鬼帝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你——!” 最终,谢泽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随你!” 无执极轻地点头,“可。” 无执转身,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清晨的阳光,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湿气,扑面而来。 谢泽卿在他身后,像甩不掉的影子一样跟着无执走出那间囚禁他的禅房,千年以来第一次走出那棵菩提树的笼罩范围。 脚下,不再是青石板,而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路边,杂草丛生,野花自顾自地开着。 谢泽卿好奇地打量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千年光阴,山河未改,草木却已几度枯荣。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条灰黑色的“大道”出现在眼前。 路面平整坚硬,不知是何物所铸。 时而有几个五颜六色的“铁盒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尘土与冷风。 谢泽卿越打量,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都是何方妖物? 无执招了招手,一辆明黄色的“铁盒子”由远及近,在无执面前缓缓停下。 “铁盒子”的侧门,竟被无执向外打开。 “大胆!” 谢泽卿下意识地,身形一闪,属于鬼帝的威压散开,对着那辆出租车怒目而视。 “何方铁皮怪兽,竟敢在此作祟!速速护驾!” 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是面对完全未知之物时,本能的警惕。 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一愣。他探出头,看着路边这个穿着古装,长发披散,英俊得不像真人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他身后气质更绝的小和尚。 “嘿,哥们儿。”司机乐了,叼着烟道,“拍戏呢?你这皇帝扮得挺像啊,中气十足的。” 无执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光洁的额角,似乎有青筋在隐隐跳动。 无执没有理会司机,伸出手,在谢泽卿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揪住了他飘忽的由怨气凝结而成的衣领。 “你——” 谢泽卿一惊,正要发作。 下一秒,天旋地转。 无执手臂用力,竟将他这堂堂鬼帝,像拎一只小鸡仔似的,毫不费力地一把拽进了“铁皮怪兽”的后座。 6、废旧医院 “砰”的一声。 车门被无执合上。 一人一鬼,瞬间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 谢泽卿被这番粗鲁的对待彻底搞懵了,他几乎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凤眼瞪得溜圆。 无执对着司机,用他清冷如雪的嗓音,言简意赅地报出一个地址。 “城南,解放路74号。” 一个半小时后。 出租车在距离城南解放路74号还有一百米的地方,就死活不肯再往前了。 司机师傅指着不远处那栋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建筑,脸色发白:“大师,不是我不送您到门口,实在是……那地方太邪性!” 无执付了车钱,并未多言。 “多谢。” 他推门下车,秋风带着凉意,卷起他灰色僧袍的一角。 谢泽卿紧随其后,从车门另一侧径直穿了出来,飘在无执身侧,好奇地打量着那辆喷着尾气绝尘而去的“铁盒子”。 “此物无需马匹竟能日行千里,尔等人间,倒也有些奇淫巧技。” 司机师傅一脸煞白,微信到账声响起的瞬间,一脚油门,逃也似的跑了。 无执没理一旁喃喃自语的人,目光已看向远处。 眼前,是一栋被灰黑色藤蔓爬满的巨大建筑。红砖砌成的外墙,在岁月的侵蚀下,斑驳不堪,像一张爬满皱纹与尸斑的老人的脸。 “仁爱医院”四个锈迹斑斑的大字,如四道凝固的血泪向下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混杂着福尔马林与灰尘的气味。 明明是白天,四周却安静得可怕,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是有东西,在暗处拖行。 无执清俊的面容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回收目光,抬步朝着那扇洞开着的,巨兽之口般的医院大门走去。 阴风骤起。 在他踏入医院范围的一瞬间,一股远比寻常怨气更加阴冷、更加粘稠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要将他拖入深渊。 无执的脚步,猛地一顿。他古井无波的墨色眼眸中,划过凝重。 这里,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 无执的皮肤能感觉到,这里的温度,比百米之外的街道,至少低了五度。阴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髓里。 他将手伸进僧袍口袋,指尖轻轻捻动着那串温润的佛珠。清澈眸子,平静地审视着医院大楼。 每一扇破碎的窗户,都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万籁俱寂。 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突然。 “呼——”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从医院大门内卷出,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和怨念,直扑面门! 风中,似夹杂着无数细碎的、痛苦的呓语。 无执宽大的僧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立在原地,身形稳如山岳。 那阵阴风在靠近他身前三尺之处,便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被平和而强大的佛光瞬间净化,消散于无形。 然而,一直紧随他身旁的谢泽卿,却皱起了眉。 睥睨众生的凤眼,在这小和尚面前,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凝重。 他微微侧过头,鼻尖轻嗅。 “不对。”谢泽卿低语,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傲慢,反而带了些探究的兴味。 无执终于将目光从医院大楼移开,落在了他的脸上,“何事?” 谢泽卿视线穿透了层层阻碍,仿佛望进了建筑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猎物。 “此地秽气,倒有几分意思。” 无执不再多言,他口念一句佛号后,便果断地迈开长腿,僧袍下摆在风中划出清冷的弧度,迈步向医院大门走去。 僧鞋踩在满是落叶与碎石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死寂的环境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悲鸣,像一声临死前的哀嚎。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和腐败气味的阴风,从门内喷涌而出。 一步踏入。 嗡—— 整个人就像穿过了一层冰冷粘腻的水膜,周遭的空气凝固。 “砰!” 他们身后沉重的玻璃门,毫无征兆地,自行合拢,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回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冲撞回荡,久久不散。 感官在寂静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捕捉着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丝异常。 空气中,腐烂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更加浓郁了,呛得人鼻腔发酸。 脚下是水磨石的地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碎玻璃和枯叶混杂在一起,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脆响。 眼前,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走廊。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是这片空旷大厅里的唯一光源,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将墙壁上剥落的油漆,映照出一种诡异的病态色泽。 “滋……滋啦……” 灯牌的电流声,在极致的安静中,显得异常刺耳。绿色的光芒,明灭不定,将走廊映照得如同通往地府的幽径。 “滴答……” “滴答……” 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击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无执走在黑暗的中央,清俊的身影被那点绿光拉长,僧袍的下摆没有一丝晃动。 就在这时。 “轱辘……轱辘……” 走廊的深处,传来一阵轮子滚动的声音。 由远及近。 一辆孤零零的轮椅,从黑暗中缓缓滑出,停在了他们面前不远处。 轮椅上,空无一人。 但那两个轮子,却还在微微地,自己转动着。 谢泽卿被声音吸引,凤眼瞬间变得凌厉如刀。 无执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那辆轮椅。 “咯咯咯……” 一阵孩童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 笑声清脆,天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忽远忽近,仿佛就在耳边。 谢泽卿的凤眼微微眯起,“哦?还有活物?” “是死物。”无执开口反驳道。 他手指从宽大的僧袍口袋里探出,指间夹着一张黄纸符篆。符纸上的朱砂,色泽鲜红,似有流光运转。 “咯咯咯……嘻嘻……” 笑声又近了些,这一次,还伴随着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 “哒……哒……哒……” 一声,一声,极富节奏地朝他们靠近。 似乎在他们附近有一个看不见的孩子,正在黑暗的走廊里,一边笑着,一边朝他们蹦跳而来。 无执眼神一凝。他将符篆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手腕微动,摆出戒备的起手式。 谢泽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区区游魂,也值得你这般郑重?” 在他看来,这种级别的怨灵,连让他抬一抬眼皮的资格都没有。 “不对劲。”无执低声道,目光紧紧锁住那片闪烁的绿光。 “此地的怨气,被人为地聚拢、饲养过。” “哦?”谢泽卿眉梢一挑,无执的这句话似乎在他意料之外。 话音未落。 走廊尽头的光芒,猛地一暗! “滋啦——!” 应急灯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彻底熄灭。 极致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连同那诡异的笑声和皮球声也戛然而止。 无执的呼吸,霎时间放得极轻极浅。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沉静地凝视着前方。 他没有动。 因为他感觉到,有东西,已经到了面前。 很近。 近到他能闻到一股小孩子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奶腥气,混杂着浓郁的化不开的血腥。 那股甜腻的奶腥与浓稠的血气,几乎要贴上无执的脸。 他的鼻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冰冷的,不属于活物的吐息。 此刻,就在他的正前方。 “嘶——” 一声不似人声的抽气,伴随着粘腻湿滑的物体摩擦声,从正上方的天花板传来。 下一瞬,黑暗被撕裂! 一团黑影夹杂着刺骨的阴风,从天花板上直坠而下,目标正是无执的头顶! 那东西,体型不过寻常婴孩大小,四肢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一只巨大的畸形蜘蛛,张开了它布满利齿的口器。 无执反应迅速。 “敕!” 一声清冷的低喝,指间那张早已蓄势待发的符篆,骤然无火自燃! 金色的火焰,在极致的黑暗中轰然炸开,如同一轮小太阳,瞬间将整个走廊照得亮如白昼。 “——叽呀!!!” 一声凄厉不似人类的惨叫声,刺破耳膜。 那扑至半空的婴孩怨灵,在佛光普照之下,如同被泼了浓酸,浑身冒出滚滚黑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它的身体在半空中剧烈地抽搐、融化,最终在落地前,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金光敛去,黑暗与死寂,重新笼罩了走廊。 空气中,只余下一丝朱砂燃烧后的清香,以及怨气被净化后的焦糊味。 无执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眸子,缓缓抬起,望向刚才黑影坠落的天花板。 那里,空无一物。 但那股刺骨的阴寒,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浓重。 “咯咯咯……” “嘻嘻嘻……” 孩童的笑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是一个。 是从四面八方,从天花板,从墙壁,从地板的缝隙里,同时传来!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就像是有一整个幼儿园的孩子,正在墙体里,用指甲刮着墙皮,对着他们天真地笑着。 “小和尚。” 谢泽卿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凝重,“你这寺庙香火不旺,符篆可还够用?” 7、鬼帝镇场 无执从僧袍的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三张符篆,夹于指间。 灰白僧袍在黑暗中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形,俊美似仙人的脸上,神情依旧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拂尘去垢。 “轱辘……轱辘……轱辘……” 轮椅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黑暗的走廊深处,一辆、两辆、三辆……十几辆空无一人的轮椅,排着队,缓缓地、整齐地朝着他们滑来。 与此同时。 “啪嗒。” 一滴冰冷粘稠的液体,滴在无执光洁的额角。他眼睫未颤,液体顺着他完美的眉骨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暗红色的痕迹。 无执抬起眼,只见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地倒吊着无数个扭曲的婴孩。 它们像倒挂的蝙蝠,黑压压的一片,一双双猩红的眼睛,正齐刷刷贪婪地盯着下方的两个鲜美“活物”。 这画面,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心神震荡,瞬间崩溃。 “啧。”谢泽卿发出意味不明的咋舌声,“这下,倒是有些棘手了。” 话音未落。 “——叽呀呀呀呀!!!” 所有的怨灵,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同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 它们从天花板上,从墙壁里,从轮椅的阴影下,铺天盖地地朝着走廊中央的无执,猛扑而来! 阴风呼啸,鬼哭震天! 整个废弃医院,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 无执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手腕翻转抖动,三张符篆成品字形飞射而出,悬停于半空。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九字真言,从无执淡色的唇中,一字一顿地吐出。声音不高,带着言出法随的宏大威严。 每念出一个字,空中便有一道金色梵文亮起! 当最后一个“前”字落下,九字真言化作一道璀璨的金色光环,以无执为中心,逐渐扩散! “嗡——!” 金光如浪潮,席卷整个走廊!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只怨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佛光中瞬间汽化! “干得不错嘛,秃驴。” 谢泽卿飘在无执身边,看着无执方才露的这一手,难得地夸了一句。 然而,无执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飞速消耗。 更重要的是,金光散尽。 那些怨灵,只是被清空了一小片。 更多的,无穷无尽的黑影,正从走廊的更深处,源源不断地朝他们涌来,再次填满了所有空间。 “没用的。” 无执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极轻的喘,“它们的源头,不在这里。” “不把源头毁掉,杀不尽。” 一只怨灵趁着无执说话的间隙,从一个刁钻的死角扑来,锋利的爪子,直取他的脖颈! 无执眼神一凛,反手一掌拍出,掌心佛光凝聚,将那怨灵凌空打得魂飞魄散! 他虽快,但怨灵更多! 无执修长的手指在身前快速结印,一道道金色屏障不断亮起又破碎。 灰白僧袍在密不透风的围攻下,翻飞舞动,像朵在狂风血雨中,即将被撕碎的白莲。 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滴落下来。那双琉璃似的眸子里,映满了四面八方扑来的、扭曲而贪婪的鬼影。 利爪几乎触及僧袍的布料。 腥臭的阴风,糊了满脸。 无执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 他琉璃眸子里,映满了狰狞扑来的鬼影,密不透风,无处可逃。 灵力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被抽空,僧袍下的身体,开始感到一丝脱力后的虚浮。 谢泽卿不知何时,调换姿势,闲闲地倚靠在布满污渍的墙壁上。 他单手环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敲击着自己的臂膀,凤眼微挑,扫过眼前这片混乱的景象。 “区区蝼蚁,也需费这般功夫?”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道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以谢泽卿为中心,骤然降临!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窒息又沉闷。 无执感受到了这股压力,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尖啸声戛然而止。 所有扑击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中。 一秒。 两秒。 “……叽?” 一只离无执最近的怨灵,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困惑与恐惧的颤音。 下一瞬,恐惧如海啸,彻底淹没了它们被怨恨填满的混沌意识。 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从扭曲的婴孩到畸形的黑影,在同一时刻,剧烈地颤抖起来! 它们不再是凶神恶煞的厉鬼,这一刻都似变成了不小心闯入巨龙巢穴的兔子,瑟瑟发抖。 那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被狂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矮了下去。无数猩红的眼睛里,贪婪与怨毒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最纯粹的惧怕。 谢泽卿冷哼一声,淡淡一瞥。 “滚。”如天宪圣旨。 “嘶——!!” 听到赦令,凝固的画面瞬间活了过来,所有的怨灵不再继续扑向无执,而是以一种比来时快了十倍的速度,仓皇逃窜!顾不上形态,化作道道黑烟缩回了墙壁的缝隙,钻进天花板的阴影,融进了地板的黑暗里。 几个呼吸之间。 原本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走廊,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那盏被遗忘的,悬在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敬业地闪烁着幽幽暗暗的绿光。 无执放下结印的手,指尖还在微微发颤,那是灵力透支后的表现。额角的汗珠,顺着他俊美无俦的侧脸滑下,没入僧袍的衣领。 他转过头,清亮的目光,落在那个依旧倚墙而立的男人身上。 谢泽卿见无执看过来,懒懒地抬起眼,带着几分邀功意味的模样,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如何,小和尚?” “朕这‘镇宅’之效,可还值回价?” “值回价?”无执开口,声音因灵力透支而有些沙哑。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了一眼还在微微发颤的指尖。 “若早些出手,贫僧可省下一张上品符,三张九字真言阵符。” “那可是贫僧半个月的香火钱。” 谢泽卿怔愣片刻,凤眼挑起,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 “哦?” 他直起身,山岳般的威压敛去,信步走到无执面前。明明是虚无的魂体,却偏偏走出了龙行虎步的气势。 “朕若早早出手,如何能知晓小和尚你的本事?” 谢泽卿微微倾身,英俊的面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无执的。 无执平静地后退半步,恰到好处地拉开了两人之间过分狎昵的距离。 “它们只是被吓跑了。源头未除,阴气不散,随时会再回来。” 走廊里,浓郁的血腥与腐败气味并未消散,温度,依旧低得像是冰窖。 “滴答。” 诡异的滴水声,又开始了。 这一次,声音的来源,更加清晰,就在走廊的尽头,像是故意拉开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一般。 无执不再多言,他强行压下灵力透支带来的晕眩感,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黑暗深处走去。 僧鞋踩在满是污渍的地面上,发出孤独而清晰的“沙沙”声。 “滴答”声,像是引路的鬼火,牵引着他走向更深的黑暗。 谢泽卿飘在他身后,闲散慵懒的看着无执清瘦却笔直的背影,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在黑暗中像一抹行走的月光。 “喂,小和尚。”谢泽卿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起回响。 “你这脸色,比朕陵寝里的陪葬纸人还白。” “再撑下去,怕是不用那些小鬼动手,你自己就要先圆寂了。” 无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声音清冷地从前方飘来。 “贫僧圆寂,你也离不开这间医院。” “你……”谢泽卿一时语塞,随即不屑轻哼,飘上前与他并肩。 “伶牙俐齿。” 越往里走,空气越是粘稠。 甜腻的奶腥与血腥味,混合着陈年消毒水和霉菌的气息,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紧紧包裹住他们。 走廊两侧的病房门,全都紧闭着。 门上观察窗的玻璃,无一例外,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上面凝固着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手印的污渍。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清脆、规律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是高跟鞋踩踏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 一下,一下,带着某种优雅的韵律,仿佛有一位看不见的女士,正穿着精致的细高跟,在这条堆满医疗废弃物的走廊里,悠然漫步。 钻心刺骨的阴冷从四面八方的墙体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仿佛整栋建筑的钢筋水泥,都浸泡在冰水里。 “滴答……滴答……” 滴水声,越来越近。 无执停在一扇门前。 门上方的指示牌,已锈迹斑斑,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字——【儿科监护室】。 “源头,就在里面。”无执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扇紧闭的铁门。 谢泽卿的凤眼微眯“这门后的东西,怨气很重。” 无执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 寒意顺着他的指尖,传遍四肢百骸。 他没有犹豫,手腕用力。 “吱呀——” 长长的呻吟,铁门被推开。 门后的景象,没有想象中的鬼影重重,空旷得可怕。 只有一束惨白的日光,从一扇布满污垢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刚好落在房间的正中央。 光束里,尘埃飞舞,像无数无声的魂灵。 光束下,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生了锈的铁艺婴儿床。 “滴答。” 一滴暗红色的液体,从漆黑的天花板上滴落。 “啪。” 精准地,落在了婴儿床的床垫上。 床垫早已被浸染成了深褐色,粘稠的液体在上面积成一小滩,又缓缓渗开。 就在无执踏入的一瞬间。 “砰!!!” 身后的铁门,又一次猛然关上!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叮铃……叮铃铃……” 清脆的风铃声,突兀地响起。 无执往声源处瞧去,是婴儿床上方悬挂的、早已锈蚀的床铃,在没有风的情况下,自己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它发出的,不是悦耳的音乐,而是一段段不成调的、尖锐且破碎的音节。 像谁的指甲,在拼命地,刮着铁皮。 8、蜘蛛护士 无执扫视房间后,紧紧锁住最深处的一个角落。 那里的黑暗,比别处更加浓郁。 一个黑影,正从那片黑暗中,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 它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不似鬼魂。 它的轮廓,太过清晰,太过实体。 阴影下,一个穿着破烂护士服的女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的四肢,以一种反关节的角度扭曲着,走起路来,像一具被拙劣操控的提线木偶。 “咯……咯……” 她每走一步,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错位声。 她慢慢抬起头。 脸上没有五官。 本该是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是一片光滑如同蜡像融化后又凝固的皮肤。 那张光滑如蜡的面皮,正对着无执。 没有眼睛,却让人感觉,正被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 下一秒。 “咯嚓——!” 一声脆响,护士的腰,以一个完全违背人体构造的角度,向后折断! 她的上半身,几乎贴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紧接着,她四肢着地,像一只被巨力碾碎,又被恶意强行粘合在一起的蜘蛛,猛地朝着无执的方向,疾冲而来! 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腥臭的阴风扑面,其中夹杂着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 无执的瞳孔骤缩。 他灵力透支,身体的反应,已经跟不上意识的速度。 躲不开了。 闪着寒光的、扭曲的指骨,就要触碰到他那张俊美无瑕的脸。 电光火石之间,无执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半步,稳住了因虚弱而有些发飘的下盘。 “南无阿弥陀佛。” 薄唇轻启,晨钟暮鼓,穿透所有“咯咯”作响的噪音。 一圈柔和,却不容侵犯的金光,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 那只“蜘蛛”护士撞在金光上,像被泼了浓硫酸,浑身冒出滋滋作响的黑烟! 她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 但,也仅仅是慢了下来。 光滑的面皮上,猛地裂开一道道黑色的缝隙,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凄厉的尖啸,化作实质的音波,冲击着无执的耳膜。 无执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额角的冷汗,汇成水珠,沿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他胸前挂着的佛珠上。 谢泽卿抬了抬眼,狭长的凤眼里,金色的龙纹,一闪而逝。 “蜘蛛”护士,所有疯狂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她那扭曲的、利爪般的手,距离无执的鼻尖,不足三寸,指骨上蒸腾的黑气,停滞在了半空中。 无执看准时机,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凌空点向怨灵的眉心。 “她不对劲。”无执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何止不对劲,怨气都快凝成实质了。”谢泽卿撇了撇嘴,“一剑斩了,一了百了。” 话音刚落。 那被定住的护士怨灵,无法动弹,但她那光滑的面皮,却从中间裂开! 不是嘴,更像是一道深不见底,涌动着无尽怨恨与痛苦的漆黑裂口! 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哀嚎,从那裂口中,轰然爆发! 无执只觉得大脑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狠狠扎了进来。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破碎! 零碎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滴——滴——滴——】 刺耳的仪器警报声。 【“血压在掉!快!肾上腺素!”】 一个年轻男人慌乱焦急的喊声。 【“林护士!我让你拿的是0.5mg的!你拿了什么过来?!”】 一个中年医生气急败坏的质问。 【“不……不是我……我拿对了……是他……是他自己撞翻了药盘……”】 一个女人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辩解。 【“别狡辩了!手术记录上签字的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冰冷的针尖,刺入血管。 药物,被猛地推入。 不是救人的药,是封口的毒。 【嘀————————】 心电监护仪,拉出一条绝望的直线。 视线,缓缓变得黑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同事们冷漠、恐惧、与推卸责任的脸,还有那张被白布盖住的年轻病人的脸。 “噗。” 无执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洒在身前的地面。 “喂,秃驴!”一只千年寒玉般冰凉触感的手,瞬间扶住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无执抬起手,用僧袍的袖子,擦去唇角血迹。 那双被血色浸染的琉璃眸子,看向依旧被威压禁锢无声嘶吼的怨灵,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是枉死……”声音极轻,“她的怨气,不是恨。” “是冤。” 谢泽卿嗤笑,蕴着千年风雪的凤眼,此刻只映着无执苍白的侧脸。 声线如碎裂的冰:“冤又如何?这世间冤死亡魂何止千万。秃驴,你渡得过来么?” 扶着无执胳膊的手,收得更紧了些,“伤你者,皆当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蜘蛛”护士身上凝固的黑气,被鬼帝的力量挤压得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下一秒就要被彻底碾碎。 “别。” 无执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住谢泽卿的手臂。 指尖冰凉,刚吐过血甚至还虚弱颤抖,但动作却很坚定。 “渡一个,是一个。”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这死寂的空气里,漾开一圈坚定的涟漪。 “何况,她刚才不是在攻击,”无执的目光穿透怨灵狰狞的表象,看到了那道漆黑裂口深处无尽的绝望。 “她被困住了。困在临死前最痛苦、最绝望的一刻。” “所以她才会不断重复攻击的动作,不是为了伤人,”无执的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是在求救。” 谢泽卿侧过头,金色的龙纹在眼底深处翻涌,似乎在审视无执的话。 “求救?” 这位鬼帝陛下显然无法理解这种逻辑。 “用差点抓烂你脸的方式?” 无执双眼盛满了悲悯。 他挣开谢泽卿的手,向前走了一步,离那只怨灵,不足一臂之遥。 “你疯了?!” 鬼帝压低了声音,话语里是罕见的急躁,“灵力都快耗尽了,还想做甚?!” 刚要上前,却见无执回眸,轻轻摇了摇头。 谢泽卿的脚步,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求救”二字,仿佛一道符咒。 怪物的嘶吼,竟真的低了下去,化作压抑在喉咙深处不成调的呜咽。 无执转回头,没有结印,也没有念诵任何带有攻击性的降魔咒文。立在原地,僧袍的一角,还沾着刚才的暗红液体。 清俊出尘的面容,因失血显得愈发透明。 “贫僧,无执。” “听得到吗?” 护士怨灵的嘶吼,奇迹般地停滞。 她光滑面皮上的裂口,不再向外喷涌怨气,反而像一张真正痛苦的嘴,开始无声地翕动。 “咯……咯……”的骨骼错位声,渐渐平息。 那双扭曲的、利爪般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你的冤屈,我听到了。” 一滴黑色粘稠的眼泪,从那道裂口中缓缓渗出。 顺着光滑的面皮滚落,滴在地上。 “滋”的一声,腐蚀出一个小小的坑洞。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似是积攒了数十年的堤坝,一朝崩溃。 足以刺穿灵魂的尖啸,化作了压抑不成声的呜咽。 扭曲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恶意瘫软下来。四肢着地的“蜘蛛”,变回了一个蜷缩在地上,抱着头,无声痛哭的女人轮廓。 整个监护室的阴冷,随着她的哭声,消散了几分。 只有浓郁的,福尔马林与血腥混合的气味,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 谢泽卿双手抱臂,靠在离无执一步之遥冰冷的墙壁上,像只慵懒而危险的豹子,始终锁定着场中的一人。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散发出的威压,形成了绝对安全的结界,将无执笼罩其中。 任何一丝外泄的怨气,刚靠近无执,就被瞬间碾得粉碎。 无执席地而坐,盘膝,双手合十,就在那张生锈的婴儿床边。 闭上眼,开始念诵。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最普通,最平和的《金刚经》。 清越平稳的声音,如清泉,缓缓流淌,洗涤着这里的每一寸污浊。 随着经文的诵念,蜷缩的黑影,愈发透明。 她身上那些反关节的扭曲,在一点点地被无形的力量抚平修正。光滑的面皮上,渐渐浮现出淡淡的五官轮廓,是一个很清秀的,二十多岁的年轻护士的模样。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无执。 满眼的解脱和感激。 她张开嘴,想说话。但最终,只是对着无执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 “滴答。” 一声轻响。 打破了祥和。 谢泽卿的凤眼猛厉! 不对!这声音,不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 他豁然转头,望向房间右侧深处的角落。 那里的黑暗,不知何时,变得比别处更加浓稠。像一团活物,正在无声地蠕动。 “秃驴,停下!”谢泽卿低吼。 无执的诵经声,却在此时,变得更加清晰。 他不能停。 一旦停下,这只即将被超度的冤魂,会立刻被这股新的恶意侵蚀,堕入万劫不复! 豆大的冷汗,从他光洁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鸦羽般的长睫。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透明得仿佛一触即碎。 那团蠕动的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轮廓,缓缓地站了起来。 它没有实体,像一缕被恶意扭曲的人形浓烟,却依然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是……你……】 沙哑、怨毒,仿佛生锈刀片刮过骨头般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 而是直接,在无执的脑海中炸响! 【……是你,吵醒了她……】 【……也是你,要夺走我的……玩具……】 穿着白大褂的黑影,猛地抬起一只由黑烟构成的“手”。 它的目标,不是正在诵经的无执,而是那个跪在地上,即将得到解脱的护士亡魂! 一道凝如实质的黑色尖刺,从黑影手中爆射而出! 快如闪电!直取护士亡魂的眉心! “尔敢?!” 谢泽卿眼中金芒暴涨,帝王的怒火,瞬间点燃! 他反手一挥,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磅礴龙气,骤然化作黑色屏障,精准地挡在了护士身前! “轰——!!!” 黑色的尖刺与龙气轰然相撞! 强烈的气浪炸开,整个房间剧烈震动,天花板上的墙皮和灰尘碎石,簌簌落下! 无执的诵经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睁开眼,喉头一甜,又是一口翻涌的血气,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唇色,殷红如血。 下一秒,护士的身体,化作了无数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尘。 像夏夜的萤火虫,盘旋而上,穿透了漆黑的天花板,消失不见。 她怨气,散尽了。 “叮铃……” 婴儿床上方的床铃,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动,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 无执眸底闪过一瞬柔光,然后立即锁定了角落里那团更加凝实的黑影,琉璃般的眸子里,一片冰寒。 “原来,”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你才是源头。” 9、它在狩猎 那团黑影悬浮在角落里,似乎连光线都能吞噬。 “源头……” 谢泽卿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起。 “就是这东西,把那个女鬼扭曲成了刚才那副鬼样子?” 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差点伤了他护着的人,又将另一个亡魂当做玩物。 不可饶恕。 【……玩具……坏掉了……】 生锈刀片刮过骨头般的声音,再度在无执脑海中响起。 声音中既有孩童失去心爱之物般的委屈,也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 【……那就……换一个新的……】 话音未落。 那团人形浓烟猛地膨胀,随即炸开,化作千百道尖锐的黑气,如一场墨色的暴雨,无差别地射向房间的每一寸角落! “叮铃当啷——!” 金属弯盘、生锈的输液架、玻璃药瓶…… 所有被黑气射中的物体,都在瞬间被赋予了生命! 输液架的金属支脚扭曲成了蜘蛛般的利爪,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尖啸,猛地朝无执的脚踝抓来! 墙角的医疗推车轰然翻倒,无数沾着暗沉血污的针头和手术刀,如同一群嗜血的飞蝗,铺天盖地而来! 整个废弃的监护室,变成了一个活过来且致命的钢铁牢笼! “花样还挺多。” 谢泽卿冷哼,不退反进,挡在了无执身前,眼神凛冽。 “放肆。”薄唇轻启,如九天惊雷。 磅礴的鬼帝威压,化作一道无形的黑色巨龙,以他为中心,席卷而出! 所有“活”过来的医疗器械,在接触到这股威压的瞬间,猛地悬停在半空中! 紧接着,寸寸碎裂,化作一地冰冷的金属残骸。 “就这点本事?” 谢泽卿凤眼里满是不屑,“也敢在朕的面前班门弄斧。” 他话音刚落,瞳孔却骤然一缩,“小心!” 那团在半空中被击溃的黑烟,并未消散。 它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绕开了谢泽卿,从四面八方,以一个更加刁钻、更加迅疾的角度,重新汇聚! 目标,却是谢泽卿身后,那个灵力透支,气息虚弱的无执! 无执的反应,快得不像一个重伤之人。 在谢泽卿出声的瞬间,就地翻滚,僧袍下摆在满地狼藉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堪堪躲过了黑气的第一次攒刺。 但他身后的墙壁,被黑气击中的地方,水泥墙面瞬间变得漆黑,如同被最高浓度的王水腐蚀,冒着滋滋作响的黑烟,留下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孔洞。 “嘶。” 无执倒吸一口冷气,他撑着地面,刚想站起,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谢泽卿及时拉住他的手臂,将无执从地上拽了起来。 “站稳了,秃驴。” 他将无执拉到自己身后,“这东西,冲你来的。” 无执靠着冰冷的墙壁,轻轻喘息。 清澈如琉璃的眸子,穿过谢泽卿的肩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团重新在房间中央汇聚成形的黑烟。 “它不是冲我来的。”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它是冲着,所有能‘看见’它的人来的。” “它在狩猎。” 【……看见了……】 【……你看见了……】 怨毒的低语,再次响起。 黑烟组成的“医生”,缓缓抬起头。 没有五官,只有模糊的轮廓,但无执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双充满贪婪和兴奋的“眼睛”,正死死地锁定着自己。 【……好干净的灵魂……好漂亮的容器……】 【……会是……我最完美的……玩具……】 下一秒。 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尸体腐烂的恶臭,猛地炸开,呛得人几欲作呕! 黑烟,不再攻击,而是缓缓地渗入了地面、墙壁、天花板。 整个监护室的景象,开始扭曲、剥落。 斑驳的墙皮,变成了惨白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墙壁。生锈的病床,变成崭新洁白的模样,上面还挂着输液袋。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规律而冰冷。 他们,被拉入了幻境。一个由那“医生”怨念所构筑的,生前的世界。 “雕虫小技。” 谢泽卿金色的龙纹在眼底翻涌,似乎随时能撕碎这片虚假的幻象。 但无执再次按住了他的手臂,唇色比身上的僧袍还要苍白。 “会消耗你的力量。” “呵,区区幻境,于朕而言,不过弹指一挥……”谢泽卿的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 他觉察到,无执按着他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 不像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几乎失控的颤抖。 谢泽卿猛地回头。 只见无执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幻境中,靠墙的一张空病床。 那双总是淡漠无波的琉璃眸子里,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异常剧烈的情绪。 震惊,痛苦…… 【……孤儿院……】 一个冰冷的,不属于“医生”的声音,突兀地,在无执的脑海中炸响。 【……没有人要的小孩……】 幻境中,那张空荡荡的病床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影。穿着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你为什么不哭?】 【……你为什么不笑?】 【……像个小怪物……】 无执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胸口的心脏,好似被千刀万剐,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不是“医生”的幻境! 是那东西,撬开了他记忆的缝隙,将他最深处的恐惧,拖拽了出来! “喂!秃驴!” 谢泽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怎么了?!醒过来!” 无执的视线,却无法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移开。 他看到,那个孩子,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赫然是年幼时的自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轰隆——!” 现实中,一道惊雷炸响。 苍白的闪电,透过废弃医院肮脏的窗户,一闪而过。 照亮了无执俊美无瑕,却在一瞬间血色尽失的脸。 【……你看,他不会哭。】 【……像个木头娃娃……真没意思……】 冰冷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声音,却如跗骨之蛆,钻入无执的脑海,啃噬着他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看见小小的自己,被其他孩子推倒在地。 不哭。 那个小小的自己,唯一的玩具被抢走,摔得粉碎。 不闹。 那个小小的自己,在除夕夜,独自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看着远处万家灯火。 没有表情。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为一旦流露出渴望,随之而来的失望会更疼。 无执的指尖,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顽石。 他周身常年用以压制命格的佛光,正在因为心神的剧烈动摇而飞速溃散。 “喂,秃驴!” 谢泽卿一把扣住无执的肩膀,用力摇晃,试图将他从心魔的泥沼中拖出来。 “给朕醒醒!区区幻术,也值得你这副要死的模样?!” 然而,无执的身体只是随着他的力道晃动,眼神依旧空洞地定格在那个虚幻的角落。 【……真可怜……】 【……不如,就留在这里吧……】 恶毒的低语,像甜蜜的糖果诱哄着他。 无执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放肆!” 谢泽卿彻底怒了! 那个藏在暗处,用最卑劣的手段,戳人痛处的鬼东西! 他猛地将无执往自己怀里一拽,另一只手反手挥击,磅礴的龙气化作漆黑的巨爪,朝着幻境中那张空病床的位置,狠狠抓去! 他要撕碎这个幻境的根源! 【……嘻。】 一声轻笑,在两人脑海中同时响起。 黑色的龙爪,在触碰到病床的瞬间,竟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而那张病床,连同上面的瘦小身影,也瞬间化作一滩蠕动的浓墨,在地面上滑行,重新汇聚成白大褂的轮廓。 它,根本就不在那个位置! 它一直在移动! 幻境中的病房,墙壁、天花板、地面,开始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像是医院里被随意丢弃的医疗废料和血水混合物。 【滴答……滴答……】 液体滴落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 整个空间,又变成了一个正在被污染、腐蚀的巨大囚笼。 “咳……” 无执终于发出一声呛咳,刺鼻的气味,拉回了一丝神智。胸口起伏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却只吸入了更多的腥臭。 无执混乱的思绪,在这股味道的包裹下,奇迹般地找到了一丝安宁。 他抬起眼,视野还有些模糊,只能看到谢泽卿线条凌厉的下颌。 “清醒了?” 谢泽卿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无执动了动嘴唇,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省点力气。” 谢泽卿将他扶稳,让他靠着墙,自己则重新挡在了无执身前。 狭长的凤眼,已金芒大盛,再无半点戏谑,“这东西在吸食你的恐惧,你越是动摇,它就越强。” 无执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眸子里的惊涛骇浪虽未完全平息,却已被一层坚冰重新封冻。 “它不是在吸食恐惧。” “它在‘诊断’。” “诊断?”谢泽卿皱眉。 “它在寻找我们心中最脆弱的‘病灶’,然后,加以‘治疗’。” 无执的视线,扫过这个不断被污染的幻境。 “它的治疗方式,就是将我们,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 话音刚落。 那团白大褂黑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诊断完毕……】 【……病症:深度情感缺失与存在认知障碍……】 【……治疗方案:完全剥离……】 下一秒,整个幻境轰然一震! 10、危险脱离 那些从墙壁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汇聚成一只布满针头和手术刀的畸形巨手,从天花板上自下朝着无执的头顶,狠狠拍去! 谢泽卿冷笑,满头墨发无风自动,鬼帝的威压毫无保留地冲天而起。 “朕,先给你治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病!” 谢泽卿猛地转身,双手精准地扣住了无执的肩膀。 “秃驴,看着我!” 无执下意识地抬眼,对上了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凤眸。 “听着,” 谢泽卿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你不是孤儿院里没人要的小鬼,你是小破寺的主持。” “你不是什么小怪物,你是穷得叮当响,手机屏保却是电子木鱼的怪和尚。” “我谢谢你。”无执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他没有推开谢泽卿,也没有去看那近在咫尺的死亡,而是反手,一把抓住了谢泽卿胸前的衣襟。 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 一圈纯净到极致的金色梵文,以两人身体接触点为中心,骤然爆开! 不是佛光,不是灵力。 是他用自己最根本的魂魄,念出的经文! “轰——!!!” 畸形的巨手,在距离谢泽卿头顶不到半米的地方,轰然停滞! 金光所及之处,那些腥臭粘稠的暗红液体,迅速消融、蒸发! 整个被污染的幻境,在这道金光的净化下,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 【……治疗……失败……】 【……对象……出现……排异反应……】 “现在,轮到我了。” 无执抬起手,并起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不是在面对一个致命的恶灵,而是在佛前捻起一朵莲花。 他的指尖,一缕凝练如实质的金色佛光,骤然亮起。 “施主,你病了,病得很重。” “当诛。” 那一个“诛”字,自无执唇间落下,轻如飞花,却重若万钧。 他指尖那点凝练如实质的金光,骤然大盛。 与平日里诵经时温和普渡的佛光不同,是带着无上威严与决绝杀伐之意的降魔之力! 谢泽卿瞳孔猛地一缩。 他抓着无执衣襟的手,清晰地感觉到身前这具看似清瘦的身体里,正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力量。 这股力量,与他霸道绝伦的鬼帝威压截然不同。 它不吞噬,不威慑。 它净化。 将一切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容于天地的污秽,彻底抹除。 这和尚居然还藏着这一手,谢泽卿心有余悸地感慨:还好昨晚自己不冲动。 【……排异……清除……失败……启动……最终……】 那“医生”怨毒的低语,在金光的灼烧下变得支离破碎,尖锐刺耳。 幻境之中,整个被污染的病房,如同沸腾的血池,疯狂翻涌! 墙壁、地面、天花板,所有的暗红液体都汇聚起来,不再化作畸形的手臂,而是凝聚成了一张巨大、扭曲、痛苦的人脸! 无执看着那张由无尽痛苦组成的巨脸,缓缓抬起了那根亮着金光的手指,轻轻向前一点。 “破。” 金光脱离了他的指尖,飞向巨脸的眉心。那张痛苦的巨脸,连同整个幻境,开始迅速地消融! 惨白的墙壁、洁净的病床、规律作响的心电监护仪……一切虚假的景象,如同被烈日灼烧的画卷,寸寸剥落、褪色。 怨灵发出了最后的,带着无尽恐惧与不甘的哀嚎。 最终,一切归于沉寂。 幻境,彻底破碎。他们依旧站在那间废弃、肮脏、堆满垃圾的监护室里。 “嘁。” 谢泽卿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嘲讽两句,却感觉怀中的重量猛地一沉。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人捞住。 “喂,秃驴?” 无执还维持着单手结印的姿势,但指尖的金光已经彻底黯淡下去。一缕殷红的血,顺着他苍白的唇角,缓缓滑落,滴落在他灰白色的僧袍上,晕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无执!”谢泽卿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出这个名字。 无执的身体软了下去,若不是被他死死箍在怀里,恐怕已经摔倒在地。 “……吵。” 怀里的人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你还嫌吵?!” 谢泽卿又急又怒,一腔的火气冲上头顶,“那是你的本源佛力!你就这么用,不要命了?!”他一边低吼,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无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生怕一个不慎,这人就碎了。 无执彻底失去意识,头一歪,靠在了谢泽卿的肩窝,呼吸平稳,却浅得几乎感觉不到。 而这时,一阵轻微金属刮擦地面的声音响起。 谢泽卿眼神一厉,猛地抬头。 只见房间的角落里,那堆被震碎的金属残骸中,有什么东西,正闪着幽幽的黑光。 是一柄锈迹斑斑,只剩下半截的手术刀,他一眼就看出是刚才那怨灵的本体。 没死透。 趁着两人心神松懈的瞬间,它正悄无声息地,贴着地面,朝着门口的方向滑去! 想跑? 谢泽卿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起,眼底的金芒化作怒火。 他抱着无执,冷冷地,瞥了那半截手术刀一眼。 “朕,允你走了吗?” 话音未落。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实的鬼气朝那半截手术刀飞去。 “咔嚓——!” 一声清脆骨头被碾碎般的声响。 半截手术刀,连同附着在上面的最后一丝怨念,被彻底碾成了齑粉,消散在了空气里。 “麻烦的秃驴。” 谢泽卿嘴里嘟囔着,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动作不算温柔,却异常平稳。 刚走一步,怀里的人却忽然极轻地,呢喃了一句。 谢泽卿脚步一顿,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了些,“什么?” “……功德……-1……” 无执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电子木鱼……今天的份……还没敲……” 黄昏。 暮色像化不开的浓稠墨汁,一点点浸染着破旧寺庙的屋檐与廊柱。 无执在自己那间简陋的禅房里醒来。 浑身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胸口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动用本源佛力的代价。 他缓缓坐起身,垂眸便看见自己灰白僧袍上,那点已经干涸成暗红色的血迹。 “醒了?” 一个带着三分讥诮七分不爽的声音,在房间角落响起。 谢泽卿抱臂靠着门框,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中半隐半现,一双凤眼依旧流转着金芒,只是此刻那光芒里,满是压抑的火气。 “以为你要直接睡过去,给佛祖当枕头了。” 无执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平静地抬起眼。 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因失血而显得愈发苍白,琉璃般的眸子却依旧清澈,映着窗外最后一抹残阳。 “多谢。”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谢泽卿挑眉,“谢朕什么?谢朕把你这个半死不活的秃驴扛回来,还是谢朕没把你直接扔在乱葬岗?” 无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鬼帝的魂体,比之前似乎凝实了些许,但那身繁复的黑色龙纹玄袍上,也隐隐有几处光芒黯淡。显然,强行碾碎那怨灵本体,对他亦有消耗。 “都谢。”无执道。 谢泽卿冷哼一声,别开脸。 “少废话,你的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寺庙大门外,便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以及一个中年男人带着激动的呼喊。 “大师!无执大师!您在吗?!” 无执撑着床沿站起身,动作虽缓慢,但依旧是那个身形挺拔,气质出尘的僧人。 谢泽卿看着他走向院门的背影,不爽地“啧”声,身形化作一缕常人无法察觉的黑烟,跟了上去。 王德发迈着轻快的步子冲了进来,一把握住无执的手,激动得满脸横肉都在颤抖。 无执不动声色地抽回,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王德发却毫不在意,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点开转账页面,熟门熟路地打开手机银行app,一边指尖飞速点着屏幕,一边说:“大师,这是说好的尾款,过去了。” “叮——” 清脆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无执那只旧款智能机的屏幕亮起,银行信息显示到账四十五万的字样。 王德发转完账将手机装进裤兜里,又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无执手里。 “大师,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是给寺里的香火钱!” 说话间,已经自顾自地跑到那尊漆都快掉光的佛像前,点了三炷香,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 无执捏着厚实的信封,没有说话。 他穿着一身最简单的灰色僧袍,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清俊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香火气中。 王德发千恩万谢地走了。 无执没有回房休息,而是转身来到那只写着“功德箱”三字的木箱前,将厚实的信封,整个塞了进去。 谢泽卿的身影,在他身边凝聚成形。 “拼上性命,换回一叠废纸,再恭恭敬敬地放进这破木头盒子里。” 他瞥了一眼箱内的钞票,语气极尽嘲讽,“你们出家人,当真是有趣。” 无执将箱子重新锁好,淡淡道:“此为功德。” “功德?”谢泽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拿此等黄白之物,去求那虚无缥缈的功德,也配入朕……” 他的话,戛然而止。 那个“朕”字,像一颗被猛地掐灭的火星,消散在唇边。 谢泽卿脸上的讥诮,在瞬间凝固。 一双流转着暗金光芒的凤眼,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破旧的功德箱的箱底。 11、霸道香气 原本只是有些冷的夜风,陡然间带上了刺骨的阴寒。 “怎么了?” 无执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神情依旧淡漠,清澈如琉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映着谢泽卿紧绷的侧脸。 谢泽卿抬起下巴,唇紧抿着,示意无执自己去看。 无执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功德箱,立即察觉。 功德箱粗糙的木质箱底正中央,贴着一张巴掌大小,用血绘制而成的符箓。粘稠、暗沉,符上的纹路扭曲,张牙舞爪的。 而符箓的正中央,四个字,狰狞醒目。 ——七日必死。 无执神情凝重,拈起符箓的一角,打算将符箓从功德箱底撕下。 入手冰凉,滑腻,像是触碰到一块浸泡在尸水里的人皮。 “嗤——” 在无执指尖接触到符箓的瞬间,一缕黑烟从符上冒出,带着尖锐的嘶鸣,直冲无执面门! 谢泽卿脸色大变,“小心!” 无执的指尖,亮起一抹金色佛光,瞬间便将那缕黑烟吞噬殆尽。 无执眸色沉如深渊,那张写着“七日必死”的血符,在金色的光芒中,无声地化为飞灰。 谢泽卿看着无执,眉头紧锁,“冲你来的。” 不是疑问,是肯定。 无执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指尖。 良久,轻轻“嗯”声。 “怨咒。” 谢泽卿的脸色依旧难看。 “是谁?” 他追问,“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无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转身,将功德箱重新锁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功德箱才是顶顶重要的。 只是,当他转过身时,那张在月光下白得反柔光的脸,神色是谢泽卿从未见过的一片肃杀。 月光如水,冷冷地淌过庭院。 夜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廊下发出秋日干燥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谢泽卿的身影在原地凝滞片刻。 凤眸中的金光,在月色下明明灭灭,如同两簇即将被狂风吹散的鬼火。 “喂,秃驴!” 他的声音压着,“你知道,对不对?” “知道,又如何。” 无执淡淡开口,“该来的,总会来。” 说完转身,迈步走向禅房,背影挺拔,却也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无边的夜色里。 谢泽卿盯着紧闭的门,身形化作黑烟,消散在庭院之中。 “疯和尚。” -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那张狰狞的血符,像是投入深海的一颗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没有诡异的访客,没有索命的邪祟。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越是这样,那根名为“七日必死”的弦,就在谢泽卿心里绷得越紧。 因为什么? 因为那秃驴是他千年诅咒的解药!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相比无执的淡然,谢泽卿却变得异常烦躁。 他时而在大殿里飘来荡去,时而对着那棵光秃秃的菩提树吹毛求疵,时而又化作一缕黑烟,在无执打坐时绕着他盘旋。 而无执,一如往常。 晨钟暮鼓,诵经打坐。 清扫庭院,擦拭佛像。 他的作息精准得像一座古老的钟。 只是,眼下的青色,悄悄重了几分。 清俊绝尘的面容,在愈发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显出一种近乎神性的破碎感。 美,且易碎。 某日深夜。 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山林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鸟的啼叫,凄厉得像婴儿的哭声。 无执从床上坐起身。 他没开灯,凭着窗外渗进来的稀薄月光,摸索着来到香积厨。 饥饿感,如细密的针,扎着他的胃。 动用本源佛力后的虚弱,加上这几日精神的高度紧绷,让他的身体发出了抗议。 谢泽卿第一时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无执身后,抱臂靠着门框。 “怎么?你那佛祖不给你饭吃,要沦落到啃桌角了?” 无执没理他,从一个破旧的纸箱里,翻出绿白相间,带着图案的,一个纸碗。 “康x傅爱吃素方便面”。 谢泽卿的眉头拧了起来。 “这是何物?包装如此粗鄙艳俗。” 无执的动作顿了顿。借着月光,看了眼包装上画得汁水饱满的蘑菇和青菜。 然后,撕开了包装。 “嘶啦——” 塑料薄膜被撕开。 紧接着,是调料包被撕开的细碎声响。 无执将干瘪的面饼、脱水的蔬菜、以及那包散发着香气的粉末,一同倒进纸碗里。 然后,提起墙角老旧的热水瓶,拔开木塞。 “咕嘟……咕嘟……” 滚烫的热水注入纸碗,一股浓烈香气,瞬间在香积厨本不大的空间爆炸开。 谢泽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身为鬼帝,早已脱离五谷轮回,无需进食。 可这股从未闻过的味道,直冲他的魂体,蛮横地在他的感知里搅动。 无执将碗盖盖好,从旁抽出一次性筷子,将它压在碗盖上,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黑暗中,一人一鬼,对着一碗泡面,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三分钟后。 无执掀开碗盖,更浓郁的香气,伴着蒸腾热气,扑面而来。干瘪的面条变得饱满、筋道,吸足了汤汁,呈现出诱人的酱色。 无执拿起廉价的竹筷掰开,在纸碗里搅拌几下夹起一筷子面,在微弱的月光下,送入口中。 他的动作很慢,吃得很安静,喉结吞咽时,微微滑动。温热的汤面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熨帖了阵阵抽痛的饥饿感,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谢泽卿盯着无执面无表情地将那碗汤面一点点吃下。 奈何香气浓郁,忍无可忍。 闪现到无执面前,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探究与不可思议。 “此物味道如何?” 无执停下咀嚼的动作,抬起琉璃般的好看眸子,平静地注视近在咫尺的俊鬼脸。 良久,学着谢泽卿的口吻,吐出两个字。 “尚可。” 谢泽卿围绕着那碗面转了一圈,魂体因情绪激动微微闪烁。 “这等闻所未闻的霸道之味,汝竟只评‘尚可’?!” 他猛地凑近,几乎要将脸埋进碗里,深深地“嗅”了一口蒸腾的雾气。 这位曾经品尝过无数珍馐的鬼帝,用一种混杂着震惊、鄙夷、却又藏不住好奇的复杂语气,下达了判词。 “荒谬!” “此等速食之物,其味竟如此蛮横,直冲魂魄!” “……再给朕闻闻。” 无执的眸子里映着谢泽卿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鬼脸。 他将手中的泡面碗,往前轻轻推了半分,淡然的脸上是丝毫不藏着掖着的大气。 不愧是一寺住持,这做事风格,这分享的觉悟! 谢泽卿的表情僵住,堂堂鬼帝,岂能与这市井之物一般见识! 可味道,实在太过蛮横。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再次俯下身,深深地吸入。魂体为此愉悦地颤栗。 “此物……”谢泽卿蹙着眉,用一种评鉴传国玉玺般的严肃口吻,艰难地组织着用词。 “其味清淡,其香霸道,其形……不堪入目!” “却又能奇妙地融于一处,直冲灵台,动人心魄!” “荒唐!简直是乱臣贼子般的味道!” “还有红烧牛肉味、老坛酸菜味……可要比这素食的味道更浓郁。” 无执眼睫微垂,遮住眸子里极淡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缕被汤汁浸透的面条。 面条上还挂着一星半点已恢复了生命翠绿的脱水葱花。 热气氤氲,模糊了无执清隽的眉眼。 正要送入口中。 “慢着!” 谢泽卿一声断喝,魂体卷起一阵阴风。 无执的动作停在半空,筷子上的面条,离他的嘴唇只有寸许。 他抬起头,满眼询问。 谢泽卿背着手,像个考官般踱步,瞳孔里闪烁着审视的光。 “此物,入口是何感觉?是脆?是韧?是如春日柳絮,还是如冬日冰棱?” 无执沉默片刻,不愿和这个没见识的古人多说,简单回道。 “是面。” 这回答无法满足鬼帝陛下的好奇心。 谢泽卿的眉头拧成川。 “朕问的是口感!口感!” 似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急切,有失体统,清了清嗓,强行恢复帝王的威严。 “咳……朕命你,细细道来。这面条,与那汤汁,在你口中是如何交融的?那滋味,又是如何攻城略地,占领你之五感六识的?” 无执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将面条送入口中。 他咀嚼得很慢,月光勾勒出他下颌清瘦而完美的线条。 谢泽卿的视线黏在无执的嘴唇上,仿佛自己也能尝到味道般,喉结无意识地滚动。 直到无执将面条吞咽:“汤汁鲜咸,面条……软了。” 极为朴素的回答。 “软了?” “此等霸道之物,岂能用‘软了’二字概括!这分明是……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是沙场悍将解甲归田!此中必有深意!” 某个鬼魂,咬牙切齿的。 “竖子!” 谢泽卿魂体明灭不定,金色的瞳孔里燃着两簇幽火。 他死死盯着无执在月光下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无执的皮肤是冷玉般的白色,月华流转其上,覆着层圣洁的辉光。长而密的眼睫垂下,鼻梁高挺,唇形是完美的菱角,此刻因为沾了些许汤汁,显得格外水润诱人。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瑕疵的皮相。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此刻正无比平静地,品尝着在他看来堪称“乱臣贼子”的食物。 无执吃完最后一口面。 端起纸碗,在谢泽卿的注视下,仰起头。 “咕嘟。”将碗里最后那点混杂着香辛料与汤底,一饮而尽,一滴都未曾剩下。 “此物!究竟产自何方!是何人所制!” 谢泽卿猛地转身,背对着无执,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报上名来!朕要诛他九族!” 12、修缮后院 无执将空空如也的纸碗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抬起琉璃似的美目,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处于暴怒边缘的鬼帝。 他薄唇轻启,声音玉石相击般,清冷且不带任何情绪。 “康x傅。” 谢泽卿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古怪的名字,仿佛在咀嚼什么剧毒之物,“好一个康x傅!此等狂悖之徒,朕必……” “明日,会有人来修缮寺庙。” 无执打断了他,声音平淡道:“动静会有些大。” 谢泽卿的怒火,被这句话浇得一滞。 他眯起狭长的凤眼,审视着无执在月光下显得过分单薄的背影。 “修缮寺庙?用那笔买命钱?” 无执“嗯”了一声。 “你要死了。” 谢泽卿的声音冷了下去,“第七日,很快就到。” “你还有闲心管这些破铜烂铁、烂木头?” 无执转过身,月光正落在他脸上。 俊美绝尘的面容,白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寺在,我在。” - 翌日,天刚蒙蒙亮。 一阵刺耳的“突突突”声,打破了古寺千百年来的沉寂。 一辆破旧的三轮农用车,载着几个皮肤黝黑,肩上搭着毛巾的工人,停在了山门外。 谢泽卿的身影,一缕青烟般,盘踞在寺内最高最大的梧桐树枝干上。 他居高临下,面色铁青地看着那些凡人扛着梯子、水泥、木材,涌入这片本该清净之地。 “锵!锵!锵——” 金属敲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嘿咻!搭把手!” 工人的吆喝声,中气十足。 灰尘,木屑,混杂着汗水的味道,在庭院里弥漫开来。 乱! 吵! 谢泽卿的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见无执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袍,安静地站在廊下。 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飞扬的尘埃在他周身仿佛都慢了下来,不敢侵扰那片圣洁。 一个工人脚下不稳,从一人高的木架上直直摔了下来。 “啊——!” 就在众人惊呼的瞬间。 无人看清无执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 那个即将头破血流的工人,便被一股力量托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工人惊魂未定,抬头去看,只看到那个年轻的主持,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佛、佛祖保佑!” 工人回过神来,立马双手合十,对着无执拜了下去。 无执对着工人颔首回礼,视线移到院中那棵梧桐树上。 梧桐树上,盘踞的黑烟,微微一顿。 谢泽卿的金瞳,穿过漫天飞扬的尘埃,与地面上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眸子,遥遥相撞。 无执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尘嚣。 冷冽,平静。 梧桐树上的黑烟,几不可查地凝实了一瞬,随即化作一道流光,落在了无执身侧。 无执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向那名领头的工长。 工头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正满面愁容地看着大殿漏风的屋顶。 无执走上前,声音清淡,“先修后院。” 工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主持,这大殿才是门面……” “先修后院。” 无执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定夺。 “东、西禅房,香积厨,还有藏书阁的房顶,优先修缮。” “好嘞。” 工头不再多问,立刻招呼着弟兄们扛着工具往后院走。 谢泽卿跟在无执身后飘着,阴阳怪气的声音,贴着无执的耳廓响起。 “哦?住人的地方,倒比供奉你家佛祖的地方还金贵?” 无执脚步未停,穿过月亮门,走向后院。 “漏雨。”他只吐出两个字。 雨水,会毁了藏书阁内代代传承下来的经书,也会在这秋季,让师弟和小沙弥们睡不安稳。 大概从前的主持也同刚才那位工头想法一样,认为大殿更为重要,所以小破寺里的后院,比前殿更显破败。 刺耳的“嘎吱”声响起,工人们架起了老旧的木梯,爬上了西禅房的屋顶。 那是无执的住处。 “哗啦——” 第一片朽坏的青瓦被取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阳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照进了屋顶的暗处。一股混杂着陈年木料与阴湿尘土的味道,猛地扩散开来。 谢泽卿的眉头,瞬间拧紧。 他那双流转着暗金光芒的凤眼,死死盯住了被掀开一角的屋顶。 “不对劲。” 几乎在同时,无执也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清澈如琉璃的眸子,映着头顶刺目的天光,瞳孔微微收缩。 风停了。 蝉鸣,工人的吆喝,敲击声,仿佛都被一层看不见的膜隔绝在外。一种极不协调的阴冷,正从那破开的屋顶,缓缓向下渗透。 无执没说话,他走到木梯旁,踩着嘎吱作响的横档,一步步,向上爬去。 他的僧袍在微风中拂动,背影瘦削,却稳如山岳。 无执站在屋顶,脚下是历经百年风霜的横梁。 他蹲下身,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拂过那段颜色异常的梁木。指尖冰凉,像触碰到了一块埋在冻土深处的骨头。 他的指尖顺着梁木扫去,在横梁的背阴处,停住了。 那里,被人用利器,刻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符文。他仔细摸了几回,又侧身朝符文看去,符文的纹路,呈现出一种诡异类似尸斑般的青黑色,深深地,刻进了木纹的肌理之中。 而符文的中央,嵌着一片东西。一片指甲盖大小,干瘪、卷曲,泛着不祥的黄褐色。 是人的指甲,像是从一具腐烂的尸身上硬生生剥下。 谢泽卿的身影在无执身侧凝实,金色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条危险的竖线。 “阴煞锁魂钉。” “好大的手笔。” 无执的指尖依旧停留在符文之上,感受着那股跗骨之蛆般的阴冷,正试图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他的经脉。 “秃驴,把你的爪子拿开!” 谢泽卿压低了声音,“此物污秽不堪,你想被它缠上不成?!” 无执垂下眼,视线专注地落在自己的指尖。 一缕微不可查的金光,自他指尖亮起,如水波般荡开,试图净化那道符文。 “嗡——” 一声尖锐的,不似人声的嘶鸣,猛地在两人脑海中炸开! 那枚小小的指甲,竟像是活了过来,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一股浓郁的血腥与腐肉的恶臭,轰然爆发。 下方的工人们对此毫无察觉,依旧在无形的结界中重复着敲打的动作,只是他们的神情,变得有些呆滞。 “它在吸食他们的生气!”谢泽卿厉声道。 无执的眸色发冷,屈起食指,用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腹上轻轻一划。 没有伤口,但一滴血珠,却凭空沁出。 那滴血,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剔透近乎淡金的色泽,散发着纯净至极的佛性。 血珠顺着他修长的指节,缓缓滚落,精准地滴在了那片泛着邪光的指甲上。 “滋啦——” 指甲瞬间化为一缕黑烟,而那道深深刻入梁木的符文,也在这滴佛血的净化下,迅速变得黯淡,最终彻底消失。 风,重新开始流动。 下方工人的吆喝声,敲击声,电钻的“滋滋”声,在一瞬间涌了回来,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气。 “哎?主持?” 屋顶下的工头仰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时爬上来的无执,“您怎么上来了?这上头危险!” 无执收回手,指尖那滴淡金色的血液早已隐去。 他站起身,僧袍的衣角在风中微微拂动。 “无事。”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淡,“梁木无碍,继续吧。” 说完,他便转身,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梯,从容不迫地回到了地面。 谢泽卿化作一缕黑烟,紧随其后。 他落在无执身侧,脸上依旧笼罩着散不去的阴霾。 “你早知此物存在?” 无执走到后院的石桌旁坐下,拿起那本被他放在桌上的经书,翻开。 “不知。” “不知?”谢泽卿怒极反笑,“不知你便敢用手去碰?不知你便敢用自己的血去净化?无执,你是真不怕死,还是觉得朕不敢让你死?!” 无执翻书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琉璃似的眸子,静静地看向谢泽卿。 “你会吗?”他问。 谢泽卿被他问得一噎,猛地别过脸,避开无执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睛,语气生硬地放着狠话。 “朕乃鬼帝,杀人如麻!区区一个秃驴,朕有何不敢?!” “哦。” 无执应了一声,便垂下眼,继续看他的经书。 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整个人安静得像幅画。 谢泽卿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这个秃驴! 简直就是他谢泽卿命里的克星! 谢泽卿磨了磨后槽牙,终究还是没忍住,飘到无执面前,压低了声音。 “此钉,乃是借活人阳气与死物怨气,日夜祭炼而成。下咒之人,其心可诛。” “目的,不是为了杀你。” 谢泽卿眯起凤眼,眼底划过一丝精光。 “而是为了,慢慢‘养’着你。” “养肥了,再杀。” 无执翻过一页经书,淡淡道:“此寺,香火不旺。” “秃驴!” 谢泽卿烦躁地在无执身边绕了两圈,最终停下,一字一句道:“他图的不是你的香火,是你这个人。” “或者说,是你的这身佛骨,这一身纯阳灵力。” “若朕所料不差,”谢泽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戾,“这钉子,在此处至少已埋了十年。” 无执翻书的手,终于,停住了。 13、鬼伶来电 第十三章鬼伶来电 十年二字,如无形的针般,刺入无执波澜不惊的心湖。 他翻动经书的指节,停在半空,指骨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分明。 十年前的秋天,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 满山的梧桐叶,落了满地金黄。 他的师父,总是笑呵呵地摸着他的头,说他是佛祖赐下的小福星。而师父也就在这棵梧桐树下,溘然长逝。 所有人都说,老主持寿终正寝,是圆满。 只有他,常驻在师父冰冷的身体旁,且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今日房梁上那道符文如出一辙的阴冷气息。 可那时,他还太小。 “原来如此。” 无执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的手落回经书上,指尖发冷。 谢泽卿的金瞳锁着他。 这小和尚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琉璃美目里,有东西碎了。 那是一种比悲伤更深沉,比绝望更死寂的,了然。 “想起来了?”谢泽卿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无执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轻颤着藏起眼底最深处的思念。 “十年前,师父圆寂了。” 谢泽卿嗤笑,笑意未达眼底。他欺近无执面前,玄黑的衣袍带起一阵阴风。 “莫不是那老和尚察觉了此物,以自身修为强行镇压,最后耗尽心血,才为你换了十年安宁!” 无执没有反驳。他安静地看着经书上繁复的文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闪过一帧模糊的画面。是师父圆寂前,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师父的手,冷得像块冰。 “以阵养煞,以煞养你。” 谢泽卿一字一句,剖析着这延续了十年的阴谋。 “待你被这污秽之物‘养’得差不多,再用那道‘七日绝命咒’,一击毙命。” “届时,你这一身被污染却又精纯无比的灵力,就会成为对方最好的补品。” “那张‘七日必死’的符,” 谢泽卿的语气斩钉截铁,“是催命符。” 话音刚落。 “则为你如花美眷——锁魂钉断——1” 一阵刺耳又怪异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在喧闹的后院炸响。 不是时下流行的任何一首歌曲,而是一段咿咿呀呀,调子诡异,仿佛用指甲在玻璃上刮出来的戏曲唱腔。 凄厉,又婉转。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 一个正在搬运木料的年轻工人,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谁啊……换我铃声了……”他嘟囔着,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屏幕上,没有来电显示。 只有一行用鲜血写就般的红色大字: 【轮到你了】 “啊——!” 工人尖叫一声,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屏幕应声而碎。 但诡异的戏曲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高亢尖利!像是有一位无形的青衣戏子,正贴着所有人的耳膜,幽幽地唱着索命的调子。 “鬼……有鬼啊!”年轻的工人,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脸上是极致的恐惧。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他们的眼神变得涣散,仿佛灵魂被戏曲勾走了一部分。 阳光依旧照耀,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空气中,腐朽木料与尘土的味道里,多了若有若无的,陈年脂粉的甜腻腥气。 “好个索命的鬼伶官腔。” 谢泽卿带上森然杀意,“竟敢在朕的面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勾魂夺魄!” 话音落,帝王威压以他为中心散开。 甜腻的腥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瞬间消散无踪。 其他工人浑身一震,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但看向那部碎裂手机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恐。 无执穿过狼藉的庭院,走向瘫软在地的年轻工人。 僧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石木屑,僧鞋踩在那部依旧尖声唱着戏腔的碎裂手机旁。 他弯下腰,径直捡起正在散播恐惧的源头。 在他指尖触碰到手机的瞬间。 刺耳的戏腔,像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屏幕上,【轮到你了】几个血字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蛛网般的裂痕。 无执的目光在这部碎裂的手机上凝视了一会。 他抬起头,望向脸色发青的工长,“工钱,按日结清。” “主持,可、可是这活儿……”工长结结巴巴,显然被吓得不轻。 “每人多一百。” 无执垂下眼,解释道:“压惊。” 钱,是最现实的镇定剂。 工人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很快就将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继续干活。 时间过得飞快,太阳落山前,工人挨个领了工钱,拿着工具结伴离去。 无执以300的价格将那部屏幕破碎,就差报废的手机买了下来。 “哐当——” 后院的木门被工人们匆忙关上,庭院里,只剩无执和不知何时已凝立于梧桐树下的玄黑身影。 “你买这废品作甚。” 谢泽卿语气不太好,暗金色的凤眼,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那唱戏的鬼东西,趁着朕驱散它那点脂粉气的时候,跑了。” 无执置若罔闻。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将碎裂的手机放在桌上,用指尖轻巧一撬,揭开手机松动的后盖。 “区区一个鬼伶,也敢在朕的疆域内勾魂夺魄!” “若非顾忌那几个凡人的三魂七魄,朕刚才便叫它知晓何为帝王之怒!” 无执的注意力,全在手机内部精密的结构上。 他的目光定格。在电池与卡槽的缝隙间,夹着一小片被折叠得方方正正泛黄的纸。 谢泽卿注意到,瞬间飘至无执身后,俯身来看,阴冷的气息拂过无执的耳廓。 “此乃何物?” 无执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脆的纸片捻出,轻轻展开。 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脆弱得一碰即碎。 一张戏票。 一张来自过去的,印刷着繁体字的戏票。 【兰若大剧院】 五个字,带着陈旧墨香。 票券下方,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一曲《游园惊梦》,赠与有缘人。” “故弄玄虚。” 谢泽卿语气里满是不屑,但那双金瞳却微微眯起。 “兰若……这名字,听着便不吉利。” 无执合上眼,将戏票放置鼻前细细闻了闻。 戏票上残留的气息,并非房梁上阴煞锁魂钉的怨毒与狠戾。 “这只鬼伶,不是十年之前布下咒印的真凶。” 无执睁开眼,琉璃眸中清明一片,洗尽了所有迷惘。 “它只是一个信使。” 无执将那张诡异的戏票收好,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 屏保上,一只极简风格的电子木鱼,正随着他手机的晃动,悠悠地敲击着,功德+1。 谢泽卿好奇地凑近,研究那发光的方块。 无执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点开搜索引擎。 输入【兰若剧院】。 搜索结果,瞬间弹出。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条五年前的新闻。 标题触目惊心。 【百年梨园“兰若剧院”深夜离奇失火,化为废墟!当家青衣,名角陈伶就此失踪,或已葬身火海。】 新闻配图,是一张烈火焚天的照片。 那座曾经雕梁画栋、承载了百年风华的古老戏院,在冲天的火光中,只剩下一个狰狞的黑色剪影。 被火焚毁的戏院。 唱着索命曲的鬼伶。 一张来自过去的戏票。 火焰吞噬梨园的黑白照片,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像一个冰冷的烙印。 无执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没有再往下划动。 那张脸,即便隔着屏幕与五年的时光,依然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属于舞台的华彩与悲戚。 “陈伶……”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无执关掉了手机屏幕。 电子木鱼的界面一闪而过,功德+1。 “你不去?” 谢泽卿挑眉,见他准备回禅房念经,有些意外。 “对方已然出招,你这秃驴,竟想当缩头乌龟?” 无执抬眼静静回望。 月光已越过树梢,为他清俊的轮廓镀上冷冽的银辉,僧袍的白色比霜雪更甚,整个人如同没有实感的观音像。 “去。” “但不是现在。” 无执站起身,走向后院。 “为何?”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像一道甩不脱的玄色影子。 “天黑了。” 无执的声音平静无波。 “从这里打车,要付夜间费。” 夜间费。 谢泽卿愣住,睥睨众生的眼,流露出纯粹对于凡俗逻辑的茫然。 “汝……”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小和尚惊人的脑回路。 堂堂身负佛骨、灵力内蕴的高僧,一个能让鬼帝都感到舒适的特殊存在,在仇家已经下战书、性命危在旦夕的关头…… 他在计较打车的钱? “荒唐!” 谢泽卿无语至极,有些生气。 “区区黄白之物,竟能束缚尔等手脚至此!” 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属于鬼帝的怒意让庭院骤然降温,梧桐树上最后几片顽固的枯叶,簌簌发抖,不堪重负地落下。 “朕一声令下,天下财富尽可取之!你这和尚,何其短视!” 无执无视他的怒火,走回禅房。 月光透过窗格,在他素白的僧袍上投下几道清冷的影子。 他从蒲团下,取出木盒。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沓理得整齐的,各种面额的现金。 无执点了点,抽出几张红色的纸币,又找出几个钢镚,仔细地放进僧袍的口袋里。 动作专注,神情淡然,准备第二天一早的香油钱。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满腔的帝王之怒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熄得干干净净。 无执将木盒放回原处,这才回头看他。 清俊出尘的脸上,依旧没表情,琉璃似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通透。 “夜间,阴气最盛。” 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是它的主场。” “去了,便是送死。” “我不想死。” 无执说。 “修这后院,花了很多钱。” 谢泽卿彻底无言。 注释1: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14、兰若剧院 月光流淌在无执灰白的僧袍上,让他像一尊没有情绪,也沾染不得半点人间烟火的玉石雕像。 他琉璃色的美目,平静地倒映着谢泽卿错愕的身影。 良久,无执忽然道:“想吃昨晚的泡面吗?” 谢泽卿愣在原地,金色的瞳孔里写满了荒谬。 方才还在讨论一个延续了十年的索命阴谋,转眼间,话题就跳到了果腹之物上? “哼。” 谢泽卿扬起下颌,摆出身为帝王的倨傲姿态。 “朕乃万乘之尊,岂会贪恋此等凡俗之物?” 无执转身,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声,脚步不停。 那一声“嗯”,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情绪便将此事揭过。 无执径直走向香积厨。 谢泽卿跟上去,停在门口,看着无执熟练地从昨日相同之处拿出相同的纸碗。 “且慢。” 谢泽卿终于没忍住。 无执的动作停顿,侧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朕……” 谢泽卿一时尴尬语塞,随即清了清嗓子,强行挽回颜面。 “朕不过是好奇,此物明明干涩无味,尔是如何只凭一壶沸水,便将其化作那般霸道滋味的。”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探讨某种高深的炼丹术,而非单纯的嘴馋。 无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通透的眸子,看穿他所有的故作矜持。 “想吃直说。” 谢泽卿的俊脸僵住。 “放肆!你这和尚……” “吃,还是不吃?” 无执打断了他色厉内荏的呵斥,直切正题。 谢泽卿的话卡在喉咙里,暗金色的凤眼,在月光下闪烁不定,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吃。” 他十分矜持地,妥协了。 说完,眉头一蹙,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不对。” “朕乃魂体,无形无质,如何能食得你这人间的烟火之物?” 无执安静地泡好两碗面,将一次性木筷覆在面碗盖上,目光落在谢泽卿身上,“你的魂体,被万灵怨气诅咒,千年不散。” “怨气为食,诅咒为锁,让你既无法消散,也无法触碰阳间一般实物。” 谢泽卿脸色微沉,这是他千年来最大的痛楚与桎梏,如今被这小和尚轻描淡写地道破。 只转眼间,那微沉的脸色便被惊诧所取代。 谢泽卿见无执伸出两根手指,在泡面升腾起的热气中,凭空画出一个极为古朴的字符。 一笔一划,明明无形,指尖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 【飨】 字符在水汽中一闪而逝。 原本只属于凡俗食物的香气,在谢泽卿的感知中,瞬间变了。 那霸道的香味之中,竟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供奉于神佛座前的香火气息。 一股暖意且温养神魂的力量,从那小小的纸碗中弥漫开来。 “此为‘飨祭’。” 无执收回手,将泡面推到他面前。 “以我之气,渡物之形,供奉于你。” “现在,可以吃了。” 谢泽卿怔住。 他看看眼前的泡面,又看看这个清冷得不似凡人的和尚。 千年来,他是被诅咒的鬼帝,是人人畏惧的凶煞,是脱离六道的怪物。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供奉”二字。 “哼,故弄玄虚。” 谢泽卿嘴上不饶人,身体却诚实地凑了过去,学着无执的样子,试探性地伸出手。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指尖竟能穿过氤氲的热气,触碰到那双一次性的木筷。 触碰到木筷的手一触即离,触感是真实的。 “你……” 谢泽卿抬眼,暗金色的凤眸中,翻涌着千年未有的复杂情绪。 无执已经低下头,用筷子卷起一撮面,安静地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也很专注。 谢泽卿被他感染,也拿起筷子,学着无执的样子,吹了吹。 魂体本感觉不到烫,但他依旧做了这个动作,似乎是在模仿久远的,属于“人”的记忆。 面条入口,谢泽卿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并非御膳房里任何一道山珍海味,没有繁复的工序,没有珍稀的食材,却霸道得不讲道理。温热带着韧劲的裹挟着霸道辛香的实体,在他的舌尖上炸开。 暗金凤眼,在这一刻,倏然睁大。 其中翻涌的,不再是帝王的威仪,而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纯粹的震惊。 他忘了言语,也忘了仪态。 只是本能地,将口中的面条咀嚼,咽下。 然后,猛地低下头,看向那只小小的纸碗。 “吸溜——” 一声与他帝王身份毫不相符的急促的吸面声,在寂静的香积厨内响起。 无执停下了筷子,侧目看去。 不过他吃三分之一的功夫,谢泽卿面前的纸碗,已然见底。连最后一滴汤,都被他喝得干干净净。 谢泽卿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然后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了无执那只还剩大半碗的面桶上。 无执安静与他对视。 月光下的僧人,眉眼清冷如画,那双琉璃眸子,无波无澜,却能映照出一切虚妄的伪装。 谢泽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他身为帝王的架子。 “咳。” “此物滋味尚可。” 用极为挑剔的口吻点评道,“就是分量太少,不利于朕深入勘察其究竟。” 无执面无表情,抬起手将自己那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泡面,推到了谢泽卿面前。 谢泽卿的俊脸,先是错愕,随即燃起一簇恼羞成怒的火焰。 这小和尚,什么意思? 施舍他吃剩的吗?! “你……” 无执依旧不语。 他微微歪了歪头,琉璃似的眸子清澈见底,平静地倒映着谢泽卿色厉内荏的模样。 空气凝固了。 谢泽卿的帝王威严,在这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面前,碎得像瓷片。 他猛地将那碗面拉到自己跟前,玄色的衣袖,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 冷哼出声,“既然你如此诚心,朕,便却之不恭了!” 风卷残云。 当谢泽卿再次抬起头时,第二只泡面碗,也已经空空如也。 他用舌尖,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角残留的酱汁。 千年了。 他已经有整整一千年,没有尝过吃食的味道。 “吃饱了?” 无执开口,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尚足。” 谢泽卿放下筷子,声音餍足。 无执站起身,将两个空碗和筷子收拢,丢进墙角的垃圾桶里。 “喂饱了,才有力气。” 无执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明日一早,去那个兰若剧院。” 话落的同时。 无执倏然一顿,那张在月下白得像玉的脸,转向了门口,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微微眯起。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一条冰冷的蛇,无声地缠上了他的脊背。 无执的动作极快,身影如一道月光下的鬼魅,穿过门扉的缝隙,离弦之箭般掠了出去。 谢泽卿瞳孔骤缩,立即跟上前去。 夜风裹挟着山林的湿气,扑面而来。 无执停下脚步,扫视周围,方才的窥视感随着夜色消失在空气里。 对方退得很快,快得不留一丝痕迹。 无执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脚边的石阶上。 被青苔半掩的石阶,有东西在反射着一丝不属于月光的暗沉光泽。 他弯下腰,将东西捡起来。 一枚铜钱,入手冰凉,质感沉重,却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古币。 铜钱的样式极为古怪。 外圆内方,却并非寻常的镂空,那方孔之中,竟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猩红色的石头,像是凝固的血。 铜钱的正面,没有年号,只有一个扭曲的,仿佛是某种兽类的侧脸浮雕。 那兽类生着独角,面目狰狞。 无执将铜钱翻了过来。 背面,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谢泽卿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他俯身仔细端详着那枚铜钱,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翌日,清晨。 天光微亮,菩提树下按时响起了平和的诵经声。 无执在菩提树下晨颂,雷打不动。 谢泽卿飘在不远处,没有出言打扰。他盯着沐浴在晨光中的无执,俊美的脸庞在熹微的光线下似神似佛。 萦绕周身的经文,像潺潺流动的溪水在空气中环绕流动,缓缓洗涤着谢泽卿魂体上的千年戾气。 晨颂结束。 “走吧。”言简意赅。 片刻后,一辆黄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了破败的山门前。 司机探出头,狐疑地看着这个荒山野岭的破寺,又看了看寺门口站着的,宛如画中谪仙般的年轻和尚,开口打招呼道:“去……兰若废墟?” “嗯。” 无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谢泽卿将身体变得更透明了些,跟着飘进了后座,冰冷的阴气,让司机师傅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赶紧把空调暖风开大了些。 “小师傅,那地方邪门得很呐!” 司机是个话痨,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无执。 “五年前那场大火,烧得那个惨哦!听说到现在,一到晚上,废墟里还有唱戏的声音传出来呢!” “有劳施主,专心行车。” 无执合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司机悻悻然闭上了嘴。 车内的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有谢泽卿,正一脸新奇地研究着车窗外的电线杆和飞速后退的绿化带,偶尔流露出的神情,像极了第一次进城的傻儿子。 不过二十分钟车程。 出租车停在一片被施工围挡圈起来的废墟前。 围挡上,“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红色大字已经褪色,旁边还贴着几张寻人启事,照片上的人脸早已模糊不清。 焦炭和陈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即便是隔着围挡,也能看到里面那栋被烧得只剩下黑色骨架的西式小楼,像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城市的一角。 阳光照在上面,都像被那片黑色吸了进去,泛不起半点光亮。 “就是这里了。” 无执付钱,下了车。 谢泽卿跟着飘下来,他环顾四周,警戒道:“好重的怨气。” 日光明明晃晃,却被一层无形的滤镜隔开,照不透此地的阴沉。 空气中焦炭与腐朽的气味,在走近后变得浓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香粉味在鼻尖萦绕。 像是百年前名伶的脂粉,被一场大火狠狠烙印进时空,连同不散的怨气,一同被困死在这里。 “此地风水,已成绝煞之局。” 谢泽卿悬浮在半空,玄黑的衣袍无风自动,语气是惯常的倨傲,却带些凝重。 无执绕着围挡走了一圈,找到一处被撕开的豁口。 他弯腰钻了进去,动作干净利落,僧袍没有沾上一点铁锈。 一踏入这片废墟。 耳朵里,只剩下风吹过空洞窗框时,发出的“呜呜”声,像人的哭泣。 脚下是碎裂的砖石和烧焦的木头,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踏入废墟内部,周遭的阴冷缠绕而来。 明明是艳阳天,皮肤上却泛起一层冰冷的鸡皮疙瘩。 谢泽卿冷哼,无形的威压自他身上散开,那股阴冷的风瞬间停滞。 无执径直走向那栋主建筑的残骸。 昔日的兰若大剧院,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入口处的大理石台阶已经碎裂,依稀能分辨出曾经的富丽堂皇。 他拾级而上,走进大厅,目光平静地扫过大厅。 曾经金碧辉煌的观众席,如今只剩下烧黑变形的铁架子,东倒西歪,像一排排沉默而嶙峋的墓碑。 头顶的穹顶早已坍塌,露出灰白的天空,阳光投下的光斑,落在焦土之上,反而更显凄凉。 舞台同样塌陷了,露出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仿佛能直通幽冥。 无执的视线,定格在舞台废墟的上方。 那里,用两根铁索悬着半块焦黑的牌匾。 烈火无情地燎去了它一半的真容,只余下一个风骨犹存的字。 【伶】 15、名角陈伶 风吹过,那半块牌匾轻轻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 “一个‘伶’字,便是百年风华。到头来,功名尘土,只剩断壁残垣。”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飘至那牌匾之下,仰头看着,语气里竟有几分物伤其类的萧索。 无执目光冷静地下移,落在了舞台一侧,一根还算完整的承重石柱上。 石柱通体焦黑,上面布满细密裂纹,却诡异地没有在五年前那场大火中倒塌。 他缓步走过去,伸出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想要触碰石柱上粗粝的纹理。 “别碰!” 谢泽卿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话音未落,他玄黑的身影瞬间闪现在无执身前,挡住了他即将落下的手。 冰冷的气息,侵略性地笼罩而来。 无执抬眸看他,安静地用眼神询问。 谢泽卿却死死盯着眼前的石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阴沉。 他抬起自己那只半透明的手,拂过那根焦黑的石柱。 没有实体的手掌,在接触到石柱表面的瞬间,一簇幽蓝色的火焰,猛地在谢泽卿的指尖燃起,又在一秒内,如幻觉般熄灭。 谢泽卿的脸色沉的彻底。 他收回手,声音冰冷得能掉渣。 “火非天灾,有咒力余烬。” 无执的睫羽,轻轻颤动。 他收回即将触碰到石柱的手,指尖能感觉到那股,被谢泽卿强行压下灼魂的残存热意。 无执的目光没有在石柱上多作停留,而是越过断壁残垣,望向了那片更加幽暗的,舞台后方的区域。 后台,一个演员梦开始与结束的地方。 “别过去。” 谢泽卿的警告声自身后再次传来。 “此地已成阵眼,阴气混杂咒力,对你这等血肉之躯,无异于剧毒。” 无执仿佛未闻。 他迈开脚步,僧袍的下摆拂过地面厚厚的灰烬。 每一步,都踩在一段被焚毁的时光之上。 空气中焦炭的气味,在这里变得更为浓郁,其中还夹杂着脂粉香气。 来到后台,才发现这里比前厅更加狼藉。 烧得只剩铁架的衣帽柜,碎裂一地的化妆镜,还有无数化为焦炭,无法辨认原貌的小物件,凌乱地堆积着。 阳光从穹顶的破洞中斜斜射入,却被这里的黑暗与死寂吞噬,只留下一道道惨白无力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正上下翻飞。 谢泽卿紧紧跟在他身后,周身散发的阴寒之气,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最污秽的气息隔绝在外。 他看着清瘦的背影,在灰烬中缓步前行。 无执在一堆烧焦的木料前停下,蹲下身。 这里似乎是梳妆台的残骸。 他修长而干净的手,就这么探入了冰冷的灰烬之中。 “这灰里混着鬼伶的骨灰和咒火的余烬,你……”谢泽卿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无执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的指尖,在厚厚的灰烬下,触到了一抹异样的东西。 不是木炭的坚硬,也非尘土的松散,而是一种丝织物的触感。 他捻住那片柔软,极其轻柔地将它从灰烬中抽离出来。 是一截被烧去了大半的水袖,曾经应是明艳的颜色,如今只剩下焦黑的边缘和一小块被烟熏火燎得看不出本色的暗沉绸缎。 “是那伶人的戏服。” 谢泽卿的声音低沉下来,看着无执手中那块破布。 无执指腹,轻轻地在那片丝滑纹理上,缓缓摩挲。 下一瞬,整个世界,在无执的眼前猛然一震! 眼前的断壁残垣,如水波般晃动、消散。 耳边风的哀鸣,化作了咿呀婉转的胡琴声。 空气中焦炭的腐朽气味,被一种清甜的桂花头油的香气所取代。 幻象,在无执眼前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到了一间华丽精致的房间,红木的梳妆台,墙上挂着各式的脸谱,一盏明亮的西洋灯将室内照得通明。 镜子前,坐着一位身穿雪白中衣的青年。眉如远山,眼若秋水,正是新闻照片上那个失踪的名角,陈伶。 他正对着镜子,用一支细细的笔,专注地为自己勾勒着眉眼。 嘴角带着一丝满足而沉醉的笑意,是对自己这张脸的欣赏,更是对即将登台那份荣耀的期待。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倾国倾城。 然而。 镜中的那个“他”,却没有笑。 镜子里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上,笑容僵住,然后,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开始诡异地扭曲变形! 五官在拉扯重组,不过眨眼之间,镜中人的脸,就变成了一张完全陌生充满了邪气的脸。 那张脸颊上,用朱砂刺着诡异的图腾,双眼狭长,嘴角咧开一个巨大而狞恶的弧度,正对着镜外的陈伶阴笑! 镜外的陈伶,眼中满是惊恐,看着镜中那个占据了自己容貌的脸,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镜中的巫祝,缓缓抬起了手。 隔着一层冰冷的镜面,朝着陈伶的脸,抚摸而来。 “砰!” 幻象,轰然破碎! 无执猛地向后倒退一步,右脚踩在一块碎裂的砖石上,身形趔趄。 他淡漠如冰雪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人的苍白。 “秃驴!” 玄黑的身影快如鬼魅,出现在无执面前。 谢泽卿半透明的身体,竟在这一刻凝实了几分,他一把扣住无执的手腕,刺骨的冰凉,让无执猛地回神。 “你看到了什么?!” 无执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中紧紧攥着的水袖。 然后,抬起头,对上谢泽卿暗金色的凤眼。 他的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声音,干涩沙哑。 “镜子里的人,不是他。” 谢泽卿暗金色的凤眼,沉了下来。 “什么意思?” 无执的喉结轻轻滚动,压下那股从心底翻涌而上的寒意。 就在这一刹那,异变陡生! 那截被无执攥在指尖的焦黑水袖,竟像是被注入了生命的毒蛇,猛地活了过来! 它扭曲、缠绕,以一种诡异的力道,狠狠地勒紧了无执的手腕! 冰冷、滑腻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僧袍布料缓缓收紧!那力道,不似布料,更像是冰冷的铁箍,死死地锁住了他的腕骨。 无执的脸色,又白了三分。 他闷哼出声,试图用灵力挣脱,却发现那截水袖上附着着极其阴毒的咒力,正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灵力,并反向侵蚀而来。 “放肆!” 谢泽卿的怒喝,几乎与那水袖的动作同时响起! 无执甚至来不及回应。 水袖越缠越紧,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强行将他的手腕翻转过来。 阴冷刺骨的怨气,顺着布料,疯狂地钻入他的皮肤,直冲经脉! 就在这剧烈的收缩中,水袖的内衬,被强行翻了出来。 一排用鲜血绣成的扭曲的蝇头小字,赫然暴露在空气之中! 那血字,在昏暗的后台里,竟泛着微弱的红光。 【魂锁七日夜,灰飞烟灭时……】 这字迹,与那张“七日必死”的血色符咒,如出一辙! “找死!” 谢泽卿的声音,已然不是愤怒,而是森然的杀意。 玄黑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周遭的光线仿佛都被他身上滔天的煞气吞噬,变得昏暗。 他根本不屑于用手去碰那污秽之物,一股凝实如刀的阴气,直接斩向那截水袖! “嘶——!” 水袖仿佛发出尖锐的悲鸣,竟被硬生生从无执的手腕上震开! 它在半空中疯狂地扭曲、挣扎,像被斩断了七寸的毒蛇,还想再次扑向无执。 “还敢放肆?” 谢泽卿唇角勾起冷笑,他抬起手,掌心对着水袖。 一簇幽蓝色的火焰,自他掌心“轰”然升起! 那不是凡火,而是焚尽魂魄的鬼帝业火! 幽蓝的火焰,如跗骨之蛆,瞬间包裹了那截水袖。 没有剧烈的燃烧声,只有魂魄被消融的“滋滋”声。 水袖在蓝火中,化作扭曲黑烟,连灰烬都未曾留下,便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谢泽卿的脸,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他盯着无执手腕上刺目的红痕,暗金色的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滔天杀意。 “是朕大意了。” 那些在废墟中飘荡,不成气候的细碎怨灵,在这股骇人的帝王威压下,连哀嚎都发不出一声,便瞬间化为齑粉。 无执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皓白手腕上的红痕。 咒力已经被谢泽卿的鬼火焚尽,但被紧勒过的痕迹,却依然清晰。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红痕。 “此地不宜久留。” 谢泽卿跟在无执身后,周身萦绕的煞气,所过之处,连空气仿佛都在退避三舍。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这片死寂的后台。 就他即将迈出后台,重新踏入前厅相对开阔的废墟时。 无执的脚步,顿住了。 脚下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声,是金属那样清脆的声音。 无执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边,慢慢地将脚挪开。 目光瞬间牢牢地锁在被隐匿在灰尘里的那枚铜钱。 他弯腰将深陷于灰烬中的铜钱拾起,然而,冰冷的金属触碰到指腹的瞬间,他清瘦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 无执抬起头,望向谢泽卿,声音比这废墟里的风还要清冷几分。 “和昨日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谢泽卿并未看向那枚铜钱。 他那双暗金色的凤眼,像淬了火的刀,一直死死锁在无执手腕那圈刺目的红痕上。 听到无执的话,才将视线挪开,冷冷地瞥了一眼铜钱。 “又是这腌臜玩意儿!” 玄黑的衣袍下摆,因压抑不住的煞气微微鼓动。 “以活人精血怨气喂养的引路钱,用以锁定魂魄,牵引目标。” 谢泽卿的唇角勾起极尽嘲讽的弧度,帝王的威严与煞气,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 “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谢泽卿顿了顿,语气森然。 “这是要引蛇出洞啊。” 引蛇出洞。 蛇,是谁? 是已经魂魄不全的陈伶,还是…… 无执垂眸查看掌心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铜钱。 想起了那张“七日必死”的血符,和水袖内衬上那行恶毒的血字,也想起了幻象中,镜子里那张巫祝狞恶的脸。 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条条沾满毒液的丝线,最终汇集于这枚小小的铜钱之上。 对方在设局。 一个以名伶陈伶之死为引,以这废弃剧院为阵,最终指向无执的局。 风声,在穹顶的破洞处呼啸。 后台的黑暗里,似乎有东西在蠢蠢欲动,却又因谢泽卿身上骇人的鬼帝威压,而惊恐地缩回了阴影的更深处。 “你方才看到的幻象,镜中那人,是巫祝。”谢泽卿的声音再度响起,斩钉截铁,“南疆一带早已失传的邪术,擅长夺舍、换命、咒杀。” 他的话,证实了无执的猜测。 “他夺了陈伶的命格,又用这剧院的大火和百名观众的怨气,炼成了这个咒阵。”谢泽卿的语气愈发冰冷,“如今,是想请君入瓮了。” 无执将那枚冰冷的铜钱收拢于掌心。 “去看看。” 谢泽卿一怔。 他盯着无执清俊的脸,澄澈的眼里没有恐惧,那份从容与淡定,竟让谢泽卿滔天的怒火,莫名地平息了几分。 “好。” 谢泽卿应下来。 “跟上。” 无执迈步走出这片被大火与怨气浸透的废墟。 16、祭礼已成 都市的喧嚣,隔着一条警戒线,扑面而来。 车流的轰鸣,远处商场大屏的广告光污染,与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割裂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仿佛一步之间,就从幽冥踏回了人间。 谢泽卿飘在他身侧,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煞气,收敛了些许。但他那双凤眸,依旧死死锁在无执手腕那圈刺目的红痕上。 那眼神,像一头被触了逆鳞的龙,怒意未消,反而沉淀得愈发危险。 “你这秃驴,当真是半点不知何为趋利避害。” 无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清冷的目光扫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掌心的铜钱,正散发着一种肉眼不可见的牵引力,为他指引着方向。 “它怕你。” 无执忽然开口。 “一介跳梁小丑,也配怕朕?” 谢泽卿嗤笑出声,“他不是怕朕,是馋你的身子。” 无执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谢泽卿见他这副反应,心情莫名好了几分,唇角勾起恶劣的弧度。 “天生佛骨,灵力精纯,对那等邪魔外道而言,可是世间最难得的大补之物。” “吃了你,别说延年益寿,怕是立地飞升都有可能。” 无执没再理他。 他循着冥冥中的指引,穿过人行道,拐进了一条背离主干道的岔路。 越往里走,周遭便越是安静。 高楼大厦被甩在身后,一排排低矮老旧的居民楼出现在眼前。 墙皮斑驳,电线杂乱地缠绕在头顶,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 空气里,飘散着老城区特有的,潮湿且混杂的气味。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清瘦孤直的背影。 他忽然觉得,这小和尚,比自己这个做了上千年的鬼,还要更像一个游离在人间之外的孤魂。 那枚铜钱的指引,最终停在了一条幽深的巷子口。 尽头一家店铺里,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光。 那光线,像是一只在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店铺的门面很小,也极为陈旧。 门楣上挂着一块几乎被岁月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匾。 勉强能辨认出三个字。 【旧梦坊】 无执的目光,落在店铺那扇布满灰尘的玻璃门上,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可那门,却虚掩着,留着一道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他敲门两次后,才伸出那只没有持着铜钱的手,将门推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气味,缠上鼻尖,像是樟脑丸、陈年布料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脂粉香。 店内没有开大灯,光线晦暗。 无数的戏服,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或是在墙边的衣架上挤作一团。 层层叠叠,影影绰绰。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宽大的水袖,华丽的衣袍,像一个个沉默鬼影,静静地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整个店铺。 唯有一道细弱、诡异的哼唱声,从店铺的最深处,幽幽地传来。 那哼唱不成曲调,断断续续,咿咿呀呀。 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在播放一张被划花了的唱片。 无执的视线,穿过那片鬼影般的戏服森林,直射声音的源头。 店铺的角落,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一位老妇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是一个等身的人形模特。 模特身上,穿着月白色的男式戏袍,蟒吞口,箭袖,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繁复的流云纹,华美异常。 老妇人伸出一只枯柴般的手,正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件戏袍的衣角。 她的口中,正哼着那不成调的曲子。 仔细一听,依稀能辨认出是昆曲《游园惊梦》里最有名的一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生了锈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那婉转哀伤的唱词,被她哼得如同鬼魅的呓语。 谢泽卿死死盯着老妇人的背影,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老妪身上,有另一道魂魄的臭味。” 无执仿佛未闻,迈开脚步,无声地一步步穿过那些悬挂的戏服,停在老妇人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他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件被供奉般穿在模特身上的戏袍。 做工精良,用料考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只是款式,已经有些老旧了,是陈伶那个年代,最时兴的样式。 老妇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多了两个人。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边抚摸着戏袍,一边用那鬼魅般的调子,反复哼着那几句唱词。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枯瘦的手指,顺着衣角,缓缓向上。 指尖划过金线绣成的流云纹,最后,停在了戏袍的领口处。 那里,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字。 【伶】 与那剧院废墟牌匾上,一模一样的风骨。 就在这时,老妇人的哼唱,停了。 整个店铺,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她抚摸着戏袍的手,也僵住了。 然后,在无执清冷淡漠的注视下。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头,那张布满皱纹,如同干枯橘子皮的脸,终于完整地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浑浊的眼白之中,空无一物。 没有瞳孔,没有焦距,只有一片令人心底发寒的纯白,就像是两颗被硬生生塞进眼眶里的,惨白的鱼目。 “嗬……” 一声不似人声,更似破旧风箱被拉扯的怪响,从她干瘪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紧接着,那张老脸的嘴角,开始以一个违背人体肌肉构造的弧度,缓缓咧开。 嘴唇开合,“又是你这小和尚……” 声音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个苍老沙哑的老妇人,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由数十道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合音。 “装神弄鬼的东西!” 谢泽卿往前踏出半步,将无执护在身后。 然而,那被附身的老妇人,或者说,“巫祝”,对此却视若无睹。 那双纯白的眼珠,贪婪地“盯”着无执,像是在打量一件绝世的珍宝,又像是在审视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祭品。 “陈老板唱了一辈子的独角戏,也累了。” 她咧着嘴,那诡异的合音在死寂的店铺里回荡。 “咱特地来给他寻个搭戏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 那件被供奉在模特身上,华美绝伦的月白色戏袍朝无执扑了过来! 宽大的水袖如鹰隼张开的双翼,平地卷起一股阴冷的腥风,脱离了模特,朝着二人当头罩下! 谢泽卿掌心幽蓝的鬼火轰然再起,就在他要出手的前一刹那,无执清冷的声音响起。 “小心脚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店铺的地板上,那些陈年的木板缝隙里,猛地渗出了粘稠如墨的黑气! 黑气扭曲着,迅速勾勒出一道道繁复而邪恶的符文。 一个阵法,瞬间启动! 整个【旧梦坊】,就是陷阱! “哈哈哈哈——” 那巫祝发出刺耳的狂笑,整个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只有那张脸,还维持着诡异的笑容。 扑至半空的戏袍,攻势更猛! 无执的反应快到极致。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退则处处受制。 于是,他不退反进,清瘦的身影如一道白色的闪电,迎着那件戏袍的中心而去! 无执澄澈的眸子里,映出戏袍内部的景象。 袍子的内衬,不再是光滑的丝绸。 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涌动的黑暗。 那片黑暗中,猛地伸出无数鬼手,带着尸山血海的腥气,从戏袍的黑暗内衬中探出,铺天盖地,直取无执门面! 不是幻象。 每一只手都凝如实质,指甲缝里塞满了干涸的血污与腐肉,所过之处,空气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阴气凝如实质,几乎要将人的骨头冻裂。 谢泽卿抬起下颌,暗金色的凤眸中,迸射出君临天下的绝对威压! 属于帝王的威严,是踏过万千尸骨、统御亿万生灵后,才得以凝聚的无上煞气! “嗡——!” 肉眼不可见的波纹,以谢泽卿为中心,轰然扩散! 那些狰狞可怖的鬼手,在接触到这股帝威的瞬间,发出一连串“噼啪”的脆响,寸寸断裂,溃散成最原始的阴气黑烟! 摧枯拉朽,霸道至极! 然而,在谢泽卿震散鬼手的同一刹那,无执也动了。 无执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件作为幌子的戏袍。 而是源头,那个被附身的老妇人! 无执的身形快如鬼魅,在狭窄的,挂满戏服的过道中穿行,宽大的僧袍衣袂翻飞,宛如月下惊鸿。 电光石火间,已欺近瘫倒在地的巫祝傀儡。 他伸出五指修长的右手,掌心之中,一抹淡金色的光华流转,迅速在掌纹间勾勒出庄严而复杂的“卍”字佛印。 “你……” 巫祝的合音中,第一次透出了惊骇! 无执神情无波无澜,看着因惊恐而扭曲的老脸,薄唇轻启。 “破。” 话音瞬间,凝聚着梵光的手掌,已然印在了老妇人的眉心。 一声细微的,如同瓷器开裂的“咔嚓”声。老妇人脸上的皱纹,以无执的掌心为中心裂开。 裂纹之下,没有血肉,没有头骨。 而是一层层被怨气浸透,压实了的陈年戏台的木屑与坟土。 果然是傀儡! “小和尚……你坏了我的好事……” 傀儡的嘴巴一张一合,诡异的合音变得尖利而怨毒。 “不过,迟了……” “哈哈……已经迟了!” 那双纯白的鱼目,死死“盯”着无执,咧开的嘴角流出黑色的粘液,笑容充满了得偿所愿的疯狂。 紧接着,那数十道声音重叠而成的诡异合音,发出了最后癫狂的诅咒。 “没用的……小和尚……” “七日……钉魂……” “祭礼……已成……!” 话音未落。 “嘭!” 那具被附身的老妇人身体,如一个被风干了千年的陶俑,猛地炸裂开来! 没有血肉横飞。 只有漫天黑灰,夹杂着些许枯槁的碎屑,轰然四散。 与此同时,那件坠落在地的月白色戏袍,也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邪气,在“呼”的一声轻响中,化为了一捧细腻的白灰。 店铺内,诡异的哼唱声、巫祝的狂笑声、鬼手的嘶鸣声……一切都消失了。 这间名为【旧梦坊】的店铺,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 谢泽卿周身的煞气还未完全收敛,那双暗金色的凤眸里,残存着一击毙敌后的凛冽。 他侧过头,看向无执。 无执站在原地,垂下眼帘,看着地上那两捧泾渭分明的,一黑一白的灰烬,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他的视线微凝。 就在那捧属于戏袍的白灰之上,有东西,正随着气流,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是一张纸片。 不,不像纸。 它泛着一种病态的,陈旧的蜡黄,在昏暗中,竟有一种诡异的温润质感。 无执伸出手,用两根手指,精准地将它凌空夹住。 一张戏票,触感不对劲,不是纸张的干涩与粗糙。 无执的动作顿住了,眸子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借着门外透进的微光,他看清了。 指尖下,是细微的,皮肤的纹理。 上面用朱红色的墨,印着早已过时的繁体字。 谢泽卿也凑了过来,目光落在戏票上。 【兰若大剧院】 这五个字,让两人同时蹙起了眉,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那片废墟。 二人的视线缓缓下移。 一行行小字,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日期:明晚子时】 【座次:天字一号厢】 17、镜中祭祀 无执修长手指,摩挲着那张人皮制成的戏票。 指腹下的触感,细腻、冰凉,还带着皮肤特有的弹性。 就像是这张皮的主人,刚刚死去不久。 “天字一号厢……” 谢泽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这巫祝的排场,倒是不小。” 无执抬起眼,望向远处被夜色与死亡笼罩的废墟——兰若大剧院。 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城市的霓虹,在它身后织成一张巨大而沉默的光网。 那里,像一座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孤岛。 “走吧。” 无执将人皮戏票收进袖中,声音和这深秋的夜风一样清冷,没有温度。 - 子时。 十一点整。 无执手机屏幕上,电子木鱼app的上方,时间数字无声地跳动。 再次站在了兰若大剧院的废墟前。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与烧焦木炭混合在一起的焦糊味。 冰冷的晚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抽噎。 无执从袖中重新取出了那张蜡黄的人皮戏票。 指尖触碰到戏票的瞬间,周遭的空气,陡然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嗡——” 一声极低沉的共鸣,不是从耳边传来,而是直接在脑海深处炸开。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那些焦黑的断壁,残破的钢筋,像是被高温灼烤的胶片,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缓缓熔化变形。 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一种全新的声音,从那片死寂的背景中,幽幽浮现。 丝竹管弦之音响起,乐声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帘,模糊却带着真真切切的哀婉。 谢泽卿一步上前,下意识地将无执挡在了身后。 “这不是幻术。” “这是一个局,一个用空间术布下的囚笼。” 无执的视线,越过他,望向前方。 那片扭曲的景象,正在飞速重构。 焦黑的墙壁上,覆盖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天鹅绒墙纸,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卷草纹。 遍布碎石的地面,被光滑如镜的红木地板所取代。 空气中那股焦糊与泥土的腥气,被陈旧的香水、脂粉蛮横地覆盖。 他们依旧站在原地,脚下,踩着的依然是带着湿气的瓦砾。 可眼前的一切,却已然天翻地覆。 他们仿佛站在两个时空的夹缝之中,亲眼见证着一场华丽而诡异的旧梦,正在现实的残骸之上死而复生。 昔日兰若大剧院最豪华的“天字一号厢”,以一种幽灵般的姿态重现于世。 奢华,靡丽,让人能感觉到这里面曾经是何等的纸醉金迷。 而在这间虚实交错的包厢正中央,赫然立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 那镜子,与周围的幻影不同。 它是真实的。 镜框由青铜铸成,上面雕刻的不是祥云瑞兽,而是一张张扭曲、尖啸的人脸,层层叠叠,彼此撕咬,仿佛要从那冰冷的金属中挣脱出来。 更诡异的是那镜面,它不像普通的镜子那样光可鉴人。 整片镜面,呈现出幽沉的暗色,像一潭凝固的死水,不反射任何光。 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倒映出任何物体。 镜子里,空无一物。 只有一片,能将人魂魄吸进去的,纯粹的黑暗。 “好重的怨气。” 谢泽卿的嗓音,已然带上了千年鬼帝的森然煞气。 “这东西,至少吞了上千条人命。” 无执静静地凝视着那面诡异的青铜镜,宛如在看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摆设。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僧袍,在这光怪陆离的幻境之中,成了唯一一抹干净到不染尘埃的色彩。 无执清俊出尘的脸,在幻境幽微的光线下,好看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皮肤是冷玉般的白色,眉眼如远山淡墨,鼻梁高挺,唇色极淡。 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却自有神佛般的庄严与悲悯。 无执迈开脚步,向着青铜镜走去。 一人,一镜,咫尺之遥。 幽沉的镜面里,依旧是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的黑暗。 谢泽卿眉峰紧蹙,正要开口说这镜子邪门,无执却比他更快地抬起了手,做出“噤声”的手势。 就在这一瞬。 那片凝固死水般的黑暗,毫无征兆地漾开了一圈涟漪。 涟漪从镜子中心扩散,无声无息,却带着力量。 “噼啪——” 一声轻微的,木柴燃烧的爆裂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声音无比真实,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多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臭味。 镜中那片纯粹的黑暗,被一抹突兀的橘红色火光撕裂了。 火光摇曳,映出了一方戏台。 戏台正在被燃烧,冲天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雕花的梁柱,浓烟滚滚,熏得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戏台中央,一道被粗大铁链紧紧锁在台柱上的身影,正绝望地挣扎着。 是个身形单薄的青年,穿着一身被火星燎得破破烂烂的戏服。 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已被黑灰与泪水冲得斑驳,只剩眼角那抹残存的殷红,在火光下触目惊心。 陈伶! 是无执在幻镜中看到的,那个眼里盛满对当晚演出无比期待的陈伶。 戏台之下,站着数名身披宽大黑袍,兜帽深垂,看不清面容的身影。 他们像一群沉默的秃鹫,静静欣赏着台上的献祭。 为首的那名黑袍人,缓缓抬起了手。 他的手中,握着一枚三寸长的,通体乌黑的咒锥。 咒锥的尖端,闪烁着与那张血色符咒上“锁魂钉”如出一辙的红光。 镜中,那黑袍人高举咒锥,口中念念有词。 被锁在台上的陈伶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啊啊啊——!” 他的灵魂,仿佛正被那咒文一寸寸地从□□里活活剥离! 那枚咒锥,对准了他的眉心,狠狠刺下! 火光之中,那个被铁链锁死的青年,那个濒死的陈伶,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摇曳的火焰,穿透了滚滚的浓烟,穿透了那层隔绝时空的幽暗镜面。 绝望地落在了镜外的无执身上。 一双泣血的眼睛,清晰地倒映出无执那张清冷出尘的面容。 他的嘴唇翕动,一道不属于这片空间的哀求,穿过青铜镜,直接在无执和谢泽卿所在的空间响起。 “救我……” 陈伶的声音十分虚弱。 “他们要用我……炼制‘戏傀’!” 话音落下的瞬间,镜中戏台之下,那几道静默如雕塑的黑袍身影,猛地一顿。 随即,他们像是接到了同一个指令的木偶,齐刷刷地,用一种违背生理结构的角度,扭过头来。 兜帽下的阴影深不见底,但那一道道冰冷、怨毒、充满杀意的视线,却如有实质,穿透了青铜镜,死死地钉在了无执的身上! 眼前这不再是一段尘封的影像,转而变成了活生生的祭祀现场。 他们,是闯入祭礼的,不速之客。 为首的那名黑袍人,那只本该刺向陈伶眉心的手微转。 下一刻,他竟将那枚闪烁着红光的咒锥,对准了镜面,狠狠向前一送! “嗤——!” 那片死水般的镜面,被咒锥的尖端轻易洞穿,发出布帛被撕裂的诡异声响! 一只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从镜中伸了出来! 那只手,紧握着那枚三寸长的乌黑咒锥,带着镜中世界的烈焰与怨毒,目标明确——直取无执眉心! 谢泽卿想也不想,一步横跨,如一道玄色的闪电,挡在无执身前。 他掌心凝聚的幽蓝火焰,化作一只咆哮的鬼爪,悍然迎向那枚来自过去的咒锥! 冰冷的杀意,夹杂着尸骸的腐臭与烈火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 镜中,那数名黑袍人,齐齐抬起了手。 他们的掌心,各自托着一物。是与伸出镜面的咒锥一模一样的,通体乌黑的,三寸咒锥! 数道撕裂声同时响起! 只见那巨大的青铜镜面,竟如同一块被戳了无数窟窿的烂布! 一只只惨白的手臂,握着一枚枚闪烁着红光的咒锥,从镜中疯狂地涌了出来! 它们的目标,不再仅仅是无执的眉心。 而是他的四肢,他的心口,他周身所有的要害大穴! 它们要在这一瞬间,将他彻底钉死在这里! 电光石火间。 幽蓝的鬼火与那枚来自过去的咒锥,悍然对撞! 一声不似金铁交鸣,反倒像尖锐指甲刮擦玻璃的刺耳锐响,在狭小的包厢幻境中猛然炸开! 谢泽卿闷哼一声,那只凝聚着鬼帝之力的手,竟被震得微微发麻。 乌黑的咒锥,寸寸碎裂,化作黑烟消散。 从镜中伸出的惨白手臂,也如遭电击般,猛地缩了回去! 一时间,撕裂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那面巨大的青铜镜,此刻像是一块千疮百孔的腐肉,数十只手臂、数十枚咒锥,如同一片死亡的荆棘丛林,从镜中疯狂地生长出来,铺天盖地,瞬间封死了无执所有闪避的可能! 阴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浓郁到化不开的怨毒,几乎要将人的灵魂冻结! 谢泽卿暴喝一声,玄黑的衣袍无风自鼓,千年鬼帝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 他挡在无执身前的背影,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黑色山峦。 然而,那些咒锥,仿佛对鬼帝的威压有着某种诡异的抗性,速度仅仅是微微一滞,便再次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刺破空气! 那股混杂着焦糊、腐烂与陈旧脂粉的恶臭,撞了过来。 无执的鼻尖,甚至能嗅到咒锥上凝结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血腥味。 在那片由鬼火与红光交织的死亡光影中,他那张清俊的面容,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即将洞穿他身体的咒锥。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镜中那个被锁在戏台中央,在烈火与绝望中,即将被献祭的陈伶身上。 就在那数十枚咒锥的锋芒,即将触碰到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的前一刹。 一声低不可闻的梵唱,自无执的体内响起。 以他为中心,一圈肉眼不可见的金色涟漪,水波般荡开。 18、镜毁线断 数十枚凝聚了无尽怨毒与杀意的乌黑咒锥,在触碰到这圈金色涟漪的瞬间,就像是投入烈火的冰晶。 咒锥尖端那抹不祥的红光,瞬间黯灭。 坚逾精钢的锥身,自尖端开始,寸寸化为齑粉,飘散在空气中! 那些从镜中伸出的惨白而扭曲的手臂,像是被烙铁烫到,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嘶吼,疯狂地缩回镜中。 镜面之上,被戳出的孔洞,如拥有生命的血肉般,迅速蠕动愈合。 转瞬间,一切恢复如初。 谢泽卿蓄满鬼帝之力的手,还僵在半空。 幽蓝的鬼火,在他掌心不安地跳动,映得他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他缓缓侧过头,看向身后那个依旧平静得不像话的和尚。 “朕还未出手,你这和尚,倒先逞起能来。” 无执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那面恢复了平静的青铜镜上。 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你慢。” 谢泽卿被轻飘飘的“你慢”,噎得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许久,才闷闷憋出一句:“若有下次,我来顶前。” 无执的注意力,全部重新聚焦于那面诡异的青铜镜之上。 镜中的烈火与惨叫,并未因刚刚的交锋而停歇。 黑袍人在收回手的瞬间,隔着镜面,与无执的视线,在空中悍然对撞。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兜帽的阴影之下,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团跳动着的,宛如鬼火的猩红。 他没有再试图攻击,而是缓缓抬起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干枯得如同鸡爪,五指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张开,掌心正对着镜面。 他薄薄的嘴唇无声开合,吐出一个无声的音节。 一声轻响。 紧接着,镜中那片燃烧的戏台,那张绝望哭喊的脸,以及那些沉默如秃鹫的黑袍人…… 整个世界,开始剧烈地扭曲、拉伸! 像是有人用手,粗暴地攥住了一副正在放映的电影胶片,然后狠狠地向两端撕扯。 陈伶那张沾满血泪的脸,在极致的扭曲中,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 巨大的青铜镜,镜面上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炸开。 无数黑色的碎片,夹杂着猩红色的火星,从镜框中喷涌而出! 在半空中,化作了一缕缕黑色的烟气,消散于无形。 连带着周围那片由幻术构筑的,华丽而靡丽的“天字一号厢”,也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崩塌。 一切都在飞速褪色,变回那被雨水浸透的,冰冷的断壁残垣。 空气中陈旧的脂粉与香水味,被晚风一吹,荡然无存。 无执一步上前,重新走到青铜镜前。 镜框依旧是那个镜框,本该是镜面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空框。 什么都没有了。 无执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落在了冰冷的青铜镜框之上。 没有能量的残留。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空间波动都没有,对方走得干干净净。 无执收回手,转过身,清冷的目光扫过谢泽卿那张写满“朕很不悦”的脸。 “戏傀。” “你知道多少?” 提到正事,谢泽卿的神色瞬间收敛。 “傀,以木石为偶,以线驭之,乃戏子伶人娱人之物。”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 “然上古亦有邪术,以人生魂炼傀,使其永世不得超脱,供人驱使。但‘戏傀’即便是朕,也未曾听闻。” 无执点了点头,表示明了。 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连活了千年的鬼帝都感到陌生的,更加诡异恶毒的流派。 “走了。” 无执转身,洗得发白的僧袍下摆划过地上的瓦砾,带起些许尘埃。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兰若大剧院的废墟。 城市的喧嚣,在此刻苏醒,声浪由远及近,重新灌入耳膜。 街角食肆的霓虹灯光,刺破了笼罩废墟的沉沉黑暗。 空气飘来烧烤摊孜然与辣椒的香气,粗暴地将那股腐烂与焦糊的恶臭驱散。 像是刚刚从一场阴冷诡异的古旧噩梦中醒来,一脚踏回了这烟火鼎盛的人间。 无执径直走向街边孤零零立在路灯下的铁牌子。 昏黄的路灯光线,在公交站牌上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几处铁锈在光下显得格外暗沉。 谢泽卿看着简陋的站牌,见一辆辆明黄色或是黄绿色的“快马”飞驰而过,无执却没有挥手拦下。 “为何不唤那‘铁皮怪兽’?” 无执清冷的侧脸,在路灯下渡上一层暖光,冲淡了几分眉宇间的疏离。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电子木鱼的上方,时间已然跳过了午夜。 “夜间费,贵。” 片刻的沉默后,远处的街角拐过来一头钢铁巨兽。 车头顶着“末班车”三个红字,在沉寂的夜色里,像某种妖怪睁开的血色独眼。 庞大的方方正正的铁皮造物,带着一阵热风和轮胎摩擦地面的低吼,缓缓停靠在站牌旁边。 “嘎吱——” 车门在一声泄压的嘶响中,笨拙地向两侧打开,吐出一方明晃晃的荧光。 无执迈步上车,掏出手机,在司机上方亮着红光的方块前轻轻一晃。 “滴,市民卡。”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玄黑的衣袍下摆,无声地拂过车门边缘,像一道融于夜色的影子,飘了进来。 无执径直走向车厢后排。 末班车上人烟稀少,只有三两个垂着头打瞌睡的夜归人,耳机里漏出的细微电流声,是这空间里唯一的杂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消毒水和塑料座椅在日晒后留下的混合气味。 谢泽卿的视线,从黏着口香糖印记的灰色地板,到印着妇科医院广告的塑料椅背,再到窗户上贴着“紧急出口”的图示。 “此铁兽腹中,竟能容纳如此多人?” 无执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入定。 谢泽卿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 他“站”在无执身旁,伸出手,想碰一下那根随着车辆启动而微微摇晃的黄色扶手吊环。 他的指尖,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此物,何用?” “扶手。” “作甚?” “站着的时候,扶着。” 无执开始在心里默念清心咒。 公交车驶离了市中心的繁华地带。 窗外的霓虹灯渐渐稀疏,大片大片的黑暗里偶尔闪过孤零零的路灯。 车厢里的荧光灯,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愈发惨白阴冷。 每一次车辆颠簸,灯管都会发出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光线也跟着明暗不定地闪烁。像极了恐怖电影里,厉鬼出场前的经典运镜。 公交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站点停下。 “到了。” 无执起身。 车门在身后关闭,那头钢铁巨兽发出一声轰鸣,喷出一股热气,很快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通往山上小破庙的那条山路,被稀疏的孤灯,切割成一段段明暗交替的長梯。 风从林间穿过,带起松涛阵阵,听着,倒像是远海的潮声。 两人一前一后,一实一虚,踩着满地被拉长的树影。 不多时,破败的山门轮廓,在路灯光晕的尽头显现出来。 油漆剥落的木门虚掩着,无执伸手轻轻一推。 “吱呀——”发出悠长的门轴转动声。 院内,混杂着微弱香火与清冷草木的气息。 角落里,整齐地堆放着几袋水泥和一摞青砖,上面仔细地盖着一块防雨的塑料布。 大雄宝殿的屋檐下,悬着一盏昏黄的节能灯泡。 无执穿过庭院,径直走向法堂的方向,再走过廊道才至自己那间位于法堂西侧的禅房。 禅房的门被推开,陈设一如既往的简单。 与其说是禅房,不如说更像一间苦读学子的书斋。 无执走到书桌前,自宽大的僧袍袖中,取出了两枚物事。 那两枚沾染着阴邪之气的古旧铜钱。 他拉开书桌最下方那个毫不起眼的小抽屉。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几件同样古怪的小东西。 他将那两枚铜钱,放入小小的“藏品匣”中。 “砰、砰、砰。”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紧接着,门外一个略带迟疑的青年音传来。 “师兄,是你回来了吗?” 是无明的声音。 无执抬手,将抽屉合上。 “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光头探了进来。 无明的脸上,在看见无执后才由原本的担忧转为安心。 “师兄,你总算回来了!” 他快步走进来,一眼便看到无执僧袍下摆沾染的湿气与尘土。 “今天上午,工人他们来过了,把藏书阁西边那面漏风的墙也给补上了。” 无执点了点头,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 “嗯。” 谢泽卿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饶有兴致地挑眉。 他存在于此,却不属于这个时空,无明自然是看不见他的。 “他们等到快七点,见你还没回来,就先下山了。” 无明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工头说,今天的工钱不着急,等明天干完活,再跟你一并结了就行。” 少年清澈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对寺庙财政状况的担忧。 无执端着水杯的手稳如磐石。他看向自己的师弟,眼神在那一刻是罕见的温和。俊美出尘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月光,冲淡了眉宇间的疲惫与疏离。 “知道了,不用担心。” “夜深了,去睡吧。” “哦,好。” 无明乖巧地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师兄,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他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禅房,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无执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水很凉,顺着喉管滑入腹中,也压下了从兰若剧院带回来的,那丝挥之不去的燥郁。 19、古寺闹鬼 清晨。 天光破晓。 山间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薄纱般笼罩着破败的古寺。 晨钟未响,鸟鸣先至。 无执已经换上一身便于活动的灰色短褂僧衣,站在庭院中。 他裸露在外的小臂线条流畅而结实,皮肤是常年不见烈日的冷白,与灰色僧衣形成鲜明对比。 昨夜的疲惫,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山路下,传来三轮农用车“突突突”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在山门外停下。 片刻后,两个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师傅,扛着工具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无执师父,早啊!” 无执颔首回应。 他注视着藏经阁新砌的墙壁旁,一根粗壮的横梁木料,这是修复屋顶的关键。 “今天,能把这根梁换上吗?” “有点悬,”年长些的工头摘下帽子,“这梁太重了,位置刁钻,我们两个人抬上去,不好找准榫卯的位置。另外两人怕是要下午才能来,不晓得时间够不够用。” 他说着,看了一眼无执,又补充道:“师父你放心,我们尽量!” 无执走到那根需要两个壮汉才能勉强抬起的横梁前。 他弯下腰,双手稳稳地扣住木料粗糙的表面。手臂肌肉微微贲起,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我来搭把手。” 工人们愣住。 他们眼前的这个年轻住持,身形清瘦,气质出尘,怎么看都像是画里走出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和这种粗活格格不入。 然而,下一秒。 沉重的横梁,竟被他一个人,稳稳地抬起了一端。 空气里,弥漫着木料的生涩气味和清晨的凉意。 两位工人师傅目光呆滞地看着身形并不魁梧,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年轻俊美住持。 这根老榆木梁,少说也有三四百斤。 他一个人,就这么抬起来了? “师……师父……” 年长的工头结结巴巴地开口,脸上的表情混杂着震惊和敬畏。 无执对此恍若未闻。 他的额角,汗水顺着清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他锁骨的凹陷处,变成一汪小小的湖。 深秋清晨的凉意,似乎完全被他此刻身体蒸腾出的热气驱散。 灰色的僧衣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合着无执清瘦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脊背。 每一寸肌肉的起伏,都清晰地勾勒出来。 “搭把手。” 无执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吃力。 工人师傅们如梦初醒,慌忙丢下手里的工具,合力抬起另一端。 即便如此,他们两人依旧抬得踉踉跄跄,脸憋得通红。 无执那端,却稳如泰山。 三人合力托着梁木,一步一步,走向藏经阁新砌的墙。 要把粗大的榫头,分毫不差地嵌入高处墙体上的卯眼中,依旧是件极其考验技巧和力气的活。 “高了点!往左,往左来一点!” “不对不对,过了过了!回来些!” 工人们喊着号子,满头大汗,脚手架在他们的动作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微摇晃。 横梁的末端,在卯眼洞口前,反复试探,却总是差了那么分毫。 无执托着梁木的手臂,稳如磐石。余光不着痕迹地向上瞥了一眼,穿过晃动的木梁,落在藏经阁斑驳的飞檐之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玄黑色的宽大袍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墨色的长发未束,随着他的动作如丝绸般流淌。 谢泽卿悠然地飘坐在屋脊的螭吻兽头上,翘着腿,单手支着下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院中这番忙乱景象。 “啧。” 轻蔑的冷嗤,顺着风飘了下来。 无执微微蹙眉,托着横梁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左三寸!” 无执闭了闭眼,太阳穴突突地跳。 工人们听不见谢泽卿的“指点”,他们拼尽全力,试图将沉重的横梁对准墙壁上预留的榫卯口。 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木梁的边缘,一次又一次地与榫口擦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谢泽卿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 “凡夫俗子,不堪大用。” “朕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股冰冷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在庭院中盘旋而起! 正满头大汗的工人们,齐齐打了个寒颤。 “怎么突然这么冷?” 下一秒。 两个工人师傅只觉得手上一轻! 那根重达几百斤,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的榆木横梁,像是失去了所有重量般,从他们手中倏然浮起! “啊——!” 尖叫声刺破了寂静。 两人吓得一屁股瘫坐在脚手架上,惊恐地指着被阴风托起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木梁。 “鬼……鬼啊!!” 横梁在空中,被阴风无形的力量托举着,缓缓旋转,调整角度。 “咔——” 清脆而严丝合缝的入榫声。 阴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横梁落定的瞬间,刺骨的寒意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两个工人师傅,石化在脚手架上。 他们看着那根安然归位的横梁,又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粗重的喘息,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 “跑……” 年轻些的那个,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下一秒,他连滚带爬地从脚手架上翻了下来,也顾不上摔疼的屁股,手脚并用地向山门外逃去。 “鬼……真的有鬼啊!!” 另一个也回过神来,发出凄厉的惨叫,踉跄着追了上去。 “救命啊——!” “菩萨都镇不住的鬼啊——!” 凄厉的喊声顺着山路一路滚下,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雾之中。 清晨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照着一地的狼藉。 无执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只是手中早已空无一物。 他放下手臂,白皙的皮肤上,青筋已经褪去,只剩下几道被粗糙木料磨出的红痕。 他抬眼,看向屋脊之上。 空空如也,玄黑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无执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他沉默地环顾四周,这个刚刚开工便被迫停摆的工地,瞬时成了一个无人理会的烂摊子。 无执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把冰冷的铁锤。 锤头很重,他握着锤柄,手心传来粗粝坚实的触感。 就在这时。 微凉的阴风,在他身后悄然卷起。 玄黑的身影,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他身侧。 “不堪大用。” 谢泽卿负手而立,顺着无执的视线瞥了一眼那堆工具,语气里的嫌弃更浓了。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要朕亲自动手。” 无执转过身,清晨的阳光,恰好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汗水未干,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隐没于僧衣的领口。 那双眼眸不起丝毫波澜,平静地看着身边这位“肇事者”。 无执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来得更有压迫感。 谢泽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帝王的威严,在小和尚这双清澈却又过分冷静的眼睛面前,似乎总会莫名其妙地矮上一截。 谢泽卿轻咳一声,撇开视线,嘴上却不肯服输。 “……看朕作甚?” 无执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已经安稳架在墙头上的横梁,又移回满地狼藉的工具和建材上。 谢泽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终于品出了麻烦的味道。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心虚。 “罢了。” 他猛地一甩袖,“不过是些许工钱。” 微微扬起下巴,凤眸中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慢。 “朕,赔你便是。” 说完,谢泽卿一只手探入了宽大的玄黑袍袖之中,准备掏出价值连城的宝物。 然后,他的手,在袖中僵住了。 那只探入袖中的手,尴尬地在里面摸索了半天。 摸到了一股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的阴气,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无执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 无执举起手中的铁锤,掂了掂。 “你赔?” 空气,凝固了整整三秒。 谢泽卿探入袖中的手,尴尬地蜷缩着,恨不得在自己的阴气里抠出二两黄金。 他活了上千年,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囊中羞涩”。 无执面无表情。 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冷静,不带一丝嘲讽,却比任何嘲讽都更具杀伤力。 谢泽卿的脸颊,在那一瞬间,有可疑的薄红一闪而过。 无执不言。 他将那柄沉重的铁锤,往前递了递。 锤柄是粗糙的木质,上面还沾着之前工人留下的汗渍与灰尘。 就这样,直直地递到了谢泽卿的面前。 那意思,不言而喻。 谢泽卿的俊脸,浮现出堪比藏经阁墙灰的颜色。 “朕……” 一个“朕”字出口,便再也无以为继,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怨气堵住。 无执不说话。 他将那柄沉重的铁锤,又往前递了一寸。 冰冷粗糙的锤柄,几乎要触到谢泽卿那袭华贵玄黑袍袖。 最终,谢泽卿还是握住了锤柄。 “扶梯子。” 无执收回手,转身走向那架被工人们遗弃的铝合金梯子。 谢泽卿握着那把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铁锤,站在原地。 无执已经将梯子稳稳地架在了新砌的墙边。 他回头,淡淡地瞥了谢泽卿一眼。 谢泽卿一口气憋着,咬着牙飘了过去。 谢泽卿伸出手,一股阴气缠绕上冰冷的铝合金梯架。 “朕倒像是成了侍奉你的总管了。”嘴上虽然嘟囔着,身体还是很诚实地靠了过去。 无执不理会,接过铁锤,动作利落地爬上梯子。 阳光如融化的金沙,将整个庭院都染上了一层暖色。 光线勾勒出无执的轮廓,他站在梯子上,脊背挺得笔直。 汗水浸透的灰色僧衣,紧贴着他清瘦而流畅的背部线条,每一寸肌肉的起伏,都在每一次挥锤的动作中,清晰地展现。 “铛!” 木屑飞溅。 谢泽卿的目光,起初还带着嫌弃与不耐,在四周那些散乱的工具上游移。 渐渐的,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梯子上那个清俊的身影所吸引。 无执挥动的手臂,小臂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在夕阳下泛着冷白的微光。 谢泽卿的视线,顺着紧绷的脊背缓缓下移。最后,定格在了无执随发力动作而绷紧的腰线上。 僧衣之下,那截腰身劲瘦,充满了力量感。 “铛——!” 最后一声敲击,钉子被完全砸入横梁。 无执微喘着气,抬手用僧袖擦去额角的汗珠。 谢泽卿飘到无执身侧,忽然开口。 “秃驴。” 无执动作一顿,侧头看向突然贴近的谢泽卿。 “你筋肉尚可。” 无执的呼吸停顿,有片刻的无语。 握着铁锤的手,被汗水濡湿,手腕的筋骨微松。 “哐——” 一声刺耳的巨响,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咔嚓”声,锤头精准绝情地砸穿了脚下一块刚刚铺好的崭新松木板。 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赫然出现在本该平整的木板中央。 木屑四溅。 整个庭院,瞬间死寂无声。 无执保持着举手的姿态,只是手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缓缓垂下眼,视线落在那个破洞上。 这块木板,是他特意花了二千块钱从木材厂订的。 无执闭上眼,太阳穴的位置,一根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突突地跳了两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佛鬼冷战 接下来几天,寺里陷入低气压。 谢泽卿发现,无执彻底当他不存在了。 晨诵时,谢泽卿飘到他面前,想看看经书究竟有何玄妙。 无执目不斜视,直接从他的魂体中穿过。 吃饭时,谢泽卿坐在他对面,故意发出叮当响。 无执慢条斯理地用完斋饭,起身,漱口,全程没分给他一个眼神。 打坐时,谢泽卿绕着他飘了七八圈。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任何争吵都让这位鬼帝感到无比烦躁。 午后,谢泽卿实在百无聊赖,飘到了后院。 后院的篱笆,被这几日的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几根竹子已经腐朽断裂。 谢泽卿飘在空中,蹙了蹙眉。 “有碍观瞻。” 他甩袖,阴风卷过,腐朽的竹竿化为齑粉。 紧接着,后山竹林里,数十根青翠的竹子自行飞来,削尖,打磨,在无形的力量下,自动编织成堪比皇家园林规格的崭新篱笆,严丝合缝,坚固无比地靠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谢泽卿负手而立,颇为满意地眯了眯眼,等着小和尚出来。 然而,过了许久。 无执根本没来后院。 谢泽卿的脸黑了黑。 他飘到水井旁,看到吱嘎作响的辘轳,嫌恶地“啧”声。 手一挥,生锈的铁链与破旧的木架,瞬间被黑气包裹,待黑气散去,崭新锃亮,连井绳都焕然一新。 他等了会。 无执还是没来。 谢泽卿一口气憋在胸口,开始在寺里四处“巡视”。 漏雨的屋瓦、松动的门槛、长满青苔的石阶…… 短短一个下午,破败的寺庙,在某鬼帝郁闷的情绪下焕然一新,此时竟隐隐透着低调的奢华。 谢泽卿负手立于庭院中央。 他在等,等小和尚,从禅房里出来。 午后的阳光,将庭院的石板晒得温热。 禅房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 无执走了出来。 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阳光落在他身上,愈发眉目清俊。 谢泽卿的凤眸在看见从禅房出来的人时,瞬间亮了起来。 然而,无执的目光,自始至终并未在庭院里焕然一新的景象上,停留哪怕一瞬。 谢泽卿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无执迈开的步子,向水井走去。 他走过谢泽卿身边,身上常年萦绕着清冷而干净的檀香。 “咳。” 谢泽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这井边的辘轳……” 无执充耳不闻。 走到井边,拿起被谢泽卿“翻新”过的木桶,动作熟练地抛入井中。 冰凉的井水被汲了上来。 他提起水桶,自始至终,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旁边。 谢泽卿的俊脸,肉眼可见地发黑。 堂堂鬼帝,却又只能隐而不发。 无执视若无睹。 他已经冷落了这位鬼帝整整三天,且坚持着三不原则。 不看,不听,不理。 谢泽卿的鬼气,几乎要在这座小小的庭院里郁结成实质的怨云。 “铛——” 诵经堂的方向,传来悠远绵长的钟鸣。 钟声过后,是片刻的寂静。 几个光溜溜的小脑袋,像雨后探头的蘑菇,从大殿厚重的门槛后,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为首的叫知尘,七八岁的年纪,生得虎头虎脑,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此刻正亮晶晶地四处张望。 知尘像个出膛的小炮弹,带着一阵风冲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一串高高低低的小光头,僧衣的下摆在奔跑中扬起,像一群摇摇摆摆的灰色蘑菇。 “师父!” 知尘仰着脸,小脸因为兴奋和奔跑涨得通红,自豪地挺起小胸膛。 “今天早课,无明师叔夸我了!说我《金刚经》背得最熟!” 无执提着水桶的手,微顿。 眼底那层凝结了三日的寒冰,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清冷面容上,线条极其细微地柔和开。 在几位小沙弥亮晶晶的注视下,无执放下手中的水桶。 他抬起另一只手,探入袖中。 谢泽卿的凤眸跟着那只手移动。 几颗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的水果糖,在无执的掌心中被摊开来。 “背经最佳者,三颗。” “哇——!” 知尘的眼睛瞬间像夜空里最亮的星子,他小心翼翼地从无执掌心捏起了属于他的三颗糖。 谢泽卿的目光凝固了。瞧着知尘把其中一颗塞进嘴里,另外两颗,郑重地放进僧袍的口袋。脸颊被糖果撑得鼓鼓囊囊,还不忘含糊不清地说着“谢谢师父”。 “其他人,一颗。”无执将摊开的手掌向其他小沙弥伸去。 小沙弥们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一个个排队上前,领走一颗属于自己的糖。 谢泽卿的视线,几乎要在那张亮晶晶的糖纸上,烧出两个洞来。 围在无执身边的小沙弥,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雀鸟,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那份来之不易的甜含进嘴里,幸福得眯起眼睛。 整个庭院,都因这几颗水果糖而明亮。 小沙弥们捧着各自的宝贝糖果,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欢声笑语渐行渐远。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庭院,瞬间又恢复了寂静。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水果糖的甜香。 谢泽卿站在那片甜香里,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比方才无执从禅房里出来时还要难看。 无执注视着小沙弥们远去后,弯腰重新提起那桶冰凉的井水。 水面晃动,映出他清俊无波的脸。 谢泽卿看着那些小光头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前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的清冷僧人。 一股被忽视到极致的怒火,混杂着千年未有的委屈,直冲天灵盖。 “无执!” 被点名的僧人,不疾不徐地收拾着井边的水桶。 “你这和尚,是瞎了还是聋了?” 谢泽卿的声线因怒气而绷紧。 他飘到无执面前,挡住他收拾水桶的路。 “朕为你修葺庭院,加固篱笆,翻新井台,你竟视而不见?” 无执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终于抬起了眼着谢泽卿。 被他这样一看,谢泽卿胸中的万丈怒火,竟莫名矮了三分。 “你对那些小沙弥,倒是温柔得很。”语气酸得像泡了三百年的老醋。 “方才花花绿绿的,是何等宝贝?你竟还有此等私藏?” “朕帮你解决了多少麻烦,你连一块石头都舍不得给朕?” “你……” 谢泽卿越说越气,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无执的脸。 就在他“你”了半天,准备继续酝酿出一句句指责时。 无执手腕轻巧地一翻。 袖袍中,一枚方才剩下的糖果,悄无声息地滑入指间。 “聒噪。” 话音未落。 无执屈指一弹,那颗被剥开糖衣的糖果,划出一道精准无比的抛物线,正中靶心。 “唔!” 谢泽卿酝酿的所有言语,瞬间被堵了回去,变成了一声含糊的闷哼。 他瞪圆了眼。 嘴里,是一个硬硬的的异物。 散发着橙子的香甜带着温养神魂的香火气息,在他寂灭了千年的味蕾上炸开。 这个不可一世的鬼帝,此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猫,浑身的鬼气都僵硬得忘了如何流转。 无执的嘴角,那总是抿成一条清冷直线的唇线,极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笼的弧度。 那笑意,比阳光下将化的雪,还要短暂。 比水面一闪而逝的涟漪,还要轻微。 快到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可谢泽卿看见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嘴里的香甜都被瞬间忽略。 在那一瞬间,眼前这个清冷如月,淡漠如神佛的僧人,脸上那层万年不化的冰霜融化。露出了冰雪之下,一抹惊心动魄的春色。 轰—— 有什么东西,比那颗糖果在味蕾上爆炸的感觉,更加猛烈。 在他的神魂深处,炸开了。 谢泽卿的心跳,如果还有的话,在那一刻,一定会漏掉一拍。 他周身几乎要将庭院冻结的阴森鬼气瞬间烟消云散。 俊美非凡的脸上,因是魂体而常年透着的苍白,泛起一丝可疑的,极淡的红晕。 无执收回目光,提起水桶,转身迈步离去。 只留一句话,飘散在秋风里。 “安静些。” 嘴里小小的硬物,正缓慢地融化。 橙子的甜香,占据了谢泽卿寂灭千年的感官。 极其陌生的感觉,像是干涸龟裂了千年的河床,忽然被一注清甜的泉水温柔地浸润。 谢泽卿一动不动。 无执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 僧袍的衣角带起一阵微风,裹挟着清冷檀香。 谢泽卿的魂体,微不可查地颤栗。 直到无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禅房的门后,谢泽卿才像猛然惊醒般,下意识地用舌尖,轻轻抵了抵正在融化的糖。 好甜。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小破寺的静谧,被一阵野蛮的轰鸣声彻底撕碎。 一辆半旧的蓝色卡车,吭哧吭哧地爬上山门前的最后一小段坡路,停在寺院门口。 车门打开,一群同样装束的工人,扛着梯子,拎着涂料桶,抬着各种工具,鱼贯而入。 寂静的古寺,再次热火朝天。 谢泽卿被噪音吵得头疼,蹙着眉,从盘踞的梧桐树上飘下。 只见那小和尚,站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下,正与工头低声交代。 “天王殿的梁柱需要加固。” “佛像金身要重塑,用最好的金粉。” “还有那四大配殿,观音、地藏、祖师、伽蓝,一并翻修。” 工头边点头,边在本子上飞速记录,看无执的眼神,像是看一个移动的金主。 “放心吧,住持!保证给您修得跟新的一样!” 谢泽卿飘到无执身边,看着工匠们用粗糙的帆布盖住佛像,搭起脚手架,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微微侧过脸,看向漫天飞扬的尘土与木屑。 “倾尽家财,只为修葺这几间破屋?” 无执目光落在远处正在给梁柱上桐油的工人身上。 “这是我的寺庙。”无执的声音很轻。 “你的?”谢泽卿环顾四周,“一个连香火都聚不拢的破落地方。” 无执不语。 他静静地看着斑驳的墙皮被铲下,露出内里暗沉的砖石。 工头满脸堆笑地递上阶段结算的账单。 上面一长串的零,触目惊心。 无执拿出屏幕有些刮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 眉眼未动,账户余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直往下坠。 “住持,您看这佛像的金身……”工头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用哪种金粉?这价钱可差得远了。” “用最好的。” 工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笑成一朵怒放的秋菊,连连道:“好嘞!您就等着瞧好吧!” 谢泽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飘在半空,盯着小和尚。 那笔在废弃医院里九死一生换来的五十万,很快见了底。 无执看着手机上仅剩的四位数余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黑色镜子 翌日,又一辆货车,缓缓停在了山门外。 两个穿着品牌工作服的快递员,合力从车上抬下一个巨大的、被白色泡沫和硬纸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正物体。 “请问,无执住持是哪位?” 小沙弥们好奇地从禅房里探出脑袋,看着比门板还大的箱子,发出一阵阵惊呼。 “好大的东西!” 无执从大殿的阴影里走出。 清俊的眉眼,无懈可击的轮廓。他平静地签收,指挥着快递员将巨大的“怪物”小心翼翼地抬进后院刚修好的诵经堂里。 拆开包装的过程,像一场小小的仪式。 小沙弥们全围了过来,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 白色泡沫碎屑,如冬日残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积着薄尘的古旧木地板上。 最后一块硕大的硬纸板被抽离。 一个巨大、漆黑、光滑得如同深渊切面的“石碑”,赫然立在堂屋正中。 “这……这是什么法器吗,住持?” 年纪最小的沙弥知凡,躲在师兄知尘的身后,小声问道。 无执清瘦的身影,站在巨大的黑屏前。 眉眼间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这叫电视机。” 一阵阴风随着他的话音,悄无声息地从殿梁之上盘旋而下。 空气的温度降了几度。 谢泽卿的身影,在空气中由淡转浓,缓缓凝实。 一双看惯了万里江山的眼眸,自无执身上移开,落在巨大的黑色物体上。 昨天,这小和尚眼也不眨地将五十万散尽,只为修葺这几间破屋。 今天,又不知从何处弄来这么个古怪玩意儿。 谢泽卿负手飘近了些。 他的视线,落在那片光滑如墨玉的表面上。 转悠了好几圈后停住了,脸上的神情和躲在师兄身后的知凡并无分毫差别。 屏幕里,清晰地映出了谢泽卿的脸,剑眉星目,英俊非常。连他衣袍上龙纹的每一根金线,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好……好大一面镜子!” 待快递员将4k百寸电视机放好,连接上信号和网络。 无执拿起被随意放在一旁的遥控器,轻轻按下开启键。 “嗡——” 轻微的电流声后。 巨大的黑色“镜子”,瞬间被点亮。 五彩斑斓的光影,烟花般在屏幕上炸开,广告伴随着欢快的音乐,充斥了整个古老的诵经堂。 “哇!” 小沙弥们齐齐发出惊呼。 无执身边的鬼帝反应更大。 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身形猛地向后飘出数尺,玄色的衣袍激荡起一圈涟漪。 他死死盯着发光的“镜子”,脸上满是骇然。 “镜、镜子里有东西——!” 玄黑衣袍的鬼帝,身形剧震,周遭的阴气如受惊的游鱼,四散奔逃。 小沙弥们却满是好奇地凑了过去。 无执的视线从他紧绷的侧脸上掠过,落回了遥控器上。 他平静地按下另一个键。 激昂又带着几分诡异空灵的电子乐,瞬间响彻了整座诵经堂!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屏幕上,云海翻腾,霞光万道。 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字,破开云雾,冲了出来——【西游记】 小沙弥们被这阵仗吓得又往后缩了缩,但眼睛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好奇。 “师、师兄,那是什么?”知凡扯着知尘的僧袍。 知尘看得目不转睛,下意识地回答:“不知道。但好像,很好看。” 话音刚落,屏幕上的画面就变了。 一块仙石,立于花果山之巅,受日月精华,轰然迸裂,一只石猴,从中跳出。 小沙弥们接连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小小的身子不自觉地又往前凑了凑,完全被这光怪陆离的“画中世界”吸引。 小沙弥们看得如痴如醉,小小的身子随着猴王上天入地的身影,不自觉地前倾。 “镜中……竟能自成天地?” 谢泽卿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周身的阴气都因主人心绪的剧烈波动微微紊乱。 这方寸“镜面”之内,风云变幻,山河倒转,竟藏着闻所未闻的乾坤。 眼看“镜中”猴子手持金棍就要朝着小沙弥们迎头劈来,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以谢泽卿为中心,骤然炸开! 他厉喝一声,抬起的手掌,如携万钧雷霆,就要朝昂贵的4k屏幕悍然拍下! “妖猴!”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清瘦的身影,飞速环住了谢泽卿的腰。然后,用力向后一拽。 小沙弥们仍在专注地看着电视里的剧情,丝毫不知身后发生了何事。 谢泽卿那足以毁天灭地的掌风,在距离屏幕不到三寸的地方,化作一阵阴风,呼啸着扑向一旁朝内打开的殿门,激起一片尘埃簌簌落下,殿门毫不意外地偏倒下来。 诵经堂内,电视里“呔!吃俺老孙一棒!”。 谢泽卿僵住了。 千年岁月,从未有人敢于离他如此之近。更遑论,用这种近乎狎昵的姿势,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 鼻息间,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孤寂冷香,而是清冽如雪后松针,又温润如古寺檀木的气息。 是无执身上的味道。 他甚至能隔着两层布料,感受到对方胸膛里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一声声,敲在他的背上。 “冷静点。” 无执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 “坏了你赔。” 谢泽卿猛地回神,耳根窜起一股滚烫感。 他的声音,头一次出现了些许狼狈的结巴,挣扎着想要脱离怀抱,却发现环在腰间的手臂,看似清瘦,却如铁箍般纹丝不动。 “你这小和尚!可知朕是……” “我知道。” 无执打断了他。 他侧过清俊无匹的脸,离谢泽卿的脸颊不过咫尺之遥。 那双琉璃般通透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屏幕上正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 “这不是镜子,叫电视机,里面演的叫电视剧。” “是假的。” 无执耐心地解释道。 被禁锢在怀里的人,瞬间安静。 那股暴戾的阴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散了个干净。 无执这才松开手,后退一步。 谢泽卿周身的空气,仿佛还残留着被那人怀抱圈住时的灼热。 无执的目光,从谢泽卿泛红的耳廓上淡淡扫过,没有停留。 他转过身,视线扫向被掌风掀翻,歪倒在一旁的殿门。门轴断裂,木屑纷飞,彻底报废。 “修门的钱,也要另算。” 无执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个崭新的遥控器,将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些。 屏幕里,那只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还在风吹雨淋。 小沙弥们看得揪心不已,一个个攥紧了小拳头。 “住持,”年纪最大的知尘,终于舍得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仰起小脸,“这‘电视机’,是给我们看的吗?” 眼睛里,闪烁着渴望与忐忑的光。 无执的目光,在几个小沙弥写满期待的脸上,一一滑过。清俊的侧脸在电视屏幕变幻的光影下,轮廓柔和得不可思议。 “嗯。”轻轻应了一声。 “那我们以后,每天都能看吗?” 最小的知凡,鼓起勇气,小声地问。 “晚课之后,过来准点看《新闻联播》,然后可以再看一个小时。” 无执语气淡淡,却让整个诵经堂都明亮了起来。寺里好几个小沙弥们眼里闪着光,对无执行礼说晚安,雀跃地离开了诵经堂。 屏幕上,依旧是那只上天入地的猴子。 “那秃和尚!又被精怪骗了!愚不可及!”谢泽卿冷哼,从表情来看很是不屑。偏偏那双不屑的眼眸落在无执身上时,发生了变化,渐渐闪烁起微光。 无执按下换台键。 云海仙山消失。一片无垠而纯粹的深蓝出现。 沉稳而富有磁性的男声旁白响起:“在南极洲的冰原上,生命以最严酷的方式,接受着自然的考验……” 一群穿着黑白“礼服”的帝企鹅,正聚集在一起对抗着极夜的严寒。 “这是何物?” 谢泽卿皱眉,对这过于单调的画面感到不满。 镜头给了特写。 一只雄性帝企鹅,孤独地站在风雪中。它的双足之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枚珍贵的蛋。 旁白声适时地解释着:在长达数月的孵化期里,雄企鹅将不吃不喝,独自对抗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与暴雪,直到雌企鹅觅食归来。 谢泽卿死死地盯着屏幕里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企鹅。 眼眸里翻涌着深沉如海的情绪,一种近乎悲悯的,同病相怜之感。 电视冰蓝色的冷光,跳跃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将他平日里凌人的帝王威压,冲刷得一干二净。 无执的指尖,搭在遥控器上。 旁白继续讲述着又有多少雄企鹅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时,一声极轻的低语,落在空气里。 “此鸟,倒与朕现在这般。” 他顿了顿,“雄雄育雏。” 无执抬眼看向谢泽卿 后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神色一僵。 良久。 无执按下关机键。 “嗡——” 诵经堂内,陷入一片黑暗。 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格栅,洒下几缕破碎的银辉。 “时间到了。” 无执的声音平稳淡漠。 “去睡吧。”话音落下时,人已然离开诵经堂。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一缕孤魂在原处小声嘀咕。 “朕又不用睡觉。” 禅房内。 一灯如豆。 无执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没有经书,只放着他的手机。 屏幕亮着,是熟悉的电子木鱼app界面。 手机屏幕上,简陋的木鱼图案随着指尖的每一次敲击,发出单调而沉静的“咚”声。 无执的眉眼低垂,纤长的睫毛在屏幕冷白的光晕下,投下小片阴影。 那光描摹着他挺直的鼻梁,勾勒出他形状优美的唇线,最后隐没在下颌利落干净的弧度里。 僧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冷玉般的脖颈和精致分明的锁骨。 角落的阴影里,一道半透明的身影静静伫立。 谢泽卿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却是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无执。 “吱呀——” 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有无形的手在外面推挤。 “咚。” 无执的指尖停在了屏幕上。 木鱼声,戛然而止。 禅房内的温度,在瞬间被抽离,阴冷的寒气从门窗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入。 角落里那盏昏黄的灯,灯火猛地一缩,几近熄灭,只剩下一粒摇摇欲坠的火星。 无执盘坐着,身形稳如山岳,只是那双清寂的眸子缓缓抬起,望向窗外。 窗纸上,一个巨大而扭曲的黑影,正缓缓蠕动。 谢泽卿的眉头瞬间拧紧,金色的瞳孔里划过一丝暴戾的杀气。 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觊觎他的人。 他只是心念微动。 一股远比窗外邪祟阴冷千百倍的,源自九幽之下的磅礴帝威,如水银泻地般,瞬间笼罩了整座小小的禅房。 刹那间,窗外的异动便烟消云散。 无执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帘。 “咚。” 电子木鱼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他敲了两下,忽然停住,抬起头,认真地对角落里的鬼帝说了一句。 “多谢。” 谢泽卿一愣。 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哼。”谢泽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转过身,重新隐入黑暗。 “朕答应你看护此地。” 禅房内,只剩下那一声声规律,能敲进人心底的木鱼声。 以及角落里,一道孤魂帝王,再也藏不住的浅浅笑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