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发现夫君是我哥》 第1章 第 1 章 闹市熙熙攘攘,东街角便是京城最奢华的酒楼——醉阳春。 醉阳春的厨子做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淮扬菜,名声在外,只是价格也不菲,多少人望而生畏,悻悻而退。 尽管如此,醉阳春的名声还是在京城立住了,只是不全因着菜,更多是在这位将军府的小公子。 “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锦衣富贵的小公子扫了眼桌上杯盏,对一旁谄媚侍候的小二摆摆手,“哦,再上一笼蟹粉汤包,先这些,记我爹账簿上,过会自然有下人来结。” “诶,诶,言公子稍候片刻,有事您对门外的知会一声便是,小的这就去催后厨。” 小二嘴快咧到耳朵根,忙不迭应下,小步出了雅间,欢欢喜喜寻了后厨就去。 窗口正对闹市,车水马龙,再远些便是薄绿的河边嫩柳,金寺高塔,富贵迷人眼。 那小二前脚出去,小公子对面衣衫褴褛的老头“呸”一声,毫不注意地将鱼刺吐在玲珑瓷碗里,胡子拉碴的唇角油光锃亮。 “宴小子,如今见了你亲生老子娘,怎么还没把你这老师父忘了?” 他一张口,才能依稀看见门牙缺了半颗。 言宴翘着二郎腿,艳色衣袍,说不出的风流气韵。 闻言他一拍桌沿,挑眉,“哪能啊,您是我师父,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啊,这不,徒弟孝敬您来了。” 老头一头蓬草似的乱发,在微风里轻轻抖着,毫不客气,“哼,好小子,还算知恩图报。” “您是不跟着我进将军府,不然我能报的还有更多,”言宴看着师父,无奈一摊手,露出一截雪白腕子,鲜红朱砂坠得滴溜溜晃,“这不您老人家不乐意,那我也没办法。” 老头在桌上摸索片刻,摸到盛着煮干丝的小锅,颤巍巍地抽勺舀了一碗,动作小心,全然不似那张狂的语气。 一碗热汤下肚,他咂摸咂摸嘴,意犹未尽,浑浊的眼珠不聚焦,却精准对向言宴的方向,“得,可别讲这话,那地界可不是咱能去的。” “啧,富贵可是吃人的。” 老头摇头晃脑,夹一筷子碗底的干丝,语气带着神秘的恐吓。 “富贵吃人,当年也没见您少偷。”少年人明显不信这套,听得耳朵起茧。他攥着茶杯,咧嘴乐了,唇边酒窝浅浅,明艳漂亮,“蜂麻燕雀,您老人家四样里占了三样,这么多年也改不了这点毛病。” 他说着,利索拆下晶莹漂亮的鱼玉佩,摩挲两下,一倾身,轻飘飘拍在他面前。 “刚从那小二身上顺的碎银我都瞧见了,您眼睛不顶事的,别当徒弟也是个瞎子,人家也不容易,可早些还回去吧。” 老头子抓过玉佩摸了摸,嘟囔一句“装什么体面”,倒也不推拒,顺手踹进破破烂烂的口袋。 “你倒是好面子起来了,从前跟着老子抓剩饭,也没见这么周全。” 听得这话,言宴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僵,显然是不乐意听。 老头已经不打算多说,自顾自地咀嚼起饭菜,活像是饿狼扑食,看得人皱眉。 言宴看着他吃饭,面上没什么表情,睫毛垂下来,浓密的阴影打在卧蚕上,看不清眼中情绪。 门外有对话声一闪而过,不知落了几字进得雅间。 “……是,听说是新寻回来的,从前也不知在何处浪迹。” “倒也是苦了小公子,就是不知老将军信不信了……” 老头听他半晌没动静,倏然咧嘴乐了,颤巍巍笑着,“咣当”一声扔了瓷筷,“怎么,不乐意听?” “有什么不乐意的,”言宴挠了挠后脑,换了条腿翘着,“这话,两个月前言家把我找回去的时候,就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传来传去,倒也没点花样,怎么,评门的人都栽了?” 老头只是笑。 “得了,我看您老人家也差不多了,那两份酱鸭就捎来,您如今何处落脚,我送您一程。” 杯盘狼藉,言宴起身,拍了拍衣上褶皱,对那门外掏钱的小男孩喊一嗓子。 “柳三儿!传车来,再代我师父,给那小兄弟多数些碎银!” 只听得一阵银两碰撞哗啦啦作响,柳三儿的声音从一楼传来,脆生生,带着几分稚气,“得嘞公子,您稍候!” 老头偏过头看他,言宴回望,对方眼眸黯淡无光,有时却莫名深邃,即使已经熟悉八年,他有时还是难免心慌。 柳三儿是个勤快人,办事利索,很受言宴偏爱,也得以从一个粗使下人,做成今日地位。 瞧见床边一抹青灰色盖的马车停下,师徒二人才下楼。 老头腿脚利索,走起路隐隐比没个正形的言宴还快,也毫不客气,拎过两包酱鸭,比言宴先一步上了车。 柳三儿也已经殷勤候着,见自家公子走路招蜂引蝶,瞧见年轻姑娘也要勾搭,十足的纨绔劲,不由得瞎眼地摇摇头。 俗话说的倒是好,狗改不了吃那啥,公子改不了性子。 “公子!老先生说,您再不来,就自己腿着回府吧!”他对着满脸笑容的小公子大喊一声,那人晃了晃手中折扇,啐一口。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主子这就来!” 柳三儿见了,不由得翻个白眼。 天天做足了体面人功夫,到了正时候又没个模样了。 得了,他这一辈子,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言宴晃晃悠悠上了车,给车夫指了路,去城西边的破庙。 由东往西,少说也要穿行两条闹市。 言宴正闭目养神,随着车马摇头晃脑,明明是安静漂亮的面容,却微微绷着唇角。 “停车。” 他掀开眼皮,冷不丁开口。柳三儿一愣,连忙知会车夫,车便生生停在路中间。 言宴掀开车帘,晃悠下去,浑身骨头像是被人抽去一般,软绵绵轻飘飘,偏偏又是令人驻足回眸的美人面,便不由得有几分情态。 若是换了柳三儿,恐怕只会被人一掌推开。他在背后啧啧,故意学了学言宴的动作,小声嘟囔一句,“又来,看到漂亮的就走不动道。” 言宴毫不意外地停在一个年轻姑娘身边,却对着她对面的大汉开口。 “拿来。” 他手心朝上,勾了勾手指,看到姑娘一脸惧意。 “公子,是我粗心大意……” “拿过来,”言宴丝毫不听姑娘的话,仍然面对大汉,僵持半晌摇摇头,“罢了,对你这种人,报官是不顶用的。” 车夫也卸了缰绳,一步步走过来,等着言宴一个眼神示意。 下一刻,车夫挽起袖子一拳挥出,倒是做个假动作,拧起大汉大臂,钳在背后。 竟然只是一招便撂倒。 “以暴制暴才是良技啊,”言宴露出笑容,蹲下身,捡起他袖口掉出的浅粉色小荷包,放在姑娘手心,“姑娘,你说是不是?” 早就围起三层的人群见了这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纷纷鼓掌叫好。 大汉低低哀嚎着,从牙缝里挤出话。 “我顶头那位……可是景王府里……” 言宴刚走出去两步,闻言又倒回来,看了看那鼻青脸肿的猪头,反手又是一拳,显然抡足了力气。 他一个成年男人,即便再怎么清瘦,力道也是够狠的,大汉尚且完好的右半张脸立刻也肿起来。 “你做事太吵了,我都‘听’到了,”他低低地笑了笑,阴影覆盖在大汉脸上,唇角笑意渗人,“莫要拿那些达官显贵来压我,你一条走狗都不算的蝼蚁,也配?” “别说你,就算是你顶头那位今日欺凌妇孺,小爷我也照打不误。” 大汉已经肿得说不出话,却还是哆哆嗦嗦,“你……何处……” “弘定将军府,言宴。” 他起身,发丝在空中带起一点金灿灿的弧度,头也不回。 官府小吏很快把那大汉压下去,言宴已经无心去管,自顾自送了师父,又令车马回府。 “公子,今日月姑娘登台献艺,公子怎么……” 柳三儿看着他的面色。 “不去,天天听琵琶,有什么可听的,小月也不肯教我那一支曲儿怎么唱。”言宴别过头去。 柳三儿嘟囔一句,似是觉得不妥,也没了后文,“您是将军府公子嘛,那些下三滥的……” 下了马车,刚巧赶上正堂里热闹,他那便宜老爹与便宜姐姐都在,不知道聊起什么,老将军一拍大腿。 “你这丫头,宫中之事哪轮到你妄言!” 他那姐姐明显没什么惧意,“爹,您这些日子派人巡防,怎会不知!那景王的病蹊跷诡异又来势汹汹,御医都说没得治,恐怕是要不行了,您不撇干净,可不好说。” “爹,阿姐,聊什么呢,怎得如此热闹?” 言宴撩开帘子,含笑走进去。 那二人立刻止住话头,凑过来招呼。 “宴儿回来,怎得也不叫下人说一声,备上点心茶水。忙活一下午,想来也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言老将军无妾,在言宴出生之前只有一对龙凤胎,其中的姐姐便是眼前人,言子宁。 他这姐姐生得明艳秀美,却偏偏是个练家子,压着他坐下的动作几乎不容拒绝。 三人合着街头巷尾的琐事聊上片刻,正要派人传膳,忽然见下人来报,面上神**言又止。 言子宁看着,狐疑地拧眉,挥手止住那小厮。 “慢着,我猜猜。言宴又上哪招猫逗狗惹事去了?” 小厮火急火燎,轻轻一跺脚,“不是的大小姐,门外寻来个姑娘,说……说宴少爷救命之恩,她难以回报。” 言子宁脸上的狐疑被震惊取代,扬手便要替天行道。 “你这不孝东西,怎么还……” 言宴闪身去躲,慌忙解释,“阿姐,我真没有做什么,只是替那姑娘惩恶扬善而已……” 倒是老爷子主持场面,把方才的姑娘带进来。 一见到言宴,姑娘脸有些红,便要跪,言宴不敢动,使个眼色叫阿姐拦下,“使不得,不必行如此大礼。” 姑娘名唤阿桃,含羞带怯,犹豫着将发生的事情讲予父女二人,言中之意浅显易懂。 她爹娘都没了,走投无路,进京城来讨生活,哪怕当个通房丫头也欢喜。 言宴叹口气,皱眉,正要与她把话说开,忽听门口一声尖细的“圣旨到——”,正堂里的人都僵在原地。 小厮自不敢拦,低头跟着那为首的黄衫太监。 太监手捧着明黄色圣旨,一眼便瞧出场面尴尬,古怪地笑了笑。 “咱家倒是来得不巧,误了言小公子被美人投怀送抱了,该死不是。” 言宴讪讪一笑,不敢说话,那姑娘也怎见过宫里来人,天威龙恩之下,早就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 太监看他一眼,展开圣旨,正色道,“言宴,跪下接旨吧。” “咱家看来,圣上赐婚,这可是天大的美事,可莫要苦着张脸了。” 尝试新风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太监尖着嗓子,读过圣旨内容,言宴早已经木在原地,泥偶一般机械地叩首谢恩。 冰凉的圣旨落在掌心,触感细腻,淡淡龙涎香的味道似乎还萦绕鼻间,他像是被烫了一般,骤然回神。 “言公子,哦不,该叫准王妃了,”大太监对他一笑,“您是陛下钦点的王妃,也是景王殿下的天命福星,自然备受重视。咱家话说在前头,宫中嬷嬷教的,可千万好生看着学着,切莫坏了宫中规矩。” 言宴耳边嗡鸣作响,全然听不懂太监在说什么,木然地点点头。 老将军留他喝盏茶,便送人回宫复命去。 在场只剩下呆若木鸡的三个小辈。 阿桃双眼无神,言子宁目瞪口呆,言宴如丧考妣。 他哆嗦片刻,那圣旨险些滑落在地,还是言子宁先一步回神,稳稳接住,这一下打破了凝滞的局面。 “你,你要进宫,给那病秧子王爷冲喜?” 言子宁展开那副圣旨,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不可置信地颠来倒去看了几遍。 “没写错……陛下一言九鼎,这种事情必然不能出错。你?你是男人啊!” “我是……男人啊……” 言宴气若游丝。阿姐的话,话糙理不糙,说白了,就是要去给一个病秧子废物守活寡。 他以后想要去找月姑娘学曲子,或者去戏楼里看几折戏,可就难如登天了。 不止,他还要规规矩矩的当个王妃,照顾景王起居…… 言宴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死了。 阿桃看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包袱,颓废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把言宴的魂叹了回来,他如梦初醒,摸了摸下巴。 “城南前些日子新盘下来的茶庄……” “阿桃姑娘左右也没个住处,”言子宁赞许地看了他一样,又看看愁眉苦脸的阿桃,抱胸绕场一周,忽然提高音调,“姑娘家家,嫁人也不是安身立命之策,你若有心求个门路,先跟着学看账如何?” 阿桃黯淡下去的眼睛骤然亮起,忙不迭点头,一连声欢喜道:“这,阿桃多谢小姐!” 言宴看着圣旨,又看看两个女人,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两人格外割裂。 一炷香之前,他还要考虑如何拒绝想嫁来的女人,一炷香之后,他自己要嫁人。 天道不公至此,他刚好吃好喝当个闲散纨绔三个月啊! 心里早把那昏庸狗皇帝爹老子娘老子问候几遍,言宴面上的仪态却还在,除去苍白的面色唇色,看不出刚刚经历什么。 言子宁刚把阿桃带下去,老将军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见了他,第一句话却又是叹气。 “宴儿,”言将军抓起他的手,透着决绝,多年军旅操劳,他虎口处生着厚厚的茧,格外粗糙,“为父无能,你若不愿嫁……” 言宴抬起头,惶惶然有所猜测。 “爹替你安排,你今晚便出城,去你外祖家避一避,其余的莫要顾忌。” 言老将军攥紧了他的手,年近半百的人,却还是有些颤抖。 “我跑了,爹与娘亲该如何,阿姐阿兄又该如何,”言宴用力,把手从父亲手心抽出,随即摇了摇头,“前路如何,自是儿子的命数,爹不必为此挂怀劳神。” 言老将军欲言又止,刚进来的言子宁却抓了抓父亲的袖口,微微摇了摇头。 见状,他也改了口气,“罢了,只是苦了宴儿。” 言宴抿起唇角笑了笑,没再说话。 - “要你有什么用,”言宴笑骂一声,挥挥手,“去吧,去找你的莲姑娘谈情说爱去,别在这碍眼了。” 柳三儿自知心虚,放下那没两句话的“情报”,小跑出门。 醉阳春的雅间,常年为言宴留着一间,此时房内雅致烟雾袅袅,青瓷小杯中茶水尚温。 白皙修长的手丢下那纸,两根指头拎起茶杯,放在唇边。 “宴小子,别告诉我昨夜你光顾着睡大觉,什么都没看过。” 老头吃着桌上点心,语气不似昨日。 言宴抬眸看了他一眼,格外平静,“看了,托您老的福,学那点子花招还没忘完。我的命格没什么能补的,冲喜分明就是个幌子。” “哼,你小子,”老头白他,浑浊黯淡的眼依然渗人,“别是惹到哪尊大佛,要动用一个不甚受宠的皇子,以身入局报复你。” 这话说的便荒谬,言宴这才笑出来,“您老人家要是不顶用了,提早叫徒弟去量体,京城里棺椁都是紧俏货。” 这便大逆不道了。老头“呸”他,“老子怎么都还能再活五十年。” “不过,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一定要你进这景王府?” 老头抬起眼。 “当今圣上子嗣众多,景王生母只是个宫女,又无甚才华,圣上记不记得这号人都难说。” “到底,也是个皇子。” 言宴扯了帕子,漫不经心地把手指擦干净,反反复复没完,像是某种安抚内心的动作。 “不过当年景王认祖归宗,倒是闹得轰轰烈烈,”老头往后仰,窝在椅背上,拍了拍肚皮,似乎是在回忆,“也是奇怪,从哪里忽然认得了一个走失十二年的皇子,皇帝就没有一点猜忌?” 言宴把茶水咽下,“师父,慎言。” 昨日皇上赐婚于景王和他,这件事情不过一夜便满城皆知,现在他这种风云人物高调进了醉阳春,多少双眼睛瞧着、耳朵听着都不好说。 老头冷笑一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不如……左右是个病秧子。” “左右是个……”言宴笑了笑,没再说话。 只是老头的话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只是个不中用的病秧子,早死晚死都是死。 “王妃,”老嬷嬷一句话,拉回他的回忆,“您又走神了,老身方才说的可记下了?” 窗外喜鹊叫得聒噪,言宴勉强笑了笑。 “昨夜辗转难眠,精神不大好,劳烦嬷嬷再详细说说。” “事发突然,王妃后日便要嫁进王府,倒也正常,”那嬷嬷鬓边隐约见了白,看他含蓄拘谨的样子,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那老身便再说一遍,王妃可要听仔细了。” 不过一些宫闱琐事,言宴记下大半,已经无心再去听,却还是装好样子,亲自送走了老嬷嬷。 后日,他的快活日子便要到头了。 看着墙边的爬山虎,言宴短暂地出了会神。 ……当真,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吗? 对上柳三儿难得沮丧的眼神,他心又凉了半截。 “怎么,你说吧。” “公子,宫里头来人了,说是……给准王妃送嫁衣来……”柳三儿说话磕磕绊绊,一向体面干净的瓦灰衣衫上也见了脏痕。 言宴心头又是一梗,却不得不随着柳三儿出去。 这几日他爹娘为了他的事,奔走打点,忙得脚不沾地,兄长又在铺子,一时回不得府,偌大将军府上,也只有他与言子宁二人。 言子宁已然在前厅,笑意盈盈地招呼下人看茶,平日跋扈张扬的性子,也有如今滴水不漏的时候。 言宴到时,言子宁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为首的太监脸上挂笑,见了言宴也颇为满意,欢欢喜喜地行礼。 “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皇子妃,言小公子也是一表人才,龙章凤姿。” “公公说笑了,舍弟性子难免顽劣,还望日后公公能帮着多指点一二。” 言子宁扯了扯言宴,后者也跟着谦虚两句。 公公听了这话,便愈发满意,得了赏钱,又关心几句,便离了府。 一伙人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走,最终只剩下姐弟二人,与满地的聘礼箱子。 言子宁随意掀开一盖,挑了几个匣子,都是金银珠宝,做工上乘,另外还有日用银票,一应俱全。 衣食住行,几乎处处都已替未过门的王妃考虑周全。 言子宁摩挲两下金簪,“也是男款,倒不是提前预备的。这么看来景王府的人还挺上心。” 她转过头,微微扬手,将金簪簪进他发束,笑了笑,“挺适合你。” 言宴苦着张脸,“这种时候了,阿姐就别拿我打趣了,苦中作乐也不是这么个乐法。” “想开些,又不是不回来了,”言子宁拍拍他的肩,语气温和下来,“言府一直都是你的家。爹娘、阿姐阿兄,都一直在。” “我今日送阿桃姑娘去了铺子,她很有天赋,不到两个时辰就能熟练拨算盘了。” “另外,那日欺负人的混混,我也找人揍了一顿,想来现在还在榻上哼哼呢。” 言子宁难得嘴碎,絮絮叨叨把言宴关心的、甚至已经淡忘的都讲了一遍。 “总之,往后好好生活,别亏待自己。” 言宴喉头发苦,说不出话,只是郑重地点点头。 回了房里,柳三儿拍门,“公子,您来试试喜服,送衣服的人说,赶工仓促,让您委屈了,多担待。” 言宴心道,他哪里敢委屈。 “你直接送进来吧。” “欸,您稍等。” 柳三儿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二侍女,乐颠颠走过来,一人手中抱着个大箱子。 言宴抖开看了看。 喜服这种东西,想来避免尴尬,会往宽松了做。 而几人也是这么想的,其中一个侍女甚至带了针线与划粉,随时准备改动。 言宴深吸一口气,褪去自己的衣裳,任由侍女把喜服一件件套在他身上。 冰凉的布料贴近肌肤,一阵寒意,却是极为柔软的触觉。 金线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工艺和材料都明显价值不菲,飘带饰以珍珠金玉,沉甸甸压手,通体流光溢彩,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不算宽松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却几乎是刚刚好,甚至连通袖袖口都考虑细致,刚好露出里衣的一点织锦花边。 旁边侍女赞美连连,直道小少爷姿容上佳,连柳三儿都看花了眼,几乎忘了那些主仆尊卑。 言宴坐在矮凳上,除了对奢侈的感慨,心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问题。 景王府的人,到底是如何知道他的身量的。 若说只是运气,那未免也太凑巧了。 第3章 第 3 章 虽是冲喜的王妃,旁人也只敢私下言语,明面上仍是满脸堆笑——言宴仍然是皇帝指婚,风风光光的皇子正妃。 婚事大操大办,他前一夜几乎未阖眼,满头簪钗,连靠着墙壁小憩都绝无可能。 坐在马车里游街,聒噪的唢呐吹吹打打,言宴几乎觉得这和斩首前游街没什么两样。 不对,后者起码还能给个痛快。 而他,要足足上刑一整天。 不能走动,不能吃吃喝喝,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言宴摸了摸腰侧的匕首,忧愁地叹口气,开始为昔日的自由默默追悼。 这时候,言子宁的话又不合时宜涌上心头。 女人言之凿凿,让他不用太过担心,说那景王病重,拜堂时想来还在榻上躺着。 这倒是缓解他一部分的忧愁。 轿子绕城一周,伴随着震天的吵闹声,缓缓抬入王府。 由于景王缠绵病榻,大多仪式都有简化,只是拜堂时,言宴却猛然心惊。 大红绣球的另一端,并没有绑在言子宁口中的公鸡身上,而是被一个男人抓在手中。 据那人言,是景王亲自吩咐的手下人代礼,怕冷待了他。 隔着影影绰绰的盖头,言宴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抓着红绸的手微微用力,险些把脆弱漂亮的绢布扯变形。 拜天地时,在场并无宾客,显得格外安静。 由于不是景王亲自到场,拜高堂的环节也免去。言宴怀中揣着大红绸缎,缓缓转过身,面对身前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男人,忽觉得有几分眼熟。 谁知下一秒,盖头下裸露无几的空间中,出现了一只伸来的手。 那手的主人咬牙,戏谑却又愤愤,低声念叨:“我倒要看看言家子是个什么货色……” 将要扯下言宴盖头的前一秒,那只手被人扣住,狠狠一拧,随即打了回去。 “你又是什么货色,王爷成亲,若被你误了时辰,恐怕担待不起。”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语音刚落,便听到面前传来极轻微的笑声。 还没来得及细察,言宴听那人又冷哼:“果然是没教养的东西。” 周遭寂静,在场参礼的几个亲信也不出一言,司礼正要打圆场,忽然见那男王妃面向说话人方向,即使盖头阻隔了大部分视线,也并不影响他向前走了半步,刚好停在出言不逊的小公子面前。 “内堂不是谁都能来,听你年岁不大,想来便是八皇子殿下了。” “你兄长病危,拜堂礼未成,你急头白脸对陛下亲定的儿婿口出狂言,究竟是不把皇诏放在眼中,还是目无尊卑,不敬兄长?” 这两条的罪名都不是八皇子承受得起的,不过十四五岁小儿,闻言刹那便已后怕。 言宴嗓音轻轻淡淡,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有威压,像是已经坦然接受了身份。 “今日你所作所为,在场诸位均已瞧见,还望殿下少造口业,过几日亲自去求你皇兄原谅。” 盖头下,言宴分明瞧见八皇子手狠狠攥紧拳,下一刻却像是瞧见什么一般,浑身一颤,连语气都带了一丝颤抖。 “我……我知道了。” 言宴心下还奇怪,自己何时有这么大魄力。 要是早点发现,也不至于连柳三儿那小兔崽子都镇压不住。 红绸被那一端的人扯了扯,像是在提醒他。 言宴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乖顺地等待司礼把仪式进行下去。 随着那一声高亢的“夫妻对拜”,言宴紧紧扣住袖口的织锦,闭眼俯下身去,也并未感知到,对面抬眸时掠过的灼热视线。 之后便不是言宴该参与的,几个侍女轻手轻脚,扶着言宴进洞房。 几人嘱咐过他要事,便又轻轻退了出去。 房中格外安静,只听得香烛火星剥落、焚香兀自燃烧。 言宴不是耐得住的人,自几个侍女关上门的下一刻便掀了盖头,将床褥上压着的干果都拾掇出来,寻个空碗丢进去,确保自己不会一翻身被硌得青一块紫一块后,便毫无仪态地躺倒,四肢舒展,丝毫不顾身上昂贵脆弱的喜服经不得这般磋磨。 躺了片刻,言宴昏昏欲睡之时,忽听得有人自外敲窗户。 他蹑手蹑脚爬起来,谨慎地推开一条缝,压低声问了句:“柳三儿?” 窗外的人激动不少,“公子!” 毕竟今日是王府的大日子,他们这般不尴不尬的隔窗对话,恐怕会惹来麻烦。 言宴把窗户支上,犹豫了一下侧开身,“你先进来。” 柳三儿也迟疑了一下,弯下腰把头探进窗户里,缓缓质疑:“从……这儿?” “少废话,快进来。”言宴催促他。 眼见没有别的办法,柳三儿牙一咬眼一闭,从窗户外翻进去,嘴里还不忘嘟囔着。 “公子您以后可不能这样,要让小莲见了,她都不愿嫁给我了……” 随即后脑便挨了一巴掌。 言宴甩了甩手,恶狠狠威胁他:“再说这种不三不四的浑话,以后就别想再见你的莲姑娘,小爷马上一封书信寄给阿姐,叫她把小莲调出茶铺,调去江南!” 柳三儿吃瘪,不敢多言,看了一眼言宴浑身挂着的珠翠珍宝,略带酸意的叹了口气。 要是小莲嫁给他的时候,也能穿上这样的嫁衣,那该多漂亮。 要不还是说主子好命呢。 早些时候流落在外,遇到一个好师父帮衬;混进昔年的国公府时,又好吃好喝的过日子;国公府大厦将倾,马上又被爹老子娘老子认下,亲自接回家里疼爱。 现在连当个冲喜的皇子妃,都被这么重视。 柳三儿感慨地摇了摇头,半晌想起正事,从随身的小包裹里掏出两只馅饼,故作谄媚地捧给言宴,低眉顺眼,“王妃,您请用。” 言宴被他这幅样子恶心的够呛,眯起眼睛,“再说这种恶心话……” 柳三儿宣告投降,“好好好,公子您快吃吧,饿了一天了还有闲心跟奴才扯东扯西,奴才也是佩服您的毅力。” 被他这样一提,言宴才感觉到腹中饥饿一阵阵翻涌上来,几乎片刻,胃部的灼痛感也排山倒海袭来。 他连忙捧起馅饼,含糊咽了半个,又借着温热茶水顺了顺喉咙,这才感觉缓和些许,那股难言的痛觉也褪去不少。 “这景王府里的侍卫真不少,”言宴狼吞虎咽的时候,柳三儿也停不住嘴,絮絮叨叨着,“奴才偷偷翻过来,险些把腰给闪了,公子您看看,一个王爷做什么要有这么多侍卫看家护院,别不是有什么阴险勾当难以启齿。” 言宴刚在慢条斯理地擦手,闻言伸手要拧他的嘴,警告道:“王府的事情要你多嘴,小心你脖子上顶着那颗冬瓜。你若要寻死便自己去上吊,别耽误了小爷和小莲!” “欸行行行,奴才多嘴。”柳三儿眉眼都耷拉下来,十分不客气地从金碗里抓了一把干桂圆,愤愤地捏瘪一只,听得“咔吧”一声脆响。 只是刚抛进嘴里,他耳朵就竖起来,连靠在墙角缩着的身子也挺直了,“主子……您听没听到……”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并不易被察觉,只是柳三儿脑子里的弦一直绷着,才敏锐察觉到不对。 言宴风餐露宿多年,耳朵远比他好用,也压低了声音,“你快出去。” 只是窗子向外支上,从里向外钻,闹出的动静远比从外向内大。 柳三儿是个干瘦身材,却没有利索灵活手脚,绷得脸都涨红了,一个音也没敢发出。 言宴则手忙脚乱地去寻盖头。可怜早不知被揉到哪里去,从枕席间翻找出来,已经皱的不像样。 窗子“砰”一声被人盖上,隐约淹没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中。 言宴端坐在床沿,宽大袖口盖住苍白颤抖的手。 视觉被桎梏在窄小的空间里,心跳声越发急促。老头的话似乎犹在耳畔。 “不如先下手为强,把那病秧子王爷杀掉……” 杀掉……他…… 要动手吗。 也不知道柳三儿跑掉没有。 思绪混乱,似乎所有挂怀的问题都齐齐涌上心头。 贴腰放置的刀柄坚硬,隐隐戳着他肋骨下端,像在尖锐地提醒他早下决策。 刻不容缓。 言宴轻轻颤抖,听得耳边珠翠摇曳碰撞,清脆悦耳。 来人停下脚步,就站在与他相距不远的位置。 言宴在盖头下抬起眼,尽管被隔绝所有视线,依然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 脚步短暂停住,下一刻,又向前行了半步,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也缓缓透来,落在言宴鼻尖。 正此刻,房中燃着的鸳鸯喜烛“嗤”一声,骤然灭了。 卧房之中本就这一盏烛台亮着,此刻又已入夜,顿时,他连眼下一小块视野也被剥夺,只能勉强靠着听觉和嗅觉辨认。 景王既不择良日,病急乱投医之下又要他一个男人来冲喜,想来已是药石无医。 来人动作沉稳康健,想来便是不久前那位代礼的下人。 “王妃方才揭过盖头?这窗子怎得没关紧。” 那人忽然开口,打断了言宴的思绪,他怔了怔,勉强一笑,“怎会。不过是先前风大,不慎吹开了而已。” 他紧紧攥住袖口,听着那人脚步由近及远,呼吸越发急促。 柳三儿做事不着调,方才慌乱之中也不知落下多少痕迹,若是新婚夜便让人发觉他这个冲喜的王妃不安分…… 光是不守规矩这点便够他喝一壶的。 再多了,恐怕还会以此大作文章,惹他父亲暗藏功高盖主之嫌。 言宴听着那人轻轻栓好窗,慢慢踱步回来的动作,阖上双目。 那把匕首在他手中摩挲半晌,心里想法已成了型。 不如搏一搏,以绝后患。 一片茫茫黑暗之中,言宴仔细听着那人动静,掐好距离时间,便扬起手猛然暴起,朝着预估好对方喉颈的方位刺去。 言宴额角坠下一滴冷汗。 他不是练家子,不过是自诩年少时在外流浪,动作机敏些罢了,若是这一招不成…… 就在几乎快得手时,言宴忽觉手腕一痛,手指间脱力,那把精巧的的匕首“啪”一声砸在床侧的小桌上。 眼看计划落空,言宴一咬牙,便要去拽下盖头,却没料到对方动作比他还快,先一步抓着他手腕转了半圈,将人按在榻上。 言宴试图挣脱,却被对方死死抓着,不得不以一个格外狼狈的姿势半跪在榻上。 他微微喘着气,低下声音,似是认了命,“你要杀要剐,或是要禀报王爷,请便吧。” 那人贴在他身后,胸腹与他的脊背就隔着几层布料,就连心跳都有所觉察。 比起言宴方寸大乱的震颤,格外稳健。 他一向不习惯和人离得这么近,尤是被这样透着肌肤气息的檀香笼盖住,仿佛要不容分说将他拆解一般。 “是吗?” 那人在他耳畔开口,嗓音像是泉水汩汩,格外好听。 “王妃果然是将门之子,玲珑心思。” 言宴尚且不知对方何意,便忽觉身下一阵冷意。 他的衣摆被人掀起大半,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裤,从他弯曲的腿窝一点点抚上。 明明是搜身的动作,却无端因为那人的态度多了几分狎昵,轻轻柔柔擦过时,言宴咬紧牙关,方才从那一丝异样里把持住,没出些声响。 那人分明已经摸到他绑在左腿腿根的飞刃,却偏偏还在装傻,温热修长的手始终笼在他衣下,格外暧昧。 房中的温度似乎都升高些,言宴试图挣扎,却毫无余地。 “你……” 他再开口时,音色里都带了些难止的喘息,含着一丝恼怒,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 革带与三把飞刃都被人取掉,丢在窗边墙根下。 汗珠顺着下颌掉在被褥间,言宴张着唇,分外恼怒。 人赃俱获,那登徒子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顺着他腿侧慢慢抚上敏感的腰际,如愿听得言宴强忍住的粗重呼吸,才笑了笑。 “若是王爷知道你……” 言宴头埋在被褥间,声音隐约不稳,还试图唤起对方所剩无几的理智。 “若是王爷知道王妃带着这份大礼嫁进王府,”那人丝毫不惧,摩挲他纤细白皙的手腕,手又探回衣摆间,“恐怕也会很''惊喜''。” 言宴没想到对方如此大胆,撑在床褥间的手臂一软,脸颊绯红,羞愤地倒下去,强压着不肯出声,却又听那人低声笑言。 “何况王爷病重,我自要替王爷验一验。” 黑暗无边无际,那双手松了力气。 言宴眼眶蓄泪,却红着脸脱力倒下,鬓发散乱,连衣裳都不知何时被扯散,锁骨莹白突出,丝毫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盖头始终在他头顶遮着,只是因着刚刚瘫软下来,露出小巧漂亮的下颌,和被咬得殷红的下唇,水光潋滟,格外漂亮。 那只湿漉漉的手抚上言宴的下巴,旖旎地亵玩半晌,嗓音却一如先前平静,只是含着笑,像是在他耳膜上震颤。 “验过了。” “王妃果然是个美人。” 第4章 第 4 章 自始至终,无论动作如何,言宴的盖头都没被取下。 他跌在锦被之间,呼吸几瞬,面色不定。 不知何时房中再无第二人脚步动作,言宴的意识这才缓慢回笼,酸着手臂一把抓下那顶盖头。 这下完了,他不光被人狠狠揩油,计划还泡汤了。 言宴胸口起伏,忍着怒意拿帕子擦了擦下颌的一点污秽白渍,哪知怒气太甚,一时手重,顿觉火辣辣的刺痛。 他“嘶”了声,伸手触了触,痛觉的源头有一点液体渗出,似乎是擦破了皮。 连个帕子都欺负他,这个景王府他一天也住不下去了。 言宴泄愤地攥着帕子狠狠一丢,也砸在墙上,慢慢堆在墙根下。 他耳朵还滚烫着,方才那人隔着布料的调笑似乎还有热气萦在耳畔,光是想想,就让他一阵颤抖。 该死,这不安分的登徒子,千万别让他抓到。 不回想还好,这一回想,方才如何狼狈尽数涌上心头,言宴忍无可忍,发狠锤进床铺,听得“咚”一声巨响,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门外似有骚动,片刻后,一个怯懦温柔的女声透进房中。 “王妃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言宴有苦不能说,隐忍片刻,见门外灯火渐明,似乎是守夜的侍女来查看。 他那堆暗器似乎没被收去,若是被侍女瞧见,恐怕也不好收场。 他吸了口气,“无妨,不必进来。” 灯火尚在门外摇曳,侍女沉吟片刻,又试探一句:“那……需要奴婢打盆热水进来吗?” 这是什么古怪的问题。 言宴脑子没转过来,尚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怕对方问题太多纠缠不休,才恶声恶气道:“不用,你走吧。” 侍女应了声,火光远去。 言宴长长呼出一口气,在床边摸索一阵,才找到点喜烛用的火折子。 借着微弱的光亮,他下床用房中常备的清水勉强净了净,又翻箱倒柜,半晌找到一身勉强合身的寝衣,才强行逼着自己就寝。 自从被接回将军府,除了言子宁之外,无人奈何得了言宴,偏偏她又常在外打理庄铺,不常在府中过夜,言宴的作息也自然无人管教,睡到日上三竿是常事。 只是骤一换了宅院,竟也罕见地失了眠,辗转数个来回才艰难入睡。 故而,第二日言宴是被门外下人叽叽喳喳的争执吵醒的。 听着动静,似乎有男有女。 那姑娘压低声音,略带迟疑:“你说要不要叫王妃,这已经快误了时辰了……” 男人催她:“叫啊,若是误了进宫这种大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可是王爷说……”她还在迟疑。 只听得“吱呀”一声,雕花对扇门已经被人从里间拉开,言宴披着头发,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那两人见了他,慌里慌张跪下。 “一大早,你们不多睡些时候,在我房外嘀咕什么。” 言宴皱着眉,拽了拽衣襟。 这寝衣料子不错,滑溜溜又有光泽,只是有些单薄,总是往下滑。 两人对视一番,侍女深吸口气,硬着头皮道:“还请王妃恕罪……依着规矩,今日您是要与王爷一同入宫的,只是王爷罹病卧床,陛下特免了。” 言宴挠挠头,半晌才想起这事,语气不自觉变好了些,“哦”了声。 侍女借机补充一句:“奴婢来服侍您梳洗更衣。” 闻言,他侧身向左靠,懒懒散散倚在门框上,让开条路,默许侍女进来。 昨夜失眠时,他已经偷偷把暗器都藏了起来,今日无论如何,在行为上都该合规矩些。 不过今早这两个下人的表现,只是来伺候他洗漱,而不是把他五花大绑提出去,似乎那人没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言宴思绪一下子绕远了,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等到侍女叫他,才回过神一一照做。 景王府给他置办的衣装不比从前简约,风格也十分适合,甚至连佩的带钩都品质上乘,看得出价值不菲;更不用提衣衫料子。 而他直到现在都没见过景王本人,也猜不出对方这态度究竟是客气还是关心。 照理来说,他一个来给王爷冲喜的“王妃”,不该是日夜跟在丈夫边上伺候的么。 怎么他遇到的跟话本上看到的不一样。言宴看着侍女小心翼翼挽起他的发,以簪固定,忽然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 起码不必照顾病人了! 侍女从铜镜里窥着言宴的脸色,见他忽阴忽霁,默默敛目,不敢多言。 “王爷昨夜已经拨了下人来,分过职责,门口的是郑七,负责您的起居,您先用着,若是不喜随时可以换掉。” 侍女传完话,默默退了出去。 言宴闻言,视线也落在那人面上,仔细端详,没说什么。 从院中经过的时候,柳三儿的视线死死粘在他身上,一脸期许,言宴头都没回,由着郑七跟着上了马车。 他一手撑着窗边,闭目养神,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着腰上玉佩,冰凉温润,手感不错。 从那丫头的话看来,景王还在试探他,甚至特地派了个武功在身的下人来跟着他。 他脑中一闪而过是郑七掀起车帘时指腹的老茧,是常年握剑握刀才会有的痕迹。 莫非昨晚那僭越无礼的下人已经告知景王了? 那更不该啊。 言宴不觉皱眉,思绪一团乱,索性姑且搁置不理。 罢了,他带进来那些小玩意还在手里,想跑总有机会的。 他毕竟不能同这病秧子捆一辈子。 思绪才中止,一旁郑七唤他:“主子,到了。” 皇宫远比言宴想象中还要巍峨堂皇,只是从偏门览一眼,就已经足够令人眼花缭乱。 初入皇宫,言宴不敢轻举妄动,总不好丢了面子叫人看笑话,踌躇片刻。 接应的宫人不了解他的性子,亦不敢贸然顶撞,一时双双僵在原地,达成微妙的平衡。 郑七咬咬牙,拱手道:“主子初来乍到,且随奴才来。” 言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了声“好”。 殿中帝后二人端坐,金灿灿的装潢看得人一阵眼晕,就连踏上柔软地毯的触感,都隐隐不真实。 万幸那日嬷嬷讲过的规矩没有喂进狗肚子里,言宴低眉顺眼的行礼,敬了茶,虽能隐约察觉出皇后对自己的警惕,却并没被找茬。 起码皇帝这关他算过了一半。 二人问了些“可还习惯”之类无关痛痒的话,言宴答得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错来,还见缝插针夸了两句景王,让二人安心。 走过规矩,天子便将空间都留给二人,说些贴心话。 直到这时,言宴才觉察出些许不对,陪着女人假惺惺谈笑,余光却不觉落在一旁的香炉上。 香炉磨得锃光瓦亮,能依稀照出人影,而随着皇后再一次视线偏离他,落在他身后处,言宴分明瞧见郑七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动作轻微又快速,几乎难以察觉。 言宴险些脸色一变,袖中手拼命掐着虎口,才制止住自己。 “宴儿可是没休息好。” 皇后看他走神,脸上隐约有一丝担忧。 他惶恐,“娘娘赎罪,不过昨夜风大,半夜被惊醒几次。” 皇后靠回椅上,并不关心他到底有没有病,反而微微眯起眼睛,“咦”了一声。 “你这下巴怎么伤了,可是磕着碰着了?下人怎么照看的,该罚。” “兴许是受了风起疹子,有些痒,不慎抓破了。” 言宴面上微红,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皇后又扫了眼郑七,面色缓和些许,难得见了笑意,啰嗦几句便把他打发走了。 直到走出宫门,言宴才松了口气,面上表情却仍是凝重的。 看来景王对他还是不错的。 只是脑子有点糊涂,王府上那么多侍卫,却连一个下人的底细都查不明白。 他并非皇后所出,陛下子嗣又多,恐怕皇后也在盼着他早点死。 那这郑七…… 言宴犯了难,盯着地面上整齐的青灰色石砖,不自觉走过了。 “主子,”郑七冷不丁开口,反倒惊得言宴一激灵,他见言宴面色不好,多问了句,“您走过了,车在前面;主子面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言宴前一刻还在想着办法,猛然对上他的视线,只能极力隐忍住,点点头,神色如常,“无妨,我糊涂了罢了。” 没想到这病秧子的王府里,水也够深的。 现在来看,景王本人对他的态度还算中上,昨夜那不知礼数的下人态度不明,而王府中的老鼠应该不止柳七一只。 如此,他速战速决的计划不成,便姑且先抓住景王这根浮木,先活下去,再另做打算。 既然要投诚,他也得带着态度,让对方瞧见自己的诚意不是。 言宴沉吟片刻,撩开帘子,对车夫吩咐,“从正门回,我要去见王爷。” - 为言宴梳洗的侍女小步进堂里,面上恭敬,全异于早晨。 她在薄帘前跪下,轻语两句,不敢抬头,半晌见帘中人影微动,清冽如泉的声音应了声。 “知道了,下去吧。” 帘中两人对坐,听得“啪嗒”一声清脆碰撞,白子落在黑子包围丛中,骨节分明而有力的手从容,指尖拎起几枚棋子,丢在一旁棋盖中。 男人散着发,眼眸狭长漂亮,唇瓣上生着妖艳殷红的小痣,不自觉便会引人注意。 他肤色很白,是常年少见阳光的病色,却不见一丝病容,裹着一身红黑的衣袍,越发显得非人。 对面的灰衣男人挂着银色面帘,规矩端坐着,见状丢了手中棋子,叹了口气,听得一句“晨朔,本王赢了。” 他拱了拱手,好脾气地赔了句:“王爷果真棋艺高超。” 男人的视线却从棋子转上,盯着对面,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手中琉璃棋子有一搭没一搭轻敲棋盘。 “不,本王说,你赌输了。” 景王勾起唇角,轻轻笑道。 “他已经猜到了。” 第5章 第 5 章 这话听着平白有几分炫耀。 “下官不明白。” 孟晨朔慢吞吞收着棋子,垂下眼,额前一颗水晶似的坠子一晃一晃。 “王爷只是要做戏,表面功夫就足够了,何苦增加风险,还要让皇后娘娘多些猜忌。” “皇后?”景王轻嗤一声,起身到一旁斟茶,“在乎她作甚,跳梁小丑罢了,苦心经营到头还不是一场空。” 他这种大逆不道的发言,孟晨朔早已司空见惯,眨了眨眼,左耳进右耳出,当风去了。 其实他更想问这位殿下的是,何苦非要引狼入室,把皇后的眼线调给言宴。 既然不相信他,又何苦下这么大一盘棋,硬要把一个闲散自在的小少爷卷进来。 景王慢慢喝完了茶水,“就算是皇帝对本王身份起疑,也不得不演完这一出父子情深的大戏。” “他们目前是不敢做什么的。小偷小摸,无非只是恼人了些。” 孟晨朔看他半晌,叹了口气,起身行礼。 “那下官便不叨扰了,从宫中来要不了多久,想必言公子也快回来了,那便恭祝王爷得偿所愿。” 他声音隔在袖底,有些沉闷。 景王“嗯”了声,自由他去。 - 言宴这一路上心绪不宁,虽说他是去投诚的,却也捉摸不透景王的态度。 万一是要故意逼他露出马脚瓮中捉鳖,那他简直蠢死了。 “主子,到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柳七就提醒他,已经回了府中。 见了门口不苟言笑的下人,言宴在心里已在拜各路神佛,却没有一位愿意显灵的。 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随着两位看起来就很严肃的下人去见景王。 依他所听闻的消息,景王的病症不传人,却需要静养,因而一路上连洒扫的仆人都少有。 早听说景王府的装饰有江南风味,此刻周围风光在这点更为突出,光是一步一景的亭台水榭,轻纱垂花,都足够让人见之不忘。 其中不少假山的构造与言宴曾经在国公府瞧见的,似乎还有几分相似之处。 大概是京中流行的装潢,言宴多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解释的话在心里酝酿一路,言宴深吸一口气,决定走苦情路子。 等他见了景王,就扑通一下跪地上,开始卖惨。 悲惨的童年,年老的爹,体弱的娘,不着家的兄长,操劳一大家子的阿姐。 等他哭的声泪俱下假戏成真,他就不信景王能一点不动容。 下人把他送到门口,行了一礼便告退了。 盯着面前紧闭的房门,言宴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房内熏着淡淡的香,一层薄雾似的白烟萦绕在房内,有淡淡草木香,苦涩浓郁,仿佛连桌上的墨块都吸饱了药味。 房内的垂帘重重,越发显得寂寥空旷,一个沉稳侍女捧着药碗出来,见了言宴,不徐不疾地行礼。 “王爷听说您来很高兴,”她捧着托盘,微微笑了笑,恐是惊扰了房中人一般,压低声开口,“不过王爷的病,也只能拖时辰,您在一旁陪着便是,奴婢在门外候着,有什么需要您唤一声便是。” 言宴应了声,又向她道谢,侍女平静的面上似有一丝惶恐,连连说着“不敢”便退了出去。 房中的纱都是半透的,却因着层层叠叠,榻上人影只留下一个隐约的影子。 他试探着撩开帘子,向榻边靠近。 脚步声并未收敛,从侍女表现来看,人也是醒着的,既然并未制止,就是默许了他的动作。 榻前红帐半垂,隐约透出帘内厚重的锦被,覆在织金绣纹上的那只手修长苍白,裸露的腕子上有道疤痕,半数盖在雪白的寝衣下。 那人分明透着病气,却不是伶仃虚弱的身材,粗略估计,比言宴还要高出些。 听到动静,景王微微侧过头,隔着轻纱看过来。 他咳嗽两声,嗓子哑着,声音有些低,“你来了。” 他兀自轻笑一声,咳得更剧烈,停停续续,“毕竟是父皇强加的婚事,我本以为……你不愿意来的。” 对方摆出这么一副弱势姿态,言宴酝酿出的假眼泪都被憋了回去,有些无助。 没想到一个皇子会是这么一副小可怜模样,想到自己险些对他动手,言宴心里的愧疚逐渐攀升。 听说景王的母亲还是宫女,又不被皇后喜欢……爹不疼娘不爱的,也是个可怜人。 “怎会,”言宴在榻旁的软凳坐下,想表忠心,又不知道怎么表达,连忙抓住帘下那只手,言辞恳切,"殿下一片真情,我怎敢辜负。" 他极少和人如此亲近接触,哪怕是从前浪迹街头,也少与人拉帮结派,在国公府上的跋扈姿态,更无人敢亲近。 除去昨夜……他还是第一次主动和别人离得这般近。 言宴面上有几分不自在,连自己手心冰凉都感觉不到。 自然也没察觉到那只手默不作声地微微收紧。 “原来是这样,”声音轻轻,带一抹沮丧,“听说言府与江南谢家为世交……罢了,倒也是我耽误你……” 明里暗里,是说他不受帝王关注地位不高,给不了言宴想要的富贵生活。 这便是给他扣大帽子了。 言宴有些慌,一缕鬓发被冷汗贴在面上,纱帘掀动,微微发冷。 “没,没有,殿下何苦妄自菲薄,还是抓紧养好了身体,也叫陛下少忧心。” “父皇子嗣众多,想来不会在意一个病秧子。王妃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声音里又多了一分悲戚。 景王的关注点奇怪,言宴越聊越心惊,心道再这样下去聊死的不光是天了,恐怕还有他。 “我忧心殿下,”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也顾不得这句话说出来有些奇怪,“殿下不必为这种事悲观。” 帘中似乎有笑意,又像是言宴听错了。那人寝衣单薄,略略直起身,轻轻抚过言宴唇边,有些痒。 他瞳孔骤缩,手指却已然轻飘飘略过,只是把他干掉的发丝捻下,再无旁的动作。 可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却有几分古怪的旖旎。 言宴心跳得有些快,闭了闭眼。 “其实……王爷可知道王府之中人多眼杂。” 他迟疑了片刻。 其实他本来想说,自己或许有法子缓解对方病痛,顿了顿却又咽下了。 帘中顿了顿,轻轻“嗯”了声,似是有些失落,片刻却又缓了声音,咳嗽几声。 “有所猜测。但你愿意告诉我,这不一样。” 景王反客为主,轻轻抓着言宴的手,抚过他的指关节,手背上的筋脉,勾得言宴不敢多看。 他听对方情绪复杂,哑声道:“我可以……叫你宴儿吗。” 言宴尚来不及回答,对方却又接上语句,已经默认了这个称呼,“宴儿,宫闱之间,我谁也不敢信,只剩下你了。” 这话听得言宴心里一阵酸涩,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不是个东西,心里自然涌上一股股被信任的正义感。 “殿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对方叹口气,“宴儿是我命里相契的贵人,说什么我都信。一口一个殿下叫着生疏,宴儿以后也直呼名便是。” 言宴哽住,硬着头皮笑笑,“……斐然。” 沈斐然自然欢喜地应了一声,却又伸手抵了抵他的唇角,讶异道:“府上不安分的已经对你动手了?怎得唇角破了。” 恐怕不是动手,是动手动脚,言宴在心底默默补充,却不敢说出来,只是抓着对方被角的手收紧些许。 “昨夜天黑,误打误撞磕着了而已,没什么的。” “原来如此,”沈斐然轻轻点了点头,“不过宴儿的确是我的福星,不过与你聊了片刻,我这胸口缓和许多。” “常来看看我,好不好,我一个人浑浑噩噩躺着,和废人也无异了。” 他自是窥探,偏头枕着床架,散落的青丝垂下来,滑在言宴手背上,冰凉又漂亮。 尚且在为自己的决定自责,出于愧疚,现在沈斐然说什么言宴都一口应下。 估摸着对方也该累了,言宴想了想,还是轻声向他告辞。 自他走后,帘内尚且病重的皇子一把掀开垂帘,殿门开着,先前的侍女走进来。 “子拂,传给下人,以后见了言宴莫要叫王妃。” 他抬起眼,“一律改口叫郎君。” 侍女应声:“是。” 她放下茶水,束起帘,垂首退了出去。 窗大开,吹得房中烟雾迷蒙,沈斐然独坐半晌,看着床侧精巧漂亮的匕首,轻轻抚了抚把手。 看着华而不实,却是个伤人于无形的,多凶残。 和他一样。 多漂亮。 沈斐然眼里的情绪浓郁,呢喃二三,不知道在对谁低语。 “前七年你同我一处,便要永远同我一处……你这一生都只能是我的。” 他笑了笑,指尖在匕首刃处擦出一丝殷红,缓缓染透了华美的锦被和雪白寝衣,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包扎。 而此时,言宴正要赶到绣春楼。 先前柳三儿递来月姑娘的帖子,邀他一见,言宴喜出望外,自然加紧备了车马前去。 他点名要柳三儿与郑七一同陪着,以保安全,下人自然不敢异议。 他私见好友,下人不便跟着,便没跟上二楼。 脂粉香气、莺歌燕舞之间,言宴漠视所有贴上来献媚的歌女,独自拎起衣摆上楼。 言宴推门而入时,年轻的女人眼都没抬,手里倾着的茶壶微微一斟,满上热茶,推到他面前。 “言公子,哦不,以后该叫王妃了。” 她身侧斜靠着琵琶,弦上了一半,言宴见了,要去替她摆弄,却被制止了。 “你可做不来这活计,别来碍我的事。” 月姑娘才舍得抬眸看他一眼。 屏风上的花鸟牡丹富贵夺人,衬着女人越发清丽,遗世独立。 “言少爷平白叫下人来,求我给你递封帖子,不能只是来替我上琵琶弦的吧。” 她轻轻晃了晃头,心下微微一动,不禁失笑。 “我猜猜,你不会是看那病秧子王爷病弱,于心不忍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