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舟醉梦》 第1章 流苏风情 世外桃源,神霄绛阙。 木尘独坐在流苏树下饮酒,酒意微醺间,思绪飘荡。 他忽然觉得这境况有些微妙,昔日神界那位浑噩度日拥有半魔半神之躯的神君,如今竟在凡间做起了蒙面行侠,隐姓埋名,专管人间不平事。 虽是半魔半神之躯,可他自幼生于神界,长于神界,纵使有人心有不服,仍得恭恭敬敬称他一声“神君”。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轻笑一声,仰头又饮一杯。 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他当年初至人间,不过随手替村民修了座庙宇,怎料就得了个“流云客”的名号。 江湖传言愈传愈广,茶楼说书人将他讲得神乎其神:“那位流云客啊,行如流云,去似清风,所过之处,灾厄尽消。” 木尘对此并不在意,下凡多年,他行侠前总会裹上一袭黑袍,以免招惹是非。虽有人为他画像,却总画不出真容,黑袍蔽体,唯露双眼。 他望着虚空出神,一坛酒渐渐见底,落花飘入坛中。 玄渊大帝命他下凡行善积德,还派了一名小仙记录其所行善事,需满十万件,方可重归神界。 他对着酒坛低语:“行善积德?不过是玄渊大帝一时兴起的消遣罢了。” 许是醉了,此刻他格外想念三百年前所开辟的‘虚无境’。那时他挥袖劈开混沌,亲手种下第一株流苏树,看着荒山化作洞天福地。 自下凡后,木尘还从未回去过。 “回去看看也好。” 木尘合上双眼,醉意朦胧掐诀施法,指尖于落满繁花的虚空中轻轻一点,转瞬有一条裂缝伴随光影撕裂虚空,逐渐扩大。 青山隐隐,云雾缭绕间有少年穿梭如风,景致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鹅卵石小径蜿蜒通向幽处,飘渺山上,一只通体流光的孔雀静卧其间,尾羽如绸缎般垂落山间。 “还是老样子。”他低声呢喃,目光掠过远处三间神殿。 木尘正要迈入其中,忽有一阵妖风自平地卷起,将他扯入黑暗。 他在黑雾里剧烈颠簸,挥袖欲断风势,却听见阵阵哭喊声与吵骂声,是凡间的男女老少,他立刻收敛仙力,以免波及到凡人。 刺鼻的腐臭味涌入鼻腔,木尘眯起眼,察觉他已被卷至一处陌生之地,远处幽光闪烁,映照出满地白骨的轮廓,那些森白的指骨,正朝着他的方向微微颤动。 嘈杂声此起彼伏,木尘扬声道:“各位莫慌。” 却无人听见 方才那团黑雾精准穿透他设下的三重结界,若只为掳掠凡人,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强行破开他设下的结界,而他竟因醉酒疏忽至此。 想来这些凡人是在他施法空间的附近,才被妖风一并卷入。 他在人间这十年,虽与妖魔打过交道,却皆是无名小卒。凭那些杂碎的法力,绝无可能闯入他施法的空间。 木尘正欲起身,怀中却撞入一个颤抖的小小身躯。 垂眸一看,是个小男孩,他仰起脸,怯生生道:“大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想来这孩子听见了他方才说的话,木尘温声道:“别怕,我会带你们出去。” 一旁有个姑娘猛地将男孩拽到身后,手指死死攥着孩子的衣襟,目光锐利如刀,冷声道:“不必。” 木尘看着这二人,还想开口,却被姑娘厉声制止。 她紧搂小男孩,轻抚他的头发,瞪着木尘道:“少管闲事!” 木尘心有不悦,却也不再理会,只觉得这姑娘颇为蹊跷。 她似乎并不急于离开,此时,他忽然瞥见姑娘的手腕处缠绕着一道黑色纹路,木尘曾在一个门派见过,正是魔修之印。 他的目光在那道印记上停留一瞬,女人察觉,急忙扯下衣袖遮掩。 木尘看在眼里,表面却不动声色,转身继续前行,没走几步,就有几个身穿黑袍的人进来,堵住了他。 其中一人抓住木尘的手腕,木尘微皱眉,对方骨爪刚扣上木尘手腕,他的指尖已绽出青光。 轰然一声,黑袍炸裂,飞溅的碎骨如被无形之力碾为齑粉。 木尘看向自己的手腕,那东西断掉的手仍紧扣其上,被他轻轻一甩,便跌落在地。 是控骨术,这群行走的白骨,皆是以死者尸骸炼制而成。 但这妖术早在数百年前便被列为禁术,如今竟还有人胆敢私自炼制。 其余黑衣人被操纵着,四肢僵硬,一步步朝木尘逼近。 面对乌泱泱的傀儡,木尘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开口:“故弄玄虚,倒不如直接现身,让本君看看是谁如此这般不自量力。” 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这群傀儡顷刻间化为灰烬,只剩下黑袍落地。 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率先开口:“大人,您要的人带来了。” “很好,做的不错。”矮个那个应声答道,他相貌极其妖媚,虽隔得远,但木尘仍一眼看出是只狐狸。 狐狸朝木尘走来,而旁边的男人一直低头跟随着狐狸。 离得近了些,熟悉的气息袭来,木尘顿时察觉正是这个高个男子化作黑雾将他带来此地,倒是有点本事。 然而令木尘不解的是,这高个男子法力明明远在狐狸之上,为何却对其俯首称臣。 百姓们见二人现身,心里也了然,顿时骚动起来,一个大汉二话不说,冲向狐狸挥拳相向。 狐狸不躲不闪,因为他身后的男人抓住了迎面而来的拳头,并把对方摔在了一旁。 众人见状,再不敢出声。 狐狸精晃悠悠向木尘走来。 “神君?”走至木尘面前,狐狸停下脚步,冲他嫣然一笑。 不待木尘回应,狐狸便伸手想要牵他。 指尖尚未触及木尘掌心,木尘已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妖精当知天规,私闯凡间,操控邪术,拘押凡人,哪一条都够让你灰飞烟灭。” 狐狸顺势凑近,狐尾扫过木尘腿侧:“神君,若我想伤人,方才那人的拳头,可不会完好无损的收回去哦。” 狐狸瞥了眼瑟缩在角落的百姓,嗤笑出声,尾巴漫不经心卷住身旁男人的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放人。神君慈悲,咱们总不好驳了面子。” 木尘冷声道:“有着巧舌如簧的功夫,不如说说背后主使是谁。” 百姓们踉跄着往外涌,方才的小男孩挣脱女人的手,仰起脏兮兮的小脸,泪痕未干:“大哥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木尘用指腹擦去孩子脸上的灰渍:“等我处理完这些麻烦,很快。” 他俯首抱拳,诚恳道:“此次祸事因我而起,连累各位深陷险境,实属疏忽,沈某在此谢罪。” 人群中叫骂声突然响起:“说得轻巧!我孩子现在还在发抖!”妇人拽着眼神呆滞的孩子逼近,眼看冲突一触即发,狐狸拍了两下手,黑衣人们便如鬼魅般再次现身,将百姓推出洞口。 木尘道:“还请各位速速离开此地,待诸位安全后,沈某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目送百姓们消失在洞口,木尘悬着的心稍定,这才将冰冷的视线重新投向那故作姿态的狐狸。 他心念电转,若这狐狸精真是主使,以其狡黠惜命的性子,绝不敢轻易招惹神君。 再者,那高个男子法力明显更强,却对狐狸唯命是从,绝非正常的主从关系。 更重要的是,那黑雾能精准穿透他三重结界,所用的“控骨术”更是数百年前的禁术,绝非眼前这两个小妖能够掌控。 狐狸绕着木尘踱步,轻笑:“神君下凡,竟姓了个‘沈’字。” 木尘道:“不必浪费时间。” 狐狸的手再次探来时,木尘不再避让,他精准扣住对方脉门,神力顺着指尖注入,看着那张妖媚的脸上逐渐扭曲:“三番五次试探,当我不敢杀你?” 狐狸强撑着笑意:“神君误会了,在下不过是想邀您…” 话音未落,狐狸发力翻转手腕,利爪直取木尘咽喉,却慢了一步,木尘一掌重重拍在他肩头,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 旁边的男人慌忙上前搀扶,却被狐狸一把推开,他发丝凌乱,却仍强撑着媚态:“神君下手可真重,算了我怕了你,行不行?” 狐狸拍去身上的尘土,又嬉皮笑脸凑到木尘跟前:“神君,在下不逗你了,是有位大人物想见您,说仰慕您已久,您看,这面子给是不给。” 木尘在心里翻白眼。 “您是不知道我有多倒霉!前些日子那位大人物二话不说来到了我的住处,让我去找您,他说我是狐狸精,鼻子灵,非要让我找,那我也不乐意,心想怎么不让狗去找,可那人是魔界的,法力甚高,我哪惹得起嘛。” 狐狸眼波流转,他用手勾住木尘的袖口:“神君就赏个脸嘛。” 木尘权衡片刻,心中虽满是疑虑,仍决定一探究竟,便随着狐狸步入殿中。 殿内烛火通明,甜腻的花香扑面而来,这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香气,一看就是那狐狸的手笔。 不过这铺天盖地的伪装下,倒藏着不少见不得人之物。 殿中央宝座上跨坐一人。 木尘上下打量一番,只觉此人一身气度与周遭繁华装饰格格不入。莫非他就是狐狸口中那位“大人物”。 男人深邃的眼眸注视着木尘,身体微微前倾,开口道:“神君,久仰大名。” 木尘并未立即回应,他目光沉静地迎上对方的视线,手指在袖中微屈,感应着四周流动的气息。 片刻后,他才开口:“你是何人。” 男人答:“在下墨逍,翰墨之墨。” 烛火摇曳,映得木尘眸色深沉,他静立原地,周身却似有无形气韵流转,将那甜腻香气隔绝在三尺之外。 墨逍垂眸轻笑,声音低沉而清晰:“神君,不,或许我该称您一声‘殿下’?” 第2章 棋局初开 墨逍那声“殿下”生生剜开了木尘以为早已愈合的旧疤,三百年前的呼唤仿佛穿透时光,又一次在耳边清晰地回荡起来。 那时正值神魔两道惨烈厮杀,木尘身受重伤,在混乱的战局中,有人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入狭窄的密道。 “殿下先走,我来断后。”密道石门闭合的最后刹那,他只见那人决绝转身,挥剑迎敌的背影。 木尘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这世间,会唤他“殿下”的,唯有一人。 那些被他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记忆,怎会被眼前这个陌生男子轻易掀开? 他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心下暗忖: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者,此人不过知晓一些他过往的事。 就在这时,墨逍的指尖划过琉璃盏边缘,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木尘身侧的剑穗无风自动,他声线平稳却暗藏锋芒:“墨逍君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有何贵干?” 墨逍并未直接回答,他徐徐起身,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木尘面前。 随后他朝旁边挥了挥手,站在一旁的狐狸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墨逍道:“都说神君领了天旨,要在人间积满十万善缘才能归位,不如神君行个方便,让我跟着,就当是,替神君分担些麻烦。” 木尘喉间溢出一声嗤笑,叹连邀人入局的话术都学会披着慈悲的外衣。 他语调漫不经心:“不过是曾做错了事,如今在凡间赎罪的人罢了。若真要说,我更像是个捡柴挑水、修补屋顶的杂役,岂敢劳烦墨逍君?” 墨逍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道:“神君过谦了。” 木尘不再迂回,换步逼近:“那狐妖口口声声说是奉你之命‘请’我前来,三界之中,能精准截断我空间术法,并将我强行带来此地之人,屈指可数。墨逍君,你座下之人何时有了这等本事?” 墨逍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神君莫非不知,魔气至纯至浓之时,可滋养周遭万物?” 他指尖抬起,一缕精纯魔气如活物般缠绕流转:“在我领域之内,即便是最低等的妖物,亦能暂时借我三分气运。” 墨逍原本备好了周全说辞,若木尘问起,便说是感应到空间波动异常,担心有变,故特来相助。 此说既全了礼数,又能暂且掩下真实目的。 只可惜,百密一疏,狐狸愚蠢的竟将邀约变成了挑衅。 既已至此,温良的假面再难维系,不如彻底扯开这层薄纱,让这场筹谋了三百年的局,提前开锣。 木尘盯着墨逍,对方陷入了沉默,殿外风声变得尖锐,檐角铜铃疯狂乱响,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木尘后颈,直觉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 “告辞。”他后退半步,意图抽身。 墨逍:“来不及了。” 殿内所有烛火在刹那间同时熄灭,彻底陷入黑暗。 木尘的身后,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数百具扭曲的尸身。 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木尘瞳孔骤缩。 数百具佝偻的尸身正扭曲着逼近,翻白的眼球不断渗出浓黑的血水,被撕裂的腹腔里,垂落的脏器随着它们僵硬的步伐晃荡。 他挥剑斩去,寒光过处,数十具尸身轰然炸碎,黏液溅落在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然而,那些飞溅的碎肉刚落地,便如同拥有生命般蠕动重组,再次爬起。更多尸体从阴影深处不断涌出,指甲抓挠地面的刺耳声响密密麻麻,此起彼伏。 木尘旋身跃起,剑气横扫,却见后方尸群踩着同伴残骸层层叠叠涌来。 他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墨逍的方向,只见那人斜倚在椅榻上,四目相接的刹那,墨逍眼里毫无波澜。 突然,木尘脚踝一沉,低头看去,一只布满尸斑的手正死死箍住他的小腿,指甲掐进皮肉。 那具趴在地上的尸体仰起头,嘴唇裂到耳根,露出森白牙齿发出咯咯怪笑。 木尘立即掐诀欲施法力,却毫无动静,这才想起下凡前自身法力已被封印大半,虽保有神力,却处处受限,此刻已难以施展。 他旋身一记横扫,将腐尸踢得稀碎,砖瓦纷飞间,木尘余光瞥见角落的异动。 墨逍广袖下那双手正剧烈震颤,明明那双眼睛冷得像淬了冰,却在与他目光相撞的瞬间,闪过一丝无法掩饰、转瞬即逝的痛楚。 那双眼底蓄满了杀意,可那双颤抖不止的手却死死撕扯着衣袖,仿佛正竭尽全力挣脱某种无形的枷锁。 墨逍指尖渗出的血珠,那是强行压制‘尸傀术’反噬的迹象。 木尘无暇深思墨逍这矛盾的行为,他的衣摆蹭过地面,布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消融。 方才被尸体抓握过的腿部,衣料也早已焦黑溃烂。 更多尸身从四面八方扑来,有的死死抱住他的双腿,有的扣住他握剑的手腕,腐烂的牙齿几乎要咬上他的面门。 数十张脸在眼前晃动,腐肉蹭过皮肤的瞬间,一股灼人的滚烫钻入身体,烫得他几乎握不住剑柄。 木尘暴喝一声,数百只手齐刷刷被震断坠地,液体溅在他脸上,他喘息着后退半步,视线渐渐模糊。 最终,他单膝跪地,剑锋撑在地上,那滚烫的灼烧感疯狂吞噬全身,仿佛有千万簇火团在皮肉下肆虐,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焦糊味。 他本能想蜷缩起身体抵御痛苦,却被体内翻涌的热浪逼得四肢大张,皮肤表面泛着赤红。 汗珠刚渗出就被高温瞬间蒸成白雾,整个人恍若置身炼丹炉中。 尸体散去,一双透着戾气的双眼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给你台阶不下,我倒要看看,这幅仙骨能熬过几轮尸傀术。” 木尘彻底瘫倒在地,脖颈无力地歪向一侧,瞳孔涣散。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含糊不清的咒文从齿缝间断续溢出,仿佛在凭本能念诵某种护身法咒。 墨逍见状咬牙片刻,最终还是挥动手臂。 木尘只觉一股力量将他拽离地面,却在升至半空时滞住,他看见,那双冷漠的眼底,却交织着痛苦与挣扎,仿佛有两个灵魂在体内撕扯。 狐狸精此时走了进来,柳眉倒竖:“好啊!我这么多年心血筑的宫殿,叫你们拆的比山野妖怪窝还难看!” 墨逍头也不回:“再不把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当心我亲自替你缝上。” 说罢,墨逍不再停留,带着木尘瞬间离去,现身于凡间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之上。 山间有间简陋木屋,是墨逍在凡间的僻静住处。 他将木尘轻放在屋内唯一的床榻上,便转身走了出去。 霞光穿破了云层,照在木尘脸上,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睁开了眼睛。 他连忙掀开衣袖,皮肤光洁,果然没有被烫伤的痕迹,心中的猜测完全证实。 木尘撑起依旧有些虚软的身体,老旧的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 他扶着摇晃的床沿起身,才惊觉自己置身于一间陌生的木屋中。 他誓要立刻找到墨逍问个清楚,然而刚迈出两步,迎面便撞见了挂在墙壁上的一幅水墨画。 所有焦躁与怒火,在目光触及那幅画的瞬间烟消云散了。 宣纸上,墨笔勾勒的远山轮廓与留白处那寥寥几笔淡墨渲染出的清冷意境,竟与他记忆中故人书房里的画卷如出一辙。 视线扫过旁边题诗,瘦金字迹清隽疏朗,他的指尖不受控地抚过纸面,陈年墨香气息扑面而来。 恍惚间又看见那故人立于船头,白衣被风扬起,只是静静望着粼粼波光,半响才感叹:“此景,当入画。” 看着这些诗画,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在木尘心中疯狂滋长,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他怔愣了许久,才缓缓回神,随后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自嘲。 木尘推开木门,抬眸望去,远处青山层叠,云霭在峰峦间飘荡。 而近处屋檐下,墨逍正斜倚在竹椅上,衣袍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交叠的修长双腿。 他微阖着眼,手中握着的茶盏微微倾斜,整个人慵懒闲适得仿佛只是在享受一场平常的傍晚小憩。 木尘目光一沉,抄起脚边的碎石,扬手便朝那道身影掷去。 墨逍看也不看,便险之又险地凌空捏住了那枚袭来的石块:“可算醒了。” 木尘摩挲着剑柄:“墨逍,活人入炼尸炉,连魂魄都要被碾成齑粉,永世不得超生,你手上沾满这等血污,就不怕冤魂夜半索命?” 他起初猜测,那些源源不断、不死不休缠着他的尸体,皆是以活人炼制而成。 这是魔界一种极其阴毒禁术,尸身携带高温与怨毒,一旦缠上目标,常人根本无法甩脱,只能在缠斗中被活活灼烧折磨至死。 可他醒来却发现自身肌肤完好无损,彻底印证了内心的猜想。 那些尸体分明能灼伤他,是墨逍在暗中操控术法,才护得他周全。 他不明白这人为何既狠心伤他,又要费心护他,最终只能将这矛盾的行为归结为某种更深的阴谋。 墨逍闻言道:“神君说笑了,这些东西生前哪个手上干净?我这般做,不过是换种方式,让他们偿债罢了。” 木尘讥讽道:“若这也算赎罪,天道轮回倒显得愈发可笑了。” 墨逍视线扫过木尘:“神君这般义正言辞,倒让我想起从前。”他顿了顿,看着木尘的反应,“那个连他人命数都敢擅自篡改的人,如今倒来教训起旁人了。” 木尘的瞳孔骤缩,那些血色斑驳的过往好似就在昨日。 墨逍语气漫不经心却字字带刺:“当年有人为了护住只孔雀,做下的事,可比我今日所为要轰动三界得多。” 木尘僵住,三百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神魔大战的硝烟里,战友临终前将啼哭的婴儿塞进他染血的臂弯,那句“日后带他上战场”的嘱咐仍在耳畔回响。 而他却抱着孩子,在众仙清点战功时,独自走向三界交界的荒芜之地。劈开混沌,筑起‘虚无境’,挥手将那孩子变回孔雀原形,暂且阻止其化为人身,那片世外桃源,如今想来,何尝不是一场豪赌。 墨逍的声音再次响起:“玄渊大帝罚你下界积德行善,当真只是因为你带走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如今已有三百岁,当年同袍咽气前塞来的不止是婴儿,还有半张染血的古老符纸。 木尘闻言暗道不妙:“与你何干!” 墨逍却话锋一转:“神君,不过我今日想说的不是那孩子。” “我想说的是,当年在堕神崖…” 木尘的剑气暴起,剑尖对准墨逍的喉咙。 墨逍却毫无惧色,继续道:“很惊讶?神君当年不是亲眼看着你那位故人李淮坠崖,还特意超度了三天三夜呢。” 木尘警惕的看着对方:“你调查我?” 墨逍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抛出条件:“神君若愿意替我取回一样东西,我便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 “办不到。”木尘毫不犹豫回绝,可颤抖的手泄漏了他的动摇。 墨逍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低笑道:“不急,神君总会答应的。” 木尘盯着他片刻,终是收剑归鞘,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开了墨逍的住处,墨逍并为阻拦。 第3章 旧玉惊澜 墨逍的话如同魔咒,依旧在木尘耳边反复回荡,迫使他不堪重负地回忆过往。 第二次神魔大战之前,木尘尚是个未曾历经过沙场血战的小神仙。 某个寻常的日子,他遇见一个于河边悠闲垂钓的青衣人,那身影却莫名让他驻足多看了几眼。谁能料到,这次看似平常的相遇,竟会牵扯出日后数不清的纠葛与痛楚。 那人自称是妖类,木尘却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并非妖族气息,而是独属于魔的、阴冷而危险的气质。 尽管对方刻意收敛,但仍透出丝丝锋芒,依旧难以完全掩盖。可奇怪的是,木尘竟未从这份魔气中感知到一丝一毫的威胁。 那时神魔关系剑拔弩张,稍有摩擦便是不死不休的血战。如今虽不再明火执仗的厮杀,但两界的人相遇时,表面上会颔首作揖,暗地里却无不高度戒备,以免对方出手。 所以李淮刻意隐瞒魔族身份,木尘心下明了,也予以理解。 李淮曾经告诉他,两界的梁子,十万年里总要清算三回。 第一回,正发生在木尘出生那年。 彼时神魔两界实力不相上下,厮杀惨烈至天地倾斜,四极崩塌。后有上古神灵现身,方才勉强平息了这场持续近千年的战争。 双方皆因这场战争元气大伤,代价惨重,实为两败俱伤。 战后,两界走向截然不同。神界休养生息,日益昌盛;魔界却因内部暴政与动荡迅速衰败,曾经的繁华盛景沦为一片焦土炼狱,万年根基尽毁。 第二次神魔大战距上次战争时隔约五万年。 玄渊大帝下令,木尘五万岁便披上战袍,跟随众人征战魔界,杀敌无数,得人赏识。 至于第三次……无人知晓其期,但推演天机,大约也就在这四万年之内了。 “何时春雨来,与君共赏之” ——李淮 这是那人最后给木尘留下的一封简短字条,自拆开那方薄纸的那日起,每个深夜都成了无尽的煎熬,那寥寥字句在他脑海中翻涌不休,刻骨铭心。 他在等,等一场承诺中的春雨。 如今四季辗转,春雨依旧如期而至,却再也无人,与他同赏。 “木尘神君~”一道悠闲拖沓的语调,打破了木尘沉重的思绪。 木尘回头,就见那狐狸笑嘻嘻地将一块玉佩晃到他眼前。 “这是墨逍大人之前赐下的,说此物能感应神君开辟空间时的法力波动,我就是循着这符石的指引,才寻到了您。” 木尘接过玉佩,仔细端详,这玉佩仅有巴掌大小,通体剔透,触手温润生凉。 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而在玉佩的右下角,清晰地刻着一个小小的“尘”字,笔触精雕细琢,绝非俗物。 狐狸精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对了神君,墨逍还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墨逍那冷清的语调,“‘春雨将至,您准备好见故人了吗?’” 木尘盯着掌心的玉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那时李淮笑着将玉佩系在他腰间:“刻了殿下的字,便是我的人了。” 原来有些执念,真的会穿过时光,沉甸甸地砸在掌心跳动的位置。 “神君?”狐狸踮着脚尖凑近,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木尘的手背,“这破玉哪值得您盯着发呆呀。” 狐狸的尾巴在他眼前晃成虚影,木尘却恍若未闻。 三百年了,他以为这块见证过彼此誓言的玉佩早已随着那人一起,永远沉睡在堕神崖下的万丈深渊之中。 他想起昨日在墨逍木屋里看见的那幅水墨画留白处,分明有着李淮独有的笔癖,收尾时微微上挑的笔迹。 可那木屋分明是墨逍的住所。 木尘的眼神在狐疑与一丝不敢期待间反复游移,抬脚就要回木屋找墨逍问个明白。 狐狸却闪身拦在他面前:“神君要去哪里?” 木尘脚步不停:“墨逍住处。” 狐狸歪着头:“那间木屋?墨逍大人早已离开那里了。” 木尘蹙眉:“那你可知墨逍现在在何处?” 狐狸精的竖瞳狡黠地绕着木尘转了一圈,灵机一动道:“这可不好说呀……” 木尘明了其意,面上强撑着镇定:“若是如实相告,日后你若遇到麻烦,我可帮你一次。” 狐狸顿时笑逐颜开:“当真?他呀,回魔界了。” “魔界”二字刚落,木尘已转瞬消失。 同一时刻,魔界血月当空,烟雾缭绕。 墨逍站在大殿中央,他面前站着一个笼罩在阴影中的男子,脸上戴着青铜鬼面。 “大人要的是温水煮蛙,谁准你把木尘逼得跳脚?” “还有,你强逆尸傀术的反噬魔气,波动剧烈得整个魔宫都闻得到!” 墨逍挥开对方手臂,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他咬牙道:“不过是借我之手试探木尘,现在倒来兴师问罪?” “住口!” 骨哨声响起,墨逍瞳孔骤然收缩,膝盖不受控制地重重砸在地面,瞬间诡异的符文缠绕着他全身,他死死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才勉强保住最后一丝清明。 血月被乌云彻底吞噬的刹那,魔界大地剧烈震颤。 墨逍周身魔气如黑色飓风暴走,却死死攥着藏在袖中的铃铛,这是他暗自炼制的法器,此刻正拼尽全力压制着体内翻涌的禁忌之力。 “还敢藏私?”鬼面人冷笑,骨哨声陡然尖锐。墨逍喉间发出低吼,七窍渗出黑血,意识在清明与混沌间反复撕扯。 随着骨哨声再变,墨逍喷出一口心头血,黑雾彻底笼罩他的双眼,最后一丝清明消散被吞噬。 魔气翻涌的魔界大门前,木尘与墨逍恰好撞见。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木尘拦在他面前。 李淮当年无缘无故跳崖,对他而言一直是未解之谜,他猜测墨逍必定知晓背后隐情。 墨逍眼底猩红:“想知道?” 他极力压制着蠢蠢欲动的暴戾魔气,转身背对着木尘道:“我说过,替我做一件事。” 木尘已下定决心:“何事。” 墨逍:“去找一只鬼。” “鬼?”木尘有些疑惑。 “一只特别的鬼。”墨逍道,“就在人间的''烛笼''里,那鬼的身上有我的半缕魂魄。” 木尘依言来到墨逍所说之地,眼前的景象却令他颇感意外。 街道上人声鼎沸,行人往来如织,谈笑风生,这与他预想中阴气森森、人人闭户的萧条景象大相径庭。 “请问‘烛笼’怎么走?”木尘拦住了一个挎着菜篮的大婶。 大婶热情道:“哟,外乡人吧?我们正要去烛笼呢,你可赶巧了,今儿个有杂耍,一道去呗!” 木尘心中疑惑,再次确认道:“杂耍?我说的可是那关着鬼的‘烛笼’。” “可不就是看那鬼的杂耍嘛!”大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小郎君得记着,千万别和那鬼对视,听说一旦被它盯上,他保准会缠上你哩!” 墨逍告诉他,这只是个因前世积怨太深而滞留人间的弱鬼。 可眼下看来,当地人竟拿他当消遣,简直不知死活。 烛笼的布置远超木尘想象,他原以为会是个贴满符咒的锈铁笼,谁知眼前竟是张灯结彩的华丽舞台。 丝绸缎带盖在台阶上,最上方的鎏金座椅上,一位翘着腿的少女正托腮张望,木尘前些日子见过,她是当朝的公主。 再往下的六张座椅坐着锦衣华服的贵人,下三排则是富家子弟。 最危险的底层区域挤满了寻常百姓,距离笼子不过五步之遥,木尘的心沉了下去,这样的距离,若是鬼暴起,顷刻间便能伤及周遭凡人。 “借过。”木尘正要往前挤,却不小心踩到一个汉子的脚。 “嘶...你这一脚够实在的。”男人皱着眉活动了下脚踝,见并无大碍,冲对方摆了摆手,“得亏不是铁鞋,不然非得折这儿!” 木尘旋即拱手致歉,顺势问道:“此处阴气诡谲,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前来?” 汉子挠着后脑勺咧嘴笑:“就图个稀罕!平日哪能瞧见真鬼蹦跶,再说了有道长坐镇,那鬼就是有通天本事也逃不出来。” 木尘垂眸掩去眼底警惕,能让凡人罔顾生死聚集于此,背后怕不是有人设局,况且活人扎堆的地界阴气竟异常重,恐怕事情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笼中鬼残破白衣染血,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正无声跪坐其中。 鬼的脖子上套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贴满符纸的铁链分别固定在笼子四角。 木尘一眼就看出,那些符纸贴得杂乱无章,这封印根本困不住它,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能清晰感受到这鬼魂散发出的灵力波动,那分明是修仙者特有的气息。 这人前世分明是个修仙之人,却道途未成,反化为了鬼。 此刻,一个蓝袍道士挥着拂尘登场,人群顿时沸腾,道士故作高深地捋着胡须:“诸位静一静,今日能齐聚于此,都是缘分!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道士说完,周围便又沸腾了起来,铜钱如雨点般抛向舞台。 木尘冷眼旁观,却被眼尖的道士盯上,凑过来笑着道:“这位公子仙风道骨...” 木尘懒得纠缠,随手扔了几枚铜钱打发,道士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道士拍了拍手扬声道:“现在,好戏开场!” 道士拿出一个鞭子,扬起鞭子抽向鬼,鬼嘶吼一声,站了起来,头不停甩动,众人见状,竟兴奋喊道:“好,再来一个!” 再来一下,这鬼可就不会这般温顺了。 道士果然又扬了一鞭,鬼彻底被激怒,他以飞快的速度移到了笼子边,与一个来不及躲闪的看客四目相对,那人顿时瘫软在地,幸而被同伴及时拉开。 众人吓得不敢动弹,生怕被鬼注意到。 “救命啊!” “道长!道长在哪?” 人群炸开了锅,一片混乱中,木尘瞥见那蓝袍道士正猫着腰溜走,怀里鼓鼓囊囊塞满了铜钱。 最后一根铁链崩裂的声音格外刺耳,鬼撕开铁笼,苍白的手探出。 人群哭喊着四散逃跑,木尘闪身上前,与鬼对视的刹那,竟觉几分眼熟,但时间紧迫,他顾不得想那么多。 木尘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符纸,迅速掐诀念咒。 “定!” 符咒精准地贴上鬼的额头,那狰狞的身影骤然僵住,保持着扑击的姿势定格在半空。 骚动渐止,百姓们惊魂未定地窃窃私语,忽然人群自动分开,原来是公主在侍卫簇拥下缓步走来。 “这就是国师说的那只鬼?”公主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被定住的鬼。 木尘上前行礼:“公主陛下,此鬼凶险异常,还请允许在下将其带走处置。” 公主语气淡漠:“既已制服,便带走吧,本公主对这等邪物没兴趣。” 木尘拱手:“多谢公主陛下。” 公主转身离去,侍卫们紧随其后。百姓这才松了口气,有人咒骂那骗钱害人命的道士,也有人庆幸逃过一劫。 木尘不再耽搁,带着鬼径直前往墨逍的住处。 暮色四合时,木尘带着被符咒封印的鬼来到墨逍住处。 柴扉半掩,院内飘着药香,墨逍正倚着柴堆饮茶,见木尘到来,道:“神君动作倒是快。” “少废话。”木尘将鬼定在院中槐树下,“现在可以说了?” 墨逍不答,慢条斯理地绕着鬼踱步,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残破的符咒,道:“堂堂修仙者,沦落至此。” 木尘看了一眼鬼,没有理会,只是冷声追问:“那玉佩为何会在你手里,当年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墨逍唇角微勾:“你觉得,我凭什么告诉你?” 木尘攥紧拳头。 墨逍接着刺激木尘道:“怎么,神君真的如此在乎?” 话音未落,木尘右手已直取墨逍咽喉,左手暗掐剑诀。 墨逍不避不让,在最后一刻突然侧身,黑袍翻飞间已反扣住木尘手腕。 “神君的身手倒是不错。”墨逍轻笑,手上力道却陡然加重。 木尘眼中寒光一闪,左腿如鞭横扫而出。墨逍被迫松手后撤,却见木尘变招奇快,一记手刀已劈向他的颈侧。 两人身影在院中急速交错,转眼间已过十余招,拳脚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砰!” 墨逍抓住破绽,一记肘击将木尘逼退数步。 他欺身上前,右手扣住木尘咽喉,将其按在地上。 墨逍俯身,长发垂落在木尘脸侧:“神君现在可真是狼狈。” 木尘瞳中金光闪烁,墨逍脸色微变,立即松手后跃,就在他离开的瞬间,原先所在的地面已龟裂出蛛网般的裂痕。 木尘缓缓起身,眼中金光渐敛,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声音冰寒刺骨:“你以为你是谁。” 墨逍整了整衣襟,神色恢复从容:“我不过是个知道些往事的路人罢了。” 木尘面上不屑地看着墨逍故弄玄虚的把戏,纹丝不动,袖中紧握的掌心却沁出冷汗,他对上墨逍毫无波澜,深不见底的眼神,对方却嗤笑一声率先撤去周身魔气。 墨逍来到了被定住的鬼身旁,伸手撩开他额间的符纸,将那鬼苍白的脸露了出来,转向木尘:“神君不妨先看看这鬼,可觉得眼熟?” 第4章 缘分天定 木尘缓步上前,目光紧锁此鬼。那面容的轮廓透着几分似曾相识,却因两颊凹陷、眼神空洞,一时难以辨认究竟。 无数面容在他脑海里飞掠而过,倏忽间,这张脸与记忆深处的一幅画像重合。 他瞳孔骤缩的瞬间,墨逍指尖轻挑,撕下鬼脸上的符纸,那鬼立刻暴起,扑向面前的木尘,枯瘦的双手死死掐住他的咽喉。 木尘手上稳稳发力,将鬼震退。 墨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撕碎的符纸:“神君竟这般手下留情。” 木尘凝聚仙力将再次扑过来的鬼凌空悬住:“这一切,你早就算计好了?” “神君该谢我。”墨逍凑近他,温热呼吸扫过木尘耳畔,“若不是这鬼身上寄存着我的一缕魂魄,此刻的他,怕是早已灰飞烟灭,连一点痕迹都不会剩下。” 木尘:“你的魂魄怎会在他体内。”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封存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他这三百年间还曾收过一名徒弟,名唤许何言。 在木尘尚未收许何言为徒时,这少年曾因与父母争执,一怒之下赌气独自下凡闯荡。 当初许何言被一个门派收留,在那里结识了白繁繁,便是眼前这只鬼,那时白繁繁还是他师兄。 许何言在凡间化名为“沉消醉”。 沉消醉对白繁繁一见倾心,白繁繁是个内敛温柔的性子,和沉消醉的性子恰恰相反,然而这并未影响两人相爱。 只不过在一起没多久,许何言的父亲就寻来了。 他终究被他父亲强行带回了神界。 回到神界后,许何言吵着要下凡去寻白繁繁,他父亲这才知晓白繁繁的存在。 许父弄清缘由后,勃然大怒,当即关了许何言禁闭。 许何言不惜撞开殿门试图逃走,却被拦下。他父亲的长鞭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背上,一鞭又一鞭落下,若不是有人及时出手阻拦,怕是真要将他的魂魄都抽散。 可这顿毒打并未折了他的傲骨。 伤势未愈,许何言便拖着肿得无法打弯的腿,一瘸一拐地往通向凡间的天门挪去,任谁劝说都拦不住他要去寻白繁繁的念头。 他仍记得那年雨夜,少年许何言拖着断腿爬到他面前,苦苦哀求:“神君,求您一定要拦住我爹别让他伤繁繁,他最怕疼了,您救救他。” 木尘也曾亲自下凡去那门派寻找白繁繁,只是那人早已离去。听同门说,白繁繁在沉消醉消失后,便离开门派去寻找他了。 最终,许父狠下心凝聚仙力击向许何言后颈,待儿子瘫软倒地,取来盛着液体的玉瓶:“别怪为父狠心...” 低语中,泛着寒意的忘情水顺着许何言唇角缓缓灌入。 木尘在一旁静默地看着这一切。待饮尽,许父便将昏睡的儿子托付给他,让许何言拜他为师,随他去了虚无境。 如今几百年过去,木尘以为,白繁繁早已轮回转世不知多少回,万万没想到,他怨念如此深重,加上有墨逍的一缕魂魄维持,竟化为了鬼,滞留人间。 “若知晓其中缘由,我何苦任魂魄飘零。”墨逍的声音将木尘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木尘盯着墨逍道:“你当真一无所知,这魂魄怎会平白无故寄于他身?这么多年你为何没有去取这缕魂魄?莫要当我是三岁孩童般好骗。” 墨逍不语,木尘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窥探一丝真相,许是对视的太久,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从墨逍眼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情。 墨逍避开他的目光,抬手从鬼体内勾出那一缕属于他的魂魄:“先安置好他,待诸事了结,再来此处寻我。” 说罢,墨逍未再看木尘,转身独自走进屋内,却在迈过门槛时,身体微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 木尘垂眸,看着虚影愈发透明的白繁繁,终究收敛起翻涌的情绪,掌心亮起柔和金光:“走吧,下一世……寻个好人家。” 他望着白繁繁逐渐消散的身影,低声呢喃:“也该回虚无境看看了。” 临走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向墨逍那间寂静的木屋,殊不知,屋内那人正静立窗前看着他。 窗外一阵风过,掠过墨逍的脸庞,将墙上悬挂的一幅水墨画吹起。画纸翻飞的间,可见背面题着一行清瘦的小字: “心似风雪,飘忽不定,难掩。” 木尘回到了虚无境。 他的徒弟许何言早已感受到师尊的气息,恭候在门前。 木尘刚欣慰于徒弟的懂事,踏入结界,便被殿内的狼藉景象打回现实,酒坛东倒西歪,孔雀羽毛散落各处。 “师尊……”许何言讪笑着挠头。 木尘无奈叹气:“功课可曾落下?” “早完成了!”许何言连忙应到。 随即他凑近木尘,状似随意地问道:“师尊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木尘脸上的笑意一凝:“怎么?为师才刚回来就赶人走?” “徒儿哪敢啊。” 木尘瞥他一眼:“你有什么事是不敢的,上次教你的法术练的如何了?” 许何言捂着额头“嘶”了一声,眼珠一转:“师尊考我?您看这招如何。” 只见许何言指尖绽出一轮皎洁光圈,将满地狼藉都镀上了层柔和的金边。 木尘袖袍一甩:“虚有其表。” 话音刚落,许何言指向杂物,散落的典籍自动归位,歪倒的香炉也立了起来。 木尘眯起眼睛,却掩不住嘴角笑意,眼里满是赞赏。 许何言又将指尖移向果盘,瓜子纷纷褪去了外壳,他将果盘恭敬呈到木尘面前。 “不错。” 许何言嘿嘿一笑:“徒儿这不是想着等您回来好显摆嘛。” 木尘嘴角噙着笑,许何言趁把他哄的乐呵,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道:“师尊,您徒弟我马上就要有个道侣了。” 木尘一口茶呛在喉间,确定没有听错。 此事他虽不便插手,但听闻此话,又不禁为他和白繁繁那段无疾而终的情缘隐隐叹息,果真就要如此仓促了结了。 许何言笑道:“师尊,您为何这副表情。” 木尘深呼吸,重新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许何言皱起眉头,一脸无辜:“师尊,您不至于这样吧。” 木尘只道:“继续说。” 许何言有些心虚的看向一旁,小声道:“那人,是个男人。” 木尘负手转向窗边不语,心中思索着。 许何言壮着胆子接着道:“那人姓白,师尊可认得?” 木尘袖中的手骤然攥紧,面上却不显露分毫,道:“你说什么?” 许何言见状,疑惑地眨了眨眼:“难不成师尊您真的认识?” 木尘摇了摇头,心想,许是同姓罢了,白繁繁已前往轮回,怎会再来找许何言。 许何言道:“您回来前我正在小憩,做了个梦。” “梦中见到一位男子,他拉住我的手,让我等他,还告诉我,他叫白繁繁。” “他说有位神仙告诉他,孟婆汤会忘却前尘,他已饮下大半,就快要把我忘了,他说下辈子一定会找到我,让我一定要等着他。” 木尘的心微微颤抖,呼吸一滞,他明白了。 是白繁繁在踏入轮回之前,拼尽最后一丝意念,给何言托了梦,他口中那位“神仙”,正是亲手送他往生的木尘。 许何言全然不知师尊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咬了咬下唇,眼中闪烁着罕见的认真:“师尊,弟子之言绝非儿戏,梦中他执我之手时,连掌心的温度都真切可感。” 许何言声音渐低,竟透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羞赧。殿外一阵风过,吹得他衣角翻飞,倒显出几分单薄来。 许何言接着问道:“但徒儿不明白,我不记得曾见过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师尊您可知晓?” 木尘故作高深:“缘法天定,有些事急不得,且交给时间作答。” 他看着这个素来跳脱的徒弟,故意叹道:“不过啊,你这一口一个‘马上就有道侣’,未免言之过早。仙寿绵长,若他要你等上个千年……” “千年算什么?”许何言打断了他,眼中满是坚定,“就算要等万年亿年,徒儿也要等。” 他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因为他让我等的那一刻,他自己定已等了更久。” 木尘先是一怔,继而失笑摇头。 这小子平日里最是没耐性,练个剑诀都要讨价还价,如今倒要为个梦中人许下千年之约? 可笑着笑着,木尘心头泛起一阵酸涩。 此时,三十三重天突然传来隐隐雷鸣,与百年前许何言和白繁繁相识那天的雷声一般无二。 木尘手中茶盏‘咔’地裂开细纹,琼浆玉液化作雾气缭绕散开。 他望着云雾中若隐若现的,与百年前如出一辙的倔强眉眼,忽然笑叹:“果然,劫数就是劫数。” 许何言没听清:“师尊你说什么?” 木尘道:“没什么,既已允下承诺,便彼此兑现诺言罢。” 他袖袍一挥,散去的云雾里浮现出月老殿前的姻缘簿虚影,簿上两道名字正泛着微光。 许何言凑近细看,只见玉简上浮现两列名字,分明是‘许何言’与‘白繁繁’,仿佛即将消散,又似要焕然重生。 “这是……”许何言伸手触碰的刹那,散落在姻缘簿周围的缕缕红线缠绕上他手指,木尘看的透彻分明,那竟是当年沉消醉与白繁繁在月老庙系过的同心结。 许何言愕然:“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姻缘簿逐渐消散,木尘在心里道:“命数轮转,岂是凡人能参透。” 他抬手挥散缭绕的云雾,看着许何言好奇又困惑的模样,不再多言,只道:“此番耽搁已久,也该回去了。” 木尘跨过门槛的刹那,零落的孔雀羽毛擦过他的袖角,他忽然顿住脚步:“倒是差点忘了去看看孔雀。” 未等许何言反应,他便负手往后山走去。 许何言瞬间慌了,身形一闪挡在木尘面前,又意识到失礼,慌忙侧身拱手:“师尊公务繁忙,此番既已探望过徒儿,孔雀不妨留到下次?” 木尘道:“既已至此,不妨顺路看看。” 许何言见拦不住,便悄悄地溜走了。 木尘来到缥缈山,目光触及孔雀,面色虽平静无波,可周遭气息已经异常,回头看,许何言早就跑没影了。 他轻挥衣袖,须臾间,仓皇躲藏的许何言便被法力托着,送至面前。 许何言眼看情况不妙,噗通跪倒在地。 木尘:“我离山前如何吩咐的。” 许何言:“务必照料好孔雀。” 木尘:“这便是你的照料?” 木尘走的这些年,许何言只是偶尔想起才随手撒些吃食,导致孔雀如今身形单薄。 木尘此刻才意识到,前几日他通过法术所见的虚无境祥和景象,竟是许何言察觉他在探查,故意施放的幻象。 许何言低垂着头:“徒儿知错!从今日起定当悉心照料,还请师尊恕罪。” 木尘广袖一拂,手指在虚空中勾勒出几行金字:殿内云砖需映得出人倒影,孔雀务必每日用琼浆玉液悉心喂养,若再让为师瞧见今日这幅景象……” 金字缠绕住许何言,木尘轻笑:“便将你送去你父亲那儿,待上几百年。” 许何言捂着额头正要抗议,却见师尊指向孔雀,一道温润仙光笼罩住那只瘦弱的孔雀,其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生机与神采。 “每日还需以仙力滋养,可记住了?” 许何言放弃抵抗,老实应道:“弟子记住了。” 木尘上前,伸手扶起许何言:“还有,不必下跪。” 许何言愣住了,他只跪过木尘一次,那便是在木尘收他为徒之日,那是必行的礼。 他想起拜师礼成后,木尘便说过:“师徒是缘分,非为枷锁。” 第5章 画地为牢 虚无境深处传来悠远的钟鸣,余韵袅袅,久久不散。 木尘负手立于境门前,他踏出结界,身后境门在他离开的瞬间闭合。 树影婆娑摇曳,林间光影斑驳。 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木尘没有回头:“跟了一路,不嫌累吗?” 话音刚落,阴影里走出个高大身影。 墨逍把玩着那块刻有‘尘’字的玉佩:“神君这是在关心我?” 木尘摸了摸腰间,这才发现原先悬挂玉佩之处已空无一物。 “东西还我。”木尘出手夺回玉佩。 墨逍转身踏入密林,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想知道当年的事?跟上来。” 木尘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看着墨逍的背影,太像了,这个背影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不会的,李淮早已在堕神崖魂飞魄散了,怎会呢。 木尘一路跟在墨逍身后,被他带到了木屋。 墨逍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入,木尘只得跟上,踏入屋内后,他惊立在原地。 屋内根本没有下脚之地,满地铺着无数画纸,墨迹纵横交错,墨水泼洒得到处都是。 木尘低头看向散落一地的画作,一些是已经完成的画作,还有一小部分尚未画完,但每一张都被洒上了斑驳墨点。 他正无从下脚,想要叫住墨逍时,却注意到这些画作中都有一个共同的身影。 那一袭白衣在每张纸上以不同角度飘扬,身姿飘逸。 “你……”木尘的视线被某幅画牢牢钉住。 画中白衣少年正在登阶,腰间剑柄上的流苏随风飞扬,而那把剑,竟与他的佩剑一模一样。 正凝神间,墨逍回过头来看向他:“为何还不进来?” 木尘微笑:“你觉得呢?” 墨逍垂下眼睑:“不必在意这些。” 木尘只好小心翼翼地踩着画纸间的空隙跟随而入,尽量避开有画作的地方。 走进屋内,木尘这才注意到墙上唯有一幅画孤零零地悬挂着。 那是一幅山水画,看似平淡无奇,画面上也没有那些身影,但木尘可不认为这只是一幅普通的画作,看似不起眼,想必暗藏玄机。 墨逍在画海中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墨黑色的木盒。 盒子打开的瞬间,木尘闻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是魔界边境才有的珍稀药草特有的香气。 木尘故作不知:“这是何物?” 墨逍默然不语,只是将小方盒递到他面前,木尘迟疑片刻,终是接过。 木尘端详着盒中之物,语气平淡:“这石头倒是稀奇,听说有疗愈伤口的功效?” 墨逍一时迟疑,很快又自嘲着弯下腰,随手捡起了地上的一幅画,讥讽道:“当初被你驳回的礼物,原来对你而言,不过是一块石头” “你说什么?” 墨逍没有回答,只是抓着那幅画的手感到麻木。 很快,他的心脏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他开始脸色发白,心脏处的剧烈疼痛蔓延至全身,眼前变得模糊,木尘的呼唤声也越来越朦胧。 直到对方毫无预兆地倒下,木尘才发现墨逍后背的衣料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木尘将散落的画纸一一归整,按照初见时的模样将墨逍的屋子收拾妥当,他端起茶杯,却发现自己手抖的厉害,他索性将茶杯放下。 木尘向来如此,心绪难平时,便会借酒消愁或以忙碌麻痹自己。 木尘指尖抚过桌角,拭去浮尘,仿佛只要双手不停,那些翻涌的情绪就能被暂时压制。 可那股躁意却仍未平息。 太静了。 静得他能听见墨逍微弱的呼吸声,静得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不安的躁动。 木尘在床榻边驻足,指尖悬在那块灵石上方。 他方才演的够像吗? 那句“这石头倒是稀奇”说得轻巧,可掌心早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痕。 三百年前没接到的礼物,如今像是带着陈年的刺,扎进他眼底。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块石头是什么。 这块石头是李淮当初要送给他的,只不过他从未亲眼见过。 当时神魔第二次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李淮因魔族身份暴露,致他们二人无法相见,李淮只好托人将这块石头带到神界,想用它为木尘疗伤。 却被一个神仙半路截下,那神仙拿过石头,又让人丢回了魔界,还放话说木尘神君绝不接纳魔族之物。 这一幕恰巧被木尘殿内的一个侍卫看见,事后告诉了木尘,但就当时的局势而言,他不敢轻举妄动,更别提去找那位神仙理论,否则他和李淮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方才装作不认识,不过是怕这是一场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怕墨逍用李淮的名义撕开他结痂的伤口。 如果把一切事情搞清楚就好了,木尘低垂着头,很是沮丧。 他把石头重新放回小方盒里,手指轻抚在上面,良久才恋恋不舍地将手指移开,将盒子放到了柜子上。 就在此时,墨逍醒了过来,眼睛缓缓睁开,目光定格在了木尘的脸上。 墨逍的脸色依旧苍白无力,一只手紧紧捂着心口。 木尘关切道:“你气息紊乱,魂魄不稳,方才那阵发作,究竟伤到了何处?” 墨逍脸色稍沉,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木尘:“是,和我没关系。” 他抬眸看着墨逍,眼底那点零星的笑意也没了:“你先是把我带到狐狸窝中,用那群恶心的尸傀对付我,还一直用我和李淮的往事威胁我,总是做些让人琢磨不透的事,不断撕开我的旧伤,你自己清楚你在做什么吗?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墨逍的额头上又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时陷入死寂,木尘道:“怎么不说话了,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吗。” 他一个字一顿道:“傀,儡。” 墨逍闻言抬头看向木尘,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不见半点波澜,自嘲道:“是啊,傀儡。我也这么觉得。” 木尘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只留墨逍一人在屋内。 墨逍的目光落在柜角的盒子上。 他抓过盒子,当年被退回的灵石静静躺在丝绒上,边角还沾着当年魔界禁地的青苔。 “呵。” 他猛地将里面的石头掷向门口,木门被砸开一个破洞,石头顿时四分五裂。 木尘听见动静,回过头便看见了散落一地的碎石渣,双手顿时颤抖起来:“谁准你砸的?这是你的东西吗?!” 墨逍仰头看他,低笑道:“你不是不认得那块石头?现在倒认得了?” “我现在告诉你我是谁,我就是李淮。” 一瞬间各种复杂情绪像潮水般朝木尘涌来。 木尘低垂着头,乌黑的头发遮挡住了他的脸,他咬牙切齿道:“疯子,你这个疯子。” 墨逍见木尘不信,又接着说道:“你脚踝处有一道被烫伤的痕迹,那是你第一次来魔界找我,不仅迷路还被烫伤,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还有那块石头,那块被你驳回的石头,现如今为什么要装作不记得了呢?” 木尘的手不停颤抖,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就要往门口走去。 走到半途,墨逍又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李淮,是因为我变了吗,你回头看看我。” 木尘闻言攥紧拳头,僵硬的转过头看向墨逍,惊见墨逍化作了李淮的模样。 木尘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李淮当年和他相处时竟还用了换容术?可李淮早就魂飞魄散了,他亲眼看过天象。 墨逍又化回了他真实的容貌,道:“现在,你信了吗。” 木尘所有的动作,声音,甚至呼吸都停滞了,他只是看着那张脸,仿佛灵魂被抽离。 他无意识向前走了一步,指尖微微抬起,似乎想去触碰那张脸,确认其真假。 但在即将触及的瞬间,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喉间发出破碎的气息。 木尘后退几步,用尽所有力气维持着神君的仪态,声音嘶哑却清晰:“如果你是李淮…”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在切割自己的心脏,“那我这三百年的悲痛,算什么?” 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如果你不是,那我此刻的心软,又算什么?” 说完,他不再看对方任何反应,转身离去。 出门后,他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股微风吹过他的脸颊,泪水早已干涸在脸上。 脚边传来细微的触动。 低头,竟是一只小刺猬,正笨拙地试图攀上他的靴面。 “殿下若是喜欢,将来我为你寻一只温顺的养在殿中。” 记忆中那人的笑语犹在耳畔。 木尘俯身,将那小东西托在掌心,感受着它细微的温度。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竟烫得他眼眶发酸。 这几日的种种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理智,玉佩是真的,灵石是真的,连那些私语都是真的。 这或许是更高明的幻术,是针对他弱点布下的诛心之局,木尘想。 可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仿佛要挣脱胸腔,去呼应那个不可能的答案。 三百年了。 那个会在月下为他折梅斟酒的少年,如何就成了眼前这个眉间积着戾气、手段狠厉的魔? 他盼他是李淮。 他又怕他真的是李淮。 盼的是故人归来,怕的是……这三百年的隔阂与剧变,早已将他们割裂成陌生的模样。 承认眼前人是李淮,就意味着要同时承认,他记忆里那个鲜活的少年,是真的死在了过去。 这念头比任何幻术都更具杀伤力。 他必须回去。 不是去求证,而是…… 亲手掐灭最后一丝妄念…或是,去抓住那缕微光。 三百年的光阴,足以让清泉凝成寒冰。 木尘正要返回木屋,此时监管他做行善任务的小仙现身,对他恭敬道:“神君,有件急事需您处理,还请前去一趟。” 木尘看着面前这个碍事的小仙,心头一阵烦躁、这不过是玄渊大帝为了管束他,美其名曰记录他所行善事,实则派来监视他行踪的眼线罢了。 木尘道:“凡间事,且候着。” 小仙抬腕展出一幅水镜,镜中村落被猩红雾气缠绕,“神君,每耽搁一刻,此处便多一缕亡魂,且这件事因神君您而起。” 木尘看着面前这个不守规矩的小仙,周身仙威荡开:“本君倒想知道,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这般同我说话?” 说罢径直离去。 他来到木屋门口,看见那只刺猬卡在了门上的破洞中,想来是这小家伙想要钻进去,奈何体型太过圆润。 木尘扶住它没有刺的部位,小心翼翼地将它托了出来。推开门后,就见墨逍正站在那幅山水画前,凝神观看。 墨逍背对着他,听见开门声后,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仍没有回头。 木尘喉结滚动,无数质问在舌尖翻滚,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你真的是李淮吗。” 这句话问出口时,木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墨逍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木尘没有说话,没有点头,只是沉默着。 墨逍背对着他,仿佛看穿了这场沉默,他接着道:“这副身体,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话音未落,一阵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再次攥住他的心脏,他闷哼一声,用尽全部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 木尘看着他那强装无事紧绷的背影,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猜测终于浮出水面。 那些反复出现的剧痛,那些矛盾的行为。 他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急促:“你身体里的……是什么?” 第6章 事在人为 墨逍终于转过身,与木尘深深对视:“我会突然情绪失控,说些奇怪的话,做伤害人的事...最可怕的是,我控制不了自己。” 但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克制,墨逍在心底默默补充,极力压制着自己,试图用刺痛驱散那股随时可能涌上来的黑暗。 木尘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种种细节在他脑海中炸开,目光不自觉落在满室水墨画里,那幅巍峨大殿下的背影分明就是他,袖口绣的云纹,甚至发间的玉冠,都与记忆分毫不差。 那日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大雪初霁,他正奉玄渊大帝旨意前往大殿参加仪式,却见李淮站在云阶下,发梢沾着未化的雪粒,笑着朝他挥手:“你且去,我在此等候。” 大殿内,木尘正出神,忽然听见殿外传来骚动,殿外疾步而来的仙官束着玉冠,腰间的木牌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他未至殿门便单膝跪地:“玄渊大帝容禀!小仙方才于木尘神君殿外,见一黑衣男子形迹可疑。” 玄渊大帝蹙眉:“此等琐事,何足扰大殿议事。” 木尘开口道:“那人可身着墨色广袖?” 当仙官点头确认的那刻,木尘差点笑出来,眼底满是无奈与纵容。 果不其然,定是那惯会翻墙的家伙,又偷偷溜进他的寝殿了。 李淮总爱将新得的奇花插进瓶中,说要让这清冷的殿宇添些烟火气。 木尘见仙官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便道:“那是我的一位友人,今日特来殿中做客。” “木尘。”墨逍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行至窗前,窗外树影婆娑。 木尘这才发现他的手正按在画上,画中人的背影被他的指腹摩挲得有些发皱,他赶忙移开了手。 “你可还记得…”墨逍的声音很轻,“那年月下,我说‘心不由己’时,你只当是玩笑。” 木尘闻言一愣,他当然记得。 那个星河倾泻的夜晚,他们二人并肩躺在河畔的草地上,木尘不禁叹道:“若是日日都能与你共赏此番美景,那该多好。” 李淮轻笑道:“以后会实现的。” 木尘支起身子,握住李淮的手腕:“说什么以后?现在,明天,往后的千千万万个夜晚,你我都可以同今晚这般。” 夜风拂过草尖,李淮沉默着没有回应,木尘却浑然不觉,他舒展四肢躺在沁凉的草地上。 “瞧那颗。”他指向夜空:“像不像你上次送我的鲛珠。” 话未说完木尘先笑了起来。 草叶的清香,泥土的潮气,还有身旁人熟悉的气味,让他不禁在脑海里想象,往后的日夜,定会如今夕这般,岁岁年年,永不分离。 夜更深了,也更寂了。 就在木尘昏昏欲睡之时,李淮攥住他的手,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可我心不由己。” 木尘困的眼皮发沉,下意识往对方身边蹭了蹭,玩笑般的轻声呢喃:“骗人,你分明是不愿。” 他没有看到李淮望向他的眼神,满是痛苦与决绝。 此刻木尘心头那团迷雾骤然散尽,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串联成线,原来那句话并非戏言,李淮早已在暗示他了,只是当时的他竟未察觉,还将真心当作了玩笑。 木尘看向墨逍的背影,再次开口不知是以故人的姿态还是陌生人的问候,最后却化作一声平常不过的:“记得。” 墨逍转过身,表情有些苦楚,心脏处的疼痛越来越严重,仿佛要将他生生撕裂。 窗外星光璀璨,月亮透过窗户洒在那张山水画上,看着浓重的墨色,墨逍好像透过画纸看到了背面那行字。 他一步步走向木尘,说道:“这具躯壳常常不受使唤。” 墨逍按住心口:“甚至生出将你碎尸万段的念头。”他忽然轻笑,笑声里带无尽苍凉,“你可知最煎熬的,是清醒着伤害你?那些尸体,那些刁难……我明明能感受到你的恐惧和痛苦,却停不下手。” 但是那不是我想做的。墨逍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他觉得再说这句话已经没有意义了,更害怕木尘觉得他是在推卸责任。 木尘喉间发紧,眼眶渐渐泛红,目光却不自觉柔和下来:“若能自控,你又怎会如此。” 墨逍接着道:“有股力量一直在控制着我,我本想着等我稳定下来,再去见你,在那之前我本想给你好好道个别,可再没有机会了。” “自从我离开你以后,我变得愈发像个傀儡,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和那股力量进行意志上的对抗,我并不知道那东西来自何处,但是我每每次违抗它的指令,便会心痛如绞。” 他叹了口气:“后来,心脏疼痛的愈发厉害,直到我的身体和意志也开始麻木,彻底变成了一个傀儡。”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度过的,直到现在,我还在被那股力量控制着。” 木尘呼吸一滞,那时他走投无路,怎么找也找不到李淮,便想到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是李淮在神魔大战之时战死了。 他便去了昔日的战场,翻遍每一个尸体,始终找不到李淮。 木尘永远忘不了,他跪在血海中哭到窒息,因为他不知道李淮究竟是没有死,还是化成了他别的模样。 他不敢想象李淮以其他身份参战,战死沙场,那样的话,他甚至连尸首都无处可寻。 从那以后,木尘就对尸臭味和血腥味尤其敏感。 后来的某一日,李淮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却什么也没说,当着他的面从堕神崖一跃而下。 木尘声音发颤:“那你当初…为何要跳崖?” “那是,我能想到最彻底的解脱。”墨逍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试了上百种方法,只有那个法子能……” “你管那叫解脱?!”墨逍话音未落,木尘就攥了他的衣襟。 “那堕神崖下的神草…”墨逍试图解释,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缓了缓,才惨笑着看向木尘,“可惜,还是失败了,倒是你,超度我的往生咒阴差阳错把我都快散尽的魂魄又捞了回来。” 所以白繁繁身上才会有他的残魂? 木尘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墨逍垂眸:“后来我爬上来了去了虚无境。我看着你却不敢,我怕你看见的还是那个被操控的怪物。 木尘的眼泪砸在对方手背上,他这些年对着衣冠冢说的那些话,立的那些誓,又算什么。 “傻子...”他低着头,“既然能回来,为什么不早点...”木尘哽咽得说不下去。 迟疑片刻,墨逍的手臂终于小心翼翼地收拢,将木尘抱入怀中,他的呼吸声拂过木尘耳畔,像是怕惊醒一场易碎的梦。 墨逍喉结滚动了几下:“我的魂魄,就像是被系上了看不见的丝线,我明明知道不该那样做,不该听他的,可身体却…” 他嘴角漏出了一丝笑容,说到:“可是我再次看见你后,那种身为傀儡般的感觉竟慢慢在瓦解,我终于再次有了自己的感知。” 木尘的眼泪落下,他看见墨逍衣领下若影若现的新旧伤疤,这么些年来,墨逍就是这样独自挣扎吗。 “你这个傻子。”他揪住墨逍的前襟,额头抵在对方肩上,泪水浸湿衣料。 木尘看着他垂落的发丝,三百年前的星夜下,他曾无数次将它轻轻别在耳后,此刻这缕发丝被冷汗浸透,黏在对方的颧骨上。 他伸出手,手指穿过墨逍发丝,小心翼翼将它拨回原位,伸手握住墨逍的手腕:“这次换我守着你。” 墨逍将人紧紧搂着,下巴抵着对方头顶,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好。” 这一刻,时光仿佛静止了,所有的等待与痛苦都有了意义。 第7章 温情暗涌 暮色如墨,渐渐浸透天际,木尘的心潮终于缓缓平息。 墨逍将木柴放在石墩旁,动作利落而沉稳。木尘蜷缩在另一块小石墩上,指尖摩挲着地上小刺猬柔软的肚皮。小家伙惬意地眯起眼睛,尖刺尽数收拢,露出圆滚滚的白肚皮。 这一幕如此熟悉,仿佛时光倒流回百年前,那时他们还在仙山,也是这般相伴看日落。 “想吃什么?”墨逍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斧头倚在木柴上发出轻响。 “都可以。”木尘声音发闷,其实他想说“只要是你做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年未见,重逢的喜悦与隐隐的生疏交织,让他不敢轻易表露心意。 墨逍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转身进了屋子。 不多时,他抱着食材出来,目光不经意扫过木尘泛红的眼眶,喉头动了动,最终只道:“今晚的风景真美。” “已经春天了。”木尘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记得那年春天,墨逍在流苏树下留给他的字条,墨迹早已晕染,可那句“共赏春雨”却刻进了骨子里。 墨逍一怔,随即了然。那时他们在云端俯瞰人间,看春雨如烟,他许下的诺言,竟成了漫长岁月里支撑起木尘的念想。 “今年的春雨,你我便可共赏了。”他轻声道。 百年前那张泛黄的字条,春日里的约定,此刻在月光下缓缓浮现。 木尘扯出一抹苦笑:“那时你可曾想过,我们会三百多年见不到?” 三百多个春秋,他数过每一场雨,盼过每一轮月,却始终等不到故人归。 墨逍沉默片刻,望着天际渐浓的夜色:“一切都太突然了。” 木尘目光坚定道:“我一定会搞清楚你为何会如此,让你不再被控制。” 墨逍刚要回应,突然一道刺眼的光撕裂夜幕,监管人冷冰冰的声音响起:“神君,事情紧急,还请即刻前往。” “怎么回事?”墨逍脸色骤冷,下意识挡在木尘身前。 监管人面无表情:“三年前神君资助一村庄修建的庙宇,供奉的乃是邪祟,如今已伤及众多村民。” “这还算我的错?”木尘冷笑,周身仙气隐隐翻涌,想起当年不过是听闻他们要供奉神像,随手资助了些银两。 可不料庙宇在快要修建好时竟然坍塌,他本想就此作罢,毕竟这可不是件妙事,可最后在村民的坚持下,还是修建好了,木尘也不再插手。 却不曾想他们竟供奉的邪祟。 他闭眼深呼吸,刹那间,二人已出现在破败的村庄。 死寂笼罩着这片土地,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满街道,房屋紧闭,唯有阵阵阴风卷起枯叶,发出沙沙声响,仿佛亡魂在低语。 木尘抬手一挥,黑袍裹住他的身形,又变出一张漆黑面具,轻轻扣在墨逍脸上。指尖触碰的瞬间,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村长家在那边。”木尘指了指巷子深处,凭着记忆找到了村长家,斑驳的木门上贴着褪色的符咒,在风中微微摇晃。 大门紧锁,他叩了叩,无人应答。墨逍二话不说,一脚踹开房门,腐朽的木门轰然倒地,扬起一阵灰尘。门后蛛网密布,灰尘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分头找找。” 木尘话音刚落,墨逍便抬手道:“等等!”他蹲下身子,指尖拂过地上新鲜的血迹,“地下有东西。” 顺着血迹,他们在柴房的石板下发现了暗道入口。 墨逍刚要迈步,木尘已抢先一步:“我在前探路。” “不行。”墨逍拉住他的手腕,“让我来。”木尘犹豫片刻,还是退到了一旁 通道内漆黑一片,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木尘摸索着墙壁,指尖触到黏腻的液体,借着墨逍掌心发出的微光,才发现是干涸的血迹。 通道不算很窄,但也只够两个人并排走,索性木尘就来到了墨逍身旁。 没走几步,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墨逍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箭杆,顺势将木尘拽到身后:“小心!”箭尾还在微微颤动,可见力道之大。 墨逍警惕的看着四周:“肯定不止这一个暗器。” “但也不会有太多机关。”木尘压低声音,“以这村子的财力,能修建通道已是极限。” 墨逍点点头,将箭掷出,没再有动静,二人屏息前行,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头顶传来滴答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木尘脖颈,他道:“是血。” “你确定?”墨逍伸手去接,却被木尘拦住,还未等他开口,一道寒光闪过,一把飞刀擦着他耳畔钉入墙壁。 “跑!”二人狂奔,无数飞刀如雨点般袭来。墨逍死死护着木尘,魔气凝成护盾。 不知跑了多久,暗器声终于停歇。 “你没受伤吧?”木尘急促喘息,目光在墨逍身上来回扫视,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 “没事。”墨逍话音刚落,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轰隆声中,前方石门缓缓升起。一个男人连滚带爬冲出来,看见二人,尖叫着转身就跑。 “追!” 他们二人进入了石门。 石门后,一群村民挤作一团,只见方才的男人把头埋在地上崩溃大喊道:“我不去啊啊啊!我还不想死!!!” 见到黑袍身影,众人先是惊恐,随即爆发出哭喊:“流云客!是流云客大人!” 不知是谁带头跪了下来,紧接着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此起彼伏的求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村长连滚带爬扑到木尘脚下,涕泪横流:“救救我们!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木尘声音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各位请放心,我们既已到此,便不会让邪祟再伤人分毫。” 他垂眸看向仍在颤抖的村长,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但前提是,你把知道的所有内情,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村长哆哆嗦嗦道:“是庙里供奉的东西出了问题。” 木尘呵斥道:“供奉的什么?” 村长瘫坐在地,牙齿不住打颤,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人群中挤出来一个满脸憔悴的村民,他一把拽住村长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焦急:“村长!都什么时候了,再不说清楚,全村人都得死在这里!你要是还藏着掖着,老子现在就把知道的全抖出来!” 村长瘫软如泥,在静默中挣扎许久,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庙里供的、是、是个死婴...” 木尘和墨逍对视一眼,墨逍冲他挑眉,木尘慌忙别开脸,耳尖藏在黑袍下微微发烫,强作镇定道:“继续说。” 原来,当年村中一妇人难产,母子双亡。下葬后的第七日,坟头渗出黑血,当夜便有村民暴毙。村民们病急乱投医,竟将死婴挖出奉为神灵供奉,还每月用牲畜甚至人血祭祀。 木尘道:“你们可知,这只会让邪祟愈发强大?”他看着众人惊恐又茫然的脸,心中又气又怜。 无知与恐惧,往往会让人做出最荒唐的选择。 村长佝偻着背,将脸埋进掌心再不肯言语,四下的村民们大气也不敢出,只回荡着粗重又凌乱的喘息声。有人低声啜泣,有人不停祈祷,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木尘瞥见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男人:“他怎么回事?” 人群中挤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每天夜里,我们都会派个人给那东西送吃食,求它别闯进地道。” 老者的手背上布满针孔,显然是抽血留下的痕迹。 “送的什么?”木尘眯起眼,危险的气息在黑袍下翻涌。 “血...每天抽一碗血...” 木尘闻言道:“荒谬!天底下哪有喂饱恶鬼就能相安无事的道理?你们把邪祟当祖宗供奉,不过是在亲手豢养煞星!”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惨白的脸,转向墨逍时,眼底的怒意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墨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抚。 墨逍问道:“那邪祟在什么时候出来。” “它只在夜间出现!”村民们七嘴八舌,“求求二位大人,救救我们!”有人举起手中的残烛,火光摇曳,映得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晃动。 木尘道:“那既然如此,我们等到午夜便出发吧。” 说罢,他假意从袖中取出几道随手幻化的黄纸符箓,不过是用以掩人耳目的幌子。 木尘指尖微动,一丝微不可察的神力已悄然注入其中。 “这几道安神符,你们贴在四方墙角。” 他将符箓递给村民,声音平稳如常,“可暂且安魂定魄,抵御阴邪之气。” 当符箓贴上的瞬间,一道凡人看不见的淡金色结界如水波般漾开,将整个空间悄然笼罩。 墨逍在一旁将他这番隐蔽的操作尽收眼底,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道:“好,不过初步判断他也许不是一个多厉害的邪祟,但还是不能轻敌,以防万一出了意外。” 二人席地而坐,村民送来果子,木尘被黑袍包裹着严实,愁眉苦脸:“这怎么吃?” 墨逍道:“要不然将你嘴这里的布划开?” 木尘双手抱胸,语气坚决:“不要,不好看。” “那怎么办?”墨逍无奈地笑了。 木尘干脆躺倒在地,耍赖道:“不吃了,我要吃你做的饭!” 墨逍笑着摇头,他伸手替木尘拂去黑袍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是触碰稀世珍宝,眼底满是温柔:“好,回去就做。” 短暂的宁静中,暗流涌动,一场恶战,似乎已在所难免。 第8章 诡庙疑云 闷热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盘旋,木尘烦躁地扯了扯领口。不经意间,他的目光飘向一旁的墨逍,本想看看对方在做什么,却冷不丁和那人对视上了。 木尘喉结轻滚,故作高深地拧起眉:“说吧,偷瞄多久了?” 墨逍歪头轻笑,发间玉冠随着动作轻晃:“若说从你扯领口时就挪不开眼,殿下可要治我个冒犯之罪?” 木尘耳尖骤红,慌忙别过脸去,却掩不住嘴角扬起的弧度,他站起身,声音比平日高了半度,像是要盖过擂鼓般的心跳:“时辰到了。” 墨逍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起身准备出发。 村长佝偻着背,为他们打开了沉重的石门。百姓们站在石门后,眼神中带着担忧与期待,目送着两人离开。 墨逍刚迈出脚步,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安,他转头向村长问道:“这出去时不会触发到什么机关吧?” 村长安抚地笑了笑,道:“这个地下通道的机关就两样,一样是箭,一样是刀,想来你们二人在来的时候肯定都触发了,那便没有机关了。” 墨逍点了点头,可心中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暗自思忖,就设两样机关,这到底是在防谁呢。 防那个诡异的男婴?想必他们不会蠢到以为这两样简单的机关就能拦住邪祟。 若说是防人,那又在防谁呢?这个念头在墨逍脑海中挥之不去,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两人刚走出地下通道,一道黑影就如鬼魅般从他们面前一闪而过。外面冷飕飕的,天空中一轮圆月泛着诡异的血红。 木尘看着那轮血月,眼神中充满警惕,他将目光移到墨逍身上,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些诡异?” 墨逍同样注视着那轮不祥的月亮,声音低沉而凝重:“今晚恐怕会是腥风血雨的一晚。” 木尘点了点头,明明已经是春天,可这里的寒风却依旧刺骨,他下意识裹了裹身上单薄的黑袍,提议道:“我们先去庙宇看看吧。” 墨逍将身上的外袍脱下,轻轻搭在木尘身上:“好,你带路。” 木尘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墨逍,只见对方的眼神瞬间由严肃转为柔和,眼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这让木尘的心不自觉颤动了一下。 两人沿着小路向庙宇走去,昨晚的雨让路面泥泞不堪,血水与泥水混杂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越靠近庙宇,血腥味就越发浓重。 尽管木尘黑袍捂着口鼻,可他对这种气味异常敏感,每走一步,胃里就翻涌得更厉害,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忽然,木尘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袭来,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就在这时,一只手及时抓住了他的胳膊,为他提供了支撑。 木尘本能地想要将整个身子都瘫倒在对方身上,可他知道,现在容不得他有丝毫放松。他强撑着那股恶心劲儿,对墨逍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墨逍却没有松开手,眼神中满是担忧:“你怎么了?” 木尘道:“血腥味太重,恶心。” 墨逍眉头微皱,提议道:“不然你先回去,这里我一个人能解决。” 木尘倔强地推开他的手,语气坚定:“我哪儿有那么弱,走吧。”说完,便强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去。 墨逍手背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望着木尘略显单薄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心脏处的疼痛从未停止过,他不断地忍耐、克制。 直到那一次实在是受不了疼到昏倒,醒来后他的心脏其实更多的不是疼痛,而是麻木,越来越麻木。 墨逍以为这种麻木感是因为他对此已经产生了免疫。可如今,那种熟悉的疼痛又一次席卷而来,而且这一次的疼痛与以往不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紧绷,像是被人狠狠揉成一团,又像是被强行缝合起来。 墨逍猛地咬了一下舌尖,试图驱散这种不适感,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咬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终于来到了庙宇前,呜呜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听起来好似孤魂野鬼的哭喊声。 “我能感觉到邪祟在附近。”木尘神色凝重地说道。 墨逍点了点头,眼神警惕,“小心为妙。” 庙宇门上挂着的帘子横纵向错,墨逍伸手掀开帘子,木尘紧随其后,两人走了进去。 庙宇内一片狼藉,杂物散落一地,唯有正中间摆放着的那个做工并不精巧的泥娃娃安然无恙。那泥娃娃空洞的眼神仿佛在注视着他们,让人心里发毛。 木尘一步一步地朝着泥娃娃走去,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泥娃娃的瞬间,墨逍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墨逍眉宇微皱,语气中满是谨慎:“先别碰他。” 话音刚落,一阵尖锐刺耳的孩提笑声在庙宇中响起,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空间里,让人头皮发麻。 木尘观察着庙宇四周角落,只见泥娃娃随着屋子的晃动也跟着轻轻晃起来,诡异的笑声忽远忽近,不断朝二人逼近,又远去。 木尘道:“看来他要现身了。” 笑声戛然而止,一个角落传来细微的动静。 角落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两人断定死婴就在那里。 墨逍看了木尘一眼,便慢慢地朝着角落走去,在离角落不到半米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身影,是一个约莫三岁的男童,那是被供奉后不断成长的死婴。 男童先是咬着手指,歪头看着墨逍,脸上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可下一秒,他的嘴却突然裂开,一直裂到耳根,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 在与男童对视的过程中,墨逍的身子没有挪动半分,只是手掌悄然开始蓄满法力。 可男童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那双阴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墨逍没有回头,只是动了动嘴唇,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庙宇内那些散落一地的杂物阴影,仿佛活物般悄无声息地蠕动了一下。 然而,身后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墨逍顿感不妙,他刚想要回头查看木尘的情况,就看见男童“嘿嘿”笑着,指了指他的身后。 墨逍回过头,却发现不知何时,他身后出现了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那男人脸上也挂着同样瘆人的笑容,而本该站在他身后的木尘,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怎会毫无察觉,木尘又怎能轻易被掳走,他在心底暗自想。 可墨逍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其中的缘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踹向男人,可那男人的身体却僵硬如铁,这一脚下去,他丝毫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只见男人目眦欲裂,他察觉到一股寒意从背后袭来,猛地回过头,男童正无声地朝他冲来。 此时的男童早已不是刚才的模样,转瞬间,他化成了一个成年男人的样子,头发披散着,嘴唇红得像刚喝了血,两颊深深凹陷。 他迅速施展法术,两种力量相撞,好在墨逍法力深厚,占据了上风,男童没稳住身形,被击退了几十米之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墨逍看着倒在地上的男童,心中不安愈发强烈。一个仅成型几年的邪祟,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男童因刚才的撞击倒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墨逍心中一动,趁机将攻击的目标转移到了男人身上。这一次,他不过稍施展法术,男人就立马倒地不起了。 果然,如他所想。 这个男人的法术单单靠小男孩维持,如果男童受伤了,那么这个男人必定法力散尽。 墨逍推测,男童极有可能是含怨而死,又是被贪念养大。常年受百姓的跪拜,这段时间,他又喝了不少村中之人的血,身体里承受不了如此多的怨气,所以便将溢出来的怨气分羹给了孤魂野鬼。 墨逍看着暂时倒地不起的二人,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他出了庙宇,外面依旧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哪里也看不到木尘的身影。 他心中的恐慌和不安逐渐加深,黑暗仿佛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大声喊道:“殿下!殿下!”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没有一点其他动静。 墨逍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他重新回到庙宇。男童看到墨逍回来,便冲着他“嘿嘿”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满了嘲讽,仿佛在嘲笑墨逍的无能为力。 墨逍的目光锐利如刀,透着刺骨的寒光,他的耐心已经被耗尽。在怒火的焚烧下,他一把掐住了男童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墨逍黑着脸,冷声道:“你知道我可以立刻让你灰飞烟灭。” 起初还在不停挣扎的男童听到这话,反而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抹挑衅的笑,道:“你不敢。” 墨逍听到这话,目光毫无波澜,只是手上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 他掐着男童脖子的手开始有黑雾出现,男童瞳孔猛地一颤,瞳孔里布满血丝,他凶狠地瞪着墨逍,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 他们两个都在赌,一个在赌男童会在濒临灰飞烟灭之前向他屈服,一个在赌墨逍不敢弄死他,因为木尘下落不明。 然而,墨逍赌的不单单是这一点,他知道,能近木尘肯定另有他人,那人必定是和男童实力相当的同伙,甚至是比男童更厉害。 所以他也在赌那人会出来救这男童。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墨逍身后响起:“大哥哥好凶哦。” 墨逍回过头,只见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女人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容貌,丝毫不像死去的人。 她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得仿佛在闲聊:“人是我带走的,你抓他没用呀。” 墨逍眼神冰冷,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将还在他手里不断挣扎的男童甩到了女人面前。 男童被甩在地上的那一刻,又化成了三岁的模样,捂着脖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女人只是冷冰冰地看了男童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你好没用呀。” 转而又对墨逍道:“你不用担心那位神君,我只是请那位神君进去做做客,毕竟我那里的人呀,光是靠吸邪气的话,戾气也太重了些,我便想让他们吸一吸仙气,效果肯定不一样。” 墨逍的表情已经冷到了极点,心中的怒火燃烧。他手里捏着一团黑雾,朝着女人袭去。 女人眼看不妙,急忙将地上的男童举起,那团黑雾顺势打到了男童身上,使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这力道之强不言而喻。 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男童,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哇,就剩一口气了,专门为我留一口气,是想让我识相的把木尘交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