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的大美人》 第1章 绿洲 争罗衣总是神情严肃,不是被夸赞端庄大方,就是被诋毁自作清高。然而他是个大美人,却是人人皆认可的事实。 奈何美人命舛,正是最清俊的年纪,许配给大头领钟贺。此人一无所长而无谋最长,万般皆短而风度最短,若不是几年前被刺瞎了眼成了真正的瞎子,也算是有几分可怜劲儿,恐怕这仙玉宫中早留他不得。 争罗衣嫁钟贺,瞎子过河,乱点鸳鸯。哪位仙君调侃过,争罗衣只有一张脸能看,偏偏钟贺看不到,旁人都看得到,若是钟贺醋性大些,岂不是要让争罗衣蒙面出行。 这仙君倒是一语成谶,钟贺瞎了之后,未过几日,争罗衣便开始常年蒙面,一捧斗笠几乎成了象征,象的是争罗衣绝美的容颜,征的是钟贺丢掉的脸面。 仙玉宫这一席位,钟贺最初也是凭本事坐着,名声不小,却都是臭名声。这倒为本人免去一桩麻烦,仙玉宫里头几个御子最爱争权夺利,拉拢各方,原本大头领该是个香饽饽,如今却成了避之不及的臭狗屎,谁踩着谁倒霉。 众人诋毁,却耐不住仙玉宫主人偏爱钟贺,所谓仙玉宫宫主一日不倒,大头领钟贺便稳如泰山。仙玉宫数万兵士大半都握在钟贺手里,积起了无尽灰,也不曾听闻怨言。 奇的是,这争罗衣不知是何来头,钟贺瞎了的这几年脾气愈发见长,他倒也不离不弃,斗笠稳如磐石,一天天戴在头上,像生了盘节交错的根,拘着人不放。 钰常君曾见一奇事,正是那尚且未瞎的大头领和不曾蒙面的争罗衣,并肩立在水流成冰的珠玉瀑布旁,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钟贺竟被争罗衣拧着耳朵教训了三两句,看到天上御云而过的钰常君,面色不改,冷着一张脸对着争罗衣动动嘴。 争罗衣双目微挑,清凌凌一对眼只额外割舍了个眼神给钰常君,随即对着钟贺眼尾发红,端平了气势呵斥他。 钰常君自然不知,彼时彼刻争罗衣嘴里说着的是,“坏骨凋躯,还想下这珠玉冰海凫水?你是赶着死还是不想活了?” 那时的大头领就已领教到这位美人娇妻说一不二的脾性,宁做懦夫而不逞口舌之勇,自觉送上耳朵尖,享了一把冰肌玉骨的揉捏拉扯。 仙灵界与这对夫妻交情最好的,莫过于同样没脑子的炎佘大帝。此人与仙玉宫宫主地位齐平,都是仙灵界一方霸主,只不过仙玉宫宫主以飘然出尘为闻,这位大帝剑走偏锋,情儿八卦不绝于耳,最为人称道一颗猪油蒙心,总是叫这些个那些个仙子所骗,帝宫里宝贝白白倒贴不少,连宫里侍奉的秀奴都抱怨,已是一日贫苦胜一日,连做下人侍奉的那点薪酬都快拿不到手。 炎佘大帝与钟贺相识,乃是在多年前一场隆冬大雪。二军兵刃相见,红白变换,杀得酣畅淋漓之际,炎佘大帝举着烈焰枪杀进重围,却看到钟贺与鬼名府两名双方大将举器相对,正是睚眦欲裂的关键时刻。炎佘大帝从容一笑,意识到杀错场地,正欲收枪,不想鬼名府以为二人联合,干的是偷袭事宜,心中怒火焚烧,举起那把赫赫有名的鬼天开地斧杀上前来,局面演变成炎佘大帝与钟贺合攻一人,实在是乐得逍遥,快活自在地赢了。 战局结束,此二人结为无耻侥幸联盟,相视一笑,各自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来与争罗衣成亲,仙玉宫宫主与炎佘大帝对坐两案,也算是仙灵界奇景之一。因着钟贺奇大的脸面,二位霸主一个面如寒霜,一个狂放不羁,居然足足三个时辰忍着没动手,还演了一出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的好戏。 据知情人称,炎佘大帝离开宴殿,只说了一句便潇洒离开,这一句正是叫争罗衣美名大噪的源头—— 罗衣美矣,奈何嫁与钟大头。 仙玉宫宫主耳聪目明,只是拍了拍钟贺肩膀,道了句恭喜,说了声留意。炎佘大帝的秀奴离开时慢了一拍,偷偷瞄到仙玉宫宫主脸上那一抹浅淡的憋笑。 大头领领会恭喜之意,却参不透那一句“留意”,问争罗衣,只是额头被弹打了一下,得了一个轻飘飘的吻和一句“别听旁人瞎糊弄”。 后来战况更变剧烈,一役中钟贺被误伤了双眼,虽然仍可靠着灵力辨物,却再也看不到世间各种壮美,一时间为人唏嘘。 此人虽然无谋无度,却有勇有义,绝非贪生怕死之徒,曾为美人做出不端之事,但也能说是瑕不掩瑜,受仙灵界众仙士调笑,也仍不拘小节。 后来一死,四方哀悼,大头领之位也算是盛名不虚,麾下将士披白袍系白巾整整三百六十日,以送这位西去的头领。 至于头领怀中美人,失了庇护,愈发低调起来,久居宴殿不出,直到仙玉宫宫主换了人,把这殿收回,一下子就连钟贺留下的最后住处也失去,从此杳无音信,再难寻迹。 此日天晴,正是西域最好的节气。 秀奴与主人炎佘大帝共访梧桐宫主,却因大帝恣意妄为,乘着烈焰枪先行而去,丢下秀奴一人在黄沙里举步维艰。 气自然是气的,他修为低下,三两步便为风沙所埋,举目又沙丘遍地,连个休息的处所都看不见。烈日当头,唇舌干渴,两只眼珠都觉得燥热缺水,难以转动。神智朦胧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白玉手拎着一皮袋清水到他眼前,秀奴半跪在地上,吞咽急迫,抢救回了半条小命。 这西域风情不差,气候却并不宜人,灵气稀薄,对于他这等小仙,连踏入都是送命。这半袋水不能救他出水火,却能救急,救他去掉的命。再仔细一尝,竟是仙泉,灵气丰沛,当即叩谢恩人,把水袋恭恭敬敬递了回去。 恩人倒也不说话,只静悄悄接了回去,也不嫌弃,贴着壶嘴自己也喝了一口。防风的粗质麻布摘去,兜帽下一张隽美脸庞,惊得秀奴破口大喊:“罗衣公子!” 如今的美人一身西域典型着装,布质粗陋,袍角曳地,里裹一层外罩一层。铜铃挂了一串在脚踝上,鬓边细细地编起两根辫子,彩色粗棉线交织其中,把尾巴束起,乖巧垂下,点缀在灰扑扑的衣料上。 他冷静矜持,并不诧异,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认识我?” 秀奴垂首作揖,“您是炎佘大人贵客,小的秀奴,是大人近侍,曾得以见过您的样貌。” “秀奴?”争罗衣把水袋挂回腰间,不紧不慢打量秀奴,似乎终于忆起些什么,说道,“你就是炎佘大帝的那个近侍?无怪香味这么熟悉。光记得味道,认不出长相了。” 秀奴嗅了嗅手臂,愣是没闻出一丁点香气,倒不如说一股子汗臭,还不如说这话的人看上去干净整洁,于是脸红着嗫嚅,“能得公子赏识,是秀奴有幸。” 争罗衣摆摆手,问道,“炎佘大帝呢?怎么你一个人在此处?” “大人性子急,已先去了梧桐宫,秀奴……秀奴灵力微薄,实在是追不上大人。”秀奴小脸微红,燥得慌。 “你若是不急,我倒是与你顺一段路,也可送你一程。但只能到梧桐绿洲之外,剩下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争罗衣面色寡淡,又把防风罩布挂回鼻尖,只露出一双修长微挑眼眉,一瞬不瞬,却又似看非看。 秀奴连忙感激道:“承您这段恩情,秀奴来日必将……” 美人扔出一套法器,是云朵状,层峦叠起,人立其中,霎时没了踪影。秀奴看得愣神,实在是跟在炎佘大帝身边久了,连别人一个法器都要拓宽一下眼界。但这云朵法器着实不是凡品,其体积之大,怕是能抵一座磅礴大山。 “秀奴,速速上来,这法器轻易不受控制,很快就要飞走。”争罗衣清雅嗓音从上至下传来,竟让人恍惚听出仙乐丝竹之意。 秀奴赶紧提起腹中一口残余灵力,勉勉强强追上了迅疾腾空的云山。 云山配美人,倒也是雅趣,只是不知是谁送了这方法器,体格也格外硕大了些。 正想着,秀奴不觉把话问出了口,他从来就有这个毛病,懊恼地捂紧嘴。 “是钟贺。”争罗衣背倚积云,坐在那儿不咸不淡说道。 这下子小秀奴胸口一紧,更是把口鼻捂得死死,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秀奴驽钝,害公子伤心。” “怪你作甚,要怪也需怪那傻货。”说着话,罗衣公子捏起屁股下一方云团,支在手中百无聊赖看着,眼神仍平静如深井,无有一丝撼动的波澜。 “还是原先我生辰,向他讨了个代步法器,他才做这么个东西给我。格外大,是因为……”争罗衣顿了顿,若有所思似的,“怕我丢了,有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也好找我。” 秀奴立刻想到这二人虽从来传闻情意不投,强取豪夺,攀上高枝,私下里所见却一直平静和睦,与炎佘大帝这般性子讨嫌的人也能相处得格外亲密融洽,正是二人情比金坚之证。 如今钟贺西去,罗衣公子他真的就如面上这般毫不在乎,逍遥坦然,生死看破吗? 想着,秀奴竟觉出几分难以察觉的伤心意味,再看争罗衣时眼里一片慈母怜爱之情,手足相惜之心,真真是比对炎佘大帝还要爱护几分。 争罗衣被他看得莫名,背后发出阴汗,微微哆嗦了一阵。 “炎佘大帝最近可好?” 秀奴念叨两句,“大帝除了名声不好,实在是没什么不好的了,找乐子找麻烦哪行不精。” 端肃美人终于笑出两声,秀奴自觉这是自己——大帝也许还添了两分——的功劳,绞着拇指微微窃喜又不好意思起来。 “炎佘大帝本只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被钟贺带得,愈发顽童脾性,他俩真是一对狼狈,祸害仙灵。”争罗衣眼含笑意,云山升腾上来后,面罩又被摘去,兜帽也除下,完完整整露出一位清爽美人。 秀奴不满地嘀咕:“分明是万毒丛中过,沾惹一身腥。” 云山庞大,却不妨碍速度,迅疾平稳,比起炎佘大帝动荡起伏、角度周旋的烈焰枪,不知好了多少倍。 仙灵界西域碧空如洗,一望无尽,展目能纳千般景,俯首可瞰万种尘。 虽是沙丘起伏不绝,却也有大片绿洲出没,只是比率尚小,缓慢脚步轻易不能达到。沙地广漠,比起仙玉宫或是炎炽帝宫附近又是另外一番浩荡,另外一种苍茫。阔而不秀,壮而不美,偏偏硬生生杀出一股磅礴大气,按着头让人心悦诚服。 争罗衣倒是见惯了般,松散着美人骨,懒洋洋见秀奴趴在低层云边上目不转睛看着,口中不时发出叹服声,提起声音喊了一句,“小心别跌下去,这云快得很。” “是!罗衣公子,您不看吗,这景色真好,比起炎炽殿旁那些枯山枯水,可真真是新奇!” “各有各的好罢了。你仔细着点,说不定有飞鸟过来,撞到人。这云看着厚实,却不防备鸟儿。” 秀奴轻轻嗳了一声,又按捺不住欣喜地趴着赏景。 “公子,那些绿洲可真是美极了。” “美是美,西域之美精髓却不在此,你若是盯着绿洲不放,反而失了大意。” “公子这是何意,绿洲珠宝,人仙活命源泉,若是看黄沙,有何看头。”秀奴说道,他拨了拨身边的云雾,一时间开怀地笑出来。 争罗衣也不辩驳,只是靠着背后的云靠得更紧了些,小声说道,“绿洲之美,得益于无尽沙砾,绝地逢生,谁人不爱。” 说罢,他眨眨眼,略感干涩,叹了一句,“谁人不爱呢……” 恍惚间秀奴大喊道:“公子,罗衣公子,梧桐绿洲到了。” 争罗衣揉揉眼睛,自己竟不觉睡去,头脑一时混沌,难辨时辰。 “已是何时了?” “我们不过才出发小半个时辰,这法器可真快呀。”秀奴乐呵呵感慨。 “小半个时辰?梧桐绿洲……算来也应该到了。我送你下去,就不陪你去梧桐宫了。”争罗衣缓过了神,拢了拢袖子,难得感到一丝天上的寒意。 这云好似能随心意而动,幻化出一朵朵小云作台阶用,二人顺遂走到地面。 此时脚下已有茵茵草地,才是梧桐绿洲外围,里面更有各种植株风物,奇异建筑,诱得秀奴双目放光,一双眼光顾着往绿洲中央瞪。 争罗衣见他好奇心急,也不拦他,只说道,“你且小心,西域与中原一样,光鲜亮丽,心怀恶意者却同样不少。” 秀奴点点头,弯腰作揖,“受公子照顾,秀奴不甚感激,只因身无长物,送不了贵重东西,只有一件草玉笛,是秀奴闲来无事打磨而成,还望能为公子消消闷,添点乐子。” 争罗衣本想拒绝,不过举手之劳,然而见那草玉笛形状小巧,憨态可掬,不提做工只看外表便已得了他大半欢心,他便毫无抵触地收下了。 第2章 潭水 告别了争罗衣的秀奴分明没了赶路的心思,梧桐绿洲民风彪悍,一路上都有人放声歌唱,着实让他开了一把眼界。 想着炎佘大帝一个人也能处理好事宜,他东买西买,两只手满满当当,全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看着却都好看。那几个绳结编织物,三五色粗棉线,就成了精致的手足颈链,也有发饰耳饰,都被他妥妥当当安置在芥子袋中。 无怪秀奴抠抠索索地爱这些,炎佘大帝帝宫中毕竟是穷惯了,买不起那些贵重的,就买些新奇好玩的,久而久之,也成了秀奴的乐趣。 自桡山东三百里便有桂庭,那是秀奴的老家,山清水秀,风物格外细致轻巧,有入口甜而不腻的夏喉汤,黏黏糯糯,清爽滋润,略带点莲心的苦,却十分利口。 地方是个好地方,秀奴尚未到仙灵界时,每逢夏季,便要天天煮上一锅夏喉汤解热解馋,到了仙灵界之后,却是难得再尝。他不具仙格,只有些微末灵力,因为近侍炎佘大帝才得以留下,早年心里总归是不安的,现在倒是愈发豁达起来,殷勤是殷勤,怕却是不怕了。 炎佘大帝是他救命的恩人,赔出去一生的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离开的想法从未在秀奴小小的脑瓜里出现,也许有过,但很快被忘了。 梧桐绿洲大,梧桐宫也极大。一棵见证数不胜数兴衰的梧桐枯萎之后被砍去树身,留下根基,修复加固,其上便筑起了一座恢弘殿宇。极高广,如同荒漠一样有着开阔的视野,怕是凤凰展翅也能容纳其中。 秀奴踮起脚张望,忽而在那巨大的树根外围留出的台阶上看到一个人影。细细一瞧,正是炎佘大帝,一身深红衣物,金丝银线绣纹,常年靠着招蜂引蝶的俊飒皮囊,那张嘴要笑不笑地吊着,看着怪难受。 “大人——秀奴在这——” 秀奴喊了一声,风风火火地往台阶上爬。 炎佘大帝不知听没听见,也许听见了却没听清,低头看了一眼,很疑惑似的,“是你啊。” “大人,您是要回了吗?”秀奴好容易爬上长阶,燃着想四处观光的小心思。 炎佘大帝摇了摇头,“梧桐宫主要给我说亲,让我再住几日。” “说、说亲?给您?”秀奴惊得手上的摇铃和手鼓掉到地上,发出咣啷啷响声,“现如今这仙灵界,也只有梧桐宫主肯替您说亲了。” 炎佘大帝轻轻皱眉,脸上那抹笑意没了,“好儿女哪个不肯嫁我?” 秀奴更惊,自己这呆头主人,居然连这么明显的问题都看不透。 他不说话了,乖乖把东西捡起来,用对待孺子的心情把自己洗刷了一遍,终于把恩人从傻模傻样的模版里抠出来。 西域里有一口极有名的潭水,在一处绿洲中,名为死盐潭。这潭名字难听,效用却极好,温度适宜,水质丰润,泡者赞不绝口,只因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 但功效只是一传十十传百,也无人知道是真是假。 争罗衣来的这日,死盐潭恰好人少。一汪碧澄澄潭水,底下卵石铺叠,岸上亦堆垒了一圈供人倚靠,石缝间生出些细嫩水草,更添了莹莹绿色。 绿洲裸露在沙丘之中,树木掩映,阳光柔和地透进来,明亮又舒适。 见四周无人,争罗衣摘去兜帽,脱下外袍,又果断解开最里面的内袍,衣物随意堆在脚边,浑身光裸,长腿一迈,滑进潭水里。 水光映雪肤,乌发微蜷着漂浮,后腰处两个小窝,脊骨深陷,臀线圆润,好一副美人骨架,匀而不肥,瘦而不干,只可惜无人欣赏。 旁人来此处,莫不是为了享一顿水乳交融之乐,在无垠沙漠里浸着温泉水滑,能使多日疲乏一朝去,泡完焕然一新。 罗衣公子视此等享受为无物,弃了潭水上层适宜的温度,腿脚起伏,直往下层游去。 因着水过于清澈,水面光斑直射进来,在潭水深处能见一缕缕光束,周围由绿转蓝,仍然透彻,却慢慢冷了起来。 争罗衣一心下潜,潜了极久。胸腑中气息几近耗空,继续游动徒增痛苦,腿部开始痉挛,慢慢不受控制。 此潭水水质特殊,游鱼甚少,温度降低之后渐渐多了起来。片片银光穿行而去,宛如幻境景色。 潜到深处,居然现出分界,蓝水之中赫然一层朦胧紫膜,氤氲微光,障了一方世界。 一鼓作气,争罗衣冲破水膜,从另一倒悬湖面破水而出。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喘匀气息,走上岸来,喊道,“钟贺,你在不在这?不要躲了。” 恐怕仙灵界除了钟贺,再无别的仙君探寻过死盐潭下这方小天地。 不知何处温润月华跌落,照亮了这亩大的湖,湖面稍动便有波光粼粼,湖旁开着丛丛美人香,幽静紫意,顺着味道勾得鼻尖也难逃忧愁。 争罗衣光着脚站在湖旁搁浅的卵石上,半晌无声,静如鬼魂,飘然无依。 “钟贺……”,他又唤了一声。 寻人无果,争罗衣转身便欲离去,却因卵石光滑,脚下失策,竟是跌滑水中,溅起一丛湖水。 他磕到额角,眼角红了,却是忍了又忍,饶是在这空无一人之处也不肯放纵心绪。 美人香低垂,花朵饱满,重瓣簇拥,片片绛紫,神似美人羞怀,又如云端垂目,都惹人怜。 争罗衣手腕处两缕细透云雾错开勾连成的轻薄法器微微交合,好似要绞紧此人手腕,捏进皮肉里含着的血管,随之鼓动。 钰常君是仙灵界古早的仙君之一,性子随和可亲,与钟贺关系虽不亲密,却也不差。这法器上的云雾由他所织造,钟贺亲自托请,镌刻了聚灵阵细密纹路,耗费足足半年时间。 至于那座云山何以如此庞大,那就是钟贺的手笔了。他到转佛塔偷来佛前祥云一朵,炼法器献美人,为转佛塔一众高僧所追足月有余。想那祥云圆满九数,被他这么一偷,剩下零丁八朵,都好似没了生气。 高僧还不歇,追到仙玉宫,找仙玉宫宫主讨说法。谁知道这宫主看着正正经经一位公子,冷淡着一张脸说道,“八是人间吉数,钟贺不过是为佛前添彩罢了,各位得道圣佛,何必追着凡夫俗子不放呢。” 圣佛能如何?总不能还嘴说,“九还是佛家吉数呢”吧。 可惜了那朵鸿蒙祥云,沾了多少代仙佛缘悟,就这么被大头领采撷而去,只赔了句“恭喜发财,发财圣僧”。然而戴在美人手腕上,除了此等仙器,恐怕别的物什还无福消受。 此日天朗气清,仍是西域最好的节气。 天清殿执书童子难得跟着自家大人出来放松,到了死盐潭便兴冲冲一跃,扬起的半面水花连头到脚把和天清浇得湿透。 这位仙君抹了把水,冷着脸呵斥道,“休要放肆。” 谁知这童子丝毫不惧,一张肥嫩嫩小脸掐着细软软童声,说道,“大人才是不该整日紧绷,满脑子文书。” “胆子倒是肥了。”和天清面目冷峻,眉眼无情,身材高大,玉冠端正,却并未施加半分威严,轻轻揭了过去。 童子被抱上岸来,脱去湿了的巾袍,正百无聊赖站在水边,一边探着脚尖玩水,一边乐呵呵笑。和天清用丝缎松松垮垮围住胯部,松下玉冠,正待下水,就听见小童子尖叫一声,“呀——妖怪呀!” 再一看去,童子面前不偏不倚一个人从潭水中冒出,岸边卵石遮挡,未能及时注意,童子又玩得兴起,正巧被吓着。 他朝后一跳,定了定神,见是一美人浮出水面,长发缠在背后,脖子白得好像和天清大人头上的羊脂玉冠,眼珠子浓黑,研磨得细腻微润,质感远胜和天清大人用的暴雨金星雀眼砚。 “美、美人哥哥。”童子软颤两声,颊带红绯,嫩肉未去,正是嘟嘟可爱年岁。 水里浮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罗衣公子。和天清身为天清殿神官,掌浩繁卷帙,也曾见过美人画像,如今却惋惜那画者笔力不足,神韵气质此等点睛之笔,统统为纸笔糟蹋了。 争罗衣衣物散落在潭水另一侧,躲过了另两人视线,他却坦然,见到有人,只是重新埋回水中,远远对着和天清作揖,略感歉然说道,“扰了仙君兴致。” 和天清说道:“无妨,罗衣公子先来此处,是我等粗莽了。” 执书童子躲在他身后,探出头来,跟着念道,“是我等粗莽了。” 待争罗衣穿戴一齐,解开鬓边湿漉漉的粗棉线,头发随意搭在肩头,细小水珠争先抢后蜿蜒滴落,和天清与执书童子也进了潭水里,水浸至胸膛,温暖舒适,灵气充裕,十足惬意,百般悠闲。 执书童子舍不得美人走,期期艾艾靠在卵石旁目送美人远去。 看得正入神,额头被重重一敲。和天清气势凛冽,语气却悠然,“争罗衣与钟贺结契,再看也不是你的。小小年纪,如此心浮气躁,回去之后抄书十册。执书不彰风骨,还执什么书。” 童子自感何其无辜,回道,“大人不讲理,明明是在休息,却还要监督我。” 天清殿神官大笑三声,明明心中开怀,却硬是笑出一股冷峻端庄感,吓得执书童子坐进水里扎了个猛子。 第3章 朽破 话说这仙灵界里种种宫闱殿宇,独有一堂四殿六宫乃自鸿蒙初启之时便林立于上下四方。天清殿掌文礼,勾阖殿司兵武,紫微殿主大势,朽破殿管格制,八脉堂归收古往今来,其余六宫承古仙血脉,分别孕育出许多顶天立地、青史流芳的强大仙人。 钰常君执掌朽破殿已逾千载,想他也是六宫嫡子出身,少时却血脉枯竭,不过一微末小仙,种种冷遇,皆是常态。后来金鸾出世,闻声共鸣,潜藏的血脉一朝觉醒,命格忽变,以前冷眼都成艳羡。 虽如此,仍然无处可去,便受友人邀进了朽破殿,原想混口饭吃,谁知百载过去,不觉就成了朽破殿大神官,原来的朋友去的去离的离,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这之后六宫内风云变幻,各宫夺嫡争宠之势比起原先减弱不少,大概也是有钰常君的功劳在里面。 此日朽破殿外青云浮动,暗香沉沉,有青鹤衔白光玉牌辗转游入殿内,翎羽翻飞,曳曳其美。 钰常君闲来无事,从侧门出,拢手于宽袖内,打着哈欠泪涟涟看云卷云舒。他微微侧目,见灰色四方砖小道上一个人影徘徊,便朗声道,“哪位仙君在朽破殿外?不如进来坐坐。” 那人影僵住,一时之间要转不转,来回犹豫几次,终于背过身来,朝着钰常君拱手,说道,“叨扰钰常君了。” 这眉目一露,钰常君便认出来人。虽说去了斗笠不具标识,但美人之美,就在于过目难忘。 “罗衣公子,可是要某相助?” 钰常君闲散平和,蔼然自若,不像庄严殿主,倒似个翩翩郎君,又有多少年气韵在身,收放拿捏恰到好处。 争罗衣脚步一顿,微微垂首,“仙君掌格制,众仙皆由仙君统筹,那仙君一定知道,那日在芜来洞天,软水福地,究竟死了多少仙士。” 朽破殿神官微微敛目,沉下声说道,“自然。古道失衡,旧制紊乱,仙士凋零,这本是和某,和朽破殿息息相关之事。” “若真的是古道旧制所致,罗衣不会坚持,钟贺死了只怪运道不济。但若是死于他人诡谋,不但钟贺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罗衣也难以释怀。” “钟贺大头领护紫微神官有功,某与众仙君都不会忘。” “钰常君大概也不会忘记,天阕宫对紫微殿不满已久,那洞天福地又俱在其领地偏狭。” 钰常君沉默半晌,摇摇头,说道,“这话不该由你来说,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若是罗衣公子愿意,不如与某一同去个桃花源乡,避避他人。” 青鹤袭来,一枚玉牌散着微光落到钰常君手里。他反手一揣,看也不看就纳入怀中,随即对争罗衣点了点头,说道,“跟我来吧。” 朽破殿周围古木林立,不过分高,但棵棵都有几人怀抱粗细,因稀疏,阳光交错下来,仍能点亮一方殿宇。钰常君三两步踏空,右手轻轻一抬,另一枚细长玉牌就将争罗衣托起,二人凌风而去,把那席幕掩映、四角高翘的朽破殿甩在身后。 原以为钰常君要横度平原,谁知玉牌愈飞愈远,愈升愈高,时而破风疾行,时而贴着巨大的云层险险避过。离得近了,便感觉那白花花云雾遮天蔽日,几乎蹭着长睫尾端滑过,金光弥散,一片辽远旷阔之圣洁。 天光越好,周身寒凉之气越逼人。 钰常君注意到争罗衣牙齿轻颤,从怀中取出一件绫罗外衫,嘱托道,“天上寒凉,等到了金乌瓦宇,就会热起来了。” 好巧不巧,这外衫底色玫红,花纹刺金,绿叶辅佐,黑绸罩边,本该是极艳俗之色,却被那雪腻腕子、抽条脖颈衬得出尘华丽。加之脸色苍白,更有几分戚戚愁意,中和去所有下流,只剩一胚浓情哀色。 这衣服想来也是宝贝,披上后便遮去刻骨寒意,争罗衣下意识松了口气,拽了拽松垮的襟口,谢道,“有劳钰常君。” 钰常君宽和一笑,只道是小事。 朽破殿诸多仙士,常日为积案所累,心力憔悴之时发现大神官又不翼而飞,却也习以为常,秩序井然,甚至因为斗志昂扬,动作还麻利不少。 有专门接待来客的地方,大神官管这偏殿叫奉茶,来者不管一二先沏杯好茶暖暖心肠,再斟酌三四润润口舌,最后踌躇五六刻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顺遂送客。 若问起钰常君千年岁月之蹉跎,想必其智慧均在这茶中了。 今日却来了位神官智慧如何也摆不平的人物,一二两茶水不够,偏要请神官出来当面言谈,奉茶的童子找来驻守偏殿仙士,仙士又找来主殿仙士,仙士又去传唤神官,一来二去已是大半个时辰。 此人不好糊弄,直说道:“你等莫要敷衍于我,我确有要事相商。” 但神官确实不在殿内,为难他支楞着偏要等。童子眼见着那杯好茶热气消散,心中惋惜又生气,便下定决心不再为此人重斟一杯热茶。 “司长……”去传唤神官的仙士刚进偏殿,便被童子扑了个满怀。 这童子年纪最小,又是司长捡回来的,因而格外黏他。 司长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又放下,惹得童子咯咯笑。随后他才站到访客面前,温声建议道,“仙君不妨把玉签给我,我去寻来玉牌,联络神官。” 来客神情一滞,说道,“未带。” “仙君若是不急,改日再来……” “急!” “这……神官踪迹不定,一旦出了朽破殿,便很难联络。” “神官怎可如此疏于职守!”来客一拍桌子,手哆嗦摆动,语气急切,“紫微命星失踪,大势已断,仙灵界就要动荡,怎么如此轻慢!” “大势已断?仙君莫不是八脉堂……” “在下乃八脉堂秋断言,此番正是为了寻人而来,本想与神官私下商量。” 司长讶然,“原来是秋司长。紫微命星失踪,既已影响大势,怎么外界毫无传闻?” “命星失踪之时,断谋大人卜卦,只看见大势动荡,变化开合,也并非不曾有过此种卦象。断谋与辅佐不欲惶恐百仙,先将消息压下,兀自联合寻人。谁知后来卦象由小凶转大凶,六十四根命脉尽数断去,八颗象星无一显现,大势被连根拔起,竟显现出命悬一线之态。” 司长让小童子回正殿,看着秋断言来回踱步,说道,“秋司长莫急,神官并非告假,常日里很快会回来。” 秋断言眉头拧着,一手端平在腹前,一手横背在后腰,“急也是急,然而断言也知急也无用,事关大势,仅凭钰常君一人之力,无法扭转乾坤。断言只是忧心日后,这卦象究竟如何成真……” 此地人心急,彼处人闲散。 金乌瓦宇是天上一处废弃宫落,原是几千年前金乌居所,后来金乌殒落,便成了鬼府空阁。远看这金碧辉煌,一片浩然,内里蛛丝蒙尘,瓦隙参差。金乌瓦宇后倒是确实一片桃花林,几千年不败,繁盛至今,演绎一出物是人非绰绰有余。 玉牌落地,钰常君指着那桃林说道,“金乌配桃花,公子觉得怪不怪?” 争罗衣老老实实答道:“好景不怪。” 钰常君哈哈一笑,走了几步,“为了养这桃花,金乌费尽心思,舀来蒸不干的泉水,搬空大片良土,虽然还是死了不少,却还是郁郁葱葱活了大片。金乌死后,这里的温度略有下降,桃花竟开得比以前好了。” “金乌竟如此爱花?” “非是爱花,只是爱桃花。若你听说过一段往事,有关金乌和花仙,大概就明白。美人格外香,奈何情难驻。” 争罗衣把外袍递还给钰常君,却被他用手轻轻挡住。 “这袍子就留给罗衣公子,遮风避寒,也算是有个用处。在某手里,只是暴殄天物。”蔼蔼笑意沁润嗓音,钰常君面色如常。神官服灰白掺蓝丝,袍口宽大,里衣束腰而外服不拘,应是极肃沉之色,却被穿出一股淡雅轻快,想必也是因人而异。 老实说来,钟贺也给过类似的东西。只是宴殿温暖,四季如春,他觉得并无用处,便让钟贺收起来了。 争罗衣不是忸怩之人,又因钰常君态度大方自然,便没有拒绝,说道,“谢过钰常君。” “不必不必,罗衣公子这是为某解了难处。” 钰常君带着争罗衣向桃林走去,迎面一阵花香,馥郁清新,有洗髓之感。 “饮酒赏花,实在是某的乐趣。往日孤寡,今日终于多了点人气。”他心念一动,桃林中最粗的树下便多出一方矮桌,两枚圆垫。木质矮桌上一盅小酒,两只酒盏,几瓣桃花落下,添上一重粉色,登时软糯起来。 “请吧。” 二人落座,争罗衣尚且拘谨,钰常君怡然自得,自斟自酌,十足快意。 金乌瓦宇在九天之上,巨硕云朵缓慢推行,时而裹挟时而穿梭,近得如梦似幻,伸出手能贴住云面,一转头能含住云角。 “这云……是不是比不上钟贺送你的那朵?”钰常君取笑他,也给他斟满碧玉小盏,“这是我以前埋在这的桃花酿,不醉人,尝尝。” 酒入喉微甜微苦,后味丰醇,劲道不大。潜藏了多年的风味一朝散出,却不张扬,细细密密铺陈,一点点占据味蕾。从舌尖到舌根,再到喉咙里微微发麻,说是美酒,其实也能叫做佳肴。 “都是云,怎能分出好与不好。酒却不同,佳酿陈酿,都逃不出一品。”争罗衣捏着酒杯,一手把玩起了飘落的桃花瓣。 花汁缠着指尖,偏要把香味分出七成,全都替美人增色。 钰常君喝完半盅,兴致不减,说道,“是也是也,极通透。有君常伴,活也逍遥。” 争罗衣摇了摇头,“钰常君不用附和,我那些轻慢想法,经不住考验。” “罗衣公子直率坦荡,哪怕乱世,也是君子。”钰常君顿了顿,“某好心相劝,天阕宫之事,公子还是不要追问为好。” 美人眼睫垂下,蒲扇轻翻,眼如墨玉裁出,只恨两汪秋水不能纳入,便能成就一段佳话。 却声音清冷,毫无情致,如金石掷地,“……我不愿。” 钰常君无言以对,深深叹息,从怀中掏出青鹤叼来的玉牌,平放在矮桌上推至争罗衣面前。 那玉牌无光,不润,不透,自中心蔓延出一片蛛丝裂隙,就好像凡间陶器上的冰裂纹。 “仙士命牌,生则有光完好,殒则暗淡皲裂。逝去越久,裂纹越多,而终至碎裂,不具形神。” 争罗衣伸出双手,捧起那枚玉牌。钰常君后面的话还未能出口,便看到他阖眸垂首,将玉牌贴住脸庞轻蹭,然后握在手中用手指来回细细摩挲。唇齿相碰,颤巍巍一句“多谢仙君”。 “我实在挂念,如今终于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