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栀》 第1章 重逢 二十八岁的章择,跨越万里,再一次踏进江市这座沿海小城。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潮湿气息,卷着过往的回忆扑面而来。 正值五月。 是栀子花盛开的季节。 章择沿着滨海大道漫无目的地走,任凭记忆将自己推向一条又一条陌生的支路。熟悉的城市早已换了模样,高楼密集,唯有风中的味道,固执地停留在十年之前。 他在江市一中门口停留,又顺着前路慢慢拐入新的街道,周围车水马龙,鸣笛四起,他将自己完全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 红灯转绿,抬头间,章择的目光猝然一动,恰巧有风吹过,有一种熟悉而奇妙的悸动,强势地顺着躯体直接灌入了他的心脏。 刺眼的阳光在眼前织成模糊的光带,人群如潮水般向四周散开。而在街道对面,一个身影让时间出现了断点,一抹淡绿色的连衣裙,长发微卷,有位女生正低头看着手机。 他似乎又撞见了十八岁那年的夏风,风中漫着海边的浪潮和栀子的清香。 是沈栀。 这个名字犹如一道深入骨髓的烙印,在心底反复响彻了十年,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如影随形的思念,整整伴随着他几千个日日夜夜。 世界并没有停止运转,身边的行人匆匆而过,可他却再也迈不动脚步。 章择再一次感受到心脏的鲜活,越跳越快,几乎就要冲出胸腔。 那位女子藏匿在人群之间,并未与自己视线相汇,更未注意到自己,他们像陌生人,又或者,当下的他们就是陌生人。 很快就要擦肩而过,张扬摇曳的长裙犹如一抹即将要溜走的微风。 章择猝不及防,心慌意乱。 “沈栀!” 他张了张唇,不受控制地喊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名字,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干涩。 女子应声回头。 两人的目光近距离碰撞,那双明艳的眼睛望过来,开始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疑惑,随即,那疑惑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缓缓露出一丝惊愕。 章择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世界所有的喧嚣在那一刻被按下静音键,车流、人声、微风,都化作遥远的背景。 她看起来比青春时期多了几分疏离,五官更漂亮,更张扬,黑发明眸,微挑的眼尾勾着点清淡的妆,与十年前的素净的稚气完全不同。 不管是十八岁的沈栀,还是二十八岁的沈栀,她都无与伦比,是太阳,是月亮,是宇宙中最亮的那颗行星。 “章择?” 沈栀微微偏头,红唇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熟悉又陌生的弧度,用一种混合着确认与试探的语调,轻轻唤出了他的名字。 时过境迁,久别重逢。 两人并没有热络的寒暄,仿佛隔着一条陌生的银河,他们心照不宣,都未提及那段刻骨铭心的陈年旧事,只是寥寥交换了近况,加了联系方式,再匆匆忙忙的分别。 沈栀说:“我还有事,下次再见。” 最终,那抹长发轻轻擦过他的手臂,渐渐远去。 章择站在原地,他知道,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那双眼睛似乎住进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灵魂,也多了许多他无法拆解的复杂与疏离。 他不得不明白,时间抽丝剥茧,世间上的所有东西都不会停滞不前。 他望着那抹被车流遮挡的背影,心脏窒闷,有无数言语哽在喉中。 那些应当对十八岁沈栀说的话,经年累月,由现在的章择说给二十八岁的沈栀听,还有意义吗? 有的吧。 如果没有意义,就创造当下的意义。 - 沈栀,是章择的初恋,他们相遇在十六岁,又在十八岁分别。 高一那年的春天,章择跟着母亲从北方搬到这座城市,作为插班生,毫无预兆地撞进了沈栀的世界。 章择的原生家庭不太好,父母都忙着事业。就在那一年,父亲和母亲的争吵越来越频繁,最后因为第三者怀孕,两人终于离了婚。 他母亲性子硬,离婚后毅然带他回来自己故乡的小城,可惜舅舅一家早已移民国外,这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温情。 那时的章择刚刚经历家庭的变故,对于新环境有强烈的不安与排斥。 他性子本就冷,再加上陌生的方言和饮食习惯,生理和心理都承受着巨大的波动,尽管来到新班级已经半个月,可他始终沉默寡言,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不愿意与人交朋友。 有次放学,因为拒绝隔壁班女同学的情书,他在学校门口被几个男同学拦住了去路。 那领头人说:“喂!小子,谁给你的胆子拒绝我妹的情书啊?” 章择碎长的额发遮住他那双锐气的眼,少了几分攻击性。他抬眼,面无表情看了他们几秒,只问:“不能拒绝吗?” 那几位高二的叛逆少年瞬间来了脾气,猝然扔掉手里的烟,冲上去就打。 章择敌不寡众,被打得很掺,那些人拳打脚踢,好像把所有的戾气都用在了他身上。 他蜷缩在地上,护着脑袋,默默承受那些毫无道理的暴力。 后来,这场殴打被一道清亮勇敢的声音制止。 有个女生朝这边大喊:“老师来了!” 那些仗势欺人的男生瞬间化作受惊的鸟群散开,拔腿就跑。 世界安静下来。 章择抱着书包,喘着重气靠在粗硬的墙壁上,垂着眼,没什么情绪,一动不动的,大概是想等身上的痛感缓过去,再慢慢起身。 然而,有一片阴影突兀地笼罩下来。 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很多记忆都在时光的洗涤下慢慢褪色,唯独那个站在黄昏下问他“你还活着吗”的身影,在脑海中格外清晰。 那时的他们,大概谁也没料到,两人之后会有越来越深的交集。 他永远记得那天的沈栀有多漂亮,十六岁的她穿着普普通通的蓝白校服,清瘦的身后是大片橘色的晚霞,她半俯着身子凑在自己面前,脸上的神情是那种带着怜悯的关切。 明明逆着光,那双眼睛却像盛着一轮太阳,溢出触动人心的温暖。 见人不说话。 她甚至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刘海,点评了句:“头发有点长,你平时看得清黑板吗?” 章择大脑空白了半瞬,与这张脸四目相对的刹那,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他从来没跟女生这么近距离对视过。 就是从那一刻起,他认识了张扬明媚的沈栀,也才知道,她和自己是同班同学。 周一,两人在班级门口正面相遇,她不可思议地仰起头,冲着章择盈盈一笑,“你去剪头发啦?” 沈栀欣赏半晌,竖起拇指,给予一个坦诚的评价:“变更帅了!” 章择没什么表情,没有了长发的遮挡,凌厉的五官完全暴露出来,尤其是那双冷漠的眼睛,简直是挂着生人勿近几个大字。 他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站定良久却是说了一句:“让一下。” 章择话很少,不善与人交际。 面对沈栀想要与自己交朋友的善意与热情,他无所适从,最终选择无视,他想,多碰几次壁就会放弃了,就像以往一样。 但沈栀跟别人却不一样。 两人从“她单方面打招呼”到“相互打招呼”,用了整整一个月。 一开始章择不怎么理她,可她总凑上来,问:“我叫你了,你没听见吗?”即便碰了冷脸,下一次,她依旧会笑着将一份数学试卷拍在他桌上,理直气壮地说:“章择同学,帮忙讲道题呗。” 章择成绩很好,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直是年级第一。 沈栀却偏科,数学和物理尤其差,试卷上的分数像不太聪明的人考的。 一来二去,从春天到夏天,在无数个一起讨论习题的课间,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后来,她发现他总是不吃早餐,便开始“强行”将自己的早餐分他一半。有时候是面包,有时候是蛋糕,有时候是牛奶,从最初的拒绝,到后来的默许,再到最后,这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他们开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几乎形影不离。 沈栀性格活泼,真诚对待所有人,身边总围绕着很多欢声笑语,她好像永远在笑,眉眼弯弯的样子,像遥远又明亮的月亮。 一点点照亮他整个平淡晦暗青春的月亮。 不过,她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那天是周一,她情绪不太好,章择在课堂上悄悄发信息,问她:“你为什么心不在焉?” 沈栀说:“跟妹妹吵架了。”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沈栀有个双胞胎妹妹,虽然一母同胎,但两人关系不太好,妹妹在另一所高中寄宿,几乎很少回家。 章择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子,绞尽脑汁才别扭的买了一块慕斯蛋糕放在她课桌,什么话也没有说。 沈栀抬头看了眼,终于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抹茶味的?” 章择垂着头看书,却忍不住悄悄抬头侧目,用一种贪婪而温柔的目光注视了她好久好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章择有点贪心的觉得,要是这轮月亮,能只属于自己就好了。 最初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可慢慢的,他好像完整得长出一颗不可告人的私心。 他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新奇的表情,苦恼的表情,总是偷偷描摹她的一举一动,喜欢她身上栀子香的气息,喜欢她喊自己名字,喜欢她看向自己时的眼神,他喜欢沈栀的全部。 但这个秘密没人知道,至少那时候的沈栀不会知道。 十七岁的他们,拥有勇往直前的热枕之心,也有兵荒马乱的不安与懵懂。 他们也都不太勇敢。 — 最近一直单曲循环一首纯音乐,这篇文的灵感来源于那首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逢 第2章 回忆 高二,蝉声渐起的盛夏,栀子的花期正浓。 分科后,他们依旧同班,她对他的称呼,从规规矩矩的“章择”,悄然换成了语调总是微微上扬的“阿择”。 而他,依旧叫她沈栀。 两人总呆在一块,在熙攘的校园里,两道影子有时候是一前一后的追逐,有时候是并肩而行,她总会蹦蹦跳跳地围绕在他身边,而他会刻意放慢脚步,偶尔侧目,浅浅含笑看她一眼。关于他们的传言在年级里传得人尽皆知,少年高挑而清隽,少女未施粉黛便已灼灼如华,天造地设的模样,让许多男生女生都望而却步。 沈栀对此浑不在意,反而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正好,不用应付那些臭男生了,多谢你替我挡桃花啦。” 章择看她一眼,只道:“不客气。” 日复一日,在他的悉心辅导下,沈栀的成绩已然稳居前列。 他也完全完全读懂了关于她的一切。 她是那种往人群里一站,就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姑娘,漂亮自信,坦荡善良,像南方初夏明烈的阳光,即听话又有自己的任性与小叛逆,一副爱恨分明的模样。 她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墨色的发梢随着雀跃的笑声轻轻晃动。解出难题时会得意地挑挑眉,偶尔,也会不服气地和老师争上几句。 章择见过她许许多多的样子,光明正大的,悄悄窥视的,数不清多少次,几乎是成为了肌肉记忆,即便只是视野边缘匆匆掠过她的身影,他的目光也会立刻为她停留。 在往后漫长的十年里,他总能清晰地忆起少女青春时期生动的眉目,想起她体育课上跑八百米时咬牙坚持的倔强,想起她晚自习撑着手臂偷偷打盹,被老师点名时慌乱的窘迫。 他想,这个世界五彩缤纷,是因为沈栀。 他们的校园生活像一本密密麻麻的笔记本,记满了上课铃、下课铃、课间的嬉笑喧闹与无声的成长。直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章择讲解完一道物理课题,无意间侧目,他才发现,原来沈栀看向自己时,不止有俏皮的笑,眼里还有闪闪发光的星星。 从那以后,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更多关于她的小事。 他发现每天早上分享早餐时,沈栀总会把他喜欢的口味多留一些。 他发现,她的物理题草稿纸角落,藏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侧脸轮廓,有三分像低头演算的他。 他也渐渐明白,每当他心情低落沉默时,她总会讲很多很多话,讲校门口新开的奶茶店,讲隔壁班的八卦,甚至讲家里的猫咪竟然会抓老鼠的傻话,她絮絮叨叨地讲些琐事,只是为了不让他一个人孤单。 每天枯燥的课堂上,班主任噼里啪啦讲着复杂的函数题,他们常常会隔着人群与距离,不经意间对望。有时是匆匆一眼的碰撞,有时候是空气凝固的停顿,反应过来后,两个人又会立刻慌乱地移开视线,绷着脸假装去看黑板。 他们并不知道,禁锢在身体里的两颗心脏,正在因为一个眼神交汇而产生共鸣。 更不知道,在这种顺理成章的发展下,他们早已悄然无声地相爱。 暑假来临的那天,他对母亲说,“妈,以后我们就留在这座城市吧。” 母亲好奇地问他,“你喜欢这里吗?” 他嗯了一声,脑海中浮现沈栀的笑容,说了句喜欢。 七月末,是沈栀的生日。 她这天得和家人一起过。章择买了个小巧的蛋糕,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在她家小区的公园长椅上等了近一小时。沈栀看到信息后,才找了个借口匆匆下楼。 夏夜的小园,四下无人,只有不知疲倦的虫鸣在草丛间窸窣作响。 两人并肩坐在有些年头的木椅上,沈栀怡然自得,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点了一支蜡烛的蛋糕。那簇火星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亮她专注的侧脸。 章择静静凝视着她,看她长长的睫毛如羽翼般微微颤动。 “许了什么愿?”他低声问。 沈栀抬起头,眼里盛着跳动的烛光,唇角勾起一点狡黠的笑:“你问的是第一个蛋糕的愿望,还是现在这个的?” “你想说哪一个?”他顺着她问。 “那就先告诉你现在这个吧,”她轻轻晃着清瘦的小腿,仰头望向缀着点点疏星的夜空,“我希望快点长大,想去冰岛看极光。” 十几岁的年纪,能力太渺小了,什么也抓不住。 一句话,又似两句话。 章择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少年黑眸深沉,视线却很温柔。 最后,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暗暗挺直了脊背,坚定而清晰地应了一个“好”字。 没有朋友之间的刻意调侃,更不是随口敷衍。那是一个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的回应,像一个不为人知的誓言,在夏夜的微风里,悄然落定。 少年清冽的声音顺着风钻进耳膜,沈栀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脸上莫名有点发热。 她眨了眨眼,侧过头看他。 周围不太明亮,章择被斑驳的树影笼罩,高挺的鼻尖上露着点路灯的微光,那一刻,世界静止,好像有千言万语藏在那双眼睛里。 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正不闪不避地注视她,那样珍视的眼神,仿佛是一把燃烧的火,一点点顺着目光点燃她的心脏。 沈栀强装冷静地低下头,又贪心地许了个无人知晓的愿。 “希望我们可以考上同个大学,永不分开。” 很多很多年后,章择确实兑现了那句承诺,他替沈栀行过山南水北,看过冰岛极光,完成了她青春时期口中所有的期望与愿望。 - 第3章 分别 十八岁,高三生活忙碌而紧绷,可章择却做了一个深思熟虑又莽撞大胆的决定。 哪怕两人的性格背道而驰,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个相似点,但不管能不能抓住月亮,他都想跟她在一起。 南方的冬天从不下雪,圣诞节恰逢周末。 章择约了沈栀在长宁街口“与你有约”的甜品店碰面,空气里漂浮着白茫茫的雾气。他穿上白净的棉服外套,把写好的表白信仔细封好,再放进口袋里。 公交车上人很少,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流动的灰色街景,他的手一直钻在口袋里,轻轻摩挲着信纸的棱角,想象着沈栀收到信时会是什么表情。 只是在那个湿冷的阴天,他并没有如期赴约。 医院的长廊如同一条没有尽头的地狱通道。 他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眼神没有焦距,周围不断有医护人员来来去去。有人递过来表格要他签字,他握笔的手在发抖,歪歪扭扭地签下名字。 当死亡通知最终递到手中时,那个从头至尾尽力维持平静的少年终于弯下腰,声音哽咽。 他眼尾泛红,神情麻木地在抢救室里与母亲作了最后的告别。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章择觉得,好不容易亮起来的世界,又暗淡了。 他遇到了想要珍视的宝藏,还没来得及抓住,老天就收走了他生命中另一份同样珍贵的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章择浑浑噩噩地按下接听键,听见她微怒的声音从电流中传过来,“章择,你怎么还不来?我都吃完两份抹茶蛋糕了。” “主动约女孩子还敢迟到,你这样会找不到女朋友的!” 良久的沉默和压抑的气息,在电话两端蔓延。 他安静了很久,久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沈栀。”他说,“我只剩一个人了。” 那道永远是平调的声音,在此刻,染上了无法抑制的哭腔。 她来得很快。跑进医院时,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很乱,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意。 沈栀在他面前停下,胸口微微起伏。 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肩膀轻轻挨着他的肩膀。 夜色渐深,章择躺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开始发烧。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在半梦半醒间,他回到了上千公里外的童年世界,看见父母争吵后一地的狼藉,看见母亲躲在房间里轻轻抽搐的肩膀。 梦境毫无章序,他挣扎过后,又看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看到已故的母亲朝自己伸出双手,用一个温暖的怀抱笼罩他,对他说:“阿择,要好好生活。” 可他伸手去抓,母亲的身影却像雾一样消散,无论怎么呼喊都留不住。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四分五裂。 他陷在混沌里,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章择大脑昏沉,身体无法动弹,只隐约闻见一阵熟悉的气息,支离破碎的意识竞随着这股栀子香慢慢清晰起来。 他睁了睁眼,瞳孔慢慢聚焦,看见了守在床边的沈栀。 天已经亮了。 “你发烧了啊,还好你没锁门,不然我就要报——” 她的话还没说完。 章择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静静看着她,脑袋里那些沉重而散乱的思绪竞慢慢终止了。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只要她还在,所有纷乱的情绪好像都能落定下来。 “我会陪着你的。”沈栀说。 母亲去世后,远在英国的舅舅匆匆赶回来。 世界从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停止转动,章择不得不从巨大的悲痛里清醒过来,像大人一样,学着处理那些陌生的手续。 在母亲出殡后的第五天,他们见了最后一面。 舅舅说要带他出国,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 章择大脑空白了一瞬,比起那个常年缺席、连母亲葬礼都没露面的父亲,他选择了离开。 当晚他就给沈栀打了电话:“我明天要出国了。”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你”了一声,之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紧绷的寂静在他们之间蔓延很久很久。 “要再见一面吗,沈栀。” 少女缓慢地眨了眨眼,把眼眶里的热泪逼回去,带着点赌气的语气说:“不了吧。” 电话挂断后,章择失魂落魄地站在窗前,盯着楼下昏黄的路灯发呆,觉得心脏好像空了一块。 这样也好。 曾经他们或许有无数个可以同路的选择,可在命运的翻覆下,现在的他,连自己的未来都抓不住,又怎么敢给出承诺与期许? 他甚至有几分庆幸。 还好,那封信还没有送出去,他的挣扎与痛苦,她永远不会知道。 勇敢真诚的沈栀,值得更好的未来。 他以为,两人或许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面。 然而当晚十一点,沈栀还是来了。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小区楼下,冬夜的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章择永远忘不了那一刻,那个总是张扬骄傲的少女,眼下却露出那样落寞又倔强的神情。 那双泛红的眼睛明明装着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是克制地伸出手: “抱一下吧。” 章择垂眸看着她,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这是他们整个青春里最亲密的接触,很温暖,却很沉重。 她站在路灯下,面无表情地仰头看他。 良久,沈栀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用哽咽的声音郑重地说:“章择,希望你事事如愿。” 他的呼吸窒闷,胸腔里争先恐后地涌上阵阵酸涩的气体,令他瞬间就有落泪的冲动。 “沈栀,”他轻声问,“下一次见面,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冷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带起一阵刺骨的战栗,仿佛也把这份青春悸动,轻轻藏进了那个湿冷的冬夜。 第4章 梦醒 彼时的章择刚从花店里出来,手里捧着一束沾着水珠的栀子花。 当年的“与你有约”甜品店,如今已变成装着巨大落地玻璃的网红咖啡厅。 他提前了半小时,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街景上,玻璃窗像一道模糊的时光隧道,他仿佛在上面看见了十年前的沈栀。 她当时坐在哪个位置? 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等他? 门口的风铃叮当一响。 他抬头,看见她推门进来。一袭简单的白裙,衬得她身形高挑,步履间黑色长发微微摇晃,整个人干净得像是会发光。 只一眼,章择便感觉到心脏停滞了一拍,随即失控地狂跳起来。 那种熟悉的悸动,时隔多年,依然只为她一人存在。 她身上的气息隔了很多很多年,再次扑面而来,她像背负着整个青春的千山万水,重新回到了他的生命里。 他们隔桌对坐,如同所有久别重逢的旧友一般聊天,默契地避开往事,语气客气得近乎谨慎。 在话题停歇的间隙,章择注视着她,终于将那句压在心底十年的话问出了口: “沈栀,”他的声音似乎有点抖,“现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随即俏皮地挑眉,用一个模糊的答案轻巧地接住了他郑重的投石问路。 “那要看你表现哦。” 她的神态与语气,都与他记忆中的少女完美重合。 永远张扬,自信,神态中带着点小小的狡黠。 可有一瞬,章择觉得,在她含笑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是不同的。 他想,十年了。或许彼此都在漫长的时光里随波逐流,不得不做出成长与改变。 没关系,他愿意用现在和未来的时光,去重新认识她,慢慢填补这十年的空白。 于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追求开始了。 他每天准时出现在她公司楼下,手里总换着不同的花,但最常见的是栀子。 今年的暑气很重,哪怕夕阳西沉,空气中依旧凝着一股密不透风的热流。 章择安静地靠在车边,看她从玻璃门里走出来,与同事道别,然后走向他。他自然地接过她手包,为她拉开车门。 车内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他们很少交谈,只是沉默地穿梭在城市的暮色里,但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在等红灯的间隙,他察觉她在偷偷看他。 就那么一瞬,他感觉心脏像是被轻轻挠了一下,迅速蔓延出滚烫的热流。 现在的章择近乎完美无缺。 事业、风度、外表,无一不是人中翘楚。 他一出现在楼下,就成了同事们议论的焦点。而沈栀只是笑而不语地听着那些天花乱坠的赞美,任由那张俊朗的皮相占据她的思绪。 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章择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陪她,像是急于弥补错过的十年。 沈栀想。 这些年他似乎学会了主动,不像青春期里那么冷冰冰的,等着别人去砸开他的壁垒。 夏夜的晚上,他们沿着江边散步,晚风徐徐拂面。 他记得十几岁的她走路总爱蹦蹦跳跳,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而如今的她步伐安静,已经不再有那样天真稚气的举动。 她偶尔会对某些往事露出茫然的神情,最后用一个模糊的微笑掩饰过去。 他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他说些留学时的趣事,刻意略过创业时的艰难的部分。她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侧头看他时,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夜色里微微闪烁。 她忽然发现,他好像很孤独。 就像自己一样。 他记得她所有的小习惯。 记得她不吃辣,也不爱吃香菜,也记得她体寒,几乎不让她喝冰饮,他所有事情都做得细致入微,如同一个用心的考古学家,试图在她身上,修复那座遗失的青春城堡。 然而,越靠近,那些细微的“错位感”就越是清晰。 章择沉溺在这场失而复得的美梦里,近乎虔诚地守护着眼前这轮熟悉又陌生的月亮。 时光流转,七月的江市依旧闷热。 沈栀开始依赖他了。 会在睡醒时发来信息,会抱怨工作上的烦恼,会叽叽喳喳地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一如十八岁的沈栀。 “想吃锦绣路那家蛋糕店的抹茶蛋糕。” “想喝全糖加冰的布雷奶茶。” “想看新上映的那部文艺片。” 章择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轻笑了下,仿佛能看见她期待的眼神。 他的回复永远简洁:“好。” 而她随口说出的愿望,总会在不经意间实现。 直到某天下午,他们看完电影,又坐在了那家咖啡厅里。 一切如常,沈栀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抬眼看了他很久,才发现是章择看她的眼神变了。 他也看着他,许久,才突然说: “你不是沈栀。” 她愣住,原本眼中的疑惑迅速褪去,换上属于这具身体本身的沉静。 她垂下眼帘,一遍遍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像是下定了决心,才轻声问:“我不像她吗?” “不像。”章择说,“我和她看过十一次电影,她每次都撑不过三十分钟就会睡着。” 青春时期的他们来过数次电影院,沈栀总嚷嚷着要看这个,要看那个,最后都激情退却,靠在他肩上睡得毫无防备。散场时她迷迷糊糊醒来,第一句话总是:“我没错过精彩部分吧?” 那时的他,也总会耐心的给沈栀复盘错过的电影情节。 “人是会变得。”眼前的“沈栀”问他,“不是吗?” 他的目光沉静,只说:“但沈栀不会。” 第5章 双生 咖啡厅的冷气很足。 章择如坠寒潭,呆呆地坐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他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理解“沈栀已经不在了”这句话的意思。 心脏仿佛被瞬间挖空了,是难过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程度。 沈舒说。 她死在了十八周岁的生日那天,一个无比燥热的夏夜。 少女的青春走到了尾声,本该要踏入新的旅途,却发生了戏剧化的意外。 那是高考后的七月末。 沈栀发挥稳定,考上了心仪的大学,而沈舒的成绩,离保底院校还差一截。父母面对两份天差地别的成绩单,忍不住念叨了两句,本就因失利憋了委屈的妹妹瞬间跟父母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摔门而出。 沈舒的性子和沈栀截然不同,安安静静的,不像姐姐那样能说会道。从小到大,她总觉得所有人都更喜欢沈栀。 那天晚上,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停在了小时候常和姐姐一起玩的江边,她坐在岸边,对着静静流淌的江水发呆。 或许双胞胎之间,真的存在某种感应。 沈舒并不完全了解姐姐,但沈栀总能找到她。 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或是她闹别扭躲起来时,姐姐都是很快就出现在她眼前。 不到半小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栀提着一袋冰啤酒在她身边坐下,递过去一罐,漫不经心地说起她们小时候的事。 “记得吗,”沈栀望着江面,抬手指向十几米外的江滩,“你七岁那年,为了捡一颗滚到滩边的玻璃珠,差点滑进江里。” 沈舒没应声,只是仰头抿了口啤酒,苦涩的气泡在舌尖炸开,久久不散。 她当然记得。 那时候,有道小小的身躯奋不顾身地扑过来,死死拽住她的衣角。后来她才看到,姐姐的手腕被岸边的石头划开了一道皮肉模糊的小口子。 “还有一次,小学三年级,我发烧请假。”沈栀继续说着,轻柔的声音被夜风缓缓吹散,“你放学回来,说你在校门口小卖部抽盲袋,抽到了最喜欢的宝可梦卡,还特意把皮卡丘那张放在我的床头,说它会保佑我快点好起来。” 沈栀转过头,眼里有浅浅的笑意,“那张皮卡丘,我一直夹在学生证里。总觉得能顺利考上志愿,一定也有它的功劳。” 夜风拂动树梢,沙沙作响。 沈舒眨了眨眼,望向姐姐被江风吹乱的发丝。 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可当目光落在姐姐脸上时,总会觉得她身上带着点无法言喻的吸引力。 “为什么我们长得一样,却这么不同呢?”她忽然问。 她羡慕姐姐的自信骄傲,羡慕她身边总有许许多多的朋友,连大人们看姐姐的眼神都带着藏不住的偏爱。有好几次,她甚至会想,要是能和姐姐互换身份就好了,那样是不是就能拥有那些她没有的东西。 沈栀伸出手,像小时候每次安慰她那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舒。”她的语气里带着沈栀独有的那种坚定,“你就是你,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沈舒。为什么要和我一样?” “不要因为任何人否定自己。没有人希望你变成沈栀,你只要好好做自己,好好长大,这就是所有人对你最大的期望。” 沈舒感觉眼眶猛地一热,低下头不再说话。 那一刻她好像有些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姐姐,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是这样喜欢着姐姐。 因为沈栀就是沈栀。 只要靠近她,就会感觉到温暖。 这一晚解开了沈舒多年的心结,却也成了她余生辗转难眠的噩梦。 如果时间能倒流,她一定不会在那一晚闹脾气。 后来,夜深了些。 她们沿着江边小路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 那人摇摇晃晃地挡住去路,不容反抗地抓住了沈栀的手腕。 她一边挣脱,一边把沈舒往后推,不由分说地让她跑出去喊人。 夜深人静。 沈舒惊慌失措地往前跑,耳旁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她在空荡荡的街边呼喊很久,终于遇到一个路人。 她浑身冷汗,满脸都是惊吓的泪,语无伦次地说清位置后,又拉着人拼命往回跑。 很多年后,沈舒依然不敢回想那一幕。 等她回去时,江畔早已空无一人。水面上泛着一圈圈涟漪,在路灯下缓缓荡漾。 人生中的意外,总是发生得猝不及防。 接近凌晨时,救援人员才赶到。整整打捞了一夜,终于找到了姐姐。 父母几乎一夜白了头,葬礼那天,母亲哭到晕厥。从失去沈栀的那一刻,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里就只剩下漫长的沉默,和窒息的压抑。 所有人都沉浸在浓郁的悲伤里,怎么也走不出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未停止。 半个月后的黄昏,沈舒走进姐姐的房间。干净的书桌上堆着几本没看完的小说,书柜中藏着一本很厚的笔记本,里边写满了少女心事。 她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看见了另一个沈栀,发现了她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她在某一页写到,“我后悔了,如果那天能把心意告诉你就好了。” “很多年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章择,我很想你。” 沈栀积极乐观,勇敢真诚地爱着所有人,可面对特定的人却也胆小焦虑,始终没有跨出那一步。 她的心意,大概永远不会被他发现了。 书页中夹着一张偷拍的男生侧脸。 是一个很帅的男生,正是沈栀那些字句行间的主人。 最后。 沈舒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体,站在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她眨了眨眼,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换上姐姐平时爱穿的那条白裙子。 沈舒对着镜子,轻轻地,扯出了一个沈栀式的、张扬而骄傲的微笑。 温热的眼泪,就在这时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明明很像,她们几乎一模一样。 “小栀……是你回来了吗?” 母亲推门进来,突然冲过来紧紧抱住她,脸上是那种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恍惚。 沈舒站在原地,默默替姐姐感受着这个颤抖又重若千钧的拥抱。母亲在她怀中哭得撕心裂肺,那片单薄的肩膀很快就被泪水浸湿。 窗外,漫天的晚霞红得像一场虚幻的童话梦。 “妈妈。” “我代替姐姐活下去,好不好?”她轻声问,声音哽咽。 从那天起,她开始学姐姐的样子扎高马尾,用姐姐珍爱的那支HelloKitty粉色水笔,在作业本上一笔一画写下“沈栀”的名字。 她把自己活成了沈栀的样子。 仿佛这样,心里的愧疚自责就能减轻一点点。 仿佛这样,姐姐就从未离开。 第6章 终点 他与她的故事终于以这里为终点。 章择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那个寒冷黑暗的冬天。 金乌西沉,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他浑浑噩噩,甚至不记得那天是怎么从咖啡厅走出来的。 回到家,他在空荡荡的卧室里睡了很久。 窗外的黑夜白昼不断交替,他好像睡了很多天,也做了很多个梦,梦里有时是光怪陆离的山海,有时是模糊不清的人影,世界不断变化,就像他忙忙碌碌走过的十年光影,似一缕烟,缥缈到毫无重量,最后又回到这座临海小城,回到那夜分别时的拥抱,他再次见到了年少时期红着眼看自己的沈栀。 少女在路灯下仰头看他,眼睛红红的,可却只是倔强地抿着嘴,什么话也不愿意多说。 她有一腔孤勇,却从不会阻拦他去往更远的地方。 在她看来,在漫长的人生里,前途才是最首要的一笔。 她以为,未来还有很多时间。 她可以等。 她想要章择前程似锦,想要他岁岁如愿。 十年来,他曾无数次想起沈栀,梦里的她总是十几岁的模样。 唯独这一次,他梦见二十八岁的她站在晨光里,声音是永远微微上扬的语调:“阿择,要向前看啊。” 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那道朝思暮想的声音,慢慢消散在茫茫雾霭里。 章择醒来时,窗外还是深蓝色的夜。 他早已泪流满面,呆呆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第一缕阳光透进窗帘。 七月二十七日,沈栀的生日。 章择仔细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白衬衫。迎着初升的朝阳,去花店挑了一束新鲜饱满的栀子花,又买了块精致的抹茶蛋糕。 沈栀葬在城郊的临海墓园。 这里四面环海,咸涩的海风拂过山坡,漫山遍野的白色雏菊在草坪上轻轻摇曳。 曾经鲜活的少女,早已化作冰冷泥土里的一捧尘埃。 她永远停留在素面朝天、自由坦率的十八岁,她曾经给予世界最真诚,最浪漫的自我,永远相信世间的善意会托举起那些曾跌落泥泞的灵魂,她像璀璨美好却短暂的星火,哪怕在生命弥留之际,也将纯粹的爱与勇气,尽数还给人间。 他同沈舒并肩站在墓前,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开口。 “好久不见。” 章择的声音有些发抖,哽咽的尾音,像藏了太多的遗憾和悲痛。 风又吹过来,吹得墓碑缝旁的那株雏菊轻轻颤动,如同她青春时期兴高采烈的模样。 他蹲下身,点燃蛋糕上的蜡烛。阳光洒落在墓碑的照片上,静静映亮那个永恒的笑容,她依旧像太阳那样,那么耀眼。 “生日快乐,沈栀。” - 两人分别时,已是午后。 天空堆着厚厚的乌云,像要下雨。 “你还会留在江市吗?”沈舒问他。 这是今天两人的第一句对话,章择握着方向盘,目光落在蜿蜒的山路上:“不知道。” 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十年来,沈栀是他生活的方向,他将这座小城视作未来的归处。 现在该去哪里?他竟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甚至连余生的意义都不知道了。 车子缓缓驶回市区,在沈舒下车时,章择递过来一个包装好的CD。 “生日快乐。”他说,“希望你能做回自己。” 沈舒微微一怔,那双漂亮的眼睛有复杂的情绪微微闪动,最终蓄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喜欢上了章择,但这是一种在扭曲土壤里开出来的畸形之花,她不知道这份喜欢究竟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扮演的“沈栀”。 真实的心动与虚假的身份紧紧交缠,密不可分。她已经看不清,到底是替姐姐爱他,还是禁锢在躯体里的沈舒爱他。 车窗外,已经下起了雨。 沈舒看了他很久,才接过那份礼物,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和姐姐有着相似的模样,喜好却从不相同。姐姐爱听轻快的流行乐,而她一直钟情老派优雅的爵士。 也许,他早就察觉到了那些细微的不同。 她知道,他遇到的沈栀,永远无可代替。 - 在章择决定回英国的前一天,收到了沈舒寄来的包裹。 他坐在沙发前,对着纸箱出了很久的神,才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开胶带,箱子里东西很少。一支黑色钢笔,一本粉色封皮泛黄的厚重笔记本。 章择轻轻捧起笔记本,仿佛即将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纸页上的字迹飞扬,承载着一个青春少女全部的心事。 3月10日:晴 班里来了个转学生,叫章择。 他看起来好冷,像一座拒人千里的冰山,班里的女生都说可惜了一张帅脸。 3月25日:晴 今天放学看见他给高二的男生堵了,被打成那样也不求饶。我见义勇为,喊了声“老师来了”,就把他们吓跑了。 他靠在墙边不说话,我以为他被打傻了,忍不住伸手拨了拨他的刘海,问:“平时看得清黑板吗?” 他抬起头看我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人有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睛。 像月光下,深不见底的湖水。 完蛋!我好像见色起意了。 3月28日阴 他去剪头发了!没有遮挡的脸,特别帅。看上去也没有阴沉自闭的感觉了。 不过今天打招呼又被无视了。 再接再厉,一定要跟他做朋友! 4月20日晴 他今天主动跟我打招呼了。 虽然他还是不爱说话,但请教题目他都会认真教,讲题逻辑特别清晰,侧脸好看得让人走神。 5月3日阴 今天带的早餐,他全都吃完了。 5月12日晴 我们终于是朋友了! 6月10日晴 周末我在家烤了蛋糕,特意把最“体面”的那一块带来给他。他说“谢谢”,然后竟然对我笑了! 他笑起来特别好看。 好看得让我心跳都变快了。 章择垂着眼皮,睫毛轻轻一颤,时光仿佛倒退了很远很远,再一次回到那间喧嚣嬉闹的教室里。 他看见。 年少的他们挤在课桌一角,他握着笔耐心讲题,而她总是不专心,喜欢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 等他讲完。她笑嘻嘻地拿出一颗小星星来。 “神灯阿择,”沈栀把星星放在他手心,“这是我明天的愿望哦。” 他淡淡移开视线,用笔轻敲她的额头:“认真点。” 然后不厌其烦地再讲一遍。 后来她玩上了瘾,几乎把想吃的零食都折成星星递给他。 而这些小心愿,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课桌里。 12月25日圣诞节 阿择今天约我在“与你有约”见面。本该是一个开心的日子,可他却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他说:“他只剩一个人了。”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1月2日阴 他要出国了。 我们没有约定,没有承诺,也没有告白。 他只说:“下次见面,再给他一次机会” 3月28日阴 他的电话打不通了...... 那年被命运推往新的方向后,十八岁的章择面临着巨大的变动和茫然,未来的一切都充满不确定的未知数,他需要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快速成长起来,他一边固执地困在回忆里,一边害怕成为她崭新生活的束缚。 章择忽然想,人生最可悲的,或许就是那份“自以为是的边界感”,当初总怕打扰她的新生活,以为“不打扰才是尊重”,可如今再回头看,若那时能少点顾虑,多点勇气,他们之间横亘的遗憾,会不会少一点? 7月5日晴 我考上我们约定的大学了。 我有很努力过好生活,你在那边过得好吗?遇到了什么人?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7月27日晴 阿择,我等你十年。 如果二十八岁的沈栀等不到章择,就不再回头了。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已是暮色四合,章择失魂落魄地缓缓合上日记本。 日记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沈栀在学校成绩布告栏前指着他的学生证件像,笑容灿烂地比着剪刀手。 而这张照片的背后落着一句肆意的字迹。 “我的阿择,是最厉害的!” 他眼眶发热,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啪嗒啪嗒滴在照片上,晕开了那段尘封的青春。 原来,她也那样真挚而热烈地喜欢他。 春去秋来,时间从不会为谁停下脚步。 章择把自己走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带着她未竟的心愿,踏上了漫长的旅途。他去过北海道的海岸,看过鄂尔多斯的草原,踏遍了山河万里,在每一个她曾经向往的地方驻足。 后来,他到了冰岛。 在朔风凛冽的寒夜里,替她看见了那片摇曳于无边苍穹的绿色极光。 仿佛是无数缥缈的魂魄,冉冉不绝地化作漫天流动的星河。 又是一年七月。 盛夏的风掠过海面,轻轻拂过墓园里的每一株花草。 沈舒来陪她过生日。 她将怀里的栀子花,轻轻放在碑前,与旁边另一束栀子并排。 她垂下眸,看见花束上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那片梦幻的绿色正在太阳底下,泛着不真切的光晕。 后来的年岁里,她再也没见过他。 但每年的七月,总有一束新鲜的栀子,裹着风尘、思念,与远方的气息,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 沈舒注视着石碑上那张永远年轻的笑脸,忽然明白了。 姐姐从未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刻骨铭心地活在爱人的心里。 如同这年复一年盛开的栀子,永远洁白,永远芬芳。 —完— 果然还是写校园文痛快!也尝试了新风格,满足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终点