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我真不是那种人》 第1章 穿越 “少爷,少爷!醒醒!” 耳边的叫喊声忽近忽远,有什么人在呼唤,很焦急的样子。 钟珣上一秒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他从手工瓷工作室出来,踏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时一脚踩空,整个人掉入黑色的空洞中。 “卧槽!”他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气。 眼前出现短暂的雪花屏,随后视线逐渐清晰。他惊魂未定地看过去,圆桌,圆凳,花几,灯架,完全是古风小生才会住的房屋。 而他此刻正坐在雕花木床上,宝蓝色的锦被上爬满了缠枝花纹。 总不能......他就是那个古风小生吧? 这一脚到底给他干哪来了? “少爷!终于醒了,这下磕得可不轻,真是吓死我了。” 钟珣这才把视线移到屋中另一个男人身上,刚刚在耳边呼喊的应该就是他。 额头上隐隐传来刺痛,他抬手去摸,并没有伤口。 疼痛是真实的,屋里的陈设是别致的,面前男人脸上劫后余生的表情也是生动的。 几息之后,钟珣终于接受了这个看似很扯但确实发生了的事实:那一脚没让他摔死,而是穿越了。 常清见钟珣醒来后迟迟不说话,以为他是受到惊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以免钟珣一会儿回过神来因惊惧和疼痛哭闹,于是端起一旁炭炉上温着的桂圆红枣茶,舀了一勺,哄孩子一般:“吓着了吧,少爷最喜欢的桂圆红枣茶,先喝一碗缓缓。” 钟珣一言难尽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勺子,嫌恶地说道:“兄弟,我是磕了,不是傻了,不必这样吧。” “哐当”一声,勺子掉入碗碟,常清见了鬼似的看着钟珣。 他搁下碗碟,一阵风一样出去了,不多久,两阵风进来了。 常清后面跟着一个青衣男子,手里拧着一个樟木药箱,他的脸上同样带着惊慌。一刻钟前他刚为少爷诊过脉,还未走出钟宅又被叫回来。 郎中抓过钟珣的手腕,闭目凝神把脉。 钟珣思考着当下的处境,他对这个世界的记忆为零,不知道自己是谁,处于什么境遇。要想在这里生活下去,还是要先打听清楚。 他支起一条腿,冲常清招招手,“我现在头脑还不太清醒,这是发生什么了?” 郎中微微皱起眉。 常清看了郎中一眼,忧心忡忡地说道:“少爷今日在院子里的假山上玩,一不留神失足跌落,磕伤了头,当场晕了过去。” 钟珣恍然,“这样啊,”又问他,“那你是......” 郎中眉头皱得更紧了。 常清:“我是常清,少爷五岁时就在身边伺候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还有万小尔,他去给您煎药了。” 钟珣点点头,“对了,我叫......” 郎中汗如雨下,用袖口堪堪擦着额头。 常清面如死灰,好半晌才压着嗓子开口,“您是钟家的四少爷,钟珣。” 郎中抽回手,仍旧擦着汗,“少爷身子倒是没有大碍,只是脑髓受震,髓海之中有淤血阻滞,故而记忆难存。不过,福祸相依,因这一震,贯通灵窍,少爷或许从此宿慧顿开。” 郎中在圆桌边坐下,一边开方子一边交代:“老夫另开一剂汤药,先化淤血,再安神志。” 钟珣跨下床,胳膊搭上郎中的肩膀,笑道:“小问题,不必慌张。” 郎中脸上的褶子都因为震惊而撑开了些,抖着手将药方递给常清,由小厮领着出去了。 钟珣从卧房出去,发现外面还有书房、花厅、偏厅,无一不讲究。 他来到穿衣镜前,镜中的少年身形挺拔,穿着一身鹅黄色圆领袍,上面绣着小簇花团纹。 什么大胖小子的穿搭。 他翻箱倒柜想找件衣服换上,入眼的却都是些秋香色、猩猩红、宝蓝色的衣服,好容易找了件不那么花哨的湖水绿的圆领袍套上了。 见他换好衣服,常清便领着他出了门,往暄辉堂去,先给老爷报个喜。 路上,常清给他讲些从前的事,“姨娘当年难产,她拼上性命生下您,您的心智却停在了七八岁。” 看钟珣不搭话,又安慰他道:“不过老爷和老太太是极疼您的,您还是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呢。” 所以,原主是一个痴傻了十九年的傻子,母亲早逝,由祖母抚养。想必也正因老太太的庇护,他爹钟正澜这些年才没有厌烦这个傻儿子。 身边有个慈爱的长者,这一点倒是和钟珣前世有些相似。 前世的钟珣在孤儿院长大,六岁时被师傅领回家,个头刚和桌子一般高的时候就跟着师傅学做瓷器了。 后来师傅去世,给钟珣留下一手好手艺和一个制瓷工作室,不料他却穿越到这个世界了。 钟珣边走边想,常清突然拉住他,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远远瞧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穿红衣的人往暄辉堂去了。 常清示意钟珣等一等,“是瓷局的人,这会儿老爷恐怕不得空,我们先去老太太那吧。” 钟珣看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只听常清低声道:“瓷局转为皇宫采办瓷器,咱们沅州大小民窑每月都要上贡,这次来多半是为了这事,只怕不好应付。” 钟珣看他一眼,“怎么说?” 常清:“钟家已经半年不曾上贡了,交上去的都入不了瓷局的眼,从前刘公公在时,三少爷还能使点银子糊弄过去。前不久刘公公倒台,这才调了连公公来。” 他的神色紧绷,“前几日,赵家被查,封了铺子、罚了银钱不说,还给赵老爷下了狱。”他竖起手指往上指指,“上头要得急。” 常清叹口气,“如今赵家已是树倒猢狲散。” 等一下,这意思是说,钟珣刚穿过来,家里就要破产了? 贡瓷虽然难得,也不至于一件都交不上吧。前世他经营手工瓷工作室,仿制了不知多少有名的瓷器。 他抬脚顺着刚刚那伙人往前走,“我去看看。” 常清一听,大惊失色,压着嗓子喊道:“少爷!不可!” 钟珣见他要拦自己,干脆长腿一迈,往暄辉堂跑去。 跨进大门时,连公公和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上首,应当就是他爹钟正澜了。 下首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不像钟正澜那样正襟危坐,有些散漫。 几人见到闯进来的钟珣皆是一愣,钟正澜缓声说道:“阿珣,先出去玩,爹有要事商谈。” 钟珣却自顾自坐到右边男子旁边,说道:“你们聊你们的,我就听听。” 钟珣不顾在场人脸上的震惊与古怪,一手撑着下颌,笑吟吟地看着上首的两个人,一副等着听二人谈话的样子。 钟正澜还要哄他出去,连盈却笑着开口了:“无妨,不如叫四少爷一起想想法子。” 他穿着大红织金曳撒,面容艳丽,一笑,匀称的细眉就飞扬起来。 钟正澜只得称是,又对着连盈为难道:“公公,钟家并非有意不上贡,实在是这些年拙窑没落,所烧瓷器拿不出手啊。” 连盈喝了口茶,才不紧不慢地说:“经营不善,做工不精,那是你钟家要解决的。咱家只管采办。” 钟正澜还要倒苦水,连盈却继续说道:“从前刘公公在时,你们怎么做,咱家管不着,”他凑近了些,声音也轻了,“可刘公公的头颅已在沅州城门前吊了一个月了,总不能叫咱家的头也吊上去,您说是吧。” 钟正澜汗如雨下,喏喏不敢答言,大厅内陷入难熬的寂静。 但很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本月的贡瓷,钟家如数呈上。” 厅内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发出声音的人,正是钟珣。 钟正澜一听就急了,“住口!此处哪容你信口胡吣!” “没有胡说,”钟珣不以为意,“要是交不上,便把我的头挂上城门好了。” 好大的口气!连盈眯眼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不过既然对方立下军令状,他乐得接下。 赶在钟正澜阻止之前,他抢先开口:“好魄力!钟家有四少爷这样的人才,何愁不能振兴钟氏拙窑?” 连盈站起身,另外两人也都跟着起身,只有钟珣坐得稳当。 连盈也不计较,抬手拍拍钟珣的肩膀,“咱家知道你们有难处,也不为难你们,只要这月交上一件,从前的事一笔勾销。” 说完也不等回话,昂首往外走去,“咱家等你们的好消息。” 等连盈一行人走远,钟正澜才对钟珣急道:“你可知你闯下大祸了!” 这时,守在门外的常清进来,将今日之事连同郎中的诊断一并说了。 钟正澜怔在原地,几息之后才大喜过望,然而想到钟珣夸下的海口又发起愁来。 钟珣仍旧坐着,没大没小地拍拍他爹的手臂,“爹,我自有法子,十日之内给您交差。” 一旁的年轻男子嗤笑一声,“我看四弟的脑子怕是没好,要是办砸了,我第一个收拾你,谁护着都没用。” 钟珣随意地抓起腰间的清翠玉佩,一下一下地捋着水绿色流苏,“你算老几。” 常清小声提醒道:“这是三少爷。” 钟璟吼道:“用你多嘴!” “哦,老三啊,”钟珣笑起来,“那我要是办成了,就换我收拾你吧。” 钟正澜没料到恢复心智的钟珣是这样的,眼见兄弟俩要掐起来,忙把钟珣支出来,让他去看看钟老太太。 钟老太太的福寿堂在正厅往西,钟珣进去时,她正抱着一只黑白花猫。 听说钟珣恢复心智,钟老太太丢下花猫,泪眼婆娑地将钟珣搂在怀里。 前世,他从没在谁那里感受过这样的怀抱,小时候师傅都是把他扛在肩上,后来更是因为自己调皮,二人变成对抗路师徒。 钟珣想起那个脾气火爆,却对他倾尽所有的老头,笑了一下。 钟老太太放开他,让贴身丫头扶苍取来一只樟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厚厚一踏银票和一些文书。 钟珣拿起一张摊开一看,是一个叫恒裕当的铺契文书。 “这些老婆子留着也没用,今日便给了你吧,”钟老太太轻轻抚摸着钟珣的脸颊,“如今你身体大好了,也该像你的哥哥们一样经营家里的铺子。 “听着,”钟老太太语气加重,“你若真有本事交上贡瓷,定要让你爹把拙窑和西平大街的店铺拙修堂都交给你,日后也是不错的营生。” 钟老太太为钟珣盘算一番,又留他用了晚饭,从福寿堂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路过后花园,瞧见几只海棠越墙而出,钟珣脚步一顿,让常清捧着木匣先回均天阁,自己则拐进花园。 朦胧月色下,花园里亮起各色灯笼,泛着暖黄的光。偶尔一阵清风吹来,带着凉凉的花香。 钟珣漫无目的地走在石子路上,不知走了多久,才想起自己不记得路,见竹林旁有个月洞门,便打算从那里出去。 刚走到竹林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散漫又轻佻,“老二立都立不起来,嫂嫂何必守活寡呢。不如跟了我,享不尽的快活。” 第2章 初遇 这声音......钟珣瞪大了眼睛,这不是老三吗? 老三和......嫂嫂?! 钟珣往边上挪几步,见竹林后的假山旁,老三和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对峙。 “三少爷,你自重。”年轻男子开口,声音冷冽。 钟璟轻笑了一声,“勾人的小.婊.子,装什么呢?”说着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推到假山上。 两人身影重叠,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男子挣扎间扬手一巴掌落在钟璟脸上,“下.流!” 钟璟被打得脸侧向一边,再没有耐心周旋,抬手钳住男子的脖颈,“给你脸了是不是!老子今天非要你不可!” 突然,一道人影冲出,下一瞬,钟璟飞了出去。 江绥紧紧抓着身前的衣襟,惊魂未定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钟珣,听说四少爷恢复心智,却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对方。 钟珣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漫不经心道:“哪来的贼,敢在我家撒野。” 钟璟摔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认出来人竟是钟珣那小子,立时火冒三丈,“王八蛋!不长眼吗!” 钟珣哼笑一声,“小贼嘴还挺硬,”他慢条斯理地折起袖口,转转手腕,“不知道骨头是不是也一样硬。” 说完,一把拧起钟璟的衣襟,拳头雪片似地落到对方脸上。 钟璟扑腾着双手胡乱阻挡,见这小子故意假装认不出自己,只能说道:“住手!是我!” 钟珣动作不停,“你?你谁啊?” 钟璟彻底没招数了,“我!钟璟!你三哥!” 钟珣的拳头终于停在半空,惊呼道:“三哥?怎么是你?我还当是哪个淫贼闯进来了。”说着就把地上摊成扁扁一片的钟璟扶起来。 钟珣拿衣袖要给钟璟擦脸上的血,被钟璟一巴掌拍开了,他恶狠狠地盯着钟珣,拿手指了指,“你小子!”又不甘心地看了江绥一眼,摇摇晃晃地走了。 钟珣转身看向江绥,一张清瘦苍白的脸,眉眼低垂,瞧不见神情。 “你没事吧?”钟珣问道。 江绥后退一步,“多谢四少爷相助,今日之事,还请四少爷不要对旁人提起。” 钟珣:“躲不是办法,他日后定会再来纠缠。” “还未恭喜四少爷,”江绥却话锋一转,“听闻病已痊愈了。” 见对方明显不愿多说的样子,钟珣也只能打住话头,他一边放下折起的袖口,一边随意应了一声,又问道:“对了,你知道去均天阁的路吗?” 江绥抬头看他一眼,随后了然地点点头,“跟我来吧。” 钟珣跟在江绥身后,路过翠竹林时,一阵微风吹起那月白长衫,像一只掠过松枝的仙鹤。 二人从竹林旁的月洞门进去,来到一个方亭旁,江绥指着亭子南边的八角门,“从那里出去,前面就是均天阁了。” 钟珣道了谢,往南走去,走到八角门时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仙鹤穿过亭子北边的海棠门,消失在夜色中。 —— 第二日,老太太带着钟家的家眷前去法因寺还愿,也为瘫痪在床的二少爷钟璩祈福。 江绥一早去西泠轩取一件钟璩的物件,他进屋时钟璩已经醒了,见他取下塌边挂着的香囊,问道:“取这个做什么?” 江绥对上钟璩古井般的深不见底的双眼,“老太太要去法因寺为你祈福。” 钟璩冷哼一声,“祈福,”他语气嘲讽,“是要为四弟还愿吧。你这算是给他冲喜了?” 江绥将香囊妥善收拾好,平静地看着他。 江绥的沉默让钟璩的脸色更加阴沉,“别起不该有的心思,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夫人手里,你既能被卖到钟家,也能被卖去别处。” 钟璩盯着江绥,期待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愤怒,恐惧,或者绝望。 但是,都没有。 江绥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留下一句“你好好歇息,我先走了。”便转身离去。 “贱人!”钟璩咬牙骂道。 —— 法因寺背倚弥山,是沅州最大的寺庙。 昨日钟家已派人到法因寺与方丈商议,捐了一大笔“香火钱”。今日一早,钟老太太便领着钟家家眷在大雄宝殿敬香跪拜。 在僧人们的诵经声中,江绥看着高大慈悲的佛像,看着一排排烛火摇曳的长明灯,想到他的娘。 他闭了闭眼,他连为娘供奉一盏长明灯都做不到。 —— 钟珣同样一大早就出了门,不过他去的是松山脚下的钟氏拙窑。 松山盛产的松木,正是烧窑所需的木柴。 今日是万小尔跟着,他领着钟珣去了正厅,大厅上方挂着“敬慎堂”的匾额,下方悬挂着宽大的山水图和对联,翘头案上摆着青花瓷瓶和帽筒。案前是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圈椅,两边还各列着几张圈椅和茶几。 没什么灰尘,当然也没什么人气儿。 钟珣略扫了一眼便出来了,万小尔还要带着他去看看几间厢房,钟珣摆摆手,“没什么好看的,东厢房收拾出来给我画瓷用吧。” 万小尔震惊:“少爷您要自己画?” 钟珣一笑,“你来也行,不过到时候就得把你的头挂在城门口了。” 万小尔捂着脖子,只觉得现在这个少爷,比以前那个上蹿下跳的少爷还要可怕。 两人又往作坊那边去,拙窑有六个库房,里面摆放着各个瓷器。另有碟作、盘作、碗作、瓶作、画作、写字作、色作等多个作坊。 钟珣穿梭在一排排素坯中间,随手取下一只压手杯,线条呆板生硬,表面粗糙。 他笑了,这样的东西能上贡才是见了鬼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找到一件葫芦瓶,他取下来细细查看,线条饱满流畅,比例合宜,表面光洁细腻,大小也正好。 算是个有精气神儿的。 又取了上好的青花钴料,带着葫芦瓶回到东厢房。 这里上下已收拾妥当,迎面是一个大的置物架,屋子当中摆一张宽大的画案,画案上摆着笔筒、笔山、磨好墨的砚台、香炉、笔洗等,一边早已放好宣纸、锥子和粉末包。 案后是一张圈椅,左侧墙边放着一个博古架,博古架前摆着一张方桌和几个圆凳。右侧靠墙则放着书架,卷缸等。 钟珣坐在画案前,拿着宣纸在葫芦瓶上比划一阵,便提笔在纸上画起来。 他决定仿制青花葫芦纹葫芦瓶[1],前世已仿制多次,瓶上每一只葫芦、每一片叶子、每一只蝙蝠他都烂熟于心。 万小尔站在一边,看到钟珣正拿笔在纸上不断“拐弯”,迟疑地问:“少爷,您真的能做出来吗?” 钟珣头也不抬,“先把‘吗’去掉,再把嘴闭上,我就能做得出来了。” 万小尔的吐吐舌头,退出去了。 钟珣在宣纸上画完图稿,拿起锥子在宣纸上沿着图稿线条挨着扎小孔,然后将纸铺在素坯上,拿粉末包沿着有孔洞的线条轻轻拍打,素坯上印下粉末点,渐渐形成完整清晰的轮廓线。 接着,调好青花钴料,沿着孔点线条勾画轮廓,笔锋流畅地游走在素坯上,笔落形成。 再用更稀薄的钴料墨水渲染,饱含水料的分水笔尖游离在素坯表面,墨水就在笔尖和素坯之间铺展开。 每一笔落在素坯上,钟珣心里都知晓烧出来的样子,深浅轻重,运笔自如。 画完青花,已经第四日清晨,钟珣叫来题款工匠,在瓶底题上“大启宣景年制”,剩下的就是等待阴干。 这五天,钟珣只来往于东西厢房,除了睡觉,便是画瓷。期间钟老太太、钟正澜、钟璟都差人来过次。 钟老太太是不重样地往这里送补品,钟正澜和钟璟则是想看看钟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都被万小尔拦在门外。 早上题完款,钟珣早饭都没用便往家里赶,准备去看看老太太。 到福寿堂的时候,花厅里只有江绥一人,坐在一张茶几旁,他今日穿着一身霜青色长袍,宽大的衣袖中探出一截细白的手腕,修长匀称的手指正剥着核桃。 听见响动,江绥抬头看过来。 竹林那一晚,夜色下看不清江绥的面孔,现在却是看得真切了。 白玉兰似的脸,浅淡的五官,微红的薄唇轻抿着,一双狭长凤眼看过来,琥珀色的眼珠投来的视线与钟珣的目光一触即分。 钟珣在江绥隔壁的椅子上坐下,他看了眼江绥水葱似的指甲,伸手拿起茶几上剥好的核桃仁吃。 “怎么只你一人,老太太呢?” 江绥低着头,“刚刚在礼佛,这会儿夫人伺候着用饭呢。” 刚说完,钟璟一脚跨进来,看到二人隔着一个茶几,一个剥,一个吃,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你们二人倒是来得凑巧。” 钟珣瞥了钟璟一眼,见他脸上还留着浅浅的青紫,乐呵呵地问道:“三哥伤势大好了?” 钟璟闻言脸色一沉,继而又看了江绥一眼,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为美人受点伤算什么。” 说着,他走到茶几前,伸手拿起一粒核桃仁往嘴里喂。 “啪”的一声,一声响亮的巴掌落到他手上,核桃仁从空中抛开,滚出去老远。 “是给你的吗你就拿?”钟珣悠悠开口。 钟璟嗤笑一声,“怎么,你吃得我就吃不得?我还非吃不可。” “你试试看。”钟珣盯着他,表情随意,咬字却重。 钟璟的眼神在江绥和钟珣之间来回打量,意味不明地笑起来,“老四,你别太霸道,是你的吗你就抢?” 钟珣跟着他笑,“抢到了,不就是我的了?” 拙窑和拙修堂是必抢的了,其他的抢不抢还不好说。 江绥剥核桃的手一顿。 钟璟还要说什么,老太太过来了,笑着打趣几个孙儿:“都多大的人了,兄弟俩还抢吃食呢?一会儿让人送些到你们院子里。” 于是众人请安,闲话一会儿,各自散去。 钟珣还饿着肚子,对万小尔说:“你前面先回去给我弄点吃的。”万小尔应下去了。 钟珣沿着花园的院墙往均天阁走,刚拐过墙角,就见钟璟带着几个小厮堵在路上。 钟珣挑眉看着他,颇为新奇似的,“哟,三哥找我有事?” [1]青花葫芦纹葫芦瓶:为清代景德镇烧造的陶瓷文物,现藏景德镇陶瓷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初遇 第3章 祠堂 钟璟也不多话,冲着身后几个小厮说道:“去,照准了脑子揍,把原来那个傻子给我揍回来。” 钟珣:...... 几个小厮为难地犹豫着不敢上前,且不说这四少爷从前痴傻的时候尚且是老太太的心尖宠,如今好了,怕是更要宠上天了。 钟璟见小厮不动,踹了一脚离他最近的那个,“听不懂话是不是?” 钟珣逛花园般闲庭信步走过去,饶有兴致地将钟璟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微微前倾着身子,轻声笑道,“怎么,想出气啊,你倒是试试看?” 钟璟咬牙说道:“你当我不敢?” 二人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三弟,四弟身体刚好,还是当心些。” 钟珣转身看过去,江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个青釉盖罐。 钟璟挥退了小厮,轻佻地笑起来:“嫂嫂这么偏心,我可真要吃醋了。” 江绥不理会,把手里的盖罐递给钟珣,“老太太让我送核桃仁过来,嘱咐你多补补。” 钟珣揭起瓷盖,里面装着满满一罐核桃仁,想必就是早上江绥剥的那些。 看着二人这般情形,钟璟心里火气更旺,“怎么,喜欢嫩的?这毛头小子可不及我会疼人。” 江绥的脸色终于冷下来,越过钟珣的肩膀冷冷看着钟璟。 钟珣没接那罐核桃仁,转头对钟璟说:“三哥会不会疼人我不知道,但你马上会疼。” 说完,一脚踹到钟璟肚子上。 钟璟仰头倒在地上,短短几天被这小子打两次,他怒气冲天,不管不顾地同钟珣扭打起来。 —— 正厅内,钟正澜坐在太师椅上,黑着脸看着跪在地毯上的两人。 钟珣面上看着倒还好,只嘴角渗了些血。 钟璟看着就怪吓人的,鼻青脸肿,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缝,头发散乱,发冠也不知到哪里去了,连胸前的衣襟都被扯开一道口子。 “为了什么缘故打架?”钟正澜问道。 钟璟心虚,不敢照原话回,钟珣同样不想把江绥牵扯进来,也闭口不提。 因此二人看起来活似狼狈却不服气的公鸡。 钟正澜颇为闹心,耐着性子问:“你们打成这幅模样,总该有个由头吧,难不成打着玩吗?” “三哥骂我是傻子。”钟珣语气平静。 钟璟接话:“骂错你了?” 钟正澜震惊地看着二人,就为这个? 他只想快些把这两个祖宗请出去,于是先对钟璟说道:“你做哥哥的,怎能如此羞辱弟弟?何况他如今已与常人无异。” 接着又教训钟珣:“你也真是,下手没轻没重,看给你三哥打的,以后不许这般没规矩。” 最后挥挥手,“你二人去祠堂跪上两个时辰,长长记性。” —— 祠堂在钟宅西边,离老太太的院子近,因此二人到祠堂时,早有人摆上厚厚的蒲团。 钟珣和钟璟并排跪在牌位前,钟珣看着案上高高堆起的苹果、干桂圆、各式糕点,觉得更饿了。 “ 你是想分一杯羹吧。”钟璟懒懒开口。 见钟珣不理,他又嗤笑一声,“都是男人,不就那点事吗?他那个模样,你顶不住也情有可原。” 钟珣长出一口气,极力隐忍。 钟璟还在絮絮说着,“但你小子也要懂先来后到,等三哥玩完了再给你也不迟......” 话未说完,钟璟就一头栽到地上。 祠堂门口站着一个白净的小厮,正惊慌失措,就见钟珣走到案边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又皱着眉放回去,然后拿起一个苹果,用衣袖胡乱擦擦,一口咬下去,“咔嚓”的清脆声在安静的祠堂响起。 小厮如遭雷击,这个四少爷在祖宗牌位前,不老实跪着就算了,出手伤人,还吃供给祖宗的供品! 他赶紧低下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耳边响起脚步声,小厮把头埋得更低了。他盯着自己的脚尖,那上面沾了泥点子,是昨天被派去干脏活溅上的,他是新来的,许多脏活总是让他干,连今天这种要饿肚子的差事也是给他。 突然,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苹果,小厮吓了一跳,抬头只见钟珣啃着苹果,另一手拿着一个完好的苹果,问他:“吃吗?” 小厮愣愣地没说话,钟珣又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吃吧,饿了大半天了。” 小厮不敢接,钟珣把那个完好的苹果拿回去,自己先啃了一口,又塞给他:“本少爷吃过了,现在它不是供品了,吃吧,吃背面。” 小厮盯着那个苹果,上面一个大坑,边缘印着齿痕。 他抬头打量这位传闻中的四少爷,少年身形高大挺拔,面部轮廓硬朗,丰神俊逸,道不尽的英气中还带着一股玩世不恭,此刻正一脸坦荡地咬下一大口苹果。 “你叫什么?”对方问他。 小厮立刻又低下头,小声答道:“衔月。” 钟珣点点头,刚要走回祠堂,就见常清和钟老太太身边的扶苍赶过来了。 二人看着钟珣和衔月手里的苹果皆是一惊,钟珣忙道:“不关他的事,两个都是我吃的。” 常清过来劈手将钟珣手中只剩一口的苹果夺过去,急道:“小祖宗,你怎么连供品也敢吃啊!” 钟珣笑了,“别瞎叫,”他朝祠堂的牌位抬抬下巴,“祖宗在那呢。”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穿绛紫色衣裳的妇人步履匆匆往这边来了,她嫌恶地看了钟珣一眼,抬脚往祠堂里去。 刚进门就一声惊呼,对倒在地上的钟璟叫了几声,见没反应,又扭头冲钟珣叫道:“你把他怎么了?” “哦,”钟珣十分坦然,“三哥偷懒,睡着了。” 衔月:...... 扶苍也过去帮忙扶起钟璟,对那妇人说道:“老太太说两位少爷跪一会子就算了,是个意思。二少爷有伤在身,撑不住也是有的,姨娘不如先带二少爷回去。”说着招呼外面的小厮进来将钟璟抬走。 钟珣看常清一眼,常清附在他耳边说道:“这是阮姨娘,三少爷的生母。” 二人也跟着出了祠堂,往均天阁去,没走多远,就在后花园门口碰到江绥。 他远远站着,身形清瘦,一支翠竹似的,隐隐能看到藏在长袍下的一截窄腰。 江绥衣袖下的手动了动,似乎要往外拿什么。 这时从花园院门里出来一个少年,面容姣好,鬓边戴着几朵海棠。 少年笑着,不甚恭敬的样子,“二少夫人在这呢?叫人好找,二少爷叫您即刻过去呢。” 江绥的动作停下,正欲转身,几步之外的钟珣却开口了,“你是谁的人?” 那人回道:“见过四少爷,疏桐是伺候二少夫人的。” “我怎么瞧着你倒像是二哥的人呢。”钟珣笑着。 疏桐依旧笑着,眼中透着轻慢,“咱们院里只有一位主子,就是二少爷。旁的什么人,疏桐不知。” 钟珣上下打量着他,啧啧称奇:“咱们钟家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啊。” 此话一出,疏桐顿时红了脸。 “我最喜欢衷心的人,往后跟着我吧,”钟珣笑盈盈的,转而又为难起来,“只是如此一来,二嫂身边就没人了。” 他冲跟在后面的衔月招招手,笑得和蔼,“小苹果,你可愿意跟着二少夫人呀?” 衔月瞪大了双眼,捧着苹果,像祈祷似的,忙不迭点头。 “真棒。”钟珣夸他,抬起胳膊将他推到江绥身边,“去吧。” 变故来得突然,几息过后,疏桐才扬声说道:“四少爷,后院人员增减调度,向来是夫人定夺,您这般武断,恐怕不妥吧。” “妥呢,”钟珣油盐不进,转而低声交代常清,“带他去敬慎堂,擦擦桌椅就行。” 常清叹口气,拉着不断挣扎的疏桐进了后花园,穿过花园,可从后门出去。 此处便只剩江绥,钟珣,衔月三个人了。 江绥看钟珣一眼,转过身,绕过花园院子墙角,往北走,钟珣跟在他后面。 路过均天阁,江绥没有停下,钟珣也没回自己的院子。 过了均天阁,江绥从一个八角门进去,正是竹林那一晚二人分道而行的方亭,钟珣抬头看,匾上写着“定风亭”。 江绥终于停下了,转过身。 钟珣冲他一笑,问道:“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江绥一愣,才缓缓摊开手掌,是一个白净的小瓷瓶。 “消肿的药,比一般的药好些。”江绥避开钟珣的眼神,却无意间落在了钟珣的腰带上,腰带的边缘有些磨损了。 钟珣接过去,手指碰到江绥微凉的指尖,江绥立刻瑟缩回去,像被人触碰到的含羞草。 钟珣却大方得很,他将药瓶收好,“多谢。” 江绥摇了摇头,这点东西值不得钟珣一句“多谢”,钟珣几次三番帮他,自己却没什么能为对方做的。 想起刚刚的事,他有些担心,“疏桐的事怎么办?” 钟珣却不当回事,“别担心,我会去办。” 又把一边的衔月叫到跟前来,笑着吓唬他,“你跟着二少夫人,只听他一个人的知道吗?要是和疏桐一样,我把你也拉去拙窑。” 衔月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向钟珣保证,“不会的!我肯定好好伺候二少夫人!” 钟珣微微皱起眉头,这里的人分三六九等,社会就是如此,可从从衔月口中听到“伺候”二字时,心里还是别扭。 于是他弯下腰,耐心地说给衔月听,“不是伺候,是一起过日子。” 见衔月似懂非懂,钟珣继续解释:“来到钟家,是身不由己,不是真的比谁低贱。你和二少夫人,”他竖起手指在江绥和衔月之间比划,“你们是要一起把日子过好,懂了?” 衔月愣愣地点点头。 钟珣直起身,回头只见江绥怔在原地,苍白着脸,“四少爷,为什么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